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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硕儒

回忆总伴着缕缕惆怅,哪管岁月激扬、世事通达,当他站在成就的高山、回望登山时的蜿蜒小路,也不禁会慨叹连连,这或许就是人们“追忆似水年华”时兴叹迭起的缘由,也是近年来,每每夜深人静朝柱和我通话时屡屡流露的岁月催人的脉息所在。

我们常常掐指计算,论年月,我们已经相识相交23年了。那时,我们正当壮年;那时,国门初开,西风东渐,随着思想解放的大潮,文化思想界流派纷起;文学艺术界无不想求新求变,模仿、舶来、横移,奇招百出;技法上,意识流、黑色幽默、魔幻现实主义……真是你方唱罢我登场;内容上,解构传统解构观念,于是出现了重塑信仰重塑观念重塑审美的风潮。就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我同朝柱认识了。先是编辑赵燕玲拿来了他的《李大钊》和《土肥原贤二》两部厚厚的书稿,说她以为书稿不错,颇有历史价值。于是我抓紧审读,读后以为,作为堪与英国大间谍劳伦斯媲美的土肥原,无论其谋略、奸诈、野心、阴毒及至他在直奉战争、谋杀李大钊、炸死张作霖、“九一八”事变、策动溥仪出关、筹建伪满洲国、策反汪精卫等事件中所起的谋划指挥作用,都写得出神入化,其文献历史与社会价值自不必说,即使当时出版界已孜孜追求的经济效益也殷殷可期;至于皇皇72万字的《李大钊》,以当时的历史背景和人们读书趣味的选择,怕是不易有多少印数。可看看朝柱那宏大高远的立意、严谨大气的结构、丰盈翔实的史料,特别是李大钊坚定的信仰与当今信仰迷失的对接与启示,此书的价值远在那时一部部热炒着的图书之上!何况作为中国共产党创始人之一,作为“铁肩担道义,妙手著文章”的一代学人和革命先烈,至今尚无一部完整的传记出版,岂不是文化界、出版界的失职?于是,我请责任编辑邀请朝柱来出版社面谈。

是个初冬的上午,他身着一件旧绿呢军大衣,头戴一顶也是半旧的灰呢鸭舌帽,蹬着一辆嘎嘎作响的自行车来到了出版社。出版社连环相套的四合院已拆得零零乱乱,正建如今的办公大楼,我们无处可坐,只好在后院的食堂接待他。不知是仍未走出他创作的思维,还是军人的不苟言笑,第一次见面的他没有现在的滔滔不绝,只是定定地用那双近视镜片后面睿智而多思的眼睛看着我。为打破沉默,我直截了当说出了我对他两部书稿的评价和意见,当我说到《李大钊》一书篇幅太长,引文太多、希望他删除十万字时,他说话了:请让我想想,过几天回答你……我深知作家对作品的感情,为礼貌也为慰藉,我留他吃饭。但以那时的条件风习,在机关食堂吃份客饭,多加几个菜,也就只能如此了。后来,当两书出版,特别是《李大钊》一书破格在人民大会堂召开作品研讨会,当时出席的国家主管最高领导人胡乔木、冯牧和众多著名评论家都满怀深情地给予了高度评价后,朝柱声名鹊起。他这也才暂时忘却了《李大钊》一书删掉十多万字的遗憾。可当后来谈起我们的初次见面时,朝柱总是幽默地调侃着:那是他告别音乐(他毕业于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之前主要从事音乐创作)、踏入文坛的第一步,可那一步并不愉快,因为我不容商量地“割了他的肉”,而他对我的第一印象是“霸气”。

以书结缘,虽然我们性情不同、审美有异,虽然他仍以为我“霸气”不小,可因为彼此的真性情和相通的心灵,我们的关系却从作者与编者的友情润物无声地流向披肝沥胆、以诚相见的知己境界。就在《李大钊》和《谍海奸雄——土肥原贤二》两书出版后不久,他拿来了一部厚墩墩的书稿《龙云、卢汉和蒋介石》,之后,或一年一部或一年两部又陆续拿出《李宗仁和蒋介石》、《冯玉祥和蒋介石》、《宋美龄和蒋介石》、《汪精卫和蒋介石》、《张学良和蒋介石》。开始,我被他的写作题材大转移蒙住了:一个作家怎么可能自研究写作共产党创始人始,仅用半年多的时间就接续跳到蒋介石和那么多国民党的重量级人物上?而且一年一至两部、每部都在三四十万字以上!他是如何写出的?这样的书稿经得起推敲吗?我不能不在认真审读的同时提出一个个疑问。他倒并不反感,说他是在“文革”中趁别人忙着打派仗,并把他打成“反革命”的劳改6年中认真研习、陆续写出的。一位中央音乐学院作曲系的毕业生扔掉音乐、研究近现代史不觉可惜吗?他自幼钟爱音乐,16岁就进入音乐学院附中,大学毕业后学校又已准备让他做院长赵渢的秘书,本该在乐坛有所作为,一旦决绝地扔掉音乐真是撕心裂肺地疼痛,可那时没有自由,只能如此。那又为什么选择了蒋介石作为研究对象?因为他的一生几乎涵盖了中国现代史的方方面面。在他身上还集纳着中国几千年来的传统文化——特别是治国平天下的治国之术。这才想以历史唯物主义史观,学习太史公“以人为史”的手法,在塑造历史人物的同时,尽可能真实生动地揭示这段极为复杂的历史,借以道出这段历史文化的内涵,以启悟后人。果然,从成书后的效果看,他的确未负初衷。无论是他笔下的蒋介石和他麾下的各路国民党大员,都从历史、文化、谋略各自不同的角度,刻画得鞭辟入里入木三分,而由他们衍释出的那段纷繁诡谲的历史也呈现得条理分明。如在《汪精卫和蒋介石》中,他集中表现的就是先利用假左派汪精卫击垮右派元老胡汉民,而后又利用胡汉民逼迫汪精卫拱手让权、下野出国,最终达到了蒋介石兵不血刃地掌握了国民党军政大权的目的;在外交方面,“九一八”事变前,他对日、美采取等距离外交,事变后才逐步过渡到联美抗日,才使得美援源源而来,这真是典型的因时而异的远交近攻策略;在《宋美龄和蒋介石》中,他浓墨重彩渲染的就是两个人身上附着的不同文化心理结构,他们有影响有渗透有碰撞,终归衍释出种种不同平常夫妻的戏剧来……正是基于他艰苦的研究、别致的视角、成熟深邃的思索,他笔下的蒋介石形象才从表层到深层、从脸谱描画到文化探究,终于以一个背离历史进程的纵横高手的悲剧形象展现在今日的读者面前。

上世纪90年代后期,正当他的蒋介石系列街谈巷议的时候,他笔锋一转,又写起共产党的重大事件和高层人物来。拿给我的第一部书稿是皇皇73万字的《毛泽东周恩来与长征》。那时,“非毛”的声音不绝如缕,几十年来,长征题材的小说、回忆录和影视作品也屡见不鲜,他的长征能有什么新意吗?我不能不抱着审视的态度认真审读。我不能不承认,他又一次使我震惊了。不同于任何这类题材作品的是:他既摆脱了空洞抒情高调歌颂的旧套,又抛却了以个人经历个人所知的某战役某人物的回忆描摹,而是将这一壮举放置于世界大势两个阵营角逐的大势中,以成熟的历史唯物主义的辨析为指导,既写了日本军国主义的战略图谋与残虐、第三国际和苏俄的错误干扰,又写了国共高层的纵横谋略及至他们迥然相异的胸襟抱负和文化心理,以此折射,长征中,共产党内两条路线斗争的激烈复杂也写得条分缕析,在不伤党的伟大团结的主旨下,毛泽东、周恩来的英明伟大、智慧情怀卓然而观现。其风格的大气磅礴,其结构的细密相间,其史料的翔实丰富,其人物的呼之欲出,都是在史传文学领域里不多见的。我预感到,在当时的思想文化背景下,此书的出版完全会廓清不少是是非非的传言,对坚持四项基本原则、对保持毛泽东形象、对改革开放的顺利推进,必会有不菲的贡献。

果然,《毛泽东周恩来与长征》出版后,朝柱成了朋友圈中不可或缺的一员,当时的作协党组书记、著名文学评论家冯牧与他切磋;当时主管影视的文化部副部长丁峤给他命题;军界领导周克玉和军内著名作家徐怀中对其创作关怀备至;那时的中宣部常务副部长刘云山、广电部部长田聪明、财政部副部长李延龄爱听他讲国共大事的来龙去脉,作家柳萌更是以兄长的身份关爱鼓励无以复加。

就在朝柱创作丰收、友情熏熏的时刻,因为家庭原因我移居了美国。未料,第二年4月,他借赴夏威夷采访张学良之机假道旧金山来看我。岁月翻转,地域更迭,能在旧金山接待专程来看我的朝柱,真是百感交集五内翻动。他带来了国内友人的问候,我陪他从渔人码头来到金门大桥。望着大桥上、山脊间那郁郁蓊蓊的潮雾,我指着西面的太平洋说:越过这片大海就是我们的故乡……他沉静了一会儿,定睛说:……老兄瘦了……我一见你就觉出了你的困顿和惆怅……要是想家,就回去吧,跟我一起做电视剧,这不是我一个人的意思,朋友们都在等着你……我咽回冲到喉头的感慨,问:除了我曾参与的《周恩来在上海》又做了什么?他说:《开国领袖毛泽东》已经播出且反响强烈,大型史诗电视连续剧《长征》也已开机。我明白了,他在史传文学这块园地上收获了骄人的成绩后又转向影视。我佩服他的创作嗅觉,更佩服他的敢于颠覆,颠覆前人,也颠覆自己。

2003年回国探亲时,正赶上他的20集电视连续剧《回声》审片会。此时,两位前辈冯牧、丁峤已经离世,我们共同的好友李延龄也匆匆西去,这不能不给我这去国5年的游子带来难以忘却的悲伤。可审片会上,另一批前辈逄先知、金冲及、何敬修和同辈朋友李准、仲呈祥却友情习习、佳语阵阵,给予了颇高的评价。后来得知,这部戏就是朝柱依据他十几年前的长篇小说《囚徒的长征》改编的。我找来原作重读,又不能不赞赏他的敏思与胆魄了。还是在改革开放初期,“文革”时期极左思潮并未全面溃退的时刻,他已经将笔端触入描写人性、呼唤人性的领域,而且题材背景是共产党的长征途中。如果没有对历史的深刻认知,没有对人性与阶级性的深层研究,谁敢如此大胆书写!可惜,书是出版了,这部戏却至今并未正式播出!尽管如此,无论在史传文学还是影视荧幕,朝柱已以一人之力,历几十年风雨,写尽拍尽了中国近半个世纪的历史,这是一片独特的风景,也是至今很少有人能绘制的风景。

作为肝胆相照的朋友,我们曾不止一次地讨论过彼此的作品,我说,他的作品部部都是洪钟大吕、每一部都是沉实的钢锭。所以能如此,皆在于他丰博的学养、架构的能力,更在于他超人的政治智慧。智慧来自何方?来自他执着的信仰和哲理的修持。自然,钢锭总难免有需要打磨的毛刺。要是他能有更细腻的情思更讲究的语言,其作品当更会锦上添花。自然,豪放和婉约历来难于兼得,大江东去的史传与小桥流水的抒发也本不是一种风格。尽管我还有其他朋友对朝柱仍有更多期许,但看到他如今的成就,也不能不满腔真诚和喜悦地称他为大家了。作为一个作家和从事过多年编辑工作的人,当听到作家出版社慨然决定出版《王朝柱选集》时,我不能不感佩作家出版社何建明先生和众多编辑们的眼力、胸襟和作为。朝柱选集的出版,定会是于史有益、于国有益、于民族文化积累有益的一件大事。当此书即将出版之际,说说我对朝柱其人其作的了解和体悟,实感快意,或可成序。

2012年4月 ALzla28Y4uE05BTUfifaouW1nw5WX8X6/lctLtTm+fdk9hRTvO10+2kkuVJDBwwS



楔子

早在庆祝长征四十周年的时候,我就听说民间流传着一部“诬蔑长征,攻击毛泽东”的小说。但没有想到书的作者就是我敬爱的母亲;更不会料到这部小说又将由我编辑,借以纪念我长眠地下的母亲,讴歌举世闻名的长征。

我望着面前厚厚一摞变了色的稿纸,母亲那慈祥、倔强的形象又显现在脑海中,而且画面是那样清晰,渐渐地化作了一尊大理石雕像,耸立在我的心中。我轻轻地擦去盈眶的泪水,忍住内心极大的悲恸,无比恭敬地翻开这部稿子。

扉页的上端,用苍劲有力的草书写着这样几个字:

这不是小说——

留给孩子们的遗书!

扉页的中部,密密麻麻地写着这样一段文字:

在漫长的监督劳改中,是民族灾难的苦水洗涤了我的双眼,也唤醒了我的灵魂。旋即一个不小的问号出现在眼前——在我党艰苦奋斗的历程中,曾经有过几次迫害知识分子的事?随着日月的流逝,这个问号渐渐拉直,变成了惊叹号,就像是一把锤头,时时撞击着我的心头,令我忧虑、不安。

长征是壮丽的,参加长征的人是英豪。然而,后人有谁知道这英豪的队伍中还有“囚徒”?有谁还能从这些“囚徒”惨遭迫害的血泊中,醒悟出更深刻的道理?恐怕只有上帝才知道了!

我曾数次做过“囚徒”,愿为长征中的“囚徒”偷偷立传,哪怕再戴上一顶利用小说反党的帽子也不怕。书的名字叫:

我的双眼又湿润了,但我的理智战胜了感情,慢慢地揭开了这千斤重的扉页……

有人说,美是争艳斗奇的百花,人是追花夺蜜的蜂蝶。这话道出了一个真理:人是热爱美、追求美的。

美,是多种多样的。大自然的美,是上苍恩赐的;艺苑奇葩的美,是艺术家创造的;理想的美,是革命志士追求来的…… C098gY2eGswCjMDKrvMUXeJqggYKCgg3Ji2I47O1TZzDMAXZMURLT/uGs7nRIRnh



1

火,能驱散冰天的寒冷;光,能冲破沉沉的黑暗。寻求温暖的人,期望得到火;追求黎明的人,希冀看见光。为了追求火和光,人们创造了形状迥异、大小不一的灯。我国人民为什么最喜欢龙灯呢?难道神州大地真的是太寒冷、太黑暗了吗?

龙灯是中华民族理想追求的象征。但是,谁曾见过这样蔚为大观的龙灯呢?夜,黑得赛过了锅底,对面看不清人;云,又低又厚,像铅块似的重压着山川大地。猝然之间,奇迹出现了,远天飞起了一条火龙,上接着天,下连着地,蜿蜒迂回,飞舞。起风了,火龙顺着风势升起,火光时高时低,远远望去,像是火龙狂舞。下雨了,火龙宛如钻入云雾之中,火光时隐时现,时暗时明,变幻神奇,火龙越飞越高,像是一条挂在天上的火舌飘带,在万里夜空中起舞,向着黑暗的大地撒播着火种。

这擎火龙的不是万能的神,是被迫退出中央苏区,进行万里长征的工农红军。组成这条巨大火龙的是无数的火把,据当事人回忆:“有的把圆圆的干竹破成几片,合在一起再一节一节地捆起来点燃,这样既不怕风吹,又很耐燃,一个班一把,简简单单,就照亮了整个行程。如果打土豪搞到一桶、两桶洋油,他们就用较大的竹筒,在上面打个洞,然后里面灌上洋油,一个班有八个也就够了。还有一种是松明灯,这是山区老乡常用的。团部通信班、营部、连部都有两三个马灯,过山隘、桥梁,就把马灯集中起来,给部队照明。”雨夜翻越高山,气氛迥然不同。“从下往上看,火把、灯光,蜿蜒曲折,似上云霄;往下看,盘盘弯弯,仿佛是缠住大山的一条火龙,不停地游动着。一会儿,某一段火光隐没了,那是他们走进了密密的树林里。过了一会儿,那火光又从暗处钻了出来,这是他们走出密林的情景……”

山,像是刀劈斧削;路,不过二尺来宽,由于连日绵绵阴雨,每个石级上都长满了青苔,稍不小心,就会失脚倒地,顺着陡立的山坡滚下去。爬山的红军战士躬身俯地,翘首向前,望着指路的火把,保持着一定距离,双脚就像是两只铁钉,紧紧地嵌着山路,一步一个脚印地向上攀登。苍山入睡了,显得是那样的神秘,淅淅沥沥的雨声,时近时远的林涛声,再加上红军那混乱的脚步声、急促的喘息声、火把燃烧时发出的噼噼啪啪的响声……共同组成了一首神奇的交响曲。那不时传来的“跟上!不要掉队”的低声喊叫,就像是交响乐队的指挥在提醒着疲惫的人马战胜一切困难,胜利地翻过这座大山!

凭借火把的光亮,在大山的半腰间,可以看见一支特殊的红军队伍,他们总共只有几十个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人背着一床毯子,一袋干粮,一个挂包,腰带上系着一个茶缸或搪瓷饭碗,抬着有伤员的担架……这就是红军长征路上的医院。走在这支队伍最前面的是一位妇女,身材不高,右手举着一盏马灯,身上披着一块看不清颜色的油布,显得十分干练。她不时地回过头来告诉大家:“脚下要生根,不准把伤员摔到山下去!”是由于她参加红军的时间久长,还是因为她是一位首长的夫人?官兵谁也不称谓她的职务,似乎也忘记了她的名字,一律亲昵地叫她霍大姐。走在这支队伍最后面的是一位身材魁伟的军人,高出别人足有半个头。他腰中插着一支手枪,显得格外的神气。他原在保卫局工作,长征前夕奉命来到医院,大家叫他老马。他不时也瓮声瓮气地喊一声:“注意!千万不要睡着……”

突然,山风呼啸而起,林涛发出瘆人的怒吼,一个个指路的火把被吹灭了,只有为数不多的马灯还有光亮,那腾跃狂舞的火龙终于被风雨之夜吞食了!风是雨头,不时大雨倾盆,泼在了险陡的山路上,汇成溪流,顺坡淌下,流量越来越大,流速越来越快,待到山脚下,已经变成一支不可阻挡的急流,向着山谷溪底一泻而去!红军医院的指战员、伤病员抵御着山风的侵袭,洗着大自然恩赐的冷水浴,沿着烟雨如织的山路向上爬啊爬,希望快一些爬上山顶,希望赶在天亮前翻过这座险峻的高山。

在这支医疗队伍的中间,有一副抬着伤病员的担架,走在前面的是一位妇女,双手牢牢抓住两边的竹竿把手,粗粗的绳子缠过脖后,搭在双肩上,为了保持担架的平稳,她的前胸就要贴到石级上了。她爬山的步子越来越慢,急促的呼吸却越来越快了。她全身湿漉漉的,不停地淌着水,究竟是秋雨,还是汗水?她也分辨不清楚。待她感到双腿发软,两眼开始冒金花的时候,还不放下担架,她坚信自己有力气,能够战胜狂风恶雨,抬着担架登上山顶。但是,人的力气是有限度的,当她的热能完全耗尽的时候,便昏倒在了山路上。

殿后压阵的老马闻声赶了过来,急忙扶住躺在担架上的伤病员,骂骂咧咧,大声地指责着这位抬担架的妇女。这时,头前带路的霍大姐提着马灯也赶到了,她慌忙把这位累昏过去的妇女扶起,抱在自己的怀里,解下水壶,为她灌了两口开水,然后用手摸了摸她快速跳动的胸房,才放心地喘了口长气。这一切,老马全都看在眼里,他颇为不满地说:

“霍大姐!爱憎可要搞分明噢。”

霍大姐是位见过世面的女同志,在不算短的革命生涯中,练就了天不怕、地不怕的火暴脾气,再加上她是红军中高级指挥员的夫人,所以就越发地敢于仗义执言了。老马这一句刺话,像是烧着的引信,一下子就把霍大姐这门大炮点着了,她紧紧地抱着累昏过去的妇女,大声地说:

“什么?我没把爱憎搞分明?她为抬伤员累昏过去了,救治她有什么不对?难道只有你姓马的拿着枪,不管死活地逼着她抬担架,就算是爱憎分明了?”

“我不是这个意思嘛!”老马的口气顿时软了下来,“大姐,你是知道的,我是奉命行事的。”

“那,就没有个灵活性啦?”霍大姐仍旧有气地反问。

“难啊!她是个托派……”

“不,不!我不是托派……”倒在霍大姐怀抱中的妇女猝然醒来,像是触了电,腾地一下挺起上身,大声地辩白着,“我是中国共产党党员,我是工农红军中的一名战士!”

“那保卫局派我来做什么?”老马突然冷漠地笑了,不紧不慢地说,“自己说是没有用的,我提醒你一件事,你帽子上的红五星早就被保卫局收缴了!”

这位被打成托派的妇女叫姚秀芝,是红军剧团的主要创始人,也是红军剧团中公认的艺术大师。每当她演奏起心爱的小提琴,红军战士都会悄悄地围拢过来,静静地坐在她的四周,欣赏着她动人的演奏。漫长的革命历史,艰苦的转战岁月,磨去了她那美丽的女性容颜;然而,在她那慈祥的脸庞上,仍然可以寻觅到青春年华时的美貌。平常,她身上穿着普普通通的红军戎装,却给人一种不同凡俗的神韵——不仅有着高级指挥员的风采,而且还有着艺术家所特有的气质。她为人随和,也没有领导者那种所谓的架子,在红军剧团中享有很高的权威。在红军长征前夕,令人生畏的“托派”帽子落在了她的头上,如若不是军情紧迫,需要突围转移,说不定她还在保卫局的审查室里过日子。由于各种原因,她不得不离开一手创建的红军剧团,背上她那把心爱的小提琴,来到了红军医院,作为一名被看押的囚徒,参加了史无前例的长征。近一个月以来,她不声不响,小心翼翼地护理伤员,抢着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情。在多数同志的眼里,她是一位难以理解的好人;在老马的心目中,她是在有意表现自己,以此抵消托派的反革命罪行;但是,只有霍大姐的心里明白,姚秀芝的心中有着一盏长明不熄的灯——那就是共产主义的远大理想。因而,当老马说她是托派的时候,一反沉默寡言的常态,她大声地反驳着——她不允许任何人亵渎她追求的理想。是风雨浇灭了她心头的火气?还是想到了雨中的伤员?她吃力地站起身来,俯身拿起拴在担架把手上的绳子,顺势把头一低,搭在了后背的双肩上。霍大姐急忙抓住姚秀芝的手,说:

“秀芝!这担架你死活也不能再抬了。”

“不,不!要抬,要抬……”

姚秀芝刚刚哈下腰,蓦地抬起头,想以实际行动说服霍大姐,她是可以继续抬担架的。然而她的精力已经耗到了极限,顿时感到天旋地转,两眼冒着金花,身子晃了几晃,再次昏倒在山路上。

霍大姐吓得慌了手脚,放下马灯,双手抱住处于昏迷状态的姚秀芝,不住声地叫着:“秀芝!秀芝……”片刻,姚秀芝轻微地呻吟了一声,再次苏醒过来。霍大姐放心地抬起头,看见老马站在面前,一时火气又涌上心头,她自言自语地发着牢骚:

“托派?我可没有见过这样的托派!假如我们的队伍中,多几个她这样的托派,那,我这个红军医院的负责人就好当了……”

老马自知惹不起霍大姐,只叹了口气,借以表示他不满的情绪。

翻越这陡峭险峻的大山,又窄又险的山路,最忌讳行军队伍中途停留,压着后续部队不能前行,所以这时,山下传来了质问声,有的话语还非常难听。躺在担架上的伤员是位勇敢的战士,他的右腿中了一弹,弹片还未取出,可他不愿意承受阻止红军前进的骂名,他吃力地挺起上身,拿起一把靠近身旁的拐杖,从担架上挣扎着站起。霍大姐一看,急忙放下姚秀芝,赶到伤员的跟前,一手抓住拐杖,严厉地批评:

“胡闹!快服从命令,给我老老实实地躺在担架上。”

“躺在担架上有什么用?谁能抬着我爬山?”伤员战士凄楚地说。

“放心!”霍大姐为了宽慰受伤的战士,亲切地说,“小老表,还有我这个霍大姐嘛。”

“不,不!这可要不得……”

“要得!要得……”

伤员战士死活也不让霍大姐抬他爬山,一边挣扎着想从担架上滚下来,一边急得大声嚎啕。老马站在一边,看着吃力爬起的姚秀芝,听着霍大姐和伤员的争执,以及山下传来的叫骂声,他一步跨到担架的旁边,轻轻拨开霍大姐,双腿跪在滴着雨水的山石路上,不容争辩地命令说:

“都不要吵了,把他扶到我的背上,我背着他爬山!”

老马这突兀的行为把大家惊呆了,一时间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他又严肃地命令:

“还等什么?扶着我的身子站起来,趴到我的背上!”

大家都从惊愕中醒来,首先是负伤的战士大声拒绝,接着就是霍大姐和姚秀芝争着要抬担架。老马没有再说什么,他猝然转过身,双手抱起负伤的战士,沿着雨水漫过的石级,踉跄地向前走去。

姚秀芝呆滞地站在山路上,忘记了风雨的厮打,看着那消失在风雨之夜的高大身影,内心中涌起了一串串感情的浪花,是内疚自责?还是景仰钦佩?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她只有一种感觉是明晰的,那风雨之中的高大形象占据了她的心房,她不由自主地想起了霍大姐悄悄说过的这段话:“老马是位长工出身的红军战士,有一身用不完的力气,作战勇敢,不怕牺牲,凡是上级交给他的任务,他都会顶呱呱地完成好。这些年来,在每次打土豪、搞肃反中,都以阶级立场鲜明而著称。因此,他被保卫局有关单位选中了。”姚秀芝有些痛楚地摇了摇头,又感慨地叹了口气。

这时,霍大姐拿着伤员的双拐,走到了姚秀芝的身旁,她递过一根拐杖,近似自语地说了一句:“知识分子倒霉就倒在遇事爱胡思乱想,走吧!”她一手拄着拐杖,一手挽着姚秀芝的臂膀,二人迎着扑面打来的风雨,艰难地向山上爬去。

泥泞的山路,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很大的气力。霍大姐和姚秀芝拄着的拐杖,就像是盲人手中试路的竹竿一样,测试着淌满雨水山路的险夷。霍大姐是个乐观主义者,无论在什么环境,她都能找到话题,并引导大家说个没完没了。必要的时候,她再说上一两句笑话,乐得大家把疲劳都忘到脑后去了。风雨骤然变小了,她回身看了看山下稀疏的灯火,转身仰起头,看了看山上复又燃起的火龙,有意地问:

“秀芝,你说说看,这山雨为什么会突然变小了呢?”

姚秀芝沉默不语。霍大姐举起马灯,照了照姚秀芝那忧郁的表情,忍不住笑了,大声问:

“喂!你又在想什么啦?”

“我,我……”姚秀芝从沉思中醒来,一时无言以对,为了掩饰内心的痛苦,她结结巴巴地说:“你不要见笑,我突然想起了两句古诗。”

“哈哈……”霍大姐果然大声笑了,“你可真有意思,快告诉我,是哪两句古诗?”

“风雨如晦,鸡鸣不已。”

霍大姐虽然出生在江西大山之中,可自幼随父亲熟读诗词歌赋,读中学的时候,又是班上有名的“文豪”,因此,她听姚秀芝说过“风雨如晦,鸡鸣不已”之后,立即想起了《郑风》中的《风雨》篇。自然,她也想起了《诗序》中所说的这段注释:“《风雨》,思君子也,乱世则恩君子不改其度焉。”她想起姚秀芝那非凡的经历,特殊的爱情,以及那不幸的处境,感慨地说:

“你呀,也不看看现在是什么地方,还净想这些没有用的事!”

姚秀芝被说得有些难为情了。她忙有意转开话题问:

“霍大姐!这风雨为什么变小了?”

“哈哈,我正想问你呢!”

“我说啊,不是山雨变小了,而是我们爬高了。”

“对!对……”

霍大姐打开了话匣子,为了证实这一说法是正确的,她指着山下稀疏的灯光,说明后续部队仍然在风雨中爬山;她指着头顶上狂舞的火龙,说明山上已经雨过天晴,甚至压根儿就没有下雨。接着,她又兴致勃勃地向姚秀芝述说,她家乡的山里经常出现这种情景。尤其她讲到自己站在山顶上,望着脚下飘舞的浓云密雾,像真的变成仙女的时候,她那种自豪的语气,天真的样儿,似乎又回到了那纯洁的姑娘时代。她有些怅然地说:

“可惜啊,世上没有拴住美好时光的绳子,要是有啊,我真想永远和蓝天、白云为伴。”

姚秀芝第一次发现霍大姐还有如此纤细、富有诗意的感情。然而,姚秀芝的经历实在是太坎坷了,青春时代的美好憧憬,早已被打得破碎不堪,因而她听了霍大姐的话语,自然产生了如下的念头:“世上永远也不会有这样的绳子,我们只有不懈地去追求!”

山风小了,淫雨收了,蛇形的山路越来越窄,越爬越险,有的地方陡峭如削,犹如上天梯一样。前边传来点燃火把的命令,不时,一条缠绕大山的火龙又复活了,眺望夜空,“之”字形的火龙绵绵蠕动,连接着星光。可能是为了减少翻越险山的紧张情绪吧,爬山的队伍中,传来了“加油啊!不要掉队。”“再发起一个冲锋,我们就上天了!”的吆喝声和阵阵欢快的笑声。

此时,姚秀芝真想倒在地上喘口气——哪怕面前是一洼水地。可是当她想到伤员同志的痛苦,老马身上的重荷,便立即举着一支火把,快步追上了步履艰难的老马,苦苦哀求说:

“老马同志!还是让我们抬着伤员爬山吧。”

老马背着伤员,像是一个严重驼背的罗锅,鼻子尖快要触到山路上了。他完全忘记了刚才的争吵,他只想减轻伤员的痛苦,早一点翻过这座大山。他闻声侧过头来,紧促地喘着粗气,当他认出是姚秀芝的时候,便生气地说:“算啦!我还没有累到昏过去的地步。”说完,他转过身,赌气似的一步一步向上爬去。

姚秀芝满腔热忱的心,像是浇了一盆凉水,真是寒透了。但是,她能够责备老马对自己的无情吗?不能!因为她明白这些同志的爱憎朴素得很,丝毫没有一点掩饰。当然她还清楚地知道,假如这种朴素的爱憎,是他们亲身体验来的,比如对土豪的憎恨,对红军的真诚爱戴,那无疑是正确的;但假如这种爱憎,是受命于上级,那真是无可奈何了。姚秀芝的情波渐渐地平静下来,为了不使负重爬山的老马摔跤,她擎着火把,照亮了坎坷难行的山路。

突然,前边的队伍停了下来,说是前边的山路太陡,驮着辎重的战马爬不上去,要大家原地宿营,天亮以后再继续爬山。天哪,这不足二尺来宽的山路怎么睡觉呢?万一睡梦中滚下了山怎么办?可是同志们实在太疲乏了,睡眠,此时变成了人生的第一需要。接到命令以后,每人都打开毯子,紧紧地裹在身上,有的顺着山坡躺下,有的背靠着树木坐下,把眼一闭,很快就进入了梦乡。

姚秀芝和霍大姐安排好伤病员,像往常宿营那样,她们坐在山道上,背对着背休息。她们虽然也疲惫不堪,可谁也没有睡意,合着双眼,各自想着心事。突然一阵山风袭来,冷得她俩同时打了一个寒噤。霍大姐转过头来,凑近姚秀芝的耳边说:

“同志们的衣服都湿了,山风又透心的凉,就这么入睡准会得病的。”

“是啊!可……同志们太累了。”姚秀芝为难地说。

“那也比病倒了好啊!”霍大姐说。

姚秀芝当然明白这句话的分量。红军自长征以来,不到一个月就减员一半,号称十万人马的中央红军,已经不足五万了。另外,一个红军战士负伤,需要两个以上的红军战士看护,如果一夜之间,数以千计的战士病倒了,谁来照管这众多的病号和伤员?又拿什么药来医治他们?因此,她打心里赞成霍大姐的意见。然而她用心一想,谁能给夜宿山路的战士带来温暖呢?她真的没有一点办法。忽然,一束强烈的火光向她射来,她定睛一看,老马趴在山坡上,正在点燃一堆干柴。她激动地捶了霍大姐一拳:

“你快看啊!篝火,篝火……”

霍大姐看见红红的火苗,真是兴奋极了!她蓦地从石级上站起,大声呼叫着沉入梦乡的红军战士,让大家向老马学习,捡拾干柴,点燃篝火,烘烤湿透的衣服。不时,夜幕笼罩的苍山,燃起了星星点点的火堆。

篝火熊熊,发出噼噼啪啪的响声,烤得战士的身上暖烘烘的,一缕缕热气,散发出一种雨汗相间的气味,熏得人们有些醉了。向后一倒,便以天地为衾枕,昏然入睡。还有少数同志,忘记了在烘烤潮湿的衣服,困得把手一松,军衣掉进了篝火之中,还有个别战士,干脆穿着湿漉漉的衣服,依偎在篝火旁边,饱享着火光带来的温暖。突然啪的一声,燃烧的枯枝弹到了他们的脸上,烫得惊叫不已。霍大姐担心出事,一时又想不出既能驱寒、又能解乏的办法。无意之中,她看见了姚秀芝双手抱着的小提琴,她大声问:

“同志们!大家想不想听音乐啊?”

“想听!”

“好!欢迎原红军剧团的姚团长给大家拉一段要不要?”

“要!”

围在篝火四周的战士们、伤员们都不约而同地鼓掌欢迎。

姚秀芝很久没有听到这样的掌声了,她的心里荡漾起一种难以言述的情感波涛。她作为一名艺术家,从这热烈的掌声中感到了快慰,也知道了红军战士何等地需要精神食粮。另外,她作为一名长征中的囚徒,能够拿起艺术的武器,鼓舞红军战士排除万难前进,也感到由衷的激动。她把提琴盒子放在双腿上,细心地解着包琴盒的油布。但她万万不曾料到,欢迎的掌声一落,老马倏地站起身来,坚决地反对说:

“霍大姐!我不同意红军战士听她拉小提琴。”

“为什么?”霍大姐惊讶地问。

“她是一个没有定性的托派!”老马固执地答说。

“难道听托派拉奏的音乐,也会变成托派分子吗?”霍大姐真的生气了,走到老马的跟前,大声地质问。

对此,老马可有点始料未及,他望着厉声相逼的霍大姐,有点心虚地说:

“可不要忘了,这……是个立场问题。”

姚秀芝听着这严肃的争论,激动的心情消失了,解油布的双手也变得有些木然了。她内心真是痛苦到了极点。当时,她真想大吼一声:“我不是托派!”瞬间,一个背着伤员爬山的形象出现了,她那满腹的怒火又渐渐地熄灭了。她轻轻地捅了捅霍大姐,示意不要再争下去了。接着,又理智地用油布包好了小提琴的盒子。

霍大姐的火暴脾气,就像是三伏天的雷阵雨,来得猛,去得也快,她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就算结束了这场不愉快的争吵。片刻,她又大声地问:

“同志们!你们都来献策献计,谁有办法让大家安全地度过这夜晚?”

围拢在篝火旁边的战士无精打采,对霍大姐的问话谁也不感兴趣,没有一个人答话。

老马不想——也不敢得罪这位首长的夫人霍大姐。他一看这尴尬的情景,有意解围地说:

“同志们!霍大姐是老资格,请她给大家讲个革命故事好不好?”

“好!”大家有气无力地说。

老马自然明白这声“好”是出于礼貌,但他为了把气氛造得热烈一些,就像当年红军开联欢会拉歌子那样,拿腔拿调地大声说:

“让我们一齐鼓掌欢迎!”

战士们稀稀落落的掌声,自然不会给霍大姐带来欢乐。相反,却引起了她很多的联想:过去,她曾听过无数次红军战士们的热烈掌声,那是在红军战士的庆功大会上,他们为自己取得的胜利而欢欣鼓舞!同是这些红军战士,今夜却困在了山上,没有了往日那种勇往直前的豪气,也丢掉了那革命的乐观主义精神,似乎一下子变老了许多!当她的思路,由战士消沉的情绪转到姚秀芝受审长征的时候,心头就像压了一块千斤重石,憋得连气都喘不过来了。她习惯地叹了口气,说:“好!我给大家讲一个带有传奇色彩的故事”:

有一家大地主,养了一个漂亮的小姐,她自小聪明过人,琴棋书画样样都行,其中尤其酷爱音乐,演奏一手不错的琵琶和古琴。附近的人们,都称她是一位才女。在她十六岁那年,父亲为了保住自己的家产,强迫她嫁给大军阀吴佩孚手下的一个旅长,她死不答应,于是落发为尼。这个旅长兽性大发,只身打进庵来,强行霸占了她。受辱的姑娘没有想到死,当夜用剪刀刺死了这个旅长。为了争得女人活下去的权利,她毅然女扮男装逃到北京,寻找一条生路。在北京街头流浪期间,遇到了一位寻求救国之路的热血青年,二人结为挚友,并结伴赴法勤工俭学。她终于恢复了女儿装,惊得好友瞠目结舌。姑娘学习艺术,男友学习工程建筑,但他们的共同主课却是马克思主义。北伐前夕,他们在巴黎公社墙下举行了婚礼,姑娘用小提琴高奏起了无产者的最强音,参加婚礼的留学生一齐和着琴声,高唱起了《国际歌》。她曾激动地对我说:这不是普通的歌声,这是在向旧世界宣战的誓言,是催动新中国早日诞生的呐喊……

霍大姐讲得太激动了,不得不被迫中断这传奇的故事。围在篝火旁边的战士,一个个听得忘了困乏。老马真心敬佩这位姑娘,又想知道这位姑娘回国后的革命壮举,他大声地说:

“霍大姐!快接着往下讲啊!”

霍大姐仍然沉浸在激动的情绪中,似乎没有听到老马的话声。老马这个急性子可来了火气,生气地拍了一下大腿,愤愤地说:

“哼!偏偏讲到这节骨眼上收住了,这不是怀揣马勺——‘成心’吊大家的胃口吗?”

霍大姐不知为什么,仍旧没有讲下去,依然在沉思着。老马真想知道这位姑娘的结局,无奈,只好换了个口气,明知故问地说:

“霍大姐,听你的口气,你一定认识这位姑娘了?”

“认识!”霍大姐淡然地说。

“她现在也有三十来岁了吧?”老马一面掰着指头,一面关切地问。

“有了!”霍大姐无限感慨地说,“时间拴不住啦,她转眼快到中年啦。”

“霍大姐!”老马趋前一步,惋惜地摇了摇头说:“今晚,这个姑娘要在该多好啦,她拉着小提琴,我们一起高声唱起《国际歌》,这风,这雨,这陡峭的山路,还有这全身的疲劳,都通通地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霍大姐听着老马这由衷的感慨话语,片刻,喟叹不已地说:

“人,就怕言行不一啊!如果这位姑娘真在的话,我看老马就不一定这样说喽!”

“你……怎么怀疑起我老马来了?”老马急得大步走到霍大姐的面前,拱抱起双手,格外生气地说:“霍大姐,这位姑娘要在,我老马要不亲自请她拉琴,就不是一名红军战士!”

“这话是真的?”霍大姐问。

“真的!”

“还反悔吗?”

“绝不!”

“好!”霍大姐转过身来,指着正在护理伤员的姚秀芝,沉重地说:“就是她。”

“她?……”

老马惊得愣住了,一时不知该如何是好。他望着面前自己看守的托派嫌疑犯,怎么也和那位在巴黎公社墙下举行婚礼、拉着小提琴、高唱《国际歌》的姑娘对不上号。但是,当他想到姚秀芝被打成托派,开除了党籍,失掉了军籍,还坚持长征;自己身体虚弱,还要带头抬伤病员爬山的时候,他似乎又觉得眼前这位看押的囚徒,和那位姑娘有着某些联系。他茫然了,不知该如何履行自己当众宣布的诺言。

“老马!你怎么不说话了?”霍大姐望着沉默不语的老马镇定地问。

老马仍然呆滞地站在原地一言不发。

“老马!你真的变成了言行不一的人了?”霍大姐有意激将地问。

老马突然伸出双手,整理了一下军容风纪,转身迈着军人那有力的步伐,向着姚秀芝的身旁走去…… C098gY2eGswCjMDKrvMUXeJqggYKCgg3Ji2I47O1TZzDMAXZMURLT/uGs7nRIRn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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