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晚,林来我家。我放下手头的事情,和他泡茶聊天。
林没什么变化,还是几年前的黑瘦模样,一双有神的眼睛,一头毫无章法的黑发。林是我的第一届学生,1995年高中毕业。学生时代,他课堂上病恹恹的,一下课上蹿下跳——迟到和缺课是家常便饭。我曾见过他的父亲,父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只是父亲外表更黑更瘦,头发更乱,而且一支香烟总咬在嘴上烧个不停。他父亲是泥水匠,忙得很,身子也不大好,就指望两个儿子能有一个能“出头”,免得全窝在村里一辈子捏锄头柄。但小儿子不中用,整天就晓得玩。这个大的,小学时书念得极好,现在看来,也没戏了,估计还是扛锄头的料。我那时刚毕业,愣头青一个,哪里体会得到为人父的这番绝望的寄托呢?自然也不懂安慰他什么,反而一味埋怨他,要求他加强配合。
这位父亲有无“配合”,我不知道。但林一丁点儿变“好”的迹象都没有,他依旧迟到、缺课,上课时眼神空洞,眼睛总盯着书桌腿,好像那是些香喷喷的牛排。班级劳动时他依然十分积极,每次挽起裤腿,冲锋陷阵。后来,他好像还当上了劳动委员之类的班委。
毕业后两三年,他消失不见了。我不知为什么一直惦记着他,也问过他的同学关于他的近况。
那晚,他终于出现了,说他在水产加工厂上班。我问他弟弟学习如何。他生气地说,弟弟很聪明,但不好好念书,上到初二就自动退学,学修理摩托车。之后,他重重地自责起来,说自己没有做好榜样,害了弟弟。我安慰他:“既然你也一直督促他,总算尽了哥哥的职责。当摩托车修理师傅很吃香的,手艺精,一辈子也不愁。”他惋惜道:“主要是他太聪明了,不念书可惜啊。”“你当年不也一样吗,林?”我说。他张大嘴巴笑起来,有点儿凄然。我发现原来他的头发不仅黑密,而且略微卷曲,同时想象瘦瘦的他在厂里搬运庞大的水产箱的情景。
另一次,他也是晚上过来的,进门就大声喊:“有一件有趣的事要跟王老师讲。”见他满脸笑意,我故意问要娶亲了是吗,他说八字还没一撇呢。接着,他笑嘻嘻地讲起一件事。
春节期间,在村里,一大帮人围坐着看电视剧,正入迷,镜头里出现一个很重要的名字——“孙文”。有人纳闷了,问“孙文”是谁。大伙面面相觑,都不知道。他也瞬间头脑一片空白,沉默着。有人说:“林,你是高中毕业生,一定懂得,你说说看。”他突然脱口而出:“孙文就是孙中山嘛!”有人当即反驳:“孙中山我们都知道,他怎么会叫孙文呢?肯定不对。”大家纷纷附和。随着情节的推进,那个叫孙文的人出现了,果然就是孙中山。大家不由地一起鼓掌:“高中生毕竟是高中生!”
“王老师,我当时完全凭灵感,答后马上后悔自己的冒失,万一说错,还不丢人现眼?后来证明我的话没错,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当时就一个想法:王老师,我没有给你丢脸!事后,我慢慢回忆起你上课时告诉我们的‘孙中山’也叫‘孙文’,我们还学过一篇他的什么古文。当时你好像还说中国哪个外交官不知道‘毛润之’就是‘毛泽东’,闹了大笑话。”说完,他喝了几口茶就要走,说还和朋友约着吃饭,马上得走,“只是太高兴了,忍不住特地来告诉你这件事”。
难为他这么多年还记得这些,难为他专程来告诉我这件事。“王老师,我没有给你丢脸!”这句话在我脑子里盘旋了好一段时间,它比某个学生告诉我他当上科长或考上博士还动听。后来,我每带一届学生,都会讲这个故事给他们听。我似乎想向年轻的学生传递一个信息:知识不仅有用,而且有其他价值,比如尊严。而每当念叨起这句话,我也免不了自我省视:我该如何当老师,才不会给自己丢脸,也不给那些当过我学生的人丢脸?
又过了两三年,中间他来过几次电话。我知道他后来去海边替人看管鲍鱼场。一次通话中,我以老师的口气劝他别老是喝酒,得攒点儿钱,娶媳妇。其实,当时我既年轻又迷茫,也不时躲入酒杯中浮浮沉沉,教训起他来丝毫没底气。
直至2004年底,一天上午,我正上课,他突然出现在门口,依旧傻笑着,一声不吭。“怎么这时来找我,我正上课呢。”我既高兴又有点儿埋怨。“王老师,没事。我好几次找你,你都不在家,我以为你真的调到厦门去了。后来,听邻居说,是你搬家了。”我赶紧告诉他我的新家地址。“有空我会过去。老板现在看得更紧。我手机丢了,你的号码也没了,我上午刚好有空,就过来问问你的手机号码。”我说:“你去办公室等我,我下课就过去。”他说:“不用,见个面,知道你号码就行,我中午要赶回海边去。”
从此,再无林的音信。他的手机号码,也让我在两三次丢失手机中遗失了。四五年过去了,我的学生林,大概还在海边的某鲍鱼场帮老板打工吧,不知他现在娶媳妇了没有。
前几天,我和新一届学生唠叨起这个林和他的“孙文故事”后,有感而发道:“同学们,你们知道吗,当时整个年段就170多个学生,如果放到今天,即使林是年段倒数第一名,也有机会上大学。”说着,我心里填满了对命运的困惑。
2009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