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第三章
冻泪

Gefrorne Tropfen fallen

Von meinen Wangen ab;

Oh es mir denn entgangen

Daß ich geweinet hab’?

Ei Tränen, meine Tränen,

Und seid ihr gar so lau

Daß ihr erstarrt zu Eise,

Wie kühler Morgentau.

Und dringt doch aus der Quelle

Der Brust so glühend heiß,

Als wolltet ihr zerschmelzen

Des ganzen Winters Eis.

冰冻的水珠

从我的两颊下堕。

有可能我没注意,

我竟有那么多泪水。

哦,眼泪呀,我的眼泪,

怎么现在变得那么脆弱。

你一定已经结成冰块,

就像清晨冰冷的露珠般闪烁。

你从我胸中涌出,

灼热像团火,

好似将冬天的全部冰雪

都被你溶没!

“你说得对:我今天不该来。”他说,压低了声音,让马车夫听不到。她向前弯了弯腰,似乎还想说话;但他已经喊出发车的命令,马车隆隆远去,把他留在拐角处。雪已经下完,一阵刺骨的风吹上来,在他站着凝视的时候,那风抽打着他的脸。忽然,他感觉到睫毛上有什么僵硬而冰冷的东西,才发觉自己泪流满面,风把眼泪冻住了。

——伊迪思·华顿[Edith Wharton],《纯真年代》
The Age of Innocence , 1920)

演唱这部《冬之旅》——我一定演唱了上百次——某些演出让人记忆犹新。2010年冬天,我在莫斯科的普希金美术馆与朱利叶斯·德雷克[Julius Drake]合作,这是十二月之夜艺术节的一部分。这场演出因各种原因而令人难忘。“十二月之夜”是晚年斯维亚托斯拉夫·里希特[Sviatoslav Richter]创建的一个系列,作为20世纪的钢琴巨匠,他与德国男高音彼得·施莱尔合作录制的《冬之旅》的现场录音,既厚重不朽又栩栩如生,那是我十几岁时接触这部套曲的途径之一。普希金博物馆是一座奇妙的博物馆,在演出之前,我们得以在它的画廊中漫步,见到让人敬畏的伊琳娜·安东诺娃[Irina Antonova],她自1961年以来一直担任馆长。她为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时苏联侵占德国博物馆藏品做坚决的辩护,1945年德累斯顿画廊的几乎全部藏品运抵莫斯科时,她就已经在普希金博物馆任职。(凑巧,里希特和施莱尔的《冬之旅》是1980年代初在德累斯顿的一次演出。)安东诺娃对“十二月之夜”系列的建立起了重要作用。普希金博物馆本身是由俄罗斯诗人玛丽娜·茨维塔耶娃[Marina Tsvetaeva]之父创建,而她根据《冬之旅》的一首歌词(《幻日》)写了一首诗作。亚历山大·普希金和威廉·缪勒一样,也是泛欧拜伦崇拜的参与者;他的奥涅金和莱蒙托夫的毕巧林——短篇小说集《当代英雄》中处于核心的反英雄——是缪勒流浪者的远房表亲。

所有这些历史性的交集可能看起来很勉强,也无关宏旨,但却提醒我们,《冬之旅》是历史的产物,在历史中产生,并通过历史传播。例如,当缪勒写诗的时候,正是结束所有冬季旅行的一次冬季旅行——拿破仑从莫斯科大撤退——之后。缪勒是一个德国爱国者,他在1814年曾与拿破仑军队作战;但在紧接着的一段时间里,忠诚何方比较混乱。1812年9月入侵俄国的拿破仑大军,有六十万人,是一个多国实体,其中有整整一个军团的奥地利士兵。1812年12月离开俄国的十二万人中,有五万奥地利人、普鲁士人和其他德意志人,德意志人比法国人还多。

弗朗茨·克吕格[Franz Krüger]的画作《雪地里的普鲁士骑兵前哨》[Prussian Cavalry Outpost in the Snow]的创作时间稍晚于1821年,其中令人悚然的尸体被大雪覆盖,几乎不为观者所见,它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视觉背景,为《冬之旅》提供了另一种灵感,在混乱而可怕的战争年代之后,雪地景观可能意味着什么。

克吕格,《雪地里的普鲁士骑兵前哨》

舒伯特本人显然是个政治敏感的人,即使不是非常活跃的政治人物,但在奥地利历史上这个政治压抑的时期,这方面证据并不多。1820年代,他似乎是个具有反骨的年轻人,因涉嫌叛乱而被捕(当时他的好友约翰·森恩[Johann Senn]与他在一起,可能是头目,最后流亡国外,事业一落千丈)。相反,早些时候,还是少年的他是一位爱国作曲家,写了一首庆祝盟军战胜拿破仑的歌曲。《巴黎的欧洲解放者》[Die Befreier Europas in Paris]D.104写于1814年5月,距奥地利和俄国军队进入法国首都仅几周。几年前,即1809年,法军对维也纳城的轰炸和占领,让年轻的舒伯特刻骨铭心(他生于1797年)。约瑟夫·冯·施鲍恩描述了1809年5月他(一个20岁的法律系学生)和舒伯特(一个唱诗班男孩)都住在神学院时的情景:

看到发光的炮弹在夜空中划过,那是一种壮观的景象,而许多炮弹染红了天空……突然间,房子里传来一声巨响,一枚榴弹炮落在了神学院的大楼里,它穿透了好几层楼,掉在一楼爆炸。

拿破仑终于战败后,安排欧洲秩序的和平会议在舒伯特的家乡维也纳举行,城里充斥着外国政要和各类社会活动。在不可避免的骚动和激动之后,结果是——特别是在1819年颁布了具有压迫性的《卡尔斯巴德法令》[Karlsbad Decrees]之后——德语世界似陷入魔咒:像是中了《狮子、女巫和衣橱》中白衣女巫的魔法咒语:永远是冬天,圣诞节不会再来。审查制度开始运作:怀疑滋生不满。舒伯特和他的朋友们都是这个比德迈尔世界的居民,在这里,居家安逸是最重要的,艺术放弃了昔日的英雄主义,任何反对事物现存方式的举动都是加密的,须小心谨慎。按照舒伯特的剧作家朋友鲍恩费尔德的说法,奥地利的制度是“rein negatives: die Furcht vor dem Geiste, die Negation des Geistes, derabsolute Stillstand, die Versumpfung, die Verdummung”(纯粹的消极:对精神事物的恐惧,对精神的否定,绝对的停滞,积水,僵化)。《冬之旅》可能会让我们想起过去的战争;但也会让人想起冰封的和平。

在《战争与和平》中,托尔斯泰反思了1812年战事及其后的历史意义:“19世纪初,欧洲事件的根本重要性和基本意义在于,欧洲民众从西到东、随后从东到西的运动。”1941年德国对俄国的入侵对之予以全面呼应,而且更甚——更巨大,更愚蠢,野蛮程度没有上限。大约在安东诺娃开始在莫斯科担任馆长时,也就是柏林战役前一个多月,德国男高音彼得·安德斯[Peter Anders]正在这座被严重轰炸的城市的一间录音室里完成《冬之旅》的录音,作为德国文明的一个象征。他正录制一套完整反映德语艺术歌曲的项目,这是其中一部分,计划是由钢琴家米歇尔·劳切森[Michael Raucheisen]构想,据说他是第一个在音乐会上将钢琴盖完全打开来表演艺术歌曲的钢琴家),他是戈培尔的客户,希特勒的宠儿。

纳粹政权与古典音乐之间的关系是一个令人烦恼的问题。特立独行的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齐泽克[Slavoj Zizek]在对待《冬之旅》时一如既往地惹人争议。他将乔治·斯坦纳[George Steiner]等人所担心的德国高级文化的问题进一步明确并具体化——“一个悖论,现代野蛮主义以某种直观的、或许是必要的方式从人类文明中萌生。”——斯蒂文·斯皮尔伯格的《辛德勒的名单》以残酷电影方式将此体现出来(其中,在清除罗兹犹太人区时,一个德国士兵在他们要拆除的犹太人公寓里用钢琴弹奏优美的赋格曲。“巴赫还是莫扎特?”他那两个不那么“文明”的战友大声互相询问)。这里是齐泽克对《冬之旅》的文化作用的评论——约1942年,低音男中音汉斯·霍特尔[Hans Hotter]与上面提及的劳切森合作录制了一张非常著名的这部套曲的唱片:

很容易想象,德国官兵于1942/1943年寒冷的冬天,在斯大林格勒战壕里聆听这段录音的情景。《冬之旅》的命题,难道不能唤起与这一历史时刻的独特共鸣吗?整个斯大林格勒战役不就是一场巨大的《冬之旅》吗?每个德国士兵是否都可以对自己说出这部套曲的第一句话:“我来是陌路人/作为陌路人现在我离开”?下面这些诗句不正是他们的基本经历吗:“如今我的世界昏暗阴霾/道路被皑皑的白雪覆盖。我要旅行多久/这并不由我定裁。/为了穿过黑暗的幽谷/我一定要找出一条路来。”

齐泽克接着对《冬之旅》中的一些歌曲也提出了同样的观点,进而说明那种“与这一历史时刻的独特共鸣”。“无意义的无尽行进”在《回顾》中,是与撤退的共鸣:“我的脚又疼又热,/即使我正走在冰雪之上。/但我只想在看不见钟楼的地方,/才停下有片刻喘息的时光。”士兵只能梦见在春天回家,他的Frühlingstraum[春梦],他紧张地等待着邮车的到来(第13首);而第18首的暴风雨的早晨,很像“早晨炮火攻击的震惊”。

灰暗阴沉的天幔,

已被风暴撕成碎片;

破散的云儿在天上飘荡旋转,

被击打得精疲力尽,无比困倦。

士兵们精疲力竭,但仍不允许他们拥抱死亡的安宁(第二十一首歌曲《旅店》的表达主题),唯一的办法就是继续前进——“于是,我就不会听见它忧虑的故事,因为我没有耳朵去听它的经历!”(《勇气》)。

要是雪花吹到我的脸上,

我就很快把它掸落在地……

只有傻瓜才会唉声叹气!

齐泽克的分析可能有些勉强,但却是对历史的深刻回应;德语艺术歌曲与世界历史事件有着长期的甚至是未曾料想到的联系,这似乎与它的家庭渊源、它的审美内在性相左。对齐泽克来说,恰恰相反,正是这种“错位”,可以让《冬之旅》成为1942年中另一次冬之旅的慰藉伴侣,抽象的情感允许“从具体的事物中逃脱”。难道这就是艺术的作用,隐藏可怕的真相?

在德意志民族主义发展的早先时候,1894年,安东·冯·韦尔纳[Anton von Werner]画了一幅华丽的《巴黎城外的宿营,1870年10月24日》。韦尔纳是一位知名人士,柏林皇家艺术学院的院长,他最著名的画作是有关1871年在凡尔赛宫的新德意志帝国成立仪式,后被多次复制引用。普法战争之前,韦尔纳是普鲁士参谋总长赫尔穆特·冯·毛奇[Helmuth von Moltke]的幕僚;这幅著名画作中的轶事细节表明,韦尔纳在回忆(或许也是在改进)一次真实事件。观者看到,一群衣冠不整的普鲁士士兵,正在一个豪华的洛可可法国客厅沙龙里(布鲁诺伊城堡)。沾满泥浆的皮靴,正在燃起的炉火,旁边散落着木头,这一切令人吃惊。士兵们带来的粗犷,与这个有点女性化的环境之间有一种直接的视觉对比。这是法国文明与德国文化之间的并置,是坚固的男性价值与战败民族的退化之间的并置。但请注意,这些粗犷的男士并没有破坏雅致的环境:他们举止得体。奢侈的家具保持完好;一位戴头盔的老兵正与这家人有点上了年纪的女仆做低声交谈。他们的前面有个小姑娘,正为眼前的一切感到惊喜不已:画面中心有一架三角钢琴,琴盖打开,一位军官正在钢琴上弹伴奏,另一位军官正在歌唱,仪态随意而高雅,一只手叉腰,另一只手轻盈地放在钢琴谱架上,好似对世界宣称,他正在威格摩尔大厅[Wigmore Hall]演出。他们正在表演的音乐可在谱架上辨认出来(韦尔纳也在关于此画的笔记中提到),是一首舒伯特的歌,出自1828年的海涅诗集——《海滨》[Am Meer],“Das Meer erglänzte weit hinaus…”[大海在远方闪烁不停……]。据韦尔纳的笔记,这首歌出人意料(考虑到它较为阴暗的心理色调)很受军乐队喜爱。

安东·冯·韦尔纳,《巴黎郊外的宿营,1870年10月24日》,1894

所以我们看到,舒伯特的歌曲如何在德意志的胜利与灾难之间进行调解,其时段正是充满困扰的时期——从1813年(现代德意志民族主义的诞生),到1945年(德意志民族主义的终极羞辱和毁灭)。舒伯特正是在中欧政治性紧缩的时期发明了他创作歌曲的崭新方式,他四周的圈子看重并强调Bildung[教化]——自我及自我力量的培育。这既包括Anbildung(通过文化沉浸,如阅读和其他等等,来扩展文化视野),也涉及Ausbildung(自身天赋的展现)。舒伯特的歌曲深深得益于这种文化。韦尔纳的画作明确体现了一种矛盾冲突,德国的强大和法国的羸弱。一方面是战争的图景:带泥浆的皮靴和制服,普鲁士军国主义的理念位于德国民族使命的中心,起先是作为手段,但从根本上说也是价值体系;另一方面是“教化”的理念,深耕培育,并通过宁静的音乐表达个人,最终达至敏感性的升华:正是这种矛盾冲突不安地居于这幅画作的核心。这两方面能够和谐相处吗?

德语艺术歌曲的歌手今天是这一历史——既有积极的一面,也有消极的一面——的后继者;我们不能也不应该逃离这一历史;我们应该尝试去理解这一历史。1945年之后,新的技术手段——高保真和慢转唱片——与新一代的艺术歌曲歌手相结合,使Lieder[德语艺术歌曲]得以重塑,其具有非凡敏感和敏捷想象力的主导人物是一位普鲁士教师的儿子,迪特里希·费舍尔-迪斯考。在近半个世纪的时间里,费舍尔-迪斯考以传教士般的热情和炽烈的演绎天赋,通过录音和音乐会的不同方式,将舒伯特的全部抒情天才展现在世人面前,从而证明“教化”优于强权。从某种意义上说,新的艺术歌曲演唱是浴火重生,但却指向和平。费舍尔-迪斯考的第一次《冬之旅》演唱是如下情形:

我的学校正在准备一场音乐会,由我演唱《冬之旅》,以回应我(还有我母亲)在更多观众面前表演这部套曲的热切愿望;瓦尔特教授也在观众席上。我热情高涨,冲昏了头,有两首歌曲(我不记得是哪两首了)没来得及认真记住——所以我干脆把它们省略了。音乐会大约进行到一半时,空袭警报响起。那是1943年1月30日,纳粹夺取政权十周年纪念日,英国人正在用猛烈轰炸来纪念。我在泽伦多夫[Zehlendorf]市政厅的两百多名听众和我一起逃到地下室。两个小时中,外面狂轰滥炸,虽然幸好不是在泽伦多夫这里。随后我们都再次上楼,继续进行套曲的第二部分。我的这次首演太不同寻常,但它也让我看到,我可以面对困难环境,并努力走到最后。

传说1950年代初,年轻的费舍尔-迪斯考在伦敦首演《冬之旅》后,方位感迷乱,以至于走错了台口。

于是我们兜圈子又回到出发点,从Bildung再到Bildung。1950年代和1960年代,新的德语艺术歌曲演唱风靡全球——我们这代人都对它肃然起敬,它是新德国的大使,是对自由精神的继续,其开始可回溯至1820年代。

2010年,两位英国音乐家在莫斯科普希金博物馆表演舒伯特的《冬之旅》,这其中卷入了多少历史和文化的复杂性,多么具有反讽意味!这首特别的歌曲《冻泪》让我想起莫斯科的演出,有两个相关的原因。我们抵达和离开这座城市时,伴随着一场无与伦比的冬季的实体力量和美学力量的展示:一场暴风雪将树木变成了玻璃雕塑,上面挂满了晶莹剔透的水晶,一道奇异的风景被封冻起来,这倒真适合《冬之旅》。的确是冻泪:冰柱水滴装饰着树枝,正是树在哭泣。我们思忖,我们常在夏天表演这部套曲,有时会觉得很奇怪,非常不合适。说来也很奇怪,我们总是在温暖的大厅里表演该套曲,从来没有感受到寒冷,也没有在寂静中雪景中生活过。观众会常常如此想象吗?雪景应该是音乐会的一部分吗?

演出前,一位非常有礼貌的俄罗斯记者用英语采访我,要用于电台节目。在歌曲独唱会中,与歌剧相反——在歌剧院中,通过灯光调节,一堵无形的墙将演员与观众席隔开——观众通常是可见的,是表演等式的一部分,表演者可与之对弈和交流。在音乐会接近尾声时,我向大厅看去,发现我的采访者在流泪——这在我以前《冬之旅》的演出中从未发生过。对他来说,这可能牵动了一些非常特殊的东西,他可能经历过非常难忘的一天、一周或一个月;但我不禁把它归结为俄罗斯的神秘灵魂——那个特定的文学形容,对这个民族而言,情感的表达往往会溢出表面。

《冬之旅》写于这样一个时期,此时过度哭泣已遭人白眼。18世纪中后期,即所谓的情感时代,则充斥着泪水。放情哭泣已经从虔诚的宗教领域(典型表达于巴赫的康塔塔《哭泣,悲叹,忧愁,恐惧》[Weinen, Klagen, Sorgen, Zagen])移至不加掩饰的感性经济的中心。泪水意味着同情,但它们也代表着——至少在想象中——一种更肉体化的体液交换。1770年代的热门畅销书是歌德的《少年维特之烦恼》,其热度直至巴士底狱风暴仍未消退。此书一经出版即成为德意志青年人的必读,它所激起的热潮很快传遍整个欧洲。维特不仅在时装上引领潮流(蓝色外套和浅黄色马裤),也引来生存意义上的模仿:睿智年长者担心,这本书不仅鼓励浪漫式的忧郁(维特爱上夏洛特;她结婚了;他单相思),甚至鼓励自杀(维特的命运)。当时,许多英国和法国的写作,流行所谓的感伤主义是主流,但歌德却将哭泣推向了狂喜和情欲的极限。夏洛特和维特阅读克洛普斯托克[Klopstock],深受感动,潸然泪下。正如罗兰·巴特[Roland Barthes]所做的描述:

(维特)无拘无束地释放眼泪,以此遵循情爱身体的秩序,它处于液体扩张中,一个沐浴的身体:一起哭泣,一起流动:美味的眼泪完成了夏洛特和维特共同阅读和表演的克洛普斯托克。

到1820年代,对感性的崇拜及哭泣已成为老俗套。狄更斯在1836年创造了山姆·维勒 ,但这个人物所说其实是之前十年的观点,他宣称对于感情,一个人“最好放在自己心里,别让它们在热水中蒸发,特别是它们没什么好处。泪水从来不可能给时钟上发条,也不可能让蒸汽机运转”。这部分是因为时尚的转变,但敏感性也是与革命时代相联系的一种危险学说。

因此,缪勒的流浪者一方面受当时风行的拜伦式反讽的影响,另一方面则预示了反衬海涅的浪漫式压缩,于是他对自己的眼泪感到几分惊讶,也有几分逗乐;乍一看,这些眼泪并不是出于感情的流动、润滑而陶醉的泪水,而是凝固在脸颊上的泪。有一个矛盾逐渐在诗中积累,当流浪者嘲笑自己的眼泪是如此不温不火,以至于像晨露一样变成冰冻时,它们的源头——从自己内心中涌出——却是炽热的。它们来自内心,而内心是一个汹涌的情感熔炉。这是一首关于压抑的歌,一首关于人的感情被物化的歌,舒伯特在音乐的配置中体现了这首诗的每一个曲折,从钢琴在开篇小节中冰冻的、近乎嘲讽性的呼唤和回答的动机,到“des ganzen Winters Eis”[冬天的全部冰雪]这些语词的反复哭诉。

哭,当然是两方面的——嗓音发声和产生眼泪。它有很多种类,不同的组合,是悲伤的万花筒:无声的眼泪;无泪的呜咽;低沉的或更放纵的抽泣;以及吞噬一切的哭泣,投入整个身心,可怕但却达至净化。婴儿一直会哭,成人则少得多;虽然哭是一个生理过程——因动情而流下的眼泪,比切洋葱时产生的眼泪,含蛋白质成分要多百分之二十到二十五。与特定压力相关的荷尔蒙会分泌在动情的眼泪中——眼泪是历史文化的中介。哭泣提供某种有利于健康的解压,这一观念有很长的历史。塞内加[Seneca]认为,“眼泪安抚灵魂”;奥维德[Ovid]写道,“通过哭泣我们发散怒气……哭泣是一种解脱,悲伤被泪水冲走,于是我们感到满足”。当然,我们生活在一个怀疑眼泪的社会,我们为眼泪感到困窘。在我们的社会中,男性哭泣的频率要比女性低得多,这并非一直如此。音乐是唤起情感、导致哭泣最有力的方式之一;但每当我自己因某段音乐而哭泣时,我会体验到两种矛盾而交叠的感觉——我应对自己反应的真实性和强烈性感到满意(虽然我不愿意这样称呼它),但在我的自我意识中,又会对此感到羞愧。一个人不应屈就于由音乐所引起的眼泪——眼泪来了,但被抑制。在音乐厅里,人们不像在葬礼上那样公开而彰显地哭泣,尽管他们正在听闻的是巨大的情感冲击。只有那一次,我看到有人——只有一个人——在观众席上哭泣。 0hAZsiG7YKUwTKZL+dcIlAdTg6H4RTZmuA5lIpUvBgW0C6+InGEq54D3S3R02Jgb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