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2年的中文互联网世界,与前后数年一样充满了变动,文学网站的鼻祖“榕树下”被拥有者卖给了贝塔斯曼,完成了初次变现;博客作为一种新的内容载体,随着“中国博客网”的建立被介绍给了国人;门户网站三巨头搜狐、新浪、网易也在这一年底首次宣布实现盈利;新闻出版总署和信息产业部联合出台了《互联网出版管理暂行规定》。而在这一年的年初,这一切还没有发生。文学网站随着用户数量的膨胀,让一些核心作者成了名,开始展露出凌驾于传统媒介的造星功能,也让一些更小众的参与者产生了不适;无论是博客还是QQ空间,这样的个人表达平台还没有建立起来,人们点对面的表达欲供应充足而渠道狭窄;通过互联网赢利对机构而言都很艰难,个人借此维持生计更是闻所未闻,上网似乎仅仅关乎交流本身;而在网上发表作品好像仍未引起足够关注,除了关于质量的自省,人们几乎不会感受到什么限制。在这样的背景下,当时几位因写作相识的“80后”在上海的一家咖啡馆中聊至店家打烊,顺理成章地决定组建一个自己的文学论坛,并命名为“黑锅”,中二地取了“愿背负他人不愿背负者”之意——这样的诞生形式就注定了它首先会是现实中同好聚会的线上延伸,然后才是一个受众有限的发表媒介和结识新朋友的场所。
接下来的数年间,“黑锅”论坛的存在印迹也验证了这一点——这个小论坛换用过好几个模板,注册人数最高时也仅破千,而在线人数常常是个位数,板块也仅有“文本练习”和“文化文学评论”等七八个,有百来人经常在其上发表已经写完或正在创作中的作品,包括张悦然的《葵花走失在1890》,苏德的《次马路上我要说故事》《钢轨上的爱情》,周嘉宁的《女妖的眼睛》《杜撰记》,马牛的《零四零八意象集》,小饭的《我的秃头老师》等后来付梓的书稿;而在论坛发行的几期电子刊物中,供稿作者也有数十位。
如今对互联网上文学活动的发展轨迹进行全知式的回望,难免会将“论坛时代”归类为一个过渡时期。这种界定未必是由于在它之前和之后的时代才更为重大或更易描述,而可能仅仅是由于其短暂。在这一短暂的时期中,文学爱好者在论坛上找到了一种田园牧歌式的舒适区。
文学论坛的产生根植于创作者,尤其是新晋创作者对获得反馈的渴望。今日打开任意一种刊物的百度贴吧(这也许可以被视为一种论坛的遗迹),几乎都能在更新寥寥的帖子中看到投稿者分享退稿信,并借此询问其他人投稿所获的反馈如何,此种现象足可为证。
文学新人敲开以期刊为核心的传统文学的大门历来相对困难,“80后”虽然享受到了风靡一时的“新概念”与韩寒等人广受关注的时代红利,发表与出版作品都比前辈们容易了不少,然而甘瓜苦蒂,在书店里辟出“青春文学”专柜,随便一篇足量的书稿总能找到出版社要的背景下,来自专业人士的宝贵反馈,其可靠程度难免变得可疑起来。与此同时他们又快速拥抱了不断涌现的网络工具,对于发布作品和收获来自真正读者的直接评价持有足够的热情。
而除了自己发表作品、获得反馈之外,对于所见所得的优秀内容进行分享,是催生文学爱好者急于寻找合适的论坛皈依的另一重要需求。它来自于对互联网“免费”“共享”逻辑的自然遵行。用户不自觉地会采纳这种立场:我可以免费获取到某种资源,也意味着我有责任把它们分享出去。在“转”还远未形成一种功能之前,对内容的分享需求早已广为存在——例如笔者就在高中校园里传阅过同学从网上下载打印的《第一次的亲密接触》,推己及人,难免产生嘤鸣求声之念。
最初吸收了上述需求的是一批综合论坛的特定板块或期刊的专门论坛,例如自1999年起举办了“新概念作文大赛”的《萌芽》杂志社,就几乎与大赛同步推出了自己的论坛社区,其用户数随着比赛关注度的持续走高而暴涨,并因之“享受”到了平均每周一次的论坛崩溃,而大批“80后”作者也纷纷被召集至此,并在其上养成了分享创作与讨论交流的习惯。但很快用户数量的增长和低龄化拉高了交流成本,信息更新速度过快和一些饭圈化现象也让不少“老玩家”感到不适,由此自建后院式的论坛搭建成为了一时潮流。
在后来大行其道的“私域”一词还未诞生于互联网的时代,与“黑锅”类似的小众文学论坛们提前充当了“体验服”,把保持发表与讨论质量放在第一位,在互联网时代用逆潮流而行的口耳相传方式缓慢地拓展用户,如今来看,似乎是优先保“内容转化率”的尝试之举——不是将内容转化为订单,而是转化为相对严肃的批评,坚定者赖以改善技艺,彷徨者可收获信心或足够使人放弃的打击。
论坛上收获的反馈交流,相较于杂志社和出版社编辑的来信是即时的、更为草根的,但相对于日后朋友圈上的点赞却又是经过沉淀和更为正式的。在“黑锅”这样的文学论坛上,关于一篇小说的后续回帖讨论篇幅超过小说本身是并不鲜见的。每个参与者自发地充当了一部分编辑的工作,为某一种审美倾向背书,借对他人作品的褒贬表态与自身的文学路径实现自洽。
除了交流内容,论坛在交流形式上也提供了更为放松多样的选择,例如在讨论某人作品时会把第三方的作品贴进来作为佐证,甚至自己现写一段说明观点,在“黑锅”论坛上就曾有人会把和格非的私人通信贴出来加入讨论……这是一种在过去的媒介中很难做到的形式。又如“黑锅”论坛的创始人之一苏德,曾把当时自己的本科毕业论文贴到了论坛上,而她的论文中引用的大量素材就是来自以“黑锅”为代表的论坛活动。据此写成的论文,又被贴回到论坛上,引发了新的讨论和自省——这一行动中含有自我指涉的意味,也是由论坛产生的独特之处。
若拿论坛与彼时刚刚上线一两年的QQ群等产品相比,其社群化的意味也许在形式上显得更淡薄,但在内核上有其独特的浓厚之处。
首先论坛上不追求交流的绝对即时、过快、过密,但对认真程度会形成各自的门槛,并由此决定社群生态。以“黑锅”论坛为例,主流板块的内容更新频率并不高,这让热门内容能够进入大多数活跃用户的视野,也让冷门帖得以停留足够久的时间,例如一则发表于2003年9月的英国作家札记摘抄帖,当天的回复仅有两条,而接下来保持差不多每月两条的回复速度,直至一年多以后仍会被“挖坟”出来。
其次论坛上讨论的话题不局限于文学作品的创作和阅读,也延伸至音乐、电影、绘画、摄影等其他艺术门类的审美分享——除了刻意回避了时政类话题之外,几乎涵盖用户群“非物质生活”的方方面面。这让人在跨入视频时代后重新回顾时,不难联想到与小红书等生活分享App的相似之处。
论战往往是两军对垒,而论坛上常常出现的是多方混战,往往当人为了赢得辩论而发表锐利却难免偏颇的观点时,却会出现黄雀在后者,开辟新的讨论战线。
除了发表和讨论之外,论坛也成为了一种独特的通信工具。这当然不只意指所有论坛都会有的私信功能,也和在这种社群化氛围下,人类之间的关系更具实名性——尽管整个论坛有生命周期,一些用户彼此之间所知的仅是网名——互为因果。同样以黑锅论坛为例,线上交流的加强和维系也促成了一些对线下的反哺,除了以上提到的电子刊物之外,也催生出了一些纸媒出版活动,例如之后张悦然与周嘉宁等人以Mook形式持续发行至今的丛书《鲤》即滥觞于此。而文学小团体的建立和文友之间私人情谊的延续,则在所有的论坛上都有太多的例子可举。
至于许多论坛时代的亲历者都会津津乐道的“讨论氛围健康”——往往指对彼此作品的批评更直接、更坦率的现象,其实也未必全然由于当时的参与者更为淳朴,不够精致狡猾,多少也是对“反馈”的共识不同,尤其是“即时性”的定义不同导致的。历来表扬容易骂人难,点赞、转发最容易,反过来这一事实也把交流模式的第一要求变为了“迅速作出反馈”,否则就会迅速被忽略,错过讨论的黄金时间。而在一个小众文学论坛上,一篇帖子上午发表,下午才出现首个“沙发帖”是常见之事,这样的间隔,会让人对回应内容的质量和“真诚”抱有不同的期待。同样以“黑锅”论坛为例,检索由网友保留下来的页面,可以发现最长的单个帖子有两万多字(一部小说的开头),不知这是否已触及发表字数的上限,而后续的讨论回复自然也须拿出相应的严肃态度。
当对立的观点出现碰撞,也因为论坛的公共性,显示出不同于一般论战的面貌:论战往往是两军对垒,而论坛上常常出现的是多方混战,往往当人为了赢得辩论而发表锐利却难免偏颇的观点时,却会出现黄雀在后者,开辟新的讨论战线。这些特征也会对评论的严肃性提出更高的要求,与后来匿名性增强的互联网意见表达无所顾忌大为不同——总而言之,文学论坛的参与者不仅是在进行发表与评价活动,更是在营建社群内的自身形象。
作品的发表、对“严肃问题”的发言,再加上生活其他侧面的展示,构成了论坛网友的自我形象构建。例如“黑锅”论坛上,创建人之一的版主小饭在2003年发布过一篇“年终供词”,详述了自己该年度的现实经历与论坛互动过程,引发了大半活跃网友跟帖以同样的方式发表自述。这种对文学讨论的补充,鼓励了参与者在论坛社群里留下真实的面貌,促使线上人格与线下人格的趋同。尤其当人处于青年,世界观尚未定型,也未真正有自觉地归属于某个团体,在一个社群化的论坛中完成自己大部分的文化活动,其线上行为习惯及他人的因应态度难免会反哺现实人格,其影响当较单纯的文学活动更为深远。
拿论坛作为一种媒介的特征与之前以期刊为核心的传统文学媒介圈生态做比较,会很容易发现一些当下会被描述为“去中心化”的特征,一如整个互联网媒介相比于传统媒介一样,一系列事实——发表的平民化,评价的权力被下放到终端用户手中,等等,都在支撑这一判断。
然而观照到具体的文学论坛个案中,“去中心化”往往只是相对远离传统中心而言,每个小众文学论坛,如新小说、黑蓝、暗地病孩子等,都有旗帜鲜明的核心态度与核心人物,实质上构成了一个个新的小中心,可能更应被描述为原子化。例如“黑锅”的命名即源于“背黑锅”的讨论,意喻“承担他人不愿承担的”,这既是年轻狂妄的自我标榜,也预示了论坛的过滤机制。界定过滤标准的过程,必然形成核心圈层与权力体系(如版主审美影响用户接纳度)。所谓“进不了门”,实则是“进不了中心”。一些人发帖遇冷,久之便会转向其他有望进入中心的场所。论坛体系中也必然存在核心、外围与沉默的大多数的区分,只是相对于传统媒介规模更小,数量更多,变动更频密罢了。
此处用“沉默的大多数”代指在文学论坛中并不发表作品,也极少参与热烈讨论的网友。而他们在论坛活动中并非旁观者,只是用一种更为安静的方式参与。毕竟积极讨论并非唯一的文学活动参与方式,阅读和凝视也是。在一切留痕的互联网上,“只读不回”会带来浏览量数字;用“已阅”式的方式每帖必回的参与者突然缺席本身就包含着褒贬……而例如上文引用的“黑锅论坛”旧有网页信息,就源于一位并不积极发言的网友默默进行的收集保存。
论坛(不仅是文学论坛)的式微是互联网媒介生态演进的必然结果。其原因早已有大量不同视角的分析存世,无外乎作为工具,已难适应网络用户对沟通效率、移动性、强社交及多元化表达日益增长的需求,而作为媒介,亦难以适应资本大规模介入后网络文学生产的复杂格局。亲历者回望论坛时代,难免有田园牧歌一去不返的怅惘。
然而稍加观察即可发现,当年的年轻作者自己选择、自己构建了自己的文学活动阵地,这一做法在今天仍被更年轻的一代采纳,只不过选择的模式不是论坛罢了。例如笔者近日观察到的一个例子:期刊《科幻世界》的贴吧中,存在一个由科幻作者和读者共同组织的评论活动“钝评奖”,他们以QQ群作为联络工具,组织参与者报名对每期刊物上发表的作品进行打分和评论,以“群文件”作为文档收集存档工具,以贴吧、公众号、短视频的形式发布结果,以QQ红包作为奖金和参与成本(购刊费用)的支付方式,以“腾讯会议”作为邀请相关作者进行衍生讨论的工具……几乎系统性地复刻了早期论坛的精髓:对严肃评论的激励、社群归属的营造、对创作的反哺和推动。昔日的一把集成了各种功能的“瑞士军刀”,今天变成了一个自我选购的“工具箱”,是相似的精神内核在新技术环境下的自适应与创新重组。
“去中心化”往往只是相对远离传统中心而言,每个小众文学论坛,如新小说、黑蓝、暗地病孩子等,都有旗帜鲜明的核心态度与核心人物,实质上构成了一个个新的小中心,可能更应被描述为原子化。
文学论坛时代,作为中国网络文学发展史上一个短暂而关键的过渡时期,其价值不仅在于孕育了哪些具体的作者或作品(尽管其中走出了重要的写作者),更在于它构建了一种独特的文学生态范式。它以技术允许的交流模式和互联网免费分享伦理滋养了包括创作者与批评者在内的文学新人,以遵循“慢即时”的讨论空间培育了相对深度的批评,以有限的“去中心化”实践探索了社群自治的可能,并以社群化体验影响了参与者的文化身份自塑。其衰落是媒介技术与社会文化逻辑变迁的必然结果,然而其反映出的文学社群的自主性、参与性与深度互动精神,则一如“钝评奖”的例子说明的那样,并未消亡。
毕竟积极讨论并非唯一的文学活动参与方式,阅读和凝视也是。在一切留痕的互联网上,“只读不回”会带来浏览量数字;用“已阅”式的方式每帖必回的参与者突然缺席本身就包含着褒贬……
论坛正如众多红极一时的网游一样早已成了明日黄花,然而老玩家不必遗憾怀旧服的停运,新玩家总能找到自己的玩法。
(作者系独立作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