缺失悲剧知识及其现象(如悲剧、史诗、长篇小说)的文化,与决定着生活态度的存在意识所具备的悲剧的开放性之间,有着最远的距离。
不经意间,当我们看到悲剧知识中的人的时候,它对我们历史性回忆的作用,就像世代间的裂缝。悲剧知识不一定是高级文化的产物,反而可以是原始的:人在这种知识中进行活动,就像他被唤醒一般。现在,人正面临着一种处于不安中的临界境况,而他正被这种不安驱动着。因为他不满足于任何的稳定,所以没有任何稳定的状态可以持久。随着悲剧知识的产生,开始了某种历史运动,这种历史运动不仅发生在诸多外部事件之中,而且发生在“人之存在”的深处。
悲剧以前的知识本身是圆满的与完美的。它关注人的苦难、不幸与死亡。某种深层的悲伤如同发自内心深处的欢呼一般,皆为这种知识所特有。在这种知识中,悲伤被理解为永无休止的循环,从生到死、死而复生的循环,和永无休止的变化。逝去与复生的神灵,与作为这种死亡与复活现象的诸季节的庆典皆是基本现实。大地女神的神话直观在地球上几乎是普遍存在的,亦即,可以同时赋予生命与剥夺生命的女神孕育、照管、呵护、催熟万物,然而万物瞬间又重新回到了母体之中,被残忍地消灭,在巨大的灾难中灭亡。与其说这是悲剧知识,毋宁说是某种对于世事无常的安慰性知识,一种可以得到自我安慰的知识。它从本质上说是一种非历史性知识。在这种知识看来,无论何时我们所面对的现实都是相同的。什么都微不足道,一切都同等重要,并且每个当下存在的事物都完全地、毫无保留地存在着,正如它原本的存在状态那样。
悲剧知识具备历史性。循环不过是背景而已。真实的存在是独一无二的,并且是以不断向前运动的方式存在着。它已成定局,且从不重现。
但是,悲剧以前的知识并不会被悲剧知识所取代。悲剧以前的知识可能会作为某种与悲剧的根本直观相对的独立的真理,来维持自己的地位。尽管存在关于所有厄运的知识,但只要我们可以获致关于世界的和谐的解释,及其相应的完满的生活现实,那么悲剧的根本直观依然不会出现。这很大程度上发生在古老的中国,确切地讲是佛教产生前的中国。在那里,所有的悲惨境遇、不幸以及邪恶都仅是一时的短暂的侵扰,而不会一直存在。那里没有对世界的恐惧,没有对世界的摒弃,没有对世界的辩护,也没有对存在与神灵的谴责,有的只是悲叹。那里没有绝望中的矛盾,却有静静的忍耐与死亡。那里没有解不开的纠葛,没有令人不齿的黑白颠倒;所有的一切本来都是美好与真实的。在上述过程中,可能会经历恐怖的与令人惊愕的事物,然而这些事物对于被悲剧意识照亮的文化而言同样是广为人知的。那里,生活氛围轻松愉快,没有斗争也就没有反抗。依据某种深远的历史意识,人与万物的太古的根基建立了联系。他寻求的不是历史性运动,而是对一种既是有序的又是善的永恒现实的持续不断的重建。哪里出现悲剧意识,哪里就有某种非同寻常的事物的消失;没有悲剧性的安全感,自然的、崇高的人性,在这世界上的家园存在感,以及具体直观的丰富性,这些都曾实际存在于中国。在日常的、普通的面孔之中,与闷闷不乐、拘谨羞怯的西方同时存在的,是开朗活泼、无拘无束的中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