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溯太初

告别演说总是向后回首。在我们这个走向讲述故事的新整合和新方法的时代，自然科学和人文科学呈现出一种螺旋运动。这就是尼采的“永恒回归”和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的“大漩涡”所提到的那些意象。无论是方法论也好，还是它所涵盖的具体领域也罢，知识正在技术性地向前跃进。但是，当人们寻找知识的源头时，便会识别并把握它来自何处。在这个走向“太初”的运动中，不同的科学和不同系统性探究的知识体系，都惊人地彼此靠拢。

宇宙学和天体物理学正试图提出宇宙诞生的各种模型。在建构模型时，科学家们一般不是以机械的实证主义，而是以某种景观浏览的视角和推测性的飞行方式接近古代或“原始”的创造神话。目前，“连续创造”论和物质的起源来自星际间的“暗物质”或虚无这两种假说是不受欢迎的。人们一般认为，大约在150亿年前，某种“大爆炸”造就了我们的宇宙。背景辐射和挤压成新星系的“团块”被认为是行走在太初之上的幽灵。一个不折不扣的悖论是，射电天文学和观察“宇宙边缘”星云的视野越广，我们就越深地坠入时间的深渊，因而也更深地进入大爆炸开始时的原始过去。确实，开始这个概念是一个关键性问题。显然，连续创造说的各种模型不存在这个问题。为了举证永恒，他们列举了中世纪的炼金术士和自动机制造者所梦想的一种永动机。在“大爆炸”和“穿过”黑洞进入镜像宇宙的物理学中，时间概念是奥古斯丁式的。虽然在数学上其推算是严格的，但其衍生的相似之处却是那些最荒诞的寓言和超现实主义。我们当今的东方三博士告诉我们，探究“大爆炸”发生之前的那最初几纳秒是什么，严格意义上来说，既是荒谬的，也是没有任何意义的。世间万物全无，而虚无（nothingness）却不包括时间性。正如圣奥古斯丁所教导的那样，时间和某种存在的形成在最本质上是一个东西。动词的现在时“to be”和第一个“is”是创造而来的，并由存在的事实所创造。虽然“陌生感”和“奇点”等表征生存状态的词语，就像触及宇宙学的物理学一样探索性地触及了形而上学或诗学，但在最初的时间粒子仍然能够逃脱我们的计算时，20世纪晚期的科学现在距离宇宙的诞生“不到三秒钟”。这样的创世故事可以说是前所未有的。

在这个创世故事中，有机生命的进化姗姗来迟。在这里，人类洞察力的能量也向宇宙起源问题的纵深推进。关于可自我复制性的分子结构的起源和进化等问题涉及了古生物学、生物化学、物理化学和遗传学。越来越基本的生命形式和越发接近无机物的临界点，正渐渐被人类发现或模仿。对DNA的研究（在今天的科学和感知系统中，双螺旋本身就是螺旋模式的图标）把我们带回到了有序生命力的开端，也使我们回溯到发育的可能性编码的起始状态。这种词源学意义上的“回归”或还原也给我们带来了一种可能性，即能够自我繁殖的遗传物质会在实验室中被创造出来。可见，亚当的行为或傀儡的产生都是合理的和可信的。在此研究中，我将要回溯到的不仅是一个新的篇章，而且也是语言在造物语法上的变化。

在天体物理学中对零点（point zero）的追求，在分子生物学中对有机生命的最终基础的追寻，在人类心灵的研究中也有其对应的东西。弗洛伊德自己偏爱与考古学进行比较，进而对连续的意识层次进行有条理的挖掘。在荣格的课程中，深度心理学寻求更深入的研究。其意象可能就像是对海底的那些海沟进行探查，并对通往至深之处的洞穴进行探索，考察狂暴的火山热在那里产生的厌氧生命形式和原始有机形态。我们觉得，第一人称单数和自我（the ego）的组织构成的史前历史，一定是漫长而矛盾的。正如我们现在所知道的，自闭症和精神分裂症很可能是这种不确定进化留下的某些痕迹。然而，就像宇宙学中的辐射背景一样，它们也同样是一个复杂开始过程的标志。神话充满了指向个体自我对自身的长期不透明性的相关主题；同时，这些神话主题也反映了“我”和“他者”之间所划定的界线的脆弱和恐怖。在持续推进的相互作用中，神经生理学、遗传学、神经化学、人工智能和心理学、分析学和临床学等方面的研究，正逐渐向人类心智存在的最早情态进发。人类的潜意识，乃至我们能够想象到的无意识的外围区域，正在被纳入我们的观察之中。在瓦格纳（Wagner）的《指环》（Ring）中，那段人尽皆知的初始和弦完美地模仿了那种从混乱中升起的感觉。《指环》在听众心灵中引发了共鸣，不单单是使人有容光焕发之美感，同时也有不祥不吉之隐忧，使人不禁要问：当我们在深海中爬梳时，我们在捕捞什么怪物呢？

寻觅人类意识的恢复，就是探索语言的诞生。尽管神学神秘主义范式在18世纪末仍在哈曼和赫尔德的学术思想中发挥作用，但在其退隐之后，关于语言起源的整个话题都变得可疑起来。比较文字学和现代语言学的兴起，把寻找“第一语言”看作是或多或少的愚蠢行为。对“亚当的言语”进行的种种思考，以及试图发现与社会隔绝的孩子会使用什么样的语言的各种努力，都是对异于常态的怪人进行的某种追求。在过去的二十年里，情况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人类学和民族语言学都主张，不仅可能存在少数几个语言节点（language-nodes），即所有后来的语言都是从这些语言节点派生出来的，而且也可能存在某种被实证主义语言学和文化史视为幻想而予以拒绝的原始言语（Ur-Sprache）。作为无法翻译的德语前缀，“Ur”暗示着无限的回顾和绝对的“第一”或“太初”的所在，它也因此正成为我们新手册中的代码字母。

就像在螺旋楼梯上一样，堕入过去与爬升的知识令人不安地相遇在暧昧的亲密中。古老的宗教神话形象重新出现，几乎毫无隐藏。在1844年的手稿中，马克思推断出了社会起源中某些引发阶级敌对、社会剥削和金钱关系的灾难性事件。在弗洛伊德关于人类心理结构的传说中，家庭和社会关系源于父亲被他儿子们的部落所杀害的原始行为。作为神话大师和一个隐藏着次要故事和推断性故事的讲述者，弗洛伊德将会万古流芳。尽管列维-斯特劳斯在弗雷泽的继承人中算不上谨遵师命之人，但他却是弗雷泽的嫡传弟子。在列维-斯特劳斯的人类学中，他认为，火的驯化使人“越界”进入文化中；因此，火使人类与自然隔绝，迫使其走向历史的孤独。显然，这些解释是从原罪说中借用来的，即人类从天真优雅的境界堕落到悲剧性认知或历史的境界。当我们在找寻我们的宇宙、器官、精神身份和社会背景以及我们的语言和历史时间性等存在已然“失落的”开始时，这场“茫茫黑夜漫游”（借自当代文学中某一部经典作品的标题）并不是一个中性的探索。正如黑格尔的经典教导一样，这一表达讲述了日落（sundown）。它预示着人类对某种原始错误的直觉。正如我试图指出的那样，这体现了我们正在经历的许多危机或革命中最根深蒂固的某些东西，即未来时态所指涉的内涵。无论是从柏拉图到列宁，还是从先知到莱布尼茨，西方文化遗产中所设想的乌托邦、救世主、实证主义、改良主义的“未来”可能不再适用于我们的语法。我们现在回眸一看，它们就像复活节岛的石头人面像一样让人难以忘怀，也是记忆中我们最初的那段旅程的纪念碑。我们还记得当时的那些所谓未来。

因此，从某种意义上说，本书是对失去的种种未来的某种缅怀，也是对它们如何变得“丰富而奇怪”予以理解的一种尝试（尽管这里的“丰富”可能还存在疑问）。换句话来说，在西方文化和学界对起源如此着迷的时候，我想对“创造”（creation）这个词和概念的起源进行一番思考。“创造”在神学、哲学、艺术、音乐和文学中都是根本性的存在。我的探讨是建立在如下假设之上，即像《创世记》或柏拉图的《蒂迈欧篇》中那些关于世界起源的宗教和神话故事使我们可以理解哲学愿景和诗学的明晰生成过程，“创造”一词的语义场在其中也是最活跃的和最令人生疑的。宇宙起源的故事是如何与那些讲述诗歌、艺术品或音乐诞生的故事联系起来的？在哪些方面，神学的、形而上学的和美学的概念是彼此相似的或是相互不同的？为什么印欧语系的语言允许人们说出“上帝创造了（created）宇宙”，而对“上帝发明了（invented）宇宙”这句话却畏惧不前了呢？“创造”和“发明”之间错综复杂的区别和重叠很少被探究。即使解构主义和“后现代”理论颠覆了“造物主”的概念，弥赛亚重要性的消减是否也动摇了哲学和诗歌中有关“创造”的概念？或者，更彻底地说，如果神学的可能性在更大意义上被扔进了垃圾桶（塞缪尔·贝克特[Samuel Beckett]的《终局》[Endgame]就是对这个问题的精准讽喻），那么，在我们称之为“艺术”或者我们信以为“哲学”的那些极富表达性和执行能力的形式中，创造这个概念有什么意义呢？

瓦尔特·本雅明（Walter Benjamin）梦想着出版一本全是语录的书。然而，我却看不出这有什么必要的创意。我认为，并列编排在一起的引语就有了新的意义，它们也因此进入相互辩论之中。让我引用一些旅途上那些石堆纪念碑上的碑文吧。问题的关键是一个与前苏格拉底思想一样古老的问题，但莱布尼茨给出了一个经典表述方式，即“为什么存在的不是虚无（nothing）呢？”在《逻辑学》（Science of Logic）中，黑格尔对“开始”进行的反思是不可或缺的。他唤起了一种典型的“面对开始时的现代不适感（Verlegenheit）”。几乎令人不安的是，黑格尔将“创造起初的终极权力”独独给了上帝。黑格尔的分析过程也常常与《奥德赛》中的故事情节类似，他知道，每次去探索某个源头的旅程也都是一次归途。只要有可能，我希望“造物者”会为自己说话。保罗·策兰（Paul Celan）在1962年的一封信中曾说，“我从来没有发明的能力”。罗曼·雅各布森（Roman Jakobson）曾有一句格言，“每一件严肃的艺术作品都讲述其自身创作的起源”，这句话对这种含蓄语义的分界有何启示？很多时候，我必须关注的材料是令人生畏的，因为它蔑视寄生性的评论或解释。马丁·海德格尔（Martin Heidegger）曾说，“面对正在开始（Gestalt alles Anfänglichen）的一切存在所带来的隐秘恐惧（geheime Furchtbarkeit）时，我们应当谦卑虚己”。无疑，海德格尔的警告是贴切的。尽管这一忠告是海德格尔在1941年说的，但它具有一种特殊的力量。叔本华曾断言“如果宇宙灭亡，音乐将永存”，这究竟是什么意思呢？我认为至关重要的一个共通点就蕴含在其中。在《但丁传》（Life of Dante）中，薄伽丘曾说，“我断言神学和诗歌几乎可以说是同一件事；事实上，我想进一步说，神学只不过是一首关于上帝的诗”（che la teologia niuna altra cosa è che una poesia di Dio）。对此，我想补充一点，哲学的论述是一种思想的音乐。 SKo5gajQYszQHill12NKAJNBOo+557V7vkYH8vEPM7HOwx3dUyLQ1XORy9l7mY6J