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简·奥斯汀短篇作品集》包括三部作品:《苏珊夫人》《沃森一家》和《桑迪顿》。这三部小作品1871年首次出现于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1798—1874)撰写的《简·奥斯汀回忆录》第二版中,距离简·奥斯汀逝世已经过了半个多世纪。
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是简·奥斯汀的侄子,即她的长兄詹姆斯和第二任妻子玛丽·劳埃德之子,也是奥斯汀众多侄子侄女中唯一参加了她葬礼的人。古稀之年的他决定为亲爱的简姑妈撰写回忆录,满足想更多了解这位女作家的无数读者的心愿,并引用以下这段话表达了自己的意愿和决心:
除了自己他不知道谁想做这份工作。这绝非罕见的动机。某人看到需要做的事,除了自己找不到想去做的人,于是只得承担这份事业。
《哥伦布生平录》(第一章),亚瑟·海尔普斯爵士
然而在他看来,简姑妈的生活平平淡淡,没什么值得一提的大事情;她在世时和当时文学圈中的作家没有交集,甚至可以说在去世后才逐渐声名日盛。与此同时,家中的亲人为避免泄露隐私销毁了许多资料,让他几乎无法借助任何材料细致描述姑妈的生活,只能依靠对姑妈相貌性格的清晰回忆,以及尚在人世的几位同辈,尤其是长姐本·勒弗罗伊太太(即安娜)的帮助,于1869年11月17日完成了《简·奥斯汀回忆录》。这本书分为十二章,1870年由剑桥大学出版社出版。
这本回忆录得到的关注远远超出了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的预料,促使他第二年就推出了更加详实的第二版。新版本不仅补充了叙述,增加了几封书信,更增添了《劝导》最初的结局,也让简·奥斯汀的三部短篇作品首次问世。他在书中表示《劝导》删除部分的出版符合作者公开或私下的意愿;但若不是因为读者的呼声,他也许会对贸然让三部小作品出现于公众视野心存顾虑。
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将唯一的完整作品《苏珊夫人》视为主要的增添,把它称作简姑妈“孩子气的故事”。《沃森一家》和《桑迪顿》均为未完成的小说。《沃森一家》写于1803或1804年,那时简·奥斯汀和父母、姐姐住在巴斯。《桑迪顿》是她的最后一部作品,写于1817年1月27日至3月17日。四个多月后,简·奥斯汀因病与世长辞。
《苏珊夫人》写于1794年,当时简·奥斯汀只有十九岁。她在1805年重新誊写了小说,后来送给了她特别喜爱的侄女范尼,即她的三哥爱德华的长女。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在纳奇布尔夫人(即范尼)的许可下,让这部早于所有小说的短作品得以问世。
苏珊夫人三十五岁,容貌年轻美丽,谈吐优雅怡人,却自私自利、心肠狠毒、阴险狡诈。她使自己的丈夫失去财产并早早去世;对女儿毫无感情,一心想把她推入痛苦的婚姻让自己获利;在刚刚守寡的几个月里将众多男人玩弄于股掌之间,包括德·库西家族年轻英俊、寄托全家人希望的长子,并让二十三岁的雷金纳德违背家人意愿,私自和她订下婚约。然而她最终聪明反被聪明误,只能独自品尝酿下的苦酒。
《苏珊夫人》是一部书信体小说,包含41封不同成员之间的往来信件和第三人称书写的结局,以这位“全英格兰最会卖弄风情的女人”被挫败的阴谋和终将带来痛苦的选择作为结局。这部小作品的风格热烈大胆、幽默风趣,常以出乎意料的情节安排和转折让人忍俊不禁,比如雷金纳德在终于得知苏珊夫人的真实面目,和她解除婚约后的命运:
弗雷德里卡因此在她的叔叔婶婶家安顿下来,直到时机成熟,能对雷金纳德·德·库西说话、奉承并巧妙地诱使他爱上她——这一点,考虑到他需要时间克服对她母亲的爱恋,曾经发誓未来不再爱上女人并讨厌她们,也许能合理期待一年的时间可以做到。通常来说三个月就够了,但雷金纳德的感情不仅强烈而且持久。
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对这部作品并没有很大的信心,将其比作“柔弱得无法独自站立的植物,但能从她扎根更深的其他作品中得到支撑”。他接着写道:
无论如何,这不能削弱简·奥斯汀作为作家的声誉;因为即使它会被公众视为不值得出版,也必须由贸然发表的他承担责任,而非将作品锁进书桌的她。
E.昆西也有类似的想法,认为《苏珊夫人》“完全不像奥斯汀小姐的作品……其中的人物和细节极其令人不悦” 。
雷金纳德·法雷尔(1880—1920)在1917年7月发表于《季度评论》的文章中,对《苏珊夫人》写下了这样一段话:
《苏珊夫人》是她第一部需要评论的作品。它不好;它粗糙又生硬,带着年轻人常有的冷酷。
然而它对于研究这位作家的事业和性格极为重要,将其排斥在未来作品之外将是灾难,考虑到对她作品中“阴影”的任何幻想和期盼。年轻时的错误的确只是成熟作家出色之处的过度表达;《苏珊夫人》的冷酷和令人不悦只不过正是对简·奥斯汀最善表达的正确原则年轻化的夸张。
法雷尔同时看出了《苏珊夫人》和未来作品中人物之间的关联,比如《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玛丽·克劳福德。其实《理智与情感》中的露西·斯蒂尔与《爱玛》中的埃尔顿太太,甚至几位男性角色,如玛丽的哥哥亨利·克劳福德,以及《劝导》中的埃利奥特先生,从他们身上也能依稀看出苏珊夫人的影子,当然这些人物都比苏珊夫人委婉温和得多。
年轻的简在《苏珊夫人》中,通过书信洞察每个人最真实细微的心理活动,为她开创的“自由间接引语” 打下了坚实的基础。同时,在她未来的六部小说中,书信都是不可或缺的重要组成部分。
《沃森一家》原先是个没有名称的写作片段,手稿大约四十页,未经通常的整理润色,甚至没分章节,很少划分段落,包含大量缩写,可以看出几处细微的修改痕迹。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将作品命名为《沃森一家》,“为了能有个标题指代它”。这部手稿由他的姐姐本·勒弗罗伊太太保存,即简姑妈多次为她修改作品,最具文学天分的安娜。
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看出这是一部较为成熟的作品并为此感到高兴,认为这篇小说很有希望,人物形象生动鲜明,笔触细腻,有她独特的叙述方式,以对话而非描写体现人物性格。关于这部小说为何没能完成,他说自己给不出满意的解释,但试着表达了以下看法:
我个人的想法是,但这仅仅是猜测,作者意识到将她的女主角放入过于低下的境遇带来的坏处。身陷如此贫穷卑微的处境,虽然不一定和粗俗相联,却很有可能堕落至此;所以,正如一位起调过低的歌者,她停止了演唱。随着年龄的增长,对世事了解的增加,这也许是她更能意识到的错误;当然她未再重复,未将随后任何作品的女主角置于可能不利于一位女士提升的情境之中。
这番解释虽有道理,却忽略了作者本人当时的处境。1803年春天,简·奥斯汀的小说《苏珊》(即《北怒庄园》)被克罗斯比出版社以10英镑的价格买下版权,成为她第一部被出版社接受的小说。然而次年出版事宜毫无结果,对原先欣喜的奥斯汀必然是个打击。同样在1804年,简的母亲生病,她的好友安妮·勒弗罗伊死于一场事故。1805年1月,简的父亲突然病逝,她和母亲姐姐三人一共只有大约200英镑的年收入,陷入漂泊不定的生活,依靠几位兄弟的资助才能勉强维持体面的生活。当身陷和女主角爱玛类似的困境时,不难想象这样的感同身受会让她难以继续。
爱玛·沃森十九岁,是个中等个头,深褐色皮肤,健康开朗的漂亮女孩。十四年前,她被送给家境富裕的姑妈和姑父抚养,备受宠爱,也是预期有八九千英镑的女继承人,却因为姑父的去世和姑妈的轻率婚姻,身无分文地回到贫寒的家中。
善良的爱玛因为在爱德华兹先生举办的舞会上对一个小男孩的帮助,赢得了牧师霍华德一家的喜爱,也让迷倒众多女孩的马斯格雷夫和高冷的奥斯本勋爵对她产生了兴趣,甚至主动来到她的家中拜访,爱玛温柔的严肃话语让奥斯本勋爵第一次有心取悦一个女人。
爱玛和长姐伊丽莎白在家中过了一段贫穷却温馨的生活。不久后在克罗伊登当律师的罗伯特和妻子送玛格丽特回家,顺便看看爱玛。罗伯特对爱玛疏离冷淡,罗伯特太太虚荣自负,玛格丽特虚情假意又脾气暴躁,然而马斯格雷夫在晚上的意外来访使原本让人难以忍受的家庭聚会变得极其欢乐。
一心想得到马斯格雷夫的玛格丽特因为他第二天没有如期出现而大发雷霆,摧毁了家中的一切安适。爱玛主动提出替喜爱热闹的姐姐照料父亲,闲暇时以阅读和思考驱散所有的不快。罗伯特夫妇劝爱玛去他们家中,主要为了让爱玛帮他们料理家务。伊丽莎白虽然不舍,却帮着劝说爱玛离开,躲避恼人至极的玛格丽特。客人走了,爱玛没有同行。
在简·奥斯汀去世前的十多年中,她并未尝试完成这部很有希望的小说,只告诉了姐姐卡桑德拉故事的发展和结局:
爱玛的父亲很快会死去;爱玛将依附于她心胸狭隘的哥嫂一家。她会拒绝奥斯本勋爵的求婚,故事的很大乐趣源于奥斯本夫人对霍华德先生的爱恋,以及他转而对爱玛的深情。他最终会娶爱玛为妻。
未完成的《沃森一家》无疑是奥斯汀最灰暗的一部作品:爱玛生活境遇的一落千丈,哥嫂姐姐对她的无情和无视,老迈病弱的父亲很快会让没有结婚的四个女儿落入凄凉无助的境地。简·奥斯汀为这部小说安排了美好的结局,但即便如此,爱玛也必然是经历最多苦难的女主角。
《沃森一家》的写作距离1811年《理智与情感》的出版、《曼斯菲尔德庄园》的开始,以及她把《第一印象》修改为《傲慢与偏见》大约七八年时间。如果将《沃森一家》和这三部作品,以及随后的小说相比较,或许可以认为简·奥斯汀通过将《沃森一家》和其他小说相互交融的方式,延续了这部作品的生命力。
从爱玛身上,不难看出伊丽莎白活泼灿烂、不畏权势的性格。1814年1月至1815年3月,奥斯汀创作了长篇小说《爱玛》,也是她写作效率最高的一部作品。两个故事都发生在萨里郡;两位爱玛都善良可爱,失去了母亲,也都享受过慈母般的疼爱;她们的父亲老弱多病,慈爱正直却有些自私,奥斯汀说过他们都会不久于人世;如果比较两个爱玛的相貌描述,可以发现除了肤色,她们的容貌神采极其相似;《爱玛》中的爱玛似乎一直是个开心任性的千金小姐,但假如没有奈特利先生,失去父亲的爱玛可能陷入更加悲哀的处境;而简·费尔法克斯小姐和贝茨小姐,都显示了无依无靠的女性可能陷入的痛苦境遇。
《沃森一家》中最精彩的男性角色当属汤姆·马斯格雷夫。他年轻英俊,因为早早得到财产而失去原则,和女孩们调情,被女孩们迷恋;想要结成有利的婚姻,却因爱玛的冷淡态度对她产生爱慕之情。他的出现把一场原本糟糕的家庭聚会变得趣味盎然。他是牌桌上极其耀眼的人,玩得兴致勃勃,让每个人都非常高兴。他对爱慕自己的爱玛的两个姐姐毫不在意,却愿意坐在她们身旁逗她们开心。从他的身上能看见谁呢?《理智与情感》中的威洛比,《傲慢与偏见》中的韦翰,当然更重要的是:《曼斯菲尔德庄园》中的亨利·克劳福德。
透过“第一男主”达西,能否依稀看出奥斯本勋爵的骄傲,以及霍华德先生的高大英俊和儒雅正直?《劝导》中达尔林普尔夫人来到音乐厅引起的轰动,是否同奥斯本一家进入舞厅时的情形如出一辙?而伊丽莎白渴望结婚的原因,正是和她年龄相仿的夏洛特选择柯林斯先生的理由。
可你知道我们必须结婚——就我自己而言单身也很不错——几个同伴,不时有一场愉快的舞会,对我而言就足够了,假如我们能够永远年轻。但父亲无法供养我们,他变得又老又穷、受人耻笑、极其糟糕……我和你一样不愿嫁给令人讨厌的男人——但我不认为 有 那么多很不讨人喜欢的男人——我想我能喜欢任何性情愉悦,收入不错的男人——我想姑妈把你养得过于文雅。
《沃森一家》
柯林斯先生当然既不明智也不可爱;和他相伴令人厌烦,而他对她的感情必然只是子虚乌有。但他依然会成为她的丈夫。她对男人或婚姻都不太看重,但结婚始终是她的目标;这是受过良好教育却财产微薄的年轻小姐唯一的出路,无论多不确定能否带来幸福,却一定是让她们免受穷困的愉悦保障。这份保障她现在已经得到了;在二十七岁的年纪,也从未漂亮过,她感到十分幸运。
《傲慢与偏见》
英国女作家和文学评论家弗吉尼亚·伍尔芙(1882—1941)很喜欢简·奥斯汀的短篇作品。她鼓励读者在阅读时进行分析和思索。对于《沃森一家》,她的评价是:“伟大作家的二流作品值得阅读,因为它们为其杰作提供了最佳评判。”
詹姆斯·爱德华·奥斯汀·利在第二版回忆录中,增加了以“最后的作品”为标题的第十三章,首次将《桑迪顿》呈现在读者面前。他在章节的开始就以满怀遗憾的口吻,表达了对姑妈过早离世的痛惜之情。
简·奥斯汀被从我们身边夺走:有多少未尽的才华随她而逝,她或许还能给她的读者带来多少乐趣,假如她的生命能被延长,这不得而知;但可以确定她长久开采的矿藏并未枯竭,她依然勤奋地从中获取新鲜素材。
简·奥斯汀的最后一部小说《劝导》创作于1815年8月至1816年8月,当时她已进入四十岁,在写作过程中逐渐病痛缠身,因此《劝导》的风格和前五部截然不同,是她最成熟的小说,充满了忧伤、遗憾与渴望。然而五个月后,从1817年1月27日起,她又开始了一部新作品。当时奥斯汀的身体状况应该有所好转,因为在大部分手稿中,她的字迹都整洁有力,但后面的一些页面似乎先是用铅笔书写,可能因为她身体太过虚弱,无法坐在书桌前使用墨水。3月17日,简·奥斯汀停止了写作。这份手稿分为十二个章节,同样没有命名,因为人物众多且情节尚未完全展开,无法判断故事会有怎样的发展和结局,甚至难以看出谁会是真正的男女主角。
一些不喜欢简·奥斯汀的人批评她将同样的爱情故事重复了许多遍,认为她的小说只是关于“一个乡村中三四户人家”的琐碎生活。暂且不论这些评价是否合理,但此番评论完全不适合《桑迪顿》;或者可以说,《桑迪顿》是简·奥斯汀最特别的一部小说。
简·奥斯汀的前五部小说都以富裕乡绅的庄园大宅为主要场景,女主角大多来自乡绅家庭,通过婚姻进入了通常财富地位更高的另一个乡绅家庭。《劝导》摆脱了这样的格局,让愚蠢自负的埃利奥特爵士因为挥霍无度,只得将世袭大宅凯林奇府邸租给从战争中获得大笔奖金的海军上将夫妇,和大女儿在巴斯租下一座房子,以节省开销。他的二女儿安妮没有嫁给父亲的假定继承人埃利奥特先生,而是嫁给了平民温特沃斯,成为海军的妻子。在这部小说中,大海变成了比乡绅住宅更重要的情境。
《桑迪顿》是一部更加出人意料的小说。它以一辆马车在崎岖的道路上翻车,扭伤帕克先生的脚踝,在海伍德一家的精心照料下痊愈后,帕克夫妇把他们二十二岁的长女夏洛特带到桑迪顿为开端,展开了一段开发海滨浴场的投机故事。
帕克先生大约三十五岁,结婚七年,有温柔却毫无主见的妻子、四个孩子和可以舒适生活的财产。他因为偶然的机会同桑迪顿的另一位主要地产主合作,从此狂热地想把桑迪顿打造成为时髦的小型浴场。
桑迪顿是他的第二个妻子和四个孩子——几乎同样宝贵——当然更费心思。他可以永远谈论它——它的确拥有最高的权利——不仅是他的出生地、财产和家——也是他的矿藏,他的赌注,他的投机活动和他热衷谈论的话题;他的职业,他的希望和他的未来。
从他劝说海伍德一家随他去桑迪顿的话语中,很容易看出他“想法乐观,幻想多于见识”的性格。
他的确相信谁都不可能真正健康,没有人(无论此时偶然借助运动和心情显得多么健康)能够每年在海边度过的时间少于六个星期,却能真正享有永远的健康——海边的空气和海水沐浴共同的作用几乎万无一失,总有一种或另一种方法能够应对胃、肺或血液的各种不适。它们可以治疗痉挛,治疗肺病,治疗脓毒,治疗胆汁不适,以及治疗风湿病。谁都不可能在海边感冒,谁也不会在海边没有胃口,谁都不会情绪低落,谁也不会没有力气——大海能够治愈,可以舒缓,也能放松——令人精神振奋,心旷神怡——似乎正是人们所需——有时一种,有时另一种——如果海风不起作用,海水沐浴必然有效——在沐浴没用时,显而易见大自然会让海风单独进行治愈。
以现实主义著称的简·奥斯汀在有生之年的最后一部作品中尽情放飞想象力,创造了许多令人捧腹大笑的情境,以及众多堪比柯林斯先生的可笑之人。
同帕克先生合作的德纳姆夫人是个七十岁的老太太,已经埋葬了两任丈夫,从两次婚姻中得到丰厚的财产和很有价值的爵位,被三群期待继承她财产的人奉承着。她极其吝啬自负,如今又增添了对投资失败的担忧。年轻美丽的穷亲戚克拉拉·布里尔顿小姐陪伴她生活,让最有希望成为她遗嘱受益人,相貌英俊的爱德华爵士感到不安,下定决心要诱惑她并毁灭她。爵士的妹妹德纳姆小姐既为她的财产感到不满,又为她的身份感到自负,谄媚又高傲。帕克先生两个妹妹和弟弟的来访,因为他们的各种病痛,以及妹妹戴安娜想为哥哥招徕的两群客人大大缩水的情节,让小说变得妙趣横生,而最终到来的几位客人,也给小说增添了许多笑料。
在这部小说中,简·奥斯汀一改通常以爱好读书夸赞人物的习惯,讽刺了因为空虚偏执的头脑而误入歧途的爱德华爵士。
他执拗的判断力,必然因为他天生缺乏很强大的头脑,让小说中恶棍的优雅、勇气、睿智与执着在爱德华爵士看来盖过了他所有的荒唐和所有的残暴。对他而言,这样的表现是天才、激情和信念——这令他兴致盎然、热情似火;他总是更渴望其成功,为其失败满怀忧伤,远超作者的意愿。
虽然他的许多想法来自这样的阅读,然而说他不读其他任何作品,或是他的语言并非源于对现代文学的大体了解却并不公正——他读了当时所有的散文、书信、游记和评论——却同样不幸地让他从道德经验中汲取了错误的原则,从历史的颠覆中得到邪恶的诱惑,让他只从我们最喜爱作家的创作风格中获得了生僻的词语和晦涩难懂的句子。
他想诱惑并毁灭克拉拉的计划,因为显而易见又出人意料的理由而暂时搁浅。
事实上再大的挫折也不会影响爱德华爵士。他能抵御最强烈的鄙视或厌恶——如果不能用感情赢得她,他一定会把她带走。他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他已经对这件事思索良久。如果他的确只能这样做,他自然会希望弄出些新花样,超越那些领先于他的人——他很想弄清廷布科附近有没有适合接待克拉拉的独立房屋。可是哎呀!那种高明做法所需的花费不适合他的钱包,而审慎迫使他让他的意中人以安安静静,而非更轰轰烈烈的方式得到毁灭与耻辱。
简·奥斯汀的小说中不常出现对病痛的详细描述。《傲慢与偏见》中的班尼特太太和《劝导》中的玛丽经常头痛不适,却是无病呻吟;《爱玛》中的伍德豪斯先生尚未老迈,却已老态龙钟,因为酷爱幻想出莫须有的病痛;而《理智与情感》中的玛丽安因为失恋的痛苦和风寒的侵袭差点死去,成为最有哥特气质的女主角。但在《桑迪顿》中,对疾病的描述贯穿全文,成为小说的亮点和重要笑料。
小说刚开始,帕克先生就因为寻找外科医生而扭伤了脚踝,而他投资开发桑迪顿的重要原因,源于他幻想中桑迪顿对各种疾病的治愈能力。他的两个妹妹和二十一岁的弟弟,更是整天沉迷于对生病的幻想,把自己都变成了药罐子,同时忙着对别人有用。然而理智的夏洛特从最初就看出他们的病痛和他们的忙碌全都是无中生有。
夏洛特不可能不怀疑这种异乎寻常的健康状态有很大的想象成分。身体的不适和恢复都太不平常,似乎更像热切的头脑找些事情来自娱自乐,而非真正的病痛或缓解。帕克一家毫无疑问酷爱幻想,感觉敏锐——当长兄以成为投机商发泄他多余的感情时,他的妹妹们也许以想象出老毛病来消磨她们的感情。
显然他们活跃的大脑并非 全部 用于此处,还有一部分用来渴望能够起到作用。似乎他们一定不是忙着对别人有用,就是自己病得不轻。事实上,某些天生的敏感体质,加上他们不幸喜爱寻医问药,尤其爱找江湖郎中,让他们很早的时候,就在不同时期有了各种不适;他们别的痛苦都源于想象,因为爱出风头,想引人注意。他们有善良的心灵和许多令人愉悦的感情——但他们的内心从不安分,总想比别的任何人更有成就,这体现在他们的每一次善举上——他们做到的一切,以及他们忍受的一切,无不显得自负空虚。
尽管这些年轻人有各种匪夷所思的病症和治疗方式,最年长的德纳姆夫人对待这件事却最为豁达:
我已经在这世上好好活了七十年,看外科医生没超过两次——这辈子从来没有为了我 自己 ,见过外科医生的脸——我真的相信假如我可怜又亲爱的哈里爵士也从未见过任何一位,他现在应该还活着——那个人接连不断地拿了十次诊疗费,让 他 送了命——我请求你,帕克先生,别让外科医生过来。
1817年3月14日,简·奥斯汀曾给侄女卡罗琳写信,热情邀请她随时来访,然而很快因为病情加重无法履行约定。卡罗琳后来和姐姐勒弗罗伊太太(即安娜)看望了她,对她的状况做出了以下描述:
她非常苍白,她的声音无力又低沉,她看上去衰弱又痛苦;但我得知她从未有过太多剧烈的疼痛。她无法努力和我们说话,我们去病房的看望非常短暂,卡桑德拉姑妈很快就带我们离开。我想我们待了不到一刻钟;我再也没见过简姑妈。
3月25—27日,即简·奥斯汀停止写作《桑迪顿》一个星期后,她在给侄女范尼的信中透露了自己的病情。
非常感谢你好意关心我的健康;我当然已经好几个星期身体不适,大约一个星期前情况很糟。我时常发着高烧,夜不成寐,但我现在好多了,样子也稍有恢复,之前特别难看——晦暗苍白,各种病态的气色。我不可能指望再次容光焕发。在我这个年龄生病是危险的放纵。
也许过去一年绵延不断的莫名病痛 正是简·奥斯汀决定创作这样一部作品的原因和动力。强大的头脑以虚弱的身体自娱自乐,把她承受的痛苦转化为帕克先生的胡言乱语和姐弟三人自负空虚的无病呻吟,同时渴望自己的病痛也能像帕克姐弟那样纯属子虚乌有,“只需灭掉炉火,打开窗户,以各种方式丢掉药剂和嗅盐”。让我们为这位过早离世的伟大作家感到伤心遗憾的同时,更对她乐观坚强的天性油然而生敬佩之情。
英国作家与评论家弗兰克·斯温纳顿(1884—1982)对这份未完成的作品评价极高。他看出奥斯汀继续提升的写作才能,发现了“更伟大,更成熟的卓越之处”:“更辛辣的讽刺”以及“其他任何作品无法超越的敏锐与坚定”,并宣称自己为“桑迪顿迷”。威尔伯·克罗斯(1862—1948)也曾在《耶鲁评论》中写道:“这份片段处处体现了至臻的造诣。”
本人是华东师范大学外语学院教师,于2017年9月至2018年9月期间获国家留学基金委奖学金,在加拿大滑铁卢大学英语系作为访问学者,师从弗雷泽·伊斯顿教授(Fraser Easton)进行简·奥斯汀研究。访学期间,我遇见时任滑铁卢大学孔子学院中方院长周敏教授,在她的指引下走上了奥斯汀翻译之路。感谢群岛图书出版人彭伦老师、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许静老师和陈斌老师的帮助与认可。感谢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对我的信任,感谢我在此工作二十年,温暖如家的大学英语教学部,同时感谢给我帮助、支持与鼓励的师长、家人、同事、学生和朋友们!
三部短篇作品中的黑体着重标记(原版为斜体)均以“牛津世界经典丛书”的“Northanger Abbey and Other Works”(2008)为标准,文末注释也以此书为重要参考。由于未完成的两部小说基本保留了极少划分段落的原始状态,为方便阅读,译者在遵照原格式的基础上,对过长的段落进行了分段。如有不当之处,欢迎亲爱的读者批评指正。
最后,愿这本有些青涩粗糙,同时饱含遗憾的《苏珊夫人:简·奥斯汀短篇作品集》能让读者了解更真实的简·奥斯汀,并爱上这位真性情的伟大作家!
汪燕
2022年11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