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读中学时互联网尚未普及,直到2000年暑假开始上网。在那之前所有资讯的获取来自于期刊、书店、电台广播和电视电影。家里安装网线之后,崭新的世界突然扑面而来。
我其实是先从书本中知道了网络和论坛的存在。99年无意间在书店里买到顾湘的一本小说,《点击1999》。这本书我搬家的时候丢失了,去年又从多抓鱼上买了回来,翻到最后一页还有原来的主人看完以后标的日期,2000年2月份。扉页的介绍里用了一些在当时看来很时髦的网络符号,很有年代标识,像一种电子文物,是那时刚刚使用网络的人热衷于使用的。顾湘比我高一两届,当时在中央戏剧学院读书,书里写的是她在论坛上与网友们的友谊。我中学时既没有去过北京,也没有进过论坛,看得相当羡慕。后来高三暑假家里接上网线以后立刻登录论坛。
那些论坛的名称是如何自然地出现在我脑海中,我想不起来。我现在常常想不起来在前网络时代我们曾经是如何获取信息的。包括去一个陌生的地方应该如何订酒店,如何查询公交线路。现在看来非常简单的事情,那时是怎样实现的?我也想不起来为何在还没上网的时候,我脑子里就已经存了很多论坛的名字,那个夏天,我用搜索引擎逐个找到它们。但与我期待中的其实很不一样。
每进入一个论坛,就像是走进挤满人的饭局,他们已经在吃饭了,热热闹闹,里面所有人互相认识,而且都在高谈阔论,这时候我作为一个毫无经验的年轻人推门进入,感觉到的都是挫败感。
我后来知道人在熟悉网络环境以后,或许会分裂出一个网上人格,但一开始的时候,网络人格与现实层面的人格可能是相当一致的。现实生活中恐惧的东西,在网络上照样会恐惧。而我恐惧的东西,包括大声说话,使用庞大的词汇,把简单明了的事情说得艰涩。正因如此,当我进入一个个论坛时,我感到的是不被接纳。我当时没有办法分辨那是什么,是我进入的方式不对,或者打开的门不对,还是我自己的问题?我知识结构如此之弱,我什么都不懂,因此我没有办法和其中任何一个人进行对话。这个过程持续了一段时间,直到我进入暗地病孩子论坛。这里相对来说同龄人更多一点,整体基调有点暗淡,因此里面的人说话声音会小一点,使的劲没有那么大,也不那么排外。然而即便在这种情况下,我在暗地病孩子论坛里也几乎没有发过言,只是旁观者。
刚刚进入大学正处于疯狂吸收知识的年龄阶段,又恰逢2000年初西方文化大量涌入,市场上渐渐可以买到更多的唱片,也有越来越多的盗版电影可以看到,还有很多国外的作家被引进过来。在这个过程中我变得焦虑和盲目,很想寻找导引。当时的“暗地病孩子”对我来说就是导引。它里面的板块非常多,不只有文学和诗歌,还聚集了插画师、摄影师,想要拍电影或者搞乐队的人,各式各样的人。大家兴趣方向都不一样,但都处于非常渴望学习的阶段,会互相提供很多信息。这些信息对于当时的我来说非常重要,我本人在求知若渴的阶段,不管外界给我什么,我都会找来看。后面就会存在很漫长的消化不了的过程,吸收的知识是互相矛盾的,很多完全不在同一个脉络和体系里,有些完全不适合我。但不管怎么说,当时学习的过程,对于我整个价值观世界观的设定有非常大的影响。
2002年陶磊和其他朋友一起创办了“黑锅”论坛。我与论坛里的很多人是因为新概念和《萌芽》的关系在现实生活中认识,彼此辨认的过程已经在线下完成了,因此当这些人一起做了论坛,我当然想要加入其中,从中获得的快乐感和集体感非常强烈。之后又在论坛里认识了很多新朋友。当时论坛的状态跟现在对网络的理解不太一样,线上和线下并不分裂,线上没有创造出另外一个虚拟的社群,大家一旦在线上认识之后,会有迅速相认的过程,很急迫想要成为现实生活中的朋友。我们那时候经常一起吃饭,吃完饭面对面聊完天以后,回到家里继续在网上聊通宵。
曾有更年轻的朋友跟我说起,说他很羡慕我们,因为他开始上网的时候论坛已经没落,他所经历的是接下来的博客时代,博客时代每个人有了属于自己的一片领地,是更为私人的记录。可以按照个人的意愿改动页面的设置,改变它的布局,旁边会有链接好友清单,里面更像是私人的朋友圈。而论坛相对来说是更公共的讨论平台。我那个朋友因此得出的结论,他觉得论坛时代是更去中心化更民主的时代。其实我不那么认同,我觉得每个论坛有它规则的制定者,对我来说“黑锅”是极其温暖的地方,但是对别人未必是。我们当时小说版版主也非常严苛,会骂人,会行使权利,会删别人帖。每一个小群体里都会有被保护的人,也会有被排挤的人,只是大的中心变成小小的中心。大家凭借着自己的运气,其实和现实生活很像的,很自然地形成一个个小群体。
我一直到现在都是豆瓣忠实用户,看完书或者看完电影都会点开后面的评论看看其他人怎么说,这当中会有很多碰撞。相比二十年前,如今大家知识结构分类变得更细,更深入,每个领域都有专业人士,大家会用自己的方式提供一些可被传达的具体的知识。我因此得到线索,可以顺藤摸瓜,找到自己真正想要的东西。而这些其实都是以前论坛时代不能提供的。一方面是因为那是二十年前,我周围的人普遍在刚刚可以发言和因此想要大声发言的阶段,到底在说什么,没有那么重要;另一方面是因为年轻人都想要被听到,想要被认同,那个时候的论坛提供这样的方式。我觉得说话声音大的人更容易被听到,说话声音小的人会经过更漫长的过程去辨别自己的同类。
每一个小群体里都会有被保护的人,也会有被排挤的人,只是大的中心变成小小的中心。大家凭借着自己的运气,其实和现实生活很像的,很自然地形成一个个小群体。
我还是非常幸运的人,我在大学进入“黑锅”论坛,认识了当时的那群朋友,那群朋友从很大程度上对我来说是我一生的朋友,我人生最开始的交友基调从那时候已经确定下来,其中很多人,后来价值观和人生路径上会有非常大的不同,但是人在年轻的时候获得了一个集体,那个集体带来的支持感和信任感会持续非常长的时间,即便这个东西到后来渐渐是一种幻觉,也依然可以在人生中发挥很大的作用。比如这两年大家在哀叹文学衰微的时候,我没太有这种感觉。我想是因为我从青年时代开始的幻觉始终以各种各样的形式在我人生的不同阶段持续下来,存活下来,这个东西可能是那个时代给我最大最珍贵的馈赠。
(作者单位:上海市作家协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