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神圣的柏拉图
“如若有人能够辨明事物的一与多,我将
‘追随他,如同追随神的脚步’”。*
——柏拉图《斐德若》266b
* 扉页题句系苏格拉底对青年斐德若所说的话,这句话的后半句“追随他,如同追随神的脚步”( )化用了荷马《奥德赛》中的诗句“紧随神的脚步”( ),意味无穷。
“紧随神的脚步”这同一句诗在《奥德赛》中重复出现了三次:第一次是奥德修斯的儿子特勒马科斯外出寻父,雅典娜女神为他引路,特勒马科斯“紧随神的脚步”(II. 406);第二次奥德修斯本尊流落海外仙山,女神卡吕普索放他返乡,奥德修斯“紧随神的脚步”(V. 193);第三次奥德修斯来到返乡前最后一站——国王阿尔基努斯的岛邦,雅典娜女神为他引路,奥德修斯“紧随神的脚步”(VII. 38)。奥德修斯父子两代人深受神明眷顾,在命运节点得到了女神亲身指引;不过,神明接引世人自有法度,这三次情况有所不同:面对奥德修斯一人,女神卡吕普索现以真身,而面对城邦众人,那位以智慧著称的女神两次出现,两次都是以化身示现于人的。
爱利亚学派大哲巴门尼德唯一存世的著作《论自然》系以诗体写就,具体说来,是遵循古希腊史诗传统、以荷马式古风英雄格(六音步扬抑格,the archaic hexameters)写作的诗歌,在主题与风格等方面堪称《奥德赛》的后世回声。在这部作品中,女神亲身接引青春时代的巴门尼德,向他指示了“真理”( )之路以及与之相对的另一条道路——“有死者的意见”( )之路(巴门尼德《论自然》残篇1, 6, 8)。据海德格的洞见,巴门尼德的女神即是“真理”女神,而真理的反面是“遮蔽”,此为( )一词(通常译为“虚假”)的真正意涵,海德格将之译为“伪装着的遮蔽”(海德格,《巴门尼德》,6, 30-41),其意颇类神明的化身。也就是说,问题或许不在于“真”或“假”,而在于“蔽”或“无蔽”,或者说,在“伪装着的遮蔽”之下,正是真理本身。
在柏拉图笔下,巴门尼德曾在垂暮之年到访雅典,向青春时代的苏格拉底示范哲学辩证法之妙(《巴门尼德》)。巴门尼德自命得到了女神的亲身引领,信仰一元哲学的爱利亚大哲即是向苏格拉底传达神意的使者,苏格拉底此后成为传达神意链条上的关键一环。又据柏拉图,阿布德拉大智者普罗泰戈拉也曾在暮年到访雅典,与盛年时期的苏格拉底巅峰舌战(《普罗泰戈拉》)。不信神的哲人普罗泰戈拉(被柏拉图描摹为“真哲人”的反面形象-智者)奉行与雅典民主制帝国意识形态并行的多元哲学,信神的哲人苏格拉底则同情与王制并行的一元哲学,雅典帝国内部的政治哲学之争从此拉开大幕。
苏格拉底毕生都在努力弥合一元与多元哲学的裂隙,此实为一个/一切民主制帝国确立统治原则的内在要求。直至民主的雅典人判处苏格拉底死刑,哲人的全部努力以失败告终。最终解决这一与多之难题的,是爱利亚学派后人(实际上是柏拉图自己):神秘的爱利亚来客超越了“我们的父亲”巴门尼德,证明了“非存在者存在”( )、与“真”对立的“幻”( )亦存在(《智者》237a以下)——早从此刻开始,后世智者海德格关心的( )(存在之“伪装着的遮蔽”状态)已进入了“无蔽”之境。
柏拉图将真理“去蔽”的高光时刻戏剧性地安插在了“苏格拉底的审判”期间:刚从执政官王廷应诉回来的苏格拉底,全神聆听爱利亚来客的谈话,为之欢喜赞叹,浑若不觉死之将至(《智者》《政治家》)。在此之前,苏格拉底曾引人注目地吟咏荷马《奥德赛》中的诗句欢呼神的到来:由于世人的盲目,真的哲人“幻化出各种形象到访城邦”(《奥德赛》XVII. 485-7),来者也许不是一位异乡客人,而是某位神明?(《智者》216abc)这番提示遥遥指向了他在十七年前对斐德若发出的喟叹,这也是所有以苏格拉底为主人公的柏拉图对话的中心命意——“如若有人能够辨明事物的一与多,我将‘追随他,如同追随神的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