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们转向当代之前,我们再来看一下历史向我们展示的它的整体构成。整个历史分为三个连续的阶段:史前时代、历史、世界史。
(1)漫长的 史前时代 包括人的形成过程、语言和人种的形成以及历史文化的开始。它将我们引入“人之存在”之谜,引向地球上人类的独特意识。它向我们提出了我们的自由问题,这个问题必然与一切事物的根源相关,并且是我们在这个世界的任何地方都是无法遇到的。
(2)历史包括了中国、印度以及与欧洲相连的近东五千年来所发生的事件。只有中国和印度,而不是地理上的整个亚洲,可以与欧洲相提并论。
在以下的这些地区首先产生了古代高度文化:苏美尔文化、埃及文化、爱琴海文化、前雅利安人的印度河文化和黄河文化。
之后,由于征服而出现了进一步的文化发展。征服者对原始文化的吸收,征服者与被征服者之间的相互影响,决定了文化的发展。中国、雅利安人的印度,巴比伦人、波斯人、希腊人和罗马人都经历了同样的历程。
与这些地理上相对而言狭小的区域相对比,在墨西哥和秘鲁存在着孤立的文化过程。直到欧洲人的世界大发现之前,在地球各处都生活着自然民族,他们拥有丰富多彩的原始文化。
(3)今天开始成为现实的世界和人类的全球一体化,开启了地球上真正的普遍史,即 世界史 。它的最初阶段始于地理大发现,并在本世纪真正开始。
以上三个阶段的划分在本质上是不同的。 第一个阶段 如果不是一个假设的领域,那我们就只能把它理解为无数的、各种各样的人以及多种多样的自然现象的并存。其中必然存在着共同的财富和思维方式,这种共同性源于人的天性的共同本质,从本质上来讲并非历史的产物。那些宏伟的构想,诸如人类的起源,各民族的分散以及遍布全球,在自欺欺人的意识中产生的对多重起源思想的遗忘,所有这一切,要么是巧妙的象征,要么是假设。
第二阶段 的划分是通过把代表历史上的轴心时代的突破置于中心位置来实现的。运动朝向并且从轴心时代而来。
第三阶段 在本质上还属于未来。为了展望未来,我们要追溯过去的那些特征,它们就像是对未来的估计或者准备:追溯历史上发生的大一统(诸帝国),追溯古代和近代全世界伟大的人物。这些具有丰富内涵的人物根本不是空虚的“人之存在”的理解中心,而是完全从自己的民族之根中产生出来的“人之存在”的形象,故而他们能够通过他们的存在和语言向人类讲话。
三个阶段进一步细分如下:
(1)在 第一阶段 ,所有发生的一切类似于无意识的自然事件。史前民族和非历史民族(他们直到灭绝或者成为技术文明的材料之前都是自然民族)事实上属于共同的语言和文化圈。他们在无声的运动中扩展开来,我们只能在他们的结果中确认他们。人与人之间直接的和有意识的接触,大都局限于最狭小的空间,在绝对的分散状态下得以实现。通过文明成果的传播,人与人之间实际的接触超越了广阔的空间,部分遍及了全球,但缺乏对人的认知。
在史前时代,已经存在着文化进程。这一有时被认为是特殊的进程,发生在历史的文化中,似乎在其萌芽时就已经被认识到了。不同的是,它们没有成为历史,它们在与历史民族的接触中,很快便崩溃了,尽管它们在有限的范围内取得了惊人的成就,但它们仿佛受缚于人的自然生存的基础,一直有滑落到这个自然生存中去的危险。
自然民族的文化传遍了整个地球。任何一个民族,都有其独特的精神,甚至矮小人种,如布须曼人,还有北方诸民族,如爱斯基摩人,非常辉煌的还有波利尼西亚人。
墨西哥和秘鲁的美洲民族完全可以与巴比伦和埃及相提并论。
(2) 第二阶段 ,少量的文化大发展已经展开,尽管它们之间偶有接触,但它们彼此并驾齐驱。这是彼此相隔离的历史。
这些历史进程的统一仅仅是一个理念。并非一切都能得到广泛的认识和产生影响。相反:最卓越和最重要的创造只局限于狭小的区域和短暂的时期。它们繁荣、衰落,似乎在很长的时间里,也许是永远被遗忘。文化传统的传承并不可靠。尽管文化领域的一切似乎都进入了一种传达的连续性之中,它们传播、存在,但不久就陷入到衰退和停止的边缘。
而在地球上特定的、相对较小的区域内,出现了从精神意义上来讲、整个人类历史的普遍性空间,在这个空间里,人们所思考的以及与他们相关的一切都得以显现。
文化的发展分为不同的阶段。我们可以看到,在若干个世纪中,从最初的繁荣直到晚期最终的衰落,这样的顺序贯穿了整体的文化进程。我们看到了典型的代代相传的顺序,它们一起构成了大约一个世纪(传播、达到鼎盛、衰退)。我们或许也可以看到一个施本格勒式的千年进程。
但其中始终存在着进一步的运动。并不存在持续的衰退期,没有无穷尽的“没有文化成果的生活状态”,也没有最终的僵化。即便是在中国和印度,也一再有新的、原始性的创造得以突破。
尝试从整体上来领会历史的进程是徒劳的。如果我们看到从巴比伦经过希腊和罗马到达北方的历史进路,我们会说,历史的进路是从东方通往西方,并且预测,这一进路会按照这个规律通往美洲。而在印度,历史的进路却是从印度河流域(早期吠陀时代),经由中部地区(奥义书时代),到达恒河流域(佛陀及其时代),也就是说是从西方通往东方的。并且这样相反的运动同样存在于西方,只有在有各种限制的有限的世界中从特定的角度来观察,这样的纲要才是正确的。
近东-欧洲的世界相对于另外两个世界——印度和中国——是一个相对的整体。从巴比伦和埃及一直到今天,西方是一个内在统一的世界。但自希腊时代以后,这一西方的文化大陆被分成为东西两部分。因此,旧约圣经、伊朗-波斯的本质以及基督教属于西方——与印度和中国相区别——却是其中的东部。在印度和埃及之间的地区尽管一再受到印度的影响——这是一个具有独特的历史学魅力的中间地带,但那种对普遍史简单明了而且正确的划分,却并不适用于这一地区。
(3)在 第三阶段 ,整体的统一开始形成,在空间的最终统一下,是无法超越这个整体的。统一的前提是现在所达成的普遍交往的可能性。这一阶段形成的不是历史的现实,而是未来的可能性,因此它不是经验研究的对象,而是通过对当下和我们自己处境的自觉来予以构想。
*
这一现状是由 欧洲 创造的。它是如何产生的呢?
西方的历史发生的重大事件和飞跃,使西方的历史在一系列彻底的变革中,呈现出了分裂的、不断创新的形态,相比之下,在印度和中国尽管也发生了运动,却给人以统一的印象。
有时,西方如此深深地陷回到了它的基础中,它看上去几乎像灭绝了一样。公元700年左右,如果有来地球旅行的天外来客,他也许会在当时中国的京城长安找到地球上精神生命最高级的场所,在君士坦丁堡发现稀奇的文物;而欧洲的北部地区对于他而言,就像野蛮的地区。公元1400年左右,欧洲、印度、中国的整体生活在文明上达到了相近的水准。不过,自15世纪以后所发生的事件,欧洲发现了世界,并给世界打上了欧洲的印记,这就产生了这样的问题:这是因何而产生的?欧洲拥有什么新的、独特的东西,能使这一发展得以实现?它实现这一发展的步骤是什么?这些成了全球史的根本问题。因为在西方所发生的唯一一次断裂,其对全世界的影响,是它的结果成就了我们今天的情景,而其最终的意义至今依然是不清楚的。
导致产生断裂的主要步骤是:犹太人的预言宗教把人们从魔法和现实的超验中解放出来,而这样的一种彻底性是在地球上的其他地方从未发生过的,尽管它只能在历史上有限的时刻,在极少数人的身上发生,却在《圣经》中为所有后来能够理解的人留下了启示。希腊人创造了分辨的明确性、人物造型的雕塑艺术以及理性的一贯性,这些都是在世界上的任何地方都没有达到的。基督教实现了对最外在超验的认识,印度和中国也同样达到了这一步,但不同的是,基督教将这一实现束缚在内在的世界中,由此也在基督教塑造世界的任务中产生了持续的不安。
但巨大的断裂实际上却发生在中世纪以后。上述的那些步骤以及对它们的回忆可能是先决条件。断裂本身是一个新的、伟大的谜。它绝不是一个显而易见的、直线式的发展。当从中世纪末期的唯名论中产生了现代科学的初级阶段,马上或同时就出现了巫术的狂欢。当人类创造了科学与技术,赢得了对自然力的支配以及对地球的征服时,人在现实中所产生的变化,却与这些明显的成就形成了可怕的对比。
将历史的整个过去和依然模糊不清的未来相分离,是直到19世纪才最终开始实施的步骤。一次又一次地出现这样的问题:是什么像世界的塑造者一样,造就了欧洲的特征?这种东西我们也许从一开始就可以察觉到,它屡次显现出来,之后似乎又有所衰退。在唯名论者之后发展起来,自15世纪之后在全球得以普及,自17世纪以来产生广泛影响,在19世纪最终得以确定的究竟是什么?
*
欧洲在1500至1800年间所创造的精神财富——米开朗基罗、拉斐尔、列奥纳多、莎士比亚、伦勃朗、歌德、斯宾诺莎、康德、巴赫、莫扎特——使科学与技术相形见绌,它要求与两千五百年前的轴心时代相提并论。在这以后的几个世纪中真的能够看到一个第二轴心时代吗?
差异是异常显著的。第一轴心时代的诸世界的纯粹和清晰、自然和清新还没有再次出现。一切都处于严格的传统的阴影之下,动不动就陷入了歧途,尽管如此,那些伟大、孤独的人物还是在此之上获得了令人惊叹的成功。因此,这个第二轴心时代拥有第一轴心时代所不具备的可能性。因为第二轴心能够接受各类经验,继承各种思想,所以它从一开始就具有更多样的意义和更丰富的内容。正是在分裂的状态之中,才使以往从来看不见的深奥的“人之存在”变得明显起来。因此我们可能会把第二轴心时代放在首位,因为它在西方教育的连续性方面重新开启了新的源头,同时站在前人的肩膀上往前展望,它获得了更大的规模和更非凡的深度。但我们必须把它放在第二位,因为它没有独自依靠自己的根源生存,它忍受和容忍不寻常的歪曲和颠倒。它是我们直接的历史基础。我们时而与之进行斗争,时而与之亲密无间,我们无法像观察第一轴心时代一样,同第二轴心时代保持冷静的距离。不过最重要的是,它纯粹是一个欧洲的现象,因此它就不能要求第二轴心时代的称号。
对于我们欧洲人而言,这些世纪是思想内容最为丰富的时代,它为我们创造了不可或缺的教育基础,为我们的观点和洞察力提供了最丰富的源泉,但它并不代表人类和全世界的轴心,并且,它以后也不可能成为这样的轴心。当精神-心灵上已经开始衰退的西方,和精神-心灵处于低点的中国和印度相撞时,欧洲人登场了,他们用其在科学与技术方面的成就创造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轴心。
*
19世纪末欧洲似乎统治着世界。人们认为这是最终的局面。黑格尔的话似乎证实了这样的看法:“欧洲人进行了环绕世界的航行,世界对他们来说是一个球体。凡是未在他们统治之下的,要么是不值得他们去费力,要么是注定将由他们统治。”
自那时起世界发生了多大的变化!由于接受了欧洲的技术和欧洲的国家要求,世界变成欧洲的了,而这二者又成功地转过来反对欧洲。作为老欧洲的欧洲,不再是占世界统治地位的因素。如果欧洲不能在最后一刻联合起来、使自己变得足够强大以保持中立,如果一场新的世界大战将整个地球带入毁灭的风暴之中,欧洲在美国和俄国面前就会相形见绌,欧洲就会退出政治舞台,欧洲的命运取决于美国和俄国的政策。
尽管欧洲精神也渗透到了美国和俄国,但它们不是欧洲。美国人(虽然有欧洲的起源)有新的自我意识,以及在他们自己土壤上的新的根源,尽管没有找到,但这是他们的要求。俄国人在东方以及他们同各欧亚民族的混合中有着自己的历史基础,他们的精神源于拜占庭。
中国和印度今天还不是占主导地位的大国,但它们的重要性在增长。大量的人口和深厚的、不可替代的文化遗产将成为人类的一个重要因素,它们和其他所有被迫卷入“人之存在”巨变中的民族一起,寻找着自己的出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