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文相关学术研究文本中的“身份”“认同”“身份认同”,在英文研究文本中所对应的词汇均为“identity”。在中文中,“认同”更多地被作为动词或动名词使用,指代“identity”产生的过程;“身份”更多地被作为名词使用,指代“identity”产生的结果;而“身份认同”与英文研究中的“identity”一词最为相似:既指代过程,也指代结果。身份认同的过程和结果都是身份认同研究的重要关注对象。国内大部分现有身份认同研究均基于西方近代相关理论展开,也就是说,东西方身份认同研究的学术语境基本一致。因此,尽管翻译不统一,中文研究文本中的“认同”和“身份”均可以中文中的“身份认同”和英文中的“identity”来理解。
身份认同是一个关乎人的自我认识的概念,其所解答的是“我是谁”这一问题。这也是人类思想史上不断以不同的方式被提出的问题,所关涉的研究领域主要包括社会学、心理学、哲学,以及社会心理学、认知科学等交叉学科。
思想史上最早对身份问题进行探究的是哲学领域,其对现今的身份认同研究有两方面的发源作用:对人之自我的反思;对同一性的辨析 。关于自我,从苏格拉底“认识自己”到庄周梦蝶,东西方哲学对“我是谁”进行了数不胜数的探讨。而同一性作为使事物保有自身、成其所是的重要属性,也是哲学史上的重要命题,如黑格尔就曾提出:同一性本身即包含了本质和差异的辩证关系。可以说,哲学研究对人的自我同一性从两个角度进行了概念界定和逻辑推演,而其他学科的身份认同研究则对人的自我同一性的内容、表现、形成机制展开了基于实证的探索。
现代意义上的身份认同研究 主要发源于上世纪心理学领域的研究成果,并在不断吸收社会学、现象学等研究方法和成果的过程中得到发展。从起源来看,身份认同理论的主要理论来源有弗洛伊德(Sigmund Freud)的精神分析理论、米德(George H. Mead)的符号互动理论、舒茨(Alfred Schutz)的知识社会学等。从流派来看,西方身份认同理论大致可以归为两大流派:发源于美国的关注微观个人、以符号互动理论为基础的认同理论;发源于欧洲社会心理学的关注群体、强调社会中的人的社会认同理论。不过,身份认同研究发展至今,重要成果多是各条脉络相互影响的结果。
美国心理学家埃里克森(Erik H. Erikson)最早提出了现代意义上的身份认同概念,其理论沿袭的是弗洛伊德的精神分析学脉络:弗洛伊德将儿童把他人品质吸收为自己人格的一部分的行为称为“认同作用”,以表述个人与他人、群体或模仿对象在心理上趋同的过程,并指出这是一种个体与他人间情感联系的最早表现形式 。受弗洛伊德的影响,埃里克森于1940年代在他的青少年心理研究中将身份认同作为自我或人格的核心提出:人的个体的自尊、依恋感、归属感均依赖认同的发展而形成 ;并在之后的研究中将身份认同定义为一种群体心理现象:一种熟悉自身的感觉,一种从他信赖的人们中获得所期待的认可的内在自信 。
同一时期的另一些身份认同研究则沿袭了社会学的符号互动理论。符号互动理论的基础是心理学家詹姆士(William James)的“自我”概念:自我是随着人将自己视为客体来看待而产生的;库利(Charles Horton Cooley)随之提出:自我是在与他人的交往互动中产生的,即从他人的角度认识自己、扮演他人角色,来达成相互理解 ;米德在此之上发展出了符号互动理论:在人们心中,事物(包括自我)的意义是人在社会互动中被赋予的。之后,富特(Nelson Foote)和斯特莱克(Sheldon Stryker)等人均沿着这条脉络提出了自己的身份认同理论:富特聚焦于“角色”概念,以角色解释人的行为动机;斯特莱克提出,角色有多维性,人们在社会生活中的角色是一个角色丛 。
1960年代之后,身份认同研究融入了更多来自不同学科、不同流派的研究方法和观点。如伯格(Peter Berger)在认同理论中融入了马克思(Karl Marx)、涂尔干(Émile Durkheim)的理论和舒茨的社会现象学,认为身份认同也是社会建构的结果;斯特劳斯(Anselm Strauss)则融合了精神分析学和符号互动论,认为身份认同是一个互动的事实,并提出身份认同来自于自我评价、他人评价、人的各种名称、经历及生活过程;戈夫曼(Erving Goffman)受斯特劳斯影响,将认同区分为社会认同、个人认同和自我认同;罗伯森(Roland Roberson)和豪兹纳(Burkart Holzner)融合精神分析、符号互动论、知识社会学,将认同研究纳入社会学主流。
与此同时,在二战后的欧洲,种族中心主义的可怖后果使人文学科各领域均越来越关注群体问题。社会心理学家泰费尔(Henri Tajfel)和特纳(John C. Turner)在对群体行为进行大量研究和实验的基础上提出了社会认同理论:个体认识到自己属于特定社会群体,认识到群体成员身份所对应的情感和价值意义,从而产生社会认同。相较于发源自美国学界的认同理论,发源自欧洲的社会认同理论更重视社会因素,研究重点是群体中的认同以及群体之间的关系;但两者都强调自我的社会建构过程 。
现代意义上的身份认同研究,其初衷是解答人格障碍、个体对群体的不适应、人际和群体冲突、文化冲突何以产生等问题,为了解答这些问题,必须对人的性格、情感、态度、价值观如何形成,群体如何形成,人和所在群体的关系从何而来,这种关系又如何影响人的行为等问题进行探索。大量研究发现,身份认同无论对个人还是对各类共同体的健康和福祉都起到至关重要的作用。而为了使作为结果的身份认同为个人和共同体带来更多福祉,必须对身份认同的形成机制、也就是作为过程的身份认同展开研究,并对其进行必要的干预。
已有大量研究显示,身份认同会在很大程度上影响人们的情感、态度,从而影响甚至决定人们所采取的行为。埃里克森在1950年就身份认同对个体的作用展开研究,提出了“同一性危机”(identity crisis):人的身份建立过程(尤其是在青少年阶段)如出现问题和阻碍,可能导致身份缺失或身份冲突,这将给人的心理健康和生活带来负面影响,如自我价值感、意义感的丧失。霍夫兰(Carl Hovland)和西尔斯(Robert Sears)则研究身份认同对群体的作用,提出群体成员会出于对自身群体的热爱,将问题的责任归咎于群体外的因素 ,当这种群体心理调节机制在群体内部的积极认同遭到削弱而又无力解决问题时,会导致严重的社会后果:如美国的反黑人运动、纳粹对犹太人的残害等。可见,消极的身份认同可能给个人和社会带来极大的负面影响和危机。相应地,积极的身份认同是个人和群体保有自身的基础,并能带来积极的影响。北美宗教社会学家摩尔(Hans Mol)于1976年在《认同和神圣》一书中提出:对个人来说,身份认同使人在环境中占据自己的位置,并根据这一位置对外在环境做出积极的反应;对群体来说,身份认同是一个“基本的及普遍拥有的信仰、规范及价值的综合”,使其能抵御外在事物对其成员的威胁而维续自身 。伯克(Peter Burke)提出身份认同对个体具有降低不协调的作用,使人们可以修正自己的行为 。综合现有研究可以看出,个人的身份认同和群体的整体身份认同状况都与积极或消极的价值内涵相关联,也就是说,身份认同可以是积极的或消极的,分别对个人和群体的健康和福祉有着良好的或不良的影响。
此外,以斯特莱克和伯克为代表的一些研究者关注个体的“角色丛”对其情感、态度、行为的影响机制,针对一个人如何受到不同身份或角色的影响提出了身份认同的承诺(identity commitment)和突显(identities salience) 。身份承诺代表了一个人在某身份角色上的投入程度,而不同的人对同一个身份角色的承诺是不同的,同一个人对自身不同身份角色的承诺也是不同的。而得到较多承诺的身份角色,会与此人的行为表现呈现出更紧密的关系,该身份角色就在此人身上得到了突显。具有同一身份角色的人由于身份突显的差异,在同一环境中可能采取迥异的行为。
自身份认同问题引起重视,相关理论发展至今,已有许多研究从不同角度对其形成机制进行了探讨。认同理论和社会认同理论这两大流派都认为,身份认同是以人的一种与生俱来的能力为基础的:人可以将自身视为客体,发现自身的属性,将自我与他人进行比较或依据社会范畴,对自我进行分类、命名——这就是身份认同的形成过程。这个过程在社会认同理论中被称为自我归类(self-categorization),在认同理论中则直接被称为认同 。社会认同理论发现,个体都有着归依于同类的心理倾向,这种倾向来源于个体希望获得积极的自我概念、维持或提高自尊。温特(Alexander Wendt)则以米德的符号互动理论为框架,研究群体身份认同(collective identity)的形成:群体身份往往是从朋友身份转化而来的。自我与他者进行互动时,可以选择合作或不合作,如选择合作,他者往往也会予以合作和回报,许多个体之间如此循环往复,就形成了群体身份认同。总的来说,各类身份认同研究公认的一点是,认同来自于个体与其他个体比较异同的过程。如黑格尔所说,同一性本身即有“同一”和“独特”两层含义,揭示了“相似”和“相异”两层关系。同样,身份认同的基础是同时认识到自身内部多样的属性,以及他人与我的相似之处和相异之处——也就是说,既认识到自己是丰富而独特的,也认识到自己是与他人有共同点的。进一步从群体的角度来说,认同的过程就是个体对所在群体的内部共同点及其与其他群体的差异性的认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