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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言

对那些责备我的人,我满怀无尽的爱,带着这颗心,我……流浪至远方。许多许多年,我一直唱着歌。我想歌唱爱,爱却转为苦痛。我想歌唱苦痛,苦痛却变成爱。

——舒伯特,《我的梦》,手稿,1822年7月3日

《冬之旅》[ Winterreise ]:一部为人声和钢琴而作的套曲,包括24首歌,由弗朗茨·舒伯特写于他短暂生命的结尾。他于1828年在维也纳辞世,年仅31岁。

作为一位无比高产的歌曲作家,以及一位富有诱惑力的旋律高手,舒伯特在他有生之年已声名远扬。但《冬之旅》显然让他的朋友困惑不解。舒伯特最亲近的一位朋友,约瑟夫·冯·施鲍恩[Joseph von Spaun],三十年后曾回忆当时舒伯特圈子里听到这部套曲的情形:

舒伯特有段时间显得抑郁寡欢。我问他有什么烦心事,他仅是说“不会太久,你听到就会明白”。一天,他对我说,“今天来肖博[Schober]家,我会给大家唱一部套曲,是些很可怕的歌。我很想知道你怎么看。我在这些歌上花的心血远远超过其他歌曲”。于是,他为我们演唱了整套《冬之旅》,歌喉中充满感情。我们被这些歌曲中哀怨而阴暗的色调所震慑,而肖博说,只有一首歌《菩提树》他很喜欢。舒伯特对此应答道:“我喜欢这些歌曲远甚其他歌,你们终将也会喜欢这些歌。”

另一位好朋友约翰·梅尔霍弗[Johann Mayrhofer]是政府职员和诗人,曾与舒伯特共享居所好几年(舒伯特曾为他的四十七首诗作谱曲)。在梅尔霍弗看来,《冬之旅》是一种个人伤痛的表达:

他已经病了很长时间,而且病得很重(1822年底他开始染上梅毒),有过十分伤心的经验,生命已经褪下玫瑰色调,冬天已向他走来。诗人的反讽口吻植根于失望,这很对他的胃口:他用尖锐的口吻来表达这种反讽。

施鲍恩在解释这部套曲的生成缘由时,更为戏剧性地混合了个人维度与审美维度。“在我看来确凿无疑,”他写道,“他在写作最美妙的歌曲——尤其是《冬之旅》——时的神情激荡,导致了他的英年早逝。”

在这些解释中(尤其是施鲍恩的解释)有某种深刻的神话色彩,有点类似基督在客西马尼园 的感觉——心情沮丧,误解内情的朋友,某种只有在先辈辞世后才会得到理解的神秘感。“可怜的舒伯特”的传说一直流传——他不被理解,得不到爱,有生之年很不成功。但其实应该提醒,舒伯特靠自己的音乐收入不菲,他在颇有身份的(即便不是贵族圈)沙龙里受到款待,得到不少赞扬,虽然也遭到批评。教堂职位或贵族赞助虽然安全但却受限,舒伯特也许是这一范围之外作为自由职业者的第一位大作曲家。他年纪轻轻,不免有些漫无目的,但总体而论他发展得不错。舒伯特的音乐在维也纳的演出中就流行度而言仅次于罗西尼;当时一些最伟大的音乐家都演唱、演奏他的作品;从中他收入相当可观。《冬之旅》在报界也并未遭受白眼。这里是1828年3月29日刊登在《剧场时报》[ Theaterzeitung ]上的一篇评论:

舒伯特的心灵之大胆随处可见,他以此俘获每个接近他的人,将他们带至遥不可及的人心至深处,无限的预兆带着渴望,似玫瑰色的光芒洒落,同时又有某种无法言传的不祥预感,颤栗的福佑,伴随着被约束的当下的轻微苦痛,缠绕于人性存在的边缘。

尽管略带浪漫式的浮夸修辞,但作者清楚地察觉到并认真地对待这部套曲的崇高性,这一品质随后得到公认,借此它擢升为经典。这种超凡品质,也转变了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自怜自伤的爱情旅程的诗歌文本。对于入门者来说,《冬之旅》是音乐历程中的一个伟大成就:虽然严峻素朴,但却触及不可言说之物,更触动心灵。在最后一曲《手摇琴手》之后,寂静似触手可及——那种寂静只有巴赫的受难曲才能再度召唤。

然而,“入门者”这个概念本身就会给人敲响警钟。这也是再写一本书来谈论这部套曲的一个理由:解释,说明,探查语境,并细加编排。以钢琴作伴的歌曲已不再是家庭日常生活的一部分,也失去了在音乐厅中曾经的至尊地位。人们所说的“艺术歌曲”,也即德奥人所谓的“Lieder”,是一个小众产品,是古典音乐这个小众中的小众。但《冬之旅》无疑是一部伟大的艺术作品,它应该像莎士比亚和但丁的诗歌、梵高和巴勃罗·毕加索的画作、勃朗特姐妹或马塞尔·普鲁斯特的小说一样,成为我们共同经验的一部分。这部作品在世界各地的音乐厅里,在远离1820年代维也纳的文化环境中,仍然具有生命并产生影响,这确乎令人称道:我正在东京写这篇引言,《冬之旅》在这里和在柏林、伦敦或纽约一样,信服力丝毫不减。

在本书中,我想把每一首歌当作某种平台,探索其渊源;将作品置于历史语境中,同时也发现新的和意想不到的联系,不仅是当代的,也包括早已故去的——文学的、视觉的、心理的、科学的和政治的。音乐分析不可避免会发挥作用,但这不是《冬之旅》的系统指南,此类著作已有很多。我不具备技术资质去进行传统的、音乐学意义上的音乐分析——我从来没有在大学或音乐学院学习过音乐——这有不利,但或许也有优势。尼古拉斯·库克[Nicholas Cook]认为,“听众对音乐的体验,以及以技术理论术语对其进行描述或解释,两者之间存在差异”(见他的精彩研究《音乐、想象力和文化》[ Music, Imagination and Culture ]),这种探索让我振奋。实验表明,即使是高度训练有素的音乐家,也常常并不把音乐作为技术意义上的音乐形式来聆听;对我们所有人来说,除非我们做出特别的、坚定的分析努力,否则我们与音乐的相遇更多的是兴之所至,甚至是满不在乎,而不是一味强调技术理论——即使我们是在聆听一首来自伟大传统的雄辩式音乐大作,如贝多芬交响曲,或巴赫赋格曲。在《冬之旅》这样一个散漫的结构中(二十四首歌曲所组成的套曲,可谓是第一部也是最伟大的概念专辑),可能会有重复出现的模式或和声手法值得一提;但我倾向于采用一种可称之为现象学的模式,追踪听众和表演者主观性的、文化承载的轨迹,而不是去为转调、终止式和根音位置做出归类。

通过收集如此不同的大量材料,我希望阐明、解释并加深我们的共同反应;强化那些已经知道这部套曲的听者的经验,并向那些从未听过或听说过它的人伸出援手。关键总是作品本身——我们如何表演它,我们应该如何聆听它?但将其置于更广阔的框架内,我希望,未曾预料的视野会以其特有的魅力自发涌现。

我自己的《冬之旅》路途颇为顺畅,得益于高人的教诲和自己的机缘巧合。我第一次接触到舒伯特的音乐和威廉·缪勒[Wilhelm Müller]的诗歌(《冬之旅》的歌词出自他之手)是在十二三岁,正在上学。我们运气好,音乐老师迈克尔·斯宾塞[MichaelSpencer]是个奇迹,他总让我们做一些宏大的,甚至有些荒唐的、雄心勃勃的音乐项目。我是一个歌手,不会演奏乐器,一直觉得自己稍稍有些格格不入,虽然我们演唱很多美妙的音乐——一开始就演唱布里顿、巴赫、塔利斯和理查德·罗德尼·本内特[Richard Rodney Bennett]。有一次,迈克尔·斯宾塞先生提议他自己(钢琴)和我的同学爱德华·奥斯蒙德[Edward Osmond](单簧管)演奏一首叫《岩石上的牧羊人》[ Der Hirt auf dem Felsen ]D.965 的歌曲时,我还根本不知道这首作品精彩至极。周六早上去他家和其他音乐家一起排练,是我一生中最兴奋的事。

《岩石上的牧羊人》是舒伯特最后的作品之一,应当时伟大的歌剧女伶安娜·米尔德-豪普特曼[Anna Milder-Hauptmann]的催促而作,她的歌喉让人啧啧称奇:有人说可抵“整座歌剧院”;有人说堪称“纯金属”。它开头和结尾的诗句出自《冬之旅》的诗人威廉·缪勒,是一首让人惊叹的技巧性田园歌,与舒伯特的伟大歌曲套曲迥然不同。一个牧羊人站在岩石上,面对眼前的阿尔卑斯山景高歌。歌声回荡、飘扬,他想到了远方的爱人。悲痛的中段之后,是对春天激动而兴奋的召唤。春天将至,牧羊人继续流浪,他和心上人即将重逢。我们会发现,这与《冬之旅》完全相反。

我家阁楼中有个盒子,里面有一盘那次学校演出的录音带。我很久没听了,但我依然记得,我那时纤弱的高音应对这首歌曲中著名的技巧挑战,只能算差强人意。当然,以一个少年男童的人声重新演绎这个“长裤角色” ,这个滑稽模仿的牧童,这也是有益的经验。总之,我爱上这首歌,但又马上忘了它,这是我与德语艺术歌曲传统的首次邂逅。

后来我又幸遇一位伟大的老师,高中的德语老师理查德·斯托克斯[Richard Stokes],他对艺术歌曲的热爱极为深沉、迫切和富有感染力,并将这种热爱灌注到他的许多(如果不是大多数)课程中。不妨大致想象一下,二十来个十四五岁的孩子,嗓音状态参差不齐,在语言教室里喊叫着舒伯特的《魔王》[ Erlkönig ]或玛琳·黛德丽[Marlene Dietrich]的《花落何方》[Sag mir wo die Blumen sind]。正是《魔王》使我爱上了德语艺术歌曲[Lied],这种激情支配了我的青春少年时代。也正是这首歌曲的一个特定录音——在我们的第一堂德语课上播放——抓住了我的想象力和心智:德国的男中音王子迪特里希·菲舍尔-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和他的英国钢琴伙伴杰拉尔德·摩尔[Gerald Moore]。我当时还不会说德语,但是德语的声响,以及钢琴和人声所共同传导的戏剧感——时而甜蜜,时而颤栗,时而化身为恶魔——对我来说是崭新的天地。我尽可能找来费舍尔-迪斯考的歌曲演唱录音,跟着演唱,一路从童声变成男高音:或许对我处在萌芽期的发声技巧来说并不理想,因为费舍尔·迪斯考无疑是男中音。

个人的机缘巧合也在我对艺术歌曲的痴迷中发挥了作用,因为我在音乐和歌词陪伴中度过青春期的危险和痛苦。另一部威廉·缪勒的作品,即舒伯特的第一部声乐套曲《美丽的磨坊姑娘》,对于像我这种具有浪漫秉性的人来说,真是再合适不过了。我以为自己爱上了住在同一条街道的一位女孩,但我生性笨拙,她起先根本没有注意到,随后又断然拒绝。在我的想象中(也许真是如此),她和当地网球俱乐部的一个运动型男生走得很近。似乎很自然,我在她家附近的南伦敦街道上踯躅,心中吟唱着舒伯特的歌,那些狂喜的歌,那些出于愤怒的受拒的歌。毕竟,美丽的磨坊女青睐的是充满男性气概的猎人,而不是敏感的唱歌的磨坊男孩。

我稍后才知道《冬之旅》,但我已经为它做好准备。我在伦敦听过两位伟大的德国人演唱这部套曲——彼得·施莱尔[Peter Schreier]和赫尔曼·普雷[Herman Prey]。但我不巧错过了唯一一次在科文特花园皇家歌剧院聆听费舍尔-迪斯考与阿尔弗雷德·布伦德尔[Alfred Brendel]的联袂演出。1985年1月,我首次公开演出《冬之旅》,在牛津大学圣约翰学院的校长府邸,观众是三十多位朋友、老师和同学。人们总是询问我如何记住所有的歌词,答案是从小开始。此书出版时,我演唱这部套曲应该有足足三十年了。

这本书是几年来写作和研究的成果,也是三十年来痴迷于《冬之旅》的结晶,表演它(在我的演唱曲目中应比任何作品都要多),试图寻找新的方式来演唱它、表现它和理解它。因此,我受教于很多朋友和同事,无法一一呈谢。我已经提到了两位启发我的老师,迈克尔·斯宾塞和理查德·斯托克斯。与我一起同台演出这部套曲的钢琴家都为本书做出了重要贡献。舒伯特本人于1825年到萨尔茨堡巡演,他写信给哥哥,说自己认识到通过歌曲创作和表演,他创造了一种新的艺术形式,这需要歌手和演奏家之间非常特殊的结合。“沃格尔[Vogel]唱歌的方式和我伴奏的方式,如我们此时此刻的合二为一,是相当新颖、前所未闻的。”朱利叶斯·德雷克[Julius Drake],我和他曾一起拍摄了这部套曲的影片,并在之前和之后无数次做过表演,他是这段旅程中最美妙的伙伴、睿智的朋友和非凡的音乐家;格雷厄姆·约翰逊[Graham Johnson]在音乐会上与我分享灵感的闪现,在交谈中则分享他无与伦比的深厚舒伯特学识。安德涅斯[Leif Ove Andsnes],一位奇妙而富有人情味的钢琴独奏家,抽出时间与我一起巡演并录制了这部套曲;内田光子[Mitsuko Uchida]同样用演奏为我开辟特别的意境;杜雯雯[Wenwen Du](音译),一位乐坛新秀但绝非生手,她别出心裁,近来又带来了新的洞见;在我完成本书的时候,我热切期待与作曲家托马斯·阿戴斯[Thomas Adès]一起巡演《冬之旅》,他发现了关于此曲一些崭新的和意想不到的东西。本书进入清样校稿时,正值我与他一起排练和演出,这对我是苦口良药般的警醒——我对这部变化多端的作品的言说描述,充其量只是临时权宜之举,而在最坏的情况可能完全不适当。我特别感谢第一位与我合作演出《冬之旅》的钢琴家张英[Ying Chang](音译),他是一位优秀的历史学家,业余爱好音乐。在费伯与费伯[Faber&Faber]出版社和克诺普夫[Knopf]出版社,我遇到两位传奇神话般的编辑,贝琳达·马修斯[Belinda Matthews]和卡萝尔·詹韦[Carol Janeway],她们对这一项目的信心和鼓励支撑着我,而她们的睿智话语也及时提点了我。她们组织了一流的团队,下面按字母顺序列出以聊表谢忱:Peter Andersen, Lisa Baker, Lizzie Bishop, Kevin Bourke, Kate Burton, Eleanor Crow,Romeo Enriquez, Maggie Hinders, Andy Hughes, Jose phine Kals, Joshua LaMorey, Peter Mendelsund, Pedro Nelson, Kate Ward, Bronagh Woods。

Peter Bloor, Phillippa Cole, Adam Gopnik, Liesl Kundert, Robert Rattray, Tamsin Shaw, Caroline Wood fiekf——谢谢你们。还要特别向亚历山大·伯德[Alexander Bird]致歉,亲爱的朋友,多年前你所说真是很对:舒伯特的确是最棒的。

最后,我要感谢家人:我的母亲,她给了我第一本舒伯特的歌集;我已故的父亲,他曾在漫长的汽车旅途中和我一起唱歌;特别是我的孩子,奥利弗[Oliver]和奥蒂莉[Ottilie],他们不得不习惯我经常外出,而他们的爱让我远离《冬之旅》中的疏离感。此书献给我的爱妻和挚友,卢卡斯塔·米勒[Lucasta Miller]。书的结构是她的主意,她对1820年代的深刻了解意味着,本书中许多最好的想法都得自她。她的爱和陪伴使一切成为可能。

关于德文翻译的说明

我在写作中顺便翻译缪勒的诗,将翻译的过程作为写作每一章的鞭策。其结果有些粗糙,我没有采取前后一致的方法来调解字意和诗意的要求。每一章,每一首诗,似乎都需要不同的平衡。同样,我有时也会在文中重新调整某些句子,以对缪勒的文字投以另一种光亮。写作此书,我对缪勒的钦佩之情与日俱增,他是一个技艺娴熟、才华出众的诗人;转译他的诗句的复杂和美感,的确并不容易。 KGd9sUbx0NYrRJM07LFNTRtP+CeYKtgEFAsNHZoMgipFaAjM8vG22nRyqQ7fWtJ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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