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小的月亮,却是怎样的无所不能。
那些时日,它周遭万物疏浅,在澄明的空气里几乎不着痕迹,但又清清楚楚。近在咫尺的,竟有了遥远的况味,它们被拿走,只是呈现着,[19] 却触不能及。与遥远相关的:河,桥,长街,挥霍的广场,把遥远收入身后,被画在其中,就像在绸上。说不出那会是什么,新桥
上浅绿的车,某种留不住的红,或只是珍珠灰的楼群外墙上一张广告。一切都简化到几个恰切、明亮的平面
上,恍若马奈
画里的脸。无一卑微、多余。塞纳河沿岸的旧书商
打开他们的箱子,书籍或新或旧的黄,卷宗的紫褐,纸夹更大块的绿,一切都恰到好处,在成就,在参与,构成一种毫无缺失的完满。
1907年10月11日里尔克给克拉拉的信:
今天让人惊喜,走去码头,广阔,有风,凉爽。近来灰色的天褪去一半,都被塞进东边圣母院(Notre-Dame)和圣日耳曼奥塞尔教堂(Saint-Germaine l’Auxerrois)后面,在我面前,越过杜伊勒里宫,朝向凯旋门(Arc de l’Etoile),是某种开放、明亮的东西,清浅地,仿佛在那里超越了整个世界。一棵高大的扇形杨树枝叶簌簌,背景是无处铺陈的蓝,是尚未完成的夸张草图,它画着亲爱的上帝在自己身前展开的广阔,而上帝对透视一无所知。
从昨天开始,天气不再是那么滴滴答答的单调了。起了风,变化着,偶尔还会有一刹那的胡作非为。昨天,第一次,当我在珠母般的晚上重新看到小小的月亮,我就明白了,是它带来变化,并为之担保。当它长大、重要起来,在秋日的天空上不再变化的时候,我会在何处?
次日,里尔克信中再次强调,连他的写作也“没有前几个星期那么难了。那么小的月亮,却是怎样的无所不能……”信中接下来的一段几乎与本节手记字字相同。
1.塞尚。
本节手记几乎照搬1907年10月12日里尔克写给克拉拉的信。按照创作的时间顺序,
它并不应该位于全书的前半部分,显然,里尔克把后期创作的段落刻意地前置了。
1907年10月是里尔克的思想发生巨大变化、走向成熟的转折期。这次突破的最大推动力,来源于当年巴黎的秋季美术沙龙——塞尚的纪念展。从10月6日直到22日展览结束,里尔克几乎每天都去观摩、学习,并在此间他与克拉拉的15封通信中详细记录了塞尚的艺术给他的巨大震撼。这些书信后被结集出版为《塞尚书简》。
在里尔克看来,塞尚的天才在于,他能摒弃后天智识重构的定式和框架而“看”,他不勾勒轮廓、不构设透视、也不设计布局,只是在不停地“寻找、吸收‘平面’(plan),他没完没了地说着平面,奇怪的是竟与罗丹用了同一个词”。
平涂色彩直达尚无概念束缚的原初感性特质,这种绘画或者说“看”的方式让里尔克尤其赞赏。不仅如此,里尔克还意识到,在塞尚那里,苹果的可食性彻底终止,它们变得如此物性地真实(dinghaft wirklich),在它们冥顽的存在里简直刀枪不入。
与塞尚的画遥相呼应,本节中里尔克笔下的物也从人为规定的工具性中解放出去,物体的细节并不重要,桥、车、书籍都丧失了使用价值,它们在人间的实用目的被抹去,压缩成审美视野中的不同色块,扁平且无用,只是作为镶嵌在整体中的局部组成,扮演着有限但不可或缺的角色。
虽然手记中从未明确提到法国画家保罗·塞尚的名字,但根据创作时间(1907年10月)、对塞纳河景象的另类描述以及“plan”这个法文词的使用推测,里尔克至少在有意或无意地暗示着塞尚带给他的震撼,甚至是把塞尚之所见转化为文字的尝试。里尔克也曾亲自在信中明确地说到,选择孤独的艺术家塞尚与马尔特本人息息相关:
现在我感觉,我本应该去年就写他(布里格);塞尚书简(Cézanne-Briefe)与他依偎得那么紧密坚实,写完书简我就已经到了他形象的界线:因为塞尚首次达到某种在马尔特·劳瑞茨中没有实现的原初的、贫薄的成功。布里格之死:这就是塞尚的生活,他最后三十年的生活。
2.“我学着看”。
朱迪斯·瑞恩(Judith Ryan)评论这一段描写时说,画作般的场景足以说明,马尔特要“看”的真实不是客观的,而是艺术家眼中的所见。
的确,上文所展现的场景不但不是对景色的“现实主义”再现,反而更是对现实日常世界的抽象和疏离。早在1898年,里尔克就曾在布拉格举办的题为《现代抒情诗》(Moderne Lyrik)的演讲中说过:“将艺术的使命理解为模仿外在世界(无论是理想化还是尽可能忠实再现)的讨厌想法正在一点点复苏”。
事实上,“以粉饰事实为特点的客观主义”并没有让人“谈物”(von den Dingen sprechen),反倒开始渐渐“与物交谈”,即“变得主观”。
在日常生活中,人们总是以自己为标准、按照自己的需求观察物,总是看到物相对于我们的远近、对于我们的用处和优缺点,而不把它们视作其本身所是。纯粹的看,要排除这种“以人为本”的工具性目光,不再以主宰者、使用者的姿态凌驾于物之上,里尔克曾说,我们
很难远离习惯的世界,不再用根深蒂固的有成见的眼睛去看它,这种目光在看的时候总是指涉着自己和自己的需要。我们知道,对于那些我们生活于其中的物,我们观察得多么糟糕,通常是那些从远处来的人才能说出我们周遭有些什么。因此,我们必须把物从我们身边推开,在此之后我们才能少有亲狎之感,在敬畏的距离外以一种更恰当、更安静的方式靠近物。
这种为了“靠近”物而“推开”物的“看”,与其说是要逼真地模仿或再现,与其说是要重新建立另一种权威的观察模式,毋宁说是要把人们从习以为常的无意识的行为中唤醒,激发一种原初的、活泼的、尚未被常规束缚的感受能力。正是凭借感受力的敏锐,马尔特才能摆脱标准量化的距离感而“看”到绸缎般光滑、轻薄的空间,才能忘记物的实用价值而“看”到色彩本身,并允许它们成为真正的显现者,才能不再执着于孤立的个体而“看”到物与物之间新关联。这是没有任何功利需求的看,它使马尔特暂时遗忘掉现实生活的物质目标(“说不出那会是什么”),离开了日常世界而进入一种审美境地,这个过程并不是在工具性的物的基础上添加装饰性的视觉元素,恰恰相反,正因为在这种看的方式中物的实用性少之又少,其感性特征才会对观察者彻底敞开,马尔特“观看”中的开放性和无目的性本身就是审美。
因为取消了三维空间这个先验的感知范畴,并把物体从它们的工具性中解放出来,转换为没有价值差别的色块,马尔特看到了“完满”。这意味着,马尔特要学习的“看”,不仅是要学习不断地以“哲学的态度”反思一切常规和现存之物,尽可能地突破他自己作为观察主体的局限性,要学习放弃人的霸权,不再把物简化为实践层面的用具,更要学习怎样剥开建构世界的层层框架“朝向事情本身”(zu den Sachen selbst),从而尽可能让世界呈现出自身。也就是说,第12节手记暗示出,“看”至少包含两个重要的内容,它不仅要反思日常的感知活动,更要开启物除了工具性以外的其他存在维度。
3.上帝“对透视一无所知”。
近在咫尺的有着“遥远的况味”、“占据着远方”的事物,“却把遥远收入身后,如同被画在绸上”。随着远近差别的消失,空间深度被抹平,“现实”中近大远小的透视效果被拒斥为视觉的假象。放弃定点透视、放弃几何化的空间,马尔特以这种非同寻常的感知方式,把远近不同的物体置于同一平面上,某种程度上,这也是“无我”思维的鲜明体现:三维的空间感知源自某个固定的主体,只有相对于确定的“我”,事物才有远近、在场或不在场的分别。一个无处不在、没有片面视角、与万物等距的上帝将会对“透视一无所知”,在他看来,常规的透视就会是对观察对象的控制,也无异于对现象界的施暴。平面化、不再依赖观察者角度和相对位置的理想观察方式是体验“完满”的前提之一,它不以预先确定的感知习惯绑架世界,返回到“我们对世界和客观空间还一无所知”的起点。改变的不是物的外观,而是观看的目光。
4.“无名”(namenlos):说不出那会是什么。
1907年3月8日给克拉拉的信中,里尔克把观看(Anschauen)解释为一件我们知之甚少却无比奇妙的事情。在观看中,我们“完全向外”敞开,物因此能以它“未被观察的状态”自行展开,当物“完整且无名”之时,就生出一种“可信的、强烈的”意义,那就是物“唯一可能的名字”。也就是说,只有在一尘不染的目光中,物才能从我们已有的认知中解放出去成为自在之物,并因此变得陌生,陌生的自在之物会自行生发出一种与我们的智识完全无关的意义,这种源始的意义就是名字的起源,可一旦符号被固定下来,物之本原状态也就会再次远离我们,再次成为被异化的东西。
5.“马奈画里的脸”。
1907年6月4日,里尔克参观过一次题为“1870-1900的女人肖像”的展览,看到一幅“使其他一切都多余了的”“惊人的”马奈,自言从这幅肖像之后“开始重新领悟他”。
马奈的独到,一则在于他避免古典学院派透视构图,大片平涂颜色以突出对象,却使其有了更具视觉冲击力的厚度;另一个重要原因是,里尔克认为马奈是第一个“认为黑色和其他色彩有同样权利的”西方画家,与排斥黑色的印象派不同,马奈善用黑色,大块的黑色不但使其他色彩明亮醒目、各得其所,更有其自身的存在意义。参考1907年10月8日给克拉拉的信:“直到十八世纪,他们只是没有使用过黑色,因此也未能达到马奈的色谱。瓜尔迪(Guardi)用黑,却不可避免地置其于明亮中,……黑不是色,而是一面暗镜;马奈最先一视同仁地对待黑和其他颜色,他肯定受到了日本人的鼓励。”
马尔特期待看到的“真实”,是尚未产生善恶美丑、高低贵贱之别的原初世界,它最显著的特征是无成见的公平性(Unparteilichkeit),它是一种未被人的优先判断干涉和歪曲、没有价值高下、万物同在、万物平等的状态。早在1903年8月8日给莎乐美的信中,里尔克就曾提到,罗丹的艺术创造出一个“简单且没有含义”的新世界,而他也在罗丹的影响下,“开始看到新的东西”,“更平静、以更大的公平性去看一切”。
现在,学着看的马尔特也领悟到,此世“无一卑微、多余”。
6.完满(Vollzähligkeit)
本节手记虽然与1907年10月12日给克拉拉的信几乎字字相同,结尾一句上却出现了很大差异。信中末句为“在清晰关联的整体中鸣响”,本节则改为“构成一种毫无缺失的完满”。“完满”是里尔克后期频繁使用的关键词,它的德文本意是“全数的”
,它超越了泛泛的“整体”,更着意于指涉本源、不可分割、充满有机关联的万有状态,甚至包纳有对于人而言无限、不可预测的一切。例如1919年8月6日信中里尔克写道:“自然的清醒在于其完满,因为它什么都包容,甚至是残酷的东西。”
1924年8月11日给诺拉·普彻尔-韦登布鲁克(Nora Purtscher-Wydenbruck)的信中,里尔克表示他不排斥灵异事件,因为他“总是倾向于相信一种可能性的完满(eine Vollzähligkeit des Mögliche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