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因为接下来的讨论主要涉及对属人事务的描述,我们得再严格定义一下“历史”这个词的内涵。这个词本身具有多重意思,仅就指人类的各种活动、以流行的方式来说,是关于人类过往活动(actionum)的真实记叙。此外,人类活动如此不计其数且杂乱无章,有如此大量的历史记叙,除非把人类的活动和事务分为特定有限的几类,否则无法清楚理解众多历史著作,也无法长期牢记那些教训。
我认为,学者们在其他人文学科里常常使用的各种帮助记忆的方法,也应该用于历史。就是说,应该把值得记忆的相似事件以某种特定的顺序排列,从这种排列组合中捋出各种事例以指导我们的行为,就像从藏宝箱中取宝一样。当然,我们不缺乏博学之人的各种研究,他们通过阅读历史文献,萃取出被称为格言警句的真知灼见。
我们通常关注的人类活动有三种:谋划(consilia)、言辞(dicta)和事行(facta),对应于这三种活动,有三种值得研究的德性:优思(bene sentiendi)、佳言(bene dicendi)、善行(bene agendi。)然而,作者们往往只收集言辞,而忽略了谋划和事行中所蕴含的东西。也有人记录了杰出人物的言辞和事行,但是其记录往往低效而且毫无编排顺序。他们还混淆了属人的事务和神圣事务,同样也把这两类事务与对自然的描述混为一谈。他们甚至没有标出有目的的行为,而一国的安危往往取决于某一人的决策。
因此,我认为应该这样安排,在三本书中涵盖所有领域的一切范围:第一本讨论属人的事务;第二本讨论自然,自然往往会干扰历史;第三本讨论神圣事务。因为属人的事务比其他两个领域的探究有更多混乱和不确定性,因此我们应该抛开自然历史和神圣历史,集中精力按不同主题编排属人的事务和行为。厘清它们的顺序之后,应该指出如何把历史之花 合理地分门别类,让每一朵都各得其所。
[29]“活动”指自身就是目的之物; 与不留下任何实在的劳动成果的言辞不同。而“产品”与写作相同,指劳动成果。但是,既然所有论述都以普遍术语措辞,我们就不强求话语的微妙性了。我们把“活动”定义得更广泛些,即囊括所有出于人类意志的谋划、言辞和事行。这意味着,要么意志不受一切激情的影响,就像一些智慧之人的所作所为,要么意志受情绪牵引而偏离正轨(例如屈服于欲望或愤怒),就像很多放纵甚至疯狂的人的所作所为,而且这些人还说,自己并非有意作恶,而是受到某种软弱性格的影响,并非自愿这么做(sponte agunt)。
或许,有些人因为害怕不幸之事降临而做出某种行为,例如扔掉珍爱之物的人。 他们的行为既非出于自愿,也非受情绪的影响,而是由于承担了某种事务,宁愿选择失去财富,也不愿失去自我。如果有人完全失去理智(如疯狂的人和对现实意识不清的人),与其说那是人类的活动,还不如说是神的影响,或是已经完全偏离本来的天性,或是被魔鬼强制。正如自然的吸引或拒持活动不因人而为之,这些也一样。如果有人受到他人攻击后反过来猛烈还击,引起他最初行为的原因不是他自己,他没有罪。同样,当上帝或神的愤怒致使某人作出预言,那也不是属人的行为,而是缘于神,因为人的意志无法控制那行为。
那么,源于人的谋划、言语和事行的活动,也就是由人的意志做主的活动,才是属人的活动。因为意志是人类活动之师(magistra),在趋避事物时,它要么听从理性(ad rationem),要么跟随灵魂中更低的部分(animae inferiorem)。
自然首先赋予每个生物自我保存(conservandi)的欲望,所以,人类最早的各种活动与那些无法摒弃的事物相关。后来,人们开始从事这样的事务——缺少了虽然可以生存,却活得一点也不舒适;即便舒适,也不华丽;即便华丽,也缺乏给感官带来甜蜜喜悦的深切乐趣。由此,有了获取财富的欲望。然而,我们对愉悦的渴望永无止境,或者这是人与野兽都共有的欲望。因此,一个人越高贵,就越会让自己远离野兽的水准,由此,他逐渐被引致对荣耀的渴望(gloriae cupiditate),以致或许使其他人黯然失色。从而产生出控制欲和[30]打击弱小的暴力。同样,也就有了冲突、战争、奴役和屠杀。然而,这种生活混乱狂暴、充满危险,空洞的荣耀无法满足拥有崇高灵魂的人;结果,天赋优异的人逐渐转向道德和智识都卓越的活动,这些活动能赢得真正的赞誉和持久的名声。很多人以此为他们的最高目标。
由于自然渴望静止,显然,在某一时刻,这些德性卓越的活动必然也会被引向静止。因此,如果一个人逐渐不再关心他的同胞、不同他们来往,而寻求孤独,他也许会享受到一种与自然和谐一致的宁静。然后,了解到人类事务的反复无常和不可预知性,他转而研究确定的自然缘由。在这种沉思中,他能体验到巨大的欢愉,他投入所有精力去理解那些研究,甚至放弃王者的权力和财富。而且,许多颠覆了伟大帝国的人,自愿选择放弃统治,回归这种生活。由此有了这种知识系统和被称为沉思的德性——因为它完全建立在对真理的认知上。当然,天赋卓越的人显然不满足于靠感官就能理解问题的学科。顺着这个步伐,他被引向只能靠心灵才能领会的事务——即不朽灵魂的力量和能力——直至他被迅疾的翅膀带着上升,追寻人类起源的第一因,与上帝紧密结合。所有谋划、言辞、事行,所有属人的努力,所有训练和美德都被引向于此。虽然将沉思称为“活动”不太恰当,但亚里士多德如此命名,除非他前后矛盾地把幸福生活也定义为一种活动。
那么,让我们按顺序安排。第一类是与保护人的生命、躲避疾病和攻击的技艺相关的职业,例如狩猎、牲畜养殖、农业、建筑业、体育和医学。第二类属于贸易、领航、纺织和机械技艺等。第三类是为了防御和获得更好的生活,特别是能够获益的技艺,那些技艺教我们积累财富、并将所获之物应用于宏伟事业。这第三类包含了前两类技艺的精制。[31]紧随其后的是愉悦的各种动力因(efficient cause/effectrices), 它们能温和地影响感官或头脑或二者。提到对口味的影响,当属 阿庇克乌斯 (Apicius) 的技艺;对触觉产生影响的,有如米利都人 的情爱诗;影响嗅觉的,如制造膏药的技艺;影响眼睛的,有安排线条和混合各种色彩的技艺——那技艺能让色彩长久地保留在绘画上,例如雕刻技艺、装饰园艺、铸造技艺、雕像艺术以至各种染色和刺绣工艺;影响耳朵的,即蕴含在演讲的韵律和修辞(figures)中的优雅言辞。过度加工削弱并最终破坏了和谐,这导致了恶果。因为,简单自然的人容易从严重的心灵疾病中恢复,而被各种混合声音和急促韵律弄得不自然的人常常会心智错乱。太渴望满足听觉欲望的人容易出现这种状况,他们不喜欢多利安调式和庄严的旋律。这些人影响了爱奥尼亚人,因此,很多人不理智也就不足为奇了。而且,既然离群索居之人从彼此身上无法获得生活的乐趣和便宜,那么能只从自身获得生活乐趣和便宜的人就更少了,因此,人们寻求机会社交联合。然而,因为上帝恩赐人灵魂不朽,并让人与 他 有某些相似而与 他 联系在一起,所以,认为人与兽类有同样的欲求对象与人的上位不符。事实也如此,人在各个政治群体中能过得舒心,但过得并不高贵。
那么,不足为奇,人类最重要的活动,就在于保卫他们共同的社会,因为这个社会是许多重要利益的动力因。这些利益体现在三种教育中:国民教育(civili)、齐家教育(domestica)和道德教育(morali disciplina/training)。
第一种教人管理自己,第二种教人管理家庭,第三种教人管理国家。其实,这与强行让自己遵守理性规则一致,一切正义和法律的最高点都基于理性原则,人须得首先能让自己臣服于理性,而后才能管理妻子、孩子、奴仆;须得先能掌控家庭,而后才能掌控国家。其实,第一种控制是一人之于一人,第二种控制是一人之于几人,以婚姻之爱引导妻子,以父母之爱引导孩子,以主人之治引导奴仆,乃至为[32]生活中的有益之物获得财富,勤俭地使用已有的财富;而第三种控制影响深远,其所控制的联合体不仅涉及一个家庭,而且涵盖与之有联系和贸易往来的几个家庭, 致力于促进并保卫这个联合体。可是,这一切都始于国民教育,换句话说,始于最高理性(summa ratione)的命令(imperandi)和克制规训(prohibedique)。
与许多人不同,我不把国民教育叫做法律体系(因为前者只占后者中的一小部分),我认为它是一切技艺和人类活动的调节器。人类活动可划分为三个分支:统治(imperium)、审议(consilium)和执行(executio。)实施统治的方式很多,共有四类,就像有四类不同的活动,主权(imperii maiestas/sovereignty)的各种特征就通过这些活动得以体现。第一类是创设职官并给各个职位分配其司法权;第二类是颁布或废除各种法律;第三类是宣战与媾和。最后一类包括给予惩罚和奖励,以及最高豁免权。
但是,审议活动常常也包含在我们刚才说的主权的各种职能中。颁布法律是一回事,关于立法的审议是另一回事。后者是议院的事儿,而前者是人民或君主或任何拥有主权的个体或群体的事儿。审议内容还包括增加和减少赋税、募集军队、接收或驱逐外交官、关注防御事务和建筑修缮,最后,对国家中国民其他技艺和活动的指导无法被纳入法律的范围。
但是,这些活动中最重要的是统治、分配正义(iuris dicendi)、召集议会(concionandi)和主持祭祀(sacrificandi。)前两项活动涉及强制(superiores ad cogendum),后两项涉及说服(sequetes ad suadendum),其威力不亚于强制,有时甚至更大。前两项以法律和武力驱逐罪恶,后两项以理性和宗教仪式驱使人朝向荣耀和美德。首先,阻止无法无天的野蛮人的残酷和劫掠,必须要靠士兵的手;第二种方法有赖于法律庭辩(iuris disceptatione)和衡平(aequitate;)最后一种方法凭借各种集会和宗教敬畏(religionis metu)。
如果战士英武、法官公正、祭司虔诚、言说者睿智,人类社会便主要靠一个领袖的技艺、司法体系、演说术和信仰而结合在一起;因而,这个社会也同样容易被瓦解,除非这些人受国民教育和统治(imperio)的引导。这类活动分支也管理日常必需品的购买和售出,管理农业、畜牧业、医药、领航业,管理[33]随后的能提供保障的技艺——确保生命能得到重要或便捷的保障。
国民教育也管理文学事务:例如,管理阐释神法和世俗法的人,管理被古人称为智者的那些人,后来的人简单地称他们为文法学家(Grammaticos),我认为包括修辞学家、诗人、语法学家、哲学家和数学家。古人恰如其分地将这种教育称为统领阶层的学科(disciplinam architectonicem),因为它为所有学科的所有专家们制定法律,以让他们的活动指向于共同利益,而非挑起麻烦,有损国家。
另外,这一教育也定义每个人的职责。职官分为文职和军职。后者关注战争事务,前者关注国内统治、审议、判决、城市的年度供应,开支、国库、土地、住房、青年人的教育和宗教。整个文职分支可划分为七类。
第一类无头衔、无钱、无权,只能由监督税收、军事训练、保安职责、城市安保的人来承担,这一类官职人员不领薪水。第二类包括一些有酬劳但没头衔的公职人员,扈从和清理城市垃圾的人就属于这一类。
第三类是有一些报酬的公共职务,不是完全没有头衔,但不与任何特别官阶挂钩,例如税收员、抄写员、书记、公共代理人和副官。第四类有头衔和报酬,但没有最高权力,例如神职人员和大使。
第五类荣誉很高,但没有盈利和权力,如议院议长或威尼斯总督就是这类职务。第六类有头衔和权威,没有薪水——这种设置很适合各种行政官员,例如执政官、裁判官、监察官、古罗马护民官、古雅典执政官、古希腊监督官以及其他这类官职。最后一类是有头衔、有权力、有收入的人,如威尼斯人中负责判案的120人,以及其他地方类似的人员;它包含了行使司法权力的那些人。所有这些官职都听命于拥有国家主权的那个人的统治(imperio)和威权(potestate)。
我们不应把宗教视为国民教育的一部分,即便看到神父和主教受制于职官的权力;出现这种情况是因为,必须热忱地保护国家中的祭祀和受批准的仪式。而宗教本身,是洗涤后的心灵直接转向上帝,它的存在无需国民教育、[34]无需社会联系,只在个体离群索居的状态中,伟人们一致认为,这样的个体越远离国民社会,越幸福。
然而,国民生活要求永恒的行动,不能整个国家都陷入静观状态,正如身体或灵魂的所有机能不能全部给予思想一样。如果我们把“善”仅仅定义为静观,它会带给个体幸福,但不会带给整个国家同样的幸福。这个难题一直令亚里士多德十分困扰,他无法让自己从中解脱出来。因此, 瓦罗 (Varro) 认为( 斐奇诺 认为是柏拉图先提出来),如果我们想要个人和整个城邦都达到同样的理想状态,就不能把居住在社会中的人的理想状态定义为独自的闲暇或活动,而只能将其定义为所谓的混合性格。心灵完全从肉体剥离之前,不可能享受纯粹的静观。
那么,人类活动就被分为上文讲的各种类别。如果遗漏了什么活动,也可以很轻松地将其归入那些类别。因此,在我们计划的三本书——属人的、自然的、神圣历史——的第一本里,应该一开始就按照上述顺序,区分人和人类活动的各种行为(acts。)第一个主题应该是种族的不为人知与声望;第二个是生与死;第三个是生活的各种便利;然后是财富和贫穷;之后,生活的奢侈和节俭、比赛和演出活动、愉悦和痛苦、荣耀与恶名、身体的美好与扭曲、长处与弱点、举止的粗鲁与文雅、无知与有识、天赋之才与天资贫乏;然后,道德教育和总体上关于德性与恶性的讨论。接着要考虑齐家教育,夫妇之间的互爱,父母和孩子之间的相互感知,以及主人的管理和奴仆的服从。最好还要考虑强者与弱者之间彼此的相互责任,理财技艺、爱与恨、社团与贸易,以及以血缘和婚姻为基础的关系。
然后,我们要处理民事知识。首先要提及统治权,王室特权和专制统治(despotic rule),[35]人民的状态和暴民的情况,精英们的统治和少数人的野心。我们得就以下问题展开讨论:国家审议、提议或取消法律,职官和个体国民,战争与和平,总体上对国民的保护与驱逐外敌,失败与胜利,奖赏与惩罚,征税与降税,接收或驱逐外交官,建立或取消行会和公司(corporibus),管理人文艺术与各种学科,公共和私下审判,温和与严厉的惩罚措施,避难与宽恕,集会与演说者。最后,要处理农业与畜牧业,这二者是国家的主要支柱;贸易与航海事务;建筑和手工业,纺纱与编织,医疗与医药,音乐与体育,绘画与雕塑,香料与其他提供愉悦的技艺,文学事务,对神法和世俗法的阐释,哲学家与数学家,诗人与文法学家。
第二本书会涉及各种自然事物的历史划分,阅读史家作品时常常会遇到这些。首先要探讨自然的各种基本原则,时间和地点,上升和下降,总体上的运动与变化;各构成部分及其本质;未发育完全的机体;金属与石头;植物的种类;分为三个群体的生物;各天体;世界的大小和形状。通过更准确的区分,所有这些主题都容易解释,因为自然事物具有极高的精确性。
最后一本书的主题是神圣事务:首先关于属人的心灵,它是一切自然发展的累积,但是是最低级的神性,然后是智性的三分秩序;之后是上帝及其事行和预言;最后讨论宗教与虔敬。
把这些主题按照这种顺序安排在每一本书中的各标题下,或者以看似更适合每个读者的方式安排,下一步在每个主题处标注出在读史中遇到的每一件值得牢记的事实,在有关属人活动的书的页边空白处加上关于谋划、言辞和事行的注释,以大写字母的形式标注(这样易于把相关材料与相应的活动对应起来)。然后,我们看看那些细节中哪些高贵、哪些卑劣或中性,并以这样的方式作注:C.H.(意即“值得尊重的谏言”[consilium honestum])。或者,如果有人——否定廊下学派的教义——喜欢区分高贵和有用,卑劣和无用,我也不会反对,那就可以建立一个四维模型——卑劣、高贵、有用、无用。例如,忒米斯托克勒斯为 阿里斯蒂德斯 (Aristides)提出的烧船计划,[36]是依照人民的命令为了国家的利益,这个计划对阿里斯蒂德斯有用,但却不高贵,我们应该将这一事件放在“为了国家的利益而执行的计划”标题下,在页边空白处加上C.T.V.三个字母,意即“卑劣却有用的计划”(consilium trupe utile)。
而且,某种意义上讲,审议是言辞和事行的基础。审议可以不依赖言辞和事行单独存在,后二者却不能离开审议,否则就是不过脑子地说话或做事。关于重大事务的谋划几乎全是秘密。那些谋划,不经艰辛无法获知,不到整个事行完成也无法清楚获知。例如, 辛辛纳图斯 (Cincinnatus)常常于风暴和危机中挽救罗马人的国家。当平民们因冲动而失去理智、企图把护民官的数量翻倍时,执政官阿庇乌斯强烈反对,辛辛纳图斯只把他的计划告诉少数几个人,他说:
同意他们,护民官越多,每个人的权力越有限,他们当中只要有一个人干预,就能破坏或阻碍整个团队的权力。
平民们当然意识不到他们被误导了,还感谢元老院,仿佛元老院帮了他们一个大忙。我们就把这类涉及到国家的谋划称作有用且高贵吧。 穆提乌斯 (Q.Mutius)买房时,为了让良心好过点,付给卖主高于其所要求的价格,他的这一事行可被成为高贵但无用。忒米斯托克勒斯的计划也一样,他秘密警告波斯国王,希腊人想要切断地峡,这种做法让他把亚洲与欧洲联合起来。这个计划不仅高贵而且对双方都最有用:如果波斯国王战胜了希腊人,会继续宠信忒米斯托克勒斯;同时,这对全体希腊人也有用,因为薛西斯立刻就想到了撤退。有用之物几乎总是与高贵一致。有时,在一个事件里,各种谋划、言辞和事行都属于同一种类。
例如, 塔尔文 (Sextus Tarquin)针对 卢克赫提娅 (Lucretia)的谋划很卑劣,其言辞更卑劣,而他所干的勾当最无耻。有时,在说出的话也许与谋划或事行不符,例如,奥古斯都在亚克兴角(Actium) 打败 安东尼 (Mark Antony)后,想建立其永久的权力,其言辞和谋划就不一致。他设计了非同寻常的方法,与他向元老院发表的演说完全相反。在演说中,他反复拒绝掌管国家,并进一步要求元老院放他卸甲;最后,在那些已经被他贿赂的人的请求下,他请求诸神见证,10年后,平息完所有事件就交出统治权。此后,他每10年就这样发一次誓,以此持续了45年的统治。忍受不了奴役的西塞罗此时会说,[37]高贵的演讲与卑劣的谋划完全不一致。
既然同一部分历史常常可能被排列在不同的标题下,我们就必须找出主要问题:例如,普鲁塔克在叙述 德米特里乌斯 (Demetrius)的生平和阿庇安(Appian) 在叙利亚战争事务时,都讲了安提俄克的故事。由于对 斯特拉托妮可 (Stratonice)产生了令人难以置信的激情,安提俄克日渐衰弱、似乎濒临死亡,幸亏亚里士多德女儿的儿子 埃拉西斯特拉图斯 (Erasistratus)从安提俄克的心跳判断出他的强烈爱意。
他对安提俄克的父亲 塞琉古一世 (Seleucus)说:“你的儿子完了”。
塞琉古问:“怎么会这样?”
埃拉西斯特拉图斯答:“他无可救药地爱上了我妻子”。
塞琉古说:“那么,我对你不够好吗?你就不能纵容一下这个年轻人的爱情吗?”
他又反过来说:“就连你自己不也是会屈从于对某人的情爱嘛。”
“噢,愿诸神把他的爱转向我亲爱的斯特拉托妮可”,塞琉古大喊道。
这时,埃拉西斯特拉图斯说:“那你可以同时兼具父亲和医生的角色了。”
就这样,塞琉古就把后妈让给了安提俄克。埃拉西斯特拉图斯则得到了60000枚金币。这个故事涉及爱情、重病的治疗、父爱、儿子的孝心、慷慨,以及埃拉西斯特拉图斯敏锐机智的言辞。然而,由于爱情的伟大力量是所有这些行为的诱因,我们不能把这段令人愉悦和难忘的历史放在“德性”或“慷慨”或“医学”的标题下,而应将其归在“爱情”标题下,否则会无数次提到同一件事。
同样,言辞也有许多类,尖刻的、恶心的、无耻的,也称为卑鄙的;但某些文雅机智的言辞可视为高贵。而那些机智或辛辣的,如果既不适合“卑鄙”,也不适合“高贵”类别,那么我通常将其置于中间,即“中性”。
例如,德莫斯梯尼对福吉翁的谈话:“人民会摧毁你,只要他们开始暴怒。”
得到的回答是:“相反,如果他们恢复理智,就会摧毁你。”
有人傻乎乎地问他:“谁是最好的国民(quis civium optimus)?”
他回答道:“最不像你的人。”
这些以及类似的话就属于言辞的魅力。
人们碰巧遇到的偶然事件(虽然没有什么是偶然的,但我们就用常用词吧),虽发生在人身上,但似乎部分来自神[38],部分源于自然。相关的例子有,塔西佗曾记述,5万费德奈人丧生于剧场坍塌。 这件事应该放在“关于死亡”的标题下。亏损、沉船和意外战败都应归于此类。但是,我们也把相反的事情放在同一标题下,因为历史上它们几乎总是同时出现——即德性与劣性,卑劣之物与高贵之物——通过列出一张关于这些事件的清单,我们就能在谈及一件事时,同时谈及其对立面,例如迟钝、审慎、狡猾;怯懦、勇敢、鲁莽;自负、希望和绝望;浮躁、坚定和固执;古板、节制、无节制;傲慢、谦逊和自贬;残酷、宽厚和放纵,塞涅卡贤明地称其为灵魂的恶;贪恋、大方和浪费;插科打诨、文雅和粗野;谄媚、和蔼和乖戾。 即使很多性格特征难以名状,其两级也常常隐含在其中道的名称里,例如,一个崇高灵魂的伟大在于友好、德性、宽厚和忠诚,这些特征中完全没有两极特征,或者词里只包含一极。 有些情况下,两极之间无法容纳中间状态,例如嫉妒、怨恨、 饶舌、沉默寡言、不得体和羞怯,羞怯被排除在德性外,因为任何年龄的人都不该羞怯——德性的定义暗含着这一特点。
然而,如果有谁不满意恶性与德性的二分法,也可以采取四分法,即审慎、节制、勇敢和正直。斐洛 为了避免多个词引发歧义,认为最高的善无非是正义,而正义无非是所有谋划、言辞和事行中的某种正直和诚实。柏拉图教诲说,每个人首先于自身发展正义(犹太人会说每个人首先于自身开始仁爱),他把审慎给予灵魂的更高层,让其指导欲望、警示危险,将勇敢指派给心脏,审慎指派给肝;然而,他认为所有正义都有一个共同点——理性指挥,其他服从。[39]也就是,他让每一部分各归其所。
但是,要么这根本所指无物,要么完全把正义与审慎混为一谈。每个人用以判断应该给予其他人什么的那种德性,法学家不称其为道德德性,而称之为审慎。让每一事物各归其所或命令其各归其所的人,不是善,否则不那么做的人就是恶,除非我们承认,没有杀人就吹嘘自己给予了人生命的恶棍身上也有德性。如果我们把这类正义授予低层次灵魂,就会遇到困境:我们将与无理性的野兽为伍,因为它们也有那种低层次力量,与人的法律和正义相关联。但如果有什么德性是两种灵魂都有的,当然审慎就是那纽带,同样也是所有德性与各种知识体之间的纽带。如果我们确实承认这点,就得从哲学中排除“审慎是否是美德”这个模棱两可的争论。我们可以从柏拉图本人那里获得这一观点的权威说法,《法义》的最后一卷, 他只以德性来衡量每个人的所有活动,以审慎来衡量一切德性。否定了廊下学派的观点,现在我们可以以我说过的方式来划分与智识——即各种学科——相关的各种德性了,将其分为理论的、实践的和能生产产品的。
因此,结论就是,在读史过程中,不会出现任何无法被恰当地归列在其合适位置的史事——不管是值得称赞的,还是该遭责备的。如果历史中的卑鄙之事与高贵之事、有用与无用之事混在一起,我们必须停止探讨,换成通俗的谈论方式。例如,罗马元老院曾产生过这样一次决议,命令地方总督 加卢斯 (Gallus)破坏与阿凯亚人之间的联盟;然而,如果加卢斯遵从自己天性的善,就应该维持双方共同的友谊,在出现争吵时安抚双方。
应该说,这一决议对罗马人有用,因为拉科戴梦人、威尼斯人以及几乎所有的民族都采用过同样的审议;德莫斯梯尼驳 亚里斯托克拉底斯 (Aristocrates)的演讲和为罗德岛人争取自由的演讲内容都表明,这一审议对雅典人有用。但是,如果各民族的权利被侵犯,就应将这一审议视为无用且卑鄙。
在缺乏经验的人看来,[40]刺杀 林孔 (Rincon)和 福勒戈索 (Fregoso)两位外交大使,或者掩盖他们是被皇帝查理五世的人杀掉的,对皇帝有用,因为据说两位大使邀请外援和土耳其军队。然而,这一罪行不仅卑鄙,而且对皇帝本人和整个国家都极其有害,最终,这一罪行演变成一场大战的导火索,天主教同盟被煽动了。科林斯毁灭和塔伦特姆败北的原因正是起于两位大使遇刺。如果有人不愿听从民众的判断,而更愿意跟从智慧之人(虽然关于什么是卑鄙或高贵,即使是智慧之人彼此之间也无法达成一致),那他在掌管国家时常常会步入歧途。
最后,读史家作品时,为免太频繁地被要求中断阅读而去写作,我们应该在页边给类似段落加注。这样,就能很容易地把每一史事归到其标题下。我们也能从中获益——通过重复,能够更加牢固地记住所有最重要的材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