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你我心中或许都珍藏着一堂理想的文学课。对我而言,这份美好记忆源于自己执教的文学论文写作课。2019年,刚刚博士毕业的我接手了中国艺术研究院中文系的必修课“文学研究方法与论文写作”,如此安排是因为我从事学术论文的编辑工作,被默认知晓一篇论文“台前幕后”的更多故事。真正站上讲台后,我立马意识到讲好这门课并不简单:在4讲12学时的有限容量里,到底应当如何帮助学生了解、研究与提高写作技能?我绞尽脑汁为他们绘制“写作程序”,却时常遭遇讲台下迷茫困惑的目光。确实,他们的研究经验太少,这些道理太过抽象了。
这种可被称为“具身化学习”(embodied learning)的模式包含以下特征:问题驱动且高度具体、过程可视化、共同体建构(包括老师引导与同伴批评)。
转折点发生在一次课间。有位同学提出能否帮忙修改他的一篇文章,我顺势询问能否在课堂公开展示修改过程,得到慷慨应允。于是,我带着密密麻麻修订后的文档,与同学们尽可能充分地剖析、探讨这篇文章的方方面面。其中某些尖锐意见或是无意间的调侃,或许会刺痛作者,令他经历某种“挫折教育”,但包括作者在内的所有同学都认为这次“修改实践”让他们初步体会到何为选题、构思与遣词造句,许多观念初具轮廓。这位作者毕业后,还成为一名中学语文老师。
这是我记忆中镀着金色光晕的课堂画面:手把手地修改指导、字里行间的流动与排布、写作态度与品味的传递、知识与技能的平衡、即兴互动与头脑风暴的快乐……这种可被称为“具身化学习”(embodied learning)的模式包含以下特征:问题驱动且高度具体、过程可视化、共同体建构(包括老师引导与同伴批评)。自此以后,每轮课程,我都会结合同学的情况与需求,尽可能调动他们的参与热情,解决他们的实际困难。
但课堂终究不是飞地,重重外力的挤压都让我时不时从镀着光晕的美好时光里出走:疫情造成面对面交流的阻断,令我们重审线下课堂的价值以及技术手段的影响,而近年来ChatGPT、DeepSeek等生成式人工智能爆发式增长,在数据分析、自然语言处理、文本生成能力上表现突出,又让我们反思人类学习、阅读与写作的独特性,而这正是我这门课的内核与根基。许多关于人类能力的笃定信仰,都需要在AI时代被重新检视。
而AI与教育的结合,让自工业革命以来普及的课堂教学不得不面临变化。如果学生对课堂不满意或不满足,他们可以借助AI工具自主建构自己的学习路径,有可能带来学习效率上质的飞跃。与此相比,目前大学课堂的普遍状况并不令人乐观。《三联生活周刊》2024年1月3日发表报道《“高中化”的大学里,晚熟的大学生们》,旋即引发争论,比如大学生发表反驳文章《集体写作丨我们对大学失望的瞬间》(公众号“月卿小语”2024年1月14日),力图夺回被教育者的话语主导权,矛头直指“水课”、“爹味/说教气”、脱离现实与过度功利化等大学课堂中的普遍弊病。技术的迭代速度远远超过了制度自我完善调整的速度,某种程度上,AI的出现令教育的问题更加突出了:以人为本的教育到底如何发展?
可以说,上述都是系统性、结构性的困境,学生被困在学分、绩点、保研、考公的单向度人生里。从青年教师的角度来看,他们要在短时间内从学生变身教师,还要在硬性的管理制度(包括论文发表、课题申请、职称升等、非升即走等)与作为“良心活”的课堂教学之间,分配自己有限的精力,难免顾此失彼。所谓“良心活”,意味着好课堂需要投入无底洞般的时间、精力与情感,却未见得能够兑换为现实的好处。我在研究机构工作,承担的课程量较小且学生数量较少,因而上述矛盾在我这里并不那么突出。但是在讲授“文学研究方法与论文写作”这门课程时,我同样面对许多难解的问题:
其一,针对性不强。选课同学专业方向众多,因知识、时间所限,我无法让每位同学都收获特别具有针对性的指导。提升论文写作能力最有效的方式之一,便是导师对学生的一对一指导,但这无法在占据学生大多数时间的课堂上实现。其二,知识性与实践性不易平衡。方法课与技能课,与知识传授型课程(比如文学史课程)不太相同,没有相对固定的教材与课程体系,对实践性要求更高,最忌讳“一听就会,一做就废”。但目前的教学模式对于培养实践技能的收效堪忧。其三,教师能力问题。且不说教师自己的研究与写作能力是否过关,即便能力出色,也未必愿意或能够倾囊相授。研究与写作能力在许多人那里更接近秘而不宣的“默会知识”“无他,唯手熟耳”;而另一些人又热衷总结写作规律,八股味油然而生。因此,教师如何胜任写作的引导者,属实是专门的学问。
技术的迭代速度远远超过了制度自我完善调整的速度,某种程度上,AI的出现令教育的问题更加突出了:以人为本的教育到底如何发展?
与数学等学科相比,文学教育对程序性的依赖程度较低,对语境、上下文的依赖程度更高,很难去复刻曾经的完美课堂。再加之数码转型、AI冲击、教育体制的问题等多重变量,理想的文学课堂变得更加扑朔迷离。我执教这门课的六年来,始终在思考,对于毕业后大多数不必再写作文学研究论文的同学们而言,这堂课的真正价值是什么?在“AI+教育”的时代,人类教师应当如何自我调整,做出创造性的回应?
工业革命催生了作为大众教育载体的课堂,而伴随着信息技术革命的深入,课堂的形式也将改变。智能辅导系统ITS(Intelligent Tutoring Systems)于二十世纪七八十年代之交便初具雏形,可以根据学生学习状态给予个性化反馈。时至今日,ChatGPT等大语言模型使得AI导师(AI Tutor)的能力发生质变,在理解语境、生成文本、交流互动等方面更接近于人类教师。因而问题的焦点便成为,如何在已经非常成熟稳固的教育系统内部“接入”新技术,令教育能朝着更加高效、健康、公平的方向发展?在这样的语境下,我在教学实践中感受到的AI冲击波包括以下几个层面:
第一,教育权力结构变化与教师职能的转变。2024年11月18日,教育部办公厅《关于加强中小学人工智能教育的通知》发布,明确提出“2030年前在中小学基本普及人工智能教育”。可以想见,未来世代将是彻底的“AI原住民”。据Soul APP发布的《2024Z世代AIGC态度报告》(AIGC即生成式人工智能)显示:“从代际视角来看,00后这一年轻世代正作为AIGC原世代快速成长,调研显示,年龄越小,群体中了解AIGC概念的比例反而越高,00后(19~24岁)了解AIGC的程度最高。” [1] 虽然当前的AI热潮中不乏舆论泡沫、商业投机甚至民族主义情绪,也存在地域、阶层的差异,深度使用也并非所有人的习惯,但抛开所有这些,就本文所讨论的话题而言,AI导师入局恐怕难以逆转,其所带来的长远影响引人深思。
由此也可引申出AI使用能力的分层问题。AI使用能力分化既是不同阶层、地域、族群、性别差距带来的结果,反之也可能进一步加剧彼此间的鸿沟。
AI原住民出现,AI导师入局将会带来教育权力结构的变化。前AI时代成长起来的教师非但无法在新技术使用上占据优势,反而是技术弱势群体,可能构成学生进步的阻碍。即便我是一名“准90后”,技能代沟的焦虑已萦绕于心。因此,对于教师而言,既要持续学习新技术,还要对新技术使用带来的隐患保持警惕,坚守以人为本的教育初心,又要不以保守心态武断批评学生对新技术的热衷——既要,又要,还要,获得这样的理想站位,真是难上加难。
第二,AI的即时交互超越了课堂的有限性。AI可以实现一对一的针对性互动与服务。与课堂(即便我的课堂一般为十几人规模的小课堂)统一讲授相比,AI产品能够与用户进行持续的一对一对话(当然有的产品需要付费才可无限畅聊),这无疑是目前的教育体系所难以达到的。比如我所使用过的Flowith便集成了多种先进AI模型,用户可以在一个无线画布上自由创建节点,在与模型的对话中发散思维,激荡脑力。与人类教师相比,与AI的互动强制性减少,用户可以随时关掉窗口。AI导师也不会随意评判,用户可以大胆提问,不必担心暴露自己的无知或是阴暗面。当然,这其中存在数据的隐私安全问题。不过,AI也存在幻想与编造的问题,常见各类事实性错误屡见不鲜,需要用户加以甄别。即便信息准确,AI生成的答案也难逃“算法偏见”(Algorithmic Bias)与“信息茧房”,导致对不同群体或事物产生偏向、遮蔽或歧视,进一步巩固英语学术或知名学者的中心地位。但总而言之,与信息量稀薄的“水课”相比,随时可与之互动的AI产品显然要有用得多,敞开了知识获取的更多可能。
第三,比起容易陷入高蹈抽象的写作教学而言,AI辅导写作的实践性、场景化与应用性都要更高。现在许多针对传统学校教育弊端而出现的创新学校,就试图打破分科、分班、分级的静态教学体系,以项目制、跨学科、场景化、应用型的方式引导学生自主学习。不过,如果教育仍是以评价、筛选为目标,再加之超级人口规模下阶层分化的严峻现实,那么此类创新模式难以推广。如此来看,使用AI自主学习有可能成为辅助学习的策略。就写作而言,它能够在观点立意、逻辑结构、事实论据、字句润色等方面提出有针对性的意见。特别是对于受教育水平较低、写作能力欠佳的受众来说,AI在表达上给予的帮助巨大,被视作某种“平等化工具”。但在相对高阶的使用者那里,AI在辨析文体差异、分辨写作情境、调适评价标准等方面仍有待提高。如此看来,使用者能否具备与它对话合作的能力,便显得十分关键了。
由此也可引申出AI使用能力的分层问题。AI使用能力分化既是不同阶层、地域、族群、性别差距带来的结果,反之也可能进一步加剧彼此间的鸿沟。2018年12月13日,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微信公众号发表的《这块屏幕可能改变命运》(中国青年报冰点周刊12月12日发表,原题为《教育的水平线》)一文引起较大反响,显示出直播技术帮助落后地区提升教学质量的正面价值。但如今我们依然要问,这块屏幕所改写的命运,到底走向何方。根据斯坦福大学《2025年人工智能指数报告》( The AI Index 2025 Annual Report )显示,全球有三分之二的国家提供或计划提供K-12计算机教育,自2019年以来,比例已经翻了一倍,但由于学校缺乏电力(如撒哈拉以南非洲仅有34%的小学通电),非洲国家学生接受计算机科学教育的机会最少,遑论接受人工智能教育。 [2] 相较而言,美国等发达国家的人工智能使用已相当普遍,相关能力如提示词使用、数据清洗、信息甄别等已被有意识培养,技术弱势群体则最多只停留在简单问答的环节。因而如果没有相应的制度设计与保障,AI的应用极有可能加剧全球教育领域的两极分化。
第四,AI带来了超级运算时代的创造力危机与写作伦理重构。我曾在《赛博时代的“创造力”:近年诗歌创作中的“机器拟人”与“人拟机器”》(《文艺争鸣》2020年第10期)一文中提出:为何人类想要模仿机器写诗?为何人要以“自我机器化”的方式来抵制这个世界的异化?创造力的问题,不只是主体问题,而是深嵌于政治经济文化的宏观语境之中。我在文末强调:“当代人深度异化的现实处境与心灵境况、当代社会日益机械化的生产组织方式、当代语言本身的模式化痼疾、加速发展对于无限创造力的需求,共同塑造了我们理解‘创造力’的时代语境,也最终决定了‘创造力’以何种形态落地、以何种方式组织进生产生活的过程中。” [3] 就本文论题而言,我们同样需要在宽广的视野中思考,如果AI已经可以快速运算所有已知数据,那么人类的创造力到底体现在哪里?
学者许煜曾有针对性地提出“运算之后”的想象力与审美教育问题:“我们建议在运算之后重新概念化创造力的问题,那便是要通过运算来寻求超出运算范围的创造力。于是,在这背景下人工想象力绝不只关乎图像的生产,更重要的是超越形象的通路,建立精神与世界、人与世界的关系。” [4] 单就目前的教育情况而言,很难引导学生“通过运算来寻求超出运算范围的创造力”,师生陷入新的猫鼠游戏,老师需要提防与识别学生运用AI制造课程作业——所有人都被模型与算法裹挟了。
如此局面恰恰是我这门课程目标的反面,研究与写作课的核心诉求便是培养同学内生的创造力。以AI为镜,照见的正是课堂教学长久以来的软肋:创造力无法以知识的形态被传递。对学生而言,AI的一键生成确实颇有诱惑力,如果没有足够的自觉与批判精神,非常容易形成路径依赖,将推理过程与思维原创“外包”出去,完全陷入“运算游戏”之中,错失学习的意义进而丧失自身的主体性。
与此同时,这也为学术规范与写作伦理带来新的挑战。现有的著作权制度基于对作者独创性的保护,将作品视为作者精神与人格的延伸。但AI时代著作权制度遭受冲击,众多作家、编剧、艺术家已公开抗议AI的侵权行为。于学术写作而言,原有的学术规范体系也遭受着AI的冲击,很难想象AI接入中国知网等数据库后,将对学术原创性带来怎样的打击。
身处潮头,各类期刊媒体也在做出各自的调整。2025年2月28日,中国历史研究院历史研究杂志社发布《关于规范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使用的启事》,这是史学类期刊中首个生成式人工智能引导与规范机制,严格限制其应用范围,投稿须出具使用生成式人工智能工具相关情况的书面说明,并签署作者承诺书。差不多同时,《十月》杂志2025年2月14日发起“‘县@智’在出发:2025·DS文学青年返乡叙事——与DeepSeek共谱我的‘家乡志’”征文大赛,邀请创作者与DeepSeek等AI工具合作完成返乡叙事,来稿需注明“AI参与度”,但参与度并不会影响最终是否获奖。以上仅列举两例,他们的态度或审慎,或开放,但都试图直面超级运算时代的写作伦理问题。禁止新技术的闯入是不可能的,关键在于如何利用新技术发展新的创造力,并规范人机交互伦理。目前围绕人机写作伦理的相关措施包括:明确AI参与度,明确引用标准,撰写对AI生成文本的修改记录与交互日志,发布作者反思手记或短视频、教师引导对AI生成文本的批判性解读等,相关效果还需在实践中进一步检验。
禁止新技术的闯入是不可能的,关键在于如何利用新技术发展新的创造力,并规范人机交互伦理。
AI导师的普及正在颠覆传统教育模式中的权力结构、学习模式、创造力培养模式以及学术伦理体系,亟须对此自觉,并做出建设性回应。我在教学实践中一直在有意识地做出调整,在此不妨回顾总结:
其一,有意识创造更多彼此连接的写作共同体。开篇所讲的修改演示取得良好效果之后,我便有意识引导同学自主创建更多一对一的写作学习机会,比如鼓励他们将这样的修改化作日常,主动邀请导师、任课老师、师兄师姐甚至同学给自己的文章提出意见。最好结为伙伴,或是写作小组,互读文章,共同研讨。这类生活中的“无形学院”会塑造出更具专业性、针对性的写作—情感共同体,超越课堂的局限,也可与缺乏互动灵活性与足够专业性的“AI导师”构成互补关系。
换言之,这是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对他人产生影响的能力。这种基础能力,即便将来不从事学术研究,同样是必不可少的生存技能。
其二,基于上述写作共同体的理念,我还尝试增强讲授的场景性与实践性,将所有的观念尽量落实在操作之中。比如,我摒弃了“研究+写作”的两张皮教学模式,通过精选若干不同类别的论文案例,在具体文章中解析其研究方法与写作特点,尤其强调穿透文字去理解为何是这位作者,在特定的时空中,以这样的方法与这样的文字展开研究与写作,引导同学进入纸面背后的思想与精神世界,让同学看到“活”的文字。此外,在课程介绍中,我还特意撰写了这样一段话:“(课堂讨论)包括但不限于对作者、论文内容、研究方法、收获与疑问等方面,也不妨大开脑洞,‘cosplay’成读者、编辑、论文评审等多重身份来精读论文,或想象如果由自己来写,又会采取何种方式。”有些同学受此启发,在课堂上积极扮演各种角色,提出对论文案例的新颖理解。在作业设置上,我也由最初的撰写读书札记、学术书评,演变为修改自己的旧作并撰写修改手记。这些设计,都希望避免“悬浮”地谈论学术写作,或依赖AI便可一键解答,引导同学在具体的情境中自主探索。
其三,由“技”入“道”。在知识与信息可以便捷获取的今天,教师需要更多揭示“元知识”,即教给学生“知其所以然”,将知识与更广阔的社会、人生、精神世界关联起来。幸运的是,我的这门课程并不追求绩点与保研,而且是小班教学,因此可以更多地与学生深度互动。在首讲伊始的“破冰”交流中,我会请同学讲述自己对学术写作的理解以及目前所面临的困难,提取关键词写在黑板上,并与同学一步步挖掘这些“写作焦虑”的根源。比如,同学经常困惑的如何才能快速掌握“学术黑话”显得自己很“学术”。我会耐心地给同学讲解学术写作真正的含义是什么,亦即能够自主发现问题、寻找材料与论据并尝试做出解答,并以论文文体表达出来的过程。换言之,这是讲述自己的故事,并对他人产生影响的能力。这种基础能力,即便将来不从事学术研究,同样是必不可少的生存技能。我也会帮助他们区分什么是自己的研究与他人审视的眼光。学习写作虽离不开模仿,但目标并不是“装作专业”,希望引导学生柔软下来,暂停焦虑,先把注意力转向对自己优缺点、兴趣点的了解(比如撰写个性化的“学术小传”),发现自己真正感兴趣的问题,培养与激活表达欲,最终从源头解决写作“从0到1”的难题。
再比如在涉及学术规范与写作伦理的环节,我虽然也会在知识与操作层面进行讲解,但更重要的是引导同学理解为什么我们需要学术规范,规范存在的意义是什么。我会指出学术工作的特点,决定了学术规范必须存在:需要告知读者来源,论据是可验证的;需要明确当前研究的进展程度,为读者提供知识基础,在此基础上突破认知水平;避免偷材料、偷观点等学术不端行为。这不只是学术习惯与学术道德的培养,更重要的是,观点越是多元,就越需要一个规则清晰的世界,这样才能邀请更多人加入一个智识讨论的世界。如此一来,可以改变同学对于学术规范的肤浅理解,不再一味地反感琐碎的学术规范,而是去反思未经思考的写作套路,更多发挥自己的创造力。在AI的使用上同样如此,既要引导“技”层面的工具学习,也要引导他们思考背后的道理,思考人与机器的边界,如何更好地呵护、发展自己的创造力。
其四,努力传递生命状态与情绪价值。在课程启动之初,我就不以“完美的写作者”“成熟的学者”自居,而仅仅是一个经验较学生丰富的写作者。这样的姿态并非为了讨好学生,将教学视为某种服务业,或是规避学生恶评的风险。事实上,这样的尝试,是为了尽可能还原论文写作的真实过程,其中快乐有之,当然也不乏枯燥、痛苦,适当暴露自我的脆弱性与解决之道,正是为了向同学展示如何从失败中学习。我也会邀请不同学者、编辑、专家来到课堂,分享他们的写作心得,为同学提供某种生活方式的参考。虽然AI同样提供某种情感陪伴,但其人格化程度仍须审慎评估。而由老师、同伴、同路人共同创造的情感记忆,终究还是难以取代的。此外,我也试图将文学视作情感教育的中介,而非研究的客体。在疫情期间的线上课堂上,正是与生命人心相关的“泛文学”理解,为我与同学们的深层沟通搭建了桥梁。在这样一种去功利、去计算的生命存在的意义上,文学课堂再次被擦亮,被我们珍藏。
行文至此,我非常好奇如果是AI,它会如何设计我的这门课程?于是我发出提问:“如果你是一名中文系的老师,要向硕士同学讲授‘文学研究方法与论文写作’的必修课,一共4讲12学时。那么你会如何设计课程,确保这一课程对同学有实际的帮助?”提问时间为2025年4月6日。因篇幅有限,这里仅展示DeepSeek-V3的回答如下:
以下是为中文系硕士生设计的“文学研究方法与论文写作”课程方案,聚焦“学术思维训练+实操工具运用”,兼顾学科特性与AI时代新挑战:
一、课程定位:解决硕士生常见痛点——
选题空泛(如“《红楼梦》女性意识研究”)
方法陈旧(仅用社会历史批评)
写作套路化(摘要→引言→正文→结论的机械填充)
二、课程目标:培养“问题意识-方法适配规范写作-学术伦理”全链条能力
三、课程框架(4×3学时)
第一讲:破题与文献的“降维打击”
目标:从“选题目”转向“提问题”
(一)选题诊断工作坊(1学时)
学生预提交选题,课堂用“三问法”互评:
1.你的研究能否被AI在30分钟内复现?
2.是否有可操作的比较维度?(如“20世纪80年代 vs 网络时代的伤痕文学传播机制”)
3.是否包含“危险的证据”(需费力挖掘的一手材料)?
(二)文献狩猎技术(2学时)
在这样一种去功利、去计算的生命存在的意义上,文学课堂再次被擦亮,被我们珍藏。
1.用Zotero+AI插件构建“学术关系网”
2.用Elicit快速定位争议性论文
3.用ChatGPT分析某领域被引Top10论文的隐含对话关系
4.批判训练:分组拆解1篇C刊论文的“文献综述陷阱”(如选择性引用)
第二讲:方法论的“武器库升级”
目标:超越“理论贴标签”
(一)方法匹配实验(1.5学时)
案例:同一文本(如鲁迅《野草》)用不同方法处理
1.数字人文(词频云+情感分析工具)
2.物质文化研究(出版史料+印刷技术考据)
3.认知叙事学(读者眼动实验数据)
(二)AI协作沙盒(1.5学时)
1.实战:用Perplexity AI辅助梳理“接受美学在中国的误读”脉络
2.伦理边界讨论:AI生成的“理论框架初稿”需标注哪些修改痕迹?
第三讲:写作的“外科手术式拆解”
目标:解构学术写作黑箱
(一)论文解剖课(1学时)
1.精读1篇《文学评论》范文,标注“隐形知识”
2.如何用“虽然……但是……”句式制造学术张力
3.数据可视化技巧(如民国期刊统计图的叙事性设计)
(二)反向写作训练(2学时)
步骤:
1.给结论→虚构论证路径(锻炼逻辑能力)
2.给材料→限时写出3种不同论点(避免材料绑架)
3.用Claude检查论证漏洞
第四讲:学术人格的“防伪认证”
目标:建立学术身份自觉
(一)学术伦理情景剧(1学时)
分组演绎:
场景1:发现导师未发表的观点与AI生成内容高度相似
场景2:田野访谈对象要求匿名但论文需实证
(二)终身学术生存指南(2学时)
工具包:
1.用Obsidian构建个人知识图谱
2.用“三栏笔记法”(原文/转述/灵感)避免无意识抄袭
职业化训练:
1.模拟《文艺研究》审稿意见回复
2.制作“学术人格声明”(明确研究价值观)
四、课程特色
(一)AI透明化:要求所有作业附“工具使用说明”(如:用ChatGPT润色占比≤20%)
(二)临床诊断:第2/4讲后安排1v1论文急诊室(15分钟/人)
(三)暴力实战:每讲配备“极限挑战任务”(如:用30分钟从零写微型文献综述)
五、评估方式
(一)过程性:课堂挑战赛积分(如最佳问题意识奖)
(二)成果性:提交“研究计划+方法论证报告”替代传统论文
(三)伦理考核:Turnitin查重+AI检测工具双轨制
图片来源:DeepSeek-V3,查询时间:2025年4月6日
此设计通过“问题驱动—工具武装—伦理护航”三个阶段,帮助学生在AI时代既善用技术又保持学术主体性,最终产出可立即用于学位论文开题的研究方案。
以上便是DeepSeek-V3给出的教学方案。需要说明的是,在此前数日,我已就AI时代的文学教育与它有过持续对话,因此它非常清楚我的“痛点”与问题意识,最终给出的方案“花活不断”,实践性很强,但操作难度很大。具体能否落实、落实效果如何,还需结合教师与同学的能力情况进一步考量。这类课程设计能顺利进行的前提,是学生已经具备相当强的专业知识基础与批判性思维能力,而这离不开传统教育的积累。但难以回避的是,AI给出的方案确实突破了以往教学的舒适圈,为教师提供了更多灵感与角度,甚至还有意识地培养“反制”AI的能力。这也必然给教师带来更多挑战:教师需要持续更新知识与思维,动态设计更具信息量、现实感与人文深度的课程,并且能够与计算机科学教育等其他学科密切配合,共同挪动原有的知识边界与分科体系,以便更加适应人才培养的现实需求。这将是一场正在进行时的探索之旅,无论如何,所有教师都不应忘记教育的初心与宗旨,应当使用新技术增强教育系统本身,思考人类教师与AI导师的共生之道,与最应被珍视的学生们一道,再度开启对理想课堂的追寻之旅。
(作者单位:中国艺术研究院马克思主义民族理论研究所)
这也必然给教师带来更多挑战:教师需要持续更新知识与思维,动态设计更具信息量、现实感与人文深度的课程,并且能够与计算机科学教育等其他学科密切配合,共同挪动原有的知识边界与分科体系,以便更加适应人才培养的现实需求。
[1] Soul APP、Just So Soul 研究院:《2024Z世代AIGC态度报告》,https://www.soulapp.cn/media/news_en/soul-app-s-2024-survey-on-gen-z-attitudes-towards-aigc potential-goldmine-and-likely-cure-for-loneliness。
[2]Stanford HAI, The AI Index 2025 Annual Report, p.379,https://hai.stanford.edu/ai-index/2025-ai-index report.
[3] 李静:《赛博时代的“创造力”:近年诗歌创作中的“机器拟人”与“人拟机器”》,《文艺争鸣》2020 年第 10 期。
[4] 许煜:《在机器的边界思考》,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 2025 年版,第 287 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