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学着看。不知为何,一切都更深地进入我,并不在素来终止处停留。我有一个内在,我对它一无所知。现在一切都去了那。我不知道会在那发生什么。
我今天写了封信,此时才注意到,我在这刚过了三个星期。别处的三个星期,比如说在乡下,可能就像一天,这里却是几年。我也不会再写信。我为什么要告诉某个人,[9]我变了?如果我变了,就不再是曾经的我,如果我不同于迄今的那个,就显然没有熟人。给陌生人,给不认识我的人,我不可能写信。
1.“我学着看。”(Ich lerne sehen.)
1903年8月10日,里尔克给莎乐美写信抱怨说自己没有诗的“手艺”,找不到像罗丹的锤子那样的“工具”:
或许这种手艺就在语言本身之中?在于对它内在的生命和意愿、对它的发展和过往有更好的认知?(我在巴黎看到的格林大辞典让我想到这种可能性)[……]抑或在某一种被继承、壮大得很好的文化之中?(霍夫曼施塔尔会赞成的;前几天我偶然拿到《新自由报》[Neue Freie Presse],里面一篇他的小文章支持这点,我把它附在信里;它很美,一种属于优美艺术的优美手艺。)但在我这里是另一回事,我仇视一切继承下来的东西,而我得到的又太少。我几乎没有文化。
显然,对于里尔克,要获得“诗的手艺”,既不能一味在语言中求索,更不能死守已成定式的传统(传统甚至是艺术的障碍),他的答案几乎出人意料——
关键是要学会“更好地看,观看,更耐心,更专注”。“学着看”不只是手记的重要母题,也是主导里尔克中期艺术探索的方向和目标。
B.Surowska认为,关于“学习看”,里尔克的一个灵感来源很可能是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小说《白痴》
。小说中,阿杰莱达说自己“不会看”,并请求梅什金公爵教她。梅什金公爵回答说,他并不知道自己是否会看,他只是“感到不寂寞”,因为他把求诸于外的目光转向内心:“起初,也就是刚开始的时候,[……]我心里感到很烦躁,老在想我怎么活下去;我想试试自己的命运,[……]特别在孤独的时候。[……]幻想着那不勒斯那样的大城市,城里都是宫殿,人们熙来攘往,热闹非凡,过着幸福的生活……可是后来我又觉得,在监狱里也可以过一种很有意义的生活”。
2. 内在(das Innere)
马尔特宣称要学着看,可在本节叙事中,马尔特的观察完全不是常规意义上的视觉感知。在指向外界客体之前,马尔特的视线首先折返回自身,开始了对内在的反思。短短几句话把日常生活中从不被怀疑的“我”暴露为问题的焦点,“我”并不是一个内容充实、可以被准确定性的个体,它虚空而深邃,只能被模糊地感觉到,却无法被常规的意识活动把握。早在1900年的日记中,里尔克就把自我意识比作“空井”和“深池”,1903年7月25日给莎乐美的信中则有与本节手记更为相近的描述:仿佛我真正接受到的东西,都太深地陷入我,数年之久,它沉陷着、沉陷着,我终于失去拾起它的力气,不堪重负,惶然游荡,无从抵达自己的深处。
事实上,终其一生,里尔克从未改变过对“内在”的敬畏,手记完成十几年后(1924年),里尔克仍反复强调,不论“外部”有多么广阔,即使是“恒行的距离”都无法与“我们内心的纵深维度”相比,“我们的内心甚至无需宇宙之浩瀚,它本身就几乎深不可测”。
3. 时间
马尔特的时间与钟表指示无关,时间意识根植于他切身经历的具体事件,根植于他所意识到的变化本身,只能被“内在”地体验。通常,时间被看作一个等待被事件填充的连续空槽或是一条抽象轴线,线上每一个点都代表一个瞬间,所有瞬间都具有等同的地位和独立性,事件只是偶然的附加物,它们被作为时间的内容插入不同坐标,纯粹的时间可以脱离事件而独立存在。这个模式的最大问题是,它无法解释时间轴上不同两点之间如何具有连续性。或者,按照海德格尔的话说,如何证明“曾在”(Gewesen)与当前的此在是连续同一的?马尔特提出的这个问题,将在后文得到解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