购买
下载掌阅APP,畅读海量书库
立即打开
畅读海量书库
扫码下载掌阅APP

引言
柏拉图的世界

柏拉图的对话里,有一座漫漫迷城。这座城是用逻各斯( logos )建造的雅典:城中有神庙、女王殿、宙斯廊柱,有家宅、学校、体育馆和广场,还有王廷、法庭与监狱,厄里达诺斯河与伊利苏斯河夹城而过,大路直通军事重镇佩里乌斯港。

图一:柏拉图的雅典

正是在去神庙的路上,苏格拉底截住了雅典为之举国若狂的阿尔喀比亚德,向他面授机宜、教他今后如何做统治者(《阿尔喀比亚德后篇》)。

女王殿的正对面,城中显贵陶瑞阿斯开办了一所摔跤学校,苏格拉底当年从波提岱亚战场九死一生归来,返乡第一站就是这个地方(《卡尔米德》)。

在宙斯廊柱下,将军德谟多科斯曾吁请苏格拉底教育他那雄心勃勃、却体弱多病的爱子忒阿格斯(《忒阿格斯》);也是在宙斯廊柱下,苏格拉底偶遇未来的三十僭主领袖克里提阿,并对他施以了智识上的格斗擒拿(《厄里克希阿斯》)。

宙斯廊柱就在雅典广场西北,而女王殿是雅典的哪一座圣殿,阿尔喀比亚德敬拜的又是哪一座神庙?

城中的豪门府邸,是当地时贤云集之处,也是外邦名流客居之所。首富卡里阿斯的豪宅是风靡当时的智者盘踞的地方,苏格拉底与阿布德拉大智者普罗泰戈拉那场名传千古的对话就发生在这里(《普罗泰戈拉》)。

十七年后,不少亲历过那场传奇对谈的雅典人,再次聚集在了悲剧家阿伽通家中:若论时彦云集、人物风流,能与当年普罗泰戈拉那场对话相提并论的,大概唯有阿伽通家中的这场会饮了(《会饮》)。

城中显贵克里提阿(三十僭主领袖克里提阿的祖父)府上也来过两位不同寻常的客人,这两位客人实际上来自敌邦:一位是洛克里的蒂迈欧,另一位则是叙拉古的赫谟克拉底(《蒂迈欧》-《克里提阿》)。蒂迈欧展示了恢弘的言辞,至于赫墨克拉底是何表现,我们未得与闻。

爱利亚大哲巴门尼德和他的学生芝诺到访雅典之时,住在位于城外凯拉米库区的将军皮索多鲁家中;六十七年之后,小亚细亚的克拉佐门尼人专程来雅典寻访当年那场对谈的知情者,最终在城内梅力特区安提丰家中打听到了整场对话的内容(《巴门尼德》)。

著名演说家吕西阿斯返回母邦之时,曾在民主派政客厄庇克拉底家中盘桓,那座豪华宅院据说就在奥林匹亚宙斯神庙附近(《斐德若》)。

列奥提尼大修辞家高尔吉亚奉命出使雅典,住在寡头派政客卡利克勒家中(《高尔吉亚》);二十七年后,高尔吉亚的学生、帖撒利的美诺到访雅典,招待他的是民主派政客安虞图斯(《美诺》)。不可小觑雅典的这些政客:卡利克勒让苏格拉底丢掉了风度,而安虞图斯让苏格拉底丢掉了性命。

这些人物的对谈犹在耳畔:只是不知对话发生的宅邸与家居,究竟在城中何处?

学校、体育馆和广场是苏格拉底日常流连之地。厄里斯大智者希庇阿斯出使雅典,应邀在斐多特拉图文法学校讲学论道,在这个教授诗歌的所在,苏格拉底向这位大智者讲论了何为真正的“诗教”(《小希庇阿斯》)。

而在狄奥尼索斯文法学校(这里是柏拉图开蒙的地方),面对热烈追求哲学的青年,苏格拉底巧妙批驳了伪哲学的意见,捍卫了真正的哲学,表明了谁才是哲学真正的有情人(《情敌》)。

雅典的体育馆是苏格拉底和泰阿泰德相遇的地方:年已七旬的苏格拉底第一次遇见酷肖自己的青年泰阿泰德,仿如当年大哲巴门尼德遇见了年轻时的自己(《泰阿泰德》)。

第二天苏格拉底再次回到体育馆,对谈者中多了一位神秘的爱利亚来客。这位巴门尼德学派后人的高妙言辞,令苏格拉底凝神倾听,欢喜赞叹(《智者》-《政治家》)。

不知斐多特拉图与狄奥尼索斯文法学校在城中何处?苏格拉底与泰阿泰德相遇在哪一座体育馆?苏格拉底在生命的最后时分,再次得到了爱利亚哲人的教益:只见他满心欢喜,浑若不觉等待自己的除了雅典的执政官王廷、还有法庭与监狱。

雅典城中央是著名的广场,王廷、法庭与监狱都在这里。当年远在小亚细亚的克拉佐门尼人到访雅典,首先直奔广场打听巴门尼德那场对话,此后在广场西边梅力特区安提丰家中得偿所愿;苏格拉底一向爱在广场流连,还因此错过了列奥提尼大修辞家高尔吉亚在雅典的演讲(《高尔吉亚》)。

苏格拉底向朋友转述自己与普罗泰戈拉的对话,分明是在一处公共场所;以弗所的伊翁到访雅典,苏格拉底是在哪里代表大家向他表示欢迎(《伊翁》)?厄里斯的希庇阿斯奉命来使,苏格拉底巧遇这位故人的地方又在何处(《大希庇阿斯》)?

苏格拉底几乎半生都在雅典的广场度过,最后也是在这里,哲人应对质询于王廷(《游叙弗伦》),接受审讯于法庭(《申辩》),与老友相会(《克力同》)、与亲爱诀别(《斐多》)于监狱,直至生命完结。

柏拉图告诉我们,某天就在广场旁边,苏格拉底遇到了刚刚参加完议事会的世家子弟美涅克塞努,听说议事会决定明天为公葬典礼选出一位致辞者,当即口占颂辞一篇传授给了这位青年(《美涅克塞努》)。故事讲得活灵活现,只不过故事发生之时(公元前387年),苏格拉底已经去世十二年。在柏拉图笔下,老师的英灵仍在他心爱的广场上游荡。

围墙之外,放眼城郊,西北是著名的阿卡德米(当时的公园-体育场,后来的柏拉图学园所在地),阿卡德米以南、厄里达诺斯河对岸就是凯拉米库(雅典的陶器市场),此即爱利亚大哲巴门尼德和他的学生芝诺到访雅典时的客居之地。

回望东郊,那里有同样著名的吕克昂(当时的阿波罗圣地-体育馆,后来的亚里士多德学园所在地),厄里达诺斯河与伊利苏斯河灌溉了这里的绿地。

从阿卡德米到吕克昂的路上,在厄里达诺斯河畔的潘诺普泉边,苏格拉底在一群年轻人簇拥之下来到了附近新建成的摔跤学校,哲人在这里见到了可爱的少年吕西斯(《吕西斯》)。

苏格拉底继续去往东郊的吕克昂,在这里教训了来自殖民地图里的欧绪德谟兄弟,为城邦做了正确的言行示范,守护了少年克里尼阿斯的心灵(《欧绪德谟》)。

吕克昂东边、伊利苏斯河畔有一片茂密的树林。炎炎暑日,在高大的悬铃树下,苏格拉底曾与青年斐德若在此足濯清泉、耳听鸣蝉,吟诗终日,乐不思归(《斐德若》)。

吕克昂以南、伊利苏斯南岸是有名的快犬体育馆( ):犬儒学派据说因其创始人安提斯梯尼曾在这里讲学而得名。从吕克昂去快犬体育馆的路上,少年克里尼阿斯在河边找到了苏格拉底,请他到家中劝慰自己病重的父亲阿克希奥库斯(《阿克希奥库斯》)。

苏格拉底离开阿克希奥库斯的病榻之后,仍旧直奔快犬体育馆而去。苏格拉底要去赴谁的约会?是他的学生安提斯梯尼,还是他的老友特奥多罗和青年泰阿泰德?

城外西南方向,大路直通扼守雅典城畿的佩里乌斯港:在叙拉古侨民富豪波勒马库斯家中,哲人苏格拉底用逻各斯建立了他的理想城邦(《理想国》)。柏拉图的雅典,是用逻各斯建立的城邦;在这个逻各斯建成的城邦之中,(柏拉图的)苏格拉底又用逻各斯建立了一座理想之城。这逻各斯中的逻各斯、城中之城,即是柏拉图缔造的真如世界的坛城——“天上的模型”。

图二:柏拉图的世界

雅典不仅是一座城、一个城邦;它还如君临天下,统治着一个帝国。在柏拉图笔下,(位于意大利半岛的)新殖民地图里以这里为母邦,(位于色雷斯沿海地区的)阿布德拉、(位于阿提卡半岛东南海域的)凯奥斯、(小亚细亚沿海岛屿)希俄斯、(位于小亚细亚沿海地区的)以弗所与米利都、(黑海要塞)卡尔西顿等盟邦,以及(位于北非的)老殖民地昔兰尼视此地为帝畿。

早在帝国走向全盛之初,意大利哲学城邦爱利亚已开始密切关注这里的进展(《巴门尼德》);而在帝国运数微茫难测的时分,西西里强国叙拉古曾伙同盟邦洛克里到此地打探虚实(《蒂迈欧》-《克里提阿》)。同在西西里的城邦列奥提尼不堪忍受邻邦叙拉古的欺凌,特来此请求干涉本地事务(《高尔吉亚》);叙拉古早期移民则在此发家致富,与雅典人一同欢度外邦庆典(《理想国》)。伯罗奔尼撒战争期间,雅典敌国斯巴达长期控制下的盟邦厄里斯转而来此结交亲善(《大希庇阿斯》),而直至帝国覆灭之后,昔日属地色萨利仍以此地为智识中心(《美诺》)。

雅典不仅是帝国之城,它也是君临天下的哲学之城。各哲学学派交汇于这个“智慧之都”(厄里斯大智者希庇阿斯语),这里是当之无愧的“全希腊的学校”(雅典帝国领袖伯里克利语),也是环地中海世界的智识中心。在爱利亚学派(《巴门尼德》)与智者派(《普罗泰戈拉》)影响下,苏格拉底成长并崛起为雅典本地大哲,此后他孜孜不倦与新老智者(《理想国》《欧绪德谟》等)及修辞家(《高尔吉亚》《美诺》等)交锋、与毕达哥拉斯学派(《蒂迈欧》)和赫拉克利特学派(《克拉底鲁》)交流,晚年再次受到爱利亚学派的教益(《智者》《政治家》),临终前最后一次与毕达哥拉斯学派传人论道(《斐多》),毕生追求智慧,至死方休。(柏拉图的)苏格拉底所描绘的理想城邦的统治者——哲人王,可以是一位统治城邦的哲人,也可以是一个统治帝国的哲学城邦(如雅典即是一个有智慧的利维坦),而苏格拉底就是这个哲学城邦的人格象征。

对话是哲人苏格拉底的存在方式。柏拉图重点描绘了苏格拉底一生中参与的四次大型对话、或曰智识界大聚会:在雅典帝国全盛时期,苏格拉底盛年崛起,击败当世第一大智者普罗泰戈拉,成为智识界的新王者(《普罗泰戈拉》);在伯罗奔尼撒战争时期,苏格拉底在与外邦新一代智者色拉叙马霍斯的攻防战中,取得了决定性的胜利,从此成为这座哲学之城实际上的灵魂人物(《理想国》);到了西西里远征前夕(此为雅典帝国由盛而衰的转折点),雅典已从统治帝国的哲人王堕落为残暴僭主,已过知天命之年的苏格拉底回天乏术,帝国精英最后的繁华聚会暗藏悲音(《会饮》);待到帝国覆灭,此时智识界大聚会的地点不再是雅典的豪门府邸、而是关押苏格拉底的死囚牢,旷世大哲从容仰药、与亲爱的朋友们含笑作别,雅典帝国覆亡之后魂飞魄散的时刻终于来临(《斐多》)。雅典大哲苏格拉底的一生与帝国的命运沉浮密切相连,全部柏拉图对话构成了一部雅典帝国兴亡大剧,也构筑了一座哲人苏格拉底生命的不朽丰碑。

回望哲人的一生,苏格拉底在少年时代横空出世,与爱利亚大哲巴门尼德如命运般相遇(《巴门尼德》)。巴门尼德为苏格拉底播下了哲学的种子,此后爱利亚学派后人面对苏格拉底,将他们共同热爱的“伟大的巴门尼德”尊称为“我们的父亲”(《智者》)。大约二十年之后,步入盛年的苏格拉底第二次现身,这一次是在雅典最盛大的名利场——帝国首富的豪宅之中,大智者普罗泰戈拉向在场者自称论年纪“可以做你们的父亲”,而苏格拉底在众目睽睽之下毫不容情、以哲人手段力克智者之王(《普罗泰戈拉》)。这两位“父亲”及其哲学后裔的精神斗争,贯穿柏拉图戏剧对话始终;苏格拉底与他们的相遇,是其哲学生涯的起点,也是柏拉图创造的世界的开端。

苏格拉底在狱中将被处死之时,众朋友与门徒纷纷赶来与之诀别,这位旷代大哲谈笑风生,与在场的哲人们进行了最后一场关于生死与灵魂的哲学对话,在对话结束后与众人含笑作别,从容赴死。对话的转述者斐多这样描述在场者当时的情形:大家全都心神大乱,有人几乎已经不能自已,人们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悲欣交集;一向耻于描写“有价值的人物”大喜大悲的柏拉图,几乎把这些人所有的笑与泪都交待在了这一刻。尽管苏格拉底反复提醒在场者要用理性节制强烈的快乐与痛苦,尽管以理性自持是哲人本色当行的功夫,这些最具理性的哲人们却终于再也克制不住、失声恸哭,“因为”,柏拉图借斐多之口说道,“我们就像失去了父亲,从此余生都将是孤儿了”(《斐多》)。

苏格拉底死后,他的门徒斐多将他的学说带到传统上斯巴达统治的区域费琉斯(《斐多》),此后成为厄里斯学派创始人;故交欧几里得作为墨伽拉学派创始人,将他的思想记录下来并在自己的家乡广为传播(《泰阿泰德》);老友皮索多鲁将他与巴门尼德等人的对话传授给安提丰,当远在小亚细亚的克拉佐门尼人到访雅典,正是柏拉图的弟弟安提丰将守护半生的哲学对话送到爱琴海对岸、送到东方(《巴门尼德》)。帝国已逝,而帝国登峰时代的哲学犹在自西徂东开枝散叶、生生不息。

哲学之城雅典从此成为诸神离弃的空寂神殿,不复聚焦于柏拉图的笔端。镜头转而骤然拉远,径直投向六百里外的克里特——柏拉图放弃了雅典,回到了希腊文明之源。从克诺索斯(克里特王宫所在地)去往宙斯洞穴-神庙的路上,柏拉图选择在夏至日(雅典历法新年第一天)回到希腊文明的源头,由三位老人分别代表克里特、斯巴达与雅典为新世界(未来的殖民地)立法(《法篇》),其中雅典来客接续了苏格拉底在《理想国》中未完成的任务——为明日帝国指示未来的“千年之旅”,从此灵魂与世界为寻求新的救赎,重新投入了无尽的时间洪流之中。 54FghJLpzsr9h7GO5IQ0E4P9f4hsF45oDqILRyk1T7yNczjG9Ulpd8SymtIpABwo

点击中间区域
呼出菜单
上一章
目录
下一章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