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翼》爲《大傳》論

［題解］據《廖季平年譜》，該文作於光緒二十五年（1899。）“十翼”即《易》的《上彖》、《下彖》、《上象》、《下象》、《上繫》、《下繫》、《文言》、《説卦》、《序卦》、《雜卦》十篇，爲輔助《易經》之作，相傳爲孔子所作，歐陽修曾經否認“十翼”爲孔子作，廖平認同“十翼”爲解釋《易經》的著作，也認爲其非孔子所作。

或曰：歐陽文忠（歐陽修，1007—1072，字永叔，號醉翁。爲學“不惑傳注”，勇於疑古，所著《詩本義》、《易童子問》、《春秋論》等，於舊説多有駁正）以《十翼》爲非孔子作，雖師其説者，代不乏人，然巨儒官書皆不遵用，奈何踵而推廣之？曰：文忠雖非大師，治經以本經傳記爲主，則不易之法門（法門，指修行者入道的門徑。不易之法門，指最好的或獨一無二的方法）也。羣言淆亂衷（折中，裁斷）諸聖，異論雖多，歸本傳記。今主文王作《易》者，爲本經傳記乎？抑野言（村野之言，指没有根據的言論）乎？姬文（指周文王）之説，見於《史》、《漢》，詳於讖chèn緯，或以爲羼chàn補（竄改增補），或以爲託號，姑不具論。而《繫辭》固明以殷人作，“當文王與紂之事”，（《易·繫辭》：“《易》之興也，其當殷之末世，周之盛德邪？當文王與紂之事邪？”）與《禮記》“商得乾坤”合，其言“畫”也，明指伏羲氏，辭果爲文王繫，則亦當如“畫卦”明言文王囚羑yǒu里（殷代監獄名）繫《易》辭，如伏羲之仰觀、俯察之比，何得以爲“當文王與紂之事”耶？《禮記》何以又有“商得乾坤”之語耶？經教之設，西漢以上皆歸孔子，無文、周也。昔時文、史皆爲字母，《史記》所謂“百家語”、“外家語”。孔子以古文譯經，以言爲經，爲作非述，此西漢以上定説也。審（明白，清楚）是，則孔子得殷人乾坤之書，繙（同“翻”）譯爲乾坤，與《詩》、《書》、《春秋》相同，孔子作經，賢者因而述傳，聖經賢傳，亦與《詩》、《書》、《春秋》同也。

諸書言孔子讀《易》學《易》，以爲孔子即指乾坤言之，可以爲指繙雅之經本，亦無不可。又《左傳》所引占筮（古以蓍草卜問禍福。後亦泛指占卜活動）諸事，以經爲孔子以前舊籍，此《左氏》之通例，於《詩》、《書》如此，即於《春秋》亦如此。《易象》與《春秋》同爲韓宣子所見賞，（《左傳》昭公二年：“春，晉侯使韓宣子來聘……觀書於大史氏，見《易象》與《魯春秋》，曰：‘周禮盡在魯矣，吾乃今知周公之德與周公之所以王也。’”）此全用“述而不作”一語爲主，以新經爲舊見之通例也。且不惟經如此，即師説亦然。如《乾·文言》之“四德” ，如穆姜（魯襄公祖母）稱引佚象説卦，比例尤多。

左氏作《左傳》，全在發明六經師説微言，非史官史文之巨證也。如必拘其説，則《繫辭》、《文言》，亦多鈔襲，非孔子自作。諸經如此，則尼山之功業，果從何見？又《左氏》、《周禮》“三易”、“易贊”，以“周”爲“周帀”（zā，也作“周匝”，即周圍）是也。舊説以“周”爲“姬周”，《易》爲文、周（周文王、周公）作，故名《周易》。

按，“三易”乃九筮（《周禮》謂古代卜祝的九項大事。《周禮·春官·筮人》：“九筮之名，一曰巫更，二曰巫咸，三曰巫式，四曰巫目，五曰巫易，六曰巫比，七曰巫祠，八曰巫參，九曰巫環，以辨吉凶。凡國之大事，先筮後卜。”）之總例，非有三經本，《左》、《國》所稱周易皆一爻變，餘不稱“周易”，則周非代名，乃“周流六虚”（《易經》六十四卦，每卦六爻的位置。因爻有陰陽，每卦之爻變動無定，故爻位稱“虚”）之“周”（《周易》之“周”字的意義，古人説法不一。孔穎達《周易正義》引鄭玄注云：“《周易》者，言易道周普，無所不備。”陸德明《經典釋文》則稱“周，代名也。國周，至也，遍也。今書名，義取周普”。朱熹《周易本義》則説“周，代名；易，書名也”），“三易”乃筮之法，如三夢（古代相傳有致夢、觭夢、咸陟三種解夢的方法，見《周禮·春官·太卜》）、三兆（一曰玉兆，二曰瓦兆，三曰原兆），並非三代三書，固不可易者也。且東漢之説，初只文王，後乃加入周公，馬（馬融）、陸（陸績，187—219，字公紀，吴郡〔今江蘇〕人，漢《易》孟京象數學派的重要傳人）晚出，何所稟承（接受，承受）？不過以經爻辭（指説明《易》六十四卦各爻象的文辭。如“初九：潛龍勿用。”“初九”是爻題，“潛龍勿用”就是“乾”卦初爻的爻辭）有“箕子”（商紂諸父，名胥余，封國於箕，故稱箕子。今《尚書》有《洪範》，記述了他與武王的對話，實出自後人擬作）明文而避之耳。無端臆造之談，遵信不疑，《大傳》明證，反驚而怪之，可乎？且“箕子”明文見爻辭，可以周公避之，《彖》（tuàn，《周易》中斷卦之辭）下乃以箕子、文王兩解之，是《彖》不惟有箕子，並有文王矣，何以獨避爻文而不重卦義也？

又，經學必有根本。西漢之學六藝，全本至聖，古今良法。東漢《易》家則張皇（擴大）四聖（指伏羲、文王、周公、孔子。伏羲製卦，文王繫辭，周公爻辭，孔子作《十翼》），似乎以爲周公者。吁！是“一國三公，莫知所從”（語出《左傳》僖公五年：“一國三公，吾誰適從？”），朱子遂有“伏羲之説，不必同于周公；周公之説，不必同于文王”。同爲聖言，歧中又歧，此《易》學之所以不明也。

又，經爲聖繙，實嘗採用春秋時事以入經文，周以前事證尚少，所有經中經制官名，實多由孔子引譯，今因作者從文、周爲斷，所有切證明事，皆不敢引用。舊説誤以殷、周爲東、西鄰，則秦、晉獨不可爲東、西鄰乎？即以“晉”與“明夷”二卦而論，“晉”即指晉，“明夷”指楚，“鼫shí鼠”（《易·晉卦》：“九四，晉如鼫鼠，貞厲。象曰：‘鼫鼠貞厲’，位不當也。”）即《詩》之《碩鼠》，“角”即“國”，“伐邑”即“取威定伯”，王母即惠后，“南狩得首”（《易·明夷卦》：“九三，明夷於南狩，得其大首，不可疾貞。”），即吕錡（即晉之魏錡，爲晉國名將魏犨之子，一説爲魏犨之孫）“射王中目”事（《左傳》成公十六年：“吕錡夢射月，中之，退入於泥。……及戰，射共王中目。王召養由基，與之兩矢，使射吕錡，中項，伏弢。”）。“左股”（《易·明夷卦》：“六二，明夷，夷於左股，用拯馬壯，吉。”），楚人尚左，初天後地，即王而稱子，二卦之一明一晦，即《左傳》中國日夷狄月，以楚正南，故曰“明夷”。如此之類，僕數難終（指證據甚多，難以數完）。舊因有年限，不敢牽用，今發此例，利便無窮。就經傳本文而探得大例，非無病而呻也。

或疑退《十翼》于賢述，近于非法（不合規範），是又未深思，果孔子作，退于傳例，亦在《論語》之班（位次，等級），非聖作而强名之，不同以孔子事有若（人名，字子有，春秋時魯國人，生卒年不詳。孔子弟子，記性佳，好古道，貌極似孔子。孔子卒後，弟子思慕孔子，乃共立有若爲師，侍之如夫子生時。或稱爲“有子”）乎。史公稱《易大傳》（《周易》中解釋經〔卦辭、爻辭〕的傳，凡七種，即《彖》、《象》、《文言》、《繫辭》、《説卦》、《序卦》和《雜卦》）本有明文，“文言”之語，已見《左傳》，以弟子記聖言，而並下已意。諸經之大傳，皆同此例，非以爲不經聖作，便弁髦（弁，黑色布帽。髦，童子眉際垂髪。古代男子行冠禮，先加緇布冠，次加皮弁，後加爵弁，三加後，即棄緇布冠不用，并剃去垂髦，理髪爲髻。因以“弁髦”喻棄置無用之物。）視之也。況古來傳問之體，惟《喪服》（《儀禮》篇目）最爲明備（明確完備），子夏（公元前507–前400，卜商，字子夏，春秋衛人，孔子弟子，長於文學。相傳曾講學於西河，序《詩》傳《易》，爲魏文侯師）作《大傳》，發明大義總綱，《禮記》中《大傳》是也。《服問》、《間傳》、《三年問》在《大傳》後，故引“傳曰”（《服問》篇有“傳曰”四處）以爲説，至於經下每條之傳，又在《服問》等篇之後，考其蹤跡，由《大傳》以至坿經之傳，非三四傳後不能。以《易》例《喪服》，謂《大傳》以及經下之傳爲一人手筆，可乎？其中多訓詁解釋之文，以孔子至聖，而退于箋注之末，名曰尊孔子，實乃小之也。《論語》雖非聖作，重等於經，又安得以其退與傳列，而遂輕之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