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想向大家介绍一种基本的哲学思想,它是最为艰深的哲学思想之一。这种思想是必不可少的,因为它是真正的哲学思想的意义之所在。它也要用最为简洁的方式表述出来,尽管对它做出整理是一件麻烦事。我试着来对它做一番阐释。
哲学肇始于这样一个问题:何物存在?——首先,有各种各样的存在物,有世上的万事万物,有无生命的形态和有生命的形态。它们多得不可胜数,纷至沓来又消逝而去。可什么才是本原的存在,即包容一切、奠定一切、作为一切存在物之来源的存在?
对这一问题的回答可谓五花八门。最早的哲学家泰勒斯做出的最古老的回答令人肃然起敬:一切都是水,都来自于水。后来的回答则有所不同:一切在实质上都是火,或气,或无定形者,或物质,或原子;或生命是第一存在,无生命的东西源于生命,是生命的堕落;或万物均是精神的现象与表象,都源出于精神,仿佛是一场梦。这样,人们可以看到一系列的世界观,可以称之为唯物主义(一切都是物质和自然的机械过程)、唯灵主义(一切都是精神)、物活论(一切都是具有灵魂的活的物质),以及其他各种观点。无论如何,对于什么是本原性存在这一问题的回答,都是借助于指出某种出现在世上的存在物而做出的。据说这种存在物具有独特的性质,一切其他的东西都来自于这种存在物。
但是,哪种回答是正确的呢?几千年来,在各学派的斗争中,各种论证都无法证明这些观点中的任何一种是正确的。对每个人而言,都有某种真实的东西,就是说某种看法与研究方法会教人在这世上有所认识。可要是有什么人自认是唯一正确的,并用自己的基本观点来解释现存的一切,那么他就大错特错了。
为什么会这样?所有这些观点都有一个共同之处:它们把存在理解为对立于我的对象,认为我在意指存在时对准了对象,即对准了对立于我的客体。我们觉得,自己所意识到的实际存在物具有这种本原性现象,是如此之理所当然,以至于我们几乎感觉不到这里有不可解之处,因为我们对此根本未加追问。我们所思维、所讲述的东西,始终是不同于我们的东西,是我们这些主体将其当作某种对立物,即当作客体来瞄准的。当我们以自身为思维对象时,我们自己就如同变成了另外一个人,同时又始终作为一个思维着的自我来思维自身,却又无法恰当地将自身设想为客体,因为这一向是任何客体之为客体的前提条件。我们称我们这种思维着的在此之在的基本状态为主-客分离状态。当我们保持清醒、有所意识的时候,我们始终置身于这一状态之中。我们可以在思维中依自己的意愿改变想法,但我们始终是在这种分离状态中对准对象的,无论这对象是我们的感官感知的现实,是数字、形象这一类观念性对象,还是想象的内容或者甚至是根本不可能的事物的幻象。各种对象作为我们对外的或内在的意识的内容,始终对立于我们。用叔本华的话来说,没有无主体的客体,没有无客体的主体。
这种须臾不可离的主-客分离的秘密究竟意味着什么呢?显然,完整的存在既不能是客体,也不能是主体,而必定是呈现在这种分离中的“统摄”。
存在显然不能是某一对象(客体)。凡成为我的对象的东西,都源出于统摄,向我迎面而来。我作为主体,亦源出于统摄。对象是相对于我而言的特定存在,统摄相对于我的意识而言是晦暗不明的,统摄只有借助于对象才变得澄明起来。而且对象愈是得以意识与清晰,统摄就愈是澄明。统摄本身不会成为对象,但它呈现在自我与对象的分离状态中。统摄本身保持为背景,在这背景上无限地呈现自身、澄明自身,但统摄始终是统摄。
在所有思维当中还有第二重分离状态。每一对象如得以明确的致思,都是特定的,始终联系着其他对象。特定性意味着一个东西区别于其他东西。我致思存在时,将虚无致思为其对立面。
所以,任何对象、任何得以致思的内容、任何客体都处于双重分裂状态中。它首先关联着我这一思维着的主体,其次关联着其他各个对象。作为被思维的内容,它绝不会成为一切,绝不会成为存在的整体,绝不会成为存在本身。任何被思维的存在都意味着从统摄当中分离出来的存在。它是一个特定物,既对立于我,又对立于其他对象。
统摄总是仅仅呈现在得以致思的存在中。它本身并不呈现,而令自己所包含的所有其他一切均呈现给我们。
确定了这些,有什么意义呢?
用我们处理各种事物时惯用的理智来衡量,上述思想是不自然的。我们应用于世间实际事物的理智反对上述思想。
我们在思维中借以超越一切所思之物的那种基本做法,或许并不艰难,但相当奇特,因为它并不意味着去认识某个可以理喻的新对象,而是要借助上述思想改变我们对存在的意识。
由于上述思想并未向我们展示新的对象,所以在我们习以为常的有关世界的知识这一意义上,它是空洞的。但是,它以自己的方式开启了让存在物向我们显现出来的无限可能性,同时令一切存在物变得清晰可见。它唤醒我们的能力,在现象中倾听本原性的东西,从而改变了对象性相对于我们的意义。
我们再来进一步阐明统摄。
对统摄做哲学思辨,意味着深入存在本身。这一点只能间接地做到。因为我们陈述时,是利用对象做思考的。我们必须通过对象性思维来对统摄的非对象性做出标示。
我们在沉思中的所作所为,就是一个例子。我们总是置身主-客分离状态中,这种状态是我们无法从外部来认清的。我们将它表述出来,就将它当成了对象,却是不恰当地将它当成了对象的,因为这种分离状态是世上万事万物的关系,而万事万物是与我遥遥相对的客体。这种关系是一个比喻,它表露出,什么是根本无法识别的,根本不能成为对象的。
我们进而形象性地从自己的本原性意识出发,确定这种主-客分离状态具有多重意义。依照我是作为理智来关涉对象,还是作为活生生的生命来关涉自己的环境,抑或作为生存来关涉神而定,这种分离状态原本是彼此不同的。
作为理智,我们对立于可认识的事物,如果可行的话,就从特定对象中得到有约束力的、普遍有效的认识。
作为生活于自己环境中的生灵,我们对感性直观地体会到、实实在在地经历到的眼前事物印象至深,但这不能上升为普遍性知识。
作为生存,我们关联神,即超越。这种关联依靠的,是万物的语言。超越令万物的语言成为密码或象征,无论是我们的理智,还是我们富有生命力的感官,都无法把握这种密码式存在所具有的现实性。仅相对于作为生存者的我们来说,神的对象性存在才具有现实性,而它的维度完全不同于经验现实性的、有约束力的,且可得以致思的、可为感觉感受的对象。
当我们要确定统摄时,它便立刻区分为统摄性存在的诸多方式。这种区分遵循的,是主-客分离的三重方式这一线索。第一重方式指作为一般意识的理智,作为一般意识,我们所有的人都是一致的;第二重方式指活生生的在此之在,作为在此之在,我们每个人都是特殊的个体;第三重方式指生存,作为生存,我们才真正成为具有自身历史性的我们自身。
我无法简短地对这种确定性做一番整理,只要这样说肯定就足够了:统摄被设想为存在本身时,可称为超越(神)与世界,被设想为我们自身时,可称为在此之在、一般意识、精神与生存。
我们借自己的基本哲学观点挣脱了将我们束缚于客体这一假想的存在本身之中的桎梏,就懂得了神秘主义的意义。几千年来,中国、印度与西方的哲学家所讲述的,随时随地都是一般无二的,即使其表述方式多种多样。这就是:人能够超出主-客分离状态,达到主体与客体完全合一。此时,一切对象性均消逝了,自我溶解了,本原性存在呈现出来,唤醒人对更为深刻、更为无穷无尽的意义形成意识。对于体会到这一点的人来说,这种合一的状态才是真正的觉醒,而主-客分离状态中的觉醒意识不过是一场昏睡。柏罗丁这位西方最伟大的神秘主义哲学家这样写道:
“每当我从躯体的昏睡中醒来时,常常会看到一幅神奇的美景:我深信自己属于一个更为美好、更为高尚的世界,内心强烈地激荡着最为神圣的生命,我与神性合为一体。”
无疑,这是一种神秘的体验,而且每个神秘论者都无法用他借以表达想法的语言来言说这种本质性的东西。神秘论者沉浸在统摄之中,可以言说的,都呈现在主-客分离状态中,而触及到无限的那种澄明意识,永远无法企及思想起源的那种充盈。我们只能谈论具有对象性形态的东西,不具有对象性形态的,则无法传达。它存在于我们称为思辨思想的哲学思想这一背景中,构成了哲学思想的内容和意义。
基于对统摄的哲学式确定,我们更好地理解了几千年来关于火、物质、精神、世界进程等重大的存在理论与形而上学。它们常常被当作对象性知识,而将它们当作对象性知识,是大错特错了。事实上,它们并不穷尽于对象性知识,而是存在的密码式文字,是哲学家出自对统摄的意识而写下来,用于阐明自我、阐明存在的,只是后来被错误地当作论述特定客观存在,而非论述本原性存在。
我们置身这世上的各种现象中,就会意识到,无论是在愈发狭隘的对象中,还是在作为现象之总汇的、我们那愈发有限的世界这一视阈中,都无法把握存在本身,而只有在统摄当中才可把握存在本身。统摄超出一切对象与视阈,超出主-客分离状态。
如果我们靠基本哲学思想来领悟统摄,那么我们在本文开头列举的那些形而上学、所有那些关于存在的假想认识便统统失效了,因为它们还在将这世上随便某种重要的、实质性的存在者当作存在本身。但是,它们是我们唯一可能的语言,如若我们力图超越一切对象性的存在者,超越可思之物、超越这世界的视阈,超越一切现象,以便瞻望存在本身的话。
这一目的无法靠脱离尘世来达到,除非是在非交往性的神秘论当中。只有在清晰明确的对象性知识中,我们的意识才会明明白白。只有在对象性知识中体会到这种知识的界限,即在知识的界限处有所感受,我们才会捕捉知识的内容。我们在超乎其外的同时,总在入乎其内。由于现象相对于我们而言是明澈的,所以我们离不开现象。
在形而上学中,我们倾听到超越性统摄。我们将形而上学理解为密码性文字。
可是,如若我们沉湎于对这种思想的无约束性、审美式享受,我们就错失了这种思想的意义,因为它的内容仅向我们显示于我们在密码中倾听到现实性之际。而我们只是从自己的生存现实性出发来倾听的,不是从单纯的理智出发来倾听的。理智觉得,这里根本看不出任何意义。
但是,我们绝不能把现实的密码(象征)当作活生生的实际,就像我们掌握、使用、消耗的各种东西一样。将这类客体当作本原性存在,是一切教条的实质。而将有形的物质这种象征物当作真实性的东西,则尤其是迷信的实质,因为迷信就在于受客体的束缚,而信仰则是在统摄当中有所建树。
最后来谈谈确定统摄所带来的方法论结论,即对我们的哲学思维的断裂性的意识。
我们致思经过哲学加工的统摄,就把实质上并非对象的东西重又变成对象了。因此,我们始终有必要保持有所保留的态度,将所述之言当作对象性内容予以撤销,以便借此获得对统摄的内在意识。这种内在意识不是对可加以表述的内容做出研究的结果,而是我们的意识的某种态度。并非我们的知识有所不同,而是说我们的自我意识才有所不同。
这是一切追本溯源式哲学思辨的基本特征。凭借对象性的、特定的思维,也只有凭借这种思维,人便升华到统摄当中。这种升华使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在此之在扎根于存在本身之中,其效用在于引导我们,成全我们的基本情绪,赋予我们的在此之在与有所作为以意义。这种升华将我们从特定思维的桎梏中解放出来,它并没有抛弃这种思维,而是将其发挥到极至。它揭示出通常的哲学思想的弱点,以便在我们的当下意识中实现升华。
要让存在成为相对于我们的存在,条件是分裂为主体与客体的存在经过体验,同样可为人的心灵所意识。因此,我们渴望明确性。一切晦暗不明的当下之物都要采取对象的形态,从自我实现的自我这一本质出发而得以领会。就连存在本身这一奠定一切的绝对者,也要在对象化形式中变得清晰可见,即使它的对象化形式是不恰当的,注定要破灭。而正是在它的破灭当中,统摄才相对于我们的意识呈现出其纯粹的明澈性。
意识到主-客分离状态是我们这些思维着的在此之在以及统摄的基本状态,我们就是在这种状态中意识到统摄的。由此,哲学思辨获得了自由。
这一思想将我们从一切存在者那里解放出来。它促使我们从思想僵化的死胡同中返回身来。它仿佛是我们的一种转折性思想。
万物以及对象式认识理论丧失了其绝对性,意味着对于死抱着这种绝对性不放手的人来说,这就是虚无主义。而对于一切靠语言和对象性来获得自身确定性与有限性的事物来说,它们以现实和真理自居的那份垄断性资格便消失了。
我们的哲学思辨穿越了这种虚无主义,可以说这种虚无主义解放了人,令人趋向本原性存在。借助于我们的本质在哲学思辨中获得新生,一切有限之物的有限意义与有限价值得以增长。我们明确了,穿越有限之物的道路是不可回避的,同时也获得了我们据以有可能自由地接触这些事物的根基。
突破欺骗人的一成不变状态,才能够自由活动。看上去是深渊的,实际是自由的空间。表面上的虚无转变成本原性存在,它在向我们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