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孔雀东南飞》与古典诗歌在语文教育中的地位及编者选诗的立场

乐府诗歌《孔雀东南飞》，最早被南朝徐陵收入《玉台新咏》，题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宋代郭茂倩将其收入《乐府诗集》中的“杂曲歌辞”，题为《焦仲卿妻》；清代沈德潜将其收入《古诗源》，题为《庐江小吏妻》。明代王世贞誉其为“长篇之圣”，清代沈德潜称其为“古今第一长篇”。有人从宏观的角度初步考察完其在评论界所经历的1800年的接受史后感叹道：“自作品诞生至王世贞之前的1300年间，此作几300年默默无闻，500年曲解误读，500年毁誉不一。” 虽然现代语文从1902-1904年就独立设科，但《孔雀东南飞》第一次以作品的形式完整地出现在语文教科书中则迟至1920年，随后它被收入了多套国文教科书，并被编者作过多种解读。不过，1937年之后，随着形势的变化，它又被逐出了中学国文教科书。其在清末民国语文教育中的接受命运真可谓坎坷多舛。

1936年，胡怀琛在谈中学国文教科书的选文标准问题时指出，当时有关教科书选文标准的意见不一，很难一致；之所以产生这些不同的意见，是因为选者们持有不同的立场。选者们的立场又可分为“考据”“思想”“欣赏”和“实用”四种。他指出，即便是针对“同是一篇选文（绝对地属于某一类的为例外）因为选者立场不同，也好像能使一篇文章发生变化（其实文并没有变动，只是选者的一种错觉）”。接着，他以《孔雀东南飞》为例来说明这四种选者因立场的不同而做出的不同选择 ：

譬如《孔雀东南飞》这一首诗罢。第一种选读者一定侧重于“龙子幡”，“青卢”，为南北朝时风俗等等。第二种选读者一定侧重于婚姻问题。第三种选读者只知道这是一首朴质而富于情感的民歌，是一首可歌可泣的长诗，其他一切不管。第四种选读者对于这首诗以为没有选读的必要。

此前，胡怀琛曾在《文学鉴赏法》一文中专门以《孔雀东南飞》为例分析过鉴赏文学作品时不能运用科学考据的眼光，即不能持前述第一种立场。他说 ：

诗歌中所叙的事，只不过逞着自己的意思说，并不必和实在的事一些不差……诗歌中这样的例子很多很多，举不胜举。但是在那科学观念较深的人，对于这样的说法，就不免怀疑。古来有许多人评论《孔雀东南飞》的诗，对于“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以为这都是后人加添的。他的理由，是在那几年中间，小姑长成得没有这样快。这样说法，固然是考据者极精锐的眼光。但是赏鉴文学，却不能如此看法。倘然如此看法，那么古人诗中讲不通的地方就很多了。我以为赏鉴文学，不宜用这种方法的。

在清末民国语文教育的发展中，教科书的编者们除没有持考证词句、名物的“科学”立场而将《孔雀东南飞》选作课文外，就曾坚持过“思想”“欣赏”和“实用”中的一种或几种立场而将其选作课文。这些编者所持的立场不同且时有变化，因而使《孔雀东南飞》经历了一段颇曲折的接受过程。其接受过程也清晰地反映出古典诗歌在清末民国的国文、国语教科书中的地位及教科书编者的诗歌选择标准的变化轨迹，甚至也折射出这期间文学、政治思潮的变化过程等。

一、清末民初(1904-1919)：绕树三匝-合“思想”与“欣赏”的标准而不合“实用”与篇幅的标准

（一）清末(1904-1911)：合“思想”与“欣赏”的标准而不合“实用”的标准

1904年，《奏定学堂章程》颁行。其中与现代“语文”科相对应的学科有“读经讲经”“中国文学”和“中小学读古诗歌法”等。“读经讲经”开设的主要目的是让学生接受圣贤思想的教化，其所用的教材与传统蒙学所用的“四书”“五经”差别不大；“中国文学”开设的主要目的是让学生学习实用文章的写作，其所用的教材主要是古代散文。在这两门学科的教材中，《孔雀东南飞》根本就不可能被选作课文。例如清末商务印书馆出版的两套依据“中国文学”科的课程内容而编写的教材《中学国文读本》（1908，林纾）和《中学国文教科书》（1908，吴曾祺）简直是古文汇编，类似于姚鼐所编的《古文辞类纂》。如在《中学国文教科书》所确定的选文标准中就有“不选美术之词赋，而存应用之韵文，不拘拘于文以载道之说，扩充采辑之范围，颇注重于经世文字”等条目 。所以，这样的教科书，除了选大量的古体散文以及一些富有感情且用韵的小赋、箴铭、颂赞和哀祭等韵文作为课文外，根本就不会选古近体诗。

最有可能出现《孔雀东南飞》的是《章程》所设置的“中小学读古诗歌法”。其开设的主要目的是“养其性情”和“有益风化”，所读诗歌的体裁为歌谣民谚、乐府民歌-“小学中学所读之诗歌，可相学生之年齿，选取通行之《古诗源》《古谣谚》二书，并郭茂倩《乐府诗集》中之雅正铿锵者（其轻佻不庄者勿读）” 。其中的《古诗源》和《乐府诗集》都收录了《孔雀东南飞》。《章程》又根据学段的不同而对这些诗歌的篇幅作了不同的规定：初等小学读“古歌谣及古人五言绝句”，高等小学读“五七言均可”，“仍宜短篇” 。这就意味着不可能让初小和高小学生去诵读这首共有1798字（正文1745字、序53字）的《孔雀东南飞》。那么，是否可能推荐中学生去诵读呢？《章程》规定，“中学堂篇幅长短不拘；亦须择其词旨雅正而音节谐和者” 。可见，让中学生诵读《孔雀东南飞》，其篇幅的长短应该没有问题，其“音节谐和”也没问题，那么是否合“词旨雅正”的标准呢？该诗写刘兰芝遭恶婆焦母驱遣，回家后又遭娘兄逼婚，最后“自誓不嫁”的她“举身赴清池”；其夫焦仲卿践行“黄泉下相见”的誓约而“自挂东南枝”。如果说其题旨是揭露婆母的专横、娘兄的无情，就可能不大符合“词旨雅正”的标准；读过之后，也可能不会起到“养其性情”和“有益风化”的作用。如果说题旨是歌颂青年男女对爱情的忠贞 ，那就很符合《章程》所规定的标准，达到其所希望的目的。当时清末“中学国文”科所用多为前述两套古文教科书，因为考试所写为实用文章而非诗词曲赋，所以在“中学国文”科中学习《孔雀东南飞》的可能性几乎没有。“中小学读古诗歌法”科虽被“列入功课”，但清学部并没有编出相应的教科书 ，该科实施的时间又是在“闲暇放学”时，所以虽然所定的“词旨雅正”、所反对的“轻佻不庄”等也都只是一个主观的标准，但一些教师将此诗从《古诗源》或《乐府诗集》挑选出来让学生诵读的可能性也很小。

（二）民初(1912-1919)：合“思想”与“欣赏”的标准而不合篇幅的标准

民初废止读经，中学国文教科书按照曾国藩选编的《古今文史百家杂钞》的选材标准而将一些原属于“四书”“五经”和诸子百家的作品纳入了古文的范畴。所以，民初有代表性的新编中学国文教科书，如中华书局出版的《中华中学国文教科书》（1912，刘法曾、姚汉章）、《新制国文教本》（1914-1915，谢蒙）和商务印书馆出版的《共和国教科书国文读本》（1913，许国英）等都对选文的标准作了调整。不过，正如黎锦熙所说的，“民国初年（一九一二以后）中学学制无甚更张，所出国文选本，惟内容稍稍扩大：高年级略选经籍，似至此始知由姚选进而取法乎曾选之《经史百家杂钞》也者；又稍稍羼入诗歌。” 和清末的中学国文教科书相比，这些教科书选入了少许诗歌已算是有了很大的进步。不过，《孔雀东南飞》依然没有被选入，其原因何在？下面，我们从这几套教科书编者的选诗标准等来分析其中可能的原因。

首先，我们看《孔雀东南飞》的产生年代。对此，学术界一直有“汉末建安说”和“六朝说”（两晋及宋、齐、梁、陈）两种观点。关于“六朝”也有两种说法，一是按王朝分类而将西晋、东晋、宋、齐、梁和陈六个政权总称为“六朝”，二是按时代分类而将始自三国终至陈朝的整个魏晋南北朝时期总称为“六朝”。学术界关于《孔雀东南飞》产生于“六朝”的说法中的“六朝”指的是前一种“六朝”。

《中华中学国文教科书》(1912)所录诗歌较多，其编辑大意称：“诗歌者，古人所以涵养性情，宣导血气，不仅作文字美术品。故兹编所辑，略择著名之诗歌附焉。大率先近体而后古风，取声律和顺，易学易解。其在三代以下六朝以前之古诗，有篇幅而词义浅，足以起学人之情兴者，又多先录于编，不拘成例。”此处的“三代”指夏、商、周，“六朝”显然是指两晋及宋、齐、梁、陈。可见，编者针对秦和两汉的诗歌所用选择标准是“有篇幅而词义浅”。假如《孔雀东南飞》产生于“汉末”，那么即使其篇幅过长，也因其声律和顺、词义较浅而入选。但是，其并没有入选。如该教科书中所收的汉诗有《乌鹊歌》（韩凭妻何氏）、《大风歌》（汉高帝）、《垓下歌》（项羽）、《诗四首》（苏武）、《与苏武诗三首》（李陵）和《淮南民歌》（无名氏）等，都是篇幅短小的作品。之所以选同样出自《乐府诗集》的《淮南民歌》而不选《孔雀东南飞》可能就是因为前者的篇幅短小而后者的篇幅过长。假如《孔雀东南飞》产生于两晋及宋、齐、梁、陈，那么同样会因为篇幅过长而不被选入。如该教科书所收录的这一时期的诗歌有《丁令威歌》（无名氏）、《休洗江二章》（无名氏）、《城上草歌》（刘俣）、《玉阶怨》（谢眺）、《金谷聚》（谢眺）、《同王主簿有所思》（谢眺）、《王孙游》（谢眺）、《瑯玡王歌辞》（无名氏）、《李波小妹歌》（无名氏）和《敕勒歌》（斛律金）等 ，也都是些篇幅短小的作品。

《共和国教科书国文读本》(1913)也兼顾了诗歌的欣赏功能而选入一些诗歌。其编辑大意称：“从前选本，多不及诗歌。窃以箴铭颂赞哀祭等韵文，既一概列入，诗亦韵文之一，可以助美术供吟讽。古人所谓涵养性情宣导血气，端在乎诗。其裨益良非浅鲜。兹编略师其意，取古风之声律和顺情韵并佳者，每册列入一二，不拘拘时代派别，择相当者采录，各次于文辞之后，俾读者知有此体，并非强以学步，亦节宣堙鬱之意云尔。”如果按这样的条件可选入，那么《孔雀东南飞》是完全符合的，但其实际仍并未被选入。该书在第3、4册中收录了汉至陈的诗歌，在第3册中依次有《古诗十九首录四首》（无名氏）、《饮马长城窟行》（蔡邕）、《白马篇》（曹植）、《咏贫士》（陶潜）和《咏史录五首》（左思），在第4册中有《与苏武诗三首》（李陵）和《杂诗录三首》（曹植）。其中《古诗十九首录四首》中的《行行重行行》《回车驾言迈》以及《饮马长城窟行》均和《孔雀东南飞》一样出自于《乐府诗集》。《孔雀东南飞》并未入选的原因，应该与其未入选于《中华中学国文教科书》中的原因一样，即篇幅过长。

《新制国文教本》(1914-1915)所确立的选文标准看起来颇为例外，因为在其第4册中竟然出现了“诗赋之属”。此“属”所选，赋有《赤壁赋》（苏轼）、《大言赋》（宋玉）、《小言赋》（宋玉）、《讽赋》（宋玉）、《钧赋》（宋玉）、《风赋》（宋玉）和《赋篇》（荀子）7篇。诗为取自《诗经》中的《七月》和《正月》。编者其目录所列9篇选文后只对选赋作了说明：“赋者诗之流。宋玉荀卿，尚为正体，录之以觇厥源。至于其变，则不可胜详也。苏轼赤壁赋，略是规宋玉者，并录一篇。”不难推测，在编者眼里，只有《诗经》中的诗歌才是正宗的诗歌，才可作为诗歌的代表。

以上所说均为民编教科书。北洋政府为了加强对教科书的控制，于1915年1月22日颁发了袁世凯特定的《教育纲要》。《纲要》规定中小学教科书将在一定期限内编定颁发，国定制与审定制并行 。为了编写国定教科书，教育部还特设了教科书编纂处，聘请国文和修身科的编纂员 。编纂处还制订出内容详实的《初等小学校国文教科书编纂纲要草案》和《高等小学校国文教科书编纂纲要草案》。关于中学国文，虽然并没有教科书的编纂纲要，但在其颁布的一份关于教学的《中学国文教授要目草案》中有相关的规定。《草案》的“讲读文章”中出现了选材标准的内容，这可视之为未来所编国定教科书的选文标准。其规定的选文体裁包括“记叙之文”“议论书牍文”和“诗词歌赋”三类。其中“诗词歌赋”的选择标准如下 ：

词赋诗歌，宜选雅而不艳、质而不俚者（词赋，如《登楼赋》《酒德颂》《归去来辞》可读，《别赋》《恨赋》不应选；诗歌，如古时《十九首》《大风歌》《雁门太守行》《庐江府史妻作》及陶潜诗，皆可读。齐梁新体，不应选。唐宋以来近体诗，佳者律细意隐，难于讲明，亦不必选。）

可见，草案的制定者认为《孔雀东南飞》“雅而不艳、质而不俚”，并将其纳入“可读”的范畴。然而，随着袁世凯的垮台，小学国文教科书没有出版，中学国文教科书更没了下文。《孔雀东南飞》由此失去了第一次正式进入国文教科书的机会。而前述商务印书馆、中华书局所出版并经修正的清末中学国文教科书和民初新编的中学国文教科书一直沿用到1920年“国文”改“国语”之后。所以，1920年之前，《孔雀东南飞》一直在中学国文教科书之外徘徊。

虽然站在“思想”和“欣赏”的立场来看，《孔雀东南飞》所具有的思想性和艺术性，都使之有可能进入中学国文教科书，而且政府颁布的课程文件中或暗示或明确地提出可将其选作教材，但在清末民初的民编教科书编者看来，国文主要应学习“实用”文章来应付升学考试；虽然编者们也认为国文应兼顾诗歌的欣赏，且收录《孔雀东南飞》的《乐府诗集》也曾进入过他们的视野，但终因《孔雀东南飞》的篇幅过长而未选。《孔雀东南飞》在清末民初语文教育中的命运，如同一只美丽的孔雀“绕树三匝、有树难栖”！

二、国语学科初设期(1920-1922)：乌树初歇-尽合“思想”（妇女问题）与通俗（白话文学）标准

（一）《孔雀东南飞》进入中小学国文、国语教材中的时机成熟

1．白话文学革命运动兴起

1917年初，胡适的《文学改良刍议》和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在《新青年》上发表，二位作者均主张建设新文学，反对旧文学。胡适主要从文学形式方面提出了“八不”主张-“言之有物”“不摹仿古人”“须讲求文法”“不作无病之呻吟”“务去滥调套语”“不用典”“不讲对仗”和“不避俗字俗语” 。陈独秀主要从文学内容方面提出了“三大主义”-反对“贵族文学”、建设“国民文学”，反对“古典文学”、建设“写实文学”，反对“山林文学”、建设“社会文学” 。他们认为，真正的文学，其内容应该是平民的，语言应该是白话的。一场继清末黄遵宪、梁启超所提出的“诗界革命”和“小说界革命”之后的新文学革命运动就此开始。这场文学革命运动使我国固有的文学观念遭遇了巨大的“破坏”，而接下来的任务是如何“建设”这种新文学。为此，1918年5月，胡适又发表了《建设的文学革命论》一文。他在文中称，桐城文选派所提倡的古文、江西派所创作的诗，都是“假文学”和“死文学”，所以必须创造一种“真文学”和“活文学”以取而代之，要争取在“三五十年内替中国创造出一派新中国的活文学”，而要创造这种“新中国的活文学”必须经历三个步骤：第一步，应阅读古代白话文，以掌握白话表达的“工具”；第二步，应学习古代的白话文和翻译的西洋文学，以掌握艺术表达的“方法”；有了前两个步骤作“预备”，最后才能说得上第三步“创造”。在谈古白话文学的价值时，他说：“我们为什么爱读《木兰辞》和《孔雀东南飞》呢？因为这两首诗是用白话做的。” 就在此前不久的1918年3月15日，胡适在北京大学国文研究所小说科发表了一次演讲。傅斯年将其演讲整理成文发表在《北京大学日刊》上，后来胡适又据此而写成《论短篇小说》一文。在《论短篇小说》中，胡适在回顾中国短篇小说史时却认为《孔雀东南飞》是“短篇小说”，他说：“韵文中《孔雀东南飞》一篇是狠（很）好的短篇小说，记事言情，面面都到。” 可见，在胡适看来，《孔雀东南飞》是古代用白话作的活文学的代表，也是短篇小说的代表，而在当时，如果要创造国语新文学，就应该从其中学习基本的表达工具、学会其构筑情节等方法。

如果按今天的眼光来看，《孔雀东南飞》虽然是一首民歌，但不能算是严格的白话诗，因为其中仍然有大量的文言词汇 。胡适认为《孔雀东南飞》是用白话写成的，首先是因为当时并没有很明确的白话标准（“国语”），其次是为了替他所下的活文学都是用白话写成的论断提供依据。1918年1月15日，他在《论小说及白话韵文》一文中认为，“白话”一词应有三层含义 ：

（一）白话的“白”，是戏台上“说白”的白，是俗语“土白”的白。故白话即是俗话。

（二）白话的“白”，是“清白”的白，是“明白”的白。白话但须要“明白如话”，不妨夹几个文言的字眼。

（三）白话的“白”，是“黑白”的白。白话便是干干净净没有堆砌涂饰的话，也不妨夹入几个明白易晓的文言字眼。

如果按胡适所界定的白话标准来看，那么《孔雀东南飞》确实是一首夹入了一些文言字眼的白话诗。

如果按今天的眼光来看，《孔雀东南飞》只能是一首叙事诗，而不是小说。胡适之所以将其归入短篇小说，大概是因为其情节完整，且略为曲折，而具备了小说的基本元素 。

当时，无论是文学革命者，还是国语运动者，都曾试图在中小学国语教育中推行其改革设想，在中小学实行白话文教学、文学教学自然是改革者们努力的方向。在他们看来，《孔雀东南飞》作为白话小说的代表，从语体和文体等角度来看，已具备了进入中小学语文教育的基本条件。

2．思想解放运动兴起

伴随着文学革命和语言改革运动的，是一种思想解放运动。当时，各种思想和主义被青年们讨论着、传播着，以前一些不成问题的问题现在都成了问题，必须重新加以审视和思考。对于一个青年学生来说，如果“不懂国语文提倡的理由，不懂女子解放问题、贞操问题、婚姻问题、礼教问题、劳动问题等，却是要做一时代的落伍者” 。所以，各种主义、问题又被认为是中小学生应该首先要接触、思考、讨论的。新文学革命者纷纷主张创作为人生的文学，而《孔雀东南飞》也被认为是古代白话文学中以人生问题为题材的杰出代表了，如1919年傅斯年在《白话文学与心理的改革》一文中说：“我们为什么爱读《孔雀东南飞》呢？因为他对于人生做了个可怕的描写。” 《孔雀东南飞》的内容涉及了妇女、婚姻和礼教等诸多“人生”问题。所以，从其主旨、题材等角度来看，也均已具备了进入中小学语文教育的基本条件。

3．“国文”改为“国语”成功

1919年，刘半农、周作人、胡适等人在国语统一筹备会第一次大会上提出了《国语统一进行方法的议案》，其中提道 ：

统一国语既然要从小学校入手，就应当把小学校所用的各种课本看作传布国语的大本营；其中国文一项，尤为重要。如今打算把“国文读本”改作“国语读本”，国民学校全用国语，不杂文言；高等小学酌加文言，仍以国语为主体，“国语科”以外，别种科目的课本，也该一致改用国语编辑。

这份提案在大会上被通过，并函请教育部批准。1920年1月12日，教育部接受此项建议，并训令全国国民学校（初等小学）一二年级先改国文教科书中的文言文为语体文，这样前已审定的小学一、二年级文言教科书作废，三、四年级的逐年废止 。教育部在修正的《国民学校令》和《国民学校令实施细则》中将“国文”都改成了“国语”。教育部接受了这项建议并要求迅速推行，出乎胡适的意料之外，其欣喜之情也溢于言表，所以他说：“民国十一年以后，国民学校一律都要改用国语了。依这例推下去，到了民国十四年，高等小学的教科书也都已改成国语了。这个命令是几十年来第一件大事。他的影响和结果，我们现在狠（很）难预先计算。但我们可以说：这一道命令，把中国教育的革新至少提早了二十年。” 至此，《孔雀东南飞》再次完全具备了进入中小学国文、国语教科书的条件。

（二）《孔雀东南飞》正式进入中学白话文教材

1．以问题的形式出现

1920年4月，即“国文”改为“国语”的三个月后，中华书局出版了朱文叔编写的4册《国语文类选》。该书编辑大意称：“自从《新青年》提倡文学革命以来，出版界大为刷新：《新思潮》、《每周评论》、《时事新报》、《建设》、《解放与改造》等，大都变为“国语文’了。这“国语文”底发达，和“新思潮”底澎涨，恰好做个正比例。真是国民自觉底表现，群制改善底先声。”可见，编写此书是借让读者了解“国语文”和“新思潮”而达到启发国民、改善社会的目的。选文按主题分为文学、思潮、妇女、哲理、伦理、社会、教育、政法、经济和科学等10类，均为论文，而无作品。与《孔雀东南飞》相关的主题有“文学”和“妇女”两类论文。“文学”类中的第二篇文章是其中提到了《孔雀东南飞》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而“妇女”类中的文章有《现代女子问题的意义》《妇女解放》《儿童公育》《女子解放当从那里做起》《女子解放与家庭改组》《第四阶级的妇人运动》《妇女问题杂评》《中国女子的地位》《美国的妇人》和《女子教育的急务》等10篇。作为课文，从语体上看，《孔雀东南飞》涉及的是“文学”（语体）问题；从题材来看，涉及的是以上“妇女”问题。所以，当读者读到《建设的文学革命论》和这10篇有关“妇女”问题的文章时，必然会将《孔雀东南飞》作为“国语文学”建设的一个典范和讨论“妇女解放”问题的一个话题。这可以说是《孔雀东南飞》在中学教材中的初步亮相，只不过是以其所涉及的“问题”的形式而非以整篇作品的形式出现罢了。

2．以作品的形式出现

1920年初，南开大学教员何仲英受胡适的《建设的文学革命论》的影响而竭力提倡白话文教学，而且他像胡适一样将《孔雀东南飞》和《石壕吏》等当成白话作品，如他在《国语文底教材与小说》中说 ：

古诗如《上山采蘼芜》、《孔雀东南飞》、《木兰歌》，以及杜甫底《石壕吏》、《兵车行》，白香山底《折臂翁》、《卖炭翁》等篇，记事写情，面面都到，何尝不是白话韵文；然而古色古香，究与今语有别，而且内容上完全有短篇小说底意味，不过体裁上名为乐府罢了。

可见，他不仅认为《孔雀东南飞》是一篇值得学习的白话诗歌，而且认为这篇诗歌类似小说。

1920年8月，何仲英和洪北平合作编纂的4册《白话文范》由商务印书馆出版。1920年，商务印书馆在该馆出版的《新法国语教科书》封三上为《白话文范》所做的广告中称：《白话文范》“好算一种破天荒的教科书了！”黎锦熙认为，《国语文类选》的编排“非教科书体例”，而《白话文范》“是为专选语体文作中学课本之最早者” 。该书的第4册第21课《诗》由《为焦仲卿妻作》《木兰歌》《石壕吏》和《兵车行》4首被编者视为兼有白话诗歌和小说两重性质的作品组成。该书的编辑大意称：“我们编辑这一本书，是供研究白话文的人做范本用的，所以名为《白话文范》”，“所选的文合于中等学校的程度，中等学校教授白话文，可以用做教本”。可见，其编写的基本目的在于让读者研究白话文、学生学习白话文。不过，正如上述广告中所称的，该书中的选文“不但形式上可得白话文的模范，就是实质上也都是有关新道德新智识新思想的文字”。所以，书中的《孔雀东南飞》既可作为白话文研究、写作的模范，也可作为讨论新道德、新知识、新思想等的凭借，尤其是可能作为讨论上述的“妇女”问题的凭借。如在该书中，《为焦仲卿妻作》之前一课为莎尊彝的《《孟子》齐人有一妻一妾章讲义》，之后一课为《木兰歌》。其中的《讲义》将《孟子》中的一个片段敷演成一篇白话短篇小说，而且内容则涉及夫妇问题，如文中有“他老婆回到家告诉小老婆道：“我们嫁个丈夫原望终身倚靠啊！如今这样，没廉耻的冤家，还倚靠什么呢”等语。至此，《孔雀东南飞》第一次正式以完整的作品形式出现在中学教科书中。

《孔雀东南飞》除了以上述两种形式出现在中学国文教科书中外，可能因为其内容涉及诸多人生问题，而且其情节颇为曲折，所以还被一些大学生改编成话剧进行公演。1922年3月，北京女高师国文部大四学生就曾将其改编搬上舞台，还引发了观看的热潮，也引起了媒体的热评，如《晨报副刊》就在1922年3月3日刊登了朔水的剧评《看了二十五晚《孔雀东南飞＞以后》，3月5日又登载了许地山的《我对于《孔雀东南飞＞底提议》，剧评讨论改编及演出的得失。许地山认为改编水平尚可，但演出还有欠缺，如“没有尽量地把诗中“阿母得闻之，槌床便大怒……，那般狠泼的性地形容出来，烘托不出刘氏底苦凄。这样，多少总会减些感人底力量。” 公演也引发了进一步改编的热潮，如《晨报副刊》的编者在《看了二十五晚《孔雀东南飞＞以后》后的“附白”中称自己正在修改为《戏剧》杂志而创作的《孔雀东南飞》。

三、国语文学建设期(1923-1936)：翔集自如-尽合“欣赏”（艺术作品）“思想”（家庭、妇女）的标准

1922年实行新学制，1923年各科课程纲要颁布。叶圣陶起草的《初级中学国语课程纲要》在课程目的中要求，应“引起学生研究中国文学的兴趣”，并在“教材”的规定中提到要精读诗歌，只不过“取材不拘时代” 。胡适起草的《高级中学公共必修的国语课程纲要》在课程目的中要求“培养欣赏中国文学名著的能力”，在其所提示阅读的文学名著中有“唐以前的诗（选本，注重古乐府）”的规定 。胡适为文科草拟的《高级中学第一组必修的特设国文课程纲要（二）中国文学史引论》的三条课程目的都是针对中国文学的学习而设的：“1．使学生略知中国文学变迁沿革的历史。2．使学生了解古文学与国语文学在历史上的相当位置。3．引起学生研究文学的趣味。”在其课程内容的规定中还明确提到了“平民文学。（南北乐府）” 。虽然上述课程纲要都没有明确提到《孔雀东南飞》，但其作为乐府文学的代表可以也应该作为教材则是不言而喻的。于是，1923年之后《孔雀东南飞》便多次被中学国文、国语教科书选作课文。我们先看教科书收录此诗的情况。

以上17 套中学国文、国语教科书都收录了此文，其中初、高中均为8套，还有1套没有明确是在初中还是在高中使用。可见，一般编者可能从篇幅的角度考虑认为其不太适合小学生学习而适合中学生学习，不过对其是放在初中还是在高中学段来学习，认为不必做严格地区分。14套教科书选入此文时所设题名为《孔雀东南飞》，2套为《古诗为焦仲卿妻作》，1套为《孔雀东南飞（为焦仲卿妻作）》。可见，20世纪20年代以后，人们已习惯称之为“孔雀东南飞”了 。《玉台新咏》收录此诗时在诗前加了一个“序”-“汉末建安中，庐江府小吏焦仲卿妻刘氏为仲卿母所遣，自誓不嫁。其家逼之，乃投水而死。仲卿闻之，亦自缢于庭树。时人伤之，为诗云尔。”这个序中所吐露出的信息，更多的是赞扬刘、焦对爱情忠贞，当然也显露了家长的无情等。在以上17 套教科书中，有9套在文前和文后注释中呈现了诗序，8套未呈现。未呈现的原因，可能是因为有些编者认为“序”中的“解读”并不正确，无须提供给学生参考。如果再从时间上来看，1929年之后收入此文的教科书明显增多，考察这两个阶段教科书编者的解读结果，发现也不太一致，所以我们以1929年为界将其接受史分成两个阶段来考察。

（一）1923-1928：白话文学的典范

《孔雀东南飞》在上述出版于1923年之前的两套教科书中以不同的形式出现。虽然师生在实际教学或阅读时往往会将其与妇女、家庭等问题联系起来，但是在编者看来这都是与“国语文学”问题相关的，也是很正常的做法。这种编写思路在新学制实行初期一直延续着。根据新课程纲要编写的《新学制国语教科书》(1923)，最初由范祥善、吴研因和周予同编辑，后来顾颉刚和叶绍钧也参与其中，并由王岫庐、胡适和朱经农校订。前文提到，新学制初、高中国语课程纲要的起草者分别是叶绍钧和胡适，那么在这套教科书中必然会体现他们所确定的选材标准，所以《孔雀东南飞》入选该书的第6册就显得十分自然。该书的编辑大意称，其选文“以具有真见解、真感情、真艺术，不违反现代精神，而又适合于学生的领受为标准”。《孔雀东南飞》完全符合这个标准。更重要的是，在国语文学建设及国语教育推行的初期，《孔雀东南飞》被视为古代白话“活文学”和“真文学”的代表。如其课后注释就称其为“古今第一首长诗”。另一收录该诗的《古白话文选》(1927)主要是将其作为阅读参考之用，该书的广告称：本书所选起自周汉，含诗经文选和唐宋以来的白话诗文、宋明先哲的白话文、元以下的词曲小说，“搜罗丰富，饶有趣味”。可见，该书的选文标准突出的是选文的典型性和趣味性。在该书中，《孔雀东南飞》一课之前的诗有《上山采蘼芜》《从军行》《饮马长城窟行》和《白头吟》，之后的诗有《子夜歌》和《华山畿》，均为能代表这一时期文学成就的名篇。

（二）1929-1936：白话文学和讨论家庭、妇女、爱情等问题的典范

受前述公演引发的改编热潮的影响，1923年冯沅君又将其改编成多幕剧《孔雀东南飞》。1925年，凤汉将其改编成四幕剧《孔雀东南飞》（《清华文艺》1925年第1卷第2期）。熊佛西后来也将其改编成独幕剧《兰芝与仲卿》。此后，该诗仍持续被改编和上演，如由陈墨香编剧、王瑶卿和程砚秋导演的《孔雀东南飞》于1932年上演（1932年第2期《剧学月刊》刊发了该剧的说明书和剧本）。它还被拍成电影，如1926年由程树人导演、孔雀公司摄制的《孔雀东南飞》。一些教师认为应鼓励学生观看演出、阅读剧本，如称：“戏剧从前也是和小说一样的不准与学生亲近，教师指导学生看剧本，也是近来事。而戏剧感人的势力比较小说，恐怕是有过无不及的。所以也不能不注意选择如《易卜生集》，候曜的《山河泪》，袁昌英的《孔雀东南飞》，叶绍钧的《恳亲会》……” 这里的《孔雀东南飞》指的是戏剧。

随着《孔雀东南飞》被演艺界、教育界接受，学术界也开始对其进行深入地研究。1923年，西谛（郑振铎）在《小说月报》（第14卷第1期）发表了“读书杂记”《孔雀东南飞》，重点考论其中“新妇初来时，小姑始扶床。今日被驱遣，小姑如我长”所写小姑在两三年身高增长的速度问题，其中还提及“《孔雀东南飞》一诗，为中国最长的叙事诗”。1924年，钱玄同在《晨报副刊》（第114期）发表了《不完全的＜苏武古诗第三首＞和＜孔雀东南飞＞》。不久，一场围绕《孔雀东南飞》创作年代的论争爆发了。

以前评注《孔雀东南飞》的学者一般都根据其小序而认为其作于汉末，但是1924年学术界因梁启超在一次题为《印度与中国文化之亲属关系》演讲中称其受佛典《佛本行赞》的影响而作于六朝，于是掀起了一场围绕其创作年代的论争，刘大白、胡适、陆侃如、唐弢等众多学者都加入了其中。如1926年刘大白、马彦祥在《黎明》（第1卷第15期）发表了《＜孔雀东南飞＞的时代问题》，刘大白又独自在其第1卷第16 期上发表了《＜孔雀东南飞＞的时代问题（二）》。1927年张为骐在《国学月刊》（第2卷第11期）上发表了《《孔雀东南飞＞年代祛疑》，当年第12期《国学月刊》又发表了胡适的《跋张为骐论《孔雀东南飞＞》和张为骐的《论＜孔雀东南飞＞，答胡适之先生》。1928年第1期《国学月报汇刊》刊发了黄节和陆侃如的《孔雀东南飞之讨论》（黄致陆书信与陆所作考证文字）。陆侃如根据诗中出现的“华山”“青庐”和“龙子幡”等词语判断其出于“齐梁之间”。胡适在《孔雀东南飞的年代》（《现代评论》，1928年第6 卷第149期）中认为，该诗创作年代离建安不远，而诗中出现后世的名词是因为后人对其改作而致，故出现六朝的色彩。1928年6 月，曾主张将其作教材的胡适在《白话文学史》中对《孔雀东南飞》创作的年代及其叙事体例作了进一步的考证和分析 。其间，该诗甚至还被法国人翻译成法文出版 。

学术界围绕《孔雀东南飞》的论争和演艺界对其进行改编而使其成为一个热点，这自然又反过来引发了教育界对该诗探究的兴趣。如1929年出版的《新时代国语教科书》的编者曾就该诗产生的年代问题，参考了胡适等人的论述并发表了自己的看法，他写道：“作者，旧传是东汉末年人作，但近人疑他是南北朝人作的，因为他中间有许多字不是汉末所通用的。其实，这是一首民歌，照民歌的惯例说，往往是前人本有这首歌，后人替他修改增删，就有后来人的话夹入了。这首诗，恐怕也是如此。” 1932年出版的高级中学用《国文教科书》的编者在该诗之后所附的参考书中就有对《孔雀东南飞》作过分析的刘大白写的《白屋说诗》和胡适写的《白话文学史》等。1933出版的《国文研究读本》的编者也开列了学习此文所要阅读的众多涉及《孔雀东南飞》研究的著作，如《国学月报汇刊第一集》、胡适的《白话文学史》（上卷）、郑宾如《中国文学流变史》（上卷）、刘大白《白屋说诗》和胡云翼《中国文学概论》（上卷）。而且各教科书中的注释常引用胡适、刘大白关于“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的出处、卢江及华山等地名的真假等考证成果，还附录有熊佛西编写的剧本《兰芝与仲卿》。

更重要的是，1929年国民政府教育部颁布了初、高中《国文暂行课程标准》，《标准》对教材的选材标准作了新的规定，除明确要求不违背党义外，还规定其应为“含有改进社会现状的意味的” 。此后，反映民族、民主和民生等问题的作品成为教科书编者关注的重点。

因为文艺界、学术界对其的推崇以及课程标准关注选文的问题意识这两个主要原因，所以，1929年之后，《孔雀东南飞》便集中出现在初高中国文、国语教科书中。进入教科书后，编者对其艺术成就和思想主旨进行了多种阐释。

1．文学成就

(1)文学地位

编者在注释等辅助文字中常对其文学成就进行评价，不过多数只指出其文学地位。或者借鉴古人对其所作的评价，如称：“这是中国古代一首著名的长篇纪事诗”（《新时代国语教科书》）、“古今叙事诗中第一首巨制……洵为中国旧诗中不可多得之作”（《新中学古文读本》）、“古今第一首长诗”（初级中学用《新学制国语教科书》）、“中国叙事诗中第一长诗”（《新学制中学国文教科书高中国文》）和“古代长篇白话乐府中之最著名者”（《国文研究读本》），等等。或者将其与西方作品进行比较。在比较时还出现过两种不同的看法：有人认为其不重布局，不算史诗。如在《基本教科书国文》(1932)中，此诗的注释就将其和西洋史诗进行了比较：“这诗一千七百四十五字，是中国最长的故事诗。故事诗和西洋的史诗不同，最重要的地方就在一个重布局一个不重布局。故事诗大都按照事情的时间次序叙来，故事的本身也都不甚复杂。史诗则往往叙述数十年乃至数千百年的事，如果不重布局，那末，必至长到无限而使人厌倦了。”即《孔雀东南飞》因为不太注重布局，所以不是史诗。不过，有人持相反的看法，如1936年另一本教科书的编者在《太戈尔的印度国歌》一课的注释中写道：“史诗，亦称叙事诗。歌咏一段故事，描写当时之状况，感情奋发，尤注意于英雄战士之事迹。如西腊《荷马》之诗，中国《大雅·生民》及《孔雀东南飞》亦史诗也。” 之所以作如此解读，与此时我国的民族主义思潮高涨有关。因为中国一直被认为没有和西方《荷马史诗》等相匹敌的史诗，所以虽然《孔雀东南飞》不是史诗，也没写英雄战士，但是编者为了激发学生的民族自豪感就将其称为“史诗”了。《太戈尔的印度国歌》是赞扬泰戈尔的国家主义思想的，作者在注释其中的“国家主义”时，特意引用了孙中山的话：“总理说：自然力便是王道，用王道造成的团体，便是民族。武力就是霸道，用霸道造成的团体，便是国家。”编者将其与《荷马史诗》进行比附式地解读，有点在武力上不如人转而在精神寻求胜利的味道。

(2)艺术特色

第一、笔法自然。如在《新中学古文读本》(1932)中该诗的题解称：其“事实既缠绵宛转，哀感动人，抒词于平易切至的叙述中，尤多凄丽古艳，自是汉诗本色……信笔写成，不必有意，已自深刻动人。”第二、描写传神。如在《新学制中学国文教科书高中国文》(1932)中该诗的题解认为，其“能将许多人之谈话，一一写出，声情毕肖”。这些评论多从古人评点转化而来。第三、兼具多种特色。如在《国文研究读本》(1932)中编者在该诗后附的“前人对于《孔雀东南飞》之评论”一节辑录了《四溟诗话》对其艺术特色的赞扬以及《诗镜总论》对其所作的攻击等，而且根据前述胡适等人的著作来分析该诗的特色，指出其具有“对话的活跃”（虽是叙事诗，但对话多叙事少，类似戏剧）、“描写的经济”（共1700多字写了12个人，其中5个人的个性鲜明）、“作风的朴实”（描写质朴率直、用字不避重复）、“篇中的穿插”（将“鸡鸣天欲曙……精妙世无双”“交语速装来……鬱鬱登郡门”等几段“描写繁华的句子”穿插在“寂苦的对话”里，衬托出兰芝的哀伤、可怜）和“篇幅的比例”处理恰当（对话篇幅长短与人物主次成正比）等五大特色。

另外，《高中国文》(1930)的第3册每单元由“论”文和“范作”两部分构成，《孔雀东南飞》《长恨歌》和《秦妇吟》被选为“叙事诗”单元中的范作。其他如《开明国文读本》(1932)、《初中国文选本》(1933)、《高中当代国文》(1934)和《蒋氏高中新国文》(1937)等也都认为这是一首典范的叙事诗。

2．思想主旨

在《新学制中学国文教科书高中国文》(1932)中，该诗的题解称：“其内容叙述一曲家庭大悲剧” 。是什么悲剧呢？这个悲剧是谁造成的？写这个悲剧的目的是什么？该书的编者对此都未作出说明。不过，收入此诗的其他教科书的编者对此常有阐述。

(1)批评焦母、刘兄，揭露他们所代表的封建家长的专横及其所操控的婚姻制度的罪孽

在《新中学古文读本》(1932)中，该诗的题解认为，该诗是“描写家庭专制之谬误、狠毒，残贼子女”。显然其所指是焦母、刘兄等封建家长对刘兰芝的专制和迫害。

在《初级中学国语教科书》(1933)中，该诗课后设置了三个问题：“1．这篇故事所展开的悲剧，是那一种社会里的悲剧？2．从这一首诗里理解到的当时的婚制，及女性在社会里的地位。3．如何才能使这样的悲剧永久不发生。”编者认为，是封建社会的家长制度、婚姻制度以及妇女的地位造成了刘兰芝的悲剧。不过，编者在这里只是引而不发。

《国文研究读本》(1933)的编者认为，家长焦母“用了母亲的威权”来驱遣她回家，是一个“恶姑”；家长刘兄“只知贪图财利，毫无人性”，简直是“一个市井无赖的恶汉”。“在这种宗法家庭威权的汉代，兰芝一弱女子，那能积极起来反抗呢？”“虽无反抗之力，终然发生消极的反抗，以至于死。”“因为家庭制度的权威，白白牺牲了一个无辜多情的女子，谁不为之心痛？”

《孔雀东南飞》出现在《初中国文教本》(1933)的第4册中，即到了初二下学期才学习。其编辑大意称：“初二年级分明提述“自我”“家庭”“社会”等等问题，并略示具体解决办法。”其第4册分为妇女解放组和家庭改善组，其中妇女解放组共有《中国妇女的地位》（戴季陶）、《孔雀东南飞》（胡适）、《姑恶》（胡适）、《李超传》（胡适）、《娜拉》（易卜生）、《女子解放当从那里做起》（戴季陶）、《男子解放就是女子解放》（朱执信）、《妇女三大解放》（冯飞）、《女子教育的急务》（陆费逵）和《日本人的两性生活》（戴季陶）等10篇文章。其“组序”对选文及编排次序作了说明：《中国妇女的地位》“开首释明妇女问题，就是妇女个人和环境的解放及改造问题；接着分论妇女问题，就是恢复人权问题，就是建设新文化问题，也就是最重要的社会问题。”《孔雀东南飞》和《姑恶》《李超传》和《娜拉》可作为“中国妇女受压迫，遭虐待，被凌辱的例证”。《男子解放就是女子解放》“申说妇女解放，就是男女同由社会解放’，男子解放和女子解放并非属于两事。”《妇女三大解放》《女子教育的急务》和《日本人的两性生活》“指出妇女解放的三条大道：一是职业，一是道德，一是教育。并依次提述职业解决的门径，道德解放的要件，以及教育解放的方法，勖勉学人一一熟察而力行之。”可见，在编者看来，《孔雀东南飞》揭露了封建社会妇女受压迫、遭虐待、被凌辱而没有人权的现实。所以，要通过各种方法来解放妇女。这一组之后所附的“习题”中就有6 道题涉及了《孔雀东南飞》：“《孔雀东南飞》所显示的家长问题。《孔雀东南飞》所表现的婚姻问题（定婚，离婚）。《孔雀东南飞》的“情死问题”的提示。《孔雀东南飞》的悲剧的结构。《孔雀东南飞》中人物的个性……《娜拉》与《孔雀东南飞》所代表的意义之比较观。”

(2)同情仲卿、兰芝，歌颂他们对爱情的忠贞不渝的品格

综上可见，这一时期教科书的编者，多数认为这首诗是在批判，不过也有少数认为是歌颂。以下几套教科书的编者则对仲卿、兰芝的不幸表示了同情，同时认为该诗歌颂了他们对爱情的忠贞。

在《基本教科书国文》(1932)中，该诗的“注释与说明”认为，开头“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是全诗的引子。当时流传的一首民歌里面有“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吾欲衔汝去，口噤不能开。吾欲负汝去，毛羽何摧颓”数句，这“本是譬喻男子不能庇护他心爱妇人的意思。这诗作者取作引子，却只用头两句，因为这是流行的民歌，有了这个起头，人家也就明白了”。可见，编者认为该诗写的是一个男人无法庇护自己心爱的女人的悲剧。《国文研究读本》(1933)的编者也认为，焦仲卿的殉情也是一种反抗，不过他的反抗只是处于“半觉悟状态”罢了。

在《高中国文选》(1934)中，该诗之后的课文是曹植的《弃妇篇》，如此处理是为了暗示《孔雀东南飞》是写刘兰芝对爱情的忠贞。在《试验初中国文读本》(1935)中，该诗之后安排的4篇课文是《刺血诗》（李芳树）、《中国妇女生活史后序》（陈东原）、《贞女论》（归有光）和《氓》（《诗经》）。其“第五册编选说明”将这几课归为“特殊”问题中的“妇女”问题。将这几篇课文归入妇女问题类，大概是认为这几篇作品都歌颂了女性对爱情的忠贞不渝。如其中的《刺血诗》：

去去复去去，凄恻门前路。行行重行行，辗转犹含情。含情一回首，见我窗前柳；柳北是高楼，珠帘半上钩。昨为楼上女，帘下调鹦鹉；今为墙外人，红泪沾罗衣。墙外与楼上，相去无十丈；云何咫尺间，如隔千重山？悲哉两决绝，从此终天别。别鹤空徘徊，谁念鸣声哀！徘徊日欲晚，决意投身返。手裂湘裙裾，泣寄稿砧书。可怜帛一尺，字字血痕赤。一字一酸吟，旧爱牵人心。君如收覆水，妾罪甘鞭捶。不然死君前，终胜生弃捐。死亦无别语，愿葬君家土。傥化断肠花，犹得生君家。

诗中被弃的女子不忍与丈夫离别，边走边回首，看窗前的柳、柳边的楼和楼上的珠帘。往日美好的记忆，一起涌上心头。如今遭遣别离，将永隔难见。想到这些，她返身回家，手裂湘裙，沾血写书。希望能破镜重圆，哪怕是遭受鞭捶也心甘情愿。即便是死，也可以葬在君家地里；即便是化作一枝断肠花，也可以生在君家。女子对丈夫的痴情，让人哀叹不已。纪昀在《阅微草堂笔记》中称，自己在校勘《四库全书》时偶尔发现此诗，该诗“不著朝代，亦不详芳树始末。不知为所自作，如窦元妻诗？为时人代作，如焦仲卿妻诗也？”他之所以在谈《刺血诗》时而提到“焦仲卿妻诗”，大概是因为其主旨和《孔雀东南飞》一样，都是表现了女子对爱情的忠贞。纪昀接着写道：“爱其缠绵悱恻，无一毫怨怒之意，殆可泣鬼神，令馆吏录出一纸，久而失去。今于役滦阳，检点旧帙，忽于小箧内得之。沉湮数百年，终见于世。岂非贞魂怨魄，精贯三光，有不可磨灭者乎？” 将这些评语用在《孔雀东南飞》上，也很恰当！

除了上述学者、作家、编者通过撰写学术论著、创作剧本、编写教科书等手段来阐释《孔雀东南飞》外，也有中小学生在阅读《孔雀东南飞》之后作出了自己的阐释。有些以现代诗歌的形式表现自己的感想，如赵华留在1930年第70期《暨南校刊》（第31-33页）上发表了诗歌《人间：寂寞的黄昏-从＜孔雀东南飞＞》：

爱神戏弄在大千，演出血泪幕幕的悲剧！礼教杀人的利害，使我想到古代专制的人间；更使我想到古代女子被蹂躏的背景！

可怜的兰芝！你是爱河的精灵！你是情天的杜鹃！

专制家庭下压迫的兰芝！你是怎样地怜惜着自己的身世-怎样地舍不得你温柔多情的爱人，府吏？

静悄悄地日月星辰，你许要问道它们：我为什么遭了人们这样残忍的待遇，我为什么受了人们这样无情的驱遣？

对着清池的柔波，照见你美丽的粉颊！你可知道造化，忌妒着你的青春；尘世，留不住你的芳颜？

双双地幽灵！你俩苦尝了世间幕幕地惨剧！但你俩终于拥抱的在着一起！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双双地幽灵！你俩总算得着最后的团圆，胜利！

死后的合葬，换不回生前的参商；哀惋的鸳鸯，歌不尽缠绵的悔恨！

礼教的坟场！你们葬过多少青春爱恋的伴侣。颓废的骸骨！你们害过多少聪明伶俐的儿女？

打倒积层式的压迫婚姻，救起专制领土的青年，撤去假礼教的重重罗网，进到自由意志的乐园。

精神警醒了人生，愿你俩双双猩红的泪影，永远地依偎着：天涯，长在的灵魂；人间，寂寞的黄昏。

翻稿于临时宿舍三0号。一九三O

有些是将其改编成戏曲，如约1933年北京女子师范学生将《孔雀东南飞》改编成六幕话剧并将其排演，1934年有人在谈“表演式”教学时称：“情节复杂的，如《父归》，《孔雀东南飞》，《鸿门之宴》等，更可进一步而为化装的表演了” 。更多的情况是用读后感的形式对该诗进行阐发。如月生在1932年第5期《五中学生》上发表的《＜孔雀东南飞＞书后》。1934年，天津的中学生李玉璞在《读了孔雀东南飞以后》（《期刊》，1934年第3期）中认为本诗是在揭示不良社会使妇女失去了自由这个问题，所以要“提高女权”，“人们要一律平等”。1937年，心谛在《稽中学生》第6 期上发表《读过＜孔雀东南飞＞以后》中称自己第一次读该诗是在小学四年级(1931)，当时这首诗被用作音乐教材。他在文中还提到读了女作家袁昌英编的同名剧本觉得不好，看过这首诗的英译本完全不懂，而“这次从国文课中读过了这诗后，不无所感”，于是探究该诗的本事、年代、作者，最后写道：“总之，每一个人读过了这首圣诗以后，我能断定所引起的每个人的反应，一定是“愤恨”和“悲悯’。愤恨焦母的暴虐和残酷；悲悯仲卿兰芝的遭遇。封建势力是魔王！它能吮尽了生活在封建社会中弱小生命者的血！”董振华、孙爱琴于1936年8月编成、后于1938年11月出版的《高级小学补充读物模范作文》中就收录了一篇由宝山刘行第六小学六年级生王庆珪写的《＜孔雀东南飞＞书后》 。因为小学教科书中没有选入《孔雀东南飞》，所以这篇作文大概是这位小学生在课外阅读时接触到此文有感而发写成的感想。照录如下 ：

《孔雀东南飞》这篇古诗，已经查不到是什么人创作的；只有相传说是汉末时候的作品。

这篇作品的扼要点，就是描写我们中国旧家庭中的黑暗，深刻到极点，作者对于被压迫的女子，真有“目不忍睹耳不忍闻”的悲痛，才有这含泪咽哭的悲声。

我不料汉朝的时候，已有人替这些可怜得无可吐气的女子，失声一哭。

咳！焦仲卿的妻子兰芝，她“十三能织素，十四学裁衣，十五弹箜篌，十六诵诗书，十七为人妇……”这是女子中绝少的有能力的人，尚受恶姑的压迫，终陷于穷途。

莫怪现在的一般无能女子，受家庭中的压迫，住着奴隶圈里。

咳！我们中国现在的家庭，已腐败到极点，蹈焦仲卿妻子兰芝的覆辙者，不知凡几。愿国人起来吧！起来把我国现在的家庭改革吧！

很显然，这位小学生在其感性的言说中认为，《孔雀东南飞》主要是写恶姑焦母的压迫把贤妇兰芝逼上了绝路！

甚至一些可能已是大学生的人也发文对此进行重新阐释，如1933年武昌中华大学梅毓乾就在《学生文艺丛刊》第7 卷第7 期上发表了《＜孔雀东南飞＞书后》。该文讨论的内容涉及该诗的创作年代、基本内容、主旨等。他在文中指出兰芝并非因为意志薄弱而故意自杀以博取后世的同情，导致其悲剧的原因并非人们常说的家庭制度而在于封建礼教：“兰芝之死，本不死于旧式家庭中君姑之压迫，及其母家兄长之敦促，而实死于当时一般伪讬礼教，创为女子无才便是德一语”，所以她根本就不会积极起来反抗以争取权利。然而自兰芝之后，多少女性完全是因为受杀人礼教的熏陶而相继自杀的？文章的结尾写道：“吾愿今时之秉国者，本天下为公之主旨，以男女平等为原则，鉴国势之陵夷，知畸形为可耻，务使如兰英之际遇，不再见于现代吾国之女界。是余所祷祝者也！”

四、革命语文兴盛期（1937-1949-不合“思想”（民族主义）的标准）：别枝而去

1937年之后，文艺界继续演出前述陈墨香编剧、王瑶卿和程砚秋导演的《孔雀东南飞》，中国戏曲音乐院及北平的戏曲学校据此排练公演。后有剧评《谈＜孔雀东南飞＞》（“龛勋”，《北洋画报》，1937年第32卷第1561期）、《由汉代诗歌谈到孔雀东南飞》（“花木兰将军”，《十日戏剧》，1937年第10期）、《观＜孔雀东南飞＞有感于女性》（“一指”，《新东方杂志》，1940年第1卷第9期），等等。这些剧评多评论剧本的内容，如《观＜孔雀东南飞》有感于女性》就认为刘兰芝的悲剧反映出汉代礼教吃人的现实，父母之命、夫为妇纲束缚了兰芝的自由。1942年，燕京影片公司拍摄的《孔雀东南飞》，当年第2卷第9期《国民杂志》刊发了影评汇集“孔雀东南飞检讨特辑”，其中包括《感于＜孔雀东南飞＞》（张祥）、《评＜孔雀东南飞＞》（余也伶、侯少君）等影评。1949年，文菁将《孔雀东南飞》改写成同名小说在第9卷第6 期《文坛》上发表。在“作者附言”中他说，改写此诗的目的就是要揭示诗中所含的“奋斗才是出路，软弱只有灭亡”的真理，让自己摒除“不关心社会，不关心现实，甘心做鸵鸟”的心理，让千古悲剧不再重演，“避免无辜的青年遭遇不必要的牺牲”！

随着时势的转变，学术界对《孔雀东南飞》的研究已由前期争论其产生年代而转向探讨其思想内容问题。如1939年蔡遐龄在《孔雀东南飞与中国家庭问题》中讨论了“兰芝既贤何不容于姑”和“妻不容于母仲卿应如何处置”两大问题。在分析第一个问题时，他认为兰芝不被婆婆接受除由旧式恶姑压迫而导致外，还与兰芝不育这个“特殊的原因”有关：“文中所记述兰芝是一个勤俭，能干，孝顺，贤德兼全的女子，丝毫没有缺点。那末焦母何以一定要将她驱逐，要想为儿子另娶呢？兰芝本人和母家又何以愿意默默无言的听任驱逐呢？原文没有直接说出什么原因。据作者猜测，照原文中所述，似乎兰芝到焦家多年全未生育（因为文中的人物只有焦母、仲卿、焦妹、兰芝四人，兰芝临别时，只和焦母、仲卿、焦妹作别，绝无关于子女一字，当然是没有子女），这大约就是主要的原因。”因为旧式婚姻的主要目的就是传宗接代，“古时的七出律，无子竟是其中之一；圣人的名言中也有’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婚姻的主要目的，既是传种接代”，所以做父母的并不考虑婚姻双方当事人的个性是否相合而是考虑女方的生理是否有缺点。“仲卿兰芝虽是十分相爱，因为多年没有生育，不合婚姻的条件，焦母抱孙心切，眼见着兰芝久不生育，觉得这架生育机器既没有希望，不如另换一架。在兰芝和她的母家也觉得到焦门多年没有尽最重要的职务，依据当时的法律观念和伦理观念，只得含泪饮泣默默无言的听任驱逐。” 除此之外，研究论文还有1940年拙存发表的《读古诗＜孔雀东南飞＞感书》（《文学研究》，1940年第1卷第4期），等等。

不过，这段时间内《孔雀东南飞》在教育界却遭受了冷落。这与教科书的编写旨趣转变直接相关。国文、国语教科书中的课文应反映民族主义，这种编写旨趣在1928年就开始出现，尤其是1931年“九·一八”和1932年“一·二八”事变爆发后，变得相对明显。如1935年有人称：“中国自“九一八”“一二八”给日人用飞机炸弹轰炸以后，似乎一切政治、经济、教育都呈着非常的转变。究竟这三年来教育转变的方向如何，却不能不加以总检阅。” 同年，署名“霁光”的作者在《由三年来的政治局势谈到我国教育新动向》一文中预言，“中国教育的政治意义必归于民族化的前途” ：

中国自“九一八”以后，民族有了更深的觉醒，这是无可疑义的。因为整个的中国出路，只有待于全中国民族的解放，而中国民族的解放，必有待于民族意识之养成，而民族意识之养成，又非教育不为功。所以民族问题在教育上，已成为异常严重的问题。不过教育的民族化，还不是专在“航空”“军训”上做工夫，而尤其重要的，则在使一般青年儿童，对政治有深刻的认识与瞭解，必如此，才可以达到民族化前途成功之保障。

为了强化民族意识的教育，1932年颁布的《初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的课程目标中就有“培养其民族精神”的规定，《高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的课程目标中也有“以期达到民族振兴之目的”的要求。1936年颁布的《初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的课程目标明确要求“使学生从代表民族人物之传记及其作品中，唤起民族意识并发扬民族精神”，《高级中学国文课程标准》的课程目标也要求“增强其民族意识” 。但是，1937年之前，中小学国语、国文教科书中反映民族主义的作品并不多，一般每册只有三五篇。面对这样的情形，负责国定教科书编写的国立编译馆只得请孙俍工编写供初高中共用的“完全立于民族主义之立场”于“国难后专编之民族主义读本” ——《中学国文特种读本》（2册），并于1933年9月由商务印书馆发行。在这本教科书中，大量诸如岳飞、文天祥的反映民族精神的诗作以及歌颂他们的民族气节的诗作被选入 。1937年，为了加强思想控制，国民政府准备实行教科书国定制。当年7 月7 日，日本又发动了全面侵华战争。中华民族处在生死存亡的关头，全民族奋起反抗，语文教育自然也不例外。国民政府除组织编写中小学抗敌救国国语补充教材之外，还积极编写正式的国定本教科书，以宣传民族主义。1942年，兼任教育部长的陈立夫发表了《我对于编辑中小学教科书的意见》。他说：“现在全国的人民，大家都已接受三民主义为建国的信仰，“管”“教”“养”“卫”为建国的工作，则我们当然应该以三民主义为教科书的中心思想，以“自治治事”，“自信信道”，“自育育人”，“自卫卫国”为教科书，所以教学生终身努力的共同目标，以发挥三民主义及管教养卫的真义为各科教科书一贯的系统。能够这样，则大体已备，只要再对于材料的分配，叙述的方法，稍加讲求，自成为很完整，很有意义，很有益于中小学学生进德修业的教科书。” 在文中，他还专门阐述了中学国文的选材标准 ：

四、国文我们在前面已说过，历史是民族主义的，地理是民生主义的，公民是民权主义的。如果承认我所说的不错，则国文一科就要贯通这历史、地理、公民三方面的知识，也可说它应当根据整个三民主义为选择教材的标准的。古人说：“文以载道”，三民主义正是我们今日全国人民共信共行的大道，则国文教科书应选择有关三民主义的文学是无问题了。古人又说：“诗以言志”，实现三民主义正是我们今日全民族共同的大志，则国文教科书选择教材必须不违反三民主义又是无问题了。所以编辑国文教科书时，对于文学作品；价值的估计，凡内容与技术都好的，是上等作品；技术虽差，内容尚好者次之；只有文学技术而没有内容的则是下等作品了。至于选择国文教材时，自然是应从多方面去选上等作品；万一遇着内容甚好，确有益于青年求学做人之道与直接或间接阐扬三民主义者，就是技术稍差一点，也可录入；如果内容不佳，或含有毒质，就是文字的技术如何高明，我们也不应当选入教科书内，以免贻误青年，流毒社会，万不可用过去编古文观止那种无完整思想无一贯系统地，顺着时代先后，兼容并包，但讲作法的办法。

显然，《孔雀东南飞》纵然文学技巧很高超，但是因为其内容与三民主义无关，所以，在官方看来，在抗战救国的关口，这种关注小我的儿女情长必然带有“内容不佳，或含有毒质”的嫌疑，如果让青年学生来读，结果自然难免就会“贻误青年，流毒社会”了！

真正的国定教科书即由国立编译馆主编的6册《初级中学国文甲编》迟至1947年才由七家联合处出版。其第1册对编辑经过作了交代：“二十七年（1938年-引者）中央颁布《抗战建国纲领》，又有改编教材之规定；本部复于同年奉总裁手谕，令即改编中小学语文、史、地、常识诸教科书，因即选聘编辑人员，改组本会组织，另订计划，赓续工作。”可见，这套教科书是在蒋介石的命令之下，根据《抗战建国纲领》的精神编写的。1938年底，蒋介石在一次演讲中称，以前种种所谓“新教育”是没有目的的糊涂教育，是亡国灭种的教育，因为其根本就没有培养真正的国民，今后教育目的就是教出一般能担当建设国家复兴民族建设的健全国民，而以前教科书所教出来的学生，身上很难看到中国人的气质 。所以，我们不难判断在蒋介石直接干预下的国定本教科书中课文的选材标准了。这6册国文教科书中的课文，多是古代民族英雄创作的文学作品和当时党政要员写的文章。《初级中学国文甲编》的编辑要旨称：“本书所选诸文文体，限于记叙文、说明文、抒情文、议论文四大类。每学年择一种或二种文体为中心，加重其分量，以便学习。此外并选取与文情有关或具有代表性质之诗词附列于各文之后，以作补充，稍养成学者欣赏文艺趣味，但非为必读之资料。”可见，所选诗词以帮助理解其前之“文情”为主要目的，以养成欣赏文学趣味为次要目的；而且特意强调其“非为必读之资料”，即并非用作精读材料。总之，这种旨趣说明了这套教科书的编者对文学的轻视。因为在战争面前，所需要的不是个人的情趣而是斗争的意志。例如其第1册共附录了4首诗歌，分别是在罗贯中的《火烧赤壁》后附杜牧的七绝《赤壁》、在魏禧的《大铁椎传》后附令狐楚的歌行《少年行》、在刘正训译的《威尼斯的小艇》后附艾青的新诗《太阳的话》和刘半农的新诗《一个小农家的暮》。这些诗歌的篇幅短小，并非长篇巨制；所表达的并非个人的闲情逸致，而多是对历史、人生追问，或反映进取精神，或哀叹民生疾苦。就像1936年时有人所说的，撇开迫在眉睫的战争不说，单从实际生活来看，“现代生存竞争既如此剧烈，经济崩溃的危机又逼在眼前，人们那能还有闲情逸致去干白居易所谓“嘲风雪，弄花草”的文人雅事。我们应着意于具有真实感而富于创造性的文艺，一扫虚伪因袭旧时封建社会中底恶劣空气。”例如“《古诗十九首》，自古以来，文人莫不尊为杰构，无有异辞的，然而试检点它底内容，不过是些消极悲观牢骚颓废等情绪的抒发，在国防教育底观点上，无疑地应加摒斥的。” 既然《古诗十九首》都遭到摒弃，那么具有同样涉及男女私情性质的《孔雀东南飞》的命运自不必说了。

《初级中学国文甲编》对诗歌等文学作品不重视而将诗歌作为附录，而且在要求诗歌主旨积极而力避出现个人闲情的选文标准下，《孔雀东南飞》自然没有入选的资格，因为其篇幅较长，题材又涉及男女爱情，男女主人公的反抗行为又过于消极！就这样，1937-1949年，《孔雀东南飞》就从中学国文、国语教材消失了 。只是1948年第1期《新学生》刊登了许文雨写的《孔雀东南飞赏析》一文，对其时代、体裁及前述小姑身高等问题作了简要的分析，显然该文是给学生在课外阅读时提供指导用的。总之，在正式的国文教学中，《孔雀东南飞》这只美丽的孔雀，暂去不返，音影杳无！

孔雀东南飞（剧本）

北京女子师范国文部四年级学生合编

【人物】 焦仲卿——府吏仲卿妻 兰芝 仲卿母 仲卿妹 季香 兰芝母 兰芝兄 兰芳 李夫人 送信人

第一幕虐媳

【布景 】中产家庭的中屋

仲卿母倚桌坐，季香旁坐刺绣，仲卿母咳嗽甚烈，季香走到母亲背后捶背。母因嗽致怒，频频摇手。

仲卿母 季香你去看那贱东西，今天的布织得怎么样了？怎么到这个时候，还没织好？唉！像这样没有用的东西，真气死我啦！（季香正要出去，李太太入）

季香 啊，李婶娘来了，妈妈！李婶娘来了。

仲卿母 嗳哟！婶娘今天是什么风把你吹到我们家里来的，请坐请坐！

李太太 不要客气，我常常想到这里来给伯母请安，可是因为家里忙，直到今天才能来。

仲卿母 你说的话很是，家里一忙，就离不开了。像婶娘这样年纪轻的人，又能做，又能走，我呢！已经是这样老了，家里的事情还要靠着我。我那小……

李太太 伯母说那里的话，嫂嫂又好大哥又在外做官。像伯母这样的福气，不知道是几世修来的！

仲卿母 别提了，唉！他三天只织了五匹布，还是和纱一样粗。做的饭，简直不能吃。整天到晚，光是给我气受。看不知道是那一世造来的孽呢？季香！你嫂子刚才做的点心，叫他拿来。（季香下）

李太太 伯母不要客气，我已经吃了饭了。

（兰芝持点心入，向李太太一鞠躬，季香随。）

仲卿母 婶娘吃一点吧，可是做得不好，很不好吃。

李太太 做得很好，很好吃。我看大嫂子真是又俊，又能干。听说还会作诗呢。不愧人家都称嫂子是个全人。（面向兰芝）嫂子有空，可以到我那边去坐坐。现在天不早了，我要和伯母告辞了。

仲卿母 兰芝，季香！你们送送婶娘，婶娘！我也不留你了，我知道你家里很忙，有空多到我这边来谈谈。（李太太下）

仲卿母 ：兰芝！你看看这种东西能吃得吗？还敢拿出来请客。真不要脸，你不要脸，我还要脸呢！唉！唉！我家养一个猪，养一只狗，比你还有用。猪杀了还可卖几个钱，狗还会看家，你有什么用处呢？你看！你看！这是你做的好东西！（拿盘掷在地上，乒乓作声，兰芝作惊状，一面拾盘。）

兰芝妈 妈！东西不好，我再做就是了，请妈不要生气。刚在因为婶娘来，太忙了，所以做得不好。以后媳妇小心侍奉你老人家，再不敢这样疏忽了！（音缓而悲，慢慢下跪。）

仲卿母 贱东西，给我滚开！我怕忙，拿碗凉水来岂不更省事吗？像你这种丢人的贱东西，留在这里有什么用？专给我丢脸，趁早给我滚出去。我从此以后，也不要见你的面了。唉！唉！不知道我那一辈子作的孽，遇见这个贱东西，来给我气受。季香，你扶我进去！我看不得这贱东西，看见他，我心里就要发火！

季香 妈不要生气，嫂嫂哭了。他这次做得不好，下次定可以做好的，妈到屋里歇歇去罢。

（季香扶母入房后，又出扶兰芝起来。）

季香 嫂嫂！不要哭了，妈一时生了气，等两天就好了。你不要生气了。哥哥明天就要回家来住一天。我们三个又能同在一处玩玩，何等快乐呢？

兰芝 妹妹！你不要再做小孩子脾气，妈妈已经逼我回去，我们还讲得到什么快乐呢？（说时忍不住哭）

季香 他骂他的，我们还是玩我们的。我还不是常常挨他的骂？骂过了，就完了。听惯了骂，谁还记得他骂些甚么。

兰芝 妹妹！你不知道，我比不得你，你是他亲生的女儿，和我们是两样的。他骂得你再凶些，他不能叫你滚去出。母女终究是一家的人。我呢？像我们这样……（悲不成声）

季香（拿手巾拭泪）你是我的嫂嫂，我的亲嫂嫂，你不要哭了。你再给我一个灯谜猜猜，我要是猜得着，你就不许哭了。

兰芝 妹妹！你如今岁数还小。等到长大成人，嫁了出去之后，才知道做儿媳的苦呵！

季香 哈哈！你不要哭了吧！（摇手作静听状）不要响，这不是哥哥声音吗？哥哥回来了！（指门）

第二幕 泣对

【布景】 寝室式夜景（兰芝伏案作泣状，仲卿由外入）

仲卿 兰芝！我回来了，你怎样不理我，你困了吗？（兰芝不应）到底这样？……到底怎样？……你真要把我急死了。你想，我因为当府吏，每月只能回得一次家。我们俩一月只得见一次面，你还不和我谈谈心吗？（兰芝起立行礼！仲卿答一揖）嗳哟！兰芝！怎么你眼睛都红了。为什么？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事？快快告诉我，是不是妹妹把你气坏了。你的岁数比他大，你应该让他一步才是，对不对？（兰芝仍不答）不是吗？兰芝你告诉我罢！（说时倚兰芝坐下）我们俩既是这样好，还有什么话不能商量商量，是不是妈又生气了？（兰芝大哭）这回我准猜着了。你现在还是小孩脾气，不用生气，起来起来，咱们来谈谈家常话，说说笑笑罢！你想我每月只能回一次家，可是没有一次回家的时候，不觉得我是一个很快活的人，你到底为什么呀？好兰芝！你告诉我罢！（央求态）

兰芝 唉！……这件事真是一言难尽。仲卿！你想我自从十三岁学了织布；十四岁就能成衣；十五岁去学弹琴；十六岁能背诵诗书；十七岁嫁到你家来，没有一天过着快活的日子。你在外边做事，那里知道我在家的苦处！（说时哭，说完大哭，而不敢出声。）

仲卿 你的苦处，我是全部知道的，或者有你我将来的快乐，现在也只可以忍耐一些。

兰芝 仲卿！难道我不能为你忍受吗？我要是不为你，我早就……走了。可怜我一个人在家里，每天听见鸡叫就要起来织布，三天织了五匹布，妈还嫌织得太慢，织的不好。你想，什么快才合妈的意呀！仲卿！唉！虽然有你我的情分，你说叫我要怎样的忍受？像今天这样事罢，你也应该知道，李婶娘来了，我做了两碗点心，妈说我做得不好，连盘子都打碎了，说我比猪狗还不如，催我立刻滚回家去，永远不要见我的面，就说我能够忍受吧，妈也未必能相容，也未必能容我住在这里，也未必容我和你在一块儿了！（带泣带说说完大哭。）

仲卿 （作惊状）真的吗？那么妈从前为什么要我娶你？

兰芝 你不信吗？难道我还能哄骗你吗？仲卿！从此我们就要分离了！下次回来的时候，再要想见我的面，恐怕……恐怕……（泣不成声。）

仲卿 （低头踌躇半晌）（以巾拭泪）这事诚然难处，但是-我想母亲也无非一时生气。你也不要记在心上。你要知道做人家的媳妇，是很不容易的。“贤德”两个字的美名里面，不知含了多少辛酸的伤心事呢！

兰芝 难道说-天下做女子的都不是人吧？天下做媳妇的人，都受过我这样的痛苦吗？唉！妈叫我立刻就走，我现在就要回家去了！（哭）天不早了，我就要收拾东西和你离别了！

仲卿（ 惊诧频频摇头）兰芝！我····（两手搭在兰芝肩上，四目对注。）我和你几年相处，难道你就肯（呜咽）你就能离去我吗？（哭出声）你就不能够多等一刻功（工）夫吗？（徐徐摇头作探问状。）

兰芝 唉！你不愿意离开我，难倒说我还愿意离开你吗？我若是不肯离开你，反要连累你到忤逆不孝的罪名。我宁可让你受一点别离的苦痛，不愿意人家骂你宠妻逆母，你还不能原谅我的苦衷吗？

仲卿 兰芝，你真傻极了！妈生了气，我还可以去劝劝他，我现在尽我的力量去说，你暂且歇歇罢。不要哭了，我替你擦眼泪，我去和妈说去，你等着我看我说得成说不成？

兰芝 妈妈脾气你那里知道呵？

仲卿 我怎么不知道！难道我做儿子的，还不知道妈的脾气吗？兰芝！你暂且不要着急，我一刻就来。

兰芝 你那里知道，你要去就去罢！

（仲卿下。兰芝仍哭，随即听见焦母拍案怒骂，遂作坚决态，起立检物，一刻仲卿入，呆坐于旁拭泪。）

兰芝 你说了没有？到底怎样？……怎么不说话呀？……我早就给你说这是不成功的，你偏不相信。现在你也不必着急，我们将来或者还有见面的一天。

仲卿 唉！我是……我是……不过妈不容你，说要我另……我这时真不如死去还痛快些。现在你只好先回去几天，以后再设法接你回来。（两人对泣）

兰芝 一切事不要再提了，我是被出的妻，那有重见的一天？（说时开箱取出绣腰带及香囊给仲卿）仲卿！我们后会的日子，还不知道在那一天。这条绣腰带是我亲手绣的，绵绵情意都在这里边。这香囊是我亲手做的，盼望你永远挂在身上没有一天忘记了。我那绣腰带，虽然做得不好，不值你将来那位新夫人的一笑！（大哭）但是他能够表白我的一点情意，表示你我的情和带那么长，和绣那么密，请你收着罢！

仲卿 （呜咽不能成声半晌）你这样意思，叫我怎么能离你！人还不能相见，我还要这东西做什么？（大哭）我现在就把他挂在身上。我挂……

兰芝 仲卿！这帐子和几个花篮，都是我亲手做的。你看见这些东西，就和看见我在你面前一样，只要你没有忘记我的一天，我们又何必长住在一处才算是要好？唉！就是我愿意和你长住在一处，现在也做不到了！（忽闻鸡鸣声）嗳哟！天气不早了，鸡都啼起来了！

仲卿 鸡叫了吗？可恨的鸡！你能催我们夫妇分……分别吗？兰芝！我们当真要从此分别了吗？我的兰……芝呀！兰芝！

兰芝 仲卿！你不要只管哭，天快亮了。我现在要换衣服了，等一刻妈又要骂起来了。（换衣服）

仲卿 你不要换吧？等一刻好不好？你知道换完了衣服，我们就要分别了呀！

兰芝 我那里愿意和你分别的呢？唉！我换衣服也是出于不得已呵！

仲卿 兰芝，我替你换，怎么换法？（代兰芝换衣服）唉！我以后再想要替你换衣服，只怕就不能够了！我要好好的代你换这一次！

兰芝 我现在就去见妈去，你不要伤心！（说时忍不住又哭倒在仲卿胸间）

仲卿 我们就从此分别了吗？（两人对泣）天呀！天！我们究竟有没有后会的日子呀？

兰芝 嗳哟！仲卿呀，我的心……碎……了！（幕落）

第三幕 辞别

【布景】 与第一幕同

（仲卿母坐，季香侍立，兰芝自外入向母跪拜）

仲卿母 我有什么错待你的地方，值得你整夜挑唆我的儿子；叫我的儿子，来和我找麻烦，你还有脸面来见我吗？不要脸的东西，我不愿意看见你，你还不快快给我滚开！快滚开去！滚开去！

兰芝 媳妇是不能侍奉的，妈，媳妇一现在要回去了！

仲卿母 你要回去吗？好极了！快点给我滚，也少吃我两碗饭。你自己想想，你到我家里，给我做了些什么事？岂但没有做事，反倒做出丢脸的事来。我看见你就生气，气得我肺都炸了！季香，扶我到房里去，不要理这贱东西，由他滚出去就是了。（季香扶仲卿母入，季香才出，兰芝起立掩泣，季香向前施礼。）

季香 嫂嫂不要伤心，妈就是这脾气，过几天就好了，到那时嫂嫂再……

兰芝 姑姑！我是不贤德的人，不能侍奉妈的。盼望你好好的侍奉他老人家，我现在和你分别了。（说着以手抚姑肩对哭）姑姑！我刚来的时候，你才这样高，（说时以手作势）现在你差不多和我一样高了，盼望你不要忘记初七和下九的那一天，我们游戏的快乐，不要忘记了。姑姑！我们还要相见不知在那一天呢。（对哭）（仲卿上）

仲卿 你现在就回去吗？

兰芝 就回去。又怎样呢？咳！（以巾掩面哭）

仲卿 回去吗？真回去吗？事已如此，请你不要伤心，以后我总要设法接你回来，请你安心罢。你伤了心，我怎样好受呢！

兰芝 你虽然有这样一番心意，但是！但是！我心总感激不忘！

仲卿 你还是不信我吗？青天在上，若是不能接你回来，我就……·

兰芝 你这一番心，实在叫我感激你得狠（很）！但是你家里有妈，你要知道纵然他后来会心回意转；我家里还有个哥哥呢，被出的媳妇，还不知他们待我怎样的呢？唉！这是我最烦恼的一件事，所以自慰的，就是望你心如磐石那样坚固；我心如蒲草那样缠绵。嗳！仲卿！想不到你我从此就要别离了！（并肩对哭）

仲卿 我们当真要从此分别吗？我不知道我应当送你甚么？

兰芝 我盼望你拿你的心来送给我！

仲卿 兰芝，我就把我这血淋淋的一颗心送给你罢！（互握大哭跪倒在地）（仲卿母突上见状大怒）

仲卿母 哼！

（仲卿急忙爬起，伸手欲扶兰芝，见母目瞪，只得将手缩回，拍膝间尘土，并作惶悚状，仲卿母坐下。）

仲卿母 你看，你这狐狸精，又在这里用这不要脸的手段，想迷住我的儿子。儿子是我的，是我把他扶养大的，与你甚么相干！我和你在那一世结下的冤仇，你到今天还要害我的好儿子，仲卿，走过来。（以手抚仲卿臂）儿子你还想得到你是你母亲的儿子吗？可怜我把你的哥哥死了，单单指望你这一个孩子长大成人，（呜咽）那里知道自从他（指兰芝）进门之后，你心里就没有你母亲了。嗳呀！我的苦命呀！（大哭）

仲卿 （急忙为母捶背）妈不要气坏了身子，儿子不敢了。儿子还是你老人家的儿子。（兰芝此时已起立）仲卿在母背后尖出嘴唇，示意欲其速行。（兰芝欲行）

仲卿母 站住！你还不打算快滚吗？（回头向仲卿，仲卿正向兰芝摇头示意时）好好！你的心只在他的身上，嘴里倒妈长，妈短的，欺哄我。也罢，我把这孤苦的老寡妇，活在世上也没有什么好处，还不如趁早跟了你父亲去罢。（站起作向壁欲撞状）

（仲卿急抱母）妈！我不敢了！

仲卿母 死了我这讨厌的老东西，也好让你们去多少快活快活。你放手，还是让我死了的好。

仲卿 （跪哭）妈呀！儿子不敢了呀！

仲卿母 你要我不死，除非你亲自替我撵他出去，你能不能从此再不和他说话？古人说得好：“天下多美妇人。”像这样的丑女子你要多少，你的娘死了之后，你就没有第二个了。孩子你自己要放明白些。

仲卿（拭泪）儿子明白了！

仲卿母 ：你既明白了，你就可以称为“孝子”。孝子就是这个样子的。你替我撵他出去。

仲卿 （走至兰芝前）兰芝！你还不给我赶快滚出去！（挤眼表示不得已）你不能孝顺我的母亲，还不给我……（哽咽）快快滚！

仲卿母 （走至兰芝前）丈夫都叫你滚了，看你还好意思不走。（季香出来）

兰芝 姑姑！我去了！再会罢？

仲卿母 谁和你再会，他是我的女儿，我一天口眼不闭，他就一天不准与你“再会”。季香，你把这贱东西的庚帖拿出来。

（季香泣）妈！求你饶了嫂嫂这一次罢！

仲卿母你都不听我的话吗？（怒目）嘿！

（季香下）（移时持红绸包上，仲卿母取包掷兰芝身旁）

仲卿母 这是你的庚帖，你带了回去，就可以安心改嫁。你去迷住别人家的儿子罢！趁早给我滚！

兰芝 （拾红绸包目对仲卿如醉如狂泪簌簌落）仲卿！我……

仲卿母 ：甚么仲卿不仲卿的，你还想迷人吗？不准你开口，给我滚！（兰芝隐忍不言，漫步至门前，回头看仲卿，仲卿忍不住哭出声）

仲卿母 吓！

（仲卿战慄，兰芝出门。）

仲卿 我……我的……

仲卿母 ：唔！（鼻音）

仲卿 我……的妈呀！（落幕）

第四幕 逼嫁

【布景 】另立一中产家庭——与第一幕不同

兰芝母上坐，兰芳旁立。

兰芝母 你妹妹回来了这许多日子，究竟怎么办呢？

兰芳 是呀，从妹妹回来以后，来说媒的也不知有多少，都被妈谢绝了。今天又有人来说东府府尹的第五个儿子，漂亮极了，还没有完婚。想要……望妈不要固执罢！

兰芝母 唉！我那里是固执，我上次所以谢绝的缘故，是因为你妹妹同仲卿有约，我那里敢做他的主。现在既然有这门好亲事，自然没有什么说的了，你自己去同他商量罢！

兰芳 （向内叫）妹妹，妈有话和你说，你到这儿来呀！（兰芝出）

兰芝 妈叫我干什么？

兰芝母 你哥哥叫你，问你……

兰芳 我叫你不是为别的，就是东城府尹府上第五个公子，生得相貌又漂亮，性情又和气。他的父亲又是太守，有钱，有势……

兰芳 哥哥！他有他的钱，有他的势！与妹妹什么相干？

兰芳 咳！妹妹你还不明白吗？

兰芝 哥哥的话，我倒明白的。本府太守的富豪，我也知道的。但是妹妹和仲卿有约，怎么忍心背他啊！（哭）

兰芳 妹妹真傻！男子的心，还有一定的么？你不要过于相信他，恐怕他现在已经把你忘在耳朵后头去了。纵然他不忘你，他的母亲脾气那样坏，庚帖既经退还，有甚么话说。何况仲卿不过是个府衙中一个小小的书吏，若和这一家比较起来，真是妹妹不要固执罢，你想，将来做个少夫人，多么阔呀！就是你哥的脸，也沾一点光呀！

兰芝母 我的好女儿！哥哥的话，一点也不错。现在的男子，都是不可靠的，你不要太傻了。

兰芝 妈和哥哥的话，自然没有错的。仲卿的心，我虽然不能知道，但是我绝不敢做负心的人，请母亲哥哥原谅我这一片苦心！

兰芳 （含怒）妹妹怎么不近人情！你晓得你怎样回来的，你自己还不明白吗？哥哥一年累死累活赚几个钱，还要养妈和你的嫂子，侄儿侄女，一大群。你若长住在家里，你倒好意思，我可受不了。

兰芝 （含泪）哥哥，事已如此，还有什么话说。妹妹真是傻得很！哥哥，既然不能赏一口饭给妹妹吃，妹妹又怎么敢连累哥哥呢？且妹妹又是被出的女子，自然一切事要受哥哥的处分了！

兰芳 （狂喜抚掌）这才是我的妹妹，（以手加兰芝肩）这多么痛快！将来做一品夫人，够多么阔呀！连哥哥脸上都有光彩！我现在就去回答那王媒人，明后天就可以下定了。妈妈，妹妹，这是多么快活！哈哈！妹妹你现在也不用哭了！

兰芝 （哭不可仰）哥哥当真要逼着妹妹……

兰芳 难道说——妹妹——你还不愿意吗？

兰芝 （忍气吞声）妹妹敢不愿吗？妹妹能够不愿吗？

兰芳 哦？这像句话呢？

兰芝 哥哥，在妹妹再嫁之前，还许妹妹再见仲卿一面吗？

兰芳 （掉转脸去）嘿！人家把庚帖都还了你，你还好意思去见他的面。你愿见他，只怕他还未必愿意见你呢。

兰芝母 其实见见也不妨。

兰芳 好好。你们去见去。我都不管了。

兰芝 啊呀！哥哥你千万不要和妹妹生气，苦命的妹妹，几乎害得丈夫不能成全一个“孝”字。现在还忍心再害哥哥不能全孝吗？哥哥你请放心，妹妹一定改嫁就是。见仲卿的面，或是不见，都不相干，听凭哥哥作主罢。

兰芝母 孩子，你当真愿意嫁了吗？

兰芝（ 跪母前伏膝旁哭）可怜妈白养女儿一场，女儿没有尽得一天的孝道，反累得妈天天为女儿受气，为女儿操心。我如果为妈妈的儿子……唉！不孝的女儿，不知道还有几天能依傍在妈的膝下。做女儿的苦呀！（起立作坚决状）哥哥！请你不必多心，妹妹一定听凭哥哥作主，听凭哥哥把我这个身子送到那里去就是了。（愤愤欲下，走到门前，回头看母一眼。）妈，女儿去了！（饮痛猝出）

兰芝母 你和他好好的商量，不要气苦了他。

兰芳 谁欺负了他，你老人家只知道偏护他，不知道儿子的苦处。

兰芝母 唉！我待儿待女，都是一样，那有偏护他的意思。

兰芳 我们这一个门户，将来是荣，是辱，是飞皇腾达，或是-唉！-全凭着这一个紧急关头。妈你想他-妹妹-如果会到焦仲卿，仲卿如果没有忘情于妹妹，这件事还能成功吗？所以，依儿子的意思，（与母附耳低声语，母连连点头）……你看好不好？

兰芝母 好，好！去办罢！

兰芳 可千万不要告诉妹妹！（出门）（幕落）

第五幕 投河

【布景 】空野（背景为河）

（兰芝自左上，掩面而泣，或举目四瞩，叹息有声。）

兰芝 唉！世界这样的大，竟不能容我兰芝立足吗？什么地方不是我的葬身之处呢？（说罢大哭，如醉如狂，行路时亦倾欹欲跌。）（仲卿自右上，忽睹兰芝，面呈惊色，欲进又退。）

（兰芝见仲卿来，驰前以手搭仲卿肩上哭诉。）

兰芝 仲卿！现在的事情，你知道吗？事到如今，仲卿！叫我这（怎）样的办法呢？我们从前相约的事恐怕今生是万万做不到的了！

仲卿 你现在也不必假惺惺，恭喜你做了少夫人了！我焦仲卿还敢存什么妄想吗？唉！

兰芝 仲卿，你现在还不明白我的意思吗？唉！你看（以手指水）那庐江河畔就是我葬身之地了！（哭）但是那庐江旁边吊我的又是谁呢？（泣不可仰）

仲卿 得了吗，什么庐江河畔？你的话我全都听见了；你的意志我也全明白了。你下次也不必这样的花言巧语哄骗我了！（说时即下）（兰芝扑地哭失声，半晌起立，以巾掩面哭。）

兰芝 你竟忍心到这个样子吗？唉！这也难怪你不信。但是我总不负你的。仲卿！我们今生见面机会恐怕没有了！（内衣袋取出已成之信一封，带看带哭。）

兰芝 仲卿，这一封信，就是最后一次的说话了！（作踌躇状）我想一个什么方法，可以将这封信送到仲卿那里呢？

（牧童上）

兰芝 牧童，请你将我这封书信，送到焦仲卿那里可以吗？

牧童 可以！可以！（接书下）

兰芝 仲卿，你看见这封信的时候，你也可以明白我的意思了。但是当你看信的时候，恐怕兰芝已经是……·葬身鱼腹了！（哭作投河势）（幕落）

第六幕 长恨

【布景 】书房

（仲卿自外入，将桌上的书纸笔墨一齐掷地。）

仲卿 好！好！好兰芝你真负我吗？（哭伏桌上）兰芝，吓！

（季香入惊异）

季香 哥哥，你怎么回来了？怎样了？

仲卿 （持妹手）妹妹，我心里痛得狠！你一你-那嫂子被人娶了去了！

季香 哥哥-你怎么会知道的？我

仲卿 我怎么会不知道，我亲眼见了他穿了新衣衫，预备做新人去了。

季香 见了他，他怎样对你说的呢？

仲卿 他的话妹妹，-他的话-如今是不可信的了，他既穿了新衣衫预备做夫人了，还有真心的话吗？

季香 你问他为什么要负心吗？

仲卿 我为什么要问他，他哥哥已经把他的真情，一五一十的告诉我了。我那里有这样傻，那里还有这脸（指脸）去问他！

季香 你不问怎么能知道他心里是怎样呢？

仲卿 唉！他现在要作夫人了，还肯说心里的话？妹妹-你知道这东西（指口）长着做什么用的。

季香 自然是说话用的。

仲卿 不对，这张嘴（指口）是专为说谎用的。有嘴之人，没有一个不说谎的。真正不说谎的人，就是哑巴。妹妹-我今生再也不相信嘴里面能说出心的话来了。我做了半世的糊涂人，到今天才明白过来！唉！可惜我明白得已经迟了，已经受了人家的欺骗了！

季香 哥哥，你今天究竟见了嫂嫂没有！

仲卿 我怎么没有见他，没有见他，我怎么会知道穿新衣衫？

季香 嫂嫂怎样说的呢？

仲卿 好妹妹！别再称他嫂嫂了，他如今是夫人了，你是一个小小府吏的妹妹配称他嫂嫂！

季香 那么他怎样和你说的呢？

仲卿 他吗，还不是那一套哄人的话？还是仲卿长，仲卿短的叫得怪亲热，甚么“庐江河畔就是我葬身之地”啰！甚么“庐江旁边弔我的是谁”啰！妹妹！-你想-到今日之下，还能受他的欺骗吗？妹妹-千万记好了，这张嘴是专为说谎用的，但愿将来你永不受人家的欺骗。

季香 我告诉妈去。（入）

兰芝 你真负了我吗？你的心好狠呀！兰……

焦母 （自内入）仲卿-你怎样……你还说那贱东西做什么？好天好地的哭什么？（抚其背）

仲卿 （起立让母坐）妈妈，怎样又惊动你老人家。

焦母 孩子呀！你为什么伤心，这样的伤心，告诉妈，到底为了甚么事？ 仲卿 （拭泪）儿子 儿子没有伤心，（不禁落泪）你竟负了我吗？

焦母 么话，谁负你，快说！

仲卿 没有人负我。儿子说-说错了。今天因为做错了事体，府尹责备我，所以儿子心里有点难受。

焦母 傻孩子……你骗妈妈吗？府尹是最爱你的，决不会-决不会骂你。好儿子告诉妈，真的是为了甚么事？

仲卿 （强微笑）妈妈不信儿子吗？（泪下，背面拭泪）唉！你真负，你真负了我吗？兰-兰-你真负了我吗？妈妈，儿子不说谎，不伤心，儿子笑了。（冷笑）

焦母 （惊怒）什么“兰”。你说什么？兰芝那贱东西吗？

仲卿 不……不对，儿子说他干什么？（泪如雨下）

焦母 不是吗？那种贱东西想他做什么？那贱东西那里还记得我的好儿子……况且他现在已配给-东城太守，已经娶她做儿妇，你还念着他吗？傻孩子……他早不和你一心了，你现在才知道他负你吗？

仲卿 妈呀，没有-你真忍心——可怜我一人……

焦母 空房的苦，我也知道，（拭泪）像我们这等人家，还怕没有媳妇吗？东家的罗敷，生得多么好。不像那贱货-现在已经托人去说，不久就可以娶去了。好孩子，不要再想贱货了。妈妈心里难受呀！你不要为那贱东西呕坏了身体-你的妈妈如今就只有你一个孩子。别来扎妈的心呀！

仲卿 妈妈不要伤心，——儿子错了。（跪下）请妈妈饶了儿子吧！唉！兰-我一世不忘的-不再-您真负我 -

焦母 （拉仲卿起）

（送信人送书上即下）

季香 （接信）“焦仲卿”。哥哥，嫂嫂来了信了。

仲卿 （抢信）让我，妹妹（焦母夺去）让我——我的兰芝——让我——妈妈——（看信）兰芝，你竟死了吗？原来是我负了兰芝了！（晕倒）

焦母 （大哭）我的儿子，你快醒吧！妈妈在这里。你为什么这样啊，快醒过来呀！快回来呀！季香，快倒茶来！

季香 （端茶）哥哥喝茶……哥哥怎么不答应呀！（看看）妈妈死了，嫂嫂死了，哥哥-快回来罢！（哭）

焦母 我的儿子呀，我害了你，我害死了兰芝！你快回来吧！好孩子你不要妈妈了吗？

仲卿 哎哟！（微音）哎哟（大声）兰芝……兰芝您等一刻儿，我就来了。我们相见的时候不远了。我们自由的时候到了！（晕倒，焦母季香大哭）幕渐渐落。

焦母 我的好儿子呀，你竟然舍却你的母亲吗？嗳呀！我亲手杀了我的好儿子！我亲手杀了我的好媳妇了！（落幕）

选自中学适用《国文研究读本》1933年版第1册。
（原刊于《戏剧》，1922年第2卷第2期） 6ULAf+MTWkiIyVgoHbtzh/tf7C81YHceL6YFdnDZpvxDE83SBxNYHP5QPwpsfnhZ