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我见过或听过的其他人:总是如此。他们都有自己的死。男人把死装在甲胄中,内里,如同囚犯;那些很老、变小的女人,躺在舞台般巨大的床上,在所有家人、仆人和狗面前,谨慎而雍容地离开。孩子们,就连极小的孩子,也不是随意的儿戏之死,他们全神贯注,死于他们所是的,死于他们将会成为的。
当女人怀孕了,伫立着,纤细的手不经意地放在隆起的腹部上,里面有两个胎儿:一个孩子和一个死,这赋予她怎样一种悲哀的美。她空旷的脸上现出那浓稠的、几乎富有营养的微笑,难道不是因为,她有时候感到,婴儿和死都在长大?
在里尔克看来,伟大的诗人与女人有着相近的本质:
对于我,理解女孩和女人是自然而然的;创造者最深层的体验是女性的——:因为那是一种孕育和生产的体验。诗人欧伯斯特菲尔德(Obstfelder)谈到一个陌生男人的脸时曾写过:“(当他开始讲话,)就好像一个女人占据了他内在。”——在我看来,这适用于每一位开始讲话的诗人。
第一次声称要学着看的时候(见第4节手记),马尔特说他有一个“内在”,但“对它一无所知”,他“不知道在那会发生什么”。倘若那时他还对“本质”性的自我抱有希望,还在试图观察、寻找一个稳定坚硬的内在,那么接下来对死亡的思考很快使他意识到,内在决非一成不变的实体。如果以“果子”比喻,果核意味着个体性的中心,代表着每个人得以坚持的内在人格或个性,那么,手记中的明显悖论在于,果核喻指的是“自己的死”(见第9节手记)。果子成熟后暴露出果核,生命圆满的过程实际上就是在实现死。果核是死亡,也是生命。人们把死亡看成是对生命的损害,死却“从一开始就走在生命之先。……死与我们如此之近,似乎我们根本就无从确定它和我们内在的生命中心的距离”。
也就是说,对自我的坚持只能通过不在场的死亡表达,归根结底,自我竟是正在形成中的事件。由此可见,里尔克对坚持“实体”或“本质”自我的态度是否定的,他并不认为存在一个坚实不变的主体性内核,不存在一个为其他易变的人格特征提供基础的本质中心。
在《存在与时间》时期的海德格尔看来,是畏死的勇气和先行到死的决心拉紧了此在的在世,时刻提醒着此在的独一无二,使他从沉沦的涣散中警觉,从而开启出此在本真生存的可能性。也就是说,悬临着的死亡,使个体摆脱极端的相对性,把种种互不相干的属性凝聚在同一个自我身上,并为这个时时刻刻都在发生变化的自我找到不可或缺的同一性。从前文的分析中不难看出,与海德格尔一样,里尔克眼中的死亡也不是外在的现成之物,他对死亡的理解也“纯然保持其为‘此岸的’”。
在1909年1月17日给司多妮·纳德尔尼(Sidonie Nádherný)的信中里尔克写道:“夸张一点的话,我可以说,我们不‘是’(dass wir nicht sind);在所有深入到此在之领域的影响的交汇处,我们不断构成着新的、另外的自己。”
这个交汇处、这个能聚拢此在的最本己的中心磁场,就是死亡。生是为了死的成熟,生的一切都围绕着死,常规的生死秩序在这里发生了逆转。表面上消解、否定生的死,实际上却是生的基础、目的和中心。
1908年7月5日信中里尔克明言:
过去几年我的死亡经验如此之多,倘若我没有学会,死亡属于我们的生命,而非与之对立,它们定然会让我错愕,死亡或许会成为生命的经验,是我所知最强烈的一种,是对我们最可怕的要求,是一场看不到目标的宏大的教育。
晚年对波兰译者胡莱维奇阐释《杜伊诺哀歌》的时候,里尔克回忆说,马尔特在正确、艰难的“漫长求学路上”,但却未能达到最终在哀歌里实现的理想:
对生的肯定与对死的肯定……是一体的。承认其一而否认另外一个,……终将是把一切无穷都排除在外的限制。死是生命背向我们、没有被照亮的一侧:我们必须尝试,承担起此在最伟大的意识,它在[生死]未被分隔开的领域中为家,受二者无穷无尽地滋养。……真正的生命形态透彻着这两个领域,最伟大的循环之血周流过生死两界:既没有此岸,也没有彼世,而是伟大的统一。
在这种统一之中栖身的,是超越我们的“天使”。而超越个体、贯通着生死有无之力,被里尔克称为“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