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秋风是一个习惯看表的人。
下了火车,当他踏上这座城市的时候,他先是下意识地看了一下表:10点33分。他摇摇头,笑了。10点33分是他做为军人的时间,这个时间比地球转动的时间快了三分钟。在部队十二年间,他就是靠这有意拨快的三分钟,从一个士兵干到副团职的。现在,他重新回到了这个城市,他转业了。
一出站,就有人围上来,象是一窝乱蜂,闹嚷嚷地说:住店么?便宜……他一句话就把她们给击退了。他说:我到家了。
对城市,他已经有些陌生了。虽然也回来探亲,但如今的城市,是一天一个样。怎么说呢,人是一天天旧,市面却是一日日新。城市的规模越来越大,楼越来越高,人越来越杂……——可他还是闻到了黄河的气味。在这座城市里,黄河是一粒粒的,是含在风里的沙。
是啊,到家了,终于到家了。站在门口,掏钥匙的时候,几乎是习惯性的,任秋风又看了一下表——结果,时间成了一颗子弹,给了他重重地一击!
1990年3月12日晚11点11分,那疼是随着钥匙的“吱吜”声射进去的,一颗带着毒气和恶意的子弹正扎在他胸口处。黑暗中,那道从被窝里泻出来的白光,几乎瞎了他的眼!在部队的时候,他曾有过一个赫赫有名的绰号:任旋风。获得过全团的八项第一!可突然间他想吐,坐了三天两夜的火车,吃过十九袋方便面之后,一股从床上飘过来的腥骚使他忍不住想吐(那已不是青草的气味!女人身上有一股很纯的青草气息……),翻江倒海地吐!吐过之后,他一下子平静了。
那矗立着的静,本是可以杀人的。可接下去,尤如醍醐灌顶,他脑海里突然跳出了一句话,这句话是他最为敬重的一位老首长说过的。
那是标准的军人口吻。他说:继续吧,继续进行。
屋子里一阵忙乱……
当他走出门的时候,一瞬间,他就后悔了。他问自己,操,你的拳头呢?是呀,他的拳头都快攥出血了!……可是,仅仅是一句话,就把他给“吊”起来了。
一个矜持的人,不经意间,说出了那么一句高贵的话,还能回头么?——罢了。
其实,他最想说的,是三个炸字:狗男女!站在院子里,他一拳打在了墙上,很疼!
抬起头来,他突然发现:城市的灯光是一份一份的;窗户是一份一份的。可他的那一份,没有了。
虽说是三月了,这心一凉,满街的灯就寒了。为了这一天,没有人知道他付出了多大的代价!……在部队,他已干到了副团职,他是做过将军梦的呀!可是,为了她,他还是转了。本来是想带给她一个惊喜的,本来是想兑现一份男人的承诺…当兵十二年,结婚九年,她不是一天天在盼他转业么?在电话里她哭了多少次?然而,真到了转业的时候,他居然无家可归。
当然,他的父母还在,虽然离休了,也都是老资格的国家干部,有着四室一厅的住房……可是,这种时候,他不能回去。回去怎么说?
正走着,突然又有个人悄没声地凑过来,小声说:“先生,住店么?”
任秋风心里一热,默默地说:“兄弟呀,我到家了。”
可是,那人袖着手,却鸭鸭地靠过来,又做了一个很奇怪的动作:“——可以打炮。打炮么?”
他几乎是下意识地脱口说:“步兵。打什么炮?”
那人怔了一下,脖子一缩,扭头就跑,象兔子一样,倏尔就不见了。他却仍旧愣愣地站着,嘴里嘟嘟囔囔地说:“——莫明其妙。”在部队那些年,虽然也上过军校……可他不懂,真不懂。
现在,他回家了,终于回家了。可是,在回家的路上,他把家丢了。
四个字,仅用了四个字,就把她给灭了。一刹那间,她成了一个贼,是心里“贼”。
在世间所有的道理中,给予永远是高高在上的;而索取是卑下的。何况是“偷”?在东方文字里,“给”的上边是“人”,那叫“上人”:“要”的下边是“女”,那叫“下女”——而且有跪的意味。这两个字从来就不在一个层面上。
尤其是感情上的偷窃,那就更甚一层,女,是下贱;男,叫坠落。无论社会怎么开放,在意识里,在血脉中,文化的等级已经确立。
此时,苗青青心里的尴尬和屈辱是无法言说的。她就象是一下子掉进了唾沫做成的监狱——她的囚房就是那张床!就凭那四个字,一下子把她钉在了耻辱柱上!
还说什么?还有什么可说?穿衣吧,各自穿衣,默默地,木然地……
现在,苗青青和邹志刚已各自穿好了衣服,各自默默地在沙发上坐着,仿佛是在等待着那个人的判决。
两个自称是有品位的人,就象是把戏演砸了的“洪常青”和“江姐”,惶惶地、僵僵地坐着,也居然坐出了一种“凛然”。这“凛然”是硬撑出来的,是相互的,也可以说是互为对方而表演。其实,他们心里都有些怕。可这怕,却又是说不出口的。情感那么高尚,怎么能轻易亵瀆呢?然而,在心的底部,却有两个字象钳子一样紧紧地夹着他们,夹得两个人透不过气来:军婚!
按法律规定,苗青青是军人家属,就凭这两个字,如果任秋风告他们的话,就可以判刑!那么,只要判了刑,无论刑期长短,他们身上那点“品位”就不再是品位了。
苗青青和邹志刚是在一次会议上认识的。那会是财贸口的,而苗青青是晚报文化版的记者,并不分管财贸。说来也巧,那天,跑财贸的小徐突然病了,苗青青就被总编临时抓了差。就这样,一来二去的,两人就认识了。往深里说,还是因为后来那次看相。
有那么一瞬间,两人几乎同时抬起头来,看了看墙上的挂钟:一点了。
就这么闷坐着,邹志刚有一个很细微的动作被苗青青的眼风扫到了。那是他的腿,他的腿下意识地打了个颤儿,是尿颤。他赶快往里缩了缩,并得更紧些。
苗青青心里说,他想尿。那硬夹着的,是尿。于是,苗青青默默地说:“你,走吧。”
邹志刚迟疑了一下,说:“那你?”
苗青青突然有些烦躁,说:“走吧,别管我。我知道我是什么东西!”
邹志刚一怔,说:“你,啥意思?”
苗青青说:“没意思。没啥意思。——你走吧。”
邹志刚的确想走。这个时候,走,尴尬;不走也是尴尬。其实,他真要走了,在两人之间悬着的那点“凛然”,那点可忴巴巴地矜持,就可以放下来了。至于以后,天大的事,只要假以时日,也没有过不去的。可是,所有的开始,都由那点“品位”做垫底,那就还得撑着。不撑怎么办?不能太掉份了。
邹志刚还是站起来了。他故作轻松地在屋子里走了一个来回,说:“青青,我说过的话,是不会变的。事已至此,他想怎样就怎样吧。”
苗青青的目光柔和了些,说:“你不怕……?”
邹志刚避开了那个“怕”字,说:“我,我当然还是希望和平解决。无论他要什么,我都会答应。青青,你要记住,我是爱你的,我不承认这是不道德的。你没看看,什么年代了?”
苗青青看了他一眼,说:“那好,你现在把他叫进来,你给他说。”
邹志刚说:“我说?”
苗青青说:“对,你说。”
邹志刚说:“这,不合适吧?”
苗青青说:“你是男人吧?”
邹志刚说:“是。”
苗青青笑了,那笑象在火上烤过,很燥。尔后,她厉声说:“偷就是偷,偷了就是偷了。我倒情愿他上来揍我一顿!那怕把我打死呢,我也认了。这叫什么?这叫蔑视,是世上最大的蔑视!这等于是把唾沫吐在咱们的脸上了!你懂不懂?!”
邹志刚不吭了,他无话可说。是的,那四个字,就是一把刀子!
苗青青明白了,到了关鍵时刻,“品位”是不能当饭吃的。这男人的西装穿得那么板正,领带系得那么优雅,可是,一旦遇上事,他就成了人家说的银样蜡枪头!苗青青厉声说:“走吧。你!”
墙上的挂钟“当”的一声,已是凌晨两点了。
任秋风目不转睛地望着他……渐渐,邹志刚有些坐不住了,他说:“你,你想干什么?”
任秋风却在他面前的沙发上稳稳地坐下来了。掏出烟点上,吸着,说:“你是总经理?”
邹志刚说:“我,我是。”
任秋风说:“行,你还行。我先后考察了本市十三个中型以上的商场,你这里的服务态度,还算好的。”
邹志刚目瞪口呆!
任秋风不紧不慢地说:“看了你的商场,我有信心了。——顺便问一句,你是怎么认识青青的?”
邹志刚不想谈这事,又不得不说:“在、在一、一次会议上……”
任秋风说:“会上认识的,那会,开得好。很好。以后你多开。”
邹志刚脸苦得像个茄子,像被人捆了手脚的小偷,一付孙子样……
任秋风说:“我再问你一句,你知道什么叫军人吗?”邹志刚头上冒汗了,一粒一粒的,像是陡然长出来的水痘。
任秋风低声喝道:“你把会开到床上,好!——不过,你难受的日子很快就要到了。”
邹志刚如坐针毡!他很想摆脱这尴尬的局面,很想居高临下地说一点什么,又不知该怎么说。他直了直身子,硬着头皮说:“事已至此,你,你……说个价?”
任秋风站起身来,一字一顿地说:“生意人,我告诉你,在这个世界上,有些东西,是不能卖的!你记住我的话吧,你难受的日子就要到了。”
出了商场大门,任秋风看见苗青青像受惊的兔儿一样,仍呆呆地站着。他大步走过去:“人,我见了,也不是太差。知道我为什么要见他吗?”他指了指远处:“告诉你,我转业了。对面那座楼,就是我的前沿阵地。”那是一家快要倒闭的国营商场。
硬把任秋风拽进商界的,是齐康民。
在民间,有很多这样的思想家:他们有“指点江山”的嗜好。在思想的小抽屉里,储存着很多人生抱负。可那抱负不是用来实施的,而是用来评说的。齐康民就是他们中的一个。
齐康民是商学院的一名教师,职称是副教授,课上得最好,却不讨人喜欢。
因为他很狂,号称天下第一书虫。大学里有那么多老师,他怎么就第一了?
于是仍然是副教授。
齐教授不仅有理论,也有实践。他是商学院教师中第一个下海经商的人。有一段,人们每每见他手里提着一个装教案的破书兜,出现在各个机关、单位的门前,见人就问:“要钢材吗?要铝锭吗?”就这样,卖了一年的钢材,跑烂了三双鞋,因喝酒进了五次医院,结果连一根针都没卖出去。经商一年,不但没赚什么钱,却连连受骗,把自己存折上多年积蓄的五万块钱也全搭进去了……于是作罢。他自嘲说,看来,我只有卖“嘴”了。
这天,无家可归的任秋风提着两个沉甸甸的大提包找到了齐康民。
齐康民突兀地说:“鸟儿飞了?……我得祝贺你了。”
任秋风很想骂娘:“祝贺什么?”
齐康民哈哈一笑,说:“解放了。”
任秋风说:“你也……解放了?”
齐康民大咧咧地说:“去年,她一南逃广州,敝人就解放了。”他指指胸口,问,“这地方,疼吗?”
任秋风说:“疼。汤姆弹,近距离射击。”
齐康民说:“我们这个民族,是活精神的。十年改革,当人们吃饱饭之后,社会从单一走向多元,精神问题就上升为一个很重要的问题。这是一种周期性的社会病。不久的将来,中国将是精神疾病的高发期,将出现群体的婚姻大裂变,你我不过是早走了一步。工作安排了吗?”
任秋风说:“还没有最后定。”
齐康民立时两眼放光,说:“那我得跟你好好参谋参谋。在中国,三四十年代的时候,前线在战场上,那是出将军的时代;五六十年代,前线在麦场上,中国出了陈永贵、董加耕、邢燕子……六七十年代,前线在广场上,那是大字报的年代;八十年代,前线在考场上,那是文凭的年代……现在是九十年代了。九十年代,甚至是下个世纪,你知道中国的前线在哪里?——据敝人的分析,在商场上!”
任秋风有点苦涩地笑了笑,说:“康民,你在信上说,你老婆被一外商拐走了。你如此仇恨商人,不至于要我去搞什么商场吧?”
齐康民严肃地说:“正有此意。我在给你的信上不是说了吗,在商品时代,人要想不被商品驾驭,就必须去驾驭商品。”
任秋风沉思了片刻,说:“你觉得,我是这块料吗?”
齐康民说:“你是。”
一个月后,任秋风拿着调令报到了。他去的单位是一家濒临破产的商场。他没想到,上班第一天,就遇上了麻烦。
上班还不到十分钟,屁股下的那把椅子还没坐热呢,法院的人就上门了。法院来了两个戴大盖帽的人,法警。其中一个拿出一张盖有大印的传票,在任秋风面前晃了晃,“你是甄总经理吧?”任秋风说:“我是总经理,但我不姓甄。”
那人犯疑,说:“总经理明明是一个姓甄的,你不姓甄姓什么?”任秋风说:“我姓任。”
那人说:“不管你姓啥,你是这家商场的法人吧?”
任秋风说:“是,我是法人。不过,我刚到……”
那人说:“只要你是法人,那就对了。跟我走吧!有人把你告了。”
任秋风站起身,疑惑地说:“不会吧!我才刚刚上任……告我什么?”
那人把传票往他面前的桌上一放,说:“我是法警。奉命执法——你签字吧!签过字,你跟我走一趟,到那儿就知道了。”
就这样,上班第一天,任秋风就被两名法警带到法院去了。警车就停在商场门口,警灯一闪一闪地亮着,众目睽睽之下,任秋风被法警带走了。
警车一开走,商场里三个漂亮姑娘——上官云霓、江雪和陶小桃就愣住了。
做为商学院应届毕业生,她们仨是在导师齐康民的极力推荐下,才决定来这个商场实习的。在齐康民的嘴里,任秋风几乎算是个“神人”。谁知实习第一天,她们看到的却是他被推上警车的狼狈相!三个姑娘不知道该不该取消实习,也许应该到对面的那家商场去?
不料,六个小时后,任秋风却又被放回来了。那是因为前任总经理的一笔烂帐,有人把商场告了……做为法人,虽然刚刚上任,他也是要负责任的。可是,到了下午三点的时候,法院经济庭的庭长接了一个电话,此后就让他回来了。
任秋风心里很别扭。他是在齐康民的再三鼓动下,才走上经商这条路的。做为一名转业干部,组织部门找他谈话的时候,给了两个去向:一个是到一个区的工商分局当副局长;一个是到这个快要倒闭的商场当总经理。这本是可以选择的,可齐康民一张铁嘴,呱呱呱呱地说了三天三夜,越说越激动,于是任秋风就有了立足中原,打造商业帝国的念头。可上任第一天,就被人这么折腾,任秋风着实窝火!
没他回到办公室,屁股还没坐热呢,三个姑娘咚咚咚地跑上楼来,推开门,上官带头,冲冲地说:“你是任秋风吧?”
任秋风说:“对,我就是任秋风。”
上官说:“我们来,是要告诉你一声,我们不在这儿实习了。”
任秋风看了三个姑娘一眼,说:“坐,坐下说。”
上官说:“不坐了吧。我们来,是告诉你一声,我们要走了。”
任秋风说:“我知道。你们是商学院的吧?我认识你们的齐老师……”
上官说:“是。我们是商学院的。正因为是齐老师让我们来的,所以要告诉你一声。”
任秋风说:“你们要走我不拦你们。这样,你们既然上来了,就喘口气,坐一分钟。”
三个姑娘互相看了看,上官说:“那好,就坐一分钟吧。”“一分钟”三个字,她说得很硬。
任秋风给三个姑娘倒上水,不紧不慢地说:“是啊,像这样的商场,不光你们不愿意呆,我也不愿意。但……如果换一家商场,我是说,一流的、中国最好的商场,你们愿不愿意?”
三个姑娘愣住了。中国最好的商场?哪儿有?!
任秋风说:“你们知道脚下的这个地方吗?三千年前,这里是商国的重镇。
三百年前,这里也曾‘商旅往返,船乘不绝’。到了本世纪初,这里又成了贯穿京广、陇海的交通枢纽……这个地方,自古就是兵家必争之地,更是商家必争之地。清明上河图看过吗?那是中原最鼎盛时期的繁华了。不过你们看到的,还只是当年汴梁郊外的一角,还不是京城最繁华的地方……想不想重振一下中原雄风?!”
等姑娘们有所表示,任秋风从立柜里拿出了一张立体效果图,往地上一铺:“看看符不符合你们的要求?”
三个姑娘勾头往下看去,眼都看直了!这是什么地方?大门口立着两个斜披绶带的盛装的迎宾小姐,往里是开放的、花园式的大厅,宽敞明丽的中厅,芭蕉棕榈、奇石瀑布、碧树绿草……开放式的电梯在舒缓地上上下下,每个电梯口都有斜披绶带的礼仪小姐迎送顾客;那步行梯也是开放式的,优美的造形像是一组女人的纤纤玉手,又像是伸向天空的银白色梦幻,那梦一般的纤手罗旋而上……
在步行梯旁,二楼一处突出的部位,竟还设有一个琴台,琴台上坐着一位身着唐代礼裙的优雅女士,正在一把古色古香的古琴旁弹奏着……那商场一层一层的,都有不同的设计,那设计更是让人眼花缭乱!
姑娘们“呀、呀”地叫了几声,问:“这,这是哪里呀?太漂亮了!”任秋风说:“就在你们脚下。”
任秋风接着说:“这是我先后请教了——包括你们老师在内的三十多位专家后,让设计院的朋友帮忙设计的,我们一块熬了七个晚上。不客气说,我是想打造一个第一流的商场。第一流的商场,离不开鲜活的、第一流的商业理念。当然,这只是第一步,还有第二步第三步……”说实话,我需要你们的帮助。”
接下去,他的声音很轻地说:“帮帮我!”
那条河在城的北边。
这不是一般的河,它叫黄河,一条被人称作母亲的河。
河滩极大,平坦着,展展地伸向天际,就象是横躺着的一个又老又丑的女人。
河滩的边缘处,是一丛一丛的野草和杂树棵子,长得野气,散乱,蓬茂,有鸟儿叫出来,一啾一啾;再往里,是一眼望不到边的、漫漫的河坡,在河滩的中部,是一漩一漩的软沙地,沙中荡一黄流,象汤。
这里,就是任秋风烫血的地方。
六岁那年,任秋风第一次看黄河,是父母带他来的。那年水大,河面宽宽的,水流湍湍地,不时有涌动着的泥浆翻出来,象鱼的脊。浆翻着泥浪,一波一波推,看似缓,近了才觉得急,发出轰轰地响声!
继尔,河面上出现了一道奇观,一轮巨大的红日滚滚而来,它贴着那水面,仿佛是跌落在了母亲的怀里。不,它是一个巨大的火球,一荡一荡地,顽皮地弹着、跳着,居然被黄河吞进去了!就在那一刻,河面上出现了万道金光,整个河面一片火红,就象是抖然间拉起的一道悬挂在天地之间的、流着釉彩的、金红色帷幕!
这时候,他听见父亲说:这是一条捆不住的龙。它是自己走到地面上来的。
它身下压着九个朝代的都城……
那时候,父亲的话,他似懂非懂。可是,那天宽地阔、博大雄浑、如歌如画的景象,就象是一把烙铁,烫在了他的心上。
十六岁那年,临当兵走的前一天,他又一次来到了黄河边上。这一次,他是和齐康民一块骑车来的。那时候他们已经读了一些书,知道了关于这条河的一些历史。
在史书上,这条河的历史是泛滥史,是无穷无尽的——灾难。或许,纵是一个“母亲”,也不甘于平庸,它的泛滥史,就是挣扎史。是呀,没有人见过它年轻的样子,人们从文字上看到的,是它一次次地泛滥。现在它混浊了,苍老了,仿佛也平和了。但它已成了一条地上悬河,依然阔大、雄浑,衔日抱月……于是,人们仍然怕它,怕它突如其来的——咆哮。
那是冬天,当他们来到河滩上的时候,又一次讶然了。
眼前是满目的灰黄,赤裸裸的灰黄,一眼望不到边的灰黄。河里几乎没有水了,那一滩一滩的沙全都静着,乏着,干了的枯草在风中无声地沉寂,一切都象是死了一样。只有一只雁儿在高空中飞,单单的,独独地飞,飞出了一种默然的悲壮。沉默中的黄河比咆哮的黄河更为壮观,它一览无余地陈在大地上,就象是一本悬挂于天地之间的、摊开了的黄页大书。
也许,这时候的黄河,才更象一个母亲,一个年老色衰的母亲。一年一年,它的话说尽了么?就是这样一条河,静了的河,没有水的河,很突兀地,呜的一声,自东而西,平地升起了一道一道烟尘,那烟尘柱一样地旋转着,发出狼一样的嘶鸣声!随着那呜呜的声响,天一下子黄了,漫天的黄尘扑面而来,就象是那横躺着的母亲抖然间直起身来,舞动在天地之间!
倏尔又静下来了,那静坦坦荡荡,延至久远。以平坦的无语,以广阔的无语,以横陈的无语,却奉献着一种交响乐般的深情!就象是洪钟大吕临奏响前的那一刻;就象是千军万马已经列队……这一时刻,连风,都在发抖!这就是黄河的沉默。那天,他们二人在黄河边上待了很久,谈了历史,谈了各自的志向……一直待到月亮升上来的时候。
齐康民说:“你感觉到了么?”
任秋风郑重地点了点头。
齐康民说:“那一粒粒的沙子,就是历史……”
是啊,在这座城市的东面,是昔日的古战场。三国时,历史上以少胜多的著名战例——官渡之战,就是在这里发生的。那也是一个让人血热的地方。夕阳西下,在暮蔼中,极目远望,荡荡平原,云气翻卷,岚野四合,似有战马的嘶鸣声……那一仗打得好惨烈!曹操以两万对袁绍十万精兵,烧粮草断后路出奇兵,杀得袁绍丢盔弃甲,望风而逃。
中原,一向是兵家必争之地,得中原者得天下,这是古人说的。那么,当年曹公勒马官渡时,他是不是在仰天大笑?或许,面对血流成河、尸横遍野的惨烈,他仅是拈断了几根胡须?是啊,胜利者是不受遣责的。君不见,所有的文字记载,不都在扬他的名么?
西边,有中岳嵩山,万千沟壑,奇峰叠出,亦是少林禅宗兴旺之地。寺院内那口可食千人的大锅,足可以说明当年的兴盛了……那么,最初,那位达摩禅师从古印度跋山涉水而来,在一石洞里面壁十年,他究竟悟到了什么?
一个人,集十年之功,能在石壁上留下影儿。他要诉说的,他要磨砺的,仅仅是“意志”么?一个“悟”字,就是十年。在一天天的默想中,如此小的一个洞穴,怎能承载那久远绵长的思绪?莫非洞外那訇訇作响的风声,就是他飞扬的佛语?……时间,既然能洗出一个佛。那么,它还能洗出什么?
南边,有商代遗址。那虽然只是一段古老的残墙断垣,却留有一代一代古人的遗迹……房基、地窖、水井、壕沟;石器、蚌器、陶器、铜器、玉器……每一个残片都象是在诉说什么。那萋萋荒草里,藏有多少故事?晚至300年前,还曾留下八个字:“商旅往返、船乘不绝”……那是何等的繁华!
记得,那年在黄河边上,在朦胧的月光下,他们谈了很多。可是,只有一句话,是任秋风不能忘怀的。那是个激越的年代,齐康民侃侃而谈,到了最后,他说:“……十年,二十年,三十年后,我们会是什么样子?!”正是这一句设问,惊爆了两颗年轻的心。
任秋风心里明白,他的心胸,就是在黄河边上一次次撑大的。每次来,总是让他血热。
转业之后,在踏入商海之前,他又一次站在黄河边上。转眼近二十年过去了,他仍然还记着齐康民的发问……是呵,他已过了而立之年。他期望能干一番事业,打出一方天地。所以,他要来这里把血重新烫一遍!
当然,在下决心之前,他首先要斩断的,是一段羁袢。那让他蒙羞的一刻,撕心裂肺,刻骨铭心,太伤自尊了。此时此刻,他已毫不留情地把那个女人——苗青青,从他的记忆中删除了。一个男人,当他面临选择时,果决,是必须的。
这就象是“王佐断臂”,疼,也要一刹那!
在这段日子里,苗青青几乎整夜失眠。
有两个男人不断地出现在她的眼前——一个是任秋风,一个是邹志刚。
对于女人来说,对男人的印象主要是凭感觉的。有时候甚至是凭气味的。还有的时候,也许是一句无关紧要的话,就把一个女人给打动了。
几乎没有人会相信,一次“看相”就能把一个女人征服。可事实的确是这样的。那次“看相”是在一辆行驶着的旅行大巴上,当时晚报记者苗青青就坐在这辆车上。那时,她还不认识邹志刚,只是受总编的派遣临时替人参加一个带有旅游性质的商贸会。路上,一车人嘻嘻哈哈地闹着,说一些不关疼痛痒的俏皮话。
由于会议带旅游性质,旅行社派了一个看样子有十八、九岁的姑娘做全程陪同。
这姑娘个不高,脸儿白白红红,长相甜甜的,特别讨人喜欢。于是,车上的男人一个个都争着给她“看相”,说些七七八八的话……逗她。她也不当真,听了也就听了,笑笑。就在这时,坐在后边,一直很矜持的邹志刚突然说话了。他说:“小王,把手伸出来,我给你看看。”开初,小王也象对待别的男人一样,伸出来就伸出来,也不说什么。可邹志刚很严肃地说:“我看,和别人看不一样。”
我看,可是要实话实说的。我说了,对就是对,不对就是不对。要是有一句说错了,你就别再让我看了。”小王见邹志刚很认真,一时也认真起来。邹志刚端起她的手,看着说:“你是有男朋友的,对不对?”小王点点头。邹志刚说:“你听好了,我不是指一般的男朋友,我是指跟你发生过性、关、系的朋友,对还是不对?”
这一刻,一车人都愣住了,全都傻傻地望着小王。一时,小王的眼瞪得大大的,怔了很久,她的脸慢慢就红了,可这个头,她还是点了,点的很郑重。这么一下,把整整一车人都震了!众人哗然。有好事者围上来,一个个说:“大师啊,这次出来不虚此行,碰上大师了!说说,往下说!”可邹志刚却并不张扬,声音反而低了些,他问:“小王,你干导游几年了?”小王说:“才一年多。”邹志刚说:“这个活儿,你不能常干。干上一段,你就别再干了。”小王问:“为啥?”
邹志刚往前边看了一眼,小声说:“你看前边那个姑娘。那姑娘一脸苦相,一生劳碌命,是养男人的。而你不一样,你是要男人来养的。干导游这一行,我是知道的:如果不骗人,你就挣不到钱。要是骗人,时间一长,心性就坏了。你想,一个女孩,一旦坏了心性,还有男人喜欢么?”当他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不旦小王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连苗青青都禁不住心里一动。尔后,就象是有感应似的,苗青青和邹志刚几乎是同时扭过头,相互看了一眼,就一眼。再后,在一个人少的场合,苗青青主动走上前去,对邹志刚说:“你会看手相?也给我看看。”
邹志刚说:“我给你交个底,其实,我不会看相。”苗青青说:“那你……怎么说的那么准?”邹志刚悄悄对她说:“看他们在那儿胡吹,我也就凑个数。
说实话,关于说她有男朋友,我是从眉毛上看出来的。眉毛就象花蕊一样,是人的生理器官,也可以说是性器官。年轻女孩,只要跟人发生过性关系,她的生理就会发生变化,眉毛也跟着必然会发生变化……老实说,这个秘密是我从一本书上看到的。
至于其它,凭的就是阅历和经验了。”两人之间,有了这一份坦诚,那心不由地就更近了些。当天夜里,住在宾馆里的这一男一女,一个住317,一个住215,竟然都没有锁门!究竟在等什么,谁也说不清楚。只是,半夜的时候,苗青青房间里的电话响了一次,她没有接……后来,邹志刚房间里的电话也响了一次,他也没有接……很熬煎的。一直拖到了会议的最后一天,当邹志刚来苗青青房间里送名片时,两人就象是决堤的洪水,一下子抱住了。尔后,一发而不可收。
现在想来,两人之间的了解并不算多。可是,心为什么会动呢?是因了那一份博学和儒雅,或是一针见血的“眉毛说”?或是那交了底的坦诚?这又是说不清的。也许,心本就是有缺口的,这时候刚好碰上了一个“楔子”,那“楔子”就赶巧榸进去了。
是啊,结婚九年了。九年来,男人一共回来了七次。男人象阳光一样,九年来统共照耀她了七次,这是第八次……不知怎的,苗青青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她突然想起了一部电影,那部电影的名字叫《第八个是铜像》。
还记得在车站接男人的情景。大年三十的晚上,已过了午夜了,爆竹声声,站台上的人越来越少了,她等的那趟车还没有到。就在这时,广播响了,说临时晚点。于是,她跑到出站口的栅栏处,问:同志,晚到什么时间?那人说:说不清。也许一点,也许两点,也许三点……她哭了。她就那么一直等到三点,等到站台上就剩她一个人……男人没有回来。
如果说,让她理解男人的话,应该说男人是事业型的。男人很优秀。她知道男人优秀,如果男人不优秀,当初她也不会嫁给他。可是,在日常生活中,“优秀”是不能当饭吃的。每到晚上,当她下班的时候,独自一人走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那孤独就象水一样漫上来。特别是在报社值夜班,签了版已是下半夜了。
大街上,灯冷人稀,走着走着,就有了“梧桐更兼细雨”之感!回到家就更是“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了,那枕头是抱着睡的。有时候睡着睡着,就有泪下来了,悄悄地、无声地,无限惆怅地,就去吃“安定”……慢慢,天长日久,这心里就生出了一咬一咬的小虫儿,小虫儿一点一点地蚕食着那孤守的意念。男人,你就只怪我么?
这天,值完夜班,苗青青在床上浑浑噩噩地躺了一天。到傍晚的时候,她突然听见有人敲门。苗青青先是心里一紧,是不是?……尔后听那敲门声很急,这才披衣起床,拉开门一看,却是一送信的小伙子。邮递员说:“苗大姐,签收吧。”
苗青青懒懒地问:“什么呀?”邮递员大咧咧地说:“签吧,大件。”等苗青青签了字,邮递员从门外搬进来一个大木箱子,那木箱是用旧弹药箱做的。苗青青诧异地问:“这么大,啥东西?”邮递员经常给她送信,很熟。就用羡慕的口气说:“你都不知道,我怎么会知道?这是从外地寄来的。”接着,邮递员很热情地说:“苗大姐,要不,我帮你打开?”苗青青心里一酸,淡淡地说:“你打开吧。”小伙子风风火火地找了把钳子,三下两下,就把那大木箱子打开了。
打开一看,见里边放的是男人的军用被褥,还有几套军装和一些平时集存下来的零零碎碎东西……放在最上边的,有两件东西让苗青青格外吃惊。最先看到的是精心制做的一个铜雕,那铜雕是一排机枪弹壳做的,几乎钳、铣、磨、刨、镀,所有的机械工序都用上了,做出来的竟是一个极为传神的飞翔中的仙鹤的造型!
更叫人心动的是,这仙鹤上还贴着一张纸,纸上写有五个字:报告,回家了!在铜雕下面,还放着一本装订好的报纸剪贴本。那邮递员看着那仙鹤形的铜雕,挠挠头说:“噢,是告诉你,你爱人要回来了。”当苗青青从铜雕下拿起了那个装订得象书一样的报纸剪贴本,一页页翻去时,只见那里边全是她发表的文章……
男人心细,男人把她写的“狗屁文章”一篇一篇(哪怕是几十个字的)全收集了。
看到这些,苗青青一下子受不了了!
邮递员临出门的时候,还摇摇头说:“这人,回家了,还报告?”
一个丢了家的男人,办公室就是家了。
离了家之后,任秋风首先要对付的,是吃饭问题。他的苦处,是不知道该吃什么。现在,吃饭已经成了他最大的一个负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