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所有丢掉的恐惧都回来了

现在又是这种病，它总是那样特异地染上我。我确信人们一定低估了它。正像人们夸大其他疾病的严重性。这病没有稳定的症候，它侵袭到谁就沾上谁的特性。它能以梦游般的精准掏出每个人似乎已经过去的最深的危险，再次把它置于他面前，迫在眉睫，就在下一个时辰。曾在学生时代诱惑过他们的不可救药的恶习又出现在男人身上，少年那可怜而坚硬的手曾是它上当的信徒；或是孩童时已治愈的病再次发作；抑或一个丢掉了的习惯又回来，也许是几年前他们特有的某种犹豫不决的转头。随之而来，升起了一整团发了疯的记忆，就像缠在沉落物体上的潮湿海藻。从未经历过的生活浮出来，[57]混入曾经的真实，挤走人们自以为了解的过去：因为重生的是休息好的新力量，一直在的却因太频繁的回忆而疲倦。

我躺在床上，五层楼高，没什么打断我的白天，它就像没有指针的表盘。恍若一件丢失已久的物品，某个早上又回到原位，爱惜得很好，几乎比丢掉时更新，简直就像是在什么人那里被保养起来——：童年时丢掉的东西就这样落在我的被子上，像新的一样，这一点，那一点。所有丢掉的恐惧都回来了。

怕被子边缘刺出的一小根毛线太硬，硬且尖，像钢针；怕睡衣上的小扣子会大过我的头，大且重；怕现在从床上掉下的面包渣脆碎地摔到地上，深恐它终究会砸烂一切，一切，永远；怕撕破的信边是无人应看到的禁物，是无法描述的珍品，小屋内无一处对它足够安全；怕我睡着时会吞掉炉前的煤块；怕某个数字开始在我脑中长大，直到身体里再无空间；怕我躺在花岗岩上，灰色的花岗岩；怕我会叫起来，怕人们都跑到我的门前、最后破门而入，怕我会泄露自己，说出我恐惧的一切，怕我什么都说不出，因为一切都不可说——还有其他的恐惧……恐惧。

[58]我曾祈求童年，它回来了，我感到它仍像当时那么重，变老，也无济于事。

解读

看不见、摸不着的情绪向来被当作最无足轻重的东西，但马尔特本能地知道，情绪不是可以被忽略、被压抑、被摒弃的无意义的废物，而是最基本、最切身的生存事实，是“此在的源始存在方式，先于一切认识和意志”。人永远处于情绪之中，它是存在的基本结构，只要存在着就割舍不掉，任何人为的机械控制充其量只能达到对情绪表面的、暂时的压抑，却无法阻遏它像肿瘤一样从我身体里长出。

异常的情绪之所以被视为病态，正是因为在各异的情绪中，人脱掉了千篇一律、隐忍恭让的面具，展露出另一个与众不同的自己，个别化出来成为独一无二的个体，而在常规的世界里，人只能是无我的，只能是面目模糊的。把马尔特与一切外在关联和意义彻底隔离的同时，恐惧把马尔特“个别化为其最本己的在世的存在”。在庸碌的日常操劳中消散钝化、似乎已经过去了的最深的危险，都被[恐惧] 以梦游般的精准取出，再次置于眼前。属于自己的一切都未曾丢失，它们只是被日常生活中那个小心翼翼、从不越雷池一步、与所有人戴着同样面具的“我”掩藏了起来。当学生时代的恶习、孩童时已治愈的病、丢掉了的习惯、甚或是几年前特有的那种犹豫不决的转头纷纷汹涌地决堤而至，那个没有任何怪异之处的普通人消失不见了，另一个被摒弃、被压抑、却也许是最真实的自我开展出来。

本节再次具象地呈现了马尔特的种种恐惧之源（参考第19节），熟悉的、最普通不过的世界沉陷了，他再也无法继续从沉沦着的常态里汲取存在脆弱的安全感：微不足道的零碎物品（线、扣子、面包渣）都变成能摧毁存在的灭顶之灾（对死亡和虚无的畏惧）；隐私暴露无遗（信、贵重的东西），本真自我被现实的物质生活（煤块）及群体规范（数字）占据、排挤（个性消亡），而沉陷于日常安宁中的众人永远也不会理解马尔特的恐惧，因为这恐惧只属于马尔特自己，它无法表达、更无法分享（诗人的表达危机）。高速旋转的恐惧毫不留情地把马尔特甩出众人拥簇的模糊世界，无所依傍的他仿佛赤身裸体地曝露于强光的聚焦之下，只属于他的那个存在刹那间被照亮洞穿。恐惧所唤醒的本真自我就像童年，因其纯粹的当下性，因其特有的无限性、不协调和无法逆料。这种真实决不温软明亮，它充满未知，沉重且残酷。没有安排好的轨道，没有事先给定的标准答案，更没有绝对的安全之地。接下来的若干节手记中，马尔特开始了大段大段的回忆，随着文本的展开，儿时的亲历渐渐拂去尘埃、显露出封存已久的宝藏，孩童心眼的敏感和纯净则一次次化现为开解生活之谜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