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马为我们留下了什么?那当然很多,简直无所不有,差不多可说是全部了……我脱口而出就想这么回答。毕竟,距今仅仅两千年前,现在由27个国家组成的这整个欧盟还只是庞大帝国的一部分,而这帝国的首都正是罗马。这个帝国一个世纪接一个世纪地扩张:从摩洛哥到伊拉克,从莱茵兰到撒哈拉,从苏格兰到波斯湾。便于贸易和军队往来的交通要道遍布这广阔的世界,地中海成了被其环绕的内湖。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扩张如果没有遇到过阻力,那显然是值得怀疑的。塔西佗在《阿格瑞科拉厄传》(De vita Agricolae) 中转述了一位苏格兰酋长关于罗马征服的说法:“他们制造荒漠,却称之为和平。”这样的说法有失公允,无论如何,这都有些夸大其词了。我们宁可赞同伊利里亚人哲罗姆的观点,他认为罗马是一切万有的母亲。事实上,尽管罗马文明显然地未能在地球上实现人间天堂,但从经济和社会的角度看,它确实带来了颇有裨益的改变。此外,这些不同土地上的原住民也并不急于效法自己的征服者。
考古学和历史都足以证明这一点:帝国的每一个城镇都希望成为一个小罗马,拥有它的议事会(curie)、它的广场、它的圆柱,而这并没有令其公民丧失自己的语言、文化、神明和身份。每个人都保持着属于自己的自由,如同普鲁塔克那样,毫不掩饰对“小小故国”(la petite patrie)的依恋。这是一个因地制宜的心态问题:非洲人更加沙文主义,“多瑙河的儿子们”则比罗马人更具罗马精神。世界本就五花八门,而这个世界将持续千年之久,直到如今,它仍盘桓不去。
那么,罗马究竟给这个大得惊人的世界带来了什么?它带来的东西自然不少,但首先是和平。罗马军团的到来结束了不同民族和部落间的长期冲突,它们素来爱做他土的主人。从前敌对的族群现在不得不重视它们的邻居,共同生活,即使不能相处融洽,至少也得把怨恨或畏惧降到最低。大家难道不都同为一根绳上的蚱蜢,被迫在罗马军团的眼皮下守规矩吗?不过,人们现在可以从事比战争更加有利可图的活动了,这对他们来说是一种赢利,同时也促进了罗马的繁荣:罗马税吏正对他们虎视眈眈……总之,图拉真(生于53年的西班牙)统治时,罗马已在4个世纪以前就接管了亚历山大大帝曾经开拓的业绩。在无边的战场上,马其顿人建立了一个希腊化的世界,硕果累累而满载希望。此后,不止一位皇帝因此自诩为“新亚历山大”,借助于意识形态,扮演众神的代表来行使策驭宇内的王权。人人因此得到了好处,君主(prince)发现底下的抵抗少了,臣民发现上头的气焰减了。这个天赋权力的点子一经基督教徒修正将会有光明的未来。另外,军事占领尽管并不总是一帆风顺,罗马军团还是设法保持了慎重。不止一位作者歌颂了“罗马和平”(pax romana)。普鲁塔克为那些“希腊特有的灾祸”(即战争和僭主政治)的消失而高兴。同为希腊人的爱比克泰德为获得这种和平而满足:“盗窃勒索和海上劫掠都不复存在了;人们可以游历东方和西方。”阿瑞斯忒伊得斯在他的《罗马颂》(Éloge de Rome)中大肆赞美罗马行政管理的高效,它出类拔萃地维持了“单人统治(domination d’un seul)下的普遍民主”。虽然阿瑞斯忒伊得斯[的赞歌唱得]有些“过了头”,但罗马对如此多的民族的控制总的来说被认为是值得肯定的。
随着和平的来临,罗马带来了一种普遍主义(universalisme),以一种有益的方式放大了地方情感(sensibilités locales)。方言被保留了下来,但拉丁语和希腊语逐渐成为了行政、商业和文化领域的主流语言。我们发现了一种拉丁—希腊对话实用手册(commodes manuels),其中收录了两种文字及其发音方法的图式。希腊文和拉丁文的精髓至今仍然保留在欧洲语言中。一直到18世纪,拉丁语都是学者使用的语言,并且,我可以不带任何沙文主义地说,法语的简明与细致正是受益于拉丁语,并长期以来被用作外交语言。拉丁语和希腊语在整个帝国的传播,即便只是为了满足商贸的需求,但也在事实上促成了地方本位主义(particularismes)的相对化而使之不再合宜,使每个地区都接受其他文化的影响,从而促成了文化的交融。随着哲学的发展,帝国最先进的侨民将自称为世界公民。
这是因为希腊语和拉丁语唤醒了一种文化和美学之旅。贺拉斯在《书信集》中承认:“被征服的希腊战胜了她野蛮的征服者,并把艺术带到了未开化的拉丁姆(Latium)的中心。”尽管罗马人最初曾不怀好意地为自己辩护,但他们正是在希腊人那里获得了对文学、艺术以及思想的鉴赏力。和平的回归保障了各式各样的文学和艺术天才,并且激起了各地的竞争意识。但这并不是说罗马人只是——如老生常谈的那样——满足于模仿希腊的艺术。罗马很早就以一种独创的方式将希腊世界在建筑、装饰、文学方面的巨大成就据为己有。罗马有其特有的文学和典型的艺术,我想补充的是,罗马也有自己的哲学。这一切都没有辜负一个民族历久弥新的向往,同时,这个民族也在自己的影响范围内传播祖先的价值观念。散布在世界各地和今天欧洲的许多遗迹都是罗马的见证者,剧场、竞技场、寺庙、柱廊、马赛克和绘画等仍在同博物馆的参观者们交谈,令人发思古之幽情。肃剧和谐剧长期在舞台上再现数个世纪以来人们对罗马和罗马人宏伟形象的赞叹,时至今日依然如此:高乃依的《贺拉斯》和《西拿》(Cinna),莎士比亚的《提图斯·阿恩德若尼库斯》(Titus Andronicus)、《凯撒》、《科瑞欧拉努斯》(Coriolanus)以及《安东尼与克勒欧帕特拉》等等,莫不如是。法国的革命者们对罗马的追摹到了可笑的地步。至少在法国,没有一部法律不是直接从罗马法中继承下来的。茹提利乌斯·纳玛提阿努斯(Rutilius Namatianus)的愿望实现了。他曾在伤心欲绝地离开心爱的罗马时大喊:“传扬这些法律吧,它将与你一同世代长存。”永恒的罗马啊!
还是茹提利乌斯,他悲叹“城市亦有消亡”,先于保罗·瓦莱里发出了文明必死的断言。西罗马帝国于多灾多难的5世纪末灭亡,然其过往,仍不失为一种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