儿时,他的记忆是从一株草开始的。那时候,他还没有正经名字。
只知道,爷叫捆。爹叫绳。他叫辫儿。都是喉咙喊出来的。
记得,娘上地时常把他捆在一根绳子上,一头拴在娘身上,一头拴在他身上,娘在前边割豆子,他在后边的豆地里爬,活活一个土孩子。娘割得太远时,也会把绳子解开,让他带着一根绳子爬,绳长,也拉不太远,不会出事的,他就这么爬着爬着站起来了。他走路并不是人教的,而是在田埂上摔出来的。他在田野里爬来爬去,爬着爬着就走起来了,尔后他栽倒在玉米地里,就摔在一株小草的跟前。他趴在那里,像气肚儿蛤蟆似的,很久很久站不起来,眼前晃着那么一株小草,整整一个上午,他就一直趴在那里望那株草,那草曾给他打下了强烈的记忆,以至于成人之后,他仍然记得那株小草的状态。那是一株很瘦很弱、细线一样的小草,杆是青色的,微微泛一点灰,泛一点点白,草节上还有一些麻麻淡淡的小黑点,让人看了心寒。他说不出为什么会害怕,可他就是怕,那么弱的一株小草,他怕。后来,也是到了后来,他慢慢地伸出小手,抓了那草,当他把草抓在手里时,他发现那草已经散了,草是自动散的,草散成了一节一节的,他抓在手里的只是一些碎了的小节节……为什么呢?为什么会散呢?这个疑问也许只是一个讯号,一个存留在小小脑海里的讯号,完整在一刹那间分解了,脑海里却存活了一个疑问。一直到很久,大些了,当他成为一个割草孩子的时候,他才知道那叫“败节草”。这时候“败节草”成了他生命中的第一个记忆信号,他就这样记住了“败节草”。
然而,记忆是延深的,与“败节草”有关的是一段声音,如果没有这个声旨,他也不会记得如此深刻。
那其实是一个字。
就在那片玉米地里,他还拾到了一个字,他听见有人说:“脱!”那个字像是突然从天上掉下来的,带一种不容置疑的果决,很突兀。那个字很干,很硬,是哑声嘣出来的,就像是夹板一样,一下子夹住了什么,夹出了一片橘红色的恐怖。那个字还甩出了一股簌簌的声响,一股甜腻腻臭腥腥的气味……“脱”很生动,就这么“咚”一下打在了他的耳膜上!尔后他的记忆曾不断地对这个字进行修饰,一次一次地增补删改。在以后的很多日子里,他曾无数次地重复过这个“脱”字,他曾经一个人偷偷地躲在麦秸垛里默念“脱、脱脱脱……脱!”,那个字太生动了,他念了就笑,念出了很多愉悦,也念出了五光十色的韵味,于是就有了“白亮亮”的感觉。这个字跟“白亮亮”有机地联系在一起,联系出了更多的内涵。在时间中,“白亮亮”有了无限的扩展,直至定位。于是在一片青色的高粱地里,他看到了麻子六爷和幺婶。这是记忆的重复,还是那么一个“脱”字……这个“脱”字终于跟“白亮亮”勾在了一起。
就这样,“脱”字成了他儿时的第一个玩具。他是在心里玩的。
“二脱”和“一脱”是有差别的。一脱仅仅是一个字,是嘎巴脆;二脱却是一组字,是阴阳声。在那片青色的高粱地里,高粱叶子哗啦哗啦响着,那些字就像是炸豆一样一个个进落在他的头上:
“脱。”
“……桂生……”
“草。”
“红叶他爹……”
“草。”
“红叶他爹……”
“草!”
“……”
这些字是需要时光来翻译的。他看到的是情景,在情景中麻子六爷肩上搭着一件土色的汗褂,光脊梁站在那里,歪着一张汗浸浸的麻脸;幺婶身上背着一捆草,头上蒙着蓝花格格头巾,头深深勾下去,尔后是草捆慢慢地坠落在了地上,接着,幺婶蓦地摘下蒙在头上的蓝花格格头巾,只见她半弯着腰,一双手“唰、唰、唰、唰……”眨眼之间,在四周的高粱棵上刷出一抱叶子来,随手铺在了地上,接着,她一件件地脱去身上的衣服,赤条条地躺在-厂高粱叶子上,夕阳照着一片白亮亮的沉默……
后来,在时光中,经过一次次的咂磨,一次一次的把玩,他隐隐约约地明白了那组字的含意。他先是在语气上感觉到’厂“脱”字的深刻。他觉得那不是一个字,那是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为什么说脱就脱呢?为什么别的人就不能让幺婶脱呢?在村街上,他亲眼看见幺婶把一碗饭泼在了石头身上,因为石头乘她不备,在她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石头那样壮,可石头还是吓跑了……当然,等他认了一些字之后,他首先懂的就是这个“脱”字,他认为“脱”的真实含意就是脱了衣服用肉体说话。很生动啊!接下来,他又逐渐明白了那组字的外延,在特定的环境里,他在那组字里晶出了对抗的意味,“脱”是命令,“桂生”是抗拒,那抗拒是一步一步的。他在第一个“草”字里品出了低贱;在第二个“草”字里品出了不屑;在第三个“草”字里品出了带有威胁成分的鄙夷。他曾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不明白“红叶他爹……”是什么意思,不明白“红叶他爹……”跟这件事的关系。慢慢,慢慢,他才品出了对抗的剧烈,在那片高粱地里,这是幺婶最为强烈的一次反抗!桂生是幺婶的男人,而对应却是“草”;在万般无奈的情况下,幺婶抬出了“红叶他爹”,红叶肯定是一个女娃,却有这么一个好听的官名:红叶。红叶是谁?而红叶她爹又是谁呢?这是一个语码,是一个暗号,分解后他得出结论,这不是大李庄人……可是,他的力量仍不能抗拒麻子六爷,他的对应还是一个“草”字,看上去虽简简单单,可幺婶无奈了,她再次强调了“红叶他爹……”,而麻子六爷最后喊出的那个“草!”字的含意极为丰富,那里边包含着在平原上可以傲视一切的东西……可那又是什么呢?
在一个时期里,他看见幺婶的三个儿子在茁壮成长。幺婶的三个儿:产大国二国三国全都长得虎头虎脑的,一个比一个壮实,而那时候他却像麻杆一样瘦小,他的碗也小,他只有一个小木瓯,他饿。
在村街里,幺婶的三国曾气势势地对他说:辫儿,你过来。可是,待他一走过去,小小的三国一下子就把他推倒了,摔他一个满脸花!
他反抗过。他曾经把幺婶家的三国引到一块埋了草蒺藜的地里,尔后把他一下子推倒,让三国滚了一身草蒺藜……可是,大国、二国、三国一齐来了,他们把他按倒在地上,差一点就把他卡死了……大国说:“让他喊爷!”他不喊,他实在是不想喊。二国说:“不喊让他吃屁!于是,三个国一个个褪下裤子来,坐在他的脸上一人放了一个响屁!屁很臭,一股子红薯味。他哭了。”
后来,他把这次反抗的失败归结于红薯。这是关于屁的总结,从三个国放出的屁里,他闻到了足量的红薯味,那就是说,幺婶家的红薯多!三个国有足够的红薯可以吃,而他,却从没吃过一块完整的红薯。
时间仅仅过了三年,在这三年里,他看到幺婶一次次地上地割草。而割草的幺婶却一次次地躺倒在田野里,像败节草一样分解开来,让麻子六爷用肉体说话……麻子六爷嘴里喊出的那个“脱”字已经失去了那旧有的霸气,而变成了一种温和的絮语。那字后边也常加上一个“吧”,那“吧”肉肉的,带一股粘粘乎乎的气味。每到最后,麻子六爷总要捏着一个地方,说:凉粉豆。
什么是凉粉豆呢?
当麻子六爷又一次说过“凉粉豆”之后,就再不见幺婶上地割草了……
突然有一天,他看见麻子像死灰一样蹲在村街的一个墙角处,他像是眨眼之间老了。他蹲在那里,手里哆哆地捧着一只老碗,正在“嵫嵫喽喽”的喝面条,这时候幺婶走了过来,幺婶挺身从麻子六爷身边走过,就在她将要走过去的时候,她却突然勾下头,“呸!”一下,朝麻子六爷碗里吐了一口唾沫,而六爷连头也没有抬,他只是缓慢地动着筷子,木然地望着那口吐在碗里的唾沫,久久,他像是终也舍不了那碗面条,竟然把那带有唾沫的饭吃下去了……
在那一刻,他简直是目瞪口呆!
于是,在他很小的时候,他就凭着那一株草和一个字的启示,在无意间接近了平原的精髓。
也就是在这一年里,他同时发现了一个真理:他小脚趾的指甲盖竟是双的!
李满凤是一个人挎着小包袱到婆家去的。在有着五百户人家的大李庄村,她是第一个,也是最后一个。
出嫁那天,没有鞭炮、锣鼓,没有陪送的嫁妆,也没有吹吹打打的迎亲队伍。在天亮之前,她悄悄地离开了养育她二十一年的村庄。五更鸡的长鸣为她吹奏了送亲的喇叭……没有人可怜她。
就连本村提起她也捣脊梁骨。
人说,没有见过这么狠的女人,也没有人见过这么能干的女人。她的出嫁给村里待嫁的姑娘定下了一个高不可攀的样板!以至于过了好久,媒人们还是不敢轻易上大李庄提亲,怕姑娘们都学李满凤。
李满凤家住在村西。家里人口并不多,一个老爹,两个兄弟。她老爹为人不坏,只有一点点小毛病,爱赌。就这一点点小毛病,活活气死了李满凤的老娘!所以,李满凤从十六岁起,就掌家主事了。从两个兄弟的吃喝穿戴,到家里的大小杂务,一切用项开支,全由她掌管着。她爹好赌,家里不免就穷些。李满凤性子烈,常常为赌钱的事和她爹吵架。吵急了,爹就追着打她,可无论老爹怎么打她,她都一声不吭。老爹打她时,希望她跑掉,可她竟不跑,就那么挨死打,弄得老爹没有办法,竟也有些怕她了。十八岁那年,为了逼爹改了赌博的习惯,她曾当众剁去了一节小拇指头!她爹也就立誓不再赌了。然而,对于上了瘾的人,立誓也是没用的。要是很长时间不赌一次,他的手痒。有一天夜里,他进城卖烟回来又犯瘾了,没顾上回家,揣着钱就直接上了赌桌。赌到半夜的时候,他不但搭上了三百块钱烟款,还欠人家二百块。赢家是个无赖,一推牌说:“这二百块钱你也还不起,我也不要了。叫你大闺女陪我一晚算兑账。”她这糊涂爹输昏了头,还满精明地瞅了对方一眼:“你鳖儿想打俺闺女的主意?哼,没那么便宜,三百!”凭心论,他没想兑上自家的亲闺女,可他想赢,他觉得他能赢,下一盘准赢!他想把赌输的钱再扳回来,家里还等着用钱呢。对方一愣,又逼上一句:“当真?!”他说:“当真就当真。”她爹急着想赢,也就应了这么一句。那人一捋袖子,“好,大家都听着哩,不能后悔。我他娘的就再给你一百!”
可是,连着摸了几盘,他又输了。他再也没有话说,就默默地站起来,默默往家走。那人就在后边跟着他。他知道那人跟着呢,心里揪,不知道该往哪里去,走到河边的时候,他站住了,看了看河,河里的水明晃晃的,汪着一晕大月亮,他想死。心说,死’了吧。可他既然没有改赌的勇气,也就没有死的勇气。站了一会儿,那人说:“走吧。也不是麦,挖一瓢少一瓢。”他就这么昏头昏脑地走回了家。
一进院,李满凤金刚怒目一般在门口立着。她知道爹又去赌了,那人是来讨赌债的,可她没想到那人是来讨她的清白身子的,爹把她的身子也输给人家了!她咬着牙问:“欠你多少?”
那人贪婪地瞅了她一眼,淫狎地笑笑:“不多,三百。”
李满凤冲那人冷冷地一笑,回屋掂出一把菜刀,恶狠狠地说:“来呀,你来呀J你姑奶奶等着你呢!”
那人结结巴巴地说:“满、满风,有、有人愿打,有有有人、愿挨,恁爹愿、愿哩……”
李满凤“叭”地一下把菜刀砍在门框上,斜了她老爹一眼,说:“俺爹愿了俺也愿!你来呀,你亲娘等着你哪!……”
那人的脸都吓白了,一步一步地往后退着:“你不愿,那、那钱……”
“谁说不愿了?你可来呀!你啥时来都行,你姑奶奶一条老命等着你哪!……”
那人的声音越来越低,满风的声音越来越高。就这样,她把那无赖吓走了。那人走后,她爹“扑咚”一声跪倒在女儿跟前,用巴掌报劲掴自己的脸……
她不理爹,“咣当”一声把门关上,趴在床上哭起来了。
从此,她爹那仅有的一点点做父亲的自尊也丢掉了。他也觉得自己不像个人,在女儿面前再也做不起人了。就整日里默默地干活,一切全凭满凤作主。
满凤十九岁那年,已经出脱成水灵灵的大姑娘了。村里人说,夏天是满凤的。她那白白的脸儿怎么也晒不黑,那毒辣辣的太阳只能给她抹上一层淡淡的红晕,就像涂了胭脂一般好看。她衣裳不多,夏天也就那么两件短袖衫,一件月白的,一件蛋青的。穿了月白的出来,她那高挑挑的身子站在哪儿,哪儿就是凉荫儿;穿了蛋青的出来,她那浑圆的肩膀,饱饱的胸乳,还有那裸露着的嫩藕心儿似的半截胳膊,叫人不由地想起村西小河里泛着浪花儿的清清泉眼,想撩。当她担水的时候,两只白胳膊轻轻甩起,即使是不经意地瞅你一眼,也像是六月天吃拌芥末的凉粉,凉咝咝地辣。她在地里干活的时候,常有路人停下来问:“这是谁家的闺女呀?”
媒人接踵而来。
在媒人介绍的数十个对象中,满凤选中的是一个有钱而又老实的煤矿工人。头次见面,那人就拿了一百元见面礼。当时,这在大李庄村,已是很高的价码了。可是,当他把这个红纸包交给满凤的时候,她接过来用手捏了捏,又随手扔了过去,鼻子哼了哼说:“俺也太不值钱了!”当时就把那矿工闹了个红脸。但这矿工一见面就喜欢她,特别喜欢她那双活脱脱的眼睛,不敢看,又想看,那眼里有一种不可抗拒的魅力。于是,又赶忙托媒人来问她要多少?满凤却一点也不羞,张口就说:“起码也得五百。”矿工又赶紧送来五百块,这才算见了面。
第二次见面,矿工狠狠心,提了十匣点心、四身衣服。这在乡下,已是十分的阔气丁,可满凤背着脸儿坐在那儿,连看都没正眼看。那矿工是真的迷上她了,局促不安地站在那里,就像个偷儿一样……满凤竟然一句话也不跟他说。没有办法,那矿工临走时,把骑来的自行车撂下了。那是一辆新崭崭的“飞鸽”牌自行车,矿工是掉着泪走的。
第三次见面是八月十五,矿工整整挑子一挑月饼……当媒人间她到底愿不愿的时候,满凤说:“俺也没啥意见。俺在家是老大,俺还得在家干几年。房子也该修了,两个兄弟慢慢也就大了,还得娶媳妇。这都得用钱。你要能等,就等俺几年,要不能等,俺把钱退给你……”矿工虽老实,也听出这话音儿子,问她修房子得多少钱?她在心里细细算了一遍,说:“怕再少也得三千!”那矿工愣了,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就那么呆呆地坐了半天,过晌,他骑车回去了。不久送来了两干块,说那一千过一段凑起了再送来。就这样,整整一年过去了,那人每逢过节都来送礼,送衣料,送钱……送来的衣服满凤一件也没穿过,全又转送到给兄弟说的媳妇那里去了。送来的礼物,她也让小兄弟重又提到集市上卖……在这一年里,她翻盖了三间瓦房,重修了院落,还给弟弟定下了两门亲事……
似乎再没有什么可说了。双双去乡里登记那天,当满风走到乡政府的门口时,却又不走了。天很热,太阳当头照着,她坐在台阶上,就那么一动也不动地坐着,任谁说也不站起来。男方的娘都急哭了,那汉子也红着脸在一边站着,一脸求告的神色。媒人是晓事的,悄悄地问她还要多少?她咬咬牙说:“俺这么个大活人,不能就这么跟人去了。俺老二兄弟还没有房子呢,俺得给他治所房子再走……”
男人噙着泪答应了,说登了记就去给她凑。可她转过脸去,就是不站起来。她知道登了记就不由她了。
一直等到日西,乡政府快下班的时候,男人才满身大汗地跑回来,当他把借的三千块钱递到她手里,她才算进了乡政府的大门。
登记之后,她还迟迟不走,一日一日拖着,一直拖到她亲眼看着老二兄弟的三间瓦房盖起来……
这天,男人又来了。她给男人倒上茶,让他坐着,这才细细打量着男人:男人瘦了,眼窝深深地塌下去,脸黑黄黑黄的,身上穿得很破,连自行车也没骑。男人一句话也没说,捂着脸哭了。挺壮的汉子,呜呜地哭,哭得叫人心酸。他是煤矿工人,他有钱,可这钱也是血汗挣的。他就是再能挣,也架不住这么一个劲儿的要哇!所有能借的地方,他都借遍了……
满凤默默地瞅着男人,这老实又可怜的男人,说:“你回去吧,我明儿就嫁过去。”男人不信,只低着头哭,泪水从沾满煤灰的指缝里一滴一滴落在地上。
满凤又说:“回去吧,我明儿去。”说完,竟快步走出去了。
男人还是不信。哪有这么容易的事,光登记就花这么大的价,那结婚肯定还是要花钱的,他已经花不起’了……可他一直坐到傍晚,见满凤还没回来,只好走了。
第二天,偏晌午的时候,满风挎着小包袱来到了城东十里铺的婆家。她还是穿着家常衣服,虽然旧,但洗得很干净。她一进门,全家都愣住了。满凤却一点也不羞怯,先喊爹,后喊娘,然后款款地看了男人一眼,说:“爹,娘,让恁受苦了。听说家里欠债不少,这钱是为俺塌的,由俺两口子还。兄弟们往下也有办事的时候,俺也不能坑家里。这喜事就免了吧。”说着,她大大方方地从兜里掏出三百块钱,“俺也知道不能叫村里人笑话,等晚上弄上几桌酒菜,让亲戚们热闹热闹,其它就省了吧。俺不嫌,恁也别嫌。”说得婆家人一怔一怔的。
一个月之后,婆家人不得不对满凤刮目相看了。进门的第二天,她就下地干活了,而且是泼了命的干。她的精明、干练及持家的能力很快就显了出来。从早到晚,她的手从没闲过。做饭、喂鸡、喂猪、喂兔,走到哪里,哪里就会起一阵溜溜的风。凡是能挣钱的营生她都干,凡是能省钱的去处她都省。家里细粮差不多都卖了,剩下的大多是粗粮。她每顿都吃粗的,把细面做给公公、婆婆吃。夜里十二点以前她没睡过觉,给公公补衣,给婆婆做鞋,还给小姑子、小叔子准备四时的衣裳……男人拿回来的钱她一分不少地交给公公,让他拿去还账。女人身上所有的潜力、耐力她都发挥出来了。那精明的算计,那治家的狠劲,让人看了发怵J极快,她就接管了全家人的收入支配权,里里外外的一切都由她来办。包括对她有敌意的小姑、小叔也都服服帖帖地听她吩咐。家里人很快就意识到,这个花大价钱娶来的媳妇,值!
干什么都是有极限的,可在满凤身上却没有极限。她在十里铺刮起了一阵女人的旋风。她喂的老母猪一年下两窝猪娃;她喂的长毛兔比谁家剪的毛都多。夏天在地里割麦,她赛倒了十里铺所有能干的女人。她一个人割,小叔小姑两个人捆都跟不上她。她就那么蹲在地里弯着腰割,能割一天都不抬头!到晚上还能挺挺地走回去。这女人的腰是弹簧做的么?弹簧也有拉弯的时候,可她从没说过一句软话。一年之后,全村人都惊异地看着这个从大李庄走来的媳妇,她的漂亮,她的泼辣能干,她治家的狠劲得到了全村的公认。
她自打来到十里铺就再也没回过一趟家。没见过她笑过,也没见她哭过,只见她终日像磨一样地转……
三年中,她说到做到,和男人一起还清了所有的债务。还替这家生了个白胖小子J她已坚坚实实地在婆家奠定了她的地位,即使她不再干活,也没人敢说闲话了。可就在这时候,她做了一件叫人永远不能理解的事情。
开始的时候,她也仅是隔三差五地到矿上去看男人,后来就去得勤了。衣服也换勤了。儿子由奶奶带着,她常常一去两三天不回来。家里以为她想男人,也就由她去。渐渐,她时常添些新衣服,甚至还有人见她穿着连衣裙在县城里逛街:她打扮得叫人不敢认。这一切都变得太突然了,叫人连怀疑都来不及。再说,也没人敢怀疑她。她的名声太好了。如果不是出了那件事情,这将是永远不为人知的秘密……
终于有一天,县公安局来人把她叫走了。那是一个让人无法理解的上午,一辆警车驶进了十里铺。当时,满凤正在逗孩子玩,一个民警走进院来,看了她一眼,说:“你就是李满风?”满凤站起身来,把孩子递给了婆婆,说:“我是。”那人冷冷地说:“我是县局的,你跟我走一趟吧。”满风说:“你稍等等。”说着,就进屋去了,她进屋略略地收拾了一下,就跟人走了,什么也没有说……一直到了这时候,人们才知道,她没有去看男人,说看男人仅仅是个幌子。她在县城里有个“相好”,她打扮得漂漂亮亮的看“相好”去了。那人在县里承包了一个公司,那公司不知为什么破产了。那人也因为经济问题被抓起来了。公安局来找她是查钱的,看她是不是放了那人的钱……
李满风被叫去审查了三天,审查结果证明,她没花那人的钱,一分都没花过。这就更使人不可理解,不为钱,那又为着什么呢?向婆家要钱的时候,她曾是那样狠。现在,她竟然一分不要就和那人“相好”了。图什么呢?一个女人死干活干挣下的好名声,就这么轻易地丢掉了……为此,聪明的十里铺人整整议论了三天。
满风被放回来的那天,整个十里铺都轰动了。小孩子一群一群地跟在她的屁股后看稀奇;大人们都躲在墙后指指点点……这到底是个啥样的女人呢?!
婆家觉得实在丢不起这份人,赶忙把她男人从矿上叫回来,逼他跟满凤离婚。男人一下子傻了。男人在屋子里坐着,久久不说一句话。她也在屋里坐着,也是一句话也不说。婆婆哭着说:“真丢人哪!真是丢人哪!”
男人的两只眼睛气得冒火:
“你说,你改不改?”
“不改。”
“你到底改不改?!”
“不改。”
院子里有人偷看呢,只听村人们大声地吆喝:“打她!你都不会打她?!”男人忽地站了起来,闯到她跟前,气得手直哆嗦,“你、你、改不改?”
“不改。”
男人的大巴掌扬了起来,直直地看着她,忽然猛地跺了一下脚,蹲在地上呜呜哭了。男人老实,男人不愿离婚,男人说,只要你改了……
夜里,一家人都没睡。满凤说:丑事是我做的,我一个人担。爹娘都是实在人,我不能再给家里抹黑了。我还是走吧。
没人吭声。
满凤走回里间,把柜子里放的家私全拿了出来,一一交待,说这是为小姑子预备的;那是为小叔子预备的……
走的时候,满凤说:“我走了。我也不欠家里什么了。孩子是你的,别亏了孩子。”
男人只是呜坞地哭。
满凤又挎着小包袱走了。她没有回家。听人说,她在县城东关的劳改厂对门开了个小饭铺。每个星期,她都准时地在接见犯人的时间去看那“相好”。“相好”判了七年,她得等他七年。七年之后,她才能再跟“相好”结婚。她就这么一直等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