阐释尼采的各种典型方法——如何阅读尼采的著作——阐释的基本原则——阐述以及我们划分的三个部分——阐述的方法
哲学真理——对理解者之本性的要求——传达真正的真理时的危险与迟疑态度——尼采不希望有信徒——尼采想传达些什么——尼采是否找到他心目中的读者了?
20年间积累起来的一篇又一篇论文、大量的残简、信札与诗作——所有这些,有一部分是完整的文献,另一部分是规模庞大的遗著——就是尼采的思想借以向我们展现出来的形式。
尼采的思想既不像箴言大师的那样,是 格言警句式的 ,尽管尼采曾一度有意向这些箴言大师靠拢,也不像那些有意为之的哲学体系那样,是系统严密的。
他反箴言大师之道而行之,因而他的思想是完整的。他在思想中表达出一种哲学生命,这种生命富有因使命感而迸发出来的活力。他对思想的孕育是创生性的力量。
他反体系大师之道而行之,因而没有成为某种逻辑性思维整体的构造者。他那些系统性的写作规划要么是用来整理自己总是有可能一再变化的写作活动的,要么是出自种种特定目的,而这些目的或者形成于零零散散的研究性认识,或者意在借此发挥自己哲学思想的影响。
尼采的著作看上去什么样,是可以借 比喻 来说明的:它就如同一座峭壁被炸开了一般。那些被炸得参差不齐的石块显示出,它们本是一个整体。但是,炸开峭壁,显然是为了修筑建筑物,而那建筑物却未修筑起来。对于一度尝试修筑这一建筑物的人来说,尼采的著作形同一片废墟,似乎并未掩盖尼采的精神。在这样的人看来,一些残岩断壁会拼合起来。只是有一点并非明明白白:许多段落都是一再重复的,只是稍加变化而已。另有一些段落则显示出独一无二的珍贵形态,就好像无论在何处,它们都适于作柱石用,或者可以用来托起一道拱顶。要发现这些段落,非着眼于建筑整体观念、细心做出比较不可。但是。同样有一点并非明确无疑:似乎有更多建筑方案要废除掉。有时人们要怀疑,是否有块石料形态不符,抑或它符合另一种建筑构思。
看来,我们的任务是:穿越这一片废墟去寻找建筑物,即使这一建筑物不会完整竣工,作为独一无二、明明白白之物呈现给任何人。要成功地寻找到这隐秘之物,我们就只能这样来做,即仿佛是我们自己要来从事建筑。而尼采要建筑时,则留下了一片废墟。关键在于,不要因这片废墟杂乱无章而精力分散,不要沉湎于近乎显而易见的个别思想闪光之处,不要凭偏好、依偶然念头捕捉只鳞片爪,而要就尼采论尼采地将他的思想当作一个整体来理解,认真对待他的每一个字,但不能孤立地、目光狭隘地看待每一个字。但是,如果把一个类似考古复制品的完整思想强加给尼采,也等于对尼采施以强暴。必须要体会到尼采有可能成系统之处,同时借此来体会其零乱之处。这样,我们便会感受到一种强烈的冲动,如此来向后人昭示尼采,即他并未为后人提供栖身之所,而是唤醒后人,走上这样一条道路,即分享由他奠定的人类升华之路。除了亲身分享之外,没有人能够洞悉尼采那种独一无二性。
这片巨大的废墟埋藏着尼采其人及其思想的晦涩艰深之谜,就好像一种陌生的力量炸开峭壁,同时试图将碎裂的岩石筑入一座建筑物,却没有成功的可能性,以至于岩石废料与建筑部件此时均搁在那里。或者说,就好像一座峭壁被炸开,变得支离破碎;就好像它的生命始终在努力趋向一个整体,因为在整体之中才既不会丧失又不会忘却自身的一丝一毫,只是它从未成其为一个整体,或变成一个整体。
要借助简便的办法让人理解起来更省事,就要了解他的代表作,了解各部著作孰轻孰重、分量如何。有人认为《悲剧的诞生》是尼采最优美的著作,另有人将重点放在从《人性的、太人性的》到《快乐的科学》这一系列光彩夺目、明澈清新、才华横溢、出类拔萃的格言警句式著述上,还有人视尼采晚期哲学为其精髓与巅峰。这里又有人认为,《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尽善尽美,另有人觉得,遗著中讲述的强力意志哲学才尽善尽美。有人偏爱尼采本人出版的作品,另有人反而视遗著为基础性著作,因而从这一基础出发来看,他生前出版的著作不过是无法得以充分理喻的个别赘生物。与此相应的是,有人对未经尼采考证核查便径直发表的遗著札记抱不信任态度,因为这些遗著札记并非已成定局之语,如那些信件草稿就在对待尼采身边人物的整体态度上极其自相矛盾;而另有人宁可对尼采生前出版的著作中那些意义被夸大、文字上经过渲染的措辞抱怀疑态度。
所有的人都针锋相对,没有人言之成理。这些评价中流露出来的任何一种狭隘眼光都令尼采明显地变得简单明了。但只有将所有这些评价汇总起来,以便最终通过人们自身的思想,透过五光十色的反映,真正领会他这个人原初的哲学思想运动时,尼采之为尼采,才是可以理喻的。
同样,任何一种表达形式均不具有为尼采所偏爱的特征。他的思想实质无法套入某种无所不包的形式,就好像这一形式更为优越,可以容纳其他一切形式似的。他的诸篇论文是作为一个整体构思成形,在娓娓叙述中演示出来,脉络清晰地取得演进的。这些论文的体裁在《不合时宜的考察》最后一篇中被弃之不用,但在《道德的谱系》与《敌基督》中又重新出现了。那些格言警句充斥于他中期的著述中,最终也没有被放弃,并且早已潜伏于早期著述的背后了。正如在遗著中清晰可见的那样,他那残简式论述滔滔汩汩、浩瀚无尽,一再迸发出新颖思想,是那一时期所有著述的基础。至于论战式形式,则充斥于前两篇《不合时宜的考察》与晚期著述之中。而预言性的、烘托某种理想的形式则充斥于第三、第四篇《不合时宜的考察》与《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之中。一方面,尼采的著作从来就没有一个真正的中心,没有什么代表作。另一方面,凡他作实质性思考的,也恰恰表现在那些看起来是即兴之作与随意之作的作品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