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自习时,我坐在教室门边的椅子上,偶有清爽的风从走廊的另一端吹来。这是南国海岛的10月。楼下龙眼树的香味随风起伏,若有似无,为幽静的夜调上淡淡温馨。
我手捧索尔仁尼琴的《癌症楼》专心阅读。
“老师,我想和你单独说件事,在走廊上,行吗?”学生L站到我前面,小声说,带着往日的笑容。
我教L已两年多,她性格开朗,又有爱心,很讨人喜欢。
我抱着书,和她来到廊边。
“老师,我和你说件事,你别介意哦。”她申明。我鼓励她“但说无妨”。心想,还能有啥大不了的事呢?
“王老师,你知道,我们都尊敬你,对你的话,一直很信。不过,”她看了我一眼,“不过嘛,现在是高三了,大家学习非常紧张,我希望老师——有几个同学也这样认为——上课时不要讲无关考试的事,尤其不要说些消极的话,就讲练习好了,否则会影响我们学习的积极性……”
我有点儿纳闷。是的,我向来不喜欢按部就班地讲授课文或分析习题,会不时“借题发挥”,聊点儿社会问题或自己近期阅读什么书,最多的是朗读一些好文章,请学生评价。我认为,学生来学校,不单单以掌握知识和获取分数为目的,还应该成为关心社会、懂得思考、乐于交流、眼界开阔、内心丰富的人;况且,课堂上的交流,对于学生学语文非常有益。教科书上的几十篇文章是语文,课外的文学天地也是语文,比文学更辽阔、复杂的生活也是语文。但我理解孩子们当下的处境,他们为了高考,争分夺秒,恨不得把一秒钟敲碎成十秒钟,用于做题。他们无暇顾及其余。于是,我点头说:“好,以后就专心讲练习。不过,你提到的‘消极的话’是指什么?”
“就是一些比较消极的事情啊。比如,你前几天说,你国庆节那天上午一直在睡觉,没看阅兵仪式……”哦,记起来了,国庆长假后的第一堂课,我问学生们国庆期间主要做了什么事。问了七八个学生,他们都说:“看阅兵式,太壮观了,太激动了,太伟大了!”我也向他们汇报我的假期动向,说:“阅兵仪式我没看。不过,我女儿和你们一样,也爱看阅兵式,她见我一上午睡大觉,很纳闷地说:‘全世界的人都在看阅兵式,整个小区四处回荡着阅兵式的呼喊声呢。’女儿仿佛把我当成异类。我对她说:‘全世界的人都喜欢的东西,为什么我也得喜欢?我睡觉难道不行吗?’这名女生批评我不爱国。我反问道:‘看阅兵式就爱国吗?’”课堂上,我转述这些话时,学生们笑了。
其实,我只是想告诉即将走向大学、走向社会的他们,每个生命都是独立的个体,有权利拥有自己的喜恶,并受他人尊重。估计有的学生把我的话当成对阅兵式的揶揄了。
此时,我却不想申辩。我茫然凝视着面前的龙眼树,沉默无言。
“王老师,告诉你,咱们班上有些同学的父母会浏览你的博客。有的家长对孩子说,‘你们语文老师太有个性,他的话,你们得警惕,不可全听,要辨别……’”L突然说。
一根冰条冷森森地划过心头。
我对L说:“谢谢家长光临我的博客,他们说的话没错,人本来就该如此,要有辨别力,不能盲听盲从,不论对谁的话。”
说着,我觉得有什么凉凉的东西在身体内部缓慢洇开去。那是一种叫悲哀的东西。我最后说:“好,以后上课我尽量不说别的,更不说‘消极的话’。”说这话时,我像个犯了错的小学生。
学生L回教室了。我独立廊边,眺望远处黑沉沉的夜,第一次看清楚自己的无力、失败。从教18年,不是没有学生给我提教学上的建议,但这次不同。曾几何时,我沾沾自喜于自己所谓的“聊天式”教学风格,此时,我却发现原来自己是在自娱自乐。学生并非我理想中的样子,他们首先要面对升学的人生现实课题。家长何尝不是如此呢?他们担心孩子的高考,操心孩子将来的就业。倘若孩子受我影响太深,变得“太有个性”,岂不有四处碰壁的风险?
蓦地,我又庆幸起来:幸亏我在许多人眼里不是个“坏”老师,幸亏我是个有18年教龄的“老”教师,幸亏我所在的学校地处偏远的小县城,幸亏我每届学生的高考成绩都还好,幸亏我抽屉底垫着几张荣誉证书,幸亏我还在学校担任某种职位(外行人一般持这种逻辑:领导都会教书,要不,怎么能当上领导),幸亏……否则,我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第二天,我对全班学生说:“以后上课我就不再讲课外话了。”说完,从头至尾讲解一道又一道的习题。
一星期后的周末深夜,我信手点开邮箱,有两个学生发来的邮件。其中一封邮件中还附来宫崎骏动漫中的一首乐曲《天空之城》。也许是因为刚喝了点儿小酒,也许是由于音乐的魅惑,也许什么都不是,未读完信,泪水已模糊了双眼。我第一次发觉:教育,让我如此在乎……
王老师:
我还是忍不住敲下这些文字。
其实,我从懂事起就喜欢上了语文,或许那时候因为看的童话书很多,有一点小基础,经常受到表扬,初中又经常得意于卷子上的高分。上了高中后,我发生了很大的变化,总觉得自己是精神生命初成却在现实中寻觅、失落的幻想者。我很幸运地遇到了王老师,我敢说我是真正地喜欢上了文学,也感到自己读书不多,或者说之前的读书并不是真正意义上的读书。
还有,我真的好喜欢有个性的王老师。我想在手掌中摊出一朵最娇艳的玫瑰,一朵充满人性善良的花,而不是奴性,不是附庸。但有时候我却不得不将它掐碎,尤其现在自己是被悬在高三,我必须妥协,哪怕有所牺牲。我喜欢您在课堂上念文章,我觉得这才是真正的语文课,我能感受到您那个过了不惑之年仍负载了不同情感的心。我希望有朝一日我的心灵能像您一样,而不是被无穷尽的习题和模拟卷充斥。我的路宛若架在云端上,梦幻而摇晃,或许在这个时候不可以想太多,但人生真的非要经历那么一个千篇一律的过程吗?读书—上大学—工作—组建家庭—老死。更可怕的是,世人就用这么一种眼光判断一个人成功与否,精神是否正常。我情愿痛痛快快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哪怕这样只能活出精彩的一年,也胜过漫长的十年、一辈子。
王老师,有时候我觉得其实您比我更矛盾、更无助、更茫然,对作文、对教育、对社会、对人生,我知道您一直想鼓励更多的人发出自己的声音。我相信人生总不该是荒芜的。这些话,本想昨晚就对您说,但听您说到有些同学不喜欢您在课堂上讲其他的话,我却没有勇气说了。那时,我看到了一个比我更悲观、更不自信的您……我会好好念书的,我希望能考上师范,我想当语文老师……
最后,我想多听春哥念文章,趁我们还没毕业,趁我们还有机会,趁我们手心里的玫瑰最后一瓣还未凋谢,还有数不尽的舍不得……
又过了一个星期——这是我从沮丧到重新站起的漫长过程,我终于重新在课堂上为学生朗读一首休斯顿的诗《热爱生命》。课堂是从未有过的静。我内心巨大的伤口正一点点地弥合——
你的年龄有多大,我不关心;
我想知道,为了爱,为了梦,为了生机勃勃的奇遇,
你是否愿意像傻瓜一样冒险。
……
我并不关心你在哪里生活或者你拥有多少金钱,
我想知道,在一个悲伤、绝望、厌烦、受到严重伤害的夜晚之后,
你能否重新站起,为孩子们做一些需要的事情。
我并不关心你是谁,你是如何来到这里,
我想知道,你是否会同我一起站在火焰的中心,毫不退缩。
我并不关心你在哪里受到教育,你学了什么或者你同谁一起学习,
我想知道,当一切都背弃了你时,是什么在内心支撑着你。
我想知道,你是否能孤独地面对你自己,
在空寂的时候,你是否真正喜欢你结交的朋友。
2010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