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匠户志

李铁

第一章 吹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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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叫吴启强的老钳工死在一架机械装置跟前。机械装置是一个类似升降机的东西,它挂立在红星机械厂大门的右侧,像一只动物的剖面裸露着内脏。内脏是滑轮系统,只要通电,滑轮便会工作,带动钢绳上下滑动,发出吱嘎嘎的声响。这个机械装置不过是个装饰,没有任何实际意义。吴启强受命制作,没想到,还没做完,他突发心梗,倒在工作岗位上。

接手制作这个装置的是我爸。当年我爸四十多岁,生命和手艺都在峰值上,由他来完成吴启强未完成的工作天经地义。我爸忙乎多日,没搞通一个齿轮咬合部分,难以竣工,那段时间他脸一直拉得老长。有一天,我和小舅到厂门口玩耍,小舅顺手挪动了一个齿轮的位置,竟意外打通了我爸的思路。我爸一连拍了三下屁股,说,搞了七天没通,这小子一秒钟就给搞通了。拍完屁股又拍小舅后脑勺,说,你小子咋想的,咋就要动这一下子?小舅说,好玩呗,没想啥。

我爸说,这小子是个手艺人的料。

这件事发生在上世纪70年代末,那一年我爸取代吴启强成了钳工大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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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初的一个下午,骆秋生的脸挨近一块玻璃。这是一扇窗户上的一块玻璃,透过玻璃,进入他眼帘的是十几张被火烤红的脸,他的视线在这些脸上来回扫描,以便分拣出一张女人的脸。这是一张年轻女人的脸,说女孩更确切,这张脸和他的脸一样都略显稚嫩。这张女孩的脸在一柱火苗的烘烤中泛着剥了皮的烤地瓜一样的颜色,粉嫩,黄中带红,饱满,柔软,轻轻一口,就能咬下一大块的样子。有好几次,骆秋生都张大嘴巴做出啃咬状,瞬间又意识到什么,赶紧闭嘴,保持原来的姿态继续朝里看。

玻璃窗里面是一个生产车间,包裹这个车间的院落是一家叫“古塔玻璃工艺品厂”的工厂。车间里有一张长桌案,叫工作台,围绕工作台坐着十几个工人。每个工人面前都有一柱火,工人手里拿一截玻璃管放火上烤,烤过后或用钳子将玻璃管拉伸、扭曲,或嘴对着一根管子朝玻璃管里吹气,将玻璃管吹成一朵花的形状。工人们叫这道工序为吹花,叫干这活儿的工人为吹花工。骆秋生看的女孩就是个吹花工,她入厂不久,吹花的动作还略显生涩。车间的房子是临街的,街是我们这座城市的一条老街,叫南街,是老城区东西南北四条主要街道中的南街。那时城里大多是老旧的低矮房屋,车间的房子也是平房,却比一般人家的房子高出半个身位,墙体刷了绿漆,在一堆青砖红砖的房子中显得有些扎眼。街上行人和车辆都不多,有人看见骆秋生扒窗朝里看,熟悉的人有的会在他身后嚷一句,看啥呢?他不情愿地扭过头来,看一眼那张熟悉的脸,说,瞎看。若那张熟悉的脸擦身过去了,他会把头扭回去继续朝里看。若那张熟悉的脸赖着不过去,就这个话题跟他扯个没完,他也就只好把全部身子扭过来,说声走了,怏怏撤离。

让他看不下去的大多不是街上走的熟人,而是窗户里的眼神,确切地说,是那女孩的眼神。女孩的眼神原本会贯注在手上的烤、吹、拉、扭,偶尔朝窗户这边一瞥,赶得巧了,就会四目相撞。女孩的眼神打击性极强,对于骆秋生来说有一击致命的效果,目光如电也不过如此吧!骆秋生立马会有一种过电般的酥麻感和坍塌感,迅速低下头,扭身,逃离,有一种不敢再去看的心理。但这种心理会被一种更强烈的欲望击毁,过不了几天,他还是会去扒窗偷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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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小伙子闯进院子,吵嚷着要刘洪福出来。

我家居住的院子是典型的四合院,论整洁和宽敞在胡同里首屈一指。院子住四户人家,呈田字格形一分为四。进院子是个廊厅,两边的房子分别是我家和老毕家,上房两家是老刘家和老罗家。那还是个所有房产为公的时代,大家住的都是公房。十几年前这个院子还是私产,是刘洪福在二十几年前用白花花的大洋置下的。刘洪福是个能人,听熟悉他的人讲,在厂里他能像只螃蟹似的横着走,工人给他让道,技术员、工程师也给他让道,主任和厂长见了他,也会给他让道。这不是个横行霸道的主儿吗?当时我想不通,问过我爸,我爸说,他是大拿(某一行当的执牛耳者)。我说,你也是大拿,也没见你横着走吧?我爸说,我是大拿不假,可我能干的活儿会干的人多了,就不算厉害,他干的活儿厂里没人会干,别说厂里,听说咱东北也没几个会干的,你说他厉害不?咱东北没几个会干的,那全国也就没几个会干的,是不是这个理儿?我琢磨了一下,东北是全国的工业基地,东北没几个人会干,那全国也不会多出几个人会干的,确实是这么个理儿。

刘洪福在发电厂上班,是检修工。我爸在机械厂上班,是钳工。老罗家户主罗永贵是个年轻人,也在机械厂上班,是车工。老毕家户主毕五洲在玉器厂上班,是玉器手艺人。这四家户主在自己的单位都是大拿,这个院子也就被人誉为大拿住的院子,简化着说,就叫“大拿院”。大拿也高矮不同,同为一个工种的好比较,干一件活儿拿过来看,高下立判;不同工种的虽不好比较,但以常规的价值观做参照系,高下也是可判的。比如我们这个院子的四家户主,工种不同,但大家对他们的判断却趋于一致,刘洪福排头,我爸次之,罗永贵排三,毕五洲垫底。他们自己也是知道大家这个排序的,罗永贵年轻气盛,不服气,私下跟我爸讲,老刘不过是个检修工,干粗活儿的,凭啥他排前头,你我可是干细活儿的,凭的是一双巧手,手下有一根头发丝的误差都得歇菜,凭啥不如他?我爸说,你我干细活儿不假,可你手下的活儿值多少钱?一个工件而已,他修的是啥?那是发电用的大型汽轮机,一台机组趴窝,说不定全城都得停电。你比得过他?罗永贵不吭声了。

小伙子的吵嚷声把四户人家的人都惊了出来,小伙子冲着刘洪福吼,你占我对象的便宜,你乱搞破鞋。我爸在刘洪福身边说,你别胡说,你有啥证据?小伙子说,我当然有证据,有好几次我对象下班没回家,跟他去了河边的野林子。我爸说,抓贼见赃,捉奸见双,光凭你一张嘴讲是不行的,最有说服力的是当场拿住,你当场拿住刘大哥了?小伙子说,没有。我爸说,没有就别在这儿胡搅蛮缠。小伙子不理我爸,几次伸手撕扯刘洪福,都被大伙儿给挡开了。小伙子骂道,老破鞋头子,不老实地搂自己老婆,尽想占别人便宜。罗永贵在人群中插了一嘴,一个巴掌拍不响,搞破鞋是两个人的事,先回家管管自己对象吧!众人大笑。

笑声瓦解了小伙子的斗志,没坚持多久,也就退了。人群散去,一言不发的刘洪福紫涨着脸,在自家人的怒目下回屋。

我也回屋,我妈在厨房忙活晚饭,小舅端个盆帮我妈择菠菜,我跟我爸进里屋。我爸上炕,盘腿坐炕头,伸手拽过荆条做的笸箩,笸箩里是搅碎的旱烟叶子和成捆的烟纸。我坐炕沿边儿,顺手拿起柜盖上一只小巧的锉刀把玩。我爸斜了我一眼,吐出一口烟,说,闲得蛋疼,不如练练手艺。我爸是红星机械厂的钳工班长,七级工,离工人里的顶尖级别就差了一级,不过红星厂上班的工人里没有八级工,七级也算顶尖了。据说以前有过一个八级工,就是出事故死在厂门口的吴启强。近些年厂里没有晋升八级的指标,我爸手艺再高,也得屈尊七级。钳工是手工活儿,全凭一双手出彩,一个钢铁的四方套,用锉刀锉平面,锉出来的平整度误差只有一两道,比精密机床的误差都小。道是工厂外不常用的计量单位,一百道等于一毫米,一道比人的头发丝还细呢!在车、钳、铆、电、焊这些常见的工种里,钳工虽排在第二位,但手艺的难度却是公认的第一。

我叫高玉龙,这个名字是我妈起的,我爸先给我起名叫高大庆,被我妈否了。我爸说,工业学大庆,有啥不好?我妈说,我儿子要不进工厂呢?我爸说,还是进工厂好。我妈说,不管进厂不进厂,望子成龙,我都希望他是一条龙不是一条虫。

我说,刘大爷真的生活作风有问题?我爸一边吞云吐雾一边说,他那点事我知道,来闹的那个小子说了,他对象是老刘的徒弟,老刘自己也说过,拜过他为师的有十多个人,就一个是女的,那女的来过他家,我还碰见过一次,姓乔,老刘叫她大乔,叫大乔不是她长得多高大,是因为她还有个妹妹叫小乔,大乔长一张圆饼子脸,爱笑,一笑有俩酒窝,挺好看的。我说,爸,你认为我刘大爷占没占她的便宜?我爸说,不好讲,从平常的印象看,他老板着脸,一副一本正经的样子,对左邻右舍的女人也没见他轻薄,不像是爱占女人便宜的人,不过也不好说,如果有合适的温度和水分,难保种子不发芽呀!

小舅将择好的一盆菠菜递给我妈,我妈说,没你的活儿了,进屋等吃饭吧。小舅说,我到院子看看。出了院子,四周寻摸一圈,发现有一堆新买的用做烧柴的木棒,就凑过去,拿了斧头开始劈柴,把不规则的木材劈成有规则的小块,这些小块木材的大小刚好可以装进炉子里。以往劈柴的活儿都是我爸干,小舅来了,就抢了这个活儿。小舅是三年前从乡下来投奔我家的,姥爷在他很小的时候就去世了,一个哥哥和一个姐姐成家后,就剩下他和姥姥相依为命。四年前姥姥去世,先是住同村的大舅收留了他一年,大舅母心理不平衡,总是吵闹,没办法,大舅就把他送到城里的我家。自己的弟弟嘛,我妈当然没的说,我爸也没说啥,对他一直不错,他年龄比我姐还小,就拿他当儿子看了。

我妈做好饭菜,一家六口人上炕,围着炕桌开吃。我在家里排行老三,也是老小。我上边有两个姐姐。吃饭这间屋是外屋,一铺炕我爸我妈睡。里屋大一些,一铺大炕我和小舅还有两个姐姐睡,男女有别,炕中间拉了个布帘。小舅吃饭快,吃两碗饭是我吃一碗饭的时间,吃完了,通常他会出屋,搬个小凳子坐到院外的廊厅瞅着胡同发呆。

这天小舅放下碗筷后没有急于出去,他抬眼看看我爸,又看看我妈,欲言又止。我爸说,秋生,你有话就说,别不像个爷们儿扭扭捏捏的。小舅挺一下胸脯,说,听说二轻系统的厂子要招工了,我想报名。我妈惊讶道,二轻系统都是大集体,不如再等一等,有国营厂招工你再报名。我爸说,红星机械厂也是二轻系统的,我咋没看出不如国营厂呢?我妈瞪他一眼说,如不如不是你说了算,是大家说了算,大家说不如就是不如。我爸梗着脖子说,去年咱市里搞钳工比武,前三名可都让我们包了,你不会不知道吧?我爸提这件事的频率非常高,不光我妈知道,我们全家人都知道,也别说我们家,我们院子的人也都知道。那次比武,我爸拿了个第一,第二第三也都出自红星机械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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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秋生报考的是二轻系统,说得更准确些,他报考的是古塔玻璃工艺品厂。

招了十名工人,骆秋生考第九名,入厂了,和他一起入厂的还有刘洪福的大儿子刘建。在骆秋生上小学的那些日子里,大家都跟风不好好学习文化课,骆秋生也跟风,也就没学到多少知识。上初中后恢复高考,骆秋生又跟风开始学习了,却因基础不好,学了也没能跟上,考高中落榜,只能走考工这条路。

骆秋生和刘建随着新工人的队伍进了会议室,刚坐好,负责带他们的王少青领着一个人进来。王少青说,苏厂长来看大家了,大家鼓掌。十个人使劲鼓掌,掌声的气势还是有限。这个人冲大家摆摆手,说,不用鼓掌,以后你们都好好干,都成了不起的工匠,成了大拿那就更好了,比鼓掌让我高兴呢!

后来骆秋生才知道,苏厂长叫苏连顺,不光是厂长,还是厂党总支书记。王少青是厂办公室主任,他身边的红人。苏连顺当时也就四十多岁,年轻的骆秋生看他,怎么看都觉得他是个老男人。会议室前边有张小木桌,桌子后边有一把椅子,算是主席台。苏连顺坐到桌子后边,王少青坐到和新工人一样的与主席台相对的位置,只是比大家坐得靠前一些。苏连顺讲话,讲了古塔厂的前世今生,古塔厂创建于上世纪60年代初,初创时期,古塔厂生产的玻璃工艺品填补了东北的空白,在全国也数一数二,有些产品成了国家的礼物送给外宾,有些产品还摆进了人民大会堂。苏连顺越讲越兴奋,一张原本苍白的瘦脸也变得丰满了些,有了潮乎乎的红润。他提高声音说,咱厂的水平国家领导人都知道,咱厂师傅们的手艺国家领导人也知道,咱们有杜肚子,以后你们会认识的,他叫杜高,在玻璃工艺品这个行当,没人不知道他大名,能拜他为师算是烧了高香,以后你们都有这个机会,珍惜吧,青年同志们!

有苏连顺厂长的话在先,再见到杜高,一种崇敬之情便油然而生。杜高身材中等,是个胖子,胳膊腿也不比别人粗多少,比别人粗壮得太多的是他的肚子,他的肚子要大一般人一圈,走路又爱挺胸走,肚子也跟着挺起来,凸凸在前,十分惹眼。他外号叫杜大肚子,叫时被人们简化了,都叫杜肚子。杜肚子四十来岁,青年一代不敢当面叫,当面得叫杜师傅,只有厂长苏连顺等几个人有资格当面叫。杜肚子有四个徒弟,苏连顺曾让他再多带几个,被他一口回绝。他说不论干哪一行,都需要有天资,天资不够,咋学也不会成大器,现在厂里这些人除了我这四个徒弟,再找不出有天资的人了。

苏连顺让他在新人中挑一挑。杜肚子考察了一周,一周后找到骆秋生,说,你跟我进特艺车间吧,我保你三年后是个高手。骆秋生摇头,说,对不起杜师傅,我只想进花灯车间。杜肚子说,你真不想跟我?骆秋生用坚定无比的口气回答,我只想进花灯车间。

特艺车间的工人都是厂里的高手,杜肚子是车间主任,带领着高手们专门生产高要求的玻璃工艺品,而其他车间生产的产品都是大路货。花灯车间主要生产带有花型的玻璃灯罩,没啥难度,在厂人眼里没法跟特艺车间相比。杜肚子碰一鼻子灰,摇摇头走开了。

就这样,骆秋生被分到花灯车间。

骆秋生戳在厂院那棵老槐树下等王少青时有人喊他,秋生,你考进来了?他循声望去,有个年轻女子朝他走来。这个女子是老毕家的姑娘,是毕五洲的大闺女毕桂花,说是姑娘,其实已经结婚一年了,还没孩子,看着还像个姑娘。骆秋生这才想起她也是这个厂的职工,他应道,考进来了。毕桂花凑近他小声说,听说杜师傅要你进特艺车间你不去?哎呀,你真是个傻子,你不懂,特艺车间是咱厂最好的车间,我就在特艺车间。骆秋生道,你在的车间就最好了?毕桂花变了脸,放开嗓门儿道,不听我的拉倒,好话不说第二遍。

王少青带骆秋生走进花灯车间。这间长条形的屋子骆秋生已相当熟悉,走进来的第一眼,目光就准确无误地落到他经常偷看的那个女孩身上。那个女孩的眼睛和满屋子的眼睛一道,都亮闪闪地看向骆秋生。这个新来的小伙子长得很结实,看身体是一个壮汉,看脸庞却是稚嫩的,不过是个男孩子而已。

王少青说,刘姐,骆秋生分你们车间了。王少青出去后,叫刘姐的女工把他安排在女孩对面的位置,对他说,你先跟我学吧,用不多久,你就能独立操作了,小曼也才来不到一年,你看她,是不是手法挺娴熟了。他瞅向对面的女孩,女孩冲他笑了一下。

骆秋生很快知道了女孩叫赵曼,年龄大一些的都叫她小曼。刘姐是花灯车间主任,她负责教骆秋生,也就算是他师傅了。花灯是灯罩,也有花瓶,一根玻璃管,放火上烤软了,把嘴对着管子吹一吹,再用钳子拉扯到需要的形状。

一个留长发拎旅行袋的小伙子逆流而上,拦住随下班的人流顺流而下的赵曼。小伙子长发及肩,穿花格子衬衫,打扮十分扎眼。赵曼惊讶道,欧阳铁,咋是你?叫欧阳铁的小伙子说,我专门来找你的。赵曼问,这么远来找我?欧阳铁说,没错。赵曼又问,找我干吗?欧阳铁说,想跟你说句话。赵曼说,为说句话跑这么远?欧阳铁说,能说这句话,跑多远都值。赵曼说,那就说吧。欧阳铁伸手从湍急的人流指出去,人太多,声太杂,咱俩到马路牙子上说。

欧阳铁冲破人流朝路边走,赵曼跟过去,一直在赵曼身后走的骆秋生也跟了过去。上了马路牙子,等于上岸了,有了某种安全感。赵曼说,可以说了吧?欧阳铁说,咱俩搞对象吧?看似轻轻巧巧一句话,像颗炸雷似的炸开了,不光是赵曼震惊,也震惊了骆秋生。赵曼呆住了,脸蛋绯红,好一阵没说话。她对欧阳铁是有好感的,但还没好感到爱慕的份儿上。离她不远的骆秋生看出端倪,实在忍不住,跨前几步,冲欧阳铁嚷,别耍流氓!欧阳铁说,我没耍流氓,我对赵曼是真心的。骆秋生脱口道,我还是真心的呢,我跟谁说了。话出口,骆秋生也呆住了,他想不到自己会说出这句话,对赵曼的好感他是真心的,可真心归真心,他的心理状态还没酝酿到当面表白的程度,此时这句话出口,等于跟赵曼表白了。他一阵脸红心跳,如果没有欧阳铁逼这一下子,他还真没有当面表白的勇气。

赵曼看看骆秋生,又看看欧阳铁,一时有些茫然。一个表白都令她震惊了,又来了一个表白,那就是震惊加震惊,负负得正,她反而镇定下来。下班的人流被这边的吵嚷声吸引,拐了弯朝这边涌来。五六个古塔厂的小伙子围住欧阳铁,推推搡搡道,来古塔厂耍流氓,你也太小瞧我们了吧?欧阳铁说,我不是耍流氓,不信你们问赵曼。小伙子们都瞅赵曼。赵曼说,他说得对,他不是耍流氓,他是来……欧阳铁说,我是来跟她搞对象的。有人问,她同意吗?大家都看赵曼,骆秋生也看,一双眼睛都看红了。赵曼看看骆秋生,说,容我好好想想吧。欧阳铁说,行,我等你三天,三天后还是这时间这地点,我来听你信儿。

众人散去,各走各的。骆秋生一个人走,心里沉沉的,欧阳铁等三天后赵曼的信儿,等于骆秋生也等三天后赵曼的信儿。如果赵曼答应了欧阳铁,他骆秋生就没戏了。如果赵曼拒绝欧阳铁,他就有戏了。

这件事第二天就在古塔玻璃工艺品厂传开了,大家议论纷纷,大多讲这件事时加入了自己的想象。

说是等三天,其实满打满算不过两天时间。这两天里,骆秋生想找赵曼谈一谈,有好几次,赵曼出去上厕所,他都跟出去,可就是张不开嘴喊她。离约定时间只有半天时,刘姐把骆秋生喊出了车间。

老槐树下站了好几个人,有王少青,还有杜肚子。骆秋生心里发虚,怯怯地走出去。刘姐说,王主任找你谈话。王少青板着脸看他,其他几个人也板着脸看他。他出了一身透汗。

王少青说,我是代表厂子跟你谈话的,你要端正态度才行。骆秋生愣愣地看他。他接着说,一家女百家追,本来是再正常不过的事,属于民间行为,厂子不该管,但欧阳铁不是一般的人,他是凌西厂的,是朱瘦子的高徒,他来追咱厂的女职工,味道就变了。杜肚子在一旁接茬儿说,欧阳铁这么做,相当于跟咱挑战了,咱要是不应战,就认栽了。王少青说,本来厂子不干涉年轻人谈恋爱,但事已至此,已到了你说了不算欧阳铁说了也不算,就是赵曼也说了不算的地步。骆秋生问,那谁说了算?王少青说,本事,本事说了算。

骆秋生一头雾水,王少青说到这闭了嘴,抬抬下巴,示意刘姐带他回车间。他边走边问,刘姐,到底咋回事呀?刘姐说,啥叫本事,手艺高才叫本事,本事说了算,就是手艺说了算,看来一场打斗是躲不开了。骆秋生说,打架呀?刘姐说,是比武。

后来骆秋生才弄明白,所谓的比武不是打架,也不是一般人们认为的交手,他们嘴里的比武是比试技艺,是技术比武。在玻璃工艺品行业,历来有同行比试技艺的传统,本厂里的师傅们会比,厂与厂之间也会比。其实不光是玻璃工艺品行业,在那个年代,其他行业也有技术比武的习惯和传统。王少青嘴里的凌西厂是另一座城市的一家玻璃工艺品厂,那座城市叫葫城。凌西厂实力与古塔厂相当,都是国内同行业中的佼佼者。两厂有竞争关系,这种竞争有市场上的竞争,也有名誉上的竞争,名誉又与市场密切相关。这之前古塔厂曾与凌西厂有过一次比武,古塔厂出场的是杜肚子和他的徒弟们,凌西厂出场的是朱瘦子和他的徒弟们。在那场比武中,赵曼是主持人。她口才不错,肚里也有货,串联词都是她自己撰写的。她的主持风趣幽默,赢得一阵阵笑声。欧阳铁就是在那场比武中看上了赵曼。

在那场比武中,朱瘦子师徒以五比四的成绩险胜杜肚子师徒。

骆秋生坐回到自己的工作位置,开始拿了玻璃管吹花。刘姐又把赵曼喊出去,骆秋生知道一定是王少青他们要做赵曼的思想工作。过了好一阵,赵曼才回来。骆秋生见她气咻咻的,脸憋得通红,显然和王少青他们谈得并不愉快。骆秋生忍不住问,他们要你咋样?赵曼愤愤地说,他们还想包办我搞对象,都啥年代了,可笑!刘姐听了,接茬儿道,不是想包办你搞对象,是因为你搞对象关系到了咱古塔厂的名誉,古塔厂必须有个态度。赵曼怼道,你们考虑我的感受了吗?刘姐说,是你的感受重要,还是咱古塔厂的名誉重要?赵曼一时答不出来。

约定的时间到了,欧阳铁如期而至,他站在下班的人流边缘,像一块被河水冲刷了千年而光滑的鹅卵石。人流中滚来几块同样的石头,冲劲十足,欧阳铁不由自主倒退好几步。

站到欧阳铁前边的不是赵曼,是王少青,在王少青身后,才是赵曼和骆秋生。欧阳铁歪着头,目光绕过王少青的脑袋,冲后边的赵曼说,咱俩的事,至于来这些人吗?赵曼刚要开口,王少青抢到前边说,你是欧阳铁?欧阳铁应道,是。王少青说,正因为你是欧阳铁,朱瘦子的高徒,你想跟赵曼搞对象,就和别人跟赵曼搞对象不一样了。欧阳铁说,咋不一样?王少青说,咱的行规你不会不了解,关系到手艺的事,就不是个人的事了。欧阳铁说,我和赵曼搞对象关系啥手艺呀?王少青说,不光是你想跟赵曼搞对象,还有我们厂的骆秋生也想跟赵曼搞对象。欧阳铁瞄一眼骆秋生,骆秋生挺了挺胸脯,算是肯定。欧阳铁把目光拉回到王少青脸上,问,你啥意思吧?王少青说,关系到手艺,就是两家厂的事了,你回去跟朱瘦子说,咱们再来一场比赛,一边出三个人,我们胜了,你死了这条心,你们胜了赵曼就跟你搞对象。欧阳铁冷笑道,我知道,你们是想借机挽回面子。王少青说,不管你咋说,这事就这么定了。

王少青的口气是不由分说,十分霸道。欧阳铁没辙,也就同意了。大家散开,骆秋生追上闷闷不乐的赵曼问,小曼,你咋想的?赵曼说,这不是我想要的结果。骆秋生说,我想问问你真实的想法。赵曼说,说心里话,开始我也对欧阳铁动心了,但这三天我想了很多,咋想咋觉得他不是我想要的那种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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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讲好玻璃工艺品手艺的故事,我除了走访行内人士外,还翻阅大量资料,粗略地了解了这门手艺。玻璃工艺品,也称玻璃手工艺品,是通过手工将玻璃原料或玻璃半成品加工而成的具有艺术价值的产品。工艺上一般分为熔融玻璃工艺品、灯工玻璃工艺品、琉璃工艺品三大类,常作为装饰材料或高档商务礼品。

玻璃工艺品的制作工艺主要有玻璃模具成型法和吹气成型法两种。制作方式细分起来还有冷工制作法和热工制作法,冷工包括彩绘、釉彩、镶嵌浮雕等;热工包括压模、坯心成型、灯具热塑、吹制、烤弯等。手工活儿看似靠手,其实靠心,心灵才能手巧。机械流水线制造出来的东西是一模一样的,手工制造出来的东西却没有一样的。世界上没有同一片绿叶,就是这个道理。

小舅买了一兜水果,准备去拜访杜肚子,我觉得礼太轻,擅自做主,把家里的一小筐鲈子给了他。他就这样左手拎水果,右手拎鲈子,急急去杜肚子家拜访了。小舅走后一袋烟工夫,我爸就炸开了,满院子找他的鲈子。我只好跟他如实讲了,我爸瞪眼跺脚,用手啪啪地拍大腿,说,那鲈子是孟二托我买给他未来老丈人的,一会儿就会来取。我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说,给老丈人是吃,给杜肚子也是吃,都一样。我爸举手要打我,我后退一步,他放下手,又狠狠拍一下自己大腿说,孟二好不容易搞个对象,今天是第一次上对象家串门,跟对象说好了要送最好的鲈子,你小子真是坏事的母子,还不快给我追回来?我说,好,我这就去追。

我疾疾出了大院,到胡同里脚步就放慢了,有意追不上小舅。等我到了杜肚子家住的那条胡同口时,住了脚,找块石头坐下,等小舅。正是黄昏时分,胡同口冲着西边,朝西边望,房顶上有一大片肋骨状的火烧云,像玻璃工艺品厂的那些工人面前的一柱柱火。

转天吃完晚饭,也就六点左右吧,孟二来到我家。孟二大名孟德章,在家排行老二,故大家都喊他孟二。孟二是个小胖子,在物质还不丰盛的年代,胖子少,孟二就显得十分出众。我家人都偏瘦,细胳膊细腿的,干体力活儿干不过一般人,我爸就对胖子艳羡得不得了,在众多徒弟中,十分偏爱胖子孟二。孟二的鲈子被小舅送人了,我爸有愧对孟二的心理,就把他叫到家,准备给他吃点小灶。

所谓小灶,不是吃东西,是学东西。那时候的手艺人都保守,自己的绝活儿是不会轻易教给别人的,我爸在厂里的徒弟一大堆,当众教给大家的技术大多是大路货,尖端的东西是留给吃小灶的。

正是夏天,日头长,院子里披着一半的阳光。我爸搬出铁皮打造的站炉子,放院中间。关院门,用柴火点燃炉子。当年住平房,这种炉子是用于屋子取暖的,我们都叫它站炉,炉子站屋子中间,接上薄铁皮打做的烟筒,炉子烧得旺盛时,烟筒会被烧得通红,透过窗户上留的窟窿,伸展到屋外去。我这时说的院子指的不是四户人家的大院子,指的是我家自己小院子,用半人多高的木条围成,自成一统。我爸搬两个小凳,和孟二围炉而坐,喊我端半盆清水来。看炉火旺盛了,我爸将一根铁扁铲插进炉火中,抽两支烟后拔出来,已然烧得通红,我爸举着扁铲在孟二眼前晃了晃,说,看见了吧,红透喽,插水里。说罢,我爸将红透的扁铲朝水盆里一插,嗞啦一声水盆里冒出一股热气来,立马从水盆中抽出,用锤子打,砸,无论怎么打砸,扁铲都依然故我,坚硬得不可战胜。

后来我才知道,这叫淬火工艺,金属工件热处理的一种方法。把工件用火烧透,再放进凉水里,再迅速从水里抽出来,通过这种处理,使工件的硬度达到一定的标准。一点也谈不上尖端,很简单的工艺罢了。但随后发生的状况却一点也不简单。

孟二照葫芦画瓢,把扁铲烧得通红,拔出来迅速插入水盆中,再拔出来。用锤子砸,没太费劲儿,扁铲就变形了,显然没达到想要的硬度。孟二反复练了三次,招式和我爸一模一样,却始终没有成功。孟二一脸蒙圈,站后边观瞧的我也一脸蒙圈。我爸得意地笑,说,看着简单,不动脑筋,一辈子也弄不明白。

是呀,这是咋回事呢?我和孟二蒙头蒙脑地问。我爸说,当年我跟我师父学这招时,我师父也不告诉我,全是我自己悟出来的,要想学真功夫,你得悟。孟二又练又想,还是悟不出来。一直到院里没阳光了,只剩西边的天际还在泛红,孟二还是没悟出来。我看着着急,跟我爸说,你有啥经验就直说呗,看把我孟二哥弄得满脸汗。我爸说,你悟出来告诉他也行。我拍拍脑袋,也悟不出来。我的目光越过孟二的头顶,在木板墙上与一双目光相遇,是小舅的目光,这段时间他下班总是不回家,先跟杜肚子学一阵手艺再回。

我的眼睛亮了,脱口问,小舅,你能悟出来吗?小舅推门进来,关门,冲我爸说,姐夫,我可以悟吗?我爸说,可以,谁悟出来都可以告诉他。小舅说,我在院外站好一会儿了,看了孟二哥弄的,也看了姐夫弄的,你们弄的过程只有一点差异,姐夫把扁铲从炉子里抽出来后在空中画了一个圈,说了句看见了吧,红透了,插水里。孟二哥就没有这个过程。我笑了,说,还要这个过程,装神弄鬼呢?小舅对孟二说,你也这样弄一遍吧。孟二还是一脸蒙圈,按小舅说的重做了一遍。将扁铲插入炉火,烧红后抽出,举到半空划了一个圈,说,看见了吧,红透喽,插水里。说罢朝水里一插,嗞啦一声冒出一股白气,抽出扁铲。再用锤子打砸,扁铲已然坚硬无比。

怪了!我和孟二齐嚷,更加蒙圈。我爸嘿嘿地笑,看小舅说,我不会说错,学手艺,秋生是个天才。后来经小舅点拨,我和孟二才悟出门道,我爸和孟二手法上的差异果然就在这说句话,在空中划个圈的工夫上,这工夫多出了一个时间差,烧红的扁铲在空气中有了片刻的氧化时间,再插入水中淬火,效果就不一样了。

天色渐渐泛黑时,院门被一个和我年龄相仿的小伙子敲开了。小伙子进门扑地跪倒,纳头便拜,把我们都吓一跳。定睛看,这小子我们都认识,是这一带有名的地痞马三的弟弟马五。马三是个二十多岁的无业游民,上小学时拜过一个师傅,学过几年摔跤,人又长得胖乎乎有把子力气,打起架来一般人不是对手,有关他的战绩对我来说都是传闻,没见过,我见过的是他的另一方战绩,年轻人在一起比吃比穿比家世都不算能耐,谁娶的媳妇盘子(脸盘子的简称)亮才算真能耐。在那个年代,“盘子亮”这个词在我们这一带利用率极高,夸哪个女孩漂亮就会说人家盘子亮。大家都说马三的媳妇盘子亮,我见过他媳妇,见了就有眼睛一亮嗓子眼儿发热的感觉,的确够得上盘子亮。连个工作都没有的地痞能娶上这样的媳妇,说明他确有过人之处。我妈说过,挺好的女孩咋跟了马三?糟践了!我爸说,男人不坏女人不爱,老孙家儿子都三十五岁了还打光棍呢,为啥?人不坏呗!我说,美女爱英雄,自古就这样。我妈说,他是个地痞,咋成了英雄?我说,可能是对英雄的理解不同吧。马三是地痞,不是一般人,他弟弟马五却是个一般人,没听说有大能耐,不过是沾了哥哥的光,平时也没人敢招惹罢了。

我爸上前扶起马五,问,你这是干吗?马五说,我想拜师学艺。我爸说,学钳工?马五说,别的不学,就学开锁。我们都瞅我爸,都一个劲儿地摇头。配钥匙开锁是钳工技术中的一种,在钳工看来,算不得什么大手艺,是每一个钳工都应该掌握的本领,但这个本领又不能随便外授,被居心不良者学去会惹大麻烦。都知道马五的哥哥马三不是省油的灯,他弟弟马五若学了开锁,会帮他哥哥马三干些什么事呢?这样的联想令我爸出一身冷汗。

我爸一口回绝。不管马五怎么讲,我爸都不松口。马五没辙,摇摇头走了。我们都说我爸做得对,这样的人,别说教开锁,就是走近点都会惹是非。

天黑透了,孟二才告辞。也就几支烟工夫,我家的门被撞开了,挤进孟二一张挂了彩的脸。孟二说,我还没走出这条胡同,就被几个小子给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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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班,骆秋生刚坐到赵曼对面,刘姐就把他叫起来,叫他去找杜肚子报到。他抬头瞅瞅赵曼,有些恋恋不舍,生怕这一走再回不到这个车间和这个工位,再没法和赵曼坐面对面了。但为了应付欧阳铁的挑战,他又必须去跟杜肚子学本事。离约定的比赛时间只有一个星期了,脱产跟着杜肚子学习,也许是最有效的办法了。

在特艺车间,骆秋生见到了杜肚子的四个徒弟,两男两女,见了骆秋生,都一副爱理不理的架势。在古塔厂,能做杜肚子的徒弟都不是一般人,心气高点很正常,没把骆秋生看在眼里也很正常。骆秋生跟杜肚子的徒弟问点啥,他们都支支吾吾,回答得相当含糊。学手艺含糊不得,骆秋生只好问杜肚子。杜肚子朝他撇着大嘴说,就这小儿科的问题还问我?骆秋生说,不问你问谁?杜肚子说,问别人。骆秋生说,别人不告诉我。杜肚子说,那就自己解决。骆秋生说,自己咋能解决呢?杜肚子说,打光棍的还不能自己解决吗?一旁的人听了都一脸坏笑,骆秋生红了脸,退了下来。

杜肚子不是不教他,是不屑于教他一般的活儿,他是谁呀,杜肚子呀!要教就教高难度的,入门的手艺由其他徒弟代授就可以了。

在全国玻璃工艺品界杜肚子也大名鼎鼎。在吹花这个行业的江湖里,有个全国闻名的大师叫姜来峰,他有三个徒弟,都是行业中的高手,大徒弟朱文友,是凌西厂的朱瘦子,二徒弟就是杜肚子,他俩都是上世纪60年代初拜的师。到了70年代中期,姜来峰又收了两个徒弟,外界不知什么原因,不长时间就赶走了一个,只留下一个叫谭玉伟的,是他的三徒弟。直到70年代末姜来峰因病去世,这期间再没收过徒弟,谭玉伟也就成了姜来峰的关门弟子。杜肚子和朱瘦子同期学艺,各展神通,皆不甘示弱,虽为师兄弟,暗地里却一直是竞争关系。后来二人一个入凌西厂,一个入古塔厂。两厂也一直是竞争关系,这师兄弟之间的竞争也就公开化了。每当两厂之间有技术比赛,二人便会披挂上阵,各为其主,互不相让,互有胜负。这二人跟三师弟谭玉伟都不熟,甚至都没见过面,谭玉伟入师门时这二人早就离开师父独当一面了。

杜肚子原来比他师父姜来峰多收了一个徒弟,这次算上骆秋生,是多收了两个。这之后,他也再没收徒,骆秋生也就成了他的关门弟子。他的大徒弟叫李长江,人称李大,比骆秋生大了有七八岁,这一年跟杜肚子学了八年了,算得上是个高手。二徒弟就是老毕家的闺女毕桂花,跟他学了六年,也算是高手。三徒弟叫侯志章,人称侯三,也跟他学了四年。这三个人都出徒了,都留在特艺车间干高端的活儿。四徒弟叫苏晶,是个女工,才跟他不到一年,年龄和骆秋生相仿。苏晶是厂长苏连顺的闺女,杜肚子能收她为徒有厂长的面子,也有她自己的天资,杜肚子说过,如果她手不巧不是那块料的话,她就是局长的闺女他也不会收在门下。

毕竟是一个院住的邻居,毕桂花是四个徒弟中对骆秋生最热情的。她说,现在跟我练吹气吧,深呼吸,憋住气,鼓起腮帮,使劲吹。骆秋生照她说的样子,鼓起腮帮,憋住气,把脸憋得圆圆的,成了一个青蛙脸。毕桂花接着说,鼓腮帮憋住气是锻炼脸部肌肉,只有脸部肌肉发达了,才有力量吹气吹得长久些,才能有吹花时所需的吹力,跟我做,吸气,提气,闭嘴,鼓气……骆秋生边练边盯住毕桂花的脸,她的脸是圆的,可她的姐姐妹妹却都是长脸,她脸部肌肉十分发达,莫非是吹气练就的肌肉使长脸变成了圆脸?毕桂花泄了口中气,问,你盯我瞅啥?骆秋生说,不瞅你瞅谁?瞅别人能练吹气吗?毕桂花扑哧一笑,道,也是,那就随便瞅吧。

古塔厂的人管吹功练习叫“蛤蟆功”,一个人练看不出气势,一群人一起练,就气势如虹了,个个鼓胀着腮帮,像一群上岸的牛蛙。骆秋生脸上的肌肉线条原本是很柔软的,若干年后,脸部肌肉也变得异常发达,丝毫不逊色于毕桂花了。这是后话。

几天后,杜肚子终于出手了。他把骆秋生叫进自己的工作间。在古塔厂,有的是一个班组用一个工作间,有的是整个车间用一个工作间,只有杜肚子有自己单独的工作间。这是待遇,也是身份的象征。工作间也就一间房子那么大,有工作台,有加热炉,还有一把转椅,转椅的一侧是个小桌,上面搁一把茶壶和几只茶杯。

杜肚子叫他坐下,自己拿根毛坯玻璃,插进炉膛,须臾,抽出,用吹管嘴对上去吹,两腮鼓鼓的,像只青蛙。两腮瘪了后,又用钳子扭动了几下,吹成的玻璃球体就变成了一朵玻璃花。骆秋生凝神看,花型不复杂,却柔顺自然,有一种天然开放的质感,犹如真花附体。同样是简单的花型,花灯车间里的人吹出的就僵硬生涩,缺乏这种质感。

从学吹一朵花开始,骆秋生开始了他的吹花生涯。不管你制作什么玻璃工艺品,只要是手工制品,大家都习惯叫作吹花。这一行的手艺人也就成了吹花人。骆秋生跟杜肚子后吹第一朵花时,就有一种特异感,透过手里的一团玻璃料,他看到了一些变形的景物,有山川、湖泊、树林、庄稼地、房屋、人群……这些景物在玻璃管里变幻,层出不穷。只是他看到的所有景物都是倒置的,他把玻璃料调换位置,看到的依然是倒置的景物。起初他以为眼花了,使劲揉眼睛,再看,依然是这些景物,依然是倒置的。从此,在他的玻璃里,出现了一个倒置的世界,在这个世界的表皮上,永远有一种温和的薄光包裹着,有好多回,他想捅破这层薄光,但都被来自内心的一股强大控制力止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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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三放出话来,如果我爸不收他弟弟马五为徒,下一个挨揍的就不是他徒弟,而是他儿子。我爸胆小,把院子里其他三家的男主人都找来,商量对策。刘洪福说,做人要有志气,你老高好歹也是个大工匠,咋能屈服于一个地痞?罗永贵附和道,是呀是呀,不能屈服于他。毕五洲说,你俩说得轻巧,如果马三真找来一群地痞,把玉龙打个好歹的,咋整?我爸跟了一句,也别说找一群地痞,就是马三自己来了,我们也对付不了。刘洪福斥道,孬样!毕五洲说,大哥,别嫌我说话不好听,马三来了,是你能对付得了,还是你儿子对付得了?毕五洲又扭头冲罗永贵说,你小子体格不错,可马三来了,你敢挡吗?你挡得住吗?刘洪福和罗永贵都哑了火。

我插一句道,都是你们把马三给神化了,谁看过马三真打架了,反正我是没看过。毕五洲说,玉龙,你还真别不服气,你没看过我看过,有三个五大三粗的小子拎着刀找上他家,扬言要给他废了。那三个小子都拎着啥刀?一个是杀猪刀,一个是三八枪的军刺,一个是一尺来长的大砍刀。马三一点没㞞,一把铁锹杀将出来,拎杀猪刀的脑袋被开了瓢,拎军刺的腿被劈折了,就数举大砍刀的那小子倒霉,被马三夺了刀,摔倒在地,朝脑袋上、身上砍了七八刀,人成了血葫芦。刘洪福的二儿子刘设说,我也看见了,马三他就不是人,是头豹子,人哪是他的对手。毕五洲接着说,伤了人,马三蹲几年大牢,出来还是一条好汉,你惹得起吗?我爸沮丧地说,你别说了,我惹不起惹不起。刘洪福没好气道,那你就收他弟弟为徒吧,教会他开锁,他是要去人家撬门下锁的。

商量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众人散去,剩下我爸在屋里唉声叹气。我把小舅拉到院子里,问他有没有办法。小舅说,这么多人都没办法,我能有啥办法?我没好气道,我就知道,问你等于白问。小舅说,其实也不是没有办法,最好的办法不是消极防御,而是主动出击。我说,你啥意思,说清楚点?小舅说,很简单,找上门去。

第二天晚上,夕阳正艳,我跟小舅背对着阳光从我家这条胡同走,拐进了另一条胡同。在这条胡同的一个院子里,住着马三。这是一户独门独院的人家,双开门的木门,门前有一棵老柳树,是旱柳,一个人搂不住的粗,据说这棵树的年龄比马三他爸都大,歪歪扭扭的长势,却长得汹涌,一头披肩长发散落一地树荫。树下有一块青条石,是供马家的人乘凉的,石头光滑得泛着亮光。院子是细长形的,前边有一间房子是马三两口子住,从这间房子一侧的窄道走进去,里面还有两间房子,是马三父母和他兄弟们住的。马家原本兄弟五人,老大早亡,老二是下乡知青,返城后分进电炉电机厂当工人,老四也夭折了,十四岁那年去河套洗澡,一个猛子扎下去就没出来。院门开着,我们没敢贸然进,小舅敲敲门板,不多时,出来一个女人,说女孩更贴切,她看起来也就二十出头。当时的女孩大多还编辫子,辫子发型是主流,不编辫子的不多,这女孩没编辫子,脑后是很柔顺的两条马尾,齐肩长,十分时髦。见了她我眼睛一亮,是见了真美女那种亮。当时我已读过一些明清小说了,我暗自叹道,这真是个面如满月,明眸皓齿的女人!

这女孩除了盘子亮,还有些面熟,尤其那双黑油油的眼睛,似曾相识。

女孩问,你们找谁?小舅说,找马三哥。女孩说,找我家马三有啥事?小舅说,有事想跟他当面商量。

女孩身后转出一个小伙子,是马五,他歪着头看了看我和小舅,说,是高师傅的内弟和儿子嘛,有事跟我说就行,我哥没工夫搭理你们。小舅说,恐怕你做不了主。马五说,我知道你们啥事,不就是不想收我为徒吗?这事没商量,我能做主,滚吧!我气往上涌,说,说不明白我就不滚。马五说,你啥意思吧?我说,一、我爸不收你为徒,二、不许你找我们的麻烦。马五两眼一瞪,说,给你脸了,好,第一条我答应你,第二条不可能答应你。说罢,抄起墙角处的一把铁锹朝我俩奔来。小舅拉了我一把,挺身冲到我前边,迎着马五一动不动地站着,两只脚像生了根,马五的铁锹快到他脑门了,依然一动不动。

有人喊了一嗓子,给我滚一边去!马五手中铁锹晃了晃,回头瞅。一个胖乎乎的小伙子从屋里出来,这家伙一脸横肉,天生一副凶相,正是马三。我不免有些紧张,看前边的小舅,他依然一动不动站在那儿。

马三凑到小舅跟前,上下打量他,说,好小子,敢跟我拗着劲儿来的还真没几个,我倒要看看,你凭啥拗着我?小舅说,马三哥,我们都知道你的厉害,你跟厉害的人厉害那是你的本事,我们敬佩你,你跟我们这种人厉害,那是欺负老实人,我们看不起你。马三笑了,道,敢跟我这么说话,有种,走,到外边去,如果你敢跟我动手,不管是输是赢,我绝不找高师傅的麻烦。小舅说,好,马三哥,咱一言为定。

马三出院子,我和小舅也折过身。这边一吵嚷,吸引了一些人过来围观。马三往老柳树下一戳,冲小舅说,动手吧!小舅的体格不错,有一身蛮力,他朝马三冲过去,不是举拳打,打痛了马三,很可能遭到疯狂的报复,他是想摔,抱住马三的腰,想把他抱起来摔地上。腰是抱住了,可被摔倒的不是马三是小舅。马三果真有两下子,摔小舅跟玩似的。小舅不服输,爬起,又抱摔马三,还是被马三摔倒,一连三次。小舅被摔急了,开始出拳,一个摆拳扫过去,正打在马三的腮帮子上,打得马三斜跌了一跤。马三被激怒,反扑上来,到底还是比小舅厉害,把小舅扑倒在地,一顿拳打脚踢。我往上冲,刚到跟前,就被马三一脚踹了个跟头。

就在我俩要吃大亏时,有人高喊一声,别打了!是个女孩喊的,声音清脆动听。喊话的不是马三媳妇,而是从看热闹的人群中挤出来的一个女孩。马三媳妇见了这女孩,也朝马三喊停手,马三还真听话,停了手脚,放过小舅。小舅爬起,我也爬起,揉揉眼睛,才看清喊话的女孩是赵曼。

后来我才弄清楚,马三的媳妇是赵曼的姐姐赵罗,也就是说,赵曼是马三的小姨子。怪不得看赵罗有些眼熟呢!马三在外边横着走,在家里却乖巧得很,对赵罗唯命是从。赵曼凑到马三跟前说,姐夫,他和我是一个厂子的。马三说,一个厂子能咋地?赵曼说,他是我的朋友,给他面子就是给我面子。赵罗在赵曼身后说,给我妹面子就是给我面子。马三看看赵曼,又看看赵罗,冲鼻青脸肿的小舅说,你面子真大,好,我给你面子。小舅问,不让马五拜师了?马三说,不让了。小舅又问,不找我姐夫麻烦了?马三说,别啰唆好不好,我马三吐吐沫是根钉,不找麻烦就是不找麻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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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曼在院子里洗衣服,一个大锅似的薄铁盆里泡了一堆衣服。赵曼坐在小板凳上,把木制的搓衣板顶在盆里,抓了衣服使劲在板上搓。

赵曼的家住在城市边缘的铁道线旁,从火车站那边蜿蜒伸出来的几条铁道线在她家门前经过。这里的几排平房是铁路职工住宅,赵曼她爸是扳道岔工人,和样板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是一个工种,这令童年时代的赵曼很是自豪,常和别人讲,我爸和李玉和一样,都是扳道岔的。有人反驳,李玉和手提红灯,你爸有红灯吗?赵曼说,红灯算个啥,还有圆饭盒呢!我爸上班带饭用的就是李玉和藏密电码时的那种椭圆形饭盒。有人不服气,说,李玉和牺牲了,你爸咋还活着?赵曼说,我爸赶上新社会,当然要活着。

有火车经过时整个房子都会震得扑簌簌颤抖,夜里睡觉,梦中常常挤进火车的汽笛声。赵曼她爸是个工人,却偏爱浪漫,屋里屋外养了不少花草,每逢节假日,总带着一家人出去郊游,家里人有过生日的,他还会弄一束花回来。用赵曼妈的话说,你爸就是个花心大萝卜!赵家一共有三个孩子,赵罗是老大,给赵罗起名时她爸颇费心思,用了罗曼蒂克的罗,意思是他这一辈子要生四个孩子,个个都要像他一样罗曼蒂克。后来生了老二赵曼、老三赵蒂,却怎么也没生出个赵克来。不过老大老二是女孩,老三是男孩,也算是儿女双全了。

有一列火车经过时,骆秋生跨进赵家院子。院门没关,骆秋生是在隆隆的火车声中进来的,以至于赵曼毫无察觉。骆秋生走到她身后看洗衣服的她,她穿个松松垮垮的圆领背心,从骆秋生的角度看下去,看见了她乳房的上缘。骆秋生心头一震,赶紧绕到正面。突然出现的一双男人的脚令赵曼吃了一惊,抬头,从脚看上去,看到胸部时她已经猜到了来人是谁。

她的心平静下来,眼神就定在他的胸脯上。待火车声弱下去,才问,你咋来了?骆秋生把手里拎的一兜水蜜桃撂洗衣盆旁,说,我来谢谢你,没有你的话,我的麻烦完不了。赵曼说,赶上了,说一嘴的事,不算啥。骆秋生还是说,谢谢你。赵曼站起身来,说,进屋坐坐吧,我爸在屋呢!骆秋生说,不了,我就是来谢谢你,没别的事。赵曼问,真没别的话说?骆秋生说,也不是没有,欧阳铁就要来挑战了,我心里不托底呢!赵曼说,你跟杜肚子学得咋样了?骆秋生说,时间太短,学到的皮毛都不算。赵曼说,我也在想,假如欧阳铁他们胜了,我该咋办?骆秋生说,别人说啥都白扯,这事关键还得看你自己。赵曼说,我自己又能咋样?骆秋生说,如果你能看得上我,我这一辈子都是你的。赵曼阴了脸说,现在说这个没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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葫城的凌西厂大拿朱瘦子带着他的高徒欧阳铁、王中和胡奎来到古塔厂。天下小雨,窗外滴滴答答,万物被滋润得都肥壮了,别说植物,就是房屋也好像臃肿了一圈。在雨中行走的人也像饱蘸了水分,比平时胖大了。

早惦着小舅跟人比试的事,我约了刘设,顶着小雨朝古塔厂奔去。厂门口和往常一样关着大门,门口没人,从门上的铁条缝隙朝里看,还是和往常一样,静悄悄的,看不出什么特殊来。我敲开门边小房子的窗户,敲出看门大爷的一张脸。我说,我想进去看看比赛。看门大爷瞪起眼珠说,这是厂子,不是运动场,看比赛去运动场吧。刘设说,是来看技术比武的。看门大爷说,比武是有,不对外,生产重地,闲人免进。话没说完,窗户嘭的一声关上了。

我看一眼刘设,这小子穿了件帆布雨衣,雨衣肥大,只留出一张湿漉漉的瘦脸。我没带任何雨具,雨虽不算大,可身上还是湿透了,脸上不断有水珠滚过。刘设说,不让看,只能回去了。我用胳膊抹一把脸,说,不让看也得看,不然白挨雨淋了。刘设说,不让看咋看?我说,跟我来。我带刘设绕着古塔厂走,走出南街,拐进一条胡同,走一阵,再拐进另一条胡同,就绕到了古塔厂的后身。这儿有堵大墙,一人多高,我举出双手扳住墙头,引体向上,一下子身子就到了墙上,我朝下边的刘设挥挥手,跃下墙头。刘设如法炮制,也翻进厂院。院子里空无一人,看来他们除了在车间干活,就是去看比武了。

我和刘设东摸西撞,总算摸到了特艺车间门口。这里围了不少人,有披雨衣的,有打伞的,有戴草帽的,有头顶玻璃片的,也有和我一样不带任何雨具的,他们顶着小雨,或扒窗,或扒门,都探头朝里望。我和刘设加入他们的队伍,好像无人察觉,没遭到任何干扰。

车间里不算大,有加热用的壁炉,有工作台,里面有十多个人。不难猜,这十多个人里一定有朱瘦子师徒四人,其余都是古塔厂的人了。我很快从这些人中分拣出小舅来,他站在一个胖子身后,不用介绍,这个胖子就是杜肚子了。和小舅并肩而立的是一个比小舅年龄稍长的小伙子,这小伙子留长发,一脸火气,杀气腾腾,想必是欧阳铁了。这些人里我认识毕桂花,老毕家姑娘嘛!我还认得出王少青,有一次我和小舅在街上遇见过他,小舅跟我介绍过,这是他们厂的领导。王少青是主持比武的,站在最显眼的中间说着什么,雨水盖住了他的说话声,从我这个角度看过去,就像看一场哑剧。

最先上场的居然是小舅,我和身边的刘设面面相觑,都一脸的兴奋和紧张。小舅拿了根管子送进壁炉,炉火旺盛,映红了小舅的脸。至少在这个瞬间,雨天的阴凉在身边消失了。我注意到周围,在外边偷看的都是厂里的工人,他们冒着违反纪律的风险,一个个从自己的车间溜出来,围观这场难得一见的热闹。

比武比的是吹花,这是制作玻璃器皿的工艺之一。具体制作方法是,吹制工手持一条长约1.5米的空心铁管,一端从熔炉中蘸取玻璃液(挑料),一端为吹嘴,挑料后在滚料板(碗)上滚勺、吹气,形成玻璃料泡,在模中吹成制品,也可无模自由吹制,然后使其冷却成型。挑料在滚料板(碗)上滚匀、吹气,形成玻璃料泡,在模中吹成制品——这些知识是小舅告诉过我的。

小舅从炉火中抽出管子,嘴巴递上去,开始吹管。管子另一头的玻璃像气球似的开始膨胀,变成一朵花的形状,又用钳子捏、扭、抻、扯,花瓣逐渐变得繁复起来。花朵交给王少青,小舅退下。随后上场的是凌西厂的留长发的欧阳铁。和刚才小舅一样的程序,他还是吹了一朵花。从我们这个距离看过去,看不出水平高低,看得出的是越来越紧张的气氛。

接下来上场的是毕桂花,和他唱对手戏的是一个二十多岁的小伙子。毕桂花先吹的也是一朵花,随后手头一动,变成了三朵、五朵、十朵。从屋里传出一阵喝彩声,屋外我周围的人们也发出了压抑的赞叹声。令人意外的是,小伙子手里搞出的不是花朵,而是一棵树。有树干有树枝还有树叶,壁炉里的火光映过来,他手里的玻璃树晶莹剔透,十分好看。

第五个出场的是个看上去比小舅年龄大一些的男青年。听身边的人讲,他是杜肚子的大徒弟李长江,是古塔厂除了杜肚子外,手艺最好的一个。他一出场,我发觉身边这些人都不淡定了,他们交头接耳,出现了一阵小小的骚动。

第二章 二轻系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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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居住的城市叫锦凌,工业历史悠久,在东北众多的重工业城市中,这座城市更偏重轻工业一些,生产轻工产品的工厂大大小小上百家。我爸所在的红星机械厂、小舅所在的古塔玻璃工艺品厂都归市二轻局管辖,我也就对二轻局了解得更多一些。

上世纪60年代初,除了工业局和轻工业局之外,还设有第二轻工业局,就是俗称的二轻局。初建时的职能是管理城镇个体手工业劳动者,并将其联合起来,成立相应的企业。这些企业不是国营性质,是大集体性质。到了70年代末,二轻系统已经相当庞大,一个地级市的二轻局所辖工厂就达百家左右。锦凌市的二轻系统在全省和全国都有很大的名气,有生产新中国第一枝塑料花的市塑料六厂,有生产出口皮革的锦绣皮革厂,有生产第一块石英玻璃的市第一石英玻璃厂等数不胜数。因为以手工业为主,二轻系统也就聚集了大批能工巧匠,这些人靠手艺吃饭,靠手艺传出了许多奇闻逸事,以故事的形式在民间流传。

罗永贵是车工,我十八岁那年他二十八岁,他和我爸一样都是红星机械厂的,红星机械厂是二轻系统的第一大厂,以产品高端、工人手艺精湛著称。他入厂时正赶上厂里的车工大拿老谢招徒,青工们都想做他徒弟,可他只招一个,竞争就相当激烈。有门子硬的,关系托到厂长那里,厂长找到老谢,要老谢收这个徒弟,老谢梗着脖子跟厂长说,你好歹也当了八九年机械厂的厂长了吧,该知道车工高手是个啥概念吧?有很多人干一辈子车工没干成高手,有的人只干几年就成了高手,知道为啥吗?天赋,没这个天赋,干一辈子也只能是个庸手。厂长说,你的说法有点唯心主义了,只要勤学苦练就成嘛!老谢说,你这话是拍着心门说的吗?如果你心里真这么想的,我没话可说。厂长语塞,从心里讲,他还是认可老谢的说法。老谢接着说,我是想给红星厂培养出一个像我一样的高手来,不,是培养一个比我还高的高手来,有这样的高手在,咱红星厂的面子就在,没高手了,像咱红星厂这样的厂多着呢,红星厂以后就啥也不是。厂长闭上嘴,走开了。

老谢在厂里搞了一个收徒选拔赛,有二十多个青工参加比赛,比赛项目很简单,给每人一把没开刃的合金刀头的车刀,在规定时间内磨好。我后来参加工作做过几年车工,知道在车工技术里,磨刀的技术要占六七成以上,刀磨不好,车出的工件就达不到一定的精度。磨刀先用电动砂轮磨,再用静止砂轮磨,再用细砂石磨,最后用呢子油布研磨,这把刀才算磨好。程序看似简单,谁都能磨,可磨出来的效果千差万别,有的人干一辈子车工,车不来精品,就是磨刀技术不过关。

刀磨完了,老谢从中选出三把刀,这三把刀中就有罗永贵磨的一把。三个人被叫到老谢跟前,老谢说,你正在车一个精密工件,这时有人来告诉你,你老婆进医院了,正在生孩子,你咋办?一个青工说,工作要放在第一位,工作时间我是不会请假回家的。另一个青工说,我会回家,但一定会车好了这个工件再请假回家。轮到罗永贵说了,他苦笑着摇摇头,没吭声。老谢催道,说话呀!罗永贵说,那我就说实话吧,如果我听到老婆要生了,我肯定会放下手里的工件,立马请假回家。老谢说,如果不给你假呢?罗永贵说,我就是不要这份工作,也要陪着老婆生孩子。老谢听了哈哈大笑,说了声,就你了。他就这样成了老谢的徒弟。

很多人不理解老谢的选择,觉得把工作放在第一位才是正确的,也是厂方应该提倡的,咋就选了自私自利的罗永贵呢?老谢说,大话空话谁都会说,真话却没几个人敢说,罗永贵敢说真话,不管说得对不对,我都觉得这个人可交。有人说,是收徒弟不是交朋友。老谢说,一个理儿。

老谢没看走眼,罗永贵果然是个学手艺的好料子,别人学徒三年出徒,他只用了一年。老谢找领导商量让罗永贵出徒,领导连连摇头,说,时间太短,不合规矩,不行不行。老谢说,规矩是上头定的,不拘一格降人才也是上头说的,上学还可以跳级呢,咋就到咱车工这儿不行了呢?领导说,仅学一年,不可能和人家学三年的比。老谢说,别说学三年的,就是学了三年再干了三年的,也比不上这小子。领导说,看你把他说神了,我就不信干了三年的比不了他。老谢说,那就比一比如何?领导说,比就比。

罗永贵被这两个人杠上了比武台。另一个选手是领导选的,叫小何,小何也是老谢的徒弟,曾跟老谢学徒三年,又独立工作了三年,是公认的一把好手。大家议论,说这种比赛对罗永贵不公平,明摆着两个人不在一个层次上。罗永贵心里没底,老谢却胸有成竹。比的是车梯形扣,这是车工里的高难活儿,有的人干一辈子车工,也不见得能车好梯形扣。二人同时上场,小何车了一根五厘米粗二十厘米长的梯形扣,车梯形扣是难题,车细长轴也是难题,这是车工们的共识,把梯形扣和细长轴基于一身,就是难题中的难题。小何拿了车好的工件递给领导看,领导频频点头,一旁的老谢也频频点头,都觉得干得漂亮。待罗永贵递上自己车的工件,领导傻眼了,好半天反过神来瞅老谢,老谢笑眯眯问,咋样?领导一迭声说,想不到想不到想不到。领导想不到什么呢?他想不到仅仅学了一年车工的罗永贵,竟然车了一根三厘米粗三十厘米长的梯形扣,且扣形标准、扣杆平直,这种难度连老谢都不敢保证车得这么好。

罗永贵就这样学了一年徒顺利出徒,一出徒就是高手。有关罗永贵手艺的故事我后边再讲,在这儿还是讲一下他的爱情故事吧。罗永贵的老婆姓梅,大家都叫她梅子,人生得颇有姿色,据我爸讲,梅子就是红星厂的厂花。梅子比我大八岁,以我的角度看,梅子也漂亮不到哪儿去,个儿不小,有点胖,大眼睛圆脸庞,皮肤白净,仅此而已。我爸曾盯着梅子的后背,眯着眼睛跟我妈说,真水灵呀!我妈愤愤道,瞧你那色迷样儿,人家咋水灵你也摸不到。评价梅子,我赞同用水灵这个词儿,水灵灵的,总比干巴巴的强。梅子是卫校毕业的,被分配到红星厂做专职卫生员,以前厂医务室有个厂医,姓李,大家都叫他李大夫,梅子是李大夫退休后分来的,叫她大夫有点牵强,大家也就不叫大夫,都叫她梅子。有一次,工间休息,很多人在车间门口的小广场席地而坐,抽烟喝水聊天。工人们聚堆儿没正经的,有人想占油漆工张姐的便宜,把罗永贵往张姐身上推,罗永贵没提防,实实惠惠砸张姐身上,一只手正好捅在张姐的要害部位,张姐是个泼辣主儿,不饶人,翻身把罗永贵压在身下,说,你占我便宜我也不能吃亏,一只手伸进油漆桶蘸了蓝油漆,朝他裆里掏了一把,疼得罗永贵从地上跳起,仓皇而逃。

罗永贵逃进厂里的浴池,一番好洗,还是没能把要害处的蓝油漆洗下来。有人帮倒忙,拿了一瓶化学药水给他洗,蓝油漆洗下来了,要害处却被药水烧成了白色。还是有人帮忙,硬把他送进了厂里的医务室。梅子把其他人撵出屋,拉上窗帘,冲罗永贵说,脱吧。罗永贵忸怩着,说,当大姑娘面脱裤子,不好吧?梅子拉下脸说,在外边我是大姑娘,在这屋里我是医生,在医生面前,没啥见不得人的。罗永贵一咬牙一跺脚,脱了。梅子为他上药,治疗,如是者多次。一来二去,两个人就好上了。

后来,有人开玩笑,说罗永贵是先脱裤子后恋爱。罗永贵说,别瞎扯,人家梅子早就看上我了,要不也不能给我治疗那个地方。有人找梅子求证,梅子倒是坦荡,说,没错,从他车活儿战胜小何那时起,我就看上他了。我爸跟我讲,当时厂里有好几个年轻人都追梅子,那几个人的条件都不比罗永贵差,梅子就是看上了罗永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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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江从炉膛里抽出烧红的玻璃挑料,挑料与一根吹管连接,李长江嘴对着吹管朝烧红的玻璃挑料吹气,烧红的玻璃挑料在膨胀,变形,李长江又用钳子左扭右扭,烧红的玻璃挑料便成了他手里的戏法,出现了奇迹。

起初也是一朵花,然后变两朵、多朵。突然,李长江手里的花朵变成了一棵有枝有叶的树,又由一棵变两棵、三棵、五棵,然后是一片奇形异状的热带雨林,大家都忍不住喝彩。骆秋生两眼放光,由衷地佩服师兄的手艺。

这是一场三对三的对决,第一局,古塔厂的骆秋生败给了凌西厂的欧阳铁。第二局,古塔厂的毕桂花险胜凌西厂的胡奎。这样,第三局李长江与王中的对决就成了胜负局。对于古塔厂来说,这场对决的胜负除了关乎名誉,还关乎整个厂子的自信心,这种自信心对于以后战胜这个竞争对手太重要了。对于骆秋生来说,除了上面这些,还有终身大事,至少在比武的关头,他把自己的爱情压在了李长江身上。

李长江信心满满地下场,古塔厂的人也都信心满满,觉得接下来上场的王中也玩不出什么新花样。先上场有劣势也有优势,后上场的想胜先上场的,必须要在先上场做出的花样基础上,再做出难度更高的花样来。李长江手里的热带雨林已经花样复杂,几乎没给后者留出什么发展或升华的空间。

王中上场了,开始加热,吹花。骆秋生情不自禁地将目光抛向王中的师父朱瘦子,这是个与杜肚子齐名的玻璃工匠,凌西厂的大拿,骆秋生看他忍不住想笑,觉得这家伙真是瘦到了极致,不说细胳膊细腿细脖子,就说那双手,看上去筋骨毕露,除了筋骨就是皮,皮上还都是皱褶,仿佛是一双百岁老人的手,又像是百年树龄的老树的树皮。他的大拿名声就是靠这双手赢来的?

王中先吹的也是一朵花,还没等大家看清楚,他又吹又捏,花朵上竟然有了几滴鲜嫩的露珠。围观者交头接耳,啧啧称奇。接着,他又吹了一棵树,也是有树干树枝树叶,又是又吹又捏,一棵树变成了一排树,再吹再捏,树梢边绕出一抹云雾,树木瞬间有了一股仙气。围观者都忍不住鼓掌,连杜肚子和李长江也跟着鼓起掌来。骆秋生看看周围,好像只有他没有鼓掌。

连对手都无异议,王中完胜李长江。也就是说,骆秋生同时也输掉了与赵曼搞对象的机会。

王少青找到骆秋生,说,认赌服输吧。骆秋生不服,愤愤地说,都啥时代了,父母都不能包办婚姻,何况单位。王少青说,这与包办婚姻没啥关系,都是手艺人,入这一行就得服从这一行的规矩,还是那句话,认赌服输。骆秋生脖子一梗,说,我要是不认输呢?王少青瞪起眼睛说,那你就输掉了人品,不光是你输掉了人品,咱古塔厂也输掉了厂品。骆秋生紫涨着脸,不说话。

与此同时,赵曼被刘姐叫到了一个没人的角落。刘姐一脸严肃地跟她说,是组织叫我跟你谈话的,每一句话你都得听进去,明白吗?赵曼看刘姐,眼睛发直。这是刘姐跟她说话第一次用组织而不是厂领导这样的词,凡事上升到用组织这个词,事情就严肃到没你反对的余地了。刘姐说,咱厂跟凌西厂比武输了,是输在技艺上,技艺可以输,人品不能输,答应人家的事咱得照办。赵曼脱口道,照办啥?刘姐说,跟欧阳铁处对象呗!赵曼说,我要是不跟他处呢?刘姐说,组织上不会答应。

就这样,赵曼跟欧阳铁的关系成了衡量古塔厂和古塔厂手艺人的一块试金石。就这样,赵曼开始与欧阳铁处对象了。二人一起看过两场电影,在公园里有过三次散步的经历,还下过一次馆子。看电影时,欧阳铁还在黑暗里摸过赵曼的手,但很快被赵曼甩开了。凌西厂给欧阳铁放了一周假,这一周欧阳铁就住在锦凌一家大众旅社里。相处一周的结果在赵曼给欧阳铁送站时揭晓了。候车室门口,赵曼跟欧阳铁说,你就要走了,有句话我该不该说?欧阳铁说,必须说。赵曼说,那我就直说了,相处一周,我还是觉得咱们不合适。欧阳铁问,为啥?赵曼说,没找到那种感觉。欧阳铁说,感觉是培养出来的。赵曼说,培养一周也该差不多了,可我真没找到那种感觉。欧阳铁问,你的意思是?赵曼说,咱们的事到此为止吧。欧阳铁摇头道,不,时间长了,你的感觉会找到的。

赵曼没有给欧阳铁这样的时间,欧阳铁回去后频频给赵曼写信,赵曼一封信都没有回。

有一天下班,赵曼紧走几步赶上骆秋生,说,你对咱们的关系有啥想法?骆秋生没好气道,你都和欧阳铁处上了,我能有啥想法。赵曼说,那你对婚姻自由有啥想法?骆秋生说,我支持婚姻自由。赵曼说,那就对了,我也支持婚姻自由,我的自由就是,我和欧阳铁的关系已经终止,我现在是自由之身。骆秋生异常兴奋,他对厂里强加给他的道德观是有抵触情绪的,可见赵曼跟欧阳铁处上了,他也没理由阻止,沮丧到近乎绝望,现在见赵曼这么说,等于起死回生了。他说,自由之身?赵曼说,是呀,自由之身,就是想跟谁处就跟谁处。骆秋生顺嘴道,跟谁处呢?赵曼说,咱俩处处咋样?轻轻巧巧一句话,令骆秋生几乎跳将起来,他兴奋地说,太好了!两人相视而笑,并肩轻快地朝前走。

骆秋生与赵曼的爱情生活开始了。

那年代的爱情生活模式简单,无非是一起看电影压马路吃顿饭,或一起钻小树林而已。他们也不例外,电影看了,马路压了,饭也吃了,还钻过一次小树林。有这样的经历不可能瞒得住人,很快厂里知道了他俩的情况,先是刘姐找他俩谈话,被他俩怼了,王少青就亲自出马了。

王少青先找了骆秋生,说,跟你的谈话都当耳旁风了?骆秋生说,赵曼和欧阳铁相处时我没插手,我听你们的了,我躲得远远的。王少青说,躲远远的咋还躲一起去了?骆秋生说,他俩没处成,吹了,我才跟赵曼到一起。王少青说,理儿是这么个理儿,可好说不好听,你又跟赵曼了,人家凌西厂的人咋看?知道这件事的人咋看?骆秋生说,我管不了人家咋看。王少青说,没让你管人家,让你管自己,赶紧的,跟赵曼断了,如果不断,就别在咱厂干了。骆秋生嘟囔道,管得太宽了。

王少青又找了赵曼,说,跟你谈话都当耳旁风了?赵曼比骆秋生反应激烈,眼眉挑到耳朵根儿,反击道,我跟欧阳铁处不来,还要强迫处?王少青说,没人强迫你,你跟他处不来可以跟别人处,别跟骆秋生处呀,你跟骆秋生处,人家凌西厂的人咋想?赵曼说,我不管别人咋想,我搞对象我做主。王少青说,别忘了你是古塔厂的手艺人,手艺人说话算数,说话不算数就别当手艺人……没等他说完话,赵曼拂袖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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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洪福是东北电力系统技术工人中的三大高手之一,被评上过全国劳模,上世纪七八十年代时,在东北的整个工业系统里名气很大。有一年五一期间,二轻局的领导找到发电厂的领导,邀请刘洪福给二轻系统的职工做一场学技术的讲座,发电厂的领导觉得这是光荣的事,就答应了。刘洪福也觉得是光荣的事,做了充足的准备,如约上了讲台。

讲座设在市工人文化宫,很大的场子坐满了人,都是二轻系统里技术工人的骨干分子。我爸在场,罗永贵和毕五洲也在场,据说杜肚子等古塔玻璃工艺品厂的高手也在场。刘洪福跟这些二轻系统的手艺人讲发电厂的技术等于对牛弹琴,他不讲技术,讲态度,学技术的态度。他说你只要进厂了,当技术工人了,这学技术就是你唯一的选择,它的分量就比天还重,学好学不好技术,一靠天赋,二靠态度,有的时候,态度还应该排在第一位,你天赋再好,态度不好也学不好技术,大家都知道,我号称东北电力系统三大高手之一,不是我自己吹的,是大家给我捧的,我咋就是三大高手之一了?我有绝活儿呀,我的绝活儿之一是直大轴,我直的大轴可不是你们机床上的大轴,就说30型车床,算是大机器了吧,可车床的大轴才多粗?不过十几厘米吧?跟我直的大轴比,就好比火柴棍跟电线杆比……

刘洪福直大轴,直的是汽轮发电机的大轴,装机容量20万千瓦的汽轮发电机的大轴有多大,我是亲眼见过的,至少直径有一米多粗。我知道刘洪福不是吹牛,他是真有本事。听我爸讲,他当时讲了他一个女徒弟的故事,女徒弟就是追到我家大院跟刘洪福打架的那个小伙子的对象大乔。大乔跟刘洪福学徒,一心要学到他的绝技直大轴,在那个年代,师父教徒弟还是有些保守的,自己的看家本领绝不会轻易传给别人。刘洪福怎么成了三大高手之一?就是因为他会直大轴。在东北电力系统,能直大轴的也就三个人,这也就是所谓三大高手的由来。如果大乔也学会直大轴了,三大高手就成四大高手,至少在他们这个发电厂,她也就有了挑战刘洪福地位的本钱。

刘洪福在文化宫里跟不同厂子不同工种的工人们讲大乔,讲的是她学技术的态度。大乔曾不止一次跟别人说过,跟刘洪福学徒,学不到他的直大轴技术等于白学了。大乔跟刘洪福软磨硬泡,求他教直大轴,他就是不搭茬儿。有一次他俩单独在一起时,大乔说,你要肯教我直大轴,让我干啥都行。刘洪福说,真的?大乔说,当然真的。刘洪福眯起眼睛看大乔,露出一副好色的样子,说,如果你肯跟我那个嘛,这事就好商量了。大乔听懂了刘洪福的意思,她满脸绯红,上齿咬住下嘴唇,恶狠狠地说,男子汉吐吐沫是根钉。刘洪福说,没错。大乔说,我答应你,咱一言为定。反而是刘洪福不知该说啥好了。

上面这个细节是我爸跟我讲的,在文化宫做讲座时刘洪福不能这么讲,他讲的是,大乔跟他学徒时曾指天发誓,学不到他的绝技她就终身不嫁。他起初不想教她,曾多次设局刁难她,她均不退缩,后来他被她感化,终于把这门绝技传给了她。他讲这个故事的意思是告诉大家,学技术要有决心,要有学不会终身不嫁或不娶的决心。

我曾跟刘洪福求证过我爸讲的故事。刘洪福眼一瞪,说,别瞎说,我倒没啥,别坏了人家女人的名声。我知道他不可能跟我这个后辈承认自己占女徒弟的便宜,联想到大乔对象打上门来的事,我还是觉得这件事是很有可能发生的。若干年后,我成了所谓作家,曾用这个素材写过一部中篇小说,我在里面讲了大乔跟师父学徒的经历,她为了学这门手艺,不惜奉献自己的身体。小说发表后,有人找到我提出质疑,说那个年代人们都保守,尤其女人,把自己的贞操看得比什么都重,不可能用贞操去换手艺。我反驳说,那也是手艺人把手艺看得比什么都重的年代,两个比什么都重的东西撞到一起,一定会撞出火花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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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凌西厂比武过后,骆秋生被留在特艺车间。他已是杜肚子的徒弟,留在特艺车间天经地义。骆秋生比武败给欧阳铁也憋口气,一心想学到杜肚子的真本领。

骆秋生自己也没想到,这一学就上瘾了。每天钻进吹花手艺里,其他事都淡弱了,连与赵曼交往的频率都有所下降。

那个年代有关玻璃工艺方面的书少得可怜,又没有网络可查询,除了靠师父传艺,就得靠自己动脑筋。跟杜肚子求教,要求教高难度的问题,问浅了,杜肚子会摆摆手说,问长江吧。李长江是杜肚子四个徒弟中最出色的一个,毕竟是大师兄,得有大师兄的样儿才行。其他徒弟有不懂的,也是先来问他,他拿不准的,才会去找杜肚子。

下班骆秋生和赵曼一道走。赵曼家离厂子远,上下班骑自行车,骆秋生离家近,不用骑车,骆秋生就要过车子,由他骑,让赵曼坐车后架上,送她回家。赵曼说,我家远,不用送我了。骆秋生说,我愿意送。赵曼又说,送我你还得走回来。骆秋生还是说,我愿意送。赵曼听了心里热乎乎的,搂骆秋生腰的双手就紧了一些。

城里的路都是柏油路,好走,到铁道线这边没柏油路了,地上都是大小不一的石子,车子轧上去车胎咯噔噔响。赵曼说,下来吧。骆秋生逞强道,没事,能骑。赵曼说,人受得了车胎受不了。率先跳下车后架,骆秋生也只好下来推车走。

赵曼说,我妈说要看看你,我看星期日你来我家串个门吧。骆秋生又紧张又高兴,说,好,我一定好好准备。赵曼说,准备个啥,把人收拾干净点就行。

走路比骑车延长了和赵曼在一起的时间,骆秋生高兴,赵曼也高兴。送对象下班回家,是那个时代年轻人谈恋爱的一个保留节目。

骆秋生回家后把这件事跟大姐说了。老骆家一共姐仨,父母都是乡下人,父亲读过私塾,有些文化,给三个孩子起的名字都文雅,大姐叫骆红雨,二哥叫骆春生,老三叫骆秋生。可惜父母死得早,自己的终身大事只能靠姐姐了。

大姐兴奋得不得了,说,这是第一次拜访老丈人,得准备四彩礼。骆秋生说,差不多就行,也用不着四样。大姐说,马虎不得,不能让人家说咱们不懂事,四样一样不能少。骆秋生说,大姐,你不用管,我自己准备吧。大姐说,是你不用管,我来准备。

骆秋生在古塔玻璃工艺品厂的工资才十八元多一点,是学徒工的工资。他每个月交给大姐十五元的生活费,自己只剩三元多,哪有闲钱买礼物?大姐忙乎了好几天,总算备足了四样礼物。两条大鲈子、两瓶凌川白酒、两瓶午餐肉罐头、两盒人和美糕点。凌川酒是锦凌的名酒,人和美茶食店也是锦凌的名店。这四样东西都是当时的硬通货,骆秋生见了,感动得眼睛潮湿了。

为了驮四彩礼,骆秋生借了姐夫的自行车,前车梁车后架都是东西。到了铁道线边,老远就看见赵曼等在那排平房前。赵曼穿了件白底红碎花的衬衫,脖子上系一条天蓝色的纱巾,有风刮过,围巾便朝她身后用力地飘,像红色火堆上的蓝色火苗。

这是个星期天,赵曼父母都在家。赵曼妈说,来就来嘛,还买这么多东西。赵曼爸看了看撂在地上的东西,拉骆秋生坐到炕沿儿上。赵曼爸说,听小曼讲,你是玻璃工艺品厂的,二轻局的厂子,小厂。骆秋生点点头说,跟铁路比,是小厂。赵曼爸说,咱当工人靠的是有一手技术,听赵曼讲,你跟你们的大拿学徒?骆秋生看了看赵曼爸,又看了赵曼一眼。赵曼说,是呀,跟大拿学徒,将来也会是大拿。赵曼爸嘴角微微倾斜,说,轻工业嘛,产品只能当花瓶摆。赵曼反驳道,轻工业咋了,论手艺,轻工业的手艺是最玄妙的,就说吹花,难度可不是你们这些大老粗想得出来的。赵曼爸冲赵曼瞪起眼睛,说,你是不是瞧不起我们扳道岔的,我承认,扳道岔就是动手把道岔扳开,技术含量不高,可责任大呀,你扳错道岔,两列火车就得撞上,你说责任大不大?赵曼板住笑看骆秋生,骆秋生说,是呀是呀,扳道岔比我们的责任大多了。

时近中午,骆秋生起身告辞,赵曼爸说,留下吃午饭吧。赵曼妈从外屋也探出头说,饭都做了,留下吃吧。骆秋生又看赵曼,赵曼冲他点点头,他这才安心坐下,等着跟人家一起吃饭。

饭菜摆上炕桌,骆秋生脱鞋上炕,和赵曼挨肩坐在一侧,另一侧是赵曼妈和赵罗,赵曼爸坐在里边的横头。饭菜摆满了桌子,挺丰盛的,还开了一瓶骆秋生带来的凌川酒。赵曼说,秋生不会喝酒。赵曼爸说,不会喝酒好,我年轻时也不会喝酒,上班后先干巡道工,顺着铁轨一走就是一天,冬天冷啊,迎风走,风能把皮袄打透,打得肚子疼,老师傅就叫我喝口酒,一口就是半碗,喝完身上热乎乎的,再迎风走,就不怕风了,你们吹花是在屋子里,风吹不到雨淋不着,用不着喝酒。赵曼妈说,是呀,不喝酒好,别像马三似的,见酒没命。赵罗用胳膊肘捅一下母亲,说,别总用有色眼镜看人,你们认为他不好,我认为他好就行。赵曼妈斥道,好啥,成天打架斗殴惹是生非。赵罗说,对我好就行。

骆秋生听赵曼讲过,当初她父母是不同意赵罗跟马三的,马三的名声顶风臭百里,在这座城市里,没有人不知道老城里有个地痞叫马三,有哪个父母愿意自己的女儿跟了地痞呢!可赵罗吃秤砣铁了心,无论家里怎么做,都没挡住赵罗奔向马三的脚步。女儿跟马三同居一年后,二老无奈,心软下来,才勉强认了这门亲,可心里的结恐怕是难解开的。

古塔厂接了一批出口的玻璃花瓶的活儿。每一次厂里有重要的活儿来,都是杜肚子一展身手的机会,也是最能体现他在古塔厂地位的时候。他总是把这样的日子当成自己的节日,节省着过,津津有味地过。苏连顺授权杜肚子组建了一个教练团队,这个团队里有十个人,除了厂里唯一的工程师绍明,其余九个中有五个是他徒弟。骆秋生也名列其中。有人不服,说他还没出徒就给三、四级工当教练,是个笑话。杜肚子说,不服就到特艺车间来跟骆秋生比试比试,如果你赢了,就叫你替代他当教练。不服的人听后都哑火了,他们知道,找杜肚子的徒弟比试就是自取其辱,跟杜肚子学过一年,会的绝活儿都比一般的四、五级工要多。

厂里没有太大的房子集中所有的工人,大家就都在各自的车间里集中。下班时间到,人们会从各自的班组里出来,凑到车间最大的房子里,等教练组派人过来做培训。骆秋生随师兄李长江来到花灯车间,这是他自己选的,来花灯车间可以看到赵曼,也算是公私兼顾了。

花灯车间的人集中起来,先由刘姐训话,然后李长江给大家讲吹花技术。李长江也不过是三级工,但讲出来的都是干货,有些细节上的技巧连五级工也不知晓,大家听起来都对李长江敬佩得不得了。有李长江在,几乎轮不到骆秋生讲话,李长江讲完了,就叫大家动手练习。骆秋生凑到赵曼跟前,说,我来教你。赵曼说,不太好吧?骆秋生说,你跟我学是你的职责,我教你是我的职责,没啥不好的。就这样,只要到了练习阶段,骆秋生就和赵曼腻在一起。

一个教一个学,是在吹花,也是在谈恋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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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是个给石头浇水都能发芽的时代。那时候我二十出头,对未来怀揣无限的憧憬。那还是个文学席卷大地的时代,年轻人中,十之七八都爱好文学。我就是从那时开始爱好文学的,最初写分行文字,后来写小说,一写就是多年。有一次,我递给小舅几本文学期刊,说,你也读读,最起码也得成个爱好者吧!小舅接过来在手上掂了掂,说,我成不了。我问,为啥?小舅说,我的心都交给吹花了。我说,一个是谋生手段,一个是精神食粮,两者不矛盾。小舅说,我是把两者结合在一起了。我说,如果你张口是福楼拜,闭口是歌德和海涅,会更吸引女孩。小舅说,我有对象了,没必要再吸引别人。反而弄得我没话说了。

初中毕业后我没有再考学,而是考入了锦凌发电厂,也就是刘洪福所在的那家厂。和我一起入厂的还有刘洪福的二儿子刘设。发电厂没有车间这一建制,与车间性质接近的就是分场。起初我不理解为什么叫分场而不叫分厂,求教一些老师傅,才知道分场是从生产现场这个词来的,分场就是生产分现场的意思,比车间大气,比分厂更体现专业性,是高大上的叫法。最初我被分到燃料分场,燃料就是煤炭,燃料分场的工作就是把煤炭源源不断地送往锅炉燃烧,技术含量远没有汽机分场高。后来改分汽机分场,全是借了刘洪福的光。刘洪福跟有关领导说了一嘴,我就进了汽机分场。为表感谢,我爸给刘洪福送过去两瓶凌川酒和一坨猪肉。

晚上,我和小舅在院门口闲坐,抽烟。见身边没别人,小舅小声跟我说,问你个私人问题,你要如实回答。我说,这要看啥问题了。小舅说,很简单也很私密,你回答就行。我说,整那么神秘干吗,有话就说。小舅说,你有包皮吗?我顺嘴道,是皮包吧,我有一个,不过不是真皮的,是人造革的,质量不错,看着和真皮的一样。小舅做了个鬼脸道,扯哪儿去了,我说的是包皮。我愣一下,这才意识到了什么,下体一紧,一时不知说什么好。

小舅又说,你有包皮吗?我点点头,又摇摇头,还是不知说什么好。小舅说,我表达的可能不准确,我是说,你包皮过长吗?我说,不长。小舅说,也没人可商量,才跟你商量,你说我该不该去做个包皮手术呢?我下体又紧了一下,很显然,他是说自己包皮过长,这样的手术本该在青春期或者更早一些时候做才好,可在70年代,没人跟你讲这方面的事,拖到此时也算正常。即使到了80年代初,我依然对这种事懵懵懂懂。我说,去问问医生吧。小舅叹口气道,没问你一样。我想了想说,这样吧,我给你问问,我有个同学他爸是医生。小舅默许了。

那段时间小舅正和赵曼热恋,我不由自主想到了一些令人脸红心跳的问题。我拿小舅的事当事办了,亲自去那个同学家里咨询了他爸,他爸的回答很简单也很坚定,做吧,别拖了,拖了会影响婚姻。我把话传给小舅。小舅没耽误,隔天请了一天假,去医院把包皮割了。

小舅拉着胯回家,我爸见了,上下打量他,问,咋了?小舅说,没咋地,姐夫。我妈问,是不是抻筋了,干啥都得小心点,不小心就给你个眼罩戴。小舅说,没事,跨一条水沟时抻筋了,过一天就没事了。我忍住笑,接了一句,这水沟可够宽的。

我和小舅虽是隔辈,但年龄相仿,处得和亲兄弟也差不多。我悄悄问他,脱裤子让人割包皮有啥感想?小舅左右看看,确认周边没人才压低声音说,感想多了,我跟你挑重点讲,重点不是割的时候,是刮的时候,让你脱裤子躺下,一个女护士拿着刀给你刮毛,他们叫备皮。我一脸坏笑,说,女护士给你刮毛,你就没啥反应?小舅说,别瞎说,有反应我不是流氓了吗?我说,那也算不得流氓,正常的生理反应嘛!小舅红了脸笑。

我又问他,跟我坦白,你和赵曼有过吗?小舅瞪我一眼。我说,谁跟谁呀,用得着瞒我?小舅这才说,别瞎扯,我们是恋爱阶段,不可能做流氓的事。我说,别满嘴流氓流氓的,要是真心相爱,做了也不算啥。小舅说,真没做。我说,就没啥亲密动作?小舅说,就钻了一次树林。我哈哈大笑道,不打自招了吧,都钻树林了,肯定做了。小舅固执地说,真没做。

我们嘴里的树林不是泛指的树林子,而是指小狼河边的一抹林地,林子不算大也不算小,进林子半个小时才能摸出来。当年市民文娱生活贫乏,恋人们能去的地方屈指可数,电影院、公园、马路都是公共场合,是没法做一些亲昵动作的。搞对象到一定程度了,亲昵又是必不可少的节目,少了这个节目,两个人的关系就很难达到质的飞跃。这样一来,这片树林就成了一个好地方。下饭馆了,看电影了,压马路了,都只能算是恋爱的初级阶段,关系是可以随时变化的。只有钻过树林了,才到了高级阶段,到了生米做成熟饭的程度,想变化也难变化了。

我被分到调速班,这是汽机分场技术含量最高的班组,这又是借了刘洪福的光。在别的班组,跟师傅一年半载就能独立干活了。在调速班,你得给人打下手三年,三年后才有独立干活的份儿。班长老张给我指派的师傅是个女工,姓乔,比她年龄大的或同年龄的都叫她大乔,比她小的都叫她乔师傅。没错,她就是刘洪福的徒弟。这样的安排让我既惊讶又兴奋,还有那么一点点的刺激。对于刘洪福和她之间某种关系的好奇心,一下子蹿上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乔师傅比我大十多岁吧,我二十出头,她也就三十多一点,正是女人盛开怒放的年龄。她圆脸庞,有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身材该凸的地方凸该凹的地方凹。从她的脸上,我居然看出几分赵曼的神态。具体是什么神态,我形容不出来,这是文字的弱项,对某一个人神态的所有文字描述其实都不是准确的,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部分。

发电机组的调速系统在汽轮机的机头。停机检修时,机盖打开,围一圈人,手能伸到里边干活的却只有一个人,其他人更像是站脚助威。这有点像医院的查房,科主任走在前边跟患者对话,一大群医生、护士、实习生围在周围。无形间形成了众星捧月的效果,那中间的月便会不自觉地挺胸抬头,有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

通常时候,乔师傅就是那个“月”,她被围在当中,手伸进机箱,用工具拆零件或安零件。她干活时目光投入机箱,专注、认真,很少回头。换工具时,手朝边上一伸,手上的工具就有人接过去了,另一件工具也会立马塞到她手上。这又有点像手术时的主刀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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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肚子干活出一身透汗,骆秋生也跟着出一身透汗。间歇时,苏晶倒了两杯凉白开,一杯递给杜肚子,一杯递给骆秋生。骆秋生喝了,一股清凌凌的甜味刺激得他的味蕾十分舒服,喝罢,咂咂嘴,长舒一口气,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杜肚子。杜肚子喝过水后表情平静,并没有富有快感的表情。骆秋生低头看自己的杯子,水中有些混浊,显然是加了白糖。再瞄一眼杜肚子的杯子,水是清凌凌的。他又看苏晶,苏晶冲他一笑,脸有些红,转身躲开了。

苏晶长相一般,人偏瘦,皮肤白皙得很,近乎苍白了。一朵红晕上脸,就格外醒目。苏晶瞬间的表情令骆秋生的心动了一下,动过之后转瞬就平静了。当时他和赵曼的恋情在古塔厂尽人皆知,苏晶不会对一个热恋中的异性有非分之想,一杯加糖的水也说明不了什么。

苏晶回到原来的地方坐下,毕桂花凑到她跟前,歪头打量她道,你是不是对他有点意思?苏晶脸更红了,说,你别胡说八道。毕桂花嗤笑道,我跟他一个院儿住,太了解他了,他就是一个犟种,认准的道儿一条道跑到黑,他看上赵曼了,很难让他变心。苏晶说,毕姐你别瞎说,我没非分之想。毕桂花说,如果你看上他了,那就另当别论了,人都是势利眼,就凭你爸是厂长,我就不信他不动心,不信咱可以做个试验。苏晶跟毕桂花急眼了,吼道,你要再说用不着的,别怪我跟你不客气。毕桂花见状赶紧服软,道,逗你玩的,别急呀,我不说了行了吧?

骆秋生和赵曼钻了小树林。

小树林在小狼河边,早年城市依河而建,逐渐才扩延到河两岸区域。小狼河水势滔滔,从西向东哗哗地流淌。河两岸植物茂盛,都是自然生的杂草灌木,还有一眼望不到头的野树林。树林的树木以高入云端的白杨树为主,还有针叶松、老槐树和柳树,越往河边走,柳树越多,每当夏季,林子里的枝叶遮天蔽日,树上有无数的鸟窝,一块石头抛上去,会惊散一群飞鸟。

这之前,骆秋生和赵曼是钻过一次树林的。那时候,市民还没有在河边散步的习惯,小狼河边的河床泥泞不堪,人们很少靠近,附近那一大片树林便成了恋人们约会的理想场所。那一次,是个大热天,骆秋生带赵曼来了。先在河边走一阵,走出一身透汗了,骆秋生说,进树林凉快凉快吧。赵曼没反对,二人进树林,背靠一棵大树肩并肩席地而坐。骆秋生手搭到赵曼肩上,赵曼没反对。搭一会儿,骆秋生歪过头,把嘴巴递上去,赵曼没躲,二人就吻在一起。吻过了,骆秋生的手不安分了,进一步探索,赵曼还是没抵抗。骆秋生激情荡漾,猛地扑倒赵曼,就要来真格的。这回赵曼反抗了,动作很大很坚决,惊飞了一只野鸡和两只黄雀。任凭骆秋生怎么说,她都没同意做进一步的事情。

来到河边,把自行车靠在一棵树上。骆秋生要去河边走走,赵曼说,河边不好走,我不想湿鞋。骆秋生瞅着她说,那咱们?赵曼说,进树林。骆秋生觉得一股幸福的泉流直冲脑门,拉了赵曼的手,蹚着杂草,一溜小跑钻了进去。

还是找棵老树并肩坐下,还是把手搭上赵曼的肩头,还是歪过头亲吻,还是进一步探索,可就是没有突破最后的防线。这回是赵曼急了,主动扑倒骆秋生,边扑边说,我认准你了,我都给你,都给你……反抗者居然变成了骆秋生。赵曼惊讶道,你变心了?不想要我了?骆秋生说,不是不想要你,是想要不能要。赵曼问,为啥?骆秋生说,我做包皮手术不长时间,还肿着呢!赵曼从他身上爬起来,哈哈大笑。

第三章 手艺人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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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师傅是在上世纪80年代成家的,丈夫并不是去我家院子找刘洪福闹的小伙子,乔师傅本来挺喜欢他,可他总觉得乔师傅和刘洪福有事,心里过不去这个坎儿,二人最终还是落寞分手。乔师傅的丈夫是刘洪福给介绍的,姓郁,是食堂的大师傅,人很老实,老实到窝囊的程度,乔师傅并不喜欢他,可凭她与刘洪福的传闻,哪个好小伙子愿意娶她呢?她的婚姻是一种无奈的结果。

起初我管乔师傅的丈夫叫郁哥,被乔师傅给止住了,说,差辈了,叫郁叔。我和乔师傅夫妇差十岁左右,叫哥再正常不过。乔师傅坚持让我叫叔也有她的道理,师徒如父子,在乔师傅眼里,我只能小她一辈。我不好说啥,只能叫郁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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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肚子得了很严重的糖尿病,住进了医院。80年代初,得糖尿病的人还不太多,人们的物质生活水平还不足以让人得这种富贵病,杜肚子算是个超前者了。这和遗传基因有关,杜肚子天生体胖,代谢功能差。凭他这种身体情况,再让他当车间主任已不适合,厂里就下了个文,任命李长江为正式的特艺车间主任。

骆秋生买了一兜水果去探望杜肚子,杜肚子靠在炕头的被垛上,看看坐在炕沿儿上的骆秋生,又看看他放在炕上的水果,叹口气说,我在家躺了一周,也就你来看看我。骆秋生顺嘴道,李长江没来?杜肚子气呼呼地说,算我瞎眼,看错了人。

骆秋生知道,在李长江身上,杜肚子倾注了太多的心血。很多人讲过杜肚子和李长江的故事,当年李长江连个正式工作都没有,是沿街叫卖给小孩吹糖人的小手艺人。有一次杜肚子在街上遇见李长江,他停住步子,站在一群小孩子身后看李长江吹糖人。一坨糖稀,一个吹管,一张嘴,一双手,一坨糖稀就这样在李长江的手上变成了一个小糖人或小动物,很像玻璃工艺品厂的吹花。杜肚子心头一动,觉得李长江是个吹花的好坯子。待顾客都走开了,杜肚子问他,想不想进厂当工人?李长江说,想,可我就会吹糖人,别的啥也不会,哪家工厂能要我呀?杜肚子说,我要你。就这样,在杜肚子的运作下,李长江进厂当了工人。

杜肚子把李长江选进特艺车间,收他为徒,在他身上下了功夫,把自己的手艺几乎和盘托出,都传授给他。李长江也确有这方面天赋,没几年,他就成了古塔厂除杜肚子外,手艺最高的人。

事情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微妙变化的。李长江能独当一面了,有些交到他手里的高难度的活儿,按惯例他是要请示一下杜肚子的,可他大多时候自作主张,或自己干,或安排其他人干,把杜肚子当成了空气。杜肚子不悦,可转念一想,李长江毕竟能力在那儿,独自安排了也让他少操心,也就没责备他。李长江爱撩拨女人,以往挑着担子走江湖时,养活自己都成问题,这方面自然有所压制。现在有稳定工资了,这方面的欲望便有所抬头,开始逗逗这个,撩撩那个,在厂里也便有了他的闲话。杜肚子起初认为他爱撩女人是因为没媳妇,便亲自出马,托人给他物色了个对象,是二轻局下属文具厂的女工,做碳素铅笔的,人长得说不上漂亮,却也端正,配李长江绰绰有余。相处一段,二人结婚。没有婚房,还是杜肚子帮忙跟厂里借了一间房。

婚后李长江消停了一段,杜肚子也认为他从此不会再犯以往的毛病了。可他想错了,李长江老婆生孩子以后,李长江的毛病又犯了。有一次,一个女工独自在厂院里刷一个玻璃容器,容器不高,女人须弯着腰撅着屁股,脑袋往下探着刷,刷着刷着屁股就被人从后面给抱住了。女人奋力挣脱,回头一看,竟是一脸色眯眯的李长江。女工告到杜肚子那里,杜肚子把李长江臭骂一顿。除了骂,杜肚子也没有其他办法。

杜肚子问,我不在这一周,李长江把特艺车间搞得咋样?骆秋生略略迟疑一下,说,井井有条。骆秋生是实话实说。李长江好色,手艺却没说的,也有一定的管理水平。杜肚子手艺好,管理能力却稀松平常,他是车间主任,本来人员不多的特艺车间被他领导得乱糟糟的。李长江接手后,执行厂规厂纪严格了,人员关系理顺了,生产秩序也正规多了。

苏连顺把李长江找到办公室谈话,说,厂里信任你,你自己也要经得起信任,要改掉以往的臭毛病。他心领神会,连连说,一定改一定改。苏连顺说,别小看了生活作风问题,如果一个人生活作风有问题,是不会有大出息的,组织上也不会信任这样的人。李长江说,您放心,我要是再对女人动心思,我就不是人。苏连顺摇摇头说,也不是不让你对女人动心思,咱们也不是苦行僧,你对老婆动心思没人管。

李长江当上车间主任时,骆秋生出徒被评上二级工。这个时候的古塔厂是个特殊时期,上上下下都憋着一口气,想和凌西厂比个高低,找个机会一雪前耻。苏连顺多次到特艺车间,和大家坐一起研究,怎么样才能在技法上有所突破。苏连顺让大家发言,大家发言的观点基本都是埋头钻研,自力更生。轮到骆秋生发言时,骆秋生没有按他们的思路说,而是一针见血扎到点子上。

骆秋生说,凭咱们厂目前这些人,你就是不吃不睡整天钻研,也不可能超过朱瘦子的水平。众人都冲他瞪起眼睛,李长江说,你说啥呢?你这不是给大家泄气吗?苏连顺摆手止住李长江的话,盯住骆秋生说,依你看,咋样才能超过朱瘦子?骆秋生不看李长江,迎着苏连顺的目光说,引进人才,请个高手进厂。李长江还是忍不住说,你这和没说一样,到哪儿去找高手?哪有高手等着你找?骆秋生说,心诚则灵。李长江说,这是纸上谈兵,没啥可操作性。骆秋生说,如果方向错了,所有的努力都是白费功夫。苏连顺没肯定也没否定,默默离开特艺车间。

看得出,苏连顺对骆秋生的看法是认可的,可作为领导,又不好打击大家的积极性。

大家分头去干活,李长江钻进自己的办公室。车间主任是脱产干部,别人干活,他可以坐在办公室抽烟喝茶想心事。此时正有两件心事折磨他,一件是怎么提高自己的技术水平,另一件是怎么能撩拨到一个他心仪已久的女人。他嘴上跟苏连顺保证再不犯以往的毛病,可心里却无法控制自己,这个毛病总会在志得意满之时犹如滔滔江水一般涌出来。他看上的女人不是别人,正是骆秋生的恋人赵曼。对于他这个有妇之夫来说,这本是一件无法启齿的事情,可换个角度,对于一个好色之徒来说,又有什么事情不敢启齿呢?

李长江曾想过把赵曼调进特艺车间,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接近赵曼,但他很快遏制了自己这个想法,如果赵曼调到特艺车间,骆秋生也同样有了足够的时间和机会接近赵曼,这等于给自己设置了障碍。怎么办呢?他一时半会也没想出更好的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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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世纪80年代,北京搞过一次全国性的技术比赛,那是我知道的迄今为止类别最全的技术比武,囊括了工业战线各个门类和各个工种。我们院儿只有罗永贵进京参加了这次比武,据说临行前市领导还接见了本市参加比赛的选手,广播电台和电视台也做了专门报道,风光得不得了。

我妈不无讥讽地跟我爸说,你在红星厂比永贵资格老,比他名声大,你咋不去参加比武呀?我爸说,红星厂只能出一名选手,永贵年轻,我让给他了。

我爸是不是把机会让给了罗永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这次罗永贵出了大名。他在这次比武中一路过关斩将,杀进了决赛,只以微小的劣势败给了同是东北的一个同行,得了个车工亚军。这也是了不得的成绩。罗永贵回来后,二轻局还专门为他开了个庆功会。

我和刘设见了他,打趣道,你应该请客呀!罗永贵笑道,多大个事呀,不值得请。越嘴上把事情压小,显得事情越大,这就是中国人谦虚的潜台词。我说,你是舍不得花钱吧?罗永贵说,钱算个啥,找个时间,咱喝酒就是了。

一天晚上,罗永贵还真把我、小舅、刘建和刘设兄弟叫了出去,在附近一家饭馆喝了一顿酒。院子里的年轻人关系都不错,常常聚一起聊天,无话不谈。罗永贵朝一个服务员喊,再给我们上四瓶啤酒。服务员说,差不多得了,我们快下班了。刘设凑到服务员跟前,递上一根烟,给人家点着了,笑嘻嘻地说,没喝够,再给上几瓶。那个服务员叼着香烟,吐出淡蓝色烟雾,这才把几瓶啤酒送上了桌。那时我们都年轻,体格好,就是酒量最差的我,也能一顿喝下三四瓶啤酒。

罗永贵说,告诉你们一个秘密,千万别跟我媳妇讲啊,讲了她会跟我吵架的。刘设笑道,啥事啊,还不能跟嫂子讲,莫非你做了对不起嫂子的事了?罗永贵摇摇头,不瞅刘设,瞅小舅,说,不是我做了对不起你嫂子的事,是我不想让她误会,省得惹麻烦。刘设说,你就别卖关子了,有啥说啥呗。罗永贵说,这次北京比武,也有玻璃工艺品行业的,参加的都是顶尖高手。我忍不住问,凌西厂的朱瘦子参加了吗?罗永贵不屑地笑道,他徒弟王中参加了,啥也不是,别说名次,边都没沾,得了玻璃工艺品比武冠军的是个女人,徐州来的,我还跟她一起喝过酒呢!我脱口道,你们做了对不起嫂子的事?罗永贵说,没做,真没做,我们只是谈手艺而已。

小舅默默盯着罗永贵,一直没吭声。罗永贵继续说,这个女人叫胡素珍,挺普通的名字是吧?人可不普通,手艺厉害着呢,我去了玻璃工艺品比武现场,亲眼看了她咋样吹花,太耀眼太绚烂了,我不知咋样形容,真不知咋样形容,说心里话,以前我没拿玻璃工艺品当回事,吹花嘛,小把戏,咋能跟我们车钳铆电焊比?这回看了胡素珍吹花,我态度变了,从手艺的可视性讲,我觉得哪一行手艺都没法跟吹花相比,那种玄妙和抽象感,没法形容。

刘设说,讲讲你们俩是咋一起喝酒的吧?罗永贵说,这得感谢秋生,因为秋生在古塔厂搞吹花,我才对吹花有一些了解。有一天晚上,我下楼到旅社附近溜达,正好碰见了胡素珍,我主动打招呼,问她干吗去,她说,没事,就是想一个人溜达溜达。我说我陪你溜达呗?她没拒绝,我俩就一路走下去。走到一个小餐馆跟前,我说我有点饿了,咱们进去吃点啥,算是夜宵了。她还是没拒绝,我俩就进去,找个僻静位置坐了,要几个小菜,要两瓶啤酒。我以为胡素珍是个女的,又是南方人,不会喝酒呢,没想到把着一瓶啤酒,比我喝得还快。我见状又要了两瓶,很快喝完了,我就又要了两瓶。那一晚,我俩每人喝了五瓶啤酒,酒桌上说真话,胡素珍跟我倒苦水,说别看她手艺好,可在厂里一直受排挤,要不是当地有选拔赛,她胜出了,凭领导选人的话她还真没机会来呢!我说我们那儿也有玻璃工艺品厂,凭你的手艺,到了那儿就是大拿,绝没人敢排挤你。

小舅的眼睛亮了,我知道,小舅动心了。引进外地高手入厂,这是在短期内能迅速提高古塔厂技术水平的最有效办法。有点类似职业球队引进外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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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素珍带一个七岁的女儿抵达了锦凌城。骆秋生去接站,他去得挺早,火车还有四十分钟到达他就到了。他一个人在出站口的广场上走来走去,满脑子都是一个陌生女子的影子,对于这个他没有看过本人也没有看过照片的女人,他对其有无数种设想。当然这些设想与男女间的感觉无关。

胡素珍的到来是骆秋生一手策划的,一个普通工人本来没有这种能力,但他的建议打动了厂长苏连顺,如果古塔厂能成功引进胡素珍,厂子的技术档次就将上一个台阶。苏连顺非常积极,他给局里打了正式的报告。曾连利第一时间在报告上批示,同意并赞成古塔厂的做法。他在报告头部的空白处写道,引进人才,实现跨越式发展,是我们的必经之路,如果古塔厂引进成功,将在全局推广。

列车到达了,骆秋生站在出站口的人群里,目光在络绎涌出的客流中扫描,极力以自己脑海里形成的一个形象进行分拣。分拣的结果是没有结果,人流即将流尽,他依然没有找到与那个形象接近的目标。他有些沮丧,看出站口已经没人,那时候没有手机,BP机也没有,如果在约定地点找不到约会目标,只能徒劳而返。就这时候,有人在他身后轻声说了句话,你是骆秋生吗?骆秋生回过头去,看见一个二十多岁的女人拉着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站在他的面前。骆秋生愣愣地看她,觉得这个女人(说女孩更贴近)与他原来设定的形象有着不小的差异,他设定的胡素珍应该是个三四十岁的女人,独身,不会有个孩子跟着她。也许刚才她就从他身边走过去了,他却视而不见。女人又重复了一遍,你是骆秋生吗?他这才返过愣儿,说,我是骆秋生,你就是胡素珍师傅吧?女人点点头。

骆秋生拎过胡素珍手里的提包,和她并肩往回走。城市不大,车站离老城区也就半小时脚程,不用坐车,步行就可以了。骆秋生尽量表现出应有的热情,一路上跟她介绍这座城市,介绍古塔厂,介绍古塔厂的技术状况。胡素珍听得多,说得少,一个人讲一个人听的场面显得有些沉闷。小女孩插了一句,咱们这是去哪儿呀?骆秋生笑了笑,说,先去旅馆吧,先住下来,厂里很快会安排宿舍,到时你们再搬过去。

当天晚上,骆秋生跟着苏连顺和王少青去了旅馆,和胡素珍谈了很长时间。除了表示欢迎,其他话的关键词就四个字:卧薪尝胆。

骆秋生说,胡师傅来了,咱不怕凌西厂了,还用啥卧薪尝胆呀!苏连顺连连摆手,说,不,要保持低调,要让对手继续小看咱们,要让所有的人都小看咱们,咱们的出奇制胜才会更有震撼力。王少青在一旁赔笑道,咱苏厂长就是战略家,对,咱们要卧薪尝胆。苏连顺斜了王少青一眼,看似嗔怪,实则得意,满脸享受吹捧的快感。他继续说,胡师傅,你到古塔厂,不但自己的技术要保持高水准,还得加把劲,给咱多培养些高手。王少青又附和道,是呀,一朵花开不是春,百花盛开春满园嘛!胡素珍说,我会尽力而为,不过,都成高手不现实,重点培养一个两个的还成。苏连顺看了看骆秋生,对胡素珍说,小骆是个好苗子,杜师傅就看准他是个好苗子,我看小骆就是重点。胡素珍看了看骆秋生,笑而不语。

苏连顺还当场决定,把位于西街上的两间房子腾出来给胡素珍娘儿俩住。当时居民的住房情况正逐年紧张,一两间房子里挤着两三代人的情况比比皆是,这两间房子是厂里的产权,早有住房困难的职工盯着它呢,李长江曾多次提过要换那两间房子住,苏连顺都没答应。由此看得出,苏连顺对胡素珍的重视和期许了。

转天胡素珍就上班了。苏连顺亲自送她到特艺车间,宣布她为车间副主任。

这之后,古塔厂似乎真进入了一种“卧薪尝胆”的状态。在胡素珍的带动下,几乎每个工人都开始在手艺上下功夫。最下功夫的人,就是骆秋生了,胡素珍着重培养的人也是骆秋生。一个诚心想学,一个真心要教,在相当长的一个时期,他俩成了一对珠联璧合的师徒。虽没师徒关系,可学与教的氛围一点也不亚于真正的师徒。

下班时,赵曼扶着自行车在厂门口等骆秋生。骆秋生出来了,冲她歉意地笑,说,今天又不能送你回家了,得帮胡师傅收拾房子去。一个又字,说明他已经不是一次没送赵曼回家了。赵曼拉下脸,说了声随便,抬腿上车,骑车就走。

李长江骑着自行车追上她,做一脸神秘相说,你知道不,秋生最近跟胡素珍走得挺近。赵曼说,你啥意思?李长江说,我是为你好,别人家偷偷到一起了,你还蒙在鼓里呢!赵曼说,背后搬弄是非舒服吗?李长江一时语塞,赵曼脚下加劲儿,气呼呼甩开他。

赵曼不是生李长江的气,是生骆秋生的气。又一天下班,骆秋生送赵曼回家时,赵曼的气就夸张地写到脸上。骆秋生骑车,她坐车后架时手没搂他的腰,而是费力地抓住鞍座的铁梁,这种姿态与脸上的愠色相得益彰地配合在一起。骆秋生说,你生啥气呀?赵曼没好气道,不知我为啥生气吗?骆秋生说,是我不好,好几次没陪你回家。赵曼说,仅仅是不陪我回家?骆秋生说,胡师傅刚来,有不少活儿得我帮着干,这阵子太忙了,才慢待你。赵曼说,仅仅是太忙了?骆秋生说,是呀。赵曼说,胡师傅来,为啥最忙的是你?骆秋生说,都是领导安排的,苏厂长叫我多跟她学手艺,你也知道,我越来越喜欢吹花这门手艺了。赵曼说,怕是越来越喜欢胡师傅了吧?骆秋生用力地扭着头说,你瞎说啥呀,她都三十多岁了,还有孩子,可能吗?赵曼说,咋不可能?三十如狼,四十如虎,三十多岁的女人正是成熟期,有了孩子可能更有女人味呢!骆秋生极力辩解,不小心身体重心偏移,车子朝一边就倒,啪的一声,两个人都摔在地上。

骆秋生爬起,去扶赵曼,被推开,又扶,又被推开。他再扶,她再推时他用足了力气,一把将她揽在怀里,她推,没推开,也就不推了。骆秋生抱着她说,别生气了,我跟胡师傅不可能的,论年龄不行,论长相,她也没法跟你比,你用得着吃一个哪都不如你的女人醋吗?赵曼想想也觉得骆秋生说得有道理,扑哧一声笑了。

矛盾看似化解了,可正是从这开始,二人的恋爱进入了平淡期。

胡素珍的家安顿在西街的两间房子里。

房子以前一直被当作库房,存放一些半成品的玻璃工艺品。清空后破旧不堪,需要收拾的地方不少,厂里派了瓦工和木工,在里间屋盘了一铺炕,在外间屋搭了灶台和木制橱柜。屋里缺什么日用品都是骆秋生出去买来的,他还弄来一面椭圆形的镜子,挂在里屋的墙上。胡素珍凑过去对着镜子照了照,笑了,回头又把这张笑脸给了骆秋生。

胡素珍在属于自己的房子里做了第一顿饭,边做边对安放东西的骆秋生说,留下一起吃吧。骆秋生说,不用,家里给我留饭了。胡素珍说,要是不嫌弃,就留下吃。一句不嫌弃,令骆秋生无法再拒绝。胡素珍做的是大米饭,炒了两个菜,又拌了个凉菜,还有一碗汤。菜清淡,明显不是东北口味。骆秋生吃着有些淡寡,又不好说出口,胡素珍问他吃得习惯吗,他就一个劲儿地说味不错,吃得习惯。

小女孩吃得快,吃完了离开桌子到门口玩耍去了。屋里剩下两个人,胡素珍说,你就不问问我为啥一个人带孩子?骆秋生愣一下,他是想问,可好几次都没张开嘴,觉得自己不能像个查户口的。见她自己这么说,他也就借坡下驴,说,那我就问问呗,孩子她爸咋没来?胡素珍低下头说,我是个离婚女人,三年了,三年来就我带闺女过。骆秋生发现胡素珍的眼睛湿润了,他想问为什么离婚,可是没说出口。在那个年代,中国的离婚率相当低,在普通人眼里,离婚不是一件好事,离婚的当事人也相当于不是好人。

胡素珍说,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你想听吗?骆秋生说,想听。

胡素珍讲:

我所在的那家玻璃工艺品厂,曾有一个疯子,我说的疯子不是精神病意义上的疯子,而是指痴迷于一种事物不能自拔的人,这样的人呈现出的状态就像一个疯子。他叫阿伟,是做玻璃工艺品的高手,高到自己不用动手,指导谁,谁就能成为高手的程度,同行都称他为大师。说实话,我跟他同在一厂多年,自始至终从没见过他亲手吹制。没错,我也有过怀疑,他的手艺是不是只是嘴上功夫,或者干脆就是一个骗子。但很快我就打消了这个念头,事实证明,他确是高手,称大师并不过分。他不亲自动手自有原因,或者说正是他不亲自动手,才反衬出他的水平高出一般的高手。就像武侠小说,那些世外高人一般是不用动手的,动手也不用武器,筷子、树叶、纸张等,随手所触皆是武器,只有到了至高境界的高手才会有如此能力。

阿伟是我入厂第二年从外地调来的,他从何处来,他的一身本领从何处来,始终是一个谜,很多人问过,得到的回答大多是他的呵呵一笑,就没有下文了。也有的时候,他会说几句,也都是含糊其词,和没说一样。问多了,他会愠怒,跟你拉下脸,悻悻躲开。渐渐地,也就没人再问类似的问题。

70年代中期,国家要送给柬埔寨的西哈努克亲王一件礼物,据说亲王自己点了这件礼物,是一件与佛教有关的玻璃工艺制品,这件工艺品造型复杂,几乎是玻璃工艺难以完成的。最初这个任务并没有给我们厂,而是给了国内更著名的一家厂,那家厂看了图纸,没敢接,又找过几家有实力的厂,都没敢接。我们厂得知这个消息后,厂长主动请缨给接了下来,他怎么会有如此底气敢接这样的任务?还不是有阿伟在嘛!

阿伟接下任务后,跟厂里提了两个要求:一个是要一个属于他自己的工作间,只有他能进,在得到他允许之前,别人不能进;另一个是要一个他点名的助手,这个助手必须无条件服从他的安排。厂长同意了,立即照办,一个工作间给他腾出来了,一个他指名道姓要的助手给他配上了。

这个助手就是我,那时候我才二十岁,是一个学徒工,厂里那么多有经验的师傅他不叫,偏偏点名叫我。有人说他叫我做助手是看中我还没入门,技术上是白纸一张,就是看他干活儿也学不到他的真功夫。也有人说他是看我年轻纯净,还算有一些姿色,心存不良。我当时想得不多,只把这当成领导交给我的工作,听他的,他叫我怎么干我怎么干就是了。

那个工作间外边有个棚子,他在里间干活,我就在外边的棚子待着。有一次,里间突然响起玻璃器皿的爆炸声,吓我一跳。我本能地冲进去,发现里边一地玻璃碎片,阿伟就站在玻璃碎片当中,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我走进去,小心翼翼地绕着碎片走,低头看,每接近一块大一点的碎片,就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像,偶尔也会看到阿伟的影像,最可笑的是,有时还能在同一块碎片中同时看到我和阿伟的影像。我忍不住偷偷地笑,阿伟猛喝一声,出去!吓得我差点跳起来,我反击道,出去就出去呗,用得着急赤白脸的吗?阿伟还是吼,叫你进来了吗?不叫你进来就别进来!我说,我听到爆炸声怕你受伤才进来,真是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阿伟还是吼,出去!我转身出来,狠狠摔上了门。

阿伟给我的最初印象就是暴躁,这样的人手艺再高,也不会讨人喜欢。我也是个倔强的人,不会屈服于任何形式的暴力和侵犯。这种用词有些夸张,他不是个有暴力倾向的人,也从来没有侵犯过我。但那个时候,我把暴躁和严厉都看成了暴力和对我的侵犯,并先入为主地对他采取了相应的防御措施。

过不多久,阿伟主动叫我进去。推开门,里间已经变了另一番景象,地上的玻璃碎片没了,连犄角旮旯也打扫得干干净净。往工作台上看,上面只有一些钳子、镊子之类的工具,用于加热的炉子里炉火旺盛,火光映过去,他的脸是绯红的,像是羞涩的红或羞耻的红。我用本能的抵触情绪没好气地问,叫我干吗?阿伟说,有些活儿得你来完成。我说,我不过是个打下手的,像打扫碎玻璃这样的活儿才应该我来完成。他不耐烦地挥挥手,说,不用贫嘴,叫你干啥你就干啥。我说,叫我干啥我可以干啥,但嘴长在我脸上,我想说啥谁也挡不住。

这段对话将是一个示范性的开端,开启了我俩以后的对话模式。这使得我俩后来的交往成了既对立又统一的一个过程。还是说当时的事吧,阿伟并没跟我争论,他坐下来,点了支烟。他的烟瘾特大,在我所能见到他的每一个时间段里,他都在不停地抽烟,烟雾像一种保护膜,完美地把他包裹起来,使他看起来既神秘又安静,神秘使他的业绩在人们的口口相传中变得越来越神奇,安静则使他在面对数不清的技术挑战中始终能够保持良好的状态。别嫌我太啰唆,只要讲他,我总觉得缺了必要的啰唆,他的光圈就会被人为地减弱。

他在烟雾里开始指挥我,叫我拿了玻璃原料,叫我放进炉火里,叫我从炉火中抽出,叫我对着吹管吹气。在我的气息中,玻璃开始变长,开始变形,开始各种曲折的奔流,尽管这种奔流是固态的,但在我一鼓一瘪的气流推动下,它又分明有了液态的流畅和汹涌……玻璃原料在我的吹动下,拉扯下,滚动下,按压下,轻击下,像一股泄入水中的液体颜料,变换着只有流动才会有的形变。我从来没有吹制过如此复杂的制品,可此时在他的指挥下,不知不觉就吹制了,就完成了各种复杂形状的塑形。这本应该是一个具有一定工作经验的高手才能完成的形态,此刻在我这个毫无经验的新手手里却完成了。几乎在转瞬之间,我就成了一个高手。

这之后的一周时间,我都在这个没有外人打扰的工作间里,听任着阿伟的指挥,吹制着越来越复杂的玻璃形状。这之间我和他少有交流,只是他怎么说我怎么做,从某种程度讲,我不过是他手臂的延长,替他在完成一个又一个颇具难度的动作而已。少得可怜的交流大多发生在间歇时,他说,你可以出去了。我反驳道,在这间屋,除了吹制,我就不能干些别的?他说你想干吗?我说我想坐下来喝点水,歇歇乏。他说,可以出去歇乏。我说,我要是不出去呢?他说,这是领导交代的,我叫你出去你就得出去,我叫你进来你就得进来。我说,这也太霸道了吧?他说,你咋认为都行。

我出来歇乏时,屋子里就剩下他一个人。我猜想他一个人的时候绝对没有闲着,他会想一些技术上的问题,会亲自动手试验一些构想,他不让我看到这些可能是因为保守,绝技不能轻易示人,也可能是顾及脸面,不愿把不成熟的一面暴露给别人看。不管什么原因,他都是一个不折不扣的怪人。

一件精美的玻璃工艺品在半个月后完成了。连我自己都不敢相信,这件高难度的作品是经由我的手和嘴制作出来的,从那时起,我开始佩服这个怪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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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小舅很晚才回家,我们早吃过晚饭了,我妈给他留了饭放在厨房的灶台上,让他吃,他说在外边吃过了。到了睡觉时间,他没上炕,一个人出屋,搬个板凳坐到院门口。我跟出去,也搬个小板凳坐下。沉默了一阵,还是我先开口,有啥事跟我说说呗,我帮不了你,就当我是个出气筒吧。我的诚恳打动了小舅,他终于开口,说,赵曼做了对不起我的事。

小舅讲,我知道李长江不是个好东西,赵曼也知道他不是个好东西,她咋就会跟这个东西混到了一起?起初我也以为是误会,没当回事,直到我撞见了,才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事情得从胡素珍调来古塔厂讲起,厂长安排我跟胡素珍学艺,我没法不天天跟她在一起,这是工作,我也跟她解释过,胡素珍一个三十多岁的女人,又带着孩子,我不可能跟她有男女关系。我承认,这段时间我很少跟赵曼在一起,在一起也就是下班送她回家而已。有一次在厂院里遇见她,她约我周日去小狼河玩,说话听音,话外有钻树林的意思。你知道钻树林意味着啥?我也不否认我对钻树林充满向往,可眼下是厂里的卧薪尝胆期,啥事都应该给这个让路。我说周日我还得跟胡师傅学习,还得去特艺车间,咱们以后再约吧。当时她也没说啥,谁知周日她还是去了小狼河,我不跟她去,她就跟别人去了。

我问,你咋知道她跟别人去了?小舅说,我亲眼所见。我说,你说没时间去,咋还去了小狼河?小舅说,我本来和胡素珍约好要去特艺车间,可那天她家来了个亲戚,她不能去车间了。我也不用去车间了,就去赵曼家找赵曼,可她家人说,她去了小狼河。我以为她一个人去的,就骑上自行车疾奔小狼河,到河边,径直奔我熟悉的那片林子,撂下自行车,冲进去,果然在一棵大树下找到了赵曼,不是她一个人,她身边还有那个坏家伙李长江。

虽然他俩穿戴整齐,只是面对面说话,但这已经不能证明他们的清白,一男一女进了小树林,而且是这片锦凌城人人皆知的具有特殊意义的小树林。我推开李长江,扯了赵曼就走。

这一年入冬,我从小舅嘴里又听到了一件令我惊掉下巴的事。在胡素珍家里,小舅被赵罗带几个人“捉奸”了。我对捉奸二字用了引号,小舅无辜而又坚定地说,他和胡素珍没做过什么出格的事情,现在不会,将来也不会。赵罗的“捉奸”不过是一种欲加之罪的报复罢了。

小舅说,那也是个星期日的下午,胡素珍家里的电路坏了,别看她吹花手艺了得,修电路修水管之类的活儿她不会干,还得男人去干。我去了,脱鞋上炕,修炕梢处的线路,修好了,要下炕时,胡素珍说,暖暖脚吧。我就坐下来,把双脚伸进被垛里,被垛里热乎乎的,一股暖流从脚底瞬间涌遍全身,原本冷冰冰的身体开始有了暖意。

在东北,在普遍还睡火炕的时代,坐炕上,有把脚伸进被垛的习惯。被垛,就是把被子叠起来,摞在一起形成的垛,炕是热的,热度让被子压住,形成一个保温的窝,脚伸进去很快会被焐热。

小舅接着说,胡素珍也坐下,也把脚伸进被垛,我俩肩并肩坐着,说一些有关吹花的事。就在这时,赵罗带着人闯进来,不由分说把我俩按在炕上,美其名曰,捉奸。我当然不能承认,我和那些人动手了,打成一团。不知是谁报警了,派出所的警察到场,才算完事。

我说,你们不是孤男寡女呀,家里还有胡素珍的女儿嘛!小舅说,正巧她女儿那时候出去玩了。我说,你们又没干啥,算不了啥!他说,当然算不了啥,连警察也没说算啥。

很容易想得出,这是赵罗替她妹妹出头,对小舅实施的一种报复性行为。这种报复对小舅和赵曼的关系,起到了摧毁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的作用。

第四章 好消息和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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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曼出事了,我家也出事了。

先说赵曼出的事。

赵曼下班回家,走到她家附近的铁道边时,被一个人拦住去路。这人是那一带有名的地痞,叫杜山。杜山和马三都是地痞,他和马三不同,马三是以能打架著称,是段位高一级的地痞。这杜山是以泡妞见长,是下三烂的功夫,段位自然要低一些。来软的能泡到手他就软泡,软的不行就来硬的,连吓唬带强迫,非得把人家搞到手不可。被他软泡和硬泡的女人不计其数,他的名声也就传出去了。赵曼“盘子”亮,他早想沾一手,以前就曾骚扰过她,她跟赵罗讲了,赵罗让马三出马,教训了杜山一顿,杜山怕马三,再没找赵曼的麻烦。

出事这天杜山喝酒了,借酒壮胆,也就没了怕马三的顾忌,见到赵曼便拦住去路,要赵曼答应做他女朋友,赵曼不答应,他就开始动手动脚。冬天黑得早,铁道边又少有人经过,赵曼呼喊也没人听得见。赵曼的反抗和呼救反而令杜山更加兴奋,他像见了血的野兽,越来越疯狂。经过一番搏斗,杜山将赵曼压在身下,强奸了她。前后不过十几分钟的时间。

完事后杜山才害怕起来,开始外逃。赵曼报警,一个月后,警方在另一个城市将杜山抓获。后来,杜山被判八年徒刑。

再说我家的事。

上世纪80年代,政府开始为得到过不公正待遇的人落实政策。以前私房交公的房产开始退给私人,我家居住的这个四合院也退给刘洪福。刘洪福一下子就成了其他三家的房东。原本的好消息到了我家成了坏消息,这是没有办法的事,任何一项政策,有受益者就会有受害者。

我家一下子从公房户成了无房户。

落实政策的第二天,刘洪福开始挨家走访院内的三户人家,主题只有一个,尽快搬走,给他腾房子。我们两家的关系原本相处融洽,可各自的角色变了,好朋友也就变成了冤家对头。

没理由不给人家腾房子,所能通融的只能是多宽限些时日。我爸和罗永贵都是红星厂的,两个人一起找到厂里,让厂里解决问题。先找到总务科,科长老王一个劲儿摇头,说他手里一间房子也没有。两个人又找到厂长郝成志,郝成志也说没房子。我爸说,那边催我们搬家,我们往哪儿搬呢?罗永贵也说,是呀,我们房子没了,住房只能靠厂子呀!郝成志说,这样吧,你们能拖就拖,多拖几日就是胜利,多给厂子留点时间,厂子会想办法的。我爸和罗永贵也不好再说什么,怏怏地回了。

我和刘设是从小的玩伴,突然中间夹了房子的事,关系就尴尬起来。一次,调速班有个需要焊接的活儿,班长老张叫我去焊工班找个焊工来。我拿了老张开的条子去焊工班,焊工班班长看了条子,喊过刘设,叫他随我去调速班。我俩一起走,好一阵没说话,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状况。还是刘设先开口,说,房子的事我也做不了我爸的主,不过你们不用听我爸说啥,我们现在也不用房子,你们安心住就是了。

刘设把话说到这份儿上,也算够哥们儿了,心里不安的反倒是我。我说,我爸也在找他们厂领导,可他们厂也一时找不到闲房。刘设说,没事。我接着说,这事我有劲使不上,只能看我爸厂子的,你放心,我爸会盯住他们领导,只要有了房子,我们立马就搬。刘设说,玉龙,你这话说得就不对了,我可没催你呀。我连忙说,我不是那个意思,我知道你没催,怪我用词不当。

有关赵曼被强奸的消息正在锦凌肆无忌惮地传播,都是口口相传,传来传去,难免会有变形和夸大。我在院子里听到的是先前我讲述的那个版本,后来在街上又听到另一个版本,这个版本十分不利于赵曼的名声,谁听了都会认为赵曼自作自受。这个版本是这样的:赵曼厂里的一个车间主任看上了她,经常骚扰她,她摆脱不开,就找到了社会上的地痞杜山帮忙,杜山暴力威胁了那个车间主任,车间主任从此不敢找赵曼麻烦了,可杜山却找上赵曼的麻烦。赵曼一时和杜山纠缠不清,就在铁道边上,二人还发生了关系。赵曼说是强奸,杜山却说是两情相悦,双方自愿。

杜山被判刑了,官方给了赵曼清白,可民间的一些说法却把赵曼涂抹得黑白不清,坏了名声。

这件事发生后,赵曼再也没去古塔厂上班。

一个月后,刘洪福再次走访院子里的其他三家。来我家时是晚上,小舅和我都在家。刘洪福叹口气说,本来我不想再张口,可事情摆在这,我家老大刘建订婚了,结婚需要房子,老二刘设也老大不小了,找对象结婚也是说到就到的事,闺女刘芬虽然出嫁了,可分房子我不能歧视女性,妇女也顶半边天嘛,我也得给她一套住房吧?我爸灰头土脸地说,知道你的难处,我也找了厂里,可厂里一时半会找不到房子。刘洪福说,我也知道你的难处,可再难也得想办法是不是?谁叫事情赶到这儿了呢?我爸说,我会想办法,一定会想办法。刘洪福说,那就好,那就好。

刘洪福走后,小舅跟我爸说,姐夫,我先搬出去,这几天就搬。我妈抢过话茬儿,你往哪儿搬?你哪有房子?你哪也不用搬。我爸说,是呀,现在缺的是咱一家人的房子,不缺你一个人住的地方。小舅说,我搬到厂里去,厂里能解决我一个人住的地方。我妈说,别搬了。小舅说,我也是为了自己方便,我搬到厂里住,上班和生活都方便。

小舅的态度坚定,不论我爸我妈怎么拦他都坚持要搬出去。我没拦着,不论是谁,住在姐姐或哥哥家里总有诸多不便,这时搬走也许是最恰当的时机了。

最先搬出院子的是老毕家,毕五洲老婆的娘家有户空房子,人家就搬了出去。第二个搬出去的是罗永贵,红星厂想了很多办法,将独身宿舍两个房间的人合并,腾出一间房子,给了罗永贵。我爸急了,去找郝成志。郝成志的解释是,厂子尽全力只腾出了一间房子,我们家人口多,一间房子肯定住不下,罗永贵家只有小两口儿,住一间房正合适。末了,郝成志安慰我爸说,别着急,先拖一拖,等厂子找到房子了,一定给你解决困难。

就这样,四合院里,只剩下我家还没有搬。一拖半年多就过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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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古塔厂看上去有些破败,墙壁和窗户上都流淌着浑浊的液体,像是某种坍塌前的征兆。赵曼撑着雨伞站在对面新竖起的公交站牌下,像在候车,可车来了,停下,她却把目光扭向一边,司机疑惑的眼神从她的伞顶掠过,然后,车子蹚开一溜水花开走。伞是一种最好的掩护,她把伞拉到尽量低的位置,遮住了整张脸和三分之一的身体,她相信即使是熟人从身边经过,也很难把她辨认出来。

她的目光穿过雨线,固执地朝向古塔厂那边,她想看什么呢?是真的想看一个人吗?她轻易将其否定,她真的不是想看一个人,如果这个人出现在跟前,她八成会转身离开,一句话都不说。她想看的其实不是物质的东西,说是一种情绪或许更贴切。阴雨天气把这个无聊的上午渲染成了太阳落山的傍晚,在昏暗中,一些看似无法挽回的事物有了沉渣泛起的可能。

有人撑着雨伞从厂门口那边走出来,不是他,是另一个熟悉的人,赵曼把伞拉得更低,让那人从她的身边从容而过。她这才又抬高些伞顶,让目光回归到原来的位置。一切从这里开始,一切又从这里结束。可日子还是要过,这就是她的宿命吧。

骆秋生搬进古塔厂院里的一间房子,这间房子原是厂子的一个工作间,后来闲置了,做了堆杂物的仓房。骆秋生把自己的困难跟苏连顺讲了,苏连顺二话没说,叫王少青找人把这间房子清理出来,让骆秋生住。

苏连顺给足了骆秋生面子,厂里缺房住的职工多了,只有骆秋生有这样的面子。这间房子在厂院的一个不起眼的角落,和各个车间拉开了一定的距离,一些噪声传到这里就很微弱了,把房子里水和电修一修,也就有了居住的条件。

一天晚上,胡素珍做了四菜一汤,还准备了一瓶凌川白酒,把骆秋生请了过来。桌上摆两个酒盅,骆秋生嫌太小,说,换碗吧。胡素珍笑道,还是东北人生猛,好,换碗就换碗。她拿下酒盅,换了两个盛饭的小碗,给骆秋生倒了一碗酒,给自己也倒了一碗。

边吃边喝,胡素珍的闺女吃得快,吃完出去玩耍了,屋里又只剩下他们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喝酒。胡素珍毫不示弱,骆秋生不得不对这个来自南方的女子刮目相看。先聊的是有关吹花的技术,意识到这样的话题索然无味后,胡素珍话锋一转,说,还想听阿伟的故事吗?

胡素珍讲:

阿伟不光是吹花高手,他还有艺术细胞,我毫不夸张地跟你讲,文学、音乐、绘画、书法、舞蹈,只要是说得出的艺术门类,他都能讲得头头是道。特别是唱歌,他唱歌特别好听,在我听来,简直就是专业水平。最开始吸引我的不是他吹花如何厉害,是唱歌。有一次我去他家找他,离好远就听到嘹亮的歌声,是男高音,像李光曦的歌声,清脆高亢,只能在收音机里听到的那种。我当时想到了一个词,余音绕梁。歌声落下去时,余音还在空中回荡,没身临其境,你不可能有那种感受。

歌声继续,我敲门,歌声在敲门声中降落。门开了,阿伟站在面前时,余音还在绕梁。我惊讶道,刚才是你唱的歌?阿伟点点头,让我进屋。阿伟一个人居住,房子是厂里提供的三间瓦房,宽敞明亮。十年前,住房也很紧张,一家十几口挤在两间房子里的比比皆是,我家八口人,住的就是两间房。我进屋,上下打量,房间整齐而空荡,穿过第一间屋和第二间屋,进第三间屋,他的一些用品和被褥都在第三间屋里。我坐到炕沿儿上,说,你唱歌真好听,跟收音机里唱的一样。他说,是美声唱法,只要掌握好用嗓方法,你也能唱得好听。我连连摇头,说,我嗓子不好,我可不会唱。他说,会唱。我说,是你了解我还是我了解我?他说,我不管谁了解你,我说你会唱你就会唱。他说得十分霸道,我的逆反情绪一下子被激发出来,提高嗓音说,我说不会就不会。他也急了,说,给西哈努克亲王的礼品你也不会吹吧?后来怎么就会吹了?我一时答不上来,他说,现在咱就试一下,看你会唱不会唱。

他说时间有限,不能系统地给你讲,我怎么教你,你怎么唱就是了,唱歌要体会胸腔共鸣,要全呼吸,呼吸是发声的动力……秋生我跟你讲,我其实也挺喜欢唱歌的,不过啥也不懂,民歌不民歌、通俗不通俗地瞎唱,喜欢唱歌,才有兴趣听他讲唱歌。他讲唱歌的呼吸法有三种,是上胸式呼吸、腹式呼吸和胸腹式联合呼吸,美声唱法是你不需要太多的嗓子,也就用百分之二十吧,百分之八十要运用鼻腔、头腔、胸腔来发声,发声时你腰要收缩,腹要绷紧,发声位置以鼻腔为切入点,发声前感觉嘴里像含一口水。他讲得玄乎乎的,不过按他讲的唱,一开口居然也像模像样了。他一句一句教我唱那首著名的歌剧《卡门》里的歌曲,从呼吸、起音,到声区、音量,再到颤音……唱起来我真的被自己的歌声惊艳到了,我本来是向他求教吹花技术的,结果成了声乐练习。

打这以后,我跟他在一起除了学习吹花,就是练习唱歌,有时在厂里也会张口唱几句。其他人见了,议论我俩不务正业,汇报给厂领导。厂领导找我们谈话,让我们别在工作时间唱歌,要注意影响。我羞红了脸,耷下头,不敢吭声。阿伟的头却昂得高高的,他说,如果连这个都管,尽管把我开除,或者我主动辞职也行。领导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只是唱歌。阿伟说,唱歌是为了活跃气氛,有了气氛,才能弄出好的艺术品,循规蹈矩地干活,弄出的只能是产品,我就问你,你把我请到这个厂,是让我弄艺术品呢还是产品?领导说,当然是艺术品,产品别人也会弄。阿伟说,那就对了,还不允许我唱歌吗?领导摇摇头苦笑,默默走开。这以后,情之所至时他依然会开口就唱,我则尽量收敛,不在厂里唱歌了。

一件事情的发生改变了我和阿伟的关系。当时我已经被厂里列为技术骨干了,经常参与干一些重要活儿,有一次我不小心碰碎了几件精美的玻璃工艺品,领导大怒,骂我,我不甘示弱,与领导吵翻。领导在气头上说,不想干就给我滚!我说不干就不干,老娘还不想伺候你了。我跑出厂子,外边正下着雨,我全然不顾,在雨中跑。跑不动了才停下来,再看,已经跑出十余里地,到了郊外。这里人烟稀少,好半天才会有一辆汽车从路上经过,我往回走,腿脚沉重,这时才感到一种不堪忍受的疲惫。越走越累,我索性不走,靠在路边一棵大树上喘粗气。就在这时,烟雨中驶过来一辆汽车,到我身边急停下来,车上跳下阿伟,我像是见到了亲人,扑到他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车是厂里的货车,阿伟是专程来找我的,那么大的城市,他也不知我在哪个位置,鬼使神差,居然找到了我。打这以后,我俩相爱了,不久,组建了家庭。

讲到这儿,胡素珍的闺女玩耍回来,她和骆秋生也喝得差不多了,都有了些醉意。胡素珍说,不讲了。骆秋生说,后来呢,你俩咋离婚了?胡素珍还是说,不讲了。骆秋生说,好,不讲就不讲,故事留个尾巴也好,算是悬念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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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日上午,刘洪福推开我家小院子的门走进来。自从老毕家和老罗家搬走后,他两家的小院墙就被刘洪福扒了,整个四合院只剩下我一家还有小院子,四四方方的大院子也因为还有我家小院子的存在,成了缺个口子的田字形。我妈见刘洪福进来,就喊我爸,他刘大爷来了。我爸屁颠颠出屋,说,进屋坐吧。刘洪福说,不了,就在院里说吧。

我爸喊我拿香烟,我拿了烟盒和火柴出屋,递给我爸。我爸递给刘洪福一支烟,给他点燃了。刘洪福吸一口烟,开门见山道,没别的事,还是房子……我心头一紧,躲进屋去。听见我爸说,刘大哥,我也急呀,可找不到房子,我急也没办法呀,要不,你多收点房租吧?刘洪福说,不是钱的事,你也知道,房子一直是我一块心病,当年私交公的时候,就像用刀子剜掉了我的心头肉,我每天站在院里看你们三家,就像看自己被割掉的肉,现在公还私了,我心头缺的这块肉终于又能长出来了,可你不搬走,这块肉就长不全。我爸说,你缺的是一块肉,我搬走了,这一堆肉,不,是三堆肉都丢到外边,没有安身之所了。刘洪福说,我没义务管别人,我只想拿回我的那一块肉。我爸说,你也太自私了吧,你可以不讲情义,不能不讲工人阶级的感情吧?刘洪福说,一码是一码,你别上纲上线。我爸说,亏你还是闻名整个东北的大拿,哪还有一点大拿的气量……

关于上世纪80年代的住房,我觉得有必要做一些解释。新中国成立后到80年代中期,大家住的都是公房,每月给国家交租金。私人是不允许出租房屋的,想住房,只能靠单位。后来房屋改革,才有了出租和出售。

没办法,我爸只好隔三岔五就去找厂长郝成志诉苦。在我爸的不懈努力下,郝成志终于答应将西街里的三间房子分给了我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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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长江去凌西厂出公差,回来第一天上班就凑到骆秋生跟前说,我看见赵曼了。骆秋生皱了下眉头,没吭声。自打小树林“捉奸”后,他几乎不再跟李长江说话,有事都是李长江找他,他顶多嗯嗯啊啊几句。李长江接着说,赵曼考进凌西厂当工人了,还跟欧阳铁搞到了一起,你说欧阳铁有啥好的,她干吗要主动去找他呢?骆秋生心里隐隐作痛,对赵曼,他的心理经历了由怨恨到无奈再到疑惑的过程,怨恨和无奈随着时间的推移渐行渐远,疑惑则渐行渐近,时常在毫无预兆的情况下袭上心头。

李长江继续说,我当面问赵曼了,问她和欧阳铁是啥关系,她一点没犹豫,说她和欧阳铁是恋爱关系,还说婚期都定了。我说他知道你被强奸过吗,她甩手给了我一个耳光,你说气人不?骆秋生恶狠狠地说,甩得对,她要是不甩你耳光,我替她甩。李长江说,你这是干吗呀,我好心好意的……骆秋生说,要是没有你的好心好意,后边的事就不会发生。

李长江讨个没趣,躲开了。骆秋生两眼发呆,接下来干活儿也受到影响,吹了好几次废品。

胡素珍看他失常,说,先停下来歇一会儿吧。不由分说拉他坐下来。

骆秋生点支烟一口接一口地吸,烟雾把自己和胡素珍都罩了起来。胡素珍说,有心事压得慌是吧,说出来会减重一半,说吧。骆秋生想想也是,就把赵曼的事说了。胡素珍低下头说,都怪我。骆秋生说,哪能怪你呢。胡素珍说,你不怪我,可我自己不能不怪自己,我欠你个对象。骆秋生说,对象还能欠?胡素珍说,能欠,我要是黄花大姑娘就好了,我就嫁给你。这句话把骆秋生吓一跳,他扭头看看胡素珍,胡素珍虽然三十多岁了,可仔细看,眉清目秀的,魅力并不输二十多岁的姑娘。这样想过之后,他又被吓了一跳。这之前他和胡素珍没少接触,可他从来没把她往异性上想,对于异性的渴望依然停留在赵曼身上。现在想了,不自觉间出了一身汗。

从这一天开始,骆秋生觉得自己和胡素珍之间发生了某些微妙的变化,在每一次对视或每一次手碰到手时,他都有了一种异性间才有的感觉。冷静下来时,他也认真地想过,胡素珍毕竟比他大了近十岁,还带个孩子,在普通人眼里,这样的女人是不可能入他法眼的,可是,情感这种东西,谁又能真正讲得清楚呢?

也正是从这开始,失眠的毛病找上了在这个年龄不该失眠的骆秋生。他躺在黑暗中,无数想象像气味一样缭绕,弄得他意乱神迷,在焦虑中与睡眠拉开距离。他有时渴望,有时抗拒,有时想赵曼,有时想胡素珍,有时觉得只有赵曼才配得上他,有时又觉得胡素珍才是他命中的真命天子。有时又觉得这都是胡思乱想,胡素珍不过是欲望的象征,不可能是爱情,有时又觉得像极了爱情。

在一段时间里,特艺车间一直在忙着吹制国需产品。对于骆秋生来说,这也是学习技艺的过程,胡素珍倾囊相授,他在学的过程中又加入了自己的理解,不知不觉中形成了自己的风格。完成这批国需产品后,胡素珍悄声跟他说,你的手艺已经和我不相上下了。骆秋生说,还差得远。胡素珍说,那是你对自己要求太高了。骆秋生不好意思道,哪呀,真还差得远呢!

周六快下班时,胡素珍跟他说,明天中午到我家吃饭吧。以往胡素珍叫他去她家,他都痛痛快快答应,这一次他犹豫了,第一次有意识地把她看成了一个单身女人,觉得总去一个单身女人家不太好。胡素珍说,没想到一个东北男人还没我一个南方女人爽快。他说,不是爽快不爽快的事。胡素珍说,我不管什么事,明天我在家准备饭菜,去不去随你。

周日,骆秋生还是去了。小女孩见了他热乎乎喊叔叔,胡素珍见了他也热乎乎说,这就对了,吃个饭又不是让你做啥重大决定。骆秋生觉得话中有话,愈发不自在起来。

胡素珍做了四菜一汤,菜的味道比前几次偏咸一些,有了入乡随俗的趋势。上世纪80年代中期,人们的生活水平已经开始大幅度提升,从70年代的吃不饱到吃得饱、吃得好,已是质的飞跃,但还远没到一顿饭吃四个菜的程度。骆秋生坐下,看着桌上的菜说,和平常一样就行了。胡素珍说,问题是不平常呀。骆秋生说,咋不平常了?胡素珍说,平常你能来吗?把骆秋生问住了。胡素珍笑了,说,你来成平常的话,我就做两个菜了。骆秋生心头滚过一阵热浪。

胡素珍又准备了一瓶酒,喝了酒,饭吃得就慢。还是闺女先吃完,出去玩耍,还是屋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胡素珍说,如果你爱听,我接着讲阿伟的故事吧。

胡素珍讲:

阿伟是个天才,干什么事都无师自通,可他性格古怪,一般人很难接受。我和他成了一家人,曾强迫自己接受,可怎么努力,还是无法接受。有一次,他带几个人回家,都是男的,这几个人有的光头,有的长发及腰,甚至比我的头发还长,有的还扎个马尾,他们带着吉他、贝斯和电子琴,据他介绍,这几个人是一个摇滚乐队,不知怎么他们就成了朋友。阿伟叫我给他们做饭,我不情愿,可还是给他们做了。我做饭时他们就在屋里弹琴唱歌,还把家里的一个个盆盆罐罐当鼓敲,吵得邻居都忍无可忍,找上门来。我劝阿伟,说这是民居,不是剧场,这样吵闹不好。阿伟说,我要是总想着别人,自己就会被别人淹没。我说,总想着自己不想别人是没修养。阿伟说,和自我比,我宁愿不要修养。

没错,他是个自私的人,更多时候顾及的是自己的感受而非别人,对我也是一样。还有一次,一个女人带着一个小女孩找上门来,让女孩认他为爹。他当着我的面认了,答应每月付给孩子生活费。他跟我结婚是头婚,怎么会突然冒出个女人和孩子?他大大咧咧说,我跟她同居过,这个孩子就是那时候有的。我说,那你们为什么不结婚?他说,我压根儿就没想跟她结婚。我说,那你为什么跟我结婚?他说,爱上你了才跟你结婚。我说,你没爱上人家为什么还要跟人家同居?他说,情之所至。我骂道,流氓!骂归骂,我还是强迫自己继续跟他过日子。

他性格不好,做过许多不堪的事,可这都不影响他是个吹花大师,没错,说他是大师一点都不过分。我们结婚第二年,他搞出了玻璃工艺品的“夹胶”工艺,就是用胶片把各种材料黏结固化在两层或多层玻璃里,如夹铁丝玻璃、夹植物玻璃、夹飞虫玻璃等,夹胶与吹制结合,制作出的玻璃工艺品又上了一个档次。我也说不准这是他的独创呢,还是借鉴的,反正在我知道的玻璃工艺品行业,他是最先使用这项技术的。

那时候大家的生活都困难,就算他是大师,也只能挣那点死工资,他工资大部分给了他的那一个孩子,剩下的部分都不够他自己零花的。家里的生活费几乎都出自我的工资,有时连买粮的钱都不够。我跟他讲,他不听,说我磨磨叽叽的没意思,再讲,他就会摔门而去,去找社会上的狐朋狗友们混。

有一次,厂里一个领导找到我,送给我三十斤粮票,那时几乎家家的粮食都不够吃,三十斤粮票不是小数目,对普通老百姓来说诱惑力太大了。我捧着粮票问,为啥要给我呀?领导说,我儿子也进厂了,我想让他跟阿伟学吹花。我说,没问题。他说,我想让阿伟收他为徒,学到他的真本领,我跟他提过,被他一口回绝,你跟他好好说说,就收下我儿子吧。我知道阿伟没收过徒弟,我私下问过他为啥不收,他说没遇见有天赋的。我想领导的儿子也不见得有天赋,我有些为难,但还是一口应承下来。回家跟阿伟一说,阿伟当时就炸了,怪我不该答应。我说就算给我个面子吧。他说不行。我说看在三十斤粮票的分儿上吧,他还说不行。我说我拿出十五斤粮票来给你换酒喝,他还是说不行。

上班时,领导把儿子领到阿伟跟前,说,我把儿子交给你,拜你为师,只要是为了学手艺,你打也打得,骂也骂得。阿伟说,对不起,我不能收他为徒。领导问为什么,他说,不是那块料。领导说,你费心打磨呗。阿伟说,是块普通石头,怎么打磨也不会做出玉来。气得领导领着儿子走了。我没办法,只好把粮票给人家退回去。阿伟就是这样一个犟种、浑人,说他是一截玻璃管也合适,加热了可以吹制成艺术品,也可能不慎落地摔成一地碎片,对人造成伤害。碎玻璃伤了我的脚,我跌倒,伤了我全身肌肤,伤了我的心,鲜血淋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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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街的三间房子本来是分给我家一户的,谁知收拾房子时发生了意外,这三间房子分给了两户人家,除了我家,还有一户是厂医王德润。王德润本来家里有房住,可他长年和老婆不和,打架是常事,分居是理想,不知他怎么做通了郝成志的工作,要和我爸瓜分一处住房。

这三间房子和胡素珍家只隔了两户人家,都是二轻局的房产。房子修改后成了两户对面屋的格局,中间开门,各自半间是厨房,另外两间是各自的卧室。我家这间房又在中间砌了一道墙,有炕的半间我爸我妈住,没炕的半间搭了个比标准单人床窄一些的床铺,归我住。在西街居住的那些年是我家住房条件最差的时期,在这里,发生了不少属于我的羞辱故事。

过不多久,王德润也搬了过来。这是一个年龄和我爸相仿的男人,高个子,瘦削,黄镜面皮,说话慢条斯理。见了我爸说,不好意思,跟你挤着住了。我爸阴着脸说,不好意思的应该是我,是我没能耐,才跟你挤一起住。王德润笑笑,说,理解万岁,理解万岁呀!

我妈托人给我介绍了个对象,是外贸商店的一个收款员,据说家境和长相都不错,我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跟我妈说,我有对象了。我妈惊讶道,是谁?咋不领回家来?我说,还没到时候。

的确没到时候,我所说的对象此时还不是我的对象,我不过是单方面看上了人家。她叫乔琴,熟悉她的人都叫她小乔,她是乔师傅的妹妹。乔家有八个儿女,乔师傅老大,乔琴老小,二人相差了十多岁。

小乔是我们厂播音员,她不光声音好听,长相也好看,是要身段有身段,要脸蛋有脸蛋那种。当时厂里年轻小伙子多,有这种天资的女孩自然有很多追求者,小乔自视甚高,单身状态保持了很长一段时间。

我作为小乔众多的追求者之一,曾做过一些不堪回首的努力。乔师傅的家住在发电厂附近的家属区,也就是郊区,娘家则住在城里,小乔也就和我一样是坐大客车跑通勤的职工。有一天,我提前回城,到小乔下车的站点埋伏。等大客车到了,小乔下车,我外强中干地杀出,冲小乔说,我是你姐的徒弟高玉龙,专门到这儿等你,能请你吃顿饭吗?小乔愣了一下,惊讶掠过面颊,瞬间消失了。她说,我回去换件衣服吧。我说,好,我就在这儿等你。

小乔走了,我戳在原地等她。这之前我和她从没说过一句话,我来找她是做了被拒绝准备的,没想到她并没有拒绝。这种超出预想的结果令我激动不已或躁动不安,此时我还没有谈过恋爱,与异性交往的经验是空白,接下来该怎么表现我心里没有一点谱儿。感觉只是瞬间,小乔就回来了,她穿了件红色的圆领长袖T恤,类似于现在的卫衣吧,还穿了牛仔裤,这身衣服要是穿在别的女孩身上很一般,穿她身上却不一般,我看她,像是看一个发光体,耀得我眼睛都疼了。

我俩打车去了我预先订好的餐馆,点菜、吃饭。整个过程我一直在讲,她静静地听,一双深洞洞的大眼睛盯住我。我是个不善言谈也不愿意多言的人,小乔则是个口齿伶俐的人,可这天晚上正好相反,我言多,她言少。我用说话掩盖经验不足和内心的空虚,她用言少证明了自己的成熟和内心的强大。

吃完饭,我打车送她回家。车开到我接她的地方,她跟司机说,停车吧。我说,到家门口吧。她说,不远了,停车吧。我跟她下车,要送她到家门口,她坚持不让我送,我只好默默看她走远。

我沿着马路牙子步行回家。这条马路离赵曼家附近的那条铁道线不远,穿过一条走到南墙才能拐弯的胡同,就能到那条铁道线旁。我走一个小时才到家,感觉仍然只是一瞬间。第二次约会我被拒绝,第三次和第 N 次还是被拒绝。我一直没有找到失败的原因,去问小乔,小乔只说没时间,别的一概不答。有一天,乔师傅找到我,要和我单独谈话。这时候乔师傅已是调速班的班长了,原来的班长老张被调到一个边缘班组去当班长。这是乔师傅气焰正盛的时期,在班组里说一不二,在整个汽轮机分场横冲直撞,别的班组长大都对她退避三舍。她把班组里的人都分出去干活,只留下我坐到她跟前。

乔师傅说,我郑重跟你谈话,希望你要重视起来。郑重二字被乔师傅加重了语气,没法不让我重视起来,我挺胸抬头,目视她的脸。

乔师傅接着说,你也知道,直大轴的高手整个东北不过三个人,刘洪福算一个,现在刘洪福到年龄了,眼见要退休了,另两个人据说也都到了退休年龄,除了这三个人,会直大轴的就是我了,也就是说,会直大轴的整个东北也就我一个人了,如果我出个三长两短,这直大轴的绝技就算失传了。如果在我手里失传,我就是罪人,如果不想在我手里失传,我就得把这绝技传给一个人,传给谁呢?我思来想去,觉得你最合适。我连连摇头,一个劲儿说不行。

时下的情形是,社会大改革,经商风以不可阻挡之势刮来。社会上新生事物越来越多,工人的追求也趋于多元,手艺的魅力正在逐渐减弱。在我所在的锦凌发电厂,就是直大轴这样的绝技也不再那么光环强烈了。

乔师傅问,你为啥不行?我说,比我强的人多着呢,你可以传给他们嘛!乔师傅说,你是我徒弟,传给你最合适。我说,我没有这方面天赋。乔师傅说,人大多时候看不到自己的天赋,但我看得出来,别看你平常吊儿郎当的,真较真的话,你比他们强。我说,就算我有天赋,也都用在文学创作上了,学手艺,真不行。乔师傅拍了桌子道,我说行就行。我也毫不退让,梗着脖子说,不管行不行,我不想学。

气得乔师傅整张脸憋得通红。

沉默了一会儿,乔师傅放低声音说,你是不是在追乔琴?我心里猛疼了一下。乔师傅说,我知道她现在没看上你,我分析过,其实你俩挺合适的,我这先撂下一句话,如果你一门心思跟我学直大轴,我就有办法让她看上你。我说,真的?乔师傅说,真的。我热血沸腾,说,我听你的,我学直大轴。乔师傅说,要一门心思。我说,当然一门心思。乔师傅说,我记住你的话了。我说,我也记住你的话了。

第五章 大师出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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词典上对大师的解释是:➊在学问或艺术上有很深的造诣,为大家所尊崇的人;➋某些棋类运动的等级称号;➌对和尚的尊称。

小舅跟我讲过玻璃工艺品大师阿伟的一些故事。我也觉得,在我熟知的工匠当中,这个具有传奇色彩的阿伟最有资格被称为大师。还有刘洪福,以东北电力系统三大高手之一的资格被称为检修大师,也当之无愧。

讲我熟悉的大师,首先当讲刘洪福。我尽量抛开我们两家的恩怨讲他的故事,力求真实客观地再现一些场景。对于他来说,什么场景最值得讲呢?当然是他直大轴的时候。直大轴的机会是稀有的,几年或者十几年也不见得遇见一次,我在锦凌发电厂工作十多年,也只遇到过一次。乔师傅跟我说过,你太幸运了,有的人在发电厂工作一辈子,也不见得遇见一次。乔师傅说的是实话,能让一米粗往上的大轴弯曲了,那是出了特大的事故。

这种大轴当时国内没有生产能力,只能依靠进口,价格昂贵,把弯曲的大轴直了,能给国家节约多少外汇呀?能对国家做出多大贡献呀?想想都觉得荣耀。

上世纪80年代末期,锦凌发电厂发生过一起大轴弯曲事故,事故惊动了国家电力部,时任厂长受到处分被调往外地,三名直接责任人被厂子开除。这件事传出了电力系统,连在二轻系统的我爸和小舅都听说了这件事,多次跟我打听有关消息和细节。

经过多方考证和研究,由电力部、省局、本厂专家组成的专家组决定,在本厂实施直大轴。

当时刘洪福已经退休了,直大轴的任务原本应该落在乔师傅身上,我们厂在职的技术工人当中,只有她一个人会直大轴的技术。可是大轴非同小可,她虽有这个技术,却没有实际经验,专家组最后的决定是,请回有实际经验的刘洪福。

乔师傅失望至极,她去找过厂里的总工程师,找过厂长,也找过专家组,都没能改变这个决定。她和我等众多检修工一样,成了看客,成了刘洪福巅峰时刻的见证人。

讲刘洪福出场之前,还是先讲一下我和乔师傅的故事。乔师傅答应把她的小妹小乔嫁给我,我答应跟她学直大轴。我俩曾在一起多次模拟直大轴,已经获得成功,也就是说,不光乔师傅具备了直大轴的能力,就是我,也基本掌握了这项技术。可有能力归有能力,有能力不见得有机会,只有机会降临了,你的能力才能够发挥出来。

有一天,我随乔师傅从工作现场出来。我在她身后忍不住问,我和小乔的事啥时能有进展呀?乔师傅说,看缘分。我心头一紧,冲到和她并肩的位置说,你不能说话不算数吧?乔师傅说,我跟她说过多次了,说她跟你最合适,可她就是不搭茬儿。我问,她为啥看不上我呢?乔师傅说,她也没说看不上你,她只是不搭茬儿。我说,不搭茬儿就是看不上。乔师傅说,不搭茬儿有多种解释,可能是你俩的火候没到,也可能是她还有别的人选,正在做艰难的选择,也可能是面皮薄,看上你了也不好意思明说。我不管不顾地说,你说过有办法让她看上我,你不能食言。乔师傅说,我没食言,我一直在努力。

话说到这份儿上,我也不好说什么,只能自己再接着努力了。我又给小乔打电话约会,她还是说没时间。我夜里失眠,蜷缩在被窝里打手电筒写了一封又一封情书,用挂号信的形式给她寄去,没收到一封回信。我拿了一封信,鼓足勇气去了厂播音室,当面塞给她……我的努力毫无成果。有一次,我打电话问她为啥看不上我,她说不为啥,就把电话撂了。多年以后,当我能客观地回想这一段经历了,我才对小乔有所理解,看上一个人或看不上一个人是不需要理由的,任何理由都是强加给真实感觉的借口,小乔不给我理由,其实就是最真实的理由。

有一次我有意和小乔坐上一辆通勤车。她没在自己家站点下车,而是在我下车的站点下车了,我十分惊讶,瞬间有了一种美好的预想。我尾随她走,准备在适当的时候加速,走到和她并肩的位置搭讪。她走得飞快,这一天她依然穿那件红色的圆领秋衣和水磨蓝牛仔裤,背影好看得令人叹息。穿过老城外的马路,走进东街,从东街某一个胡同口进入,越走越接近我家。她快走到马三家门口时,我心跳加快,脚步也加快了,我想走上去与她肩并肩。就在这时,从马三家院门里走出马五,他朝小乔走,小乔朝他走,二人的手拉在一起,进了院门,随后院门啪的一声关上了。

我失望到极点,想不到自己心里的女神,居然和马五这样的人混到一起。马五虽然没有马三那样的坏名声,可近朱者赤,谁都很难说他是一个好人。

我记不得是怎么样走过马三家的门口,怎么样失魂落魄又心有不甘。可美女爱英雄,痞子与英雄是很容易混淆的,美女赵罗能爱上马三,美女小乔爱上马五也就不难理解了。

该讲刘洪福出场了。

直大轴的前几天厂子就开始沸腾了,很多人奔走相告,喜气洋洋,神秘而兴奋。知道吗?就要直大轴了!对,直大轴,谁来直?刘洪福呗!直大轴像是某个节日的代名词,或者说像饥荒年代里的某种食物的名字更合适,人们提起这个词时两眼放光,充满欲望,仿若嗅到想象中的香气。直大轴定在哪天了?别记错日子,到时候一定要去看看。不让去?就是扣我一个月奖金我也要去看看,对,一定要看看!

多少年过去后,很多值得纪念的日子已经模糊,唯独直大轴的日子我记忆犹新。那天上午,需要直大轴的那台机组附近挤满了人,厂长发火了,把保卫科的人都调过来维持秩序,还冲各个分场主任喊,都把自己的人叫回去,他们不走我撤你们的职。主任们和保卫科的人合力,才算把无关人员撵出了厂房。就是这样,沾边的人员也不少,他们退在距敞开机壳的汽轮机五十米开外,伸长脖子朝这边望,像无法挤到跟前的老弱病残,远远地在看一场露天电影。

直大轴需要的辅助人手不少,这些人都是从调速班、本体班和起重班挑选出来的骨干,我也在其中,因此得以近距离目睹了直大轴的全过程。

我们这些人很早就到位了,宣传部门的人也很早就到位了,他们长枪短炮,拍照的拍照,摄像的摄像。热处理的工作人员预备了辅热设备,天车司机登上了悬在空中的驾驶室,起重的钢绳缓缓垂落,像一条从天而降的蟒蛇慢悠悠爬上大轴。领导干部们也络绎进场,站到汽轮机主体的两旁。氛围已经渲染到万事俱备的程度,可东风却迟迟没刮,过去好一阵了,还不见刘洪福的影子。

时间在流淌,人们开始交头接耳,就连站在前边的领导们也站不住了,纷纷移动身体,议论纷纷。突然人群中有人喊一嗓子,刘师傅来了!喧嚣声立马落下,只剩下远处其他运行着的机组传过来的噪声节制地嗡嗡响着。人们侧目望去,看见刘洪福在一群人的簇拥下进场,他穿着一身类似牛仔布料的灰蓝色劳动布工作服,因为工作服是新的,与他身边其他人油脂麻花的工作服反差甚大,他表情凝重,威风八面,像极了职业拳赛中出场的拳王。大家见他来了,自觉让开一条通道,目送这一行人到达大轴旁最醒目的位置。

工作开始。天车滑动,有人给大轴加热处理,有人绕着大轴移动。别看忙乎的人不少,直大轴的成败却只在指挥者刘洪福一人身上,他干活时面无表情,指指点点,骂骂咧咧,像一个易怒的壮汉。我注意到,乔师傅作为助手一直站在刘洪福身边,她也面无表情,冷峻得像一个钢铁人。

这就是刘洪福的巅峰时刻。世界上所有的大师都是在某个特定时刻或灵光乍现的瞬间被封神的,此时属于刘洪福,他在这一时刻无光自灿,光芒万丈。他的所有粗鄙、自私,甚至生活作风问题都被这强光所淡化,不值一提或散若云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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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省里的一次技术表演赛上,胡素珍意外输给了欧阳铁,她很失落,原本乐观豁达的她开始少言寡语。胜败乃兵家常事,古塔厂的人知道这个道理,没有谁埋怨胡素珍,就连苏连顺也安慰她,说没啥,凭你的功底,反超欧阳铁是迟早的事。

骆秋生拎一兜低糖食品去看望杜肚子。杜肚子的身体不令人乐观,还没到退休年龄只能办理了病退。杜肚子坐炕头拉住他的手一个劲儿说感谢的话。骆秋生说,我就是偶尔来看看你,又没做啥,不值得感谢。杜肚子说,能来看看我就是我现在对古塔厂最大的念想了,我五个徒弟,就你对我最上心了。骆秋生听了平添一种伤感。杜肚子冲一旁的老婆说,弄点菜,留秋生在家吃饭吧。骆秋生说不用,杜肚子说,你要还瞧得起我,就留下跟我吃顿饭。骆秋生不好再推辞了。

杜肚子老婆出去准备饭菜,屋里只剩下骆秋生和杜肚子。骆秋生盯着杜肚子看,杜肚子比上次来又瘦了些,一张原本胖嘟嘟的脸呈坍塌状,疲软松弛,像一张老羊皮。骆秋生讲了古塔厂的厂长责任制,也讲了胡素珍败给欧阳铁的事。杜肚子说,干咱们这一行,没有谁是最强的,世事轮回,强的会变弱,弱的会变强,手艺人争锋,就是输输赢赢的过程。骆秋生觉得病中的杜肚子成了一个哲学家。

骆秋生问,师父,你懂得欧洲的吹花技术吗?杜肚子说,普遍的说法是,这玻璃吹制技术生于古埃及,发展于古罗马,传承创新于欧洲,直到近代才由欧洲传到中国。我觉得这种说法是不准确的,其实早在春秋战国时期,产于地中海地区的蜻蜓眼玻璃珠就来到了中国,中国就有了玻璃生产工艺,经过千百年来的传承,又经过与外来技术的交融,逐渐形成了具有咱们自己特点的吹制技术。但说实话,欧洲的技术确实是世界领先的,特别是意大利的威尼斯,那是玻璃工艺品的圣地。欧洲技法嘛,我只懂皮毛,也讲不出更多的道理。

骆秋生说,我就不明白,欧阳铁咋会在短时间内手艺有了飞跃,能熟练运用欧洲技法了呢?杜肚子思忖良久,说,我有个师弟叫谭玉伟,听说他曾去欧洲进修,掌握不少的欧洲技法。骆秋生惊呼道,您说的谭玉伟是不是也叫阿伟?杜肚子点点头。骆秋生说,他是你师弟,你能不能介绍我认识他,跟他学一些欧洲的技术呢?杜肚子说,我出徒好久后师父才收他为徒,我都没见过他,不过有这层关系,倒不妨一试,我听说他在徐州,我写封信,你可以拿上信去找他。

杜肚子接着说,学是一方面,悟是一方面,悟在学之上。杜肚子说罢起身,下炕,从抽屉里翻出一把钥匙递给他,说,这是老水房的钥匙,我不能上班了,用不到这个屋子了,你用吧。骆秋生满脸困惑,我用?杜肚子说,对,你用,没事的时候进去,把门插上,一个人面对玻璃想一想,面对吹管想一想,终会想出一些门道的。骆秋生似懂非懂,满腹狐疑。

骆秋生从杜肚子家出来时已是晚上九点多钟了,他没回家,拐个弯儿去了西街,去了胡素珍家。

胡素珍惊讶道,你这么晚来有什么事吗?骆秋生说,有事。进屋,发现她闺女已在炕上睡着了,他朝炕沿儿一坐,将声音放低了些说,我刚才去了我师父家,他跟我讲他师弟叫谭玉伟,他就是你前夫阿伟吧?胡素珍面色清冷,没回答。

二人都坐在炕沿儿,瞅对方需扭过身子。骆秋生扭过半个身体,一条腿压在另一条腿上。他看胡素珍坐得端庄,两眼低垂,专注于虚昧的空间,他看到的是她侧面的形象,她的眼毛比正面看要长,鼻梁也比正面看要挺,嘴唇肉嘟嘟朝前翘,令他刹那间想起与赵曼的亲吻。她的耳朵精巧,脖子和赵曼一样细长白嫩,胸部也比正面看丰满高翘,还有她的腰身、大腿……眼前的女人虽然大他十岁左右,可诱惑力依然十足,他不是个守旧的人,如果爱情降临,他是不会在乎别人怎么看的,也不会受某些条件制约。他心跳加快,轻轻说,我们的关系能进一步吗?看她一脸疑惑,他又说,我们结婚吧!她张大嘴巴,连连摇头道,不能。他问,为啥?她说,就是不能呀!他还是问,为啥?她说,为了手艺。他说,这和手艺有啥关系。她说,为了手艺,我要去找一个人。他还是说,这和手艺有啥关系?她说,如果我跟你结婚了,我就没法找这个人了。

骆秋生打了个冷战,问,你是不是要找阿伟?胡素珍默然相对,骆秋生什么都明白了,冷冷地问,你们都离婚了,为啥还要找他?胡素珍沉吟片刻,说,我不找他,就不知道欧阳铁是怎么学会欧洲技法的,就没法找到击败他的办法。骆秋生说,世上不止一个人会欧洲技法,你就认定了欧阳铁是跟他学的?胡素珍说,这种微妙的感觉你不懂,我的判断不会错的。骆秋生说,即使是他教的又能咋样,我就不信除了他,就没有更厉害的吹花大师了,我们可以找别人学嘛。胡素珍一脸的固执,说,没有人能战胜他。骆秋生说,即使没有人能战胜他又咋样?为了我们的感情,你难道就不能放弃找他吗?胡素珍说,不能。

古塔玻璃工艺品厂实行了厂长负责制,苏连顺调整了厂里的领导机构,王少青顶替退休的那位副职,如愿当上副厂长。苏连顺还把李长江调到另一个车间当主任,提拔胡素珍当了特艺车间的主任。

从此,古塔厂进入了一个新时期。

胡素珍跟苏连顺请假,要去一个陌生的城市学习欧洲吹花技法。苏连顺觉得这是好事,没多想就同意了。胡素珍带着女儿在一个清凉的早晨登上了南去的列车,骆秋生上班后才知道她走了。他骑上自行车去火车站,还是去晚了,那列火车早已跑得没影儿了。

胡素珍一去不返,且毫无消息。古塔厂的很多人说她不能回来了,南方人就是南方人,她终究无法适应东北的干燥与严寒,不回来不算是意外的事。在随后的半年多时间里,古塔厂发生了很多前所未有的事情,议论度最高的就是企业改革。计件工作制使工人们的收入拉开了档次,大家都憋足劲儿,加快干活儿的速度,厂子有了显著的增产。

其次是生产任务的划拨方式有了较大变化,以往是上边拨给多少活儿,厂子就干多少活儿,此时是除了干上边划拨的活儿,还可以自己找活儿干。我国是1992年开始正式实行市场经济的,上世纪80年代末,正是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时期,王少青作为主管供销的副厂长经常能拉一些额外的活儿,厂里的收入增加了,职工的收入也水涨船高,王少青的分量在厂里也就日益加重。

还有一件议论度颇高的事,是骆秋生和苏晶结婚了。都知道骆秋生曾和赵曼谈过恋爱,也都知道他和胡素珍过往甚密,没想到跟骆秋生结婚的竟然是苏晶。这两个人的关系毫无预兆,没想到说结婚就结婚了。

两个人由建立关系到结婚,超不过一个月时间。

想不到,真想不到!大家议论时都这么说。别说他们,就是骆秋生自己都没想到。这之前,他和苏晶之间并没发生什么特别的事情。他们的介绍人是王少青,王少青先找到骆秋生,说要把苏晶介绍给他。他听了连连摇头,说不行不行。王少青问为啥不行,他说苏晶是厂长的闺女,他不过是一个普通工人。王少青笑道,你哪是普通工人呀?你很不普通嘛,你的吹花技术有几个比得了的?你代表咱古塔厂赢了多少场比武呀?现在特艺车间主任空缺,你是最合适的人选。骆秋生连忙说,胡素珍是车间主任,她只是临时出走的。王少青说,别犯傻了,她不会回来了。骆秋生说,我和苏晶,从来没有那种感觉的。王少青说,感觉是最不可靠的东西,不要看感觉,要靠真实的表现,苏晶人品咋样你也知道,一个厂长的女儿甘心在车间当工人,少有吧?一个厂长的女儿没有大小姐脾气,从不对任何人摆一副高高在上的姿态,少有吧?骆秋生想想,也觉得王少青说得在理,苏晶和他同在一个车间工作,又是同门师兄妹,她的存在没令他感到过一丝不舒服。

王少青说,听我的,苏晶是难得的好姑娘。骆秋生沉默了,沉默中想过赵曼,也想过胡素珍,这个时候想与这两个人相处的感觉,得出的结果就是不堪重负的疲惫。一种对轻松的渴望感从心底袭来。

骆秋生低头想了想说,我有个事,想求得领导同意。王少青说,有啥事尽管讲。骆秋生说,我还是想要那个老水房,像我师父一样,一个人使用。王少青说,就不怕里面出现过的红色高跟鞋?骆秋生说,不怕。王少青说,我做主,这事就这么定了。骆秋生说,那我也同意跟苏晶相处了。王少青笑道,这就对了。

杜肚子把老水房的钥匙给骆秋生后,老水房并没有归骆秋生使用,当时苏连顺不同意,说已经给他在厂院里解决了一间房子,再把老水房给他,怕其他职工有意见。现在王少青答应他了,估计苏连顺也不能再反对了。

王少青又找到苏晶,说要把骆秋生介绍给她,她低下头羞红了脸,用幸福的沉默算作回答。王少青得意地笑了,他早看出了姑娘的心事,苏晶暗中喜欢上了骆秋生。骆秋生毫无察觉是因为有赵曼和胡素珍。王少青是个善于观察且细致入微的人,他用最大的精力揣度苏连顺,与苏连顺有关的事情都难逃他的法眼,成全苏晶也就是讨好苏连顺。

几天后,在骆秋生的房子里,骆秋生和苏晶并肩坐到炕沿儿上。骆秋生说,我父母没得早,一直靠姐姐照顾,后来工作了,才搬出来。苏晶说,我知道。骆秋生说,我没啥积蓄,拿不出多少彩礼。苏晶说,我不要彩礼。骆秋生说,我跟赵曼搞过对象,还跟胡素珍有过一点意思。苏晶说,我也知道。骆秋生说,你不介意吗?苏晶说,我不介意。骆秋生说,那就好。苏晶说,那我们就处处吧。骆秋生说,处不处都行。苏晶说,你啥意思?骆秋生说,我的意思是处不处我都同意跟你结婚。苏晶笑开了花。

一个月后他们就办理了登记手续,两个月后就举行了婚礼。婚礼在北街的澳洲娱乐城举行,这是本市最豪华的娱乐场所,消费层次不低,老板有海外背景,实力雄厚,能在这里办婚礼的人家也都实力雄厚。办婚礼的钱是苏连顺出的,骆秋生没花一分钱。苏连顺当厂长多年,在社会上有头有脸,来捧场的人挤满整个大厅。很多人都说,那是老城里多少年来最气派的婚礼。

婚后,骆秋生搬进苏家,交出了厂里那间房,老水房则归了他。

骆秋生花了两天时间将老水房收拾一番。房顶和犄角旮旯的蛛网被清除,一张破旧得要散架的桌子被他在四条腿间加了横梁,算是加固了,一把坐上去有些摇晃的椅子被他换成了一个没有靠背的板凳,几只废弃的水桶也被他扔了出去。在桌子的抽屉里发现了一个厚厚的本子,用的是厂里仓库记账本的纸,却是重新用麻绳装订的,上面密密麻麻记着一些吹花的技法和心得。大多字迹潦草,显然是杜肚子的手笔。

打这以后,这里便成了骆秋生经常光顾的地方,没有靠背的板凳是他刻意选的,朝后靠会跌跤本身就是一种提醒,让他及时排除倦怠,把注意力集中到该集中的地方。

苏家共有四间房子,苏晶的哥哥苏宝结婚出去单过,家里只剩三口人。骆秋生和苏晶占一间,苏连顺老两口儿住一间,还有一间是苏连顺的书房,另一间则是客厅。住在这样宽敞的家里,骆秋生一时还不适应,他很少在客厅的沙发上坐,只要在家,大部分时间他都躲在自己和苏晶的房间。

婚后第三天晚上,苏连顺把骆秋生叫到书房。书房的装饰像极了他的办公室,办公桌后边是一把椅子,靠墙一边是一排书柜,另一边摆放长条椅子。苏连顺坐在写字台后边的椅子上,抬抬下巴示意骆秋生坐。骆秋生轻轻坐到长条椅子上,一瞬间有些恍惚,以为是到了厂长室。

苏连顺说,跟你说个事,厂里准备提你当特艺车间主任了,你要把吹制尖端产品的担子挑起来。骆秋生说,我是您的女婿,这样好吗?苏连顺说,举贤不避亲,在选拔干部上我是没有条条框框的,你不用多想,干好工作就是了。骆秋生不好再说别的,只能表态,说一定把工作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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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跟苏连顺请了假,去徐州寻访杜肚子的师弟,想学欧洲的吹制技术。

就在小舅走了的第二天,我在西街遇见了赵曼。我惊讶道,你咋回来了?赵曼说,我家还在锦凌,我咋就不能回来?赵曼怼得我差点噎住,我使劲咽口唾沫,压住不快道,打招呼嘛,随便问问而已。赵曼说,你别误会,我就这种说话方式,没别的意思。我讪讪道,那就好。赵曼说,我其实是跟车来锦凌货场取料的,锦凌是货运中心,有些发往葫城的材料会发到锦凌,厂里有大货车来取,我一周至少要来一次锦凌,碰见我,也算正常的事。我说,你一个女的,咋会让你跟车取料?赵曼说,我在凌西厂当材料员,取货是我分内的事,装卸车有装卸工,用不着我伸手,我只管办交接手续,这活儿不累。我哦了一声。

赵曼就要擦身而过时,我突然有了一些想法,喊住她道,我想跟你聊聊,可以吗?赵曼的眼睛盯住我,一瞬间令我想起小乔的眼睛。

赵曼点点头,也许她也想通过我知道小舅的一些情况吧。我俩并作一路,沿着街边走。我说,你和我小舅肯定有很多误会。赵曼说,无所谓,都过去了。我说,听说你跟欧阳铁处上了?赵曼说,没有。我心头一震,说,那咋都说你跟了欧阳铁呢?赵曼说,都说就是真实的吗?我被问住了。

下面是赵曼嘴里的“真实”:我离开锦凌不是怕闲言碎语,而是对爱情失望透顶,想换个环境重新生活。我去了葫城,没错,是去找了欧阳铁,一方面想通过他进入凌西厂,干我熟悉的工作;一方面也有想跟他处处看的心理,看自己是否能走入新的感情中,这样我就可以忘掉在这儿的屈辱,开始新的生活了。相处的结果难于启齿,咋形容呢,就像走进一片没有树的树林,跳进一条没有水的河流,听不到林间树枝的摇曳和鸟鸣,也感觉不到水流的阻碍与畅快,没错,我的泳姿在没有水的配合与掩护下尴尬极了,我这才深深地知道,我和他是没法发展感情的。

赵曼简单而又华美的讲述令我感慨颇多,她对这段感情的形容很文学,令我这个文学爱好者对她刮目相看。我想问,你也喜欢文学吗?还是忍住了。她接着说,我跟欧阳铁直说了我的感受,他没怪我也没为难我,这使得我还能够在葫城正常地工作和生活下去。

我还想了解她和李长江之间的纠葛,就试探着问,能讲讲你和李长江吗?赵曼扭头瞪了我一眼,满眼的愠怒,说,我和他能咋样?我和他啥也没有,没错,他觊觎我,但从来没得逞过。我毫不留情地问,那钻小树林咋解释呢?赵曼说,骆秋生闯进小树林时,我和李长江都穿戴整齐地站在那儿,这能说明啥呀?我说,都知道,能一起进小树林的关系都不一般。赵曼说,我去是找骆秋生,谁知道李长江偷偷跟去了,没说几句话呢,骆秋生就赶到了,就是骆秋生没赶到,李长江也奈何不了我。

小乔与马五的关系对我打击不小,我找过小乔,以正义与好心自居陈述马三和马五的种种劣迹,劝说她离开马五。我的劝说不但没有任何成效,反而令小乔对我愈加反感。我无计可施,想断绝对小乔的念头又心有不甘。

吃完晚饭我默默出屋,坐到门口的台阶上看街景。正是黄昏时分,往来的行人踩碎了一地夕阳,我的眼睛被耀得眯着。屋子小,除了上床,几乎没有我坐的地方,只要不是严冬,我就会坐在门口观景。有个人走到不远处胡素珍家门口,隔着门窗玻璃朝里看。定睛观瞧,我霍地站起,喊了一声,罗哥。

这个人不是别人,正是车工大拿罗永贵。好久没见他了,听说他被选拔去参加一项国防工程建设了。我让他进屋,他摆摆手说,你家屋太小,就坐门口吧。我说,你不是去参加国防工程了吗?他说,完成任务了,这不,刚回来就到这儿来了。

我爸听到罗永贵的声音,也出屋和他打招呼,一起坐下聊天。聊得最多的就是他参加的国防工程。讲大师出场,他讲的故事,就是一个车工大师精彩的出场。

罗永贵讲:

去之前,组织上给我们开会,讲了参加这项工程的艰苦,这一去少则几个月,多则几年,能去不能去,还要听我们个人的意见。我站起来第一个回答,我是被层层选拔上来的,是光荣的事,我咋能不去呢?组织上的人说,有可能几个月见不到媳妇,能忍吗?我说,能忍。组织上的人又说,要是几年见不到呢?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能忍。组织上的人说,这才是我们需要的人。经我一带头,没有一个人说不能忍的。

我们先去的是北京,在北京进行了短暂的集训。集训中有一项就是保密训练,我们要去的是位于大西北某地的军事基地,无论是谁,到了那里后,要对那里的一切保密,无论是亲戚还是朋友,就是对自己爱人也不能讲,而且要终身保密。我是发过誓的,所以请理解我,对我要去的地方,我不会做任何描述。

接着便是去大西北,据说这里是地图都难找到的地方,自然环境极差,经常刮类似沙尘暴似的大风,一刮就是几天或几十天。好了,我不能再做环境描述了,讲工作吧。最初只是让我们看零件的图纸,零件不复杂,可精度要求极高,图纸看熟了,我们才上车床操作。工作进行了两个月后,我被一个领导叫到他的办公室。他两眼盯住我,态度严肃,好一阵不说话,把我盯毛了,以为自己做错了啥事。过了好一阵,他才开口,经过两个月的观察,我们觉得你车工技术是最好的。我的心这才松弛下来,咧嘴笑了。他又说,我们把你挑选出来,准备交给你一项重大而艰巨的任务,这个任务重大到什么程度?跟你讲,如果你这个任务没完成,弄砸了,这项工程就要推迟好几年,我们几年的努力就要付诸东流。我又紧张起来,赶紧表态,请领导放心,我一定完成任务。领导说,有决心是一方面,比决心更重要的是技术。我说,技术上我有信心。领导说,比技术更重要的是心理素质,没有极强的心理素质是无法完成任务的。我有些迷茫,不知该说什么了。

领导这时才让我坐下,他也坐下,开始讲这个任务。我往简单点讲吧,你们也不用听懂,大致知道个意思就行了。有一个极重要的零件需要用车床加工,这个零件的原材料十分稀有,只能一次加工成功,否则将报废,这是其一;还有其二,如果加工时失手,将影响工程的一道至关重要的程序,还可能会引起重大伤亡事故;还有其三,这项工程的成败在某种程度上将取决于我的临场发挥。这样的重任落到我肩上,我没法不紧张、不发慌。

可我是谁?我是车工大拿罗永贵,我不能被吓倒。我咬紧牙关,接受了任务。回到宿舍时,无意间吐口唾沫,全是鲜红的血,才发现自己的嘴唇被牙齿咬破了。

接下来是封闭操练,用各种代用部件进行模拟加工。说实话,程序并不复杂,要不是这么重要的零件,要是用平常的心态,对我来说难度不算大。但情形不同,难度等于平添了几倍甚至几十倍。用了两个月的时间,我在车床上反复操练,几个动作练到了下意识的程度。那两个月,我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到那几个动作当中,睁着眼睛是那个部件,闭着眼睛还是那个部件,那个部件金光闪闪,即使在睡梦里也能发出耀眼的光芒。

两个月我瘦了三十斤。封闭训练终于结束了,也就是说,该出场的日子要到了。我盼着这个日子到来,又害怕这个日子到来,心情复杂难言。

接下来是各级领导找我谈话。最先找我谈话的是保卫干部,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要提高警惕。我反复地回答,我会提高警惕,不接近任何无关的人。然后是工区领导找我谈话,他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小罗呀,千万别出问题。我还是反复地回答,请领导放心,就是别人都出问题,我也不会出问题。再然后是基地领导找我谈话,再再然后是一位大首长找我谈话……

我还向组织交了一份决心书。决心和保证说得太多了,我知道自己没有退路,只有向前。

我不能向你说具体日期,只能说我终于到了出场的时候。我和两位被选拔出来的副手昂首挺胸走进车间。在我们身后,跟着一群表情严峻的人,他们中有工程技术人员,有各级领导干部,有全副武装的战士。我在众目睽睽之下,走向了那台普通的二〇车床。我通身炙热,大汗淋漓而又浑然不觉,这将是我一生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参与的一件最刻骨铭心的事件,这对于一个工匠来说,既是至高无上的荣誉,又是后思极恐的事情。如果我失败了,我的后半生将笼罩在巨大的阴影之中,不能释怀。当时一切都来不及想,我调整呼吸,排除杂念,面对车床和那个比光更明亮的部件,我的大脑里呈现的是无人的森林和无风浪的河流一样的明净状态。

没有悬念,我用这台普通的车床成功地车了操练无数次的那几刀,顺利而完美地完成了任务。离开车床时,我一屁股瘫坐地上。

小舅从徐州回来后,我去厂里找他,把遇见赵曼的事告诉了他,也把赵曼解释的他俩之间的误会讲了一遍。小舅表情凝重,好一阵一声不吭。我问,找到杜师傅的师弟了吗?他摇摇头。

据我所知,打这以后,古塔厂的吹花技术陷入低迷状态,有好几次系统内的技术比武,古塔厂都早早败下阵来。葫城的凌西厂则一路走高,状态越来越好。在一次全国玻璃工艺品行业的技术比赛中,欧阳铁一路过关斩将,取得第一名。

有一天下班回家,刚走进外间,就听到对面屋里传出女人的呻吟声,哎哟哎哟的,像是疼痛又像是享受。厂医王德润和老婆分居,一直一个人在这儿住,怎么会有女人的呻吟声。我好奇,歪头朝对面屋望,门没关,有个中年妇女坐在炕沿儿上,头上扎满银针,像一只刺猬似的。王德润站在女人前边,一只手伸出去,拇指和食指弯曲合拢,像弹玻璃球似的朝女人头上的银针弹拨,在他的手上,那些银针成了琴弦,他每弹拨一下,女人便呻吟一声,呻吟声随着他弹拨的轻重缓急而发生变化,有了曲调一般的效果。我愈加好奇,凑到门口看,被王德润发现了,他停止弹拨,冲我说,玉龙回来了,想看就进屋看嘛。我不好意思地笑笑,进了自己家的门。

我把王德润家的景象说了一遍。我爸说,那是给人针灸呢,都说这家伙的针灸水平高,有好多人找他针灸呢!我轻蔑地说,一个厂医能有多高水平,要是水平高的话早到大医院上班了。我爸说,你可别小看这家伙,厉害着呢,他原是省医科大学附属医院中医科的医生,是祖传的手艺,尤其擅长针灸,据说有个瘫痪多年的瘫子,他一针扎下去,瘫子能走路了。我哈哈大笑,说,爸你也太能忽悠了,把他说成神医了。我爸说,我倒不认为他是啥神医,不过咱得承认,他针灸手艺确实不得了。我说,那大医院咋不要他了?我爸说,犯生活错误了,在医院值夜班时和一个小护士搞到一起,被人当场撞见,被医院开除了。当时红星厂正要招个厂医,有人推荐了他,他就这样进了红星厂。

我爸把医术说成了手艺,我并不觉得是对医生的贬低,尤其对中医,说手艺比说技术似乎更贴切。中医的四大手法望、闻、问、切,运用的既有经验,又有心灵手巧的成分,在我看来也妥妥是一门手艺。我爸讲,当初红星厂招他时厂里是有分歧的,说招厂医招的应该是西医,治疗感冒发烧和外伤都来得快,是当时的厂长力排众议,拍板招了王德润。这个厂长有眼光,一个不足千人的机械厂,能有一个来自省城大医院的著名中医师当厂医,算是捡到宝了。事实证明,王德润也胜任厂医这个角色,感冒发烧,他也会开出扑热息痛、安痛定这样的常用西药,谁受了外伤,他也会用西医的方法做紧急处理。

晚饭后,门口有人轻呼我的名字,赶紧出屋,见来者竟是赵曼。她递给我一本书,说,这是本吹花的技术书,你捎给骆秋生吧。我说,你还是忘不了我小舅吧?赵曼苦笑道,谈不上忘了忘不了,毕竟有过一段关系,知道他挺喜欢这门手艺,这本书是从凌西厂搞到的,他肯定用得着,别说是我送的就行。我说,那说谁送的呢?赵曼说,除了我,随便说谁都行。我答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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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秋生在苏家总有一种客居之感,尽管岳父岳母对他不错,可他依然没法不拿自己当外人。吃饭时,他像个客人,尽量抢先吃完饭,率先下桌,有时不慎掉桌上个饭粒,他也会下意识地捡起,强迫自己放进嘴巴。岳母见了,笑道,掉就掉了,不用管它。他也笑道,妈,不能浪费粮食,粒粒皆辛苦嘛!苏晶在一旁插了一嘴,这是原生家庭养成的习惯吧?他点点头说,是呀是呀,是从小养成的习惯。

苏连顺好酒,每天晚饭都要喝一点,也会拉骆秋生喝一点。骆秋生本不好酒,在外边赶上某种场合才会喝,比如和胡素珍喝过几次酒,自己在家却从来没有喝过。骆秋生怕岳父不高兴,拉他喝,他便会倒上一点点,小心地陪他喝。苏连顺喝酒时话多,聊的多是厂里的事,骆秋生听得多说得少,有些事他还是觉得自己不说为好。

吃完饭,骆秋生会主动帮助岳母打扫残局,苏晶在家里一向娇生惯养,几乎从不做家务。骆秋生抢着捡碗刷碗,收拾完便退回他和苏晶的房间。这个时候,酒意和困倦总会席卷而来,上炕,和苏晶说不上几句话,眼皮便开始打架,也就十几分钟光景,呼噜声便会响起来。苏晶没好气道,都怪我爸总让你喝酒,这下可好,进屋就倒,谁都不认识了。

当然,也不是每晚都喝高,比如苏连顺不在家吃晚饭时,骆秋生就可以不喝酒了。苏连顺毕竟是厂长,晚饭在外面吃的机会不少,这样骆秋生就有了很多不喝酒的机会。不喝酒的骆秋生在炕上是可以大有作为的,他是个健康男人,这方面不含糊,搂着苏晶有些硌人的瘦削身体,事情做得极为肥硕。

有一次吃晚饭,苏连顺聊起厂里的事,他喝一口酒叹一口气,说,实行厂长责任制后,咱厂的名声和效益直线下滑,明摆着是我没本事呀!骆秋生说,都怪胡素珍一去不返,严重影响了咱厂的技术水平,和您没啥关系。苏连顺说,二轻局开会,曾连利点名批评我,说咱们古塔厂不如凌西厂也就罢了,咋连一些没啥名气的小厂也不如了?上次省里有几个大订单,古塔厂一个也没捞到。骆秋生也知道这件事,他是特艺车间主任,责无旁贷,他低下头说,爸,都怪我,技不如人。

苏连顺说,不能怪你,大家都看着呢,你当主任后,特艺车间工人们的手艺普遍都上了一个台阶,现在我们是输在没有高手上了。骆秋生说,我有个想法,既然咱缺高手,就别在尖端工艺品上较真,咱们可以换个思路,在开发新品种上下功夫,只要咱能生产别人不能生产的新产品,咱还怕谁呀?苏连顺眼睛亮了,说,这倒真是个好思路,开发啥新品种呢?你心里有谱儿吗?骆秋生说,我琢磨好久了,我想开发磨砂玻璃、喷雕玻璃和热弯玻璃,这些玻璃在国内还是弱项,能生产的厂家少之又少,只要我们掌握了这些新工艺,投产这样的品种,还愁咱厂不做大做强吗?苏连顺兴奋道,好,咱就按你的思路走,干了!

苏连顺一口干了杯中酒,骆秋生也兴奋了,也干了杯中酒。苏连顺看看骆秋生的杯子,哈哈大笑道,你小子酒量见长呀!骆秋生看看空了的杯子,也嘿嘿地笑起来。

苏连顺偶尔会外出开会,一去就是一周左右,这一周当然就不用骆秋生陪酒了。苏晶会对这一周很珍惜,吃晚饭时还特意往骆秋生碗里多夹几块肉。岳母见了直撇嘴。骆秋生讨好岳母道,妈,您做的菜味道实在是好,太好了,不喝酒都有点……说到这,他突然想起什么,对苏晶说,把爸的酒给我倒点吧。苏晶眼睛一瞪,厉声说,没人让你喝你还喝,你喝酒还上瘾了不成?

仲夏时节,锦凌地区下了一场大雨,下到第二天雨量不减,大街上到处都是水,一些低洼地带积水至膝了。锦凌原本是少雨地带,连雨天十分罕见,还雨量这么大,实属意外之中的意外了。市里忙着指挥抗洪,小狼河河堤上聚集了拉成长阵的抗洪队伍,各家单位的院门口也堆上了沙包。空气中除了水汽,还有一股焦躁的情绪混杂其中。

二轻局会议室的窗户大敞着,哗哗的雨水不断溅进窗口,地下湿滑一片。有人嚷着关窗,被坐在中间位置的曾连利喝住了,说,关窗太憋闷,有点水总比闷一身汗强。没人再吱声了,都把注意力集中到曾连利身上。

这次会议的议题不是防洪,是二轻局的发展与改革。计划经济向市场经济过渡,二轻系统受到的冲击巨大,重工业和一轻系统都是国营大型企业,抗冲击能力强,改革初期的变化还不甚明显。二轻系统就不一样了,都是集体所有制的中小型企业,市场一旦放开,在南方已经成星火之势的民营企业必然参与市场竞争。民营企业轻装上阵,是胡服骑射,优势显而易见。二轻系统的企业背负着国有和集体企业原有的积重难返的负担,像是一架架笨重的战车,很难与之竞争和抗衡。

曾连利叹了口气说,咋办?这是摆在咱面前的头等大事。他突然看向坐在他对面位置的苏连顺,问,老苏,你有啥高见吗?苏连顺连连摇头道,相比其他行业,琉璃工艺品投资小,更适合私营企业,听说在广东和江浙一带,已经出现了不少个人的玻璃工艺品厂,我们拿啥跟人家竞争,我是没办法。曾连利沉下脸说,这不像你老苏说的话,你不是个㞞人,现在咋认㞞了呢?苏连顺说,实事求是,我不能说假话。曾连利说,照你这么说,我们只能坐以待毙了?苏连顺无语。

坐在苏连顺身后,跟他一起来开会的王少青冲曾连利举起了手,说,曾局长,我可以说几句吗?曾连利说,说吧。王少青站起身说,我们苏厂长讲的都是实话,不过可没有认㞞,我们有我们的对策,改革就是引进竞争机制,我们欢迎改革,迎接改革,我们咋能没有对策呢?我们的对策也是胡服骑射。大家都瞪大眼睛,盯住王少青看。一般来说,到局里参加这样的会,都是各厂一把手发言,没有一把手特许或点名,作为随从来的是不会开口的,现在王少青开口了,还一套一套讲对策,就有了要抢风头的嫌疑,算是犯了官场大忌。苏连顺皱了眉头,一脸不高兴。王少青不管不顾,讲得十分流畅,且观点新颖,颇吸引眼球。

王少青讲,当年赵武灵王搞胡服骑射,不但能自如地对付胡人,对其他国也有了一定的优势。如果把南方的那些民营企业也比作胡人的话,我们就是赵武灵王,他们有啥优势我们就学啥优势,这样他们就没有啥优势了,而我们的传统优势是技术优势,如果我们的产品更新换代领先他们,在接下来的竞争中我们就没啥可怕的了。

王少青讲完后赢得一阵掌声。曾连利也频频点头,说,观点不错,就应该这样干,老苏呀,你手下有能人呀,你得利用起来,发挥他们的能力才行。苏连顺苦笑着不吭声。

接下来发言的是红星机械厂的郝成志,他讲了红星厂的对策,没什么新意,远没有王少青的发言吸引人。不过他发言结束时朗诵了一首自己作的打油诗,倒是惹得一片笑声。他的诗中有这么几句:红星厂不大人才多/名扬全国的一大堆/车钳铆电焊个个是状元/还有一个神医美名传……有人在笑声里说,你们车工有罗永贵,他是全国的车工状元,这我明白,我搞不明白的是,机械厂咋还出了个神医?郝成志撇着嘴说,孤陋寡闻了吧,我们的厂医王德润在社会上名气相当大,是有名的神医,最出名的是针灸,一针下去,能把瘸子扎好了。曾连利憋住笑,说,我也听说过王德润厉害,可也别把话说玄了,一针能把瘸子扎好,那外边就不会有那么多的瘸子了。郝成志说,曾局长,跟您汇报一下,我遇到了一个说是好事又不是好事,说是坏事又不是坏事的事,一个级别很高的老首长要从北京来咱锦凌找王德润看病,他就是腿瘸了,也就是说,验证王德润神不神的机会来了,如果他一针扎下去,老首长不瘸了,王德润很有可能会被调回到原来的大医院继续当他的医生;如果一针下去没好使,他神医的名声也就完了,他还得继续在红星厂当他的厂医。会场议论声迭起,大家的胃口一下子被吊起来,都想看这个王德润神不神。原本沉闷的会场一下子充满了喜剧气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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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德润敲开我家门,探进脑袋冲我爸说,我有事跟你讲。我爸说,进来坐吧。他挤进屋,坐到我那张窄瘦的床上,说,要不是有我,你家也不能这么局促,对不住了。我爸说,说哪里话呢?房子是厂里分的,要怪也该怪郝成志,怪不得你。王德润说,没有我,这三间房都是你的,我心里有数。我爸说,难得你这份理解,咱不提它了。王德润说,跟你讲个事,北京有个大首长要找我来针灸了,这个大首长是个瘸子,如果我几针扎下去,他能正常走路,我就能调回到省里的大医院去;如果扎了没效果,我还得老老实实做厂医。我爸怔怔地看王德润,一头雾水的样子。王德润说,你可能没听明白,如果我能调回省里的大医院,我就能搬省城住,这样,我那间房子就空出来了,你家一间房变三间房,一下子就宽敞了。我爸这才听懂,大喜过望道,那敢情好!

我觉得这事太玄乎,在一旁插了一嘴说,王大爷,您有把握把一个瘸子扎好了吗?我爸瞪我一眼说,咋没把握呢?以前就有瘸子找过你王大爷,你王大爷一针下去,瘸子脚下的路就平整了。王德润跟我笑笑,又跟我爸说,大侄子问得好,说心里话,我没把握。我爸说,你谦虚了,你是有名的神医嘛!王德润苦笑道,世上哪有啥神医,看运气吧,你们给我加油就是了。我爸信心十足地朝王德润挥了挥拳头,说,神医就是神医,没有真本事,不会有人叫你神医。王德润脸上泛起一层潮红,似乎被我爸说得也信心倍增了。

在我们锦凌医疗卫生行业,王德润算不上有太大的名气。据我所知,名气大的有中心医院的姜一刀,是著名的胸外科医生,用外科手术治愈过许多心血管病患者;还有医学院附属医院的刘鼻子,是耳鼻喉科的专家,国家二级教授,治愈过许多疑难杂症;还有一位泌尿外科的专家叫“钱列腺”,他姓钱,因为治愈过无数患前列腺病的病人,被人戏称为钱列腺……这些人都是西医专家,治病的方法都有科学的解释,算不得神奇,名气也仅限于业界而已。王德润的名气是民间的,也就是说,在普通老百姓口中,王德润的名气要比那些西医专家大得多,也神奇得多,比如治好瘸子。没听说哪个医院能把瘸子治好,可在民间的传闻中,王德润确实治好过瘸子。我不太相信传闻,也不大相信王德润真能用针灸把瘸子治好,未来给首长治病也就成了能够印证传闻的唯一机会。

接下来就是盼首长来找王德润看病。一个星期过去了,没消息;半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消息。我每天下班回来都要往对面屋望一望,那扇门经常是敞开的,从门口望进去,看见的依然是一些头呈刺猬状的中年妇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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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曼缓缓地在南街上走,阳光强烈,她不得不眯起眼睛,熟悉的景致在她此时的视线里有些变形,擦肩而过的行人变扁了,房屋变浅了,偶尔驶过的汽车像一只穿梭林间的知了猴,滋啦一声掠过就消匿不见了。她步履沉重,落在身上的阳光成了一个外壳把她包裹起来,使她有了一种清晰的与这个世界的隔阂感。

凌西厂的卡车从货场装完货,司机上车,从驾驶室窗口探出头来,问没上车的她,咋不上车,你不回葫城吗?她说,你先回吧,我还有自己的事要办。司机缩回头,嘟囔了一句什么,踩油门,车子从她身边轰隆隆地开过去。

赵曼从货场走向老城里,走进南街。她要办的自己的事情只有意向,没有目的,不便示人,只有自己知晓。她走得很慢,可还是越来越接近事情的核心地带,那就是古塔玻璃工艺品厂。意向完全是在不知不觉中形成的,她最初有意识地抵抗过,很快败下阵来,抵抗似乎刺激了逆反情绪,反而令意向以难以预料的速度开始疯涨,令她始料不及。她也就索性逆来顺受,按照这种来自于心底的召唤,继续向前走。

古塔厂到了,铁艺制作的大门在她眼里也发生了变形,那些横七竖八的铁条似乎被炽烈的阳光晒软,呈现了一种绳索般的状态。这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厂里的人大都在车间里干活儿,门口看不到一个人影,这使得原本有所顾虑的赵曼有了一丝宽慰。她走近大门,两手扒住门上的铁条朝里望,目光划过花灯车间的房子,划过库房,划到靠里一些的特艺车间的房子。从这个角度看过去,只能看到特艺车间的局部,即一截粉刷了绿漆的外墙和一扇门。看门老头察觉了门口有人,他从窗口伸出脑袋想一看究竟,赵曼却在他脑袋还没伸出来时就转身离开了。

没走几步,赵曼脑海里亮光一闪,脸上有一丝红晕瞬间掠过。她拐向墙根儿,走出一段路后停在一排窗户旁,然后慢慢靠近,一颗脑袋贴上了玻璃窗。这是特艺车间的厂房窗户,透过玻璃往里看,是看得见里边的场景的。

里边的人都在忙碌,有嘴对吹管吹花的,有用镊子、钳子拉扯加热后的玻璃的,有盯着玻璃半成品思考的,也有来来回回走动搬动材料和工具的。赵曼在这些人里分拣到了目标,接着便是锁定,凝视。

这个场景似曾相识,赵曼听骆秋生讲过,在他没进古塔厂时,他经常会隔着窗户来看里边的她。而此时正好相反,她在窗外,里边变成了骆秋生。

第六章 工匠之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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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问我爸,王大爷咋还没给首长治病?我爸没好气道,谁知道有没有这个首长。

我爸话里带有明显的怨气,显然对王德润说过的事情持怀疑态度。也难怪,自从王德润到我家提这件事,好像已经过去了两三个月,首长还没有一点影儿。王德润也自觉理亏,见了我爸就低头,也对这件事不抱什么希望了。我一直认为首长不找王德润是正确的选择,首长毕竟是见过世面的人,怎么能相信世上会有科学都无法解释的神医现象存在呢?可是没有了这件事,我家由狭窄变宽敞的梦想也就无法实现了。这不仅对我爸是种打击,对我也是一种打击。当时我的年龄不小了,找对象已无可选择地成了我的头等大事,凭我家的这种居住条件,哪个女孩子不打退堂鼓呢?

赵曼来找我,说,我遇到一件难心事,你说我该咋办?我静静听她说下去。事情是这样的,凌西厂的供应科采购了一批玻璃原料,是以优等品的价格买的,实际却不是优等品,与优等品比起来有着明显的缺欠。货是科长采购的,厂里的技术部门验过货,也说这是优等品。管取材料的赵曼知晓内情,心里就不平静了。

我听后心情也不平静了。从这件事看得出赵曼的人品和性格,不免对她刮目相看。

我说,你想咋做?赵曼说,我是保管员,我不知情也罢,可知情了,我不想沉默。我说,你只是个保管员,完全可以顺水推舟。赵曼说,我要不想顺水推舟呢?我说,后果你想过吗?赵曼说,想过,大不了不干了,只是现在工作不好找,丢了这份工作怪可惜的。我说,你是在征求我的意见吗?赵曼说,我现在也没啥朋友,你算一个吧,所以才想跟你说说心里话。我说,我的意见是不想让你冒险。赵曼阴了脸,说,看来咱俩的性格不一样。我说,咱俩性格不一样,并不影响我欣赏你的性格。赵曼说,你赞同我不沉默?我说,我不想让你冒险,可心里却赞成你做一个勇敢正直的人。赵曼阴转晴,笑了,说,有你这句话,够了。

有一天午后,几辆汽车停到我家门口,从一辆黑色轿车里走下了那位传说中的首长。首长大约有六十多岁,身穿深灰色西服,走路一瘸一拐的。据王德润后来讲,本来计划是要去首长下榻的宾馆治病,可首长说心诚则灵,坚持要到他家里来。这天下午,我爸跟车间主任请了假,急急忙忙回了家,想一睹王德润给首长治病的风采。我也跟乔师傅请了假,提前回了家。首长在有关人员陪同下走进对面屋时,我和我爸我妈正躲在门口,扒着门缝朝外看。

王德润的一间屋子也不大,容不下那么多人进屋,实际进屋的只有首长和两个随员,其他人都等在外边。我家三口人都显得极紧张,大气不敢出地躲门后等消息。治疗大约进行了一个半小时左右,对面屋有人出来了。我从门缝看到穿灰西服的人走出来,走路很慢,却不是一瘸一拐,走得也算是平稳了。

成功了!王德润果然是个神医,如果不是亲眼所见,我这个客观主义者绝不会相信这是真的。

成功了!我用压抑的兴奋冲我爸我妈呼喊。我爸我妈也都兴奋得不得了,我爸皱纹深刻的脸上居然老泪纵横。

成功了!我爸也轻呼道,我就说嘛,王大夫是神医,是能创造奇迹的神医。

待门口那些汽车开走后,我推开房门,看见王德润脸上挂着汗珠,呼吸急促,像是刚刚爬完一座山似的。我爸拱手向他祝贺,嘴上一个劲儿地称神医。王德润笑道,碰巧了,碰巧了。我爸说,你就别谦虚了。王德润说,真是碰巧了。我爸说,我亲眼见他瘸着进来的,出去时不瘸了,你不是神医是啥?王德润不再说什么,只是嘿嘿地笑。

针灸真的有这么神奇吗?我曾翻阅中医经典,也曾跟相关专家进行过探讨,得出的结论是:针灸对某些疾病的疗效毋庸置疑,但针灸只是众多的物理疗法中的一种,绝没有一针下去,药到病除之功效。针灸的主要目的是疏通经络、运行气血、抗御病邪、保卫机体;主要用于缓解疼痛性疾病及脏腑失调。人腿瘸了是筋骨的毛病,怎么会用针灸治愈呢?而且还是一次就治愈了呢?

我跟一个骨科专家说过这件事,他连连摇头,说不可能。我说我亲眼所见,病人是瘸着来的,针灸后好好地走出去了。专家思考了一阵,说,也有可能是这种情况,瘸腿的病人是外伤性肿胀压迫了神经,瘸是疼痛造成的,也就是假性的。他通过针灸打通了经脉,疼痛减轻了,自然走起路来也就不瘸了。

我也曾跟王德润聊起过这件事。王德润很实在,说,世上的传闻都是真真假假,比如对我针灸术的评价,也是真真假假虚虚实实,传得脱离实际了。我是有经验的老中医不假,可我不是神医,世界上也没有神医,我不可能一针扎下去,瘸子不平坦的路就变平坦了。医治那位首长的腿,最初我没啥把握,我用多针刺激法刺激他的神经和穴道,没想到奇迹出现了,当时连我自己都惊呆了,这是上天在保佑我呀!

王德润治好首长的病不久,果然调回了省城他原来供职的医院。

房子腾出来了,我和我爸进屋去收拾,把王德润丢下不要的破烂都打包扔到了垃圾站。我妈也没闲着,买了猪肉和一条海鲈子,还买了几瓶啤酒,准备晚饭时庆祝一下。就在我和我爸干得起劲时,一个五大三粗的中年人走进来,朝我爸说,高师傅,王大夫腾出的这间房分给我了。我和我爸都瞠目结舌,过了好一阵,我爸才说,不可能呀,是分给我了。中年人说,是分给我了,不信你去问问郝厂长。我问那中年人,你是谁?中年人说,我叫李伟,是车工班的。

我家改善住房条件的美梦就这样破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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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改革最先是从中小企业开始的,二轻系统的企业首当其冲。古塔厂厂长苏连顺退休了,接替他职务的是副厂长王少青。他可不是个善茬儿,一上台就搞了一连串的新手段,什么减人增效、层层承包、揽活提成等,都是以前闻所未闻的。我爸也跟我说过,红星厂由郝成志承包了,他在厂里搞了层层承包制,他跟二轻局签下合同承包厂子,车间主任跟他签下合同承包车间,班组长跟车间主任签下合同承包班组,普通工人跟班组长签下合同承包自己的活儿。用另一种说法就是,工人对班组长负责,班组长对车间主任负责,车间主任对厂长经理负责。谁违反合同所规定的条款,谁就会受到相应的处罚。

骆秋生被叫到王少青的办公室。王少青点支烟,又把烟盒递给骆秋生,骆秋生抽出一支,也点燃了。两股灰色的烟柱缓缓从两个人的头顶升起,然后盘旋蔓延,合为一体。王少青说,秋生呀,以后咱们要心往一处使,拧成一股绳,把咱古塔厂搞好。骆秋生表态道,我听王厂长的。王少青说,新产品的研发已经告一段落,下一步是投产,你有把握吗?骆秋生说,有百分之六十的把握。王少青说,为啥不是百分之百呢?骆秋生说,投产一个新项目,是需要新设备的,这笔资金厂里有吗?王少青说,这个你不用管,资金由我来跑。骆秋生又说,咱厂是生产玻璃工艺品的,要上的项目却是磨砂玻璃,并不算工艺品,等于扩展生产项目了,需要成立一个新的车间,也需要新的人手,现在企业都在讲减人增效,咱们不减反增,好像不合时宜吧?王少青说,具体情况具体分析,该减则减,该增则增,这个你也不用管。骆秋生说,既然王厂长这么坚定,把握就上升到百分之九十九了。王少青笑了,说,秋生,生产磨砂玻璃的车间主任由你来当好不好?骆秋生连连摇头,说,我是搞玻璃工艺品的,说白了是个手艺人,我还是想在尖端的手艺上多下功夫。王少青说,仅仅做个手艺人是看低了你,你得为咱厂做更大的事才行,搞尖端手艺有胡素珍在,我看就这么定了,你调任磨砂玻璃车间的主任,特艺车间主任还是由胡素珍来干。

王少青对骆秋生是和蔼和客气的,对其他职工可就没这么和蔼和客气了。他一改以往做副厂长时的风格,由小心谨慎变得大刀阔斧,由笑容可掬变得不苟言笑。他做厂长与苏连顺做厂长的风格也大不一样:苏连顺柔和,他刚烈;苏连顺办事优柔寡断,总爱不断地征求别人意见,他办事果敢,只要是他认定的事情,敢于拍板,很少征求下属意见。职工们起初不适应,背地里议论纷纷。

在许多企业走下坡路时古塔厂逆流而行,越做越大,经济效益增长了,职工也从原来的一百多人壮大到二百多人。大家开始佩服王少青了,觉得他有魄力、有能力。王少青的威信也水涨船高,在不知不觉间高高树起。

不久,王少青被评为全市的优秀企业家,苏连顺听了这个消息心头不悦,晚上吃饭时喝闷酒不说话。骆秋生陪他喝,见他不说话也不好多说什么。岳母嘟嘟囔囔道,退休了就安心在家待着,还操外边的心干吗?人老了,嫉妒心还挺强。

苏连顺放下酒杯,火气一下子找到了出口,冲老婆怒道,我不是嫉妒,是有正义感,我当厂长时他王少青就是个小跟班,他有啥资格让我嫉妒?我生气的是一个野心家终于得逞了,也怪我有眼无珠看错了人。苏晶在一旁说,爸,你消消火吧,人家王少青壮大了古塔厂,还是有能力呀!苏连顺说,那不是壮大,是贪婪,我做这些年厂长我不会壮大厂子吗?那是我有自知之明,做企业和做人一样不能太贪,要适可而止。玻璃工艺品的厂子不易做得太大,船小好掉头,大了风险也大,到时候想掉头也掉不过来了。

骆秋生嘴上不说,心里也觉得苏连顺是嫉妒心作祟。王少青有野心,霸道,这也是骆秋生反感的,可他经营企业的能力却是苏连顺无法比拟的。计划经济时代,厂长只负责带领大家完成生产任务,干的其实是车间主任的活儿,算不上是企业家。什么才算企业家呢?他为此查过词典,词典上的解释是,企业家一词是从法语中借来的,原意指“冒险事业的经营者或组织者”。按这种解释,只有参与市场竞争的企业管理者才算得上是企业家。此时国家正在改革,市场经济正逐步取代计划经济,古塔厂也面临自己找销路的问题,王少青在找销路上已经显示出非凡的能力,不管是厂里的传统产品玻璃工艺品,还是即将投产的新产品磨砂玻璃,他都找好了销路,拿下了不少订单和预订单。

吃完饭,骆秋生照例回自己的房间,苏晶跟在他身后。上床,骆秋生大着舌头跟苏晶闲聊一会儿,困倦就如期袭来。没到晚九点,他衣服也没脱,就斜躺在床上打起微鼾。苏晶皱了眉头,默默帮骆秋生脱掉衣服,然后自己脱掉衣服,抱着骆秋生的身体闭上眼睛。这是骆秋生酒后的常态,骆秋生看似也能喝酒,实则不胜酒力,酒后的骆秋生除了睡觉什么也不能做,酒后的骆秋生把他和苏晶变成了无性夫妻。

日子就这样一天天过去了,骆秋生和苏晶的夫妻生活温和而丝滑,波澜不惊。婚后一年,苏晶生下一个儿子,五斤重,偏小,苏晶原本身体瘦弱,生下的孩子偏小也算正常。孩子满月后,苏晶让骆秋生给儿子起个名字,骆秋生笑而不答,出了自己房间,跟苏连顺说,爸,你给孩子起个名字吧。苏连顺作思考状,说,我看就叫骆运良吧,有运气,又优秀。苏晶听了,在屋里喊,不好听。骆秋生回屋,跟苏晶说,这名字有寓意,叫着又顺嘴,挺好的。苏晶释然,说,那就叫骆运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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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天,我在南街上遇见赵曼,我脱口道,你咋在这儿?赵曼脸上瞬间掠过一丝慌乱,迟疑了一下,才说,没事,顺路到这儿的。我说,是想来看看古塔厂吧?她默然无语。

我又试探着说,你还好吧?赵曼用了一种问号般的表情反问,我凭啥不好?倒把我给问住了,我尴尬地笑笑,说,我是怕你冒险捅娄子,遭到一些人的打击报复。赵曼说,我们科长看出我的情绪不对,这几天总找我谈话,让我别干傻事,有一次还许诺给我提一级工资。我说,见好就收吧,难得科长放下身段跟你这么说。赵曼低头不语。须臾,放低声音说,厂里的劣货越来越多,这些货就在我眼皮底下进来,给各个车间的工人们领走,你说他们用这等劣质原料吹花,万一出点啥事,我能安心吗?我想说又不是你一个人看见,嘴唇动了动没说出口。

聊了一会儿,赵曼告辞,我在原地戳了好久,她的背影消失在街的尽头了,我的眼里依然有她的影子。

吃完晚饭不久,小舅来到我家。他和我妈聊了几句后,说有话跟我说,把我拉到外边。

我俩坐到门口的石阶上,我问,啥事这么神秘?小舅说,听说赵曼要捅娄子?我一惊,脱口道,你咋知道?小舅说,你别管我咋知道的,我想护着她点,可你也知道我俩的关系,我再接近她不合适,所以,想让你劝劝她。我没吭声。小舅接着说,我太了解她了,她眼里揉不进沙子,进劣货花的是好价钱,这在咱们企业不算稀奇事,吃亏的是国家,得好处的是个别人。在古塔厂时,她就看出些端倪,跟我说过厂里购进的原材料质量不过关,当时她想找我老丈人汇报,可后来发生的事情把这事冲淡了。现在她在凌西厂又遇到这种事,她一定不会坐视不管。

我心里开始翻腾,想得更多的不是赵曼要捅的娄子,而是小舅怎么会对赵曼的事知道得这么多,难道他俩还有接触?我说,你劝劝她可能更好。小舅说,如果我跟她还有来往,可能我不会劝阻,反而会鼓励她挺身而出。我惊讶道,你这是不怕她出事呀?小舅说,她身上有一股不服输的劲儿,没人能劝得住她。我说,那你还让我劝她?小舅叹口气道,是呀,我也矛盾呀!

临走的时候,小舅说,拜托了,关心一下赵曼。我说,有你这句话,我会尽心尽力的。

随后一连很多天,我都没在锦凌遇到过赵曼。莫非她出事了?一种不祥的预感像一缕烟气缓缓升腾起来。

我坐了一个多小时的火车,下车后直奔凌西厂。跟门卫师傅说要找赵曼。门卫用异样的眼神打量我,问我和赵曼是啥关系。我迟疑了一下,说,是朋友。门卫这才放行,朝里边的一个方向翘了翘下巴,说,那边就是供应科。

我朝里走,凌西厂的院子要比古塔厂大许多,厂房也大都是平房。有一溜高大些的房子看上去像库房,进去,果然里面摆了许多玻璃原料,却没有赵曼的影子。出来,我拦住一个用小推车运原料的人,问,看见赵曼了吗?他说,看见她朝办公楼那边去了。

顺着这人的目光看过去,果然看见有一栋三层小楼。我朝那边走,还没到小楼,就看见赵曼从里边出来了。我抢步迎上去,轻呼一声,赵曼!赵曼惊讶地盯住我,问,你咋来了?我说,这些天没见到你,怕你出事,所以赶过来看看。赵曼嗔道,我能出啥事?大惊小怪的。

我随着赵曼朝回走。赵曼边走边说,是骆秋生叫你来的吧?我本能地怼了一句,我自己想来就不能来吗?赵曼说,我咋就觉得是骆秋生让你来的呢?我尽量平心静气地说,真是我自己想来的。赵曼叹口气道,随你的便吧。

进了库房,赵曼坐到门口的一张桌子后边,我拉个板凳坐到她对面。赵曼先开口道,我去找厂长了,把我知道的全说了。我脑袋轰的一响,心想,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赵曼讲,我找的是分管供应的副厂长,副厂长一副受惊吓的样子,他关了门,拉我坐下,劝我不要再跟别人讲,这件事他会处理,还问我有没有啥别的要求。我说我的要求就是该处理的处理,该杜绝的杜绝。他说,这事我办,你尽管放心,不过,咱厂的同志都是好同志,还是要本着治病救人的方针,低调处理。看他那张一本正经又表情复杂的脸,我心里不是滋味,我不是傻子,我看得出,他是想息事宁人,对我采取安抚政策。我既然敢走进办公楼,也就没啥顾虑了,从他屋出来,我又去找了厂长,又把这事情说了一遍。厂长拉下脸,严肃地跟我说,如果你说的事情属实,我们会严肃处理;如果你说的事情不属实,你要承担诬陷诽谤的责任!厂长对我的态度远没有副厂长好,可我觉得厂长是正直的,他应该会秉公处理这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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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塔厂分给了骆秋生两间房子,这样,他和苏晶就搬出来住了。在岳父家住时,一般晚饭都要陪苏连顺喝酒,酒后的骆秋生基本毫无作为,后来有了儿子,照顾婴孩的忙碌和酒精一起覆盖了所有其他的娱乐,他和苏晶的床笫之欢也就成了稀有之事。搬进楼房后,他们的家庭生活有了明显的变化,没了劈柴做煤坯子之类的劳作,家务活儿少了大半,闲暇时间也就多出大半。随着儿子骆运良一天天长大,骆秋生和苏晶的精力也明显增强了。

原本身体虚弱的苏晶也一天天变得强壮起来,用她自己的话说,如果还和她父母住在一起,她不会这么滋润。苏晶说这话时,少有血色的脸上居然有了一抹羞涩的潮红。骆秋生伸出胳膊揽住苏晶的肩头,一瞬间生出许多愧疚。

愧疚源自他的内心活动。讲心里话,他并不喜欢苏晶,当初完全是在一种失恋后破罐破摔的心态下,跟苏晶结婚的。他搂紧怀中的苏晶,暗告自己这应该是个重新开始的日子。在这个温度适宜的夜里,他恍然回到了在南街时,隔着玻璃窗凝视一柱火苗和一张脸时的状态。

制作磨砂玻璃的新设备投产后,骆秋生找到王少青,要求辞去磨砂车间主任的职务,他想重回特艺车间继续专研吹花技术。王少青说,胡素珍现在是特艺车间主任,你回去咋安排呀?骆秋生说,当个普通工人就行。王少青拍了拍他的肩头,说了句你呀你呀,摇摇头又点点头说,尊重你的意见,你回特艺车间当个技术监督吧。

全厂也没有技术监督这个职务,这是王少青给骆秋生特设的,也算是给足了他面子。技术员何向军是研发小组成员,专攻磨花玻璃技术,被王少青提拔成车间主任。骆秋生和何向军都感谢王少青,也算是皆大欢喜。

只要有空闲,骆秋生就会一个人走进老水房,关门,插门,坐下。阳光从破旧的钉着一根根木条的窗户那边漏进来,洒一地光斑。灰尘在眼前飞舞,他和尚打坐似的闭上眼睛,开始想属于欧洲技法的“冷制作工艺”。如果说热制作是房子,冷制作更像是装修。掌握冷制作工艺,玻璃工艺品就会上一个档次。

冷制作包括彩绘、釉彩、镶嵌、版画、浮雕、切割、磨刻、喷砂等工艺,而这些工艺正是国内玻璃工艺品界缺乏和忽视的,如果能娴熟地运用这些工艺,我国的玻璃工艺品就可以媲美欧洲了。骆秋生越想越热血沸腾,有一种着迷的陷入感。

想不通时,他睁开眼睛,有时会拿出外甥给他的那本书翻看一阵,有时会拿出从这个水房里找到的笔记本翻看一阵。本子里有杜肚子的学艺心得,这心得又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杜肚子自己的感悟,一部分则是杜肚子的师父传授给他的招法。在骆秋生看来,这些东西加在一起便是一个巨人,在这个破旧的水房里,他站在了巨人的肩上,他觉得自己的高度正向着房顶的方向悄然生长。

凌西厂出了“炸管”事故,就是玻璃原料在加热制作时炸开了,一个女工被炸了个满脸花,扎了一脸的玻璃碎屑。厂方在核查事故时认定责任人是保管员赵曼,说她在生产车间取货时付错了玻璃原料的型号,才导致这起“炸管”事故。

“炸管”崩脸的女工毁容了,事故被定性为恶性事故。责任人赵曼被拘留调查。赵曼一口咬定没付错货,“炸管”是使用劣质材料造成的。

两天后赵曼被放了,警察说是凌西厂的人保她出来的。她走出那扇铁门,看见外边停着一辆凌西厂的车。来接她的是厂办主任。路上,主任跟她说,厂领导对你十分爱护,为了保你,把你的过失定到了最轻的程度,这样,你就不用负法律责任了。她没吭声。

主任又说,要感谢厂领导,以后要好好工作,要处处为厂里着想,别再给厂里找不必要的麻烦。她扭头看他,他说得十分激动,面部泛红,好像是他自己在感谢厂领导,在做保证一样。到了厂里,主管副厂长在办公室见了她。副厂长说话客气,面带微笑,不像对待一个事故责任人,倒像接待一个有功之臣。赵曼还是那句话,我没有付错货。副厂长柔声细语说,现在已经没必要讨论这个了,按惯例,你已经不适合做供应科的保管员了,在厂里干活儿也不适合,我想来想去,就让你去锦凌吧,咱们天天要到锦凌的货场取货,也缺一个办日常交接的人,你就常驻那边做这个工作吧,到那里你要好好工作,别辜负厂里对你的关心呀!

副厂长说得语重心长,赵曼却听得十分刺耳,她觉得这就是一种赤裸裸的交易,而事故和拘留不过是一种警告,如果她再坚持,也许会有更不好的事情等着她呢!

赵曼没好气道,我不会领这个人情。副厂长笑了,说,不用领情,你听从安排就是了。赵曼心一横,去锦凌能看见骆秋生的机会也多,何乐不为呢?就这样,赵曼回了锦凌。

第七章 野兽、美女和我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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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少青变得越来越霸道,他在厂里说一不二,提拔一个人或开除一个人,他嘴一歪歪就成事了。起初还有人敢提一些不同意见,这些人后来都被王少青找碴儿给开除了,大家见了,也就再不敢提不同意见。王少青说什么大家都说好或高,好,实在是好,高,实在是高。王少青就这样像充满气的气球一样,飘了。

他穿一身笔挺的西服,站在总经理办公室的阳台上俯视院子。其实他是一个有气质的男人,明媚的阳光洒他一身,也洒满了院子和厂房。王少青把两只胳膊抱在胸前,默默地朝下看,厂房和院子里的所有物体都成了接受他检阅的队伍。他有一双大大的眼睛,眉毛浓重,个子高高,熟悉的或陌生的女人见了他,都会忍不住多看他几眼。

王少青把骆秋生叫来,劈头就说,赵曼干过吹花,也算是有手艺的人,可惜了可惜了。骆秋生没吭声。王少青接着说,我想把她调回来,你看咋样?骆秋生的一颗头后撤,愣愣地看王少青。王少青催道,你说话呀?骆秋生本能地说,不行不行,古塔厂是她伤心之地,她不能回来的。王少青说,此一时彼一时嘛!骆秋生还是说,她不能回来的。

王少青说,你呀,还是思维狭隘了点,个人恩怨跟大环境相比不值一提,现在不管是大企业还是小企业,都要下到市场的海洋里比一比,胜者为王。咱古塔厂的前景别人想不出来,你应该想得出来,凌西厂,没法跟咱比吧?骆秋生默然。王少青用命令的口吻说,你和她毕竟有过一段,你去找她谈谈,她若是回来,我举双手欢迎。

骆秋生下楼,心里陡起波澜。他佩服王少青的能力,他曾跟王少青去多个城市开订货会,见识过王少青的本领,古塔厂能有大批订单,完全靠的是王少青的个人魅力。市场经济了,企业的头等大事不是生产而是订单,没有订单,你有再强大的生产能力也没用。可是,王少青又是一个骆秋生越来越不喜欢的人。成了王总后,他霸道也就算了,还传出了生活作风问题,不是王总时的王少青可没犯过这方面的错误,他积极上进谦虚谨慎,厂里青年女职工多,自然会有一些有姿色的,他视而不见,总持一副不为所动的姿态。苏连顺还夸过他,说他生活作风正派,是个能做大事的人。谁想到成了王总后他会变了个样子呢?后来有人总结古塔厂的历史时说,完全是王总而不是王少青闯的祸。

骆秋生在铁道线边堵住赵曼,把王少青跟他说的话重复了一遍,又把大家对王少青的议论重复了一遍,这等于把王少青的话加了一个标签或批注,使得赵曼可以先入为主地认清王少青的为人。骆秋生知道赵曼不会答应回古塔厂,正因如此他才有耐性把这件事讲得客观而又具体。

赵曼说,他就不怕我回去给他挑刺?骆秋生说,现在的古塔厂不是以前的古塔厂了,以前你挑刺厂长也拿你没办法,现在你要挑刺,老总一句话就可以开除你。赵曼说,我坐牢都不怕,还怕开除?骆秋生愣了一下。赵曼接着说,我倒真想离开凌西厂。骆秋生说,哪里都不是一块净土。赵曼说,我其实对古塔厂挺有感情的。骆秋生说,可古塔厂伤害过你呀!赵曼说,伤害我的不是古塔厂,是一些人。骆秋生说,王少青对你没安好心,你回去就是飞蛾扑火。赵曼说,人活着其实就是要迈过各种各样的坎儿,你回去告诉他,我还真想再迈一迈古塔厂这个坎儿。

一种弄巧成拙的感觉像一盆凉水从头顶浇下,骆秋生顿觉全身湿透,无处躲藏。他本能地反抗,不停地说,这不行,这不行,从各方面考虑这都不行。赵曼说,怕我回去影响你和苏晶的感情吧?骆秋生说,那倒不是,我是怕王少青对你不利,你不知道,他早不是那个文质彬彬的王少青了。赵曼说,你越说越勾起我的兴趣来了,我倒要看看,他到底成了啥洪水猛兽。骆秋生后悔得直拍脑袋。

骆秋生告诉王少青,说赵曼不同意回古塔厂。王少青听了笑了笑,没吭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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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关小乔的生活我是知道一些的,毕竟她是广播员,也算是厂里的名人,总会有人在背后议论她,还有乔师傅是她姐姐,跟乔师傅聊天时也会打探到一些有关她的消息。不久前她跟马五结婚了,乔师傅邀请我作为娘家亲属参加婚礼,我找借口没去,把份子钱给了乔师傅。小乔是我喜欢过的女人,看着她穿婚纱成为别人的新娘我肯定不舒服。听人讲,婚后二人并不和睦,经常吵架,有好几次马五都动手打伤了小乔。

我跟乔师傅提起小乔的事。乔师傅叹口气道,我一直不同意他俩的婚事,可那段时间小乔就像走火入魔,任凭你咋劝她都油盐不进,我猜想也许马五有他的过人之处,不然小乔不会那么迷他。婚后,他俩过得磕磕绊绊,有好几次马五跟她动手,她是脸上挂了花跑回娘家的。家里人都劝她离婚,可她就是不同意,说马五是一时冲动才动了手,其实他有许多优点呢!

我愤愤不平道,看不出他有啥优点。乔师傅说,马五跟他哥做生意,赚了不少钱,据说买了新楼房,装修好了就会从他父母家搬出去。我说,原来小乔爱的是钱呀!乔师傅说,不是,小乔并不爱钱,曾有好几个有钱人追过她,都被她拒绝了。我说,那小乔究竟爱他个啥?乔师傅说,马五嘴甜,他是用甜言蜜语把小乔给哄住了;他还会小浪漫,我好几次看见小乔捧着一束水灵灵的玫瑰花回家;他还会体贴人,他跑买卖常常去广州,每次回来都给小乔带一大堆东西,都是小乔喜欢的,有时髦的发卡、外国产的巧克力、港式的衣服,连胸罩和内裤都有。

我默然,不得不承认马五是有优点的,这些优点正好是我的缺点。还有马五的痞气也是一部分女人所喜欢的,想一想他那两手插裤兜,嘴鄙夷地歪着,瞧不起世间一切的表情,还有什么都无所谓的气质,我就有一种无法言说的隐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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会议室里王少青正在主持会议,中层干部以上的人都参加了。骆秋生不是中层干部,也被王少青叫来参会,用他的话说,你的分量比中层干部还重呢!骆秋生尽量往不显眼的边上坐,他的一只手不停地把玩着一个拳头大小的玻璃器物,这是他的一个新作品,他命名为“微型地球”,是运用冷热结合的工艺制作的,上面的地图按比例缩小,山川和海洋都是冷工艺的雕刻,凸凹之处通过手部肌肤的传导,令他感受到一种柔软的力量。他甚至想,如果他失手将这个玻璃球掉到坚硬的地上,它也会像皮球一样弹起,不会破碎一地。

王少青说,今天这个会有两个议题,一个是备战凌西厂,一个是成立公关部。先讲备战凌西厂,这次他们是主动向咱挑战,其实哪一次都是他们主动向咱挑战,作为咱厂在东北的主要竞争对手,他们是亡我之心不死呀!如果我们这次输给他们,他们就会大做文章,处处压制我们,抢我们的订单,所以这次比武比以往任何一次都重要,毕竟关系到我们以后的饭碗问题……

骆秋生知道此时的市场行情,玻璃工艺品的产地主要集中在河北、山西等地,素有工艺玻璃之都美誉的河北河间市就有大大小小的玻璃工艺品厂百家以上,购买玻璃工艺品,大多会想到这些地方。东北的玻璃工艺品厂历来不多,轻工业比较发达的锦凌也不过只有三个厂家,除了古塔厂,另外两家规模较小,一家是区办企业,一家是街办企业,改革开放后,因为竞争力不行,先后都破产了。此时的东北,只剩古塔厂和凌西厂能够参与市场竞争。这两家厂有传统的技术优势,改革开放后又都上了新项目,这才在玻璃工艺品市场上占据一席之地。凌西厂与古塔厂的技术和产品的风格相似,如果一家挤垮了另一家,这一家就能一枝独秀,招来更多的金凤凰。

王少青接着说,咱们一定要战胜对方,也一定能战胜对方,为了备战,咱要搞一个备战小组,我是组长,副组长嘛我看就由胡素珍和骆秋生来担任,组员随后再定。大家或向左或向右扭头,看看胡素珍,再看看骆秋生。胡素珍脸色凝重,看起来“压力山大”,骆秋生倒一脸平和,一副等闲之态。王少青也看看胡素珍和骆秋生,说,你们俩谈谈,有啥想法就直说,大家谁有想法都可以说说。王少青见大家都不开口,就点了胡素珍的名,让她说。胡素珍的脸唰的一下红了。

骆秋生知道,胡素珍不是腼腆的女人,他脸红不是羞涩,而是着急,是“压力山大”的结果。胡素珍说,他们是有备而来,如果没有一定的把握,他们不会冒这个风险,我看这次比武咱们是凶多吉少……王少青沉下脸道,他们的把握是啥?胡素珍说,他们肯定有针对性地研究了咱们的长处,找到了克制咱们长处的办法,这才敢挑战咱们,可咱们却对他们的办法一无所知,这样的话,怎么备战也是没用的。王少青说,依你之见,咱就坐等失败了?胡素珍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知己知彼,百战百胜,咱必须得知道他们掌握了哪些新技法。王少青说,那就设法知道呗。胡素珍说,人家肯定对咱保密,哪有那么容易能知道的呀!王少青说,我不管容易不容易,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和骆秋生了,不管使啥手段,一定要做到知己知彼。

王少青又说,讲下一个议题,经公司领导班子研究决定,准备成立公关部,公关部就是搞公共关系,说白了,就是拉关系走后门,把难缠的客户搞定,市场竞争越来越激烈了,搞营销是公司的首要任务,这个部门归我直接领导,部门人员待定。说到这,王少青扫视了一下众人,问,谁还有想说的?见没人应答,王少青狠歹歹地说,散会!

骆秋生和胡素珍并肩往特艺车间走,都闷着头,谁也不说话。胡素珍在想比武的事,骆秋生在想公关部的事。当时许多大型企业都有了公关部,业务主要有信息收集和处理、新闻传播、协调沟通、为产品销售架桥铺路等,搞公关的大都是一些靓丽的年轻女性,被称为公关小姐,这些人交际能力强,善于沟通,特别是善于与男性顾客沟通,个别的为了达到目的以色诱人,搞得这个职业名声越来越差。也有人把公关小姐看成交际花和妓女,搞正常公共关系的女性不免也受到牵连,被人轻看。联想到大家对王少青的议论,骆秋生就觉得王少青成立公关部是没安好心。

苏晶发烧了,上班时间到了她还没起床。骆秋生以为她还在生气,就走到床头想劝几句,人到跟前就觉一股热气逼人,吓了他一跳。说起来热气逼人好像夸张了,可骆秋生当时确有这种感觉,多少年后,只要想起这个早晨,热气逼人这个词就会从脑海里跳将出来,令他心里隐隐作痛。

起初骆秋生并没太当回事,只是有些许的歉意,认为苏晶是上火导致的感冒发烧,吃点药会好的。苏晶艰难地爬起来,穿了衣服想上班,走路晃晃悠悠的。骆秋生说,我给你请个假,休一天吧。苏晶没反对,重新上床躺下了。等他晚上下班回来,苏晶还没好转,用手摸头热得几乎烫手。赶紧让她吃了退烧药,转天起床时,还是没退烧。骆秋生说,去医院看看吧?苏晶说,不用,今天再吃点药,兴许晚上就好了。骆秋生上班,到了晚上回来,苏晶还没退烧,骆秋生吼了一声,赶紧上医院吧!

骆秋生把苏晶从床上弄起来,安抚儿子在家自己玩,门外锁了门,用自行车驮着苏晶去了医院。抽血化验,忙乎了一阵,岳父岳母也赶到了。苏连顺把骆秋生拉到一边说,小晶小时候得过肾病,这种病最怕发烧,耽误不得。骆秋生想说我不知道,却没说出口。

化验结果出来时,岳父岳母都傻眼了,骆秋生看不懂化验单,说不就肌酐值高点吗,养一养就行了。苏连顺狠狠瞪他一眼说,无知,你去问一问医生就啥都明白了。一问医生,骆秋生也傻眼了,苏晶居然是尿毒症。

苏连顺喃喃自语,说就怕这个,这个还是来了,小晶的命苦呀!事到如此骆秋生才明白,苏晶从小肾就有毛病,但由于控制得好,一直都还可以,没想到这一发烧,成了尿毒症。骆秋生也知道这是不治之症,一种不好的预感像雨水般从头淋到脚,他不敢再想下去。

苏晶住院了,骆秋生当然要陪护,他跟王少青请了假,又把骆运良送到姐姐家托管。漫长的陪护日子就这样开始了。

几天后,苏晶烧退了,但人胖出一圈,脸都变形了。苏连顺说,这不是胖,是浮肿。骆秋生伸手按了一下她的脸,按下一个坑,好一阵都不复原。苏晶主要是肠胃反应得厉害,吃点什么,胃便堵得受不了,痛苦之状令骆秋生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苏晶经常呕吐,骆秋生便拿个水盆接着。

苏晶对于自己的病情是有一些了解的,她还那么年轻竟得了这种病,精神上的痛苦不亚于肉体上的痛苦。反应轻一些时,她会把头埋在被子里偷偷地哭。骆秋生强作镇静,在一旁有一句没一句地劝,他说这病也没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是身体里的毒素多一些吗,咱们排呀,啥能解毒咱们以后就吃啥,我就不信咱战胜不了它。见苏晶还是哭,骆秋生又说,不是所有得这种病的人都不能治好,你年轻善良,上天都会眷顾你。苏晶终于从被子里露出脑袋,噙着泪水说,我死了倒好,正好给人腾地方。骆秋生心里尖锐地疼痛起来,他故作平静地说,我保你会好起来。苏晶说,你以为你是谁呀,你是神仙呀?骆秋生说,我虽不是神仙,但我会感动神仙,神仙一定会让你好起来的。

苏晶含泪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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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师傅跟我说,小乔离婚了。

乔师傅看似平静的一句话像一声炸雷,震得我打了个激灵。我停住手里拧螺丝的扳子,愣愣地看乔师傅。乔师傅又说,她终于想通了,马五是她错误的选择,如果再跟他过下去,她将毁了自己。我问,离得顺利吗?乔师傅说,她提出离婚,马五毫不犹豫就同意了,就去民政局办了手续,就这么简单。我说,离了挺好的。乔师傅说,好在她还年轻,还可以重新选择新的生活。说到这,她死死盯住我的眼睛,问,如果她现在肯跟你,你还能要她吗?我说,不知道。乔师傅说,你也老大不小了,能考虑尽量考虑一下小乔,其实你俩才是最般配的。

我又听到了有关小乔离婚的不同版本。有人讲,马五有新欢了,小乔责问他,他不承认,还动手打了小乔。小乔暗自跟踪,终于在一条胡同的一间平房里逮了个现行,小乔闯进去扑打那个女人,马五又动手打了小乔,小乔这才提出离婚。

还有一个版本,讲马五有了新欢后并不避着小乔,他还跟小乔讲他和那个女人的细节。甚至还把那个女人带回了家。小乔跟那个女人厮打,马五就帮着那女人打小乔。离婚是马五提出来的,小乔不同意,马五就施暴,打得小乔撑不住了,她才同意离婚。

我失眠了,凌晨睡着,两点钟不到就醒了。睁开眼,眼前一片黑暗,只有透过窗帘渗进来的一丝路灯的微光。我在微光里瞪着眼睛思考,我想要她时,她不跟我跟马五,现在马五不要她了我还能要她吗?捡一个地痞玩够的剩女我成什么人了?我还有脸见人吗?可说心里话,我的确喜欢她。

思考的结果是,我得见一见小乔,亲耳听她怎么说。

第二天上午,我找个班组休息室没人的机会,抓起桌上的电话打给小乔,说想见见她。要是往常,她一准说没空,可这次她很痛快就答应了。我说在哪儿见好呢,她说你来办公楼后边的空地吧,这里安静。我问是现在吗,她说是现在。我撂了电话溜出去,来到办公楼后身,这里有一片草坪,草坪的尽头竖着一块硕大的宣传牌,宣传牌是铁板做的,下边有一米高的空堂,从空堂处我看见一双高跟皮鞋和两截秀美的小腿。

我蹚过草坪,草坪是禁止人踩踏的,可不踩草坪就到不了宣传牌的后边。宣传牌这边是正对阳光的一面,上午阳光强烈,小乔选择了背对阳光的姿势,我就不得不直面阳光了。这样一来,我看到小乔的脸是阴着的,我只能眯着眼睛看她。

小乔说,我的事你也听说了吧?我说,听说了,可我还想听你说一遍。小乔说,其实挺简单,我选错了对象嫁错了人,只能自食其果。我说,总得有个诱因吧?小乔说,他有外遇了,我不能容忍,选择了离婚。我想问是你先提的离婚还是马五先提的,犹豫再三没问出口。

小乔说,我姐说你心里还有我,真的有我吗?我沉吟片刻,弱弱地说,有。小乔说,你觉得我还有资格再有婚姻吗?我还是弱弱地说,有。小乔说,你真的不嫌弃我?我说,不嫌弃。小乔说,那咱俩就定了吧。

我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千辛万苦追不到的人,不可企及的人,梦寐以求的人,就这样用云淡风轻的口气,轻轻巧巧的声音,让我的梦想变成了现实。可我毫不激动,时过境迁,小乔已不是那个小乔,我也不是那个我了。我没有拒绝完全是情感的惯性使然,而她重新选择我,不过是退而求其次的没得选择的选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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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曼做商业间谍了,也许叫手艺间谍更贴近。

赵曼的长发扎成马尾,穿一件简单而明丽的裙子,这一年她已年逾三十,可还是喜欢把自己打扮成纯真少女的模样。她虽然常驻锦凌负责接货,可还是会有一些回葫城厂里的机会。

租的房子退了,她在葫城已没有了住所,只能找个旅社住下来。然后用旅社的电话打给欧阳铁,约他见一面。欧阳铁答应得很痛快,赵曼毕竟是他喜欢过的人。

晚上,赵曼在旅社附近的一家饭馆订了一间小包房,二人边吃边聊,欧阳铁问她,两地来回跑,习惯吗?赵曼说,就是不习惯,时间长了也就习惯了。欧阳铁说,不习惯的话,可以找厂里再谈谈,要求换个工作,我也可以找领导帮你说说好话。赵曼话题一转,问,那个被“炸管”毁容的女工怎么样了?欧阳铁说,脸上留了好多细碎的疤痕,已经不在厂里干了。赵曼叹口气道,她太不幸了,我特别同情她,可我知道,那不是我的原因,我没有付错货,“炸管”就是劣质原料造成的。欧阳铁说,我也知道你是对的,可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够左右的,较起真来伤害的只能是我们自己。赵曼说,手艺人就该有较真的劲儿,没这股劲儿,能做好手艺活儿?欧阳铁说,这是两码事。赵曼说,是一码事。欧阳铁说,好好,我不跟你争,就算是一码事吧。

沉默了一会儿,赵曼说,其实,我还是想当个吹花工,我骨子里是个手艺人。欧阳铁不解道,可当初你为啥主动要当保管员呢?赵曼低下头说,可能是信心不足,才离开生产一线的吧!赵曼缓缓抬起头幽幽地盯住欧阳铁的眼睛,说,你能教我手艺吗?欧阳铁率先移开眼神,说,过一段再说吧。赵曼问,一段是多久?欧阳铁说,可短可长,这要看一件事发生得是早还是晚了,这段时间内我是不能分散精力的。赵曼问,能跟我说是啥事吗?欧阳铁说,没啥不能说的,我们正在备战一场挑战赛,现在厂里演练的吹花技术是保密的,不能让其他人接近。赵曼说,我是其他人吗?欧阳铁笑了,说,你别误会,在厂里也是这样,只有核心小组的人才能参加备战。

吃完饭,欧阳铁送赵曼回旅社。走到旅社门口时他用一种热辣辣的眼神看赵曼,意思明显在说,我可以跟你一起去房间吗?赵曼抢先开口,送到这儿可以了,反正这几天锦凌那边不进货,我都在葫城,明天再见吧。欧阳铁不好再说啥,只能告辞。

第二天,欧阳铁打来传呼,留言说晚上要回请赵曼。赵曼到旅社前台回电话,说,咱俩这么客气干吗,还回请我,用得着吗?欧阳铁说,你不是要学手艺吗?今晚我带两个手艺人过去,你们混熟了,以后对你有帮助。赵曼说,原来是这样呀,那我听你的好了。

第三天,还是昨晚的那家饭馆,那是间小包房。赵曼提前到的,一个人坐在包房里胡思乱想,她想骆秋生,想小狼河边的小树林,想铁道边的恶人杜高,想凌西厂的“炸管”,想着想着欧阳铁到了。在他身后还有一男一女,男的她认识,女的看着眼生。欧阳铁先介绍男的,这是我师兄王中,现在是车间主任了。又介绍女的,这是我徒弟范霞,跟我一段时间了。

落座,边吃边聊,很快聊起赵曼要学手艺的事。赵曼说,我上班第一天起干的活儿就是吹花,可一直没学到真正的本领,我也想跟范霞妹妹一样,跟欧阳铁师傅学手艺。欧阳铁撇着嘴说,就你目前的水平,跟范霞学就可以了。赵曼就朝范霞笑道,那就请范师傅多教我了。范霞连连摇头摆手说,叫师傅我可不敢当,咱俩谁大吧?赵曼说,当然我大,我都过三十了,你看起来也就二十岁。范霞说,我二十二,我就叫你赵姐吧。赵曼说,好,我叫你小霞。

四个人都喝了酒。赵曼很少喝酒,不过也有一二两的酒量。王中和欧阳铁的酒量都不错,为了套近乎,赵曼超常发挥,喝了三四两,喝得舌头都大了。她借酒劲套比武的事,欧阳铁舌头也大了,拉长声调说,古塔厂那几头烂蒜我还真没放在眼里,跟他们比,我带范霞去就足够了,没必要非得请个外国人来。范霞说,师父,不是外国人,是华裔意大利人。欧阳铁说,都一样,请他来就是看不起我。王中瞪了范霞一眼说,别瞎说,这是商业机密。欧阳铁说,啥商业机密,咱们又不是经商的,咱们是手艺人。王中说,那就叫手艺机密吧。欧阳铁说,这又没外人,啥机密不机密的,你信不着赵曼,难道还信不过我?王中连忙解释,你跟赵曼是啥关系我能不知道吗?咋能不信任她呢?别忘了,当年我还帮你追过人家,比武定亲嘛,本来咱们赢了,大妹子是你的人了,谁承想古塔厂耍赖,不守规矩,大妹子没跟你。说到这,王中盯住赵曼说,大妹子,是你没看上他吧?赵曼说,当年我小,不懂事。王中哈哈大笑道,现在懂事了,晚了,欧阳铁是有妇之夫了。

赵曼赶紧把话题又绕回去,说,我不懂啊,咋就请个外国人呢?咱们的手艺真不如他?欧阳铁大着舌头说,我就不服他,那年意大利来的那个洛伦佐厉害不?还不是败在阿伟大师的手里,我是阿伟大师的徒弟,也差不到哪儿去吧?赵曼说,我听说过,古塔厂的胡素珍是阿伟大师的前妻,她跟阿伟学到的东西肯定比你多吧?欧阳铁说,学得多能咋地?不发展成自己的东西,能成大器?王中说,是呀,这就牵扯到继承和发展的问题,继承重要,发展更重要,吹花是手艺,也是艺术,一味地学,不发展形成属于自己的风格,都是白搭。赵曼说,那干吗还要请外国人?王中搂住话题,打哈哈道,咱喝酒,喝酒,来,我和赵曼喝一杯。

赵曼和范霞聊得更多一些,范霞是个性格直爽的姑娘,二人性格相近,聊得相当投机,几乎瞬间就成了好朋友。

翌日,赵曼要搭乘厂里取货的卡车回锦凌,欧阳铁特意赶到旅社来相送。他进了赵曼的房间,坐下,一边看赵曼收拾东西,一边说,你别急,等我们跟古塔厂比武完了,我就张罗调你回车间学艺的事。赵曼说,我听你的。欧阳铁说,这之前,你可以跟范霞先学一点东西。赵曼说,我干吹花比她年头多,她能教得了我?欧阳铁说,你别不服,名师出高徒,没看她跟谁学的,就现在,范霞的手艺在凌西厂也能排在前边。

就要离开房间时,欧阳铁突然说,你就不问问我婚姻幸福吗?赵曼心里警觉,脸上却平静道,我一个大姑娘问这样的话题不太合适吧?欧阳铁说,是你不跟我处了,我才选择别人的。赵曼说,过去的事了,还是别提了。欧阳铁说,你还是那个赵曼,不像时下的那些女人,你也知道,现在的人最不拿男女关系当回事了,谁和谁都有可能发生点故事。赵曼说,我不是那种人。欧阳铁说,我也不是那种人,我是个对家庭负责任的男人,可我毕竟是男人,对真心喜欢的人还是向往的。

“真心喜欢的人”这句话像从窗口那边射进来的一束阳光,扑到赵曼脸上,并由脸上的五官进入内心,令她心河波动。她倒不是对欧阳铁动了感情,而是想起了骆秋生,尽管他已是有妇之夫,可她还是顽固地忘不掉他。她努力使自己平和,说,你刚才说过,我们都不是那种随便的人,所以只能把喜欢压在心底,不能让世俗的行为玷污了这份感情。她说这话其实是对自己说的,同时也给欧阳铁戴上一顶高帽,这样的高帽有助于抑制他的婚外情欲。

打这以后,赵曼进入角色,开始了“手艺间谍”的工作。欧阳铁和王中警惕性高,不可能从他俩嘴里得到更多有价值的东西,赵曼便从范霞入手。

小姑娘嘛,都爱美,喜欢小礼物,赵曼便拿出赵罗从广州那边带回的发卡、头巾送给范霞。时髦货这边买不到,范霞见了十分欢喜,二人的关系迅速升温,只要赵曼去葫城,范霞便跑过来见她,有一次范霞还特意赶到锦凌和她相见。她俩一起吃饭,一起聊天,很自然地会聊到手艺。赵曼便是从这聊天中摸清了凌西厂比武备战的底细。

没错,凌西厂的秘密武器就是华裔意大利人从培风,从培风祖父那辈移民意大利,职业就是玻璃工艺品的手工制作,他生长在意大利威尼斯的被称为“玻璃岛”的穆拉诺,从小看到的都是玻璃工艺,长大后也学了这门手艺。他家有自己的玻璃工艺品厂,因为一件范霞也讲不清楚的事情和家里闹僵,他就赌气出走,回到他的祖籍地葫城。听说了他的身世和来历,王中嗅到机会,说服老总,把他请进凌西厂做了技术顾问。

听范霞讲,从培风的手艺特点是水晶玻璃工艺,水晶玻璃比一般的玻璃优点多,由水晶玻璃制造出来的工艺品晶莹剔透,冷峻高雅,有着钻石般的绚丽。从培风用古法玻璃制作水晶,再用热冷交替的办法制作水晶玻璃工艺品,在业界占着一绝。他在欧洲的手工制作大赛中曾获得过大奖,这样的手艺人来国内肯定是没有对手的,挑战古塔厂也不会有任何悬念。

赵曼打电话跟王少青做汇报。王少青说,你的任务完成得相当出色,现在可以回厂了。赵曼说,我还没看到过从培风咋样吹花。王少青说,不用了,你回来吧。赵曼也知道自己无论如何努力,也弄不到更有价值的东西了。

赵曼在古塔厂正式亮相了,和走时的灰溜溜相比,回来算是风风光光。在全公司的职工大会上,王少青亲自宣布,赵曼担任新成立的公关部部长。

台下的一颗颗脑袋就近凑到一起,叽叽喳喳地议论。王少青拍了桌子,冲下边吼,别开小会好不好?谁再私下说不好听的话,我开除他!王少青的威慑力果然了得,一颗颗脑袋迅速分开,横平竖直地挺着,会场安静得能听到呼吸声。

骆秋生身上出汗,心里却冒凉气,王少青接下去讲的什么他一句没听进去。

大会散场,部分人转到小会议室开备战小组会。王少青主持,胡素珍、骆秋生、李长江等人参加,令骆秋生相当别扭的是赵曼也参加了。王少青让赵曼坐在他的侧手边,近得伸手可触,骆秋生坐他们对面,如坐针毡。

赵曼介绍了凌西厂的备战情况,介绍了华裔意大利人从培风,大家听了都挺紧张。古塔厂从来没搞过水晶玻璃工艺品,从培风出手,古塔厂没有一个敌手,怎么办?王少青问胡素珍,阿伟师傅会用水晶玻璃吹花吗?胡素珍说,会,但不是强项,即使阿伟在场,也可能赢不了这个从培风。王少青说,那咋办,总不能甘心认输吧?骆秋生赌气道,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没啥可怕的,我回去就试试用水晶吹花。李长江说,秋生有志气,可志气不当饭吃,才开始搞水晶,咋搞也搞不过人家。王少青还是问胡素珍,咱真搞不过人家?胡素珍说,搞不过。

王少青低头不语,会场静默了好一阵,王少青才抬起头来,说,逢强智取,看来咱只能玩点阴招了。

下班时骆秋生率先出厂,走到院门外躲到一棵老槐树后边,待赵曼骑自行车出来了,他才从老槐树后边闪出,也骑上自行车尾随而去。到了铁道边的僻静处,他喊了一声赵曼,两人都跳下车,推车步行。

骆秋生说,你还是回古塔厂了。赵曼说,没办法,我拗不过自己。骆秋生说,我一直都想拦住你。赵曼说,还有一些人拦过我,有说我当公关部长和当小姐差不多,也有说王少青调我回来没安好心。我这个人就是爱挑战,你们越这么说我越想试试,看我能不能守住自己的底线。

碎石子路硌得车胎咯噔咯噔响,有风从身后吹来,吹得两个人的头发都从后边竖起,像长了满头的刺儿。赵曼说,开完会王少青找我谈了,要交给我一个任务,被我拒绝了。骆秋生问,啥任务?赵曼说,他跟我讲了他的阴招,就是叫我继续接近凌西厂那边的人,想办法在从培风的吹花工艺上动手脚。叫我刺探情报可以,这也算是公关的一项工作,可叫我使阴招,我做不到。骆秋生问,他咋说?赵曼说,我不干,他也没坚持,说能理解我,看来他也不像你们说的那样不堪。骆秋生叹口气说,让时间证明一切吧。

骆秋生在返回的路上,想得更多的是从培风的手艺,对赵曼的担心反而散淡了。水晶玻璃与普通玻璃不过是材质上有所不同,吹花原理是相同的,只要了解了水晶玻璃的特性,摸索出操作特点,也不该是难事。难的是时间,熟悉任何规律性的事物都需要足够的时间,短时间想摸索出它的特性显然是不可能的。

转天下班回家,一进屋见岳父岳母都在这儿。苏晶病情好转,苏连顺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骆秋生礼貌性地叫了一声,爸。苏连顺笑道,好久没喝酒了,今晚上咱爷俩喝两杯。苏晶生病后,骆秋生还没喝过酒,苏连顺也没喝过酒,喝酒的嗜好似乎被他们同时遗忘了,现在一经提起,两个人都跃跃欲试。再看餐桌,岳母已经加菜了,有肉有鱼还有下酒的小拌菜。苏连顺拎过一瓶“凌川”酒往桌上一蹾,蹾得桌子吧嗒一声摇晃起来,被骆秋生赶紧扶稳了。

开喝,一杯酒下肚,骆秋生缓慢地呼出一口长气,觉得酒味醇正香甜。他把头挨向苏连顺,说,爸,难得今天好心情,我敬您一杯吧。苏连顺说,不,我敬你,是苏晶把你拖累了。骆秋生说,爸,您咋能这么说,这么一说好像咱们不是一家人了,夫妻一体,咋能说谁拖累谁,喝酒!苏连顺也说,喝酒!两只杯子碰得叮当响,两个人都踊跃地喝。

这一晚的酒喝了足够长的时间,另外三个人离席好半天了,他俩还依然在喝。喝高了,话就多。骆秋生说了王少青,说了公关部,还说了将要和凌西厂的比武。苏连顺大半辈子都在古塔厂,对古塔厂的感情没人可比。他叹口气说,没想到王少青这小子是这样的人,他可真会装,骗了我这么多年,我愣是没看出他是个大色鬼。骆秋生愤愤道,简直就是野兽!苏连顺说,色鬼也好,野兽也罢,这小子还真有两下子,那么多厂子黄了,那么多厂子半死不活,没想到古塔厂一枝独秀,还越活越带劲了。

又说到了比武备战。苏连顺说,在咱古塔厂,包括胡素珍在内,我还是觉得你对吹花技术的悟性最高,前天在街头碰见杜肚子时还聊过你,他也说你是最适合搞这门手艺的。我不是替你吹,我有预感,将来这个行当中你肯定是最厉害的。骆秋生说,那要看跟谁比了。苏连顺说,跟谁比你都是最厉害的,你现在缺欠的是见识,你得全世界走一走看一看,去法国去比利时,还得去意大利威尼斯那个叫“玻璃岛”的地方看看,到那时你的见识就不一样了。

苏连顺的话令骆秋生很感动也很振奋,想一想苏连顺对他的好来,他的心就和酒一起滚热起来。他大着舌头说,我亲爸走得早,我咋想咋觉得您像我亲爸呢!我这辈子还没跟我亲爸喝过酒,要不是您,我恐怕现在还不会喝酒呢!苏连顺也大着舌头说,我跟我儿子也没喝过几回酒,真的是和你喝的次数最多。骆秋生愈发感动,想一想以往对人家的不恭,就懊悔得不行,他用不连贯的口齿开始做起自我批评,他说我真不是东西,您这样对我,我还耍小心眼儿,我嫉妒大舅哥,还抱怨您和妈,真是太不应该了,我也对不起苏晶……说着说着鼻子发酸,竟掉了几滴眼泪。苏连顺没有责怪他,也摇头晃脑做起自我批评,他说最初我让你陪我喝酒,不是为你好,也不是为我好,而是为小晶好,小晶肾不好,身子单薄,不适合有频繁的房事,而你又偏偏一副壮身子,欲望一定不小,你知道的,我没理由叫你们少做,咋办呢?无奈之下才想出这个法子,叫你天天陪我喝酒,你喝多了,自然也就做不成了,是不是呀?所以我也不是东西,我的私心太重……骆秋生抹掉脸上几滴泪水,突然觉得自己瞬间清醒许多,喝酒居然是岳父的阴谋与圈套,如此想来,他的婚姻也是一个圈套,苏连顺相中他不过是为了给自己的女儿招一个不要报酬的护理员?骆秋生出一身冷汗,酒醒了大半,说什么也不喝了,跳上床倒头便睡。

在古塔厂,王少青成了唯一的生活作风不好的人,原来口碑不佳的李长江反而褪色了,想占女人小便宜的毛病在王少青的大开大合面前不值一提。人们提起生活作风问题,第一个想起的就是王少青。

有一天,王少青带上赵曼去省城会一个客户。开车进城,先在酒店入住。晚上,王少青把电话打进赵曼的房间,叫她到他的房间来一趟。赵曼刚刚洗过澡,爬上床想休息了,无奈,只好下床,重新穿好衣服,去敲王少青房间的门。门开了,进屋,王少青伸手拉她坐到床沿儿上,而她原本是奔着窗口的椅子去的。王少青也坐到床沿儿上,色眯眯地看她,翕动着鼻翼说,真香。赵曼的脸火辣辣的。王少青屁股移动两下,伸手去拉赵曼的手,被赵曼甩开了。

赵曼跳将起来,跳到房间中间的位置,气咻咻冲王少青说,王总,我是公关部长,不是小姘,不是妓女。王少青嘿嘿地笑,说,是不是没关系,我喜欢你就行。赵曼说,可我有关系,做这样的女人,不如死。王少青说,好死不如赖活着,况且我会让你活得相当滋润。说罢,起身扑向赵曼,赵曼闪开,吼道,王少青,请你放尊重点,不然,我会让你收不了场。王少青摇摇头,坐回到床上的位置说,好了好了,你别激动,坐下谈。赵曼说,你要是这样,也没啥好谈的。王少青说,我不这样了还不行吗?坐坐,谈谈工作。

赵曼这才走向窗前的椅子,慢慢坐下,保持着一种高度警惕的姿势。王少青说,其实你也应该理解我,你连我这关都过不去,还咋搞公关呀?赵曼说,公关是正常沟通,也该走正道。王少青说,走正道那叫公关吗?赵曼说,没想到你如此理解公关,如果你不改变对公关的理解,对不起,我只能辞职了。王少青说,辞职你可就没工作了。赵曼说,我宁可没工作,也不会干这种工作。王少青说,咱先别提辞职,你说说,你想咋搞公关?赵曼说,我就不信邪,走正道,守底线,照样能完成我该完成的工作。王少青说,好吧,我倒要看看你完成得咋样,你可以回自己的房间了。

赵曼回到自己房间后一下子躺倒在床上,浑身有一种酸痛的疲惫感。她眼睛盯着天棚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也没想,就朝着天棚发呆。不光是眼睛,她觉得整个躯体都像眼睛一样盯住天棚,把天棚盯成了波动的液体。

第二天,赵曼开始了自己的“公关”之旅。

赵曼见的是省内玻璃工艺品最大的客户,姓涂,大家都叫他涂总。涂总是做外贸的,在国内外都有输出渠道,用王少青的话说,搞定涂总,古塔厂就吃饱了一半。宴请涂总的晚宴就安排在他们下榻的酒店餐厅里,涂总一行三人参加,古塔厂这边只有王少青和赵曼,二人一左一右把涂总夹在中间。

王少青一连敬了三杯酒,该说的场面话都说了。生意场上王少青是个天才,很多难搞的客户都被他搞定了,只有这个涂总难缠,一直没有得到过他的订单。王少青知道涂总不缺钱也不缺女人,怎么拿下他呢?还得靠钱和女人,不缺钱,不等于他不要钱,不缺女人,不等于不缺上品的女人,什么样的女人才算上品女人呢?在他眼里,赵曼就是上品,那脸蛋、那身段、那桀骜不驯的性格,对男人都有不可抗拒的力量,这次来,他其实是把宝压在了赵曼身上。

王少青敬完酒,赵曼开始敬酒。她拿了酒瓶,绕圆桌给每人斟满酒,酒瓶微倾,扯出一条不绝如缕的细流,刚好平了杯口。做公关的,喝酒的场合多,酒桌上的技巧也在不知不觉间学会了。倒完一圈酒,赵曼举杯发表祝酒词,早拟定好的,说起来朗朗上口,她是以代表吹花手艺人的角度来敬客户的,客户是谁呀?是手艺人的衣食父母。话讲完,她一仰脖把杯中酒干了。一杯二两半那种,大家都夸她豪爽,都干了杯中酒。

涂总说,我真想给你们一个大单。王少青眼睛亮了,说,全靠涂总成全。涂总却话锋一转说,全国这么多厂家,都找我,给谁不给谁,都看我呢。压力山大呀!赵曼说,涂总,我看也不难,一看价位二看质量嘛!涂总说,问题是价位和质量都差不多呢?赵曼说,那就要看个人感情了。涂总笑道,那是,要看感情嘛!王少青接茬儿道,以后咱们的感情,肯定会像钢铁一样,牢固得很。

酒至半酣,趁涂总上卫生间时王少青跟赵曼说,陪涂总唱卡拉OK吧。赵曼点点头,她知道这是她分内工作,只要不出大格,她都会积极配合。那些年卡拉OK刚兴起,很多人特别是男人都热衷得很。赵曼喝了不少酒,酒是个好东西,它能使人忘记羞怯,忘记一些常理的束缚。赵曼走到包间的大电视跟前,抓起话筒说,我不会唱歌,但今晚却极想唱歌,我把这首歌献给我们亲爱的涂总。

赵曼说这话时有一种三陪小姐的感觉,她很快调整了自己的心理,使自己的演唱自然而热情。赵曼唱歌水平并不高,却唱得煞有介事,一曲终了,赢得满堂彩。

接下来赵曼和涂总二人对唱。涂总嗓门洪亮,底气十足,赵曼唱歌时总感觉一侧腮边有一股热气烤着她。那个时代场面上的男人唱歌水平都不低。唱到动情处,涂总忘情地拉住赵曼的一只手,由于身体挨得太近,赵曼的脸上落满了涂总的吐沫星子。

涂总唱兴颇浓,和赵曼一共唱了八首歌。唱着唱着,包房里就只剩下王少青、涂总和赵曼三个人了。涂总问人都哪去了,王少青说都跳舞去了,酒店的顶层是舞厅。涂总说咋不叫我,王少青说,你和小赵唱得来劲,别人咋好打搅呢?见涂总有些尴尬,王少青笑道,开个玩笑,我们大家都是舞迷,只有你和小赵是歌迷嘛,我也要去跳舞了。他冲赵曼眨眨眼睛,也出去了。

赵曼知道王少青留下她是什么用意,她心里有数,打擦边球可以,底线不能破。她和涂总接着唱歌,在她理智的掌控下,涂总所占的最大便宜不过是搂了她的腰。

第八章 落幕与朝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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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凌老城里发生了一桩杀妻案。

在西街的某一个胡同里,一个丈夫杀了自己的妻子,原因是她当了小姐,跟数不清的男人发生过性关系,让他蒙受了奇耻大辱。我听很多人讲过这件事,都说这原本是一对恩爱夫妻,两个人都在二轻系统的厂子当工人,厂子黄了,二人都下岗了,丈夫出去打零工挣不来几个钱,无法养活家里的老小,妻子就瞒着丈夫偷偷去歌厅当了小姐。做这一行免不了贪晚和打扮,不引起怀疑是不可能的。某一天,丈夫尾随妻子,终于发现了妻子的秘密,他冲进妻子做那种事的场所,掏出怀揣的尖刀捅向妻子的胸膛。

与此同时,在广州街头也发生了一桩杀人案。一个在街头散步的女人被一个歹徒拦住去路,就在女人愣神之间,歹徒掏出一把尖刀,捅进了女人的胸膛。这个女人不是别人,正是赵曼的姐姐赵罗。

这件事对赵曼的打击要多大有多大,在相当长一段时间里,她精神萎靡,状态不佳。

很快就到了相约比武的日子,对于这场比武,省里非常重视,想让这场有关工人手艺的比拼给低迷的工矿企业带来一丝亮色。省内的新闻媒体也做了空前的投入,提前一个星期就在某个电视节目里介绍两个公司的参赛选手,引起了社会上的广泛关注,以至于很多家庭在看电视时都议论这件事,打赌谁会是最后的赢家。古塔厂被介绍的选手是胡素珍、骆秋生和李长江,凌西厂被介绍的选手是欧阳铁、王中和范霞。欧阳铁在周瘦子退休后,已经是凌西厂新一代的技术大拿。

凌西厂一行是坐着一辆大巴车来的,呼啦啦下车,阵容看起来相当庞大,超过了以往。他们住在离古塔厂不远的一家宾馆,领队是他们的老总老刁。这刁总很会当领导,该抓的抓该放的放,让手下人都有事可做,比如这次比武,他就放手让王中负责。入住当晚全体放松自由活动,赵曼约了欧阳铁到外边喝咖啡。

初创时期的咖啡厅还略显简陋,洋味不足,里面只有吧台和火车座。欧阳铁走进来时赵曼已坐在一个相对僻静的火车座上等候,欧阳铁落座,赵曼要了两杯咖啡,还点了果盘。

欧阳铁劈头就说,你去葫城找我,就是为了这场比武吧?赵曼回答得也十分坦诚,是呀,现在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没必要再隐瞒,我在古塔厂是个公关小姐。欧阳铁说,虽然早知道了,可听你亲口说,还是不舒服,一个纯洁的女孩子,不该做这种职业。赵曼说,我不认为这种职业丢人,在这个职业中我其实一直充当一种维护或洗白的角色,我是有底线的。欧阳铁问,你守得住底线吗?赵曼心里似被锐器扎了一下,她低下头说,我努力在守。欧阳铁说,你已刺探到我们凌西厂的底细,你们是不是特有信心战胜我们?赵曼说,说实话,没信心,你们有从培风呀。欧阳铁说,本来我应该恨你,可不知为啥,就是恨不起来。赵曼脑海里闪现出骆秋生的影子,她应该恨骆秋生吧,可为啥也恨不起来呢?欧阳铁接着说,古塔厂伤害过你,我不明白你为啥还要回来?赵曼说,我跟许多人回答过这个问题,一句话,从哪儿跌倒就从哪儿爬起来。欧阳铁说,你爬起来了吗?赵曼心头又像被锐器扎了一下,这几乎是灵魂拷问,她没有答案,无法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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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小乔结婚了。

对于我而言,这是一场不可捉摸的幸福。关于我的婚事熟人圈议论颇多,焦点主要集中在小乔是二婚身上。我不在乎别人怎么议论,对于我来说,终于和自己喜欢的人走到一起才是最重要的,其他的都无足轻重。

我家住房紧张,没有房子可做婚房,房子还是小乔解决的,她是厂里的广播员,在厂里接触人多,找到能帮忙的人的机会也就比我多。房子是借来的,暂时安顿而已。

小舅没有参加我和小乔的婚礼,婚礼那天,也是古塔厂与凌西厂比武的日子。有关细节我是后来听小舅讲给我的。比武惊心动魄,他讲得却平淡如水。

还是三对三地比,凌西厂第一个出场的是欧阳铁,古塔厂出场的是胡素珍,都是一等一的高手,二人实际又是师姐师弟的关系,旗鼓相当,胡素珍险胜欧阳铁。凌西厂第二个出场的是欧阳铁的徒弟范霞,古塔厂是李长江,范霞初出茅庐,李长江是老手,本来都认为李长江能赢,没想到范霞出手不凡,吹制水平远在李长江之上,范霞大胜李长江。第三场又一次成了决胜局。

传说中的华裔意大利人从培风出场了,这人年纪不大,脸上的胡子还是绒毛,看面相完全是一个稚气未脱的小伙子。古塔厂这边出场的是小舅,小舅说本来他有取胜从培风的机会,在从培风上场之前,有人授意毕桂花在从培风的工艺流程中动了手脚,也就是说,按这个流程走,从培风的手艺是不能完全得到发挥的。用这种法子取胜是莫大耻辱,小舅果断地放弃了自己的这一道工序。在没有这道工序的前提下,从培风以威尼斯派传统水晶玻璃工艺花瓶的繁复花型大胜小舅。

小舅说,比武失利后古塔厂的处境会很难,一些高端玻璃工艺品的订单会被凌西厂抢去不少,我的处境更难,王少青对我大发雷霆,说如果古塔厂垮了,那一定是拜我所赐。我反击道,不管咋样,比武要靠真本事,使阴招赢了还不如输了痛快。王少青说你痛快了,古塔厂的职工就都不痛快了,如果我把这事告诉全体职工,一人一口吐沫能淹死你。我知道他也不敢告诉别人内幕,比武使阴招毕竟是不光彩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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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来苏晶的状况有些异常,她胃口极好,少吃多餐,每天至少要吃六顿饭,到了夜里,她更是频繁地喊饿。骆秋生总是马不停蹄地给她热饭热菜,她吃过饭后会安静一会儿,一会儿过后,她又开始烦躁不安,不停地从床上挺起身体,大声地喊饿。

这样的状况没有维持太长时间,夏天来临时,苏晶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从狂吃东西变得不吃东西了。硬喂给她,只一会儿她就会吐出来。苏连顺说,住院吧。骆秋生背着她要走的时候她哭了,她说我这一走还能回来吗?骆秋生说,别瞎说,你不回来能上哪去?苏晶说,我知道自己能上哪去,我又不知道自己能上哪去。骆秋生一边背着她下楼一边说,别瞎想了,咱们这个家没你是不能叫家的。苏晶说,不叫家叫啥?骆秋生说,叫不是家。苏晶趴在他背上孱弱地笑了两声,走在后面的岳母却哭出声来。

住院以后,苏晶依然不吃东西,只能靠输液维持。苏连顺悄悄对骆秋生说,看来情况不妙,得有心理准备了。骆秋生麻木地点点头。苏连顺又说,这几天你别上班了,在医院陪小晶吧。骆秋生又麻木地点点头。

骆秋生到走廊的护士站给胡素珍打了个电话,说明情况,请假。当天下午,胡素珍、赵曼等厂里的人分别来医院探视,别人都进了病房,骆秋生却把赵曼挡在外边,没让她进去。赵曼说,我为啥不能进去?骆秋生说,苏晶怕刺激,你还是回去吧。赵曼嘟囔道,我咋能刺激她呢?骆秋生没回答,做了个请回的手势,看赵曼掉头走了,他才放心回病房。

苏晶住进了ICU,宽大的屋子里面只有一张病床,苏晶躺在白色的被子里,露在外面的脸也和被子一样苍白。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从被子的一角伸出,手背上连接着透明的输液管,鼻子插上了氧气。不吸氧时她的呼吸声很重,既像呻吟又像叹息,说话声音已相当微弱。

苏晶是能用眼睛说话的,骆秋生能看明白她的眼神。有一次她用眼睛叫骆秋生靠近她,骆秋生心领神会,凑过去,将自己的一颗头靠近了她的头。苏晶冲骆秋生的耳朵说,我是不是很难看呀?骆秋生想哭,忍住了,他说你不难看,你的脸和以前一样,以前你要是难看,我能跟你结婚吗?骆秋生看见有一丝微笑瞬间在苏晶的脸上掠过,之后她闭上眼睛,泪水顺着她眼角汹涌而出。

人生的悲剧莫过于疾病和死亡,与其相比,精神痛苦显得多么苍白而矫情!这是骆秋生在苏晶的病床前得到的感悟。有一次他从医院出来回家给苏晶取东西,在医院门口看见了赵曼,他吓了一跳,问她怎么在这儿,她说我等你呢。他脱口道,我叫你别来看苏晶自有我的道理,你咋不听呢?赵曼说,我不是来看苏晶的,我是来找你的,你不让我进去我才在门口等。骆秋生问,找我有啥事?赵曼说,我也很痛苦,我身体不痛精神很痛。骆秋生听了反感得不得了,他摆摆手道,别没事找事,我要走了。

赵曼说,等一等,正事我还没说呢,现在很多企业开始转制转轨了,你知道吗?二轻系统的好些厂从集体所有制改成了私营。骆秋生说,与我有啥关系?赵曼说,要是古塔厂也改制了,与你没关系吗?骆秋生瞪起眼睛看赵曼。赵曼说,红星厂正在改制,这几天王少青也在张罗改制,改完了,古塔厂就成他王少青个人的了。骆秋生说,咋个改法?赵曼说,先破产,后拍卖,他是第一买主,他买了,企业自然就是他的了。骆秋生说,咱厂好好的,不会破产。赵曼说,要是真破产呢?骆秋生听了脑袋生疼,不耐烦地说我顾不上这些了,甩开赵曼走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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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0年代末期,我家住上了楼房。

我家算是锦凌最后一批住上楼房的人家,打这以后,锦凌就没多少住平房的人家了。在城市的边边角角虽还有一些低矮平房,但大多空置,只有极少数的房子还住着人,一般都是租住的外地人或留守的老人。我家的楼房六十几平方米,进门有个小客厅,客厅对着做了厨房的北阳台,客厅没放沙发茶几之类必备的家具,而是放了一张能折叠的圆桌,桌边摆了能容下全家聚会的凳子,客厅也便成了餐厅。买房的钱除了有父母的搬迁款,还有我和小乔的积蓄,算是都掏钱了,都是股东,住起来就都理直气壮。

我爸我妈住南屋,我和小乔住北屋,女儿南屋北屋通吃,想住哪屋就住哪屋。记得搬进来第二天,女儿跑南屋跟爷爷奶奶一起住,北屋就只剩下了我和小乔。入夜,关上房门,我迫不及待地和小乔行房,这是搬新居后我们第一次夫妻生活,我使出浑身解数,正忙乎着,小乔突然睁开眼睛说,有人要找咱爸做一个手工工件,你说咱爸能答应吗?我说,这时候不说这个。小乔说,不说出来我心里不干净。我说,这个人是谁?小乔说,是马五。我说,你还和他有联系。小乔说,是他联系我的,我不可能和他有联系,我本不想理他,可他说我不帮他问咱爸,他就会不停地给我打电话。我立马瘫软,悻悻道,让他找我,看我咋回答他。

找二婚女人的后遗症,就是说不定什么时候其前夫就会突然出现。之前有人劝我时也这么说过,我不以为然,可该出现的还是出现了,这令我十分反感。好在我对小乔的喜欢能有效抵消这种反感。

两天后,马五打传呼找我,我给他回电话。他说,我哥马三在广州的工厂上新设备,需要手工做几个精密工件,那边的工人手艺不行,没一个能做得出来的,我哥让我在锦凌想办法,我就想到了高叔。我没好气道,对不起,我爸退休了,不会接这种活儿。马五说,我哥会出高价钱。我说,不是钱的事,不干就是不干。不等他再说啥,我率先撂了电话。

我压根儿没跟我爸提这件事,小乔也没好意思跟我爸提这件事,我本以为这件事会像突如其来的一场小雨,很快会雨过天晴。没想到几天后我下班回家,竟看见我爸在厅里用锉刀锉着什么,我心头猛地一颤。

我走到我爸身后,看到他锉的工件卡在老虎钳上,安装老虎钳的小桌子是他修锁用的,是从三轮车上拆下来弄到屋里的。他神态投入,我到身边也不看我一眼。我脱口道,是马五的活儿?我爸没搭茬儿,接着锉活儿。我又说,马五是谁你不会不知道吧,你咋能接他的活儿?我妈凑过来说,马五给的价钱高,你爸接这个活儿不吃亏。我说,我爸好歹也算钳工大拿,几个臭钱就被收买了?我妈说,你这孩子咋说话呢,咋这么不好听?我说,大拿就该有大拿的样儿,不是啥活儿都能干的。我妈说,啥活儿能干啥活儿不能干?修锁头的活儿都能干,做个工件有啥不能干的?咱家刚买房子,家底都空了,这活儿来得正是时候呢!我愤愤说,这世上总有比钱更重要的东西吧!

我爸这才从工件上拔出眼神儿,抬起头说,没错,这世上总有比钱重要的东西,这个活儿给钱不给钱我都要干,为啥?干这活儿本身就比钱重要。我爸的话把我搞蒙圈了,说,我不明白你在说啥。我爸说,我在红星厂时干的都是啥活儿,都是别人干不了的活儿才会让我干,那才算是个大拿,现在我算啥,一个蹲墙根儿晒太阳的老头罢了,本以为只能修修锁头配个钥匙,再也捞不到正经的活儿干了,没想到马五给送上门来了,你知道马五咋说的吗?这是一套进口高端设备上要用的工件,精密机床都干不了,只能靠手工,可现在没有谁有这么高的手工技术了,好在我还活着,我还能干,你说我能不接这个活儿吗?我说,你别听马五瞎扯,他的活儿你不该接。我爸说,一边待着去,我干啥不干啥还用你管?

我气得呼呼喘粗气,觉得我爸我妈和小乔一起背叛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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电话铃响了,不是座机,是砖头大小的“大哥大”手机,王少青的这部手机是锦凌出现最早的几部手机之一。电话是郝成志打来的,第一句就是恭喜你呀,王少青皱了眉头,说,我都大难临头了,你恭喜我个啥?郝成志说,你是鸿运当头了,你是公认的聪明人,难道还用我来提醒吗?王少青打个激灵,瞬间脑袋里有亮光一闪,他明白郝成志的“恭喜”是什么原因了。红星厂因为效益不好债台高筑,企业实行了破产拍卖,虽然评估的固定资产不低,但经过抵债核算后,价值一下子降到了原有的百分之几,也就是说,有优先购买权的郝成志用微不足道的价格购买下了红星厂,成了锦凌城最早一批民营企业家之一。王少青知道,郝成志恭喜的就是这个,时下,集体制企业正大面积转制,如果古塔厂转制了,他王少青也会和郝成志一样,成为民营企业的老板。

古塔厂的改制进入了正常的流程。正是这种时候,那场震动了锦凌城的抵制事件发生了。古塔厂以往那些对王少青言听计从的职工们联合起来,他们打着“反对侵吞集体资产”的横幅走到市政府大门口,嚷着要见市长。没见到市长他们就走向大街,排成四五排席地而坐,堵塞了交通,政府出动大批警察也没能让他们躲开。后来还是市长出面,答应他们古塔厂的改制延缓进行,这支颇有声势的队伍才落潮般退去。

王少青气急败坏地冲几个中层干部骂了娘,问他们这个事件是谁策划的,他坚信如果没有一个具有一定号召力的人组织,这支队伍是不会形成的,这个事件也不会发生。被问到的人都一个劲儿摇头,不肯说出这个人是谁。王少青骂道,都给我滚,等以后我买了厂后,我把你们都解雇。这些人走后他一屁股坐下来,使劲地抽烟,待情绪稳定一些后,他把骆秋生叫了进来。

王少青盯住骆秋生的脸说,你说说,到底是谁?骆秋生低下头说,我。王少青跳将起来,指着骆秋生的鼻子吼,我一直信任你重用你,没想到你会倒打一耙,在关键时候给我拆台,比武时不肯按我安排的做也就罢了,公司效益直线下滑我也没怪你,可你千不该万不该不该在这多事之秋搞我一把,挑动大家来跟我作对。骆秋生说,没办法,这都是你逼的。王少青接着吼,我咋逼你了?骆秋生说,容我一件一件说。

骆秋生坐到王少青对面,一副要长篇大论的架势。他说,第一件,你太好色了,好色就好色吧,男人嘛,哪有不好色的,可君子爱财取之有道,好色也得有道,你不该对咱厂一些女工下手,她们有的还是黄花大闺女,清白之身都被你给抹黑了,最可气的是你对赵曼也下手,而且手段卑劣。第二件,你太贪婪了,你本已是公司老总,你的工资比别人多好几倍,你还有这样那样的回扣、好处费等灰色收入,你还不知足,还要买下厂子,把企业窃为己有。王少青插嘴道,那叫窃取吗?那是企业改革必须要走的一个过程,是为了激发已经一潭死水的集体企业的活力,亏你还是年轻人,咋还不接受新生事物了?骆秋生没理睬他,接着说,第三件,也是吹花手艺人最不能容忍的一件事,你买下古塔厂后还要调整产品结构,砍掉玻璃工艺品这一块,只生产磨花玻璃,没了玻璃工艺品还叫玻璃工艺品厂吗?还有吹花手艺人的活路吗?吹花手艺人能不反对吗?没有这三件事,我能一呼百应吗?

在那段日子里,骆秋生像个英雄一样被人们簇拥与膜拜,不光是古塔厂职工,就是其他厂职工也把他当成了主心骨,有的找上古塔厂,有的找到他家里,甚至有人找到了苏晶住进的医院。大家找他拿主意想办法,中心意思就是不想下岗不想被买断或者企业不转制。这些人聚在一起,把各自的担惊受怕汇集成一种愤怒。很多人全家出动,那个年代一家人在一家厂工作的情况比比皆是,一家厂黄了,一家人就都失业了,一个企业改制了,一家人就都成了一个老板的雇工。这些当惯了企业主人的人落差巨大,成了点火就着的一堆堆柴火。

成为一个点火者,这是骆秋生没有想到的。起初他开始找人历数王少青种种劣行时,还以为会应者寥寥,没想到说来说去,星星点点的火花竟被他说成了燎原之势,连副总吕建坡都被他说动,开始支持他们的行动。有一天晚上,红星厂的孟二找到他,说要带领红星厂的一些下岗职工参加他们的队伍。骆秋生连连说不,他的队伍绝不会扩大到古塔厂之外。

苏晶的治疗费用极为昂贵,ICU、透析、药物……搞得骆秋生头昏眼花,他和苏晶积蓄不多,早已花得底朝天,就连苏连顺老两口的积蓄也花光了。有一天,岳母把骆秋生叫到走廊,尽量放低声音说,你得想办法搞钱呀,没钱停止治疗,小晶一天也挺不住,你总不能撒手不救吧?骆秋生说,小晶是我老婆,我咋能不管?岳母说,那就赶紧搞钱吧。骆秋生说,我咋搞钱,去偷去抢吗?岳母说,我不管你咋搞,不续费治疗就得中断。岳母说完折身回病房了,一把刀子却扎到骆秋生的心头。

续费的日子,骆秋生去了收款处,想和人商量一下,能不能延缓一些时间再交费。收款员的回答干净利落,不能。拖欠的医药费对此时的骆秋生来说是一笔巨款,到哪儿去张罗呢?上周刚刚从大姐那里借一笔钱,跟胡素珍也借过了,能够借钱的还有谁呢?正低头思忖,有人挡住去路,抬头看,竟是赵曼。

骆秋生惊讶道,你咋来了?赵曼说,是王少青叫我来的,让我给你带来一笔钱。骆秋生问,啥意思?赵曼说,给就拿着呗,他钱多,却不是能轻易出手的。骆秋生说,正因为如此,我不能收。赵曼说,医院就是吞钱的老虎,你现在最缺的就是钱吧?拿着吧!骆秋生说,无功不受禄,我不能无缘无故拿他的钱。赵曼说,哪能无缘无故呢,不用多想,你也该想得出他需要你做啥吧?骆秋生说,我当然知道他需要我做啥,事是我挑起来的,大家情绪都正高昂着,我不能再泼冷水。赵曼说,能挑事也能压事才是高手。骆秋生说,我不能玩弄大家的感情。赵曼说,企业改制是改革的一部分,改革是大势所趋,你能挡得住吗?骆秋生说,我挡不住,可我也不能欺骗大家的感情。赵曼说,这不是欺骗,是顺势而为,为了给苏晶治病,你就拿着吧。骆秋生沉吟良久,说,如果让我拿钱,必须答应我一件事,这件事是我的底线,如果他不同意,别说是苏晶治病,让我和苏晶一起死我也不会妥协。赵曼问,哪件事?骆秋生说,不论咋改,古塔厂不能放弃玻璃工艺品。赵曼说,好,我一定转告。说罢她递过一个纸包,骆秋生没接。

骆秋生说,你现在就问他。赵曼无奈,用胳肢窝夹了那纸包,腾出手从挎包摸出一只手机,开始打电话。电话里面的声音不小,王少青说可以,我答应他。话通完,赵曼再次将纸包递过来时,骆秋生才接过来。

医药费续上了,抵制改制的队伍却瓦解了。

有人找骆秋生商量上访的事,他说,我想过了,大家乱糟糟地找也不是办法,闹大了,对大家都不利。有人说,当初是你说闹得动静越大越好,你咋还变卦了?骆秋生说,具体问题具体分析,现在和当初不一样,当初外界不了解咱厂的情况,经过这么一闹,外界都知道咱的情况了,政府也不能抛下咱们不管了,可以说咱们已经达到目的,如果再闹下去,反而会适得其反。大家将信将疑,可还是听了骆秋生的话,不再到外边聚集了。

古塔厂的改制又一次摆上桌面,王少青会同有关部门开始走企业改制的流程:一、产权界定及集体资产的处置;二、确立企业的改制方案;三、进行资产评估;四、订立章程;五、报有关部门审核;六、出资并验资;七、确立法人治理结构……

医生对骆秋生说,准备后事吧。骆秋生眼神发直,该来的终究会来,在命运面前,再怎么不情愿也得逆来顺受。

苏连顺凑到他身边耳语,你去取装老衣服。他麻木地说,我去买。苏连顺说,不用买,我早买好了,就放在你家的衣柜里。骆秋生呆呆地看苏连顺,觉得自己的岳父真了不起,仿佛一切均在他的掌控之中。

骆秋生骑上自行车疾疾往家赶。正是晚上八点多钟,鹅黄色的月亮高挂在前方,和每天并没什么两样。有风迎面吹来,吹凉了骆秋生一头的汗水,在这个夏天的夜晚他感到了冷意。

当骆秋生赶回医院的时候,苏晶已经快不行了。骆秋生是握着她的手送别她的,当她咽气的一刹那,骆秋生脑袋里轰的一声,顿觉来自天国的音乐骤起,在这覆盖一切的隆隆乐声中,他忍无可忍地大哭起来。所有的悲伤、委屈、愤怒、无奈都化作哭声,哭得惊天动地,哭得苏连顺等人都呆呆地看他。

与此同时,在同一座城市里,另一个人也遭遇了死亡。至少在古塔厂职工们的嘴里和心里,这个人的死覆盖了苏晶的死,他们在震惊中议论纷纷,开始憧憬因这个人的死而带来的种种变数和逆转的前程。

这个人就是王少青,谁也没有想到,正值盛年的美好前景不可估量的王少青会突然死亡。他的死因是这样的,他坐公司的公爵王轿车去跑转制的有关事宜,就在小狼河附近的一条马路上迎面与一辆拉货的卡车相撞,司机急打方向躲过一劫,坐副驾驶位置的他却没躲过去,当场死亡。

王少青的死使他丢掉了即将到手的产业,也有人说他苦心经营多年的帝国就在他死亡的一瞬间土崩瓦解。人们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有说他为企业的前途命运奔波,壮志未酬牺牲在改革的征途上;有说他操之过急,欲速则不达,反而丢掉了性命;有说人生富贵在天,他命中就承受不了太多的财富,只能在成为富翁之前夭折;也有说这是天意,为了集体财产不流失,只能让他先走,为后来人腾出地方……议论也只能是议论,上不了台面。

谁来接替王少青的职务呢?市里领导的意思是外派一个人去,曾连利没同意,他力主这个人还是在古塔厂里找,如果外派一个人去搞改制,有摘桃子之嫌。最后,市里同意了曾连利的提议,把这个权力交给了古塔厂的全体职工。

经过走访,个别谈话和开会,最后确定的人选是骆秋生。本来第一人选是副总吕建坡,可大多数职工都倾向于骆秋生,在那场著名的抵制风潮中骆秋生攒足了人气,很多人对他的信任超过了古塔厂的任何人。就连吕建坡自己都在谈话时说自己不行,骆秋生才是最合适的人选。就这样,二轻局来的人把大家的意见带回了局里。

几天以后,骆秋生众望所归地当上了公司总经理。

对骆秋生来说,这个职务是从天而降,他来不及思考就走马上任了。他第一次给职工们开会时说的一番话也是即兴的,没有过多的思考。他讲话的中心意思就是企业只有改革才能走出困境,他的改革措施不是改制,而是股份制改造,让全体职工都有自己的股份,保持集体企业的性质。接下来将成立改制筹备小组,选择发起人,聘请中介机构和审计人员,界定企业产权,设置股权比例……散会后大家把骆秋生团团围住,都向他竖大拇指,说他才是古塔厂的救星,是企业的守护者。一股热气扑面,他有一种眩晕感,他一边敷衍着大家,一边努力突出重围,可无论他怎么走都没能走出包围。最后还是赵曼出面,喊大家散开,才算帮他解围,逃跑似的回了办公楼。

他没有进王少青的办公室,而是进了隔壁赵曼的房间。坐下,拿起赵曼桌上的茶缸,咕嘟咕嘟将缸中残水一饮而尽。赵曼和他相对而坐,用沉重的眼光凝视他,搞得他脸上热辣辣的,说,瞅我干吗?赵曼说,真是世事难料,谁想到王少青会突然没了,连一点预兆都没有,谁想到你会当老总,也是一点预兆都没有。骆秋生说,赶鸭子上架了。赵曼说,同样没想到,你和我一样,又成单身的人了。骆秋生心头猛然疼痛了一下,连日来的忙碌淡化了苏晶去世带给他的痛苦,经赵曼提及,他才觉得疼痛应该是他目前该有的状态。

骆秋生低头静默,抬起头来时见赵曼还凝视着他,他品得出赵曼口中所说的单身的味道,命运跟他俩开了个玩笑,在绕了一个圈子后,再次把他俩推到了原来的位置,可他俩还能像原来一样重新开始吗?骆秋生给自己的回答是,不能。

赵曼说,凌西厂也有了变故,老刁退休了,接替他的是王中。骆秋生心里动了一下,顿觉一个由他们这一代人挑大梁的时代来了。赵曼又说,你们都在风口浪尖上,以后肯定会遇到不少同样的问题。骆秋生所答非所问,当老总会让我焦头烂额,以后就没时间吹花了。赵曼说,你有更大的使命了。骆秋生说,对于一个手艺人,这是一种不幸。赵曼说,对于一个企业,这也许是大幸。

下班回家,看空空荡荡的房间,他并没有以前预想过的解脱感,反而到处都是失去苏晶后的巨大不适。儿子骆运良暂住在姥姥姥爷家,这个家此时就属于他一个人了。他在厨房找了一圈,没找到可以吃的东西。进屋,扑通一声躺倒在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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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所知,曾连利不止一次到古塔厂调研,一是与职工们见面,二是跟小舅等管理层商讨改制事宜。小舅对曾连利说,古塔厂集体所有制的性质不会改变,我们只做股份制改造,让每一个职工都有股权。曾连利说,听起来挺振奋人心的,可改革是一盘棋,中小企业都改制了,就剩下你一个厂,是好事还是坏事呢?小舅说,改革不就是为了焕发企业生机吗?只要古塔厂扭亏为盈,经济效益上去了,就是成功的改革。曾连利说,到时候别的企业老总都成富翁了,你不后悔吗?小舅说,没啥后悔的,企业本来就不是我的。曾连利说,既然你这么想,我支持你。

小舅是在一家小酒馆里跟我讲这件事的,当时我想跟他说另一件事,就把他约到了这家小酒馆。黄昏时分,地处东街的小酒馆没几个吃客,七八张桌子闲了一大半。我和小舅坐在靠窗的角落,窗外破旧而古朴的老街已经变成了工地,塔吊高高地竖着,像梦中陡然升起的某种暗示。这是苏晶去世后我俩第一次单独在一起,也是他当老总后我俩第一次见面,几碟小菜,一壶老酒,想说的事情很多。

我是求他拿主意的,这一年,我的命运迎来了转折。我的中篇小说《乔师傅的手艺》发表,有了点名气,市文联要调我过去工作。小舅说,好事,不用犹豫,去就去吧。我说,发电厂是没有下岗之忧的企业,经济效益不错,去文联收入要降低的。小舅说,钱不是问题。我说,我也算个有技术的工人吧,我跟乔师傅学过直大轴的手艺。小舅说,我还不了解你吗,你的兴趣不在工厂的手艺上。我笑道,还是小舅了解我。小舅说,你不找我的话我也想找你呢,我也有事让你拿主意。我说,这样也好,公平,咱们互不相欠。

小舅跟我讲了古塔厂的事,中心议题就是改制。小舅说,凌西厂已改成民营企业了,王中买下厂子,成了老板,可我不能改,我不想让厂里的人眼红、伤心。我心想,这哪是让我拿主意,简直是在向我宣布一个重大的决定。我说,大势所趋,别人眼红伤心都没用,你总不该拖改革的后腿吧?小舅说,只要我能让古塔厂焕发生机,我的改革方案就是成功的。我说,如果你买了厂,就是厂子黄了,那些房产也可使你成为一个大富翁。小舅说,不是我有多高尚,是我胆小,不敢拿不属于我的东西。我打趣道,看来我也成不了大富翁的外甥了。

21世纪初,我调入市文联。这一年锦凌发生了许多事情,突然多出一些富翁,也多出一批游手好闲者,多了一些更辛苦的人。这些更辛苦的人或蹬人力三轮车在大街小巷出没,或裹在卖衣卖菜的地摊中,或昼伏夜出,像个幽灵般出没在灯红酒绿的夜场附近。

有一次,我赶去开会,出家门叫了一辆无处不在的三轮车。我上车坐下,拉车的在前边用力蹬车,这些车夫千人一面,我没在意他的脸。蹬着蹬着他扭过头来了一句,玉龙,认不出我了?吓我一跳,我问,你是……他说,我是罗永富呀!罗永富是罗永贵的弟弟,以前经常到大院找他哥哥罗永贵,我见过他多次,还在一起聊过天,知道他是纺织厂的机修工,也算是个手艺人。我问,你咋拉车了?罗永富说,厂子破产了,我和老婆都回家了,自谋职业,拉车成本低,我就买了辆车拉上了。我又问,你老婆做啥了?罗永富说,在歌厅陪人唱唱歌,只是陪唱歌,可没陪别的。显然是此地无银三百两,我满腹悲哀,换了话题问,你哥咋样?罗永富说,也处境不妙,听说红星厂换了自动车床,要车工们下岗,我哥不服,张罗着要跟自动车床比武呢。我以为听错了,又问了一句,跟自动车床比武?

第九章 骑士与风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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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成志机械股份有限公司(红星厂)院门口,一支队伍像开锅冒出的热气。这些人吵吵嚷嚷,斗志高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迷人的大战之前才有的嚣张。公司保安打开铁栏杆围起的院门时,众人往两边一闪,让出一条窄道,罗永贵从窄道走过来,跟在他身后的是我爸和孟二,待他们三个人走进去,众人才又合拢,潮水般跟在他们身后一股脑涌进去。

没错,这就是由罗永贵号召而集结起来的挑战机器的队伍。这天风大,他们逆风而行,一个个头发被风吹起来,像一群炸刺的刺猬。在我看来这是悲剧性的挑战,是在比武前就已分出胜负的挑战,可当事者们和我的看法并不一样,他们跟在两个大拿身后,脸上皆是兴高采烈的表情。“凭罗师傅和高师傅的手艺,战胜那些由人制造的机器并不是件难事吧?”“机器是人操控的,它能搞得过人嘛!”“自动机床可是从欧美进口的。”“欧美算个啥,欧美的机器也是人搞的。”“咱们胜了,看老板会是副啥样嘴脸。”“对,等着瞧好吧!”

几十人的队伍开进车间,老板郝成志和几个技术人员就候在这儿。罗永贵挺胸叠肚往郝成志跟前一站,气势上毫不输给老板。郝成志说,我本可以不答应你们跟机器比,这是两个世纪的比武,是件荒唐透顶的事情,可看在大家都是红星厂老人的分儿上,看在罗师傅和高师傅都是大拿的分儿上,比就比吧。罗永贵说,我的想法很简单,就是要证明一下人的重要性,没有人,你那些冰冷的机器就是一堆废铁。郝成志说,废话少说,开始吧。

人们嘴里的自动化机床就是数控车床,罗永贵和我爸各有一个比武场地。技术人员启动数控车床,罗永贵启动了一台二零车床,这是唯一一台没有被拆除的传统设备,此时正好被罗永贵派上用场。同一个工件,比的是速度和精度。那边的数控车床自己开始工作,这边罗永贵开始手动操控车床车削。选刀具、磨刀、换刀、摇动手柄……卷成麻花卷的铁屑从卡盘下边一条条蜿蜒而出,像一团团的线虫和一条条的细蛇。

与此同时,我爸在另一个场地也在跟数控机床较量,工件的毛坯是我爸在家早就锉好的,不然拿毛坯上阵,是没法跟机床比的。我爸没法跟机床比速度,比的是精度,我爸用锉刀和手工研磨技术。机床十几分钟完工了,我爸却耗时两个小时才完工。用专业的测量工具测量,尽管我爸的手工已经相当了得,可跟机床研磨出来的工件比,还是稍有逊色。

我没机会到现场观看人与机器的比武,一些场景完全是后来听我爸和罗永贵等人讲的,难免有一些偏差。我读过《堂吉诃德》这部名著,这场比武令我忍无可忍地联想到堂吉诃德大战风车的情节。我想笑又想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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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塔厂进行了股份制改造,每个职工都拥有一定的股份。中层干部以上的股份多一些,也只是多一些而已,就连骆秋生的股份也并不比别人多多少。职工大会也是股东大会,大家满票选举骆秋生担任董事长。总经理、党总支书记也由他兼任。三权集于一身,厂子虽然不是他的,他却拥有了绝对的权力。股份制公司的名字叫古塔玻璃工艺品股份有限公司,在中小企业普遍转为民营后,只有古塔厂是个另类,形式上是股份制,实质上还是集体所有制那一套。用骆秋生的话说,公司是大家的,不是我一个人的,在这儿大家才是主人。

大家也确实拿出了主人的劲儿,干活都不藏奸。骆秋生掌权后,撤销了公关部,赵曼改任办公室主任,可她干的还是老本行,那就是跑出去拉订单。经过一番努力,她搞定了南方几家大客户,古塔厂的经营状态也因此稳定下来。

赵曼营销有功,骆秋生心存感激,约赵曼下班后一起吃顿饭。赵曼说,如果是想感谢我的话,还是免了吧。骆秋生说,也不单单是为了感谢。赵曼说,孤男寡女的在一起,你不怕别人议论?骆秋生说,你我都是单身,就是在一起也很正常,怕啥议论呢?这是苏晶没了之后骆秋生第一次这样跟赵曼说话,话出口后他的心有些许波动,但很快就稳定了。

这一晚,二人都喝了不少酒,走出饭馆时脚步都踉跄了。骆秋生给自行车开锁,说,我骑车送你回家。赵曼说,你能行?骆秋生说,咋不行?我一点都不晃。赵曼说,我也不晃。

骆秋生推了车晃悠着走,赵曼晃悠着跟,骆秋生骑上车,赵曼跳上后衣架,车子晃晃悠悠前进。此时的赵曼已从父母那儿搬出来,自己租了楼房住。有好几次,车子都差点摔倒,骆秋生晃动着车把,挣扎好一阵才稳住没摔。赵曼频频惊呼,从后边抱紧他的腰,她的重量加剧了车子的晃动。每差点摔一次,二人都哈哈大笑一次,一直到赵曼的楼下都是这个样子。

赵曼下车,骆秋生也下车,赵曼说,到楼上坐坐?骆秋生说,孤男寡女的,不好吧?赵曼赌气道,那就算了。率先进楼门上楼,刚上几节台阶就跌了一跤。骆秋生在楼门口见了,赶紧上楼去扶,也差点跌一跤。

开门进屋,屋子里有一股闷捂的味道,房子是一居室,进屋穿过小小的餐厅就进了卧室。里面没有客人可坐的沙发和椅子,赵曼脱掉外衣,一屁股坐到床上,歪头看骆秋生。骆秋生说,太晚了,我得走了。赵曼说,太晚了,你又喝多了,别走了。骆秋生说,这不好吧?赵曼又赌气道,那就算了,你走吧。被她这一激,骆秋生反而没有顾虑了,硬硬地说,不走就不走。赵曼哈哈大笑,朝床上横躺下去,待骆秋生也脱掉外衣,赵曼已打起微鼾。

骆秋生在赵曼身边也横躺下去,眨眼间也睡着了。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骆秋生翻身起来的声音弄醒了赵曼,她也爬起来,边起边说,咱俩同居了。骆秋生自嘲道,睡得太死,啥也没干。赵曼说,这说明啥,说明你高尚?骆秋生说,我不是那个意思。赵曼咄咄逼人,那是啥意思?骆秋生说,赶紧收拾一下,该上班了。

骆秋生先走的,骑上他的自行车惶惶而逃。他知道赵曼心里有他,如果他有所表示,他们很快会恢复恋爱关系。可他不想恢复,最起码现在不想恢复,他和赵曼不同,赵曼无牵无挂,他则有苏晶的羁绊。苏晶刚走不久,他总觉得,她就在不远的他看不见她,可她却看得见他的地方看着他,这种想法限制了他的欲求,使他自觉和不自觉地与赵曼保持了一种安全距离。

骆秋生还会不定期地一个人躲进老水房。在里边,他会灵光乍现地有一些新想法。其中有一个想法十分超前,那就是改良玻璃原料,如果玻璃有玉石一样的效果,那吹花效果也会随之提高到一个新阶段。他把这个想法命名为“材料革命”。虽然这个想法像流星般一闪而过,却与若干年后玻璃工艺品界的某项耀眼成果不谋而合。

第十章 恋爱花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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企业有了盈余,有权花钱的骆秋生想做一件大事。起初他的想法很简单,就是想把小狼河边的那片小树林改造一下,建成一个花园。那片小树林是一块无人打理的荒地,林间杂草丛生,垃圾遍地,许多年前曾是青年男女谈恋爱的一个隐秘场所,后来年轻人谈恋爱的场所多了,就没人去荒凉的小树林了。闲着也是闲着,如果把这块地开发一下,建一个花园,一定能把恋爱的人们重新吸引回来。

市长张泉德得知此事,把骆秋生叫到了市政府。

张泉德说,企业好了,想为城市做事情,这太好了,这本该是政府做的事,可政府资金短缺,有些事想做却是心有余力不足,如果企业承担了这些事情,那不但是为民造福,也是为政府分忧。骆秋生谦虚起来,说,谈不上造福和分忧,一点小事而已。张泉德说,我有个想法,你看行不行?咱要做就把它做大,小狼河是咱这座城市的母亲河,它虽瘦弱却长流不息,可多年来政府并未投资治理过,河水流过之地完全是一种原始状态,沿岸一片荒芜,到处是野草荒藤,破败不堪。如果把小狼河治理了,沿岸建成带状花园,那对城市的发展可是不可估量的贡献。骆秋生听了心慌,赶紧说,古塔厂是中小企业,没有能力搞这么大的动作。张泉德笑了,说,你别被我吓到嘛,这是大工程,需要政府和企业共建,这钱嘛政府投一部分企业投一部分,当然不是你一家企业,要多家企业参与才行。骆秋生也不好说扫兴的话,只能说,我听您的。

小狼河花园工程很快就敲定了,政府投资一部分,另外一部分由六家企业出。这六家企业除了古塔厂,其他五家都是民营企业,有成志机械公司(原红星厂)、新型能源公司、铁男电机公司、凌河玉米公司和绿地房地产公司。成志公司和铁男公司改制前都是二轻系统的企业,后来成为民营企业后一路扩大规模,成志公司由原来的机械加工变成集生产机床、汽车零部件、建筑工程等项目的集团式企业,铁男公司也由原来的修理电机变成了生产电动机和汽车零部件,还做了一些房地产的项目,都是实力雄厚。相比较,反而是古塔厂显得弱小许多,无论是磨花玻璃还是玻璃工艺品的经济效益都没法跟人家相比。

这是一个不小的城市建设项目。小狼河流域的锦凌城市段大动干戈,河道进行了清淤,重修了河堤,还新建了两座桥梁。特别是两岸,搬迁了老旧房屋,建起了住宅小区和花园。沿着河堤十余公里一共建了六座主题花园,并分别用投资者的名字命名,比如小树林改建的花园叫秋生恋爱花园,旧物市场改建的花园叫成志健身花园等。

古塔厂的技术骨干队伍在悄然发生变化,毕桂花因在跟凌西厂的多次比武较量中没能入选参战,认为自己怀才不遇而牢骚满腹,特别是没当上特艺车间主任,更是对骆秋生有抵触情绪。花灯车间主任刘姐不久前退休,骆秋生为了安抚毕桂花,答应她到花灯车间当主任,她这才打起精神,开始全力配合骆秋生的工作。特艺车间这边,侯三便挑起大梁,他带了一批徒弟,手艺都不错,其中最惹眼的是一个叫童男的小伙子。

童男是骆秋生从新工人中挑出来的,近年古塔厂很少进新人,以前的老职工能保住岗位已经算不错了,哪能轻易进新人呢!可磨花玻璃车间需要一个电工搞设备检修,就把本是电工的童男招进来了。有一次闲着没事,童男捡了一根玻璃管烤热,学着别人的样子吹花玩,吹、扭、拉、扯,居然也像模像样地吹制出一个花瓶。他吹制的花瓶不可能像成手一样精致,可无意间看到这一幕的骆秋生却眼睛亮了,如同当年杜肚子看他吹花一样,看出了他的潜力。这就是手艺人的慧眼,是不是那块料,手艺人的眼睛是敏锐的,是能从千万朵蓓蕾中看出能开出最鲜艳花朵的那一朵花骨朵的。骆秋生认定童男是个吹花的材料,一句话把他从磨花玻璃车间调到特艺车间,让侯三收他为徒。骆秋生果然没看走眼,童男入门极快,只几个月工夫,手艺就不输老师傅了。

这天快下班时,骆秋生走到赵曼跟前,轻声说,约个晚上,到我家来吧。赵曼抬头看他。他又说,找个好日子,咱们结婚。赵曼脸上露出幸福的笑容。

对他俩来说,这是一个迟到的夜晚,就像一对患有夜盲症的患者,在黑夜里摸索了太久的时间,但还是凭借嗅觉和触觉找到了对方,等待他们的将是一个灵魂出窍的夜晚,在身体深度融合后,灵魂将从身体的格局中脱颖而出,像小鸟一样自由地飞翔。赵曼低下头不无羞赧地又说了一句,我等很久了。

骆秋生实在想不出富有诗情画意的句子,只能说了句大俗话,好饭不怕晚。

那个约定的晚上,赵曼是抱定圆房的信心去的。

下班后她先去菜市场,买了猪肉、鱼和蔬菜,到骆秋生家门口时还在小卖店买了啤酒。那是个风平浪静的晚上,空气中弥漫着只有恋爱中人才能嗅到的一股甜丝丝的味道,她使劲地呼吸,有一种期待中的快感。敲开门,骆秋生已经到家了,这是骆秋生当上老总后第一次下班这么早回家,她很惬意,进屋脱了外衣就钻进厨房开始忙活。骆秋生要帮忙,被她推回屋里,这顿晚餐她要独立完成,像完成一个迟到的必不可少的仪式。

赵曼并不善于做饭做菜,一个人居住这么多年,对饮食大多是能糊弄就糊弄,常常是回家之前在外边买了包子或盒饭,自己动手也不过是做碗面条或煮一锅米粥。对于这顿晚餐,她是用了功夫的,至少在这之前一个月时间里,她翻看过好几本菜谱,自己试着在家烧过肉和鱼,炒过不下几十道菜。到了这一晚的厨房,面对案板上的鱼肉和青菜她已胸有成竹,像上场比武的吹花手艺人似的,开始了她不同凡响的制作。

一个多小时后,桌面上已经摆满了丰盛的饭菜,有苏式红烧肉、可乐鸡翅、糖醋鲤鱼和瓜皮肉丝,甚至还做了一道广东特色的煲汤——木瓜花生排骨汤。骆秋生面对摆满菜肴的桌面惊讶地啊了一声,叹道,这是个啥日子呀?赵曼说,是个重要的日子。骆秋生抬眼看她,她又说,从这个日子开始,你我的关系将会有一个升华。目光相撞,都嗅到了火花的味道。

二人喝了啤酒,边吃边喝,赵曼第一次这么正式地做菜,味道不会太好,但对此时的二人来说,却是世间最美的味道。这顿饭营造了一种最好的圆房的氛围,吃喝完了,也不收拾,骆秋生牵了她的手朝卧床走去。一步、两步……走到第五步时已到床沿儿,就在骆秋生牵她的那只手猛地用劲拉她入怀时,敲门声不合时宜地响了。

咚咚咚,敲门声客气而不温柔,二人僵住身子,骆秋生喊,谁呀?门外有人回答,市里的,找骆秋生总经理。赵曼轻声说,这么晚了来家里,太过分了吧?骆秋生又喊,工作上的事可以到公司谈嘛!门外的人说,是急事。骆秋生只好放开怀里的赵曼,迅速整理了一下自己,走过去开门。

门开了,涌进几个穿戴整齐表情严峻的男女,其中一个说,我们是市纪委的,有案子牵扯到你,你被隔离审查了,请跟我们走吧。骆秋生本能地问,我咋了,我没犯法吧?来人说,没说你犯法,现在只是审查。赵曼扑过来要护骆秋生,被人家推开了。

就这样,这个美好的夜晚被打破了,预约的幸福顷刻间坍塌,成为一堆垃圾。

这之后,赵曼遭受了一连串的打击。骆秋生被隔离审查了一段时间后送交检察院,然后是被起诉,再然后是开庭,以行贿和贪污罪被判处有期徒刑五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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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小舅一起被隔离审查的有十余人。

起因是一个开发商被抓了,供出了曾向某领导行贿过,又由这个某领导牵扯到小狼河治理工程。这个落马的领导搞腐败,六个赞助商家都曾向他提供过资金。就这样,古塔玻璃工艺品公司的小舅,成志集团的郝成志,新型能源公司、铁男电机公司、凌河玉米公司和绿地房地产公司的老板都被抓了,结果只有小舅被判刑,其他五个人都免于处罚被释放了。理由很简单,其他五家企业皆为民营,所用款项都是自掏腰包,数额又不算大,只构成行贿,不构成贪污。只有古塔厂是集体所有制,小舅拿出的钱是公款,构成了贪污罪。

我一直搞不明白,小舅赞助小狼河治理工程是为政府分忧,政府欢迎还来不及呢,他为啥还要向那个腐败领导行贿呢?赵曼跟我说过,行贿的人都与开发工程有关,为了得到工程,才会向领导行贿,找到的借口是这个领导的亲属要搞一个什么工程需要赞助,他们就掏腰包赞助了,你小舅其实是被裹挟的,见别人出钱赞助,就也出了钱,稀里糊涂地犯了罪。我听得也是稀里糊涂。

我曾去监狱探望过小舅,也问过他本人类似的问题,还是听得稀里糊涂,也就不再纠缠这其中的原因。我更倾向于一种宿命的说法,小舅命中当有此一劫,无力躲避,也就只能坦然承受。

如果当初古塔厂也改制为私营企业,小舅也就不会有这牢狱之灾了。

五年后,小舅出狱时小狼河治理工程早已完工,六个主题花园也已经建成,对游人开放了。这时的小狼河旧貌换新颜,像一条彩带从锦凌城的中央飘动,清凌凌的河水波涛滚滚,岸边的林木花草绿中带红,如同画卷。特别是沿岸六个主题花园像珍珠玛瑙一般镶嵌在河边,耀眼而诱人。小狼河两岸成了人们休闲的好去处,一到傍晚,花红柳绿间到处都是散步的人流。但对于小舅来说,无论河水还是花园都如同利刃,只要接近便会无处可逃地伤及到他。

因为出过事,这六个主题花园的名字都改了,去掉了赞助商的名字,比如秋生恋爱花园改成了恋爱花园。没了人名的花园变得更纯粹了,连小舅自己都说,如果加个秋生,这恋爱花园就不伦不类了。

在狱中小舅有过什么样的经历不得而知。我问过小舅,每次他都含糊其词,一两句话就把话题拐到别处。我见状也不好多问,只能聊些别的。不管聊啥,总是无法绕开古塔厂和吹花手艺。在他入狱这五年间,古塔厂的变化极大,我原以为他无法接受这种变化,没想到他只是苦涩地笑笑,轻描淡写地说了句,不在其位不谋其政,那里的一切都与我无关了。

小舅进去后,吕建坡接任总经理,我知道,他是个比小舅更适合当总经理的人。可适合不等于能干得好,五年间古塔厂的经济效益一直是下滑的趋势,即使他的管理水平再高,也无法挡住订单量的下滑。

小舅入狱后赵曼就辞了古塔厂的工作,一个人去了广东。胡素珍也带着女儿回了徐州。我问小舅跟赵曼是否联系过,小舅说打过一次电话,人家在广东发展得不错,没必要再回锦凌了。我问,这是赵曼说的?小舅说,是我说的。我说,你俩该完婚了。小舅苦笑道,情境已变,别说是赵曼,就是我,也没有结婚的心情了。我问小舅下一步该咋打算。小舅还是苦笑,说,没啥打算,能干点啥就干点啥呗!

我想帮助小舅找新的工作,在文联工作这些年我结交了一些有权有势的朋友,我自信自己能办妥这件事。小乔也鼓励我办好这件事,毕竟小乔的工作是小舅帮搞定的,小舅算是她的恩人。经过一番努力,总算有一家企业肯要小舅,说能给他一个分公司经理的位置。我高兴得不得了,带着满满的成就感给小舅打电话,把这事告诉了他。小舅语气平淡,说,算了吧,我哪会当经理。我说,你是当过老总的人,当一个分公司经理绰绰有余。小舅说,以前当老总是赶鸭子上架,现在我比谁都清楚,我不是那块料。我脱口道,那你是哪块料?小舅说,去外地,做个手艺人。我问,你是想去找赵曼吧?小舅说,我是想遍访名师,把各路吹花名家的手艺都看一遍,然后结合自己的手艺,把玻璃工艺品做精。我笑道,你这是要博采众家之长,融会贯通,创建自己的绝世武功呀!小舅哈哈大笑。

第十一章 寻访大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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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秋生离开锦凌,来到南方某一座城市。从锦凌出来时他穿着很厚的衣服,下火车,发现这里的人都穿短袖衫了。他脱了外衣,里面穿的是羊毛衫,依然与周围的人群格格不入。出站,眼睛在接站的人堆里扫描,终于找到了要找的目标,他拉着箱子快速奔过去。

就这样,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从不同的城市来到这里相见,也算是公平。二人并做一路挤出人群,在车站附近找了个餐馆,进去,找到了僻静一些的座位坐下,点了简单的饭菜。僻静是相对的,餐馆里稀稀拉拉还有别的吃客,窗外是一条马路,车辆和行人像一锅煮沸的粥黏稠地喧嚣着。饭菜摆上桌,两个人都没有动筷。

没错,女人就是骆秋生要找的赵曼。在他蹲大牢的五年间发生了许多事情,赵曼的经历有一些他知道,有一些他不知道,他知道的也夹杂了许多胡乱猜测的成分,是变形了的真实。骆秋生出一身汗,他一边不停地用手抿掉额头上的汗珠,一边打量对面的赵曼,赵曼穿短袖的白底蓝花的连衣裙,脸上没有汗珠,和他如同相处在两个季节。

骆秋生说,你为啥躲着我呢,瞧不起我这个蹲过大狱的了?赵曼说,你知道我不是那样的人。骆秋生说,正因为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才有些蒙圈。赵曼说,我有不得已的苦衷,没法和你结婚了。骆秋生说,究竟发生了啥?赵曼说,给我点面子吧,我不想把不该发生的事再讲一遍。骆秋生说,就是你失身过别人,我也不在乎。赵曼说,我没有失身。骆秋生说,那还有啥不得已的理由呢?赵曼说,对不起,我真的没法跟你结婚了。骆秋生说,是有别人了吧?赵曼说,就算是吧。骆秋生说,啥叫就算,我就想问你,是还是不是?赵曼回答得嘎巴脆,是。

骆秋生不再追问,开始埋头吃饭。赵曼凝视着他,目光冰冷。

赵曼问,你有啥打算?骆秋生嘴里嚼着饭菜说,我能有啥打算?一个手艺人,下半辈子还是离不开吹花。赵曼说,不打算东山再起,再成个企业家?骆秋生说,不想了,我只想做个吹花的手艺人。说到这,他突然想起外甥高玉龙说他的一句话,就又说,对了,还得加上点副词,是做个有绝世武功的吹花手艺人。赵曼脸上终于渗出一丝笑容,说,天下手艺五花八门,看来接下去你要遍访名师了?骆秋生说,还是你聪明,和我想到一块去了,没错,遍访名师,然后融会贯通,自成一统。赵曼说,据我所知,还有一个和你一样的人,也在遍访名师。骆秋生脱口问,谁?赵曼说,欧阳铁。骆秋生说,他不在凌西厂干了?赵曼说,听王中说,他也辞职了。

赵曼只是象征性动了筷子,并没吃上几口饭菜,心里有事胃口自然不开。吃完饭,二人分手,赵曼回到她现在居住的城市,骆秋生也离开了这里,去了徐州,踏上了他的“遍访名师”之路。

骆秋生在徐州找到了胡素珍。胡素珍从锦凌离开后,就一直在徐州的一家玻璃工艺品公司工作,公司很看重她,让她当技术总监。

二人在公司门口见面,默默互视一会儿,不约而同笑了。好多年没见面了,经过牢狱之灾后,骆秋生的面相已略显沧桑,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中年男人。胡素珍也变化明显,脸上的肉有了些许的松弛,眼角也爬上了浅浅的鱼尾纹,穿着灰绿色的公司装,腰身变成了上下一般粗。

胡素珍说,到我家吃饭吧。骆秋生说,好。

胡素珍的家不算太远,步行二十多分钟就到了。一个住宅小区的五楼,两室一厅,大约一百平方米吧,从家居装饰来看,这些年她过得还不错。胡素珍先给骆秋生沏了茶,然后进厨房做饭。骆秋生问,闺女呢?胡素珍说,在北京念大学呢,都念到研究生了。骆秋生叹道,时光催人老呀!

胡素珍在厨房忙碌,骆秋生坐在客厅里喝茶。许多年前在胡素珍家吃饭的情景一幕幕闪现,想起当年曾有过的暧昧想法,脸上不禁有些发烧。胡素珍开了一瓶白酒,为他和自己都倒了一口杯。骆秋生说,我咋觉得时间有时连痕迹都没有,在锦凌你家吃饭的日子好像就是昨天。胡素珍笑道,人和人呀,有时中间的时间就像是一张卡片,抽出这张卡片,就都是在一起的日子了。骆秋生也笑了。

喝过一杯酒后,骆秋生先讲了自己的故事,然后是胡素珍讲自己的故事。骆秋生怎么听怎么觉得胡素珍讲的其实是大师阿伟的故事。

胡素珍讲:

当年回徐州后我并没忙着找工作,而是先找阿伟。我跟你讲过,阿伟是个喜欢四处漂泊的人,安稳的环境反而会使他焦躁不安,即使给他一个温暖的家,也没法留住他。找阿伟是有一定难度的,他的联系方式总是有变,给你留的电话号码过一段时间打,对方就会说,他已经走了,去哪儿我也不知道。后来有了传呼机,再后来有了手机,可他的传呼号和手机号也总在变。他就像一叶漂萍,江湖之大,谁说得准他会飘向何方。

可这难不住我,我太熟悉他了,对于他,我就像一条嗅觉比人类强上几十倍的警犬,不管绕多少弯子,总会循着味道找到他。他漂泊不定,可不管他漂到哪里,总会和吹花这档事有一些联系,你只要盯住各个地方的玻璃工艺品市场和厂家,总有一天你会嗅到他的味道。他离不开吹花,就像色鬼离不开女人赌徒离不开赌局一样,即使在一些陌生的地方,他也会情不自禁地参与到与吹花有关的事情中去,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知道这些,你就不愁找不到他了。没用多长时间,我就在西南的一个不起眼的城市里找到了他。

那个城市叫栎城,栎城不大却是有名的玻璃工艺品生产地,在城里和乡村,有大大小小几十家的生产厂家。我带着女儿在栎城找到他,他被我的痴心所感动,又见女儿灵巧可爱,他心软了,我们一家三口又生活到一起。对我这辈子来说,这是一段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那阵子,他应聘到一家玻璃工艺品厂当技术指导,我到另一家玻璃工艺品厂打工,孩子转学到这儿的学校读书,一家三口其乐融融。

这样的日子过了两年半左右还是不可救药地被打破了。我说过,他总会情不自禁参与到与吹花有关的事情中去,这一次,他又参与了。栎城是有名的玻璃工艺品之乡,名声在外,有人称它是中国的威尼斯玻璃岛。在这里,聚集了一大批吹花高手,大家互不服气,都知道阿伟的名声大,来挑战他的人不少,可他都不应战。就有人议论,说他心虚,徒有其名,真比起来就不行了。阿伟不为所动,再有挑战的,还是不应战。只有我心里明白,这些所谓的高手根本不入阿伟的法眼,他是看不上这些人才不应战的,若是他看得上的高手来挑战,他绝不会避战。

他参与的事情也是一场比武,是一场跨国之战,对手来自欧洲的威尼斯玻璃岛。起因是栎城的一家玻璃工艺品公司打出广告,在广告里无限拔高自己,号称这儿高手如云,水平不逊于威尼斯的玻璃岛。这则广告影响很大,据说传到了国外,威尼斯的同行不服气,就派来一个高手来栎城。与外国选手比武非同小可,这件事惊动了省市两级领导,领导重视,让栎城玻璃工艺品界派出最强的选手应战。同行们坐下开了一个会,一番争论之后,还是推举出阿伟代表栎城出战。

我说过,真正的高手来挑战,阿伟是不会避战的,他欣然领命,开始了准备工作。以往阿伟应战过许多高手,比武前他都相当轻松,不会做什么特殊准备,但这次他做了,而且反复练习,做得十分认真。对方寄来了挑战者的资料,他叫安东尼,五十岁,是玻璃岛数一数二的手艺人,一家五代人都是制作玻璃工艺品的高手,名气在整个欧洲都非常大。不用看资料,阿伟早就知道这个安东尼,在玻璃工艺品行业,这的确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不论是威尼斯的传统技法,还是现代的新技法,这人都是顶尖级的水平。

我问阿伟,你能战胜他吗?阿伟说,没把握。我说,假如你败了,你这不败金身就毁了,我看不如不比。阿伟朝我瞪了眼睛,说,我不能坏了这一行的规矩,遇到强手就不敢比了,那还称个什么大师,称骗子还差不多。我知道劝他没用,也就不劝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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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舅离开锦凌后,古塔厂发生了一桩大事,由于经营不善,公司濒临破产。这时,凌西厂伸来橄榄枝,王中要收购古塔厂。两家厂都是搞玻璃工艺品的,凌西厂收购古塔厂,公司也就是改个名字,仍旧能继续做这个行业,职工们也能免于失业,市领导和有关部门都觉得这是坏消息中的好消息,也就都支持凌西厂的收购。本来大势已定,没想到半路又杀出一个程咬金,一家更有实力的民营企业也向古塔厂伸出了橄榄枝。

有一天,我正在办公室里读一本小说,手机响了,是一个陌生的广东号码,我迟疑一下,还是按下接听键。听筒里是一个女人的声音,是高玉龙吗?我立马听出是赵曼的声音,说,是赵曼吧?听筒里说,难得你还能听出我的声音。我问,你在广东?赵曼说,是呀,我在马氏集团做事。我说,马氏集团?赵曼说,就是马三的企业。

由马三而想到马五,一种反感情绪涌上心头。我早有耳闻,马三在广东干得挺大,他由小商小贩起家,南北来回地倒货,后来成立了公司做物流,物流行业鱼龙混杂,马三凭着自己打打杀杀的能力在广东站稳了脚跟。再后来又涉猎了机械制造、保健品、文玩、房地产等,据说搞房地产赚到了大钱,此时他的企业集团实力雄厚,他也成了闻名全国的企业家。马三是街头混混出身,没什么文化,做企业后据说曾去北京一所著名的大学进修过,还读过EMBA,算是成功镀金了,据说也有了些斯文的气质。人呀,有时候就像飞蛾和蝴蝶,说不准谁会有成功蜕变的机会。马五跟小乔离婚后也去了广东,在马三手下干得也是有声有色,身价不菲,据说为了泡一个女星,曾一夜花掉几百万。

我拿着手机戏谑道,傍上大款了!赵曼说,啥叫傍呀?他是我姐夫,跟他干也在情理之中吧,咱别讽刺人好不好?跟你讲正经的,我准备北上回家办一件大事,到时你得帮我。我问,啥大事?赵曼说,马氏集团想收购古塔厂,确切地说,是我想收购古塔厂,我对古塔厂有感情,我不想它就这样消失。我说,凌西厂也想收购古塔厂,听说各方已经达成共识,就差办正式的手续了。赵曼说,没办手续我就有机会,这次回去我是志在必得,能否动用一下你的关系,让我尽快和市里管这事的人联系上。我说,我尽力而为吧。

论实力,王中的公司是没法跟马氏集团相比的,这是一场不对称的战争,如果真像赵曼所说的志在必得的话,击败王中的公司应该是件可以想象的事。因为心理上对马氏集团的反感,在帮赵曼这件事上我的付出是大打折扣的。我把赵曼介绍给市里主管这件事的老关,我跟老关提这件事时非但没讲马氏集团的好话,相反还说了许多负面的话。

这之后,因为忙一些其他事情,我对这件事也就淡如云烟了。

有一天,我还是在办公室看小说,又接到了赵曼的电话。听筒里传来赵曼急火火的声音,我在锦凌呢,想见见你。我问,在哪儿见?赵曼说,恋爱花园有个咖啡厅,我在那儿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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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素珍讲:

安东尼一行五人来到栎城。除了安东尼,还有一个副手叫洛伦佐,就是来古塔厂比过武的那个工匠,还有一个翻译,其他两个是助理和类似经纪人的角色。栎城方面热情招待,安排他们下榻最好的酒店,市领导还接见了他们。

栎城的同行们非常重视这场比武,他们把阿伟看成捍卫自己手艺尊严的代表,对他是千叮咛万嘱咐,搞得阿伟头疼。市领导和行业的领导也接见了阿伟,都说对他战胜安东尼充满信心。阿伟能说啥呢?只能说尽力而为。

嘴上说得浮皮潦草,内里却是下了狠心要赢下这场比武。对于一个手艺人来说,这是荣誉之战,对于一个中国人来说,这又是一场有关国家荣誉之战,岂止是尽力而为呢?阿伟是尽其所能,他准备充分,并试验了自己独创的一种新技法。当他走上比武场时,他的心里和身体都是鼓胀着的。

比武场地选在栎城一家最大的玻璃工艺品公司的车间里,全城同行中的佼佼者都来观战。有关领导、媒体记者也来了,大家对这场具有国际意义的比武都充满热情,对阿伟也是信心满满。我也去了现场,也对阿伟充满信心,阿伟是吹花天才,我不相信世界上能有战胜他的对手。

从家里出来时细雨蒙蒙,在栎城,下雨是随时都可能发生的事,走在晴天的街上,说不定哪一会儿也会下雨,但我依然觉得此时的细雨与比武有着某种神秘的联系。

我俩都没有带雨具,顶雨走,在栎城也算是家常便饭,不一会儿衣服便被打湿了。阿伟从衣兜里摸出一支烟,又摸出打火机点火,火苗还没挨到烟头就被雨水打灭了,点了三次灭了三次,最后还是我用双手帮他挡住雨他才将烟点着。他在雨中边走边抽烟,一只手始终护在烟头的上方,烟头的火光微弱,却是这个阴雨天里唯一的亮色。微弱的烟气笼罩着我俩,使原本紧绷的神经开始放松,同时有了一种小时候被长辈抚摸头发的感觉。

这一天,阿伟穿了一件藏青色风衣,头发抹了发泥,抓成根根挺立的冲天发式,又喷了定型的发胶。雨水使他的发型稍有塌陷,但看起来依然保持着冲天的态势。他还戴了一副墨镜,镜片是椭圆的那种,你若看他,在他的镜片里你就是一个侏儒的体型。我想这样也好,他的派头也许会有一种不怒自威的威慑力吧。

在现场,洛伦佐认出了阿伟,他主动走上前跟阿伟握手,然后跟一个高大的意大利人不停地说着话。通过翻译我才知道他是在向安东尼介绍阿伟,说阿伟手艺如何了得。安东尼跟阿伟握手,嘴里说了些恭敬的话,但谁都看得出,他的恭敬是礼貌性的,眼神流露出的却是鄙夷之色。

阿伟和安东尼同时出场,他们事先约好制作一尊同样的花瓶,这样手艺高低会一目了然,免得有口舌之争。花瓶本身不算高难,高难体现在花瓶制作的后期,也就是繁复的纹饰和点缀,这需要冷处理的雕刻和釉彩、镶嵌、浮滩、酸蚀、喷砂等技艺,而这些技艺正是威尼斯派玻璃工艺的精髓。国内的吹花技术在这方面并不是强项,好在阿伟在欧洲进修过,又有无师自通的天赋,才有能力与安东尼抗衡。

安东尼脱掉外衣,穿一件肥大的T恤上阵,本来这家公司为双方准备了整洁的工作装,可安东尼摇摇头表示不用换装。意大利人生性不羁,不喜欢也不习惯穿着太过正规,这一点阿伟倒很像意大利人,他也是自由散漫惯了,也不肯换上工作装。阿伟脱掉风衣,里面也是一件T恤,所不同的是,他的T恤是白色的,安东尼则是黑色的。

就这样,黑白双煞开始了一场独特的对决。外边细雨连绵,阴冷潮湿,室内炉火熊熊,热气扑脸,一张白种人的脸和一张黄种人的脸在炉火的映照下,都呈现出同一种颜色,那就是具有金属质感的古铜色。比武过程其实和武侠小说的描述差不多,无非是照着拳谱的招式你给我一拳我给你一脚,千篇一律的说辞没啥意思,我就省略掉吧。对这场比武上至领导下至普通工匠都充满信心,如果说我们的信心是出于对大师阿伟的信任,更不如说是出自一种民族自信,在场的每一个中国人都精神饱满,紧绷的神经夹裹着压抑不住的兴奋,还有扬眉吐气和喜气洋洋的成分。大家耐住性子等待着,等待着一场胜利与狂欢。

秋生,没有办法,我本不想再重复这句话,可我又必须郑重而真实地跟你说,这场比武的结果是,阿伟失败了。当主持人宣布结果时,静场了好一阵,大家都愣怔着不愿接受这个现实。一向战无不胜的天才玻璃工艺品大师怎么说败就败了呢?现场出现了哭声,起初是几个人在哭,到了后来,是一群人在哭,我总觉得他们不是哭阿伟的失败,而是哭自己作为手艺人的某种自信与荣誉的坍塌。

一时间,在栎城阿伟成了千夫所指,说他是假大师,沽名钓誉,盛名之下难副其名……终于有一天,阿伟离开了栎城,离开了我。我知道留不住他,也就没有强留。他跟我说,我出去需要一阵子才能回来。我没有想到,他这一走就渺无音讯,手机号成了空号,这“一阵子”成了无法确定的漫长等待。

一年后,我开始外出找他,找遍了他可能去的地方,都没有他的踪影。直到有一天,一个旧日相识给了我一个手机号码,我打过去,接电话的竟然是阿伟。我大喜过望,幸福地骂道,死鬼,你死到哪去了,你咋不回来呢?你不要我和闺女了吗?电话那边是阿伟冷若冰霜的声音,对不起,我已经有别的女人,有自己的新家了。

我熟悉阿伟的脾气,只要他认定的道儿,就会一条道走到黑。我知道说啥也没用了,只能对他死心,就当这个“死鬼”真的成了死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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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进恋爱花园的咖啡厅,很快把赵曼从喝咖啡的客人中分拣出来。赵曼雍容华贵,打扮入时,在喝咖啡的人中十分显眼。我走过去坐到她对面。

这是个靠窗的位置,扭头看窗外,那一抹熟悉的林子就在眼前,林外的空地上是白色线条围起的一个个宽大的车位,大多数的车位上已停泊了车子,细细观察,还真有车子在怪异地抖动,偶有一对对情侣钻进树林,迅速在视野中消失。此景基本实现了小舅当初的设想,恋爱花园真的成了情侣们的天堂。

我问,啥时到锦凌的?赵曼说,已经到两三天了。我又问,和老关联系了吗?赵曼说,联系了。我说,别着急,办这种事不是一天两天就能出结果的。赵曼说,已经出结果了,市领导基本同意马氏集团收购古塔公司。赵曼说得波澜不惊,我却听得惊涛骇浪,我瞪大眼睛说,这么快?赵曼说,我现在工作在深圳,办事要的就是深圳速度。

赵曼跟我没讲过程只讲结果,但我还是猜得出过程的诡异与复杂,赵曼搞过公关,她的公关手段一定非常了得,不然也不会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拿到结果。赵曼说,不是我了不得,是实力在起作用,马三咋说也是锦凌人,他现在发达了,总想为家乡做点啥,救活一个老牌企业,也算是一种功德吧!我问,你们想咋样处置古塔厂?赵曼说,还是想保留它的老样子,生产一流的玻璃工艺品。我说,这是马三的主意?赵曼说,是我的主意,我是古塔厂的老人,也算是个吹花手艺人吧,我对古塔厂是有感情的。我说,看来你在马三那儿分量挺重呀?赵曼笑而不答。

我想起小舅对她的一往情深,忍不住说,我搞不明白,你为啥不能跟我小舅重续前缘呢?赵曼敛了笑容,叹口气说,是我对不起他。我追问道,是你见小舅遭遇波折,才有新想法了?赵曼说,不是的,我没那么势利,是时间改变了一切,我现在已经不适合做他的爱人了。我忍不住刨根问底,到底是咋回事呢?赵曼又叹口气道,一两句话说不清楚的,说心里话,我也没少想这个问题,人呀,这辈子除了爱情,还有别的要做,比如收购古塔厂,对我来说就是一件重要的事情,做好了也算是人生的另一种圆满吧!

沉默了一会儿,我说,能讲讲你的经历吗?赵曼喝了一口咖啡,说,没啥不能讲的,你小舅出事后,我在古塔厂待不下去了,就远去深圳找马三谋出路,马三对我挺好的,给我在集团里安排了不错的位置,还让我住在他家。马三对我姐赵罗有着很深的感情,我姐去世多年了,他一直未娶,这不多见,我很感动。一天晚上,我俩一起吃饭,一起喝了酒,我忍不住问了他,为何不续弦?他笑道,没遇到合适的。我问,啥样是合适的?他说,像你姐那样的。我说,这世界只有一个我姐,没有像她那样的了。他说,还有和她无限接近的,比如你。我连连摆手摇头,别瞎说,这不可能。马三说,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不缺女人,可内心却只有你姐一个,这个家我也容不下其他女人,只有你才能代替她,不,也许不是代替,是只有你才能让我重新燃起爱一个女人的欲望,如果你能嫁给我的话。我斩钉截铁道,不可能,起身要走。他笑了笑说,别那么激动,就算我啥也没说。我这才重新坐下。第二天,我便搬出了他家,他没拦我。我还想辞掉工作,他这才拦住我,说了许多情理之中的话,我无言以对,又留了下来。

我说,怕是日久会生情吧。赵曼没接我的话茬儿,顾自说,马三对古塔厂并没有兴趣,认为买下它就是买下个累赘,但我想买,马三便也不再阻拦。我说买下后如何办厂我要说了算,马三说这个厂子归你,你愿咋办就咋办。

我重重叹了口气,心生无限感慨与无奈。

赵曼说,有了古塔厂,我就能做想做的事了,我有个大胆的设想,我想把他请回来,让他重新执掌古塔厂,在哪儿跌倒的就从哪儿爬起来。我惊讶道,你说的是我小舅?赵曼说,除了他还有谁?我说,你认为我小舅能回来吗?赵曼说,正因为知道他不能回来,我才找你,想求你劝劝他,让他回来继续当古塔厂的老总。我摇摇头说,没用的,他不会回来。

走出咖啡厅,和赵曼分手后,我还是拨通了小舅的电话。我把赵曼的意思跟他讲了,果不出所料,他毫不犹豫地拒绝了。我问他此时在哪儿,在做些啥。他说,我这会儿在扬州,也说不定明天就在武汉或珠海了,能做些啥呢?万变不离其宗,都是与吹花有关的事。我说,能不能停下来做一些别的事,比如把自己的终身大事解决了。他苦笑道,缘分已破,顺其自然吧。我又问,寻访到世外高人了吗?他说,也许越来越接近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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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秋生离开栎城,来到了谷城。

谷城是胡素珍提供给他的地方,她也是听老友讲过,说在谷城见过阿伟,至于他此时是否还在谷城谁也说不清楚。以这些微薄的信息去找阿伟,无异于大海捞针,可骆秋生还是坚信自己能够找到他。

下火车,出谷城火车站后,他沿着站前那条街走,浑身有一种虚昧的疼痛感,仿佛身体的骨骼在一点一点地错位,皮肉也毫无办法地随着错位,走起路来像拧巴在一起的布兜子。他漫无目的地朝前走,遇见本地人就打听一声,你好,你知道谭玉伟在哪儿住吗?谭玉伟是阿伟的全名,在这之前他几乎没叫过,胡素珍也没叫过,可打听一个人,总不能不叫他的大名吧?

你知道谭玉伟住哪儿吗?得到的回答都是不知道或摇摇头。

累了饿了,骆秋生进一家餐馆简单吃了一顿饭,买单时才觉得自己的盘缠不多了,得找活儿干了。他能干什么活儿呢?当然首选吹花。打听好多人,都说本地没有与玻璃工艺品有关的企业。吹花大师阿伟所栖身的城市居然没有吹花这个行业,这令他百思不得其解。他开始怀疑阿伟是否在谷城的真实性,是不是胡素珍的消息有误呢?可除了这个信息,他对阿伟的行踪一无所知,他只能选择相信阿伟就在谷城。

除了吹花,他还能干许多活儿,比如工地上的力工、饭馆的伙计、超市里的运货员等。他跟一个饭馆老板找活儿干时,老板苦笑着说,现在谷城的餐饮业都不景气,到饭馆找活儿干还不如去医院找活儿干,别的行业越萧条,医院里的生意就越火爆。他说,我不是学医的。老板说,你以为你是谁?医生是谁想干就能干的吗?我的意思是说让你干个护工,现在中青年都忙,哪有大把的时间去照顾患病的父母,护工这个行业就应运而生了,护工累是累点,脏是脏点,可活儿好找,收入又高,如果你能吃得这个苦,就去干这个。他说,我能吃苦,就是不知咋去找这个活儿。老板说,你可以去中介所,也可以直接去医院找。骆秋生顺嘴问了一句,你知道谭玉伟吗?老板摇摇头说不知道。

骆秋生出了这家饭馆走不多远就望见一家医院,看起来这家医院不小,是三甲医院的规模,门口人进人出如湍急的流水。骆秋生随人流进去,先进的是门诊部,里面乱哄哄的全是人。他想,不对,找护工的活儿不应该来门诊部,应该去住院部。他从人群的裂缝处挤出,找到住院部的大楼,再随人流往里拥,别人进去了,他却被保安拦下来。保安说,没有看护证不能进去。他眉头一皱,说,我是新来的护工,家属在里边等我呢。保安还是说,没有看护证不能进。他说,我进去家属才能给我看护证。保安说,那就叫家属把看护证给你拿到这儿来。他说,我进去了家属才能带我去办看护证,你要是不信,我一会出来拿看护证给你看。保安也皱了眉头,迟疑片刻,让他进去了。

他从一楼开始,逐个病房进,逐个床位问,需要护工吗?每个病房都满是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满脸愁云的也有笑逐颜开的,就像是一个个因偶发事件而聚在一起的一家人。

走到二楼一个病房时,一个和他年龄相仿的护工跟他说,你挨个问,不如求求我,我是金牌护工李师傅,在谷城的护工界,哪有不知道我李师傅大名的。骆秋生忍住笑,说,好好,那我就求你了李师傅,帮我找个工作吧。自称李师傅的人说,看你像个实在人的分儿上,我就帮帮你吧。他压低声音说,有人求我去干一份护工,可我跟现在这家人有约在先,要一直干到把这个病人送走为止,脱不开身,我看你人不错,介绍你去吧。骆秋生连忙称谢。

李师傅介绍的工作不在这家医院,是上门伺候一个八十多岁的老头儿。老人脑出血卧床两年了,子女都有自己的工作,腾不出时间伺候老爸,这两年都靠护工来伺候,护工已换了好几茬儿。

护工的工作看似简单实则琐碎复杂,端水喂饭洗澡换衣打理大小便,还要顾及病人的情绪。老人身体不能动,头脑没糊涂,说起话来条理清晰。听说骆秋生是工厂的下岗工,老人就说,我退休前也是个工人,是个检修工,手艺好着呢,别人修不好的机器到了我手上,弄一弄就完好如初了。骆秋生脱口道,没想到您是个大拿呀!老人对大拿这个词儿似懂非懂,接着说,女人也一样,再不好摆弄的女人,到我手里我也能让她服服帖帖。骆秋生听了这话吃了一惊,可老人却说得自然流畅,说这话就像说他的检修手艺似的。老人接着说,我当年呀是棉织厂的修理工,棉织厂有女工三千多,男修理工三十个还不到,凭我的长相和手段,不抢手才怪呢!老人说罢呵呵地笑了。骆秋生不禁仔细打量一下老人,他躺在床上,虽满脸皱纹白发苍苍,可从五官和眉宇间还是看得出当年的英俊和潇洒。

骆秋生暗道,男人呀,真是还有口气儿就好色!

做护工开始手忙脚乱,干活不摸门儿,特别是收拾老人的大便,一下子弄得被子和床单上都是。好在老人不怪罪他,还安慰他,说没事,这就像刚开始修机器一样,哪能一下子就修好呢,你得摸索,你得多干,干多了就摸出门道了,打眼一看,就知道哪儿出毛病该修哪儿了。骆秋生听了心里热乎乎的,很快摸清路数,干得像模像样了。

有一天,骆秋生在房间的废报纸堆里发现了一本《白话道德经》,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读了几句,骆秋生被其行云流水的韵味吸引了,莫名中就觉得这与吹花的味道不谋而合。这本《白话道德经》有原文,还有释文,什么是道,什么是无为而治,什么是无为而不为,什么是返璞归真,解释得通俗易懂。

随后的日子里,《道德经》像一只长辈的手,经常抚摸他的头顶,也随时慰藉他的心灵。使他这个做过老总的人做起护工来也心安理得,也使得他能够用波澜不惊的心态看待失而不得的爱情。

骆秋生在老人这儿做了三个月的护工。三个月后的一天早晨,大约六点多钟吧,他照例拿了湿毛巾去给老人擦脸,每天老人这个时间早就醒了,可这天却没醒。他用手摇一摇老人的胳膊,还是没醒,用手一试鼻息,吓一跳,老人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走了,面相安详,像睡着了一样。

和老人家属做了交接后,骆秋生又去找李师傅,还是求他帮忙找活儿。李师傅说,有一个活儿不太好干,去过好几个护工,不是被辞了就是自己不干了,不知你能干不能干?是伺候一个中年男人,这个男人能走能料,就是眼睛瞎了,说是护工,不如说是做他的生活助理更贴切。骆秋生说,他能走能料的,这个活儿应该很好干呀?李师傅说,他人古怪,脾气大,去过的人都说受不了。骆秋生说,我能干,我倒要看看他的脾气能大到哪儿去。李师傅笑了,说,到时后悔别怪我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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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塔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改换门庭那天我也去了。市里很重视,派一位副市长出席。媒体呼啦啦也来了不少,烘托氛围少不了他们。公司挂出的新牌子是马氏集团古塔玻璃工艺品有限公司。我后来才知道,继续保留古塔厂的名字是赵曼的主张,马三本来要起个新名字,被赵曼给否了。

有人议论,保留名字有什么意义呢?集体所有制改成了个体,说到底,还是资本的胜利。有人反驳道,这种见识太狭隘了,大力发展民营经济是国家提倡的,只要厂子能焕发生机,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人,对国家对职工都是好事。

原来的老总吕建坡办理了退休手续,他没有来参加仪式。马氏集团赶来参加仪式的有马三和赵曼。我近二十年没见过马三了,一般人富贵了身体也会跟着发福,马三反其道而行,反而比年轻时瘦了一些,看上去十分干练,说话也彬彬有礼,没了那种咄咄逼人的痞气,这种变化令我感慨万千。马三主动跟我握手,用另一手拍了拍我的肩头,说,你小子行呀,成作家了。我说,惭愧,三流作家而已。马三微笑着说,如果不介意,我可以动用资本把你炒成一流,锦凌出个一流作家要比出个一流企业家更有价值。我连连摇头说,不用不用,就我的水平咋炒也炒不出来。马三说,如果你不介意的话我……我打断他的话说,介意介意,我真的介意。马三依然微笑,像欧美人那样耸耸肩膀,走开了。

马氏集团古塔公司的总经理是赵曼,田会林是第一副总经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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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秋生敲开位于谷城市郊的一个院落的铁门。

这里和许多城市的城乡接合部一样,拥挤在一起的低矮平房,坑洼不平的街道,墙边堆放的杂物,一辆汽车都无法开进去的窄小胡同。这些房子都临道而建,没有院子,只有他敲开院门的这户人家才有一个小院子。院子里堆放的依然是杂物,盯着这些杂物,骆秋生眼睛亮了,他轻易地从这些杂物中分拣出了玻璃工艺品的残骸。

一种预感像《西游记》中龙宫的定海神针一样竖立起来,骆秋生兴奋之情溢于言表,迈大步进屋。给他开院门的是一个五六十岁的汉子,跟在他身后唠唠叨叨道,你可来了,我总算可以走了,其实你不来我也不待了,最迟今天晚上我也会离开。这个汉子显然是上一任护工,骆秋生没理他,顾自进屋,屋子里没有人,只有一铺炕和陈旧破败的家具,他问,人呢?跟在他身后的汉子说,在里屋呢,不过你不能进去,你要是闯进去的话,他会跟你急眼,骂你个狗血喷头。

起初骆秋生没看见通向里屋的门,仔细打量,才发现门在墙角,由于门板和墙壁一样都糊着报纸,不仔细看,几乎看不出那是一扇门。

汉子冲门板喊,新护工来了,你出来见见吧。

连喊三声没有回应。骆秋生说,是不是没在屋呀?汉子说,没在屋能在哪儿?在屋,他就在屋里呢!骆秋生说,那咋没回答?汉子说,要这么痛快就回答,那就不是他了。

第十二章 闻花、听花与开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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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墙壁一样糊着报纸的门打开了,一个一脸沧桑的五十多岁的男人站在门口。

从他的眼神看得出他是个瞎子,以他的眼睛为中心,呈现出放射状的斑斑点点,额头、鼻子、颧骨、两腮和耳朵都是斑点,很容易就能确定这些斑点都是些疤痕。骆秋生愣了一下,认出这个人就是大师阿伟,他想呼喊一声,但忍住了,他知道他的怪脾气,如果他冒冒失失说明来意,说不定会被阿伟轰走。他强压住惊讶和兴奋,咬牙闭住嘴巴。

一旁的汉子跟阿伟说,接替我的护工来了,我跟他办完交接,就可以走了。阿伟走出那扇门,反手将门带上,那扇糊满报纸的门就和墙壁融为一体了。阿伟摸索着朝前走,骆秋生伸过手去搀扶,被他甩开了,他继续朝前走,直到炕沿儿撞上他的膝盖才停住,转回身,一屁股坐下。

骆秋生凝视着阿伟,一些灾难性的猜测开始在想象中生长。阿伟咋会变成一个瞎子?他是闻名全国的玻璃工艺品大师,咋就成了瞎子?他的一双眼睛见证过多少工艺精湛、美妙绝伦的玻璃工艺品诞生呢?吹花的第一要素是需要眼睛看,瞎了眼睛等于终止了他的吹花生涯,对于吹花大师来说,这不是太残忍了吗?

阿伟冷冷地说,你走了可以,可我还没同意他留下。阿伟嘴里的你指的是中年汉子,他显然是指骆秋生了。汉子说,那不是我的事了,我的事就是赶紧走人。汉子说罢拎了收拾好的包袱和兜子,也不跟骆秋生交代什么,迫不及待推门而去。

屋里只剩下阿伟和骆秋生,两个人都没有急于说话,气氛有些沉重。阿伟瞎了,已经丧失了吹花的能力,对于骆秋生来说,留在谷城是否还有意义呢?他寻访阿伟是为了和他探讨吹花技艺,可瞎了的阿伟对他还能有什么帮助呢?有那么一瞬间,他也想和那个汉子一样逃开,可这种念头一闪而过,他以大海捞针的方式找到阿伟,完全是冥冥之中有神相助,如果他真的逃开,岂不是对命运的一种辜负吗?

阿伟端坐在炕沿儿,穿着破旧的T恤,头发长过耳朵,枯草一样凌乱,尽管眼神是直的,眼球是假体,却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幽深感。这种感觉虚昧而干净,还有一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冷。他闭着嘴巴,一直保持着沉默不语的姿态。

还是骆秋生忍不住先开口,能告诉您的名字吗?阿伟嘴唇张开一下又合上了,停顿片刻才说,名字不重要,你就叫我谭师傅吧。骆秋生说,好,我就叫您谭师傅。阿伟说,我并没让你留下来。骆秋生说,您也知道,护工不好找,尤其找一个适合自己的护工更是难上加难。阿伟皱了眉说,你的意思是说没有你我就找不到护工了?骆秋生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说的不过是实际情况。阿伟说,我有钱,商品社会,有钱就能找到护工。骆秋生说,有钱也不见得能找到合适的护工。阿伟怒道,如果你这样认为,尽可以离开,看我能不能找到护工。骆秋生也火了,说,你这么说,我走就是了。

骆秋生转身就走,阿伟没有说任何挽留的话。他推开屋门,穿过院子奔院门,不小心一只脚碰到了一截玻璃管,玻璃的破碎声令他心头一颤。他停下步子,扭头看了看杂物中混杂的那些玻璃,显然都是些吹花废料。阿伟已经瞎了,难道他还在吹花?沉吟片刻,他冲着这些废料说,砂模铸造、胚心成形、扩塑、脱蜡、浮雕,吹管,一脚下去,都不过是一堆碎玻璃。屋里传来了阿伟的声音,你进来。骆秋生大步踅回。

阿伟脸上有一丝惊讶,问,你懂吹花?骆秋生说,在一家玻璃工艺品厂干过。阿伟又问,怎么不干了?骆秋生说,下岗了,没找到吹花活儿,就改行做了护工。阿伟接着问,你叫啥名?骆秋生想说本名,又怕引起他的反感和误会,他毕竟是做过老总的人,曾经在这一行当中风光一时,阿伟也很难不知道他的名字,他灵机一动,想到了外甥的名字,就说,我叫高玉龙。高玉龙是个作家,经常在各大文学期刊发表小说,读小说的人是知道这个名字的,可阿伟不读小说,对这个名字毫不敏感。

阿伟说,那我就叫你玉龙吧。骆秋生说,这么说,我可以留下来了?阿伟说,先试用一个月,一个月过后如果我不用你了,我加倍给你工钱。骆秋生说,一个月后要是继续用我呢?阿伟说,那就还是原来说定的工钱。

骆秋生暗道,真是个怪人,不过这不奇怪,天才都是怪人,要是和普通人一样,他也就不会是个天才了。

骆秋生就这样留下来,包揽了做饭、收拾房间、洗衣服等一切家务活儿。阿伟除了睡觉、吃饭、呆坐,就是躲进里屋。骆秋生几次想跟进去都被阿伟拦住了,他只能止步,待阿伟进去后把耳朵贴在门板上偷听。里面静悄悄的,进去的阿伟就像进了洞穴和峡谷,没有了一点声息。

谷城地处西南边陲,这里气候潮湿,城市常在云雾缭绕中。看着莫名其妙围拢过来的雾气,骆秋生恍然一种不是在城市而是在山中的感觉。东北老家的气候特征是干燥,和这里正好截然相反,潮湿使他浑身的骨节隐隐作痛,食欲不振,吃啥都味同嚼蜡。阿伟的老家在长江边上,那里虽也沾得水汽,但跟这边的潮湿相比,也有着极大的区别。两个人都有不同程度的水土不服,每次做菜,骆秋生都放些辣子,睡觉之前,他会生火把被子烤一烤,烤过的被子干爽许多,盖身上也舒服许多。盖上这样的被子时阿伟凝重的表情也会松弛许多。

一个上午,里屋出现了怪异的声音,骆秋生凑到门板跟前侧耳倾听,似乎听到了玻璃加热后被吹管吹动的声响。他心头一震,瞪大眼睛屏住呼吸仔细地听,声音并不响亮,但凭他对这一行当的谙熟程度,他能准确地判断出阿伟是在屋里吹花。

吹就吹嘛,至于搞这么神秘吗?他想推门进去,但还是极力克制住冲动,忍住了。

午饭做好后,骆秋生开始敲里屋的门,吃饭了!每次做完饭他都是这样通知阿伟出来吃饭的。敲过门后,阿伟很快会推门出来吃饭。可这次,他连敲好几下,等了好一会儿阿伟也没有出来。他怕出什么意外,又接着敲门,还是没有回音,他急了,推门,门在里面插上了,推不开,他一边喊一边用力推门,里边这才传来阿伟的声音,别叫了,我没死!

门开了,阿伟一脸愤怒,冲骆秋生吼,没完没了地叫个什么?我不出来自然有不出来的道理,你知道你坏了我的事吗?骆秋生纳闷儿,问,谭师傅,我坏了你啥事呀?阿伟欲言又止,不耐烦地挥挥手说,算了,你不用问,天意如此。

二人都没再说话,这顿饭吃得相当沉闷。

有一天,阿伟坐在院子里唱起了歌,嗓音高亢,估计歌声能传出很远,有邻居或路过的人朝这边投过好奇的眼神。是美声唱法,张弛有度,十分动听,当年胡素珍所言不虚,阿伟果然是个多才多艺的人。骆秋生见阿伟心情不错,就在他唱完歌时试探着问,你的眼睛是咋弄的?阿伟的脸上晴转多云,沉默了一会儿,才叹口气说,说是一场意外也可以,说是自作自受也可以,不说也罢。骆秋生又试探着问,是爆开的玻璃碎片扎的吧?阿伟又一次发怒道,别像个喜欢打听别人隐私的婆娘好不好?

骆秋生只好住嘴,躲到一边收拾餐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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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屋的门紧闭着,骆秋生盯了片刻,出屋,坐到院子的小板凳上。

院外的小道很少有人经过,隔壁的房子呈闲置状态,破败而荒凉。周围阒寂无声,这正是容他思考些问题的好时机。他想了吹花,想了当老总时的古塔厂,想了高墙里边不堪回首的那些事,也想了苏晶、胡素珍和赵曼。只有想到赵曼时他是困惑的,随即便会有一种直钻脑仁的无力感。他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想起那本《道德经》,便闭了眼,开始默念: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念着念着,有人和诵,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善之为善,斯不善已……骆秋生循声看去,和诵者正是阿伟。

骆秋生惊呼道,你也读《道德经》?阿伟说,道法自然,也是百艺之道,无为而为,才能达到忘我的境界。

阿伟推开墙壁上的门,说,跟我进来。声音极轻,在骆秋生听来却是一声遥远的轰鸣,仿佛天外的陨石落到了一个陌生的地面。阿伟终于让他进里屋了。他跟在阿伟身后进去,屏息凝神地看,里屋的窗户要比外屋小一些,光线也就暗了一些,屋里的面积也比外屋要小一些,也有一铺炕,有一些杂物,仅此而已。正当骆秋生有些失望之时,又一扇门被推开了,他眼前一亮,原来里屋通向另一间房子,这是一个比那两间房加起来还要大的房间,里面竟然全是吹花用的东西,有玻璃原料,有工具,还有一台电炉。一个瞎子,是怎么样建成这个秘密车间的呢?

骆秋生顿觉自己闯入一个幽深诡秘的洞穴。

这间房子并没在阿伟租住的这个院子的范围内,所以外人也就很难察觉这个房间的存在。骆秋生问了阿伟才知道,这间房子是隔壁人家的,他一并租下来,就是为了建立这个隐蔽的车间。一切用具也是那个时候置备的,建完了,这些工人就退了,再来的人也就无从知晓。骆秋生问,为啥搞得这么神秘呢?阿伟说,我不想别人打扰我,不想别人知道我还在搞吹花。骆秋生叹道,你这是在闭关修炼绝世武功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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翻看报纸,看到过这样一段报道,称古塔厂改制后多项经济指标创历史最好水平,如加大模版工艺,使批量生产能力得到空前发挥,手工玻璃工艺品也花样翻新,接受大量私人订制,产量刷新历史纪录,销售收入达到新高。放下报纸,我心里有一种莫名的空落,小舅的形象总会不自觉地叠加在我对古塔厂的多重印象上,无法剥离。

我和赵曼通了个电话,也没啥具体事,就是闲聊一阵,算是完成一个任务似的,聊过了,顿觉轻松不少。我和赵曼曾有一个约定,每一个月通一次电话,不管说些啥,说说话即可。我知道赵曼和我有这个约定不是对我依依不舍,而是对小舅藕断丝连,她是想通过和我的“说说话”保持与小舅的一种间接联系。

这次通话,赵曼跟我聊起王中,说王中主动给她打电话,求她看在老关系的分儿上,拉他一把。近年凌西厂也不景气,几乎到了破产的边缘。她想了想,答应了,跟王中说马氏集团可以收购凌西厂。王中不高兴了,说,你就是这样拉我的吗?她说,收购是我所能做的最大的帮助了。王中说我们可以搞合资嘛,合作双赢。她也没客气,说你现在有这种想法很幼稚。言下之意便是凌西厂已经没有与人合作的本钱了,如果说此时还值几个钱的话,过段日子也许只能烂在手里了。几天后,王中又主动给她打电话,同意马氏集团收购凌西厂。

听了这个消息我黯然神伤,遥想当年凌西厂屡次登门挑战古塔厂的情景,已恍如隔世。换个角度想想也觉得这并不是坏事,分分合合,这对老对手合二为一也许正是上天的安排。

聊完企业,赵曼话锋一转说,也不知骆秋生近况如何。她说这话像是感叹又像在问我。我说,我跟小舅联系过,他现在谷城安顿下来了,正一门心思研究吹花手艺。赵曼用疑问句道,研究?他靠啥生活?我说,凭本事吃饭,这一点我倒不担心小舅。赵曼停顿了一下,也像是释然了,说,是呀,不应该担心他吃不上饭。

刚撂下电话,刘设的电话又打进来。我随口道,你咋这么闲着呀?刘设道,听你口气我就不能给你打电话了?你这是严重脱离人民群众呀!我笑道,我好像挺长时间没听到你声音了,你是没事不给我打电话呀!刘设说,算你说对了,这次又是有事,而且是大事,告诉你吧,发电厂要破旧立新了。我说,说话别没头没尾的,到底咋的了?刘设说,就是发电厂要黄了,我们这些老职工都得回家另谋职业。我说,发电厂不比二轻局那些小厂,咋能说黄就黄,别一惊一乍的。刘设说,我不骗你,真的要黄了。

听刘设细讲我才明白是怎么回事,锦凌发电厂(此时叫华强电力锦凌有限公司)已经有五十年厂龄了,设备严重老化,与新设备比,经济效益低下,再运行下去得不偿失,所以才遭弃用。刘设声音沮丧,说我也会跟别的厂那些下岗职工一样,饭碗砸了。我说,没了这个饭碗,还会有别的饭碗,自谋职业嘛!刘设说,别唱高调了,你去自谋职业试试,别的饭碗不好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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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隐秘的“车间”里,骆秋生目睹了一个吹花大师的“盲吹”。

阿伟端坐案前,与加热的一台小型电熔炉只有一米多远,对于吹花者来说,这是一个过于近的距离,火烤在身上会有一种灼痛感。骆秋生想提醒阿伟稍稍后退一些,但看到阿伟淡定的神态后还是忍住了。一些传统工艺是靠烧煤烧柴烧炭的火炉加热的,阿伟是个瞎子,烧炉子不方便,只能选择电熔炉。

炉火映红阿伟的脸,一脸细腻的汗珠在炉火映衬下闪闪发光,仿佛每一颗汗珠都是一颗亮晶晶的玻璃珠子。

阿伟抽出插在炉中加热的玻璃料,手在杆子上一寸寸向上移动,当烧红的玻璃料离他手只有一两寸时停住。他低下头去,鼻子凑近玻璃料使劲地嗅,加热的玻璃原料在不同的温度下有着不同的气味,这种区别一般人是嗅不出来的,就是干了几十年的老吹花工也嗅不出来。但阿伟显然是嗅得出的,温度不够的话,他就把玻璃料重新插入熔炉加热,再抽出,再嗅,够温度了,才会做下一道工序。

接下来的工序是成型,也就是吹制。这个时候阿伟会站起身来,用镍铬合金吹管,挑起玻璃原料来吹。对骆秋生来说,这是司空见惯的动作,可阿伟的吹还是惊到了他,吹工由于经常用嘴吹制,腮帮的肌肉会比一般人更富有弹性,吹气时腮帮鼓胀得也会比常人稍大一些,但也只是稍大而已。他吃惊的是,阿伟吹气时腮帮能膨胀成气球的形状,又像是受到威胁的河豚鱼。

吹制过程阿伟靠的是听觉,他歪着头,尽量把左耳靠近吹起的玻璃球体仔细地听。盲人的听觉要比正常人敏锐许多,他能够通过听觉准确判断球体的形态、大小和薄厚,待达到他需要的形状时,他会放下吹管,作深呼吸状。这时他的腮帮依然会一鼓一瘪,脸部像个咕咕叫的牛蛙。

下一道工序是拉制,这时阿伟靠的主要是触觉,有时是直接地用手轻触,有时是间接地通过钳子、剪刀或镊子等工具,感受来自玻璃的信息……除了单独的嗅、听、触,还有嗅听触的结合,正是通过这种类似组合拳的功夫,瞎子阿伟才能完成一件玻璃工艺品的制作。

骆秋生跟阿伟说,我想拜你为师。阿伟说,想拜我为师的多了,我凭什么收你,凭你伺候了我这么几天?骆秋生不知如何回答。阿伟说,我师父姜来峰一生只收过三个徒弟,当年我也暗自发誓,一生也只收三个徒弟。骆秋生问,收满了吗?阿伟说,收过两个了,第一个是我前妻胡素珍,第二个是凌西厂的欧阳铁。

阿伟给骆秋生讲了他收徒的故事。收胡素珍为徒的故事他早听胡素珍本人讲过了,他更专注于阿伟讲的收欧阳铁为徒的经过。当年阿伟在被称作国内玻璃工艺品之都的栎城居住,那时他刚刚与胡素珍离婚,独居在栎城城郊的两间平房里。他终日沉浸在对吹花技艺的钻研中,离婚或世俗苦恼都如云烟般难成形状。

有一天,一个年轻人登门造访,他就是欧阳铁,他先把两瓶酒和两条烟递上,口称一点小意思。阿伟说,无功不受禄,我不会收你的礼。欧阳铁说,我要是你的徒弟,你就能收了吧?阿伟被他气乐了,说,你有啥资格做我徒弟?欧阳铁说,我原是凌西厂朱瘦子的徒弟,现在我的手艺已经超过了他,跟他没啥可学的了,都说你最厉害,我这才来拜你为师。阿伟问,你知道我和朱瘦子是什么关系吗?欧阳铁说,当然知道,你是他师弟。阿伟说,你这种见利忘义改换门庭的人我能收吗?欧阳铁说,收不收是你的事,拜不拜你为师是我的事。阿伟冷着脸说,我不会收你这号人,请回吧。这回是欧阳铁乐了,说,既然你这样对我,我正好借坡下驴,不拜也罢,临走告诉你一句实话,其实我并不想拜你为师,我压根儿就觉得你的手艺不见得比我强。阿伟说,那你还来找我干吗?欧阳铁说,是朱瘦子逼我来的,他知道自己教不了我,就跟我说,你去拜阿伟为师吧,别看他是我的小师弟,手艺却比我强得不是一点半点,要想成为顶尖高手,拜他为师才是最好的选择,我来找你,其实是给我师父面子。阿伟冷笑道,好大的口气,我倒真想见识见识你的本领。欧阳铁说,好,那我就让你见识见识。

在阿伟家里,欧阳铁吹制了一个中国传统工艺中的经典花瓶。没错,在阿伟的任何一处家里,都会有一间房子作为他吹花的工作室。在这间房子里,欧阳铁展示了自己的本事,尽管在阿伟面前这不过是小巫见大巫,但阿伟还是看出了欧阳铁的悟性和潜力。阿伟也展示了一点手艺给欧阳铁看,就凭这一点点,足以让欧阳铁眼界大开,顶礼膜拜了。欧阳铁用激将法打动了阿伟,使阿伟收他为徒。欧阳铁找过阿伟三次,却只学了两次手艺,第一次是拜师后留在栎城学了半年,第二次是几年后又来学了三个月,第三次来见阿伟成了瞎子,他不提学艺了,陪了阿伟几天就溜掉了。

阿伟叹了口气说,人心难测,不过也算不得意外,人是趋利避害的动物,再跟着我已无利可图,逃开才算是正常的选择吧。骆秋生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哪有逃的道理。阿伟说,看得出你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我眼睛瞎了看不见,可心是亮的,该看见的还是能看见。骆秋生说,不管你收不收我为徒,我都会尽我护工的义务,只要你不嫌弃,我不会走开。

骆秋生依然以护工的身份与阿伟相处,阿伟虽没答应收他为徒,这间密室般的工作室却对他敞开了门,阿伟吹花也不避着他了。这样一来,他除了干护工的活儿,还多了一个活儿,那就是阿伟吹花的时候,他兼做助手,帮着递这送那。

凭骆秋生的悟性,看已经足够了。

有时晚上没事,阿伟会到院子里小坐。这种时候,骆秋生便会沏上一壶茶,拿两个茶杯出来,与阿伟坐在小板凳上乘凉喝茶。骆秋生是当过企业老总的人,是受过别人伺候的,现在成了伺候别人的人,他非但没有失落感,相反还有一种赠予别人玫瑰般的余香感。他坦然沉静,乐此不疲。

有一次晚上在院子里坐,阿伟主动讲起了眼伤,骆秋生大感意外。

阿伟讲:

在国内,在玻璃工艺品行业的比武中,我是常胜将军,就是面对国外的高手挑战,我也从无败绩,这助长了我的骄狂,实际上也使我的心理越来越脆弱。有一次一个叫安东尼的意大利高手来栎城挑战,栎城的同行们推举我迎战,我当仁不让,与安东尼同时上场,同做一样的作品。这个安东尼太强大了,他的“冷热交替法”玻璃处理工艺令人震惊,同样的手艺,人家做出来的东西就有玉器一样的视觉效果,你只能认输。这是我第一次尝到败绩,当时我感觉自己就像个雪人,在瞬间升高的温度中迅速融化,坍塌成一摊不成形状的污水。我没脸在栎城待下去了,不辞而别到了另一个城市,租下房子,也开始研究这个“冷热交替法”。有一次试验时玻璃容器突然爆炸,惊得我瞪大眼睛。人在遇险时都会有一个自我保护动作,那就是闭眼,可我却反常地瞪大眼睛,玻璃碎片扎进了我的眼球……由于拖延了时间,错过最佳救治,我成了瞎子。

我的前妻一直在找我,想跟我复合,我不想连累她,狠下心辱骂了她,说再不想见到她了。这之后我躲到谷城,租下这个院子。

阿伟的讲述补齐了胡素珍讲述中的空缺部分,使骆秋生对这两个人的感情生活有了进一步的了解。他长叹一声,为胡素珍和阿伟,也为自己。同时又有一种震惊,阿伟所讲的“冷热交替法”与他的“材料革命”的夙愿不谋而合,这不正是他要搞又搞不成的技法吗?

他心旌颤动,忍不住问,“冷热交替法”你搞成了吗?阿伟说,已经摸到门了,只是效果还不太理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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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正在办公室构思一篇写手艺人的小说,我爸的电话打过来,说罗永贵回锦凌了,此时就在我父母家里。这几年我爸一直在干他给拉来的手工活儿。

接着手机里就传来罗永贵的声音,玉龙,好长时间没见了,挺想你的,过来见见吧。

写手艺人,手艺人就送上门了。我觉得这是上天的安排。

我赶到父母家时,一桌热气腾腾的饭菜已经做好,我爸和罗永贵已经上桌,我手都没洗,就挨着罗永贵坐下,开始陪他喝酒。

酒至半酣,我让罗永贵讲讲他在南方的故事。罗永贵说,听我讲,要有耐心呀!

罗永贵讲:

那些年东北的下岗职工多如牛毛,有限的活儿大家抢破头,我就去了南方,在广东的乡镇企业干出了另一番天地。那儿的乡镇企业规模小,设备陈旧,大多用的是国企破产后变卖的机器,自动化程度弱,技术工人就派上了用场。这些企业的工人都是农民工,简单操作可以,复杂一些的设备玩不转,可对我来说这都是小菜一碟,农民工多少天干不明白的活儿,我轻轻松松几句话,或者上手鼓捣几下,问题就解决了。附近其他工厂遇到棘手的活儿也过来找我帮忙,我的名声很快就在附近的乡镇企业传开。第一家聘用我的企业见状不乐意了,跟我起了争执,我一气之下辞了这家的工作,自己单飞,成立了一家专干别人干不来的高难活儿的作坊,自己接活儿干。

小作坊的生意不错,总有一些工厂找上门来,我一个人干不过来,就招一些东北下岗工来。有一天,一个人找上门来,我看着眼熟,一问,才知是锦凌老乡马五。我知道马五是马三的弟弟,也知道马三是著名的民营企业家。马五说,我是代表我哥来请你的,马氏集团旗下有个机械公司,想聘请你当技术总监,开年薪,你干不干?我一直盼着有个固定工作,又是当总监又是开年薪,当然求之不得。就这样,我关了小作坊,随马五去深圳挣年薪了。

马氏集团的机械公司规模不小,是给国外著名的制造厂家生产零部件的。公司有先进的数控机床,也有老式的20、30车床,自动化数控机床车削的工件速度快精度高,但也有它的软肋,有些有个性化要求的工件它难以完成,而经验丰富的车工和铣工却能够交替运用老式的车床和铣床,完成这样的工件,我的手艺也就派上了用场。

后来马氏机械公司也开始升级换代,要淘汰原有的老旧设备,购进新型的数控机床,淘汰的老旧设备将卖给一些乡镇企业。我隐隐嗅到不祥的味道,下岗的阴影又一次笼罩了我。

用自动化车床代替所有的人工车床,当时的集团管理层是一边倒的意见。从工作效率和经济效益的角度考量,自动化完胜手工,有人把自动和人工做过全方位的比较,人工通常一个人只能控制一台或者最多两台机床,而自动化的机械手却可以控制三台或者更多的机床,有个命名为“海能”的机器人甚至可以同时操控八台机床。机械手臂可以用电脑操作,好管理,不偷懒,可以二十四小时作业,生产的工件质量稳定。

自动化是要通过电脑来预置程序的,只要是电脑程序,即使它再高级,也有死角和预置不到的地方,这就给人工操作留下了一定的空间。即使是夹缝式的空间也是空间,对于我这样的人工大拿,有这样的空间就足够了。

我要为人工代言,在夹缝中寻求生机。为此我做了足够的功课,在纸上写下一万余字的建议书,然后去打印社打印下来。我这人不会写文章,上学时最怵头的就是写作文,憋足两节课,也写不出几百字。可我写这些文字时笔下是流畅的,一万字几乎一气呵成。我把自动化不能完全取代人工的理由一条条地列出来,并拿一个工序复杂的工件为例,目前的自动化就车削不出这样的工件,而手工操作却可以运用多次更换刀具,多次拆卸和重装卡盘来完成工件的切削。

我拿打印着我一万多字的几张A4纸去公司理论。先找的是机械公司的于总,于总是个南方人,喜欢穿鲜艳的T恤,人瘦得像只彩色的斗鸡。他坐在办公桌后边翻看几眼我递过去的建议书,抬起头冷笑道,你想得太多了,这些事不是你该想的。我说,那是谁该想的?他说,这是集团决策层的事,你该想的是哪里有更适合你的岗位。

从于总办公室出来时我有些沮丧,可我不甘心,我给熟悉的马五打电话,无人接听,心一横,索性直接去了马氏集团总部。门口保安问我找谁,我说找董事长马三哥。保安用怀疑的眼神看我,那意思分明在说,你是干啥的,敢叫董事长为马三哥?保安看了一会儿我,问我怎么称呼,我报了名字后,他进保安室打电话,回来跟我说,董事长叫你进去,记住是九楼。我进电梯,到了九层,有个穿短袖白衬衫的小伙子迎住我,把我带进一间办公室。里面没有马三哥,有一个雍容华贵的漂亮女人,四目相撞,我大吃一惊。

告诉你吧,这女人是赵曼,当年秋生的对象嘛!

赵曼问,找董事长有啥事呀?我抖了抖手里的建议书说,我有重大的建议想给马三哥看。赵曼说,先给我看看吧。我问了一句不该问的话,你是他啥人?赵曼说,我是他啥人不重要,重要的是我或许能帮到你。我觉得她说得在理,就把建议书递给她。她认真地翻看着,我则坐到旁边的长沙发上,顺理成章地开始琢磨眼前的女人。我知道她是马三哥的小姨子,也知道马三哥的媳妇也就是赵曼的姐姐赵罗已经去世,还知道赵曼还没有结婚,是个年逾四十的大姑娘。我还想到了秋生,想了一些社会上难以置信却真实发生的事。赵曼看完我的建议书,抬起眼睛盯住我说,你说得或许有道理。我自信地说,不是或许,是真有道理。赵曼说,我会如实跟董事长反映,你可以回去了。我起身,不甘这样就走,又问了一句,你现在是集团的领导吗?赵曼面含愠色,说了一句于总跟我说过的话,你想得太多了。

我讪讪走出办公室,下电梯,走出集团总部大楼。门口的保安礼貌地冲我点头示意,我顾自朝外走,脑海里满是赵曼和马三哥扭曲在一起的形象。回到机械公司,进车间,看数控机床和机械臂在工作,心里不知滋味。想起从前自己跟同行高手们比武过招,那是和与自己一样的有血有肉的人比试,可眼下呢,自己的对手变成了冰冷的机器和电脑。

没错,对手就是机器和电脑,这就是现实。我和像我一样的大拿们越来越式微,结局已经注定,不可逆转。

我的万言建议书与我的内心形成鲜明的反差,建议书字里行间理直气壮,内心却空虚脆弱,对自己的建议并不抱多大的希望。几天以后,有人到车间找我,说于总叫我到他的办公室去。我不愿看他的嘴脸,慢慢地走,心里盘算妥了,不用他说难听的话,我自己抢先炒自己的鱿鱼。

敲门进屋,于总坐在办公桌后边依然像只彩色的公鸡,不过脸色大变,笑嘻嘻说,罗总监你坐。我大大咧咧地坐下,把满不在乎写在脸上。于总接着笑嘻嘻说,那天你走后我想了好久,也觉得你说得是有道理的,机器毕竟是机器,再自动化,也有它力所不及的地方,这就是你们这些大拿存在的价值嘛!我收起大大咧咧之相,愣愣地看他。他接着说,我和董事长的意见是一致的,保留几台老式车床,留下几位技术好的车工师傅。

这样的结果对我来说是意外的收获,我知道这是赵曼的功劳,是她在帮我,是她在帮我们这些工人中的手艺人。当然,也得感谢马三,是他把这窄小的空间留给了我们。

我就这样留在马氏机械公司,一边和新一代的年轻车工一样看着自动化的车床,一边等着老式车床一展身手的机会。这种感觉咋形容呢?就像一根蜡烛,在灯火通明的夜晚等待着停电那个时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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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伟口授,向骆秋生传授他摸索出的“热冷交替法”。

这个方法与骆秋生一直研究的“材料革命”不谋而合。所不同的是,阿伟的“冷热交替法”效果初现,而骆秋生的“材料革命”还只停留在概念和试验的初级阶段。骆秋生也跟阿伟讲了自己的构想,阿伟兴奋地抓住他的一只胳膊,声音颤抖地说,这是上天的安排,你我合璧,玻璃一定会像玉器一样发出人间最美的光彩来。

在阿伟“注视”下,骆秋生开始实地操作“冷热交替法”。他手握吹杆,长杆的一头挑起玻璃原料团插进炉膛,待火候差不多时抽出,插入不同水温的水里多次冷却,然后又插入炉膛加温,又抽出冷却……看火候是关键环节,阿伟靠的是用鼻子闻,骆秋生靠的是用眼睛看,眼睛自然优于鼻子,效果也就更佳。当这一波操作完成时,玻璃原料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原本平淡无奇的玻璃球体晶莹剔透,发出水晶石一样的光芒,这种晶亮之光耀得人眼睛发疼,几乎无法直视。

骆秋生轻呼,太美了!阿伟也轻呼道,我也看见了,是太美了!骆秋生扭过头去看瞎子阿伟,见他慢慢凑近,脸部的感官系统正在为他提供导航,待他的鼻尖离玻璃球体只有一两寸距离时停住。他鼻翼翕动,使劲地嗅,嘴里喃喃道,太美了!玻璃球体发出的光束照射在他脸上,他瞪着眼睛,那双作废的眼球充满了玻璃的光芒。

骆秋生脱口道,你真的看得见?阿伟说,看得见看得见,你比我强,我搞得没这么好,是你帮我搞出了这么亮的玻璃。骆秋生心生疑惑,须臾,又问阿伟,你看得见我吗?阿伟转动头颅,目光毫无目标地从骆秋生的身上掠过,他说,看不见。骆秋生说,那你真的看得见玻璃球体?阿伟说,看得见,我说看得见就看得见,我没必要说谎。骆秋生点点头说,我相信你看得见。

“冷热交替法”在玻璃工艺品界是一项超前的手工工艺成果。十年后,世界上才正式出现了玉质玻璃工艺。所谓“玉质”,就是把传统玻璃做出玉的质感,一些玻璃工艺品、手机、建筑等先后都采用了这种工艺。

第十三章 古塔论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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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塞尔多夫国际玻璃技术博览会即将召开。在这半年前,由马氏集团古塔玻璃工艺品公司牵头,搞了个全国玻璃工艺品擂台赛,意在为参加杜塞尔多夫博览会做准备,选出优秀的选手在博览会上与世界顶尖高手角逐。古塔公司的创意得到了全国同行的积极响应,就这样,这项赛事很快立项并落户锦凌城。

古塔公司作为主办方和擂主单位,早早就开始做筹备工作了。马氏集团董事长马三和古塔厂的老总赵曼专程回锦凌做具体的部署,当地政府也大力支持,觉得这是提升锦凌知名度的大好事情。时任锦凌市委书记的曾求是接见了马三一行,并表示市委市政府要尽最大努力助力这项赛事。

我参加了这项赛事的宣传工作。

有一天我给赵曼打电话,约她见一面。约定时间是晚七点,晚五点多赵曼要和一些重要人物有饭局。我草草吃了晚饭,早早到了咖啡厅,找个靠边的座位坐下。对于这次擂台赛的宣传我有自己的创意,相对传统的媒体宣传,我更侧重于自媒体和短视频平台,争取在比赛之前在网络上把氛围做足,用短视频把一些高手逐一推出,介绍他们各自手艺上的特点,尽量把他们描写得如何如何厉害以吊大家的胃口,制造出一种期待和悬疑的效果,甚至可以散布一些不伤大雅的花边新闻。当然,比赛是要视频直播的,把吹花这种有一定可视性的手艺推向大众,说不定会有意想不到的反响。

赵曼准时赶到了,她的气质有一种锋利感,一些客人不由自主地朝她看去。落座,寒暄。我说了句并不高明的恭维话,你还那么漂亮。我边说话边凝视她的脸,初看很年轻,细看她的额头已有了浅浅的皱纹,面部肌肉也有了松弛的迹象。这个当年在老城一带盘子最亮的妞儿也抵挡不住岁月的侵蚀。

赵曼说,你约我来不单单是为了夸人吧?我说,那就说正题吧,我正在做这项赛事的宣传工作,找你就是想多了解一些情况。赵曼说,擂台赛是马三的主意,这家伙鬼点子多,他想通过这个赛事让古塔厂成为全国玻璃工艺品界的焦点。我说,怪不得他能把生意做得那么大。赵曼说,具体操作实际落到了我身上,咋样比赛,定啥样的规则,有学问呢!有人提议用淘汰赛制,分东西南北四个赛区,每个赛区的胜者再抽签比赛,决出冠亚军人选。我提议用擂台赛,国人受武侠片的影响至深,擂台赛应该是最吸引人的,可搞擂台赛就要有一个擂主,擂主必须手艺高超,总不能有人来比那么一两下,就把擂主给比下去吧?选谁当擂主煞费苦心。有人提议邀请传说中的大师阿伟,可阿伟在玻璃工艺品行业销声匿迹多年,找他有一定困难,就是找到他,他还能否拥有战无不胜的本领也很难说。只能找近年活跃在这个行业,又具有实战能力的人来,高手不少,究竟谁能胜任这样的角色呢?有人要找回现在威尼斯发展的欧阳铁,可我却有另一个人选,我觉着他当擂主才最合适。

赵曼喝了一口咖啡,问我,你猜这个人是谁?我说,是我小舅吧?赵曼说,没错,就是骆秋生,有人也质疑过,骆秋生也消失多年了,他现在的实战能力也是个谜,玉龙,你觉得他能胜任擂主吗?我说,我了解他,这些年他不会闲着,他的技艺一定会长一大截儿。赵曼说,我也了解他,每次他沉寂一段时间后,技艺总会有出人意料的长进,我觉得他完全胜任这个擂主。我俩相视而笑。

赵曼敛住笑容,说,可他现在一直躲着我,不愿见我,我给他打电话,说了这个意思,他一口回绝了,说对当擂主不感兴趣,玉龙,你能劝劝他吗?我说,我尽力。赵曼盯住我的眼睛说,你现在就给他打个电话。我迟疑一下,还是掏出手机,拨通小舅的电话。

我和小舅先寒暄几句,小舅的声音有些沙哑,我想问一句你是不是感冒了,没问出口。

我讲了擂台赛的事,讲了它的影响力和重要性,也讲了杜塞尔多夫玻璃博览会的影响力和小舅的抱负,力劝他回来担当这个擂主。小舅说,我也知道杜塞尔多夫博览会的影响力,也知道古塔厂搞这个赛事会吸引来大批高手,和他们过招对我好处多多,可我还是不想回去,我太累了,不想卷入任何显山露水的事情中去。我说,你的意思是躲在世外桃源不出来了呗?小舅没回答。我接着说,其实世界上哪有啥世外桃源,手艺人做出手艺活儿就是拿出来让人欣赏的,比武是你们这一行的传统,你躲得掉吗?小舅说,我打定主意了,不用劝我。我说,如果古塔厂摆擂失利,以后市场上会失去很多订单,凭你对古塔厂的感情,你会袖手旁观?小舅说,谁都知道,古塔厂已经不是以前的古塔厂,古塔厂以前是集体的,现在是马三个人的了。我说,不管是集体还是个人,都是民族的国家的。小舅说,别拿大道理压我,玉龙,我不想掺和。

赵曼在一旁插嘴道,不用大道理就用小道理吧,在各地选手报名挑战的名单中,我发现了欧阳铁的名字,听说他从威尼斯归来,要借拿下擂主的机会,称霸国内玻璃工艺品界呢!他一直是你的克星,你就不想借这个机会,杀杀他的锐气?电话那边沉默一阵,小舅才说,事过多年,我已无意与他争高低,他干啥都与我无关了。赵曼提高声音道,你敢说与你无关?小舅说了声对不起,率先撂了电话。我见赵曼两腮通红呼吸急促,气得不轻。

我说,小舅要是执意不参加,谁能做擂主呢?赵曼摇摇头说,除了他,我真不知道谁能做擂主。我说,古塔厂有个叫童男的后起之秀,据说挺厉害。赵曼说,古塔厂的童男和凌西厂的范霞都挺厉害,可是,面对全国的高手,他们没有必胜的把握,如果擂台刚刚摆上就被人挑战成功,搞这个比赛就弄巧成拙了。我说,想没想过在全国范围内寻找高手?赵曼说,也想过,可找个外厂的高手来做擂主,对古塔厂也是一种伤害。

这天晚上,刘设约我一起去夜市吃烧烤。

夜市设在老城的东街,这条街本来就不宽敞,被政府设定为夜市后,路边支起了一溜大排档,留给人走路的道儿窄得可怜,人流湍急,走路像被水流裹挟,由不得自己地朝前走。

找到刘设坐的那一桌。除了刘设,他身边还有一个人,我挤过去,定睛一看,心头一紧。这人不是别人,正是我讨厌的马五。

刘设在一旁说,马五也算是咱们老相识了,大家聚聚挺好的。马五一脸笑容,跟我说,是呀,都是老朋友,聚聚挺好的。

不多时,一大把烤熟的羊肉串端上了桌,每人跟前是一大杯冒着凉气的扎啤。刘设端起杯子说,咱哥仨先走一个。见他俩喝得踊跃,我也不好意思不喝。三只杯子见底了,刘设扭头喊,再来三杯扎啤。

马五撂下杯子后一边打嗝一边盯住我,说,今天借这个机会,我跟你说,你老婆小乔是个好女人。一股怒火直冲脑门,我噌地站起,朝马五怒目而视道,你啥意思?马五说,你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今天来其实是想求你一件事,这件事与你老婆小乔无关,可能是我把这两件事放一起说了,有点逻辑混淆,我这人上小学开始语文就不及格,你别挑我。我说,你到底是啥意思?马五说,我的意思是赞美一下你老婆,就像赞美别人家的小孩一样,是客气和友好的意思。我说,那你说的求我一件事呢?马五说,是这样的,你也知道,我们马氏集团要在古塔厂搞擂台赛,我三哥很重视,可他和赵曼在选擂主的问题上有分歧,我哥打算请回在威尼斯发展的欧阳铁当擂主,赵曼偏要请你小舅当擂主,我哥宠赵曼,不想让她扫兴,又不想让你小舅当擂主,咋办呢?我知道你和赵曼的关系不错,所以才想请你想想办法,让赵曼断了请回你小舅的念头。

我的心绪渐渐平静下来,放慢语调说,都知道赵曼脾气犟,我也没能力说服她。马五说,如果你小舅主动拒绝,那情况就不一样了。我心头一动,我知道小舅已经拒绝赵曼,看来赵曼并没有把这个情况如实告诉马三。也就是说,赵曼对请我小舅来当擂主并没有死心。

马五说,咋样,能帮我吗?我不会让你白帮,你也可以求我办一件事。我低头想了想,主意打定后抬起头说,我可以找小舅试试。马五说,好,爽快,来,咱再走一个。我和马五就又干了一杯扎啤。

撂下杯子后我问,欧阳铁答应回来做擂主了?马五说,答应了,他正在回国的路上。我说,你哥为啥偏偏要请他当擂主?马五说,很简单,就是为了守住这个擂台呗,这些年我多少对这一行也有所了解了,在国内,除了一个叫阿伟的大师,手艺最好的就数欧阳铁了,听说他多次战胜你小舅,他来守擂,胜算肯定要大于你小舅,我哥是商人,当然比赵曼要理智多了。

我低头无语,也觉得他说得有一定道理。

马五又说,哥们儿,我说过你也可以求我一件事,有啥事求我办就说吧。我说,我没啥事可求你的。马五说,那就求我别拉拢你老婆小乔。我的心疼痛了一下,说,不必,如果她经不住拉拢,要这样的老婆也不是件好事。马五哈哈大笑道,开玩笑,开玩笑呢!

刘设在一旁说,马五,玉龙没事求你,我有事求你呀!马五扭头看看他。刘设说,发电厂就要拆除了,我们这些电厂老人都得下岗回家,我是家里顶梁柱,没工作不行呀,你能不能在马氏集团给我安排个工作?马五说,我尽力而为吧。

喝完酒已是午夜时分,夜市开始凋零。我一个人走出东街,没急于回家,慢悠悠走一阵后,找个路边的木椅一屁股坐下去,掏出手机,按下小舅的号码。

手机很快接通,小舅在话筒里问,这么晚了,出啥事了吗?我说,出大事了,马三邀请欧阳铁来做古塔厂的擂主。小舅说,不管请谁,与我有啥关系?我说,赵曼一心想让你来做擂主,马三却想让欧阳铁做,如果你不答应赵曼来当擂主,那擂主就是欧阳铁的了。小舅说,赵曼已跟马三混在一起,他俩间的争执,与我有啥关系?我说,不知你想过没有,反正我想过了,你和赵曼总是走不到一起到底是啥原因?你们总是误会连连,可每一次误会过后,是不是肠子都悔青了?听筒里沉静了一会儿,小舅才说,是。我接着说,据我所知,赵曼只是在马氏集团工作,他和马三最终会是啥关系还不好说。小舅说,这还重要吗?我说,重要得很,只要他俩不是夫妻,你们就有复合的可能。小舅苦笑道,算了吧,我没这种奢求了。我说,现在天下人都知道马三想娶赵曼,如果赵曼也有这意思,他俩早就登记结婚了,那么他俩为啥还没成为一家呢?只有一种可能,赵曼并不想嫁给马三,而执意要找你来当这个擂主,除了看好你的手艺外,还有对马三的抵抗和对你的念念不忘。

我越说越激动,小舅反驳得越来越虚弱,我知道这个时候不能松懈,还需再添一把柴。我说,马三为啥要邀请欧阳铁呢?明着看是他更相信欧阳铁的手艺,暗地里是在对抗赵曼,都知道当年你和欧阳铁是情敌,手艺上又是竞争对手,他找欧阳铁的目的不言自明吧?如果欧阳铁当了擂主,马三在心理上就胜了赵曼一筹,也为他彻底拿下赵曼扫清了精神上的障碍。听筒里没了小舅的声音,只有我的声音嗡嗡地回响。我接着说,欧阳铁是从威尼斯回来的,肯定学了一身威尼斯流派的手艺,他来守擂守的是谁的擂?看似守的是马氏集团的擂,是古塔厂的擂,实则守的是威尼斯流派一直称霸世界玻璃工艺品界的擂,击败的全都是咱们传统的技艺,全都是国内的一流高手,你也算是一流高手吧,你的脸上还能有啥光彩呢……

我借着酒劲儿无比健谈,语言的流畅与平日里拙嘴笨腮的我判若两人。大约说了半个多小时,小舅才在话筒那边说,别说了,我答应当这个擂主还不行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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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阳铁带着徒弟狄虎踏上锦凌的地面时,骆秋生乘坐的班机也刚刚降落在锦凌的渤海机场。骆秋生是和阿伟大师商量后返回的,阿伟支持他来当这个擂主,并且叮嘱他,如遇高手,就把他的“冷热交替法”施展出来,争取完胜对手。

另一件令骆秋生心绪不宁的事是即将见到赵曼。这些年来,不管是与她和好还是分开,不管是在一起还是不在一起,赵曼都像他身体里某一个器官一样无法分割。也可以说,他是在她的身体上长大的,由一个懵懂少年逐渐成长为一个成熟的男人。尽管这具对他有特殊意义的躯体从未与他有过通常意义上的融合,对他来说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在多变的空间和时间里,这种成长毫无衰弱的迹象。

有些解释和理由即使是谎言,也足以成为氨基酸或多巴胺,是他身体里不可或缺或极易兴奋的东西。

他拉着一只拉杆箱独自一人走出机场出口,目光在接机的众多脸庞上扫来扫去,那些脸庞像大锅里煮过劲了的水饺一样黏在一起,很难分辨出他要找的人。就在他要走过去时,有人喊一嗓子,骆总。很多年没人这么称呼他了,他心头一紧。看过去,是个熟悉的脸庞,他很快认出这是年轻的吹花工童男。

童男冲他嘿嘿地笑,笑容中有抬头纹和鱼尾纹,年轻的吹花工是曾经的事情,毕竟多年过去了。

童男抢过拉杆箱,引着他一起朝外走。童男边走边说,骆总,好多年没见您了,您一点也没变。骆秋生苦笑道,别叫我骆总了,我早不是总经理了,听着怪别扭的。童男说,那叫您啥呢?骆秋生说,叫骆师傅吧。童男说,叫骆师傅总觉得对您有点不尊重。骆秋生说,别学社会上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咱们都是吹花工,叫师傅是最大的尊重。童男说,好,那我就叫您骆师傅。

在停车场上了马氏集团的一辆车,司机是个陌生小伙子,童男拉开后边的车门,骆秋生上车,童男坐到副驾驶的位置。车子开出停车场,童男扭过头来说,本来赵总要来接您,临时有点事耽误了,就派我来接您了。骆秋生没吭声,他原本以为赵曼会来接机,看来他把事情想得简单了,此赵曼已非彼赵曼,她不来接也许是为了避嫌吧!

车子停在喜来登大酒店门口。童男把他送到电梯口,递给你一张房卡,说,我就不上去了,房间已给您开好了。骆秋生进电梯,按楼层键,电梯的运行声响令他产生了一种错觉,类似于坐飞机,或者穿越一个隧道,目的地和出口皆如此陌生。

出电梯,循着房间号找到房间,用房卡开门,眼前豁然一亮,他瞪大眼睛愣在那儿。

房间里有个人,是个女人,确切地说是赵曼。既意外又在情理之中。

彼此凝视片刻,赵曼微微一笑道,傻站着干啥,进来呀!骆秋生这才进屋,放好拉杆箱。坐下。

赵曼说,我等你多时了。骆秋生默默坐下。赵曼说,你能来我太高兴了,这个擂主太重要了,如果你不来,擂主就是欧阳铁了,代表国内同行角逐杜塞尔多夫博览会的也将是他,他是从威尼斯来的,他还能代表国内的最高水平吗……骆秋生打断她的话说,能谈点个人问题吗?赵曼住了嘴,幽幽地看他。

他说,我出狱后找你,你为啥拒绝我,是不是因为马三?她叹口气道,是。他又说,我不明白,你咋会步你姐赵罗的后尘,难道真是金钱的诱惑吗?她说,你了解我,我不是见钱眼开那种人。他说,一个合理的理由才会让我释然。她说,有些事情终究要面对,好,我就实话实说吧!

赵曼讲,在深圳时,有一天晚上,我喝醉了,在我不知道的情况下,马三占有了我。我本来想报警,可我知道他也是喝多了酒,把我误当成了赵罗,我也就作罢了。这之后他再没有侵犯我,我才继续留在马氏集团。说来挺悲哀的,我这辈子只有过两次性经历,一次是被强奸,一次是被误奸。我就这样又一次成了不干净的女人,我咋还配做你的妻子呢?

赵曼讲得波澜不惊,就像讲别人的故事。骆秋生凝视着她,穿透平静的水面看到了水底的涡旋和挣扎。骆秋生心乱如麻。

赵曼接着说,在社会上马三是个无恶不作的流氓和地痞;在商界马三是个精明的战无不胜的商人和企业家;对待爱情他又是个纯情王子,尽管很多美女唾手可得,他却像个手艺人专注于一种手艺一样始终如一地专情于赵罗。没错,他专情的是我姐赵罗,他不过是把我当成了赵罗的替身而已……骆秋生插话道,你被他征服了?赵曼说,对待爱情我和他有些相似,他专情赵罗,我专情于你,不同的是,他可以把我当成赵罗的替身,我却无法把任何一个人当成你的化身。

骆秋生双手搬住赵曼的身体,使劲往怀里一带,搂住她。喃喃道,傻瓜,你咋会配不上我呢?赵曼也喃喃道,可能怪我,如果你找我时我实话实说,也就没有后来一些事了。骆秋生说,跟我走吧,从今往后,我们就在一起了。赵曼说,还是等比赛的事情办完了再说咱们的事吧。骆秋生说,好。又说,今晚我们能在一起吗?赵曼说,眼下比武才是头等大事。

骆秋生松开手,二人身体分开。接下来,聊的都是有关比武的事情。

赵曼说,欧阳铁已经到达锦凌,他没当上擂主,一定会向擂主挑战,你最主要的对手就是他。骆秋生点点头,陷入沉思,多少年来,欧阳铁都是他强劲的对手,他和欧阳铁多次交手,负多胜少。近十年来欧阳铁远赴威尼斯,技艺上一定会有意想不到的长进,他的手艺能高到何种程度还是个谜,自己虽有“冷热交替法”护身,可面对这样的欧阳铁能有几分胜算实在难说。

赵曼说,知己知彼百战百胜,明天我约见一下欧阳铁,摸摸他的底细。骆秋生说,不必,那样的话,我就是胜了也没啥意思了。赵曼笑道,你还是老样子。骆秋生说,这辈子改不了。赵曼说,改了就不是骆秋生了。

赵曼告辞后,骆秋生咕咚一声躺到床上,盯着天棚想心事。如果这次守擂成功,他将毫无异议地代表国内同行去参加杜塞尔多夫的玻璃工艺博览会,当年阿伟就是因为有作品在布鲁塞尔国际玻璃博览会上得金奖而声名鹊起,被国内同行公认为大师的。如果自己也能在杜塞尔多夫博览会上获奖,他会在获奖感言中提及阿伟和他的“冷热交替法”,甚至会提及赵曼,向全世界玻璃工艺品界公布他和赵曼的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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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酒店找小舅,邀请他到家里吃饭,他婉拒了。小舅说,眼下我全身心备战,不能分心,比武完事后我会去看望大姐和姐夫。

有年头没见小舅了,这一次见小舅明显衰老了一些,头发花白,面部有了明显的皱纹,与之反差甚大的是他精气神十足,从他的眼睛、动作和音量轻易就能看得出来。想一想这一年我和小舅都五十多岁了,都成了年逾半百之人,有些事情便有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

我还去探望了下榻在另一家酒店的欧阳铁。准确地说,是去采访。这次采访是赵曼促成的,我虽参与了擂台赛的宣传工作,可并没有采访任务,我毕竟是写小说的,我一向认为采访只适用于新闻写作,对我这类写作者意义不大,骨子里也一直对所谓的采访有抵触情绪。

最初欧阳铁是拒绝采访的,我说了好多理由都没能打动他,后来我讲了自己宣传稿的构思,想借用武侠小说的形式来写这次技术比武,题目就叫《玻璃工艺品的古塔论剑》或者叫《吹花手艺的紫禁之巅》。这两个题目的灵感分别来自于金庸和古龙的武侠小说,无论是东西南北中五大高手的“华山论剑”,还是叶孤城和西门吹雪的“决战紫禁之巅”,都是人们想象中绝顶高手的对决。欧阳铁无疑是这次擂台赛的两大高手之一,这样的噱头传扬出去,一定会引起更广泛的关注。欧阳铁这才被打动。

敲开欧阳铁房间的门,站在我面前的是一个陌生的欧阳铁。以前我见过欧阳铁多次,他给我留下的印象一直是一个留长发的年轻男人,满不在乎而又充满忧郁的眼神,不加修饰而又精致的脸。这些标志性的东西都有所改变,长发变成了光头,不知是故意剃光的,还是被动脱发;眼神少了忧郁和不羁,多了凶险和坚定;脸上留了胡子,是那种络腮连鬓的胡子,精致变成了随意。

落座,沏茶,闲聊几句。欧阳铁率先落到正题,说,想问啥就问吧。我说,那我就不客气了,第一个问题,你为啥远离祖国,去威尼斯发展?欧阳铁说,凌西厂没我发展的空间了,我只能出走,开始去的是南方,找我一个叫阿伟的师父,可他不认我了。我在南方转了一圈,寻访过不少吹花高手,他们都不是我的对手,没了对手就很难再拔高了,寂寞呀,为了摆脱寂寞,我才选择出国,去了威尼斯的玻璃岛。

我说,拔高那么重要吗?欧阳铁说,一个手艺人如果再无拔高的可能,他的手艺就死了,再干的活儿就是复制,和机器干的活儿没啥两样。

我说,第二个问题,在威尼斯,你的手艺拔高了吗?欧阳铁嘴角挤出一丝笑意,是那种带有轻蔑的笑意。说,哪一行都有些技术机密,不过我不怕泄密,没有这点自信,我就不会大老远地回来参加这次比武了。跟你讲,玻璃工艺品这一行,国内的技术与威尼斯的技术差距还是蛮大的,有些方面几乎是不可逾越,这与传统、认知、哲学、美学、生活等方方面面都有关系,我们的吹花理念太过传统,缺乏突破性的创举,在彩绘、釉彩、镶嵌、版面、浮滩、切割、酸蚀、喷砂等手段上技法过于单一,特别是冷处理技术,一直是国内的弱项,国内的高手除了阿伟之外,就我和骆秋生在冷处理工艺上有较大突破,在某些细节上甚至超过了威尼斯的技术,但总体而言,还是不如人家。我说,你学到了新东西吗?欧阳铁说,在威尼斯这些年我吃过不少苦,遭白眼,被训斥是家常便饭,这些我都忍了,东方人的超强忍耐力使我顽强地活下去,站稳了脚跟,学到了以前完全不了解的东西,并有所发展,在某些方面反超了他们。我说,如果有细节的话,这真是个励志的故事。欧阳铁说,我不善于讲故事。我说,你有啥拿手绝技吗?写文章需要这个来渲染气氛,当然,为了保密,你可以不回答。欧阳铁笑了,说,对于一个真正的高手而言,啥都算不得秘密,我也没啥绝技,就是多会了几手活儿,比如,玻璃的玉质化。

我说,第三个问题,你来自威尼斯穆拉诺岛,尽管你可以说你也是国人,可实际上你已成了威尼斯的匠人来挑战国内的匠人,大家会咋看?你会咋看?欧阳铁说,我不管大家咋看,谁胜谁负我看这都不是问题,在我眼里,手艺无国界,谁的手艺好都不该藏着掖着,都是造福人类的。我说,最后问一个有点八卦的问题,我想了解一下你的爱情生活。欧阳铁愣了一下,说,我和妻子感情很好。他呷了一口茶接着说,可能你做过功课了,我的妻子早亡,我是一个人出国的,这些年,我孑然一身,独来独往习惯了。我说,这世界上还有你爱的人吗?他又呷了一口茶,说,没有。我说,我的问题问完了。

欧阳铁说,该轮到我问你几个问题了,第一个问题,你是不是和骆秋生有亲戚关系?这回轮到我愣住了,只好如实道,没错,骆秋生是我小舅。欧阳铁说,第二个问题,是骆秋生让你来的,还是赵曼让你来的?我说,采访是我的工作。欧阳铁说,明人不说暗话,如果你是个坦荡的人,就该如实回答我的问题。我说,我小舅和赵曼二选一吗?欧阳铁说,二选一。我说,那我实话实说,是赵曼。欧阳铁叹口气道,看来,她还是爱着他。

欧阳铁说,第三个问题,你电话里说的文章有两个题目是吧?我说,是,一个是《玻璃工艺品的古塔论剑》,一个是《吹花手艺的紫禁之巅》,究竟叫哪个好,我一时也拿不准主意。欧阳铁说,我建议就叫《古塔论剑》吧,古塔厂是玻璃工艺品界的一家老厂,凌西厂曾经与它齐名,可后来还是被古塔厂吞并,古塔厂算得上是我们这一行的象征了,在这儿论剑,是最好的选择。我说,好,那就叫《古塔论剑》。

欧阳铁想了想又说,把剑字改为花字或许更准确,也更有玻璃工艺品行业的味道。我眼前一亮,也觉得改为花字更有味道,就说,好,那就改为《古塔论花》。

我告辞时,欧阳铁说等等,有件东西请你转交给赵曼。他从旅行箱里摸出一个木匣,打开盖子,里面是一尊巴掌大的高脚杯。匣子打开的瞬间有一道炫光扑来,耀得我眼睛花了,杯子做工复杂,有钻石的质地。我惊呼道,是用钻石做的吗?欧阳铁摇摇头说,是玻璃。我说,你咋不亲手交给她?欧阳铁说,是她叫你来采访我的,还是由你捎给她吧。

从酒店出来我就直接去找赵曼,赵曼住在另一家酒店。敲开房门,把东西递过去,说,这是欧阳铁让我捎给你的。木匣打开,一道亮光扑面,赵曼小小心心拿出杯子左看右看,边看边说,欧阳铁太厉害了,他拿来这个不是给我的,是给秋生的。我说,啥意思?赵曼说,这是威慑,是想让对手知难而退,就是不退,也会自乱阵脚。我说,那就别给我小舅了。赵曼说,我相信秋生的定力,拿给他看看,知晓对手的底细,总比不知道强。

在小舅的房间里,赵曼打开带去的匣子。钻子般的光泽打到小舅脸上时,我看见小舅脸上有一种很难形容的表情,有点像一堵原本结实的泥土墙壁遭遇了猝然而至的暴雨,潮湿的空气弥漫了爆裂与坍塌的气味。小舅面如泥土,过了好一会儿才叹口气,说,他走到了我们前边。赵曼说,和“冷热交替法”比如何?小舅摇摇说,“冷热交替法”能使玻璃玉质,可他这杯子的质地已经是钻石质了。赵曼说,真就战胜不了他了?小舅说,难度很大。

我对玻璃工艺品也略有研究,判断一件玻璃工艺品的优劣,绝不单单看玻璃的质量,其手工工艺更重要,我不明白小舅和赵曼为什么如此纠结玻璃的质地。我忍不住说,工艺水平更重要吧!小舅说,没错,可玻璃处理不好,手工工艺就会大打折扣。我说,那可咋办?小舅说,东方不亮西方亮,我要在他的薄弱处下手。我说,他的薄弱处在哪儿?小舅说,现在还不好说,看临场发挥吧。

房间里开着空调,温度该是宜人的二十五六度吧,可我却明显感到空气越来越黏稠,几乎到了凝结的程度。小舅和赵曼都脸色凝重,好一阵谁也不吭一声。我坐在窗前的椅子上听得见自己的呼吸声。

不知过多久,赵曼说了一句,你跟我说过,你不是能听见玻璃说话吗?你咋不听听这杯子咋说呢?小舅抬头看她一眼,幽幽地说了一句《道德经》里的话,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擂台赛的日子终于到了。这一天天刚麻麻亮我就醒了,耳边充满了玻璃破碎或坚硬的皮鞋踩在碎玻璃上的声音。我家居住的小区在城南新区,也就是小狼河以南的区域,这边的住宅小区都很安静,开窗子才能隐隐听见河水的流动声和鸟叫的声音。我目前居住的这套房子是新式洋房的最上边两层,就是人们习惯说的“洋顶”,选择洋房这一档次的住房时,“洋一”是大多数人的首选,“洋一”是一层和二层带花园庭院的户型,“洋顶”是其次的选择,虽然都是复式结构,但洋顶却少了花园和庭院。买房子时我和小乔产生过分歧,小乔主张买“洋一”,我主张买“洋顶”,我喜欢静,躲在顶层的书房或阳台上,我会有一种鸟入巢般的安全感。

附近不会有人捣碎玻璃,更不会有人不停地在一地碎玻璃上走来走去,我意识到这是潜意识中的一种颓废之音。时间还早,我试图再睡个回笼觉,没有成功。我反复的翻身声响弄醒了身边的小乔,小乔嘟囔几句,伸出手来一把将我揽住,做亲昵状。我俩已经多日没有鱼水之欢,昨晚马五打来的电话一定令她心生愧疚,而亲昵则是一种补偿吧!

我提前一个多小时赶到擂台赛现场,也就是古塔厂的特艺车间。此时特艺车间已改了名字,叫中国玻璃工艺展览馆。以国字号命名,也算是霸气侧漏,彰显了马氏集团的野心。我听赵曼讲过,这个点子是她出的,也是她付诸实践的,也可以说,彰显的是赵曼的野心。车间经过改装已完全换了一副模样,外观是玻璃幕墙,九级台阶上的前脸是宽敞明亮的感应式玻璃门,朝里走有一条走廊,地是玻璃的,天棚也是玻璃的,两边是玻璃柜子,柜子里摆放的是各种风格流派的玻璃工艺品。

走廊的尽头还是感应式玻璃门,人快到时,玻璃门缓缓向两侧缩开,一座玻璃工艺的操作间展现在人的眼前。它与传统的车间相差甚远,以往的特艺车间我来过多次,色调偏灰,水泥灰的墙壁,铁灰色的加热炉,砖灰色的冷却沟,浅灰色的吹管,连沟里的水和玻璃都被映成了灰色。可眼前的车间是多彩的,没法用一种色彩来形容,比如墙壁,质地是玻璃的,色彩藏在玻璃里面,一会儿是绿色调,一会儿是橙色调,一会儿又是红色调,一会儿又是多种颜色混在一起的色调。这些色彩有时像流水一样渗出来,有时像波涛一样涌出来,有时又像一滴蓝墨水掉进清水盆,色彩变形、游走、缓缓漾开。几乎每一个走进操作间的人都会瞪大眼睛,发出惊叹声,说这是车间吗?这简直就是绚烂的舞台。

没错,这就是舞台。工作人员会在一旁向惊叹者解释,把劳动者推向舞台,这很符合时代精神嘛!把吹花工匠推向舞台,这是手艺的艺术化趋势嘛!把玻璃工艺品推向舞台,这是工艺品制作与表演进行有机结合的尝试嘛……我知道这都是赵曼的主意,她是个对自己的职业充满梦想的人,对特艺车间的改造就是她把梦想照进了现实。

操作间中心是一个圆形的大约有一米高的台子,这和舞台十分相近,四周的三面设有观众席,剩下的一面是加热炉。第一排是贵宾席,椅子是软座,座位边还有茶桌。两侧的墙壁有电子屏幕,上面滚动播放着擂台赛的宣传片。小舅作为擂主多次出现在屏幕上,介绍他时用词几近吹捧,什么当代玻璃工艺品界的巨匠,什么冷处理大师,什么软造型的艺术家,连我这个外甥听了都有些脸红。

赵曼赶到时,我凑近她压低声音说,把小舅介绍得有点过了。赵曼斜了我一眼,说,你这个作家咋还落伍了呢?这叫包装,造声势,就说你们文学界吧,你出本书不包装不运作不造势行吗?那样能出大作家吗?你小舅是有真本事的人,咋包装咋造势都不为过。我说,如果他输了呢?赵曼说,他不会输。我说,我说是如果。赵曼说,如果他输了,他也是巨匠,也是大师。看赵曼一脸的倔强,我也不好再说扫兴的话了。

观众来了不少,没有座位的就站在后边。媒体也来了不少,这些人长枪短炮呼啦啦一大片,有官媒,也有自媒体,还有不少人用手机在短视频平台直播。有关领导也来了不少,把第一排坐满了。最大的领导是副省长曾启发,当年在锦凌二轻系统工作的人都知道他是曾连利的二儿子,果然是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的儿子会打洞。曾启发是锦凌的老领导,经常来锦凌视察各项工作,据说这次是来视察安全生产工作的,碰巧赶上了擂台赛,就主动要求来看看。副省长来观看,市里就跟着来了一大堆领导,比武的规格也就更高了。

欧阳铁和徒弟狄虎入场,坐在选手席。选手席上已经坐了一些人,都是从全国各地赶来打擂的玻璃工艺品界的高手。我是第一次见欧阳铁的徒弟狄虎,顿觉眼睛一亮,这小子看起来也就二十多岁吧,留长发,面相清秀表情孤傲,活脱脱一个青年欧阳铁随着中年欧阳铁从时光深处走来。我一时恍惚,一些碎片在脑海里浮动,有一种毛茸茸的质感。我下意识地扭头寻找赵曼,人头攒动,没见赵曼的影子。

我在第二排坐定,不多时,身边已经坐满了人。我的目光还是在人群中梭巡,还是没见赵曼的影子,目光最后定格在欧阳铁的后脑勺上,他的后脑勺油光锃亮,灯光和汗水联手打造出光可鉴人的效果。我下意识地伸出右手摸了一把自己的头发,仿佛头发是按钮,摸过后目光里的后脑勺便缓缓升起,像烟雾一样,升腾一段距离后,折身朝前飘去。

目光随之飘动,烟雾凝固,变成了一个侧脸,侧脸的前方是另一个侧脸。两个侧脸在无数张移动的面孔中定格,成为一个剪影。

另一张侧脸正是赵曼。欧阳铁说我大老远来的你都不想见见我。赵曼说这不见了嘛,随意要比刻意好。欧阳铁说听说是你挡住了我当擂主的道。赵曼说古塔厂摆擂理应古塔厂的人当擂主。欧阳铁说选代表国家的选手囿于一地一厂狭隘了吧。赵曼说代表国家的选手不该是海外的。欧阳铁说艺术无国界手艺也无国界。赵曼说无与有都是相对的。欧阳铁说你这车间太花哨了吧,四周都是玻璃幕墙没有窗户。赵曼说这是我喜欢的风格,现在的古塔厂也包括凌西厂我说了算。欧阳铁说灯光中看玻璃会有视觉误差,只有自然光里的颜色才是最本真的。赵曼说只要心诚一切都是本真。欧阳铁说这会影响选手的发挥你知道吗。赵曼说每一个选手都在这样的灯光里吹花,也就是说对于每一个选手这个环境都是公平的。

我和他俩隔着很多人,他俩的对话听起来杂音重重,需要分拣或过滤才能听清个大概。在这个场景里,我不过是个感官的记录者。其实很多时候,我们都不过是个感官记录者。故事结束,历史开始。或者历史结束,故事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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骆秋生走上中间的圆台时轻轻舒了一口气,就好像憋好久的一泡尿撒出去了,浑身有一种松弛感。

整个准备过程都太过紧张和憋闷了,吃不好睡不好,整个人泡在一种焦虑和恐惧中不能自拔。他暗自对自己说我不紧张,紧张反而变本加厉,他暗自对自己说没啥可怕的,可怕的心情就会更加恶劣。他想自己不是没见过世面的人,各种比武也经历了多次,怎么还会像个稚嫩的雏儿?他想自己真是越活越没出息了,等上了比武台还不得吓趴下。事实恰恰相反,上了台,他觉得自己一下子惊醒了,所有负面情绪一扫而光。

作为擂主,骆秋生当众展示了自己的守擂之作——腊肉玻璃雕刻《西南的牛与山民》,材料用的是西南民间特有的腊肉与玻璃。两种风马牛不相及的材料组合在一起,令人耳目一新,腊肉粗粝骨感,很适合塑造牛和山民身体的局部,特别是山民额头的皱纹和皮肤的纹络十分逼真,而玻璃的加入又使整个作品有了纯粹的清凉与剔透的质感,身后的山水闪闪发光,玻璃通过“冷热交替法”产生了玉质效果,将光的透过和反射功能融合在一起,而通过热吹造型、冷处理雕刻技法等,作品的细微处无不呈现花纹繁复的难度。众人见了都大吃一惊,啧啧称奇。

这是骆秋生经过思考和打磨,拿出的一件对抗欧阳铁的得意之作,通过运用腊肉这种创新材料,成功地削弱了欧阳铁的玻璃钻石化处理的优势。这件作品令一些赶来打擂的高手望而却步,纷纷弃权。知情者都把目光投向欧阳铁,欧阳铁撇着嘴,一副并不把对手放在眼里的表情。

主持人问,有打擂的吗?有打擂的吗……先是平常的音量,渐渐地提高,像有一只看不见的手在拨动旋钮。坐在选手席上的人大都摇头摆手,表示放弃打擂。音量高到刺耳时,欧阳铁身边的狄虎站起身,喊一嗓子,有打擂的。主持人问,谁,是你吗?狄虎说,是我。疾走几步,跃上台去,站到骆秋生面前。骆秋生一怔,狄虎的形象令他没法不联想到几十年前的欧阳铁,一些往事在他的长发间飘飘摇摇地出现,又飘飘摇摇地消失。主持人冲狄虎道,你拿啥挑战?狄虎说,拿本事呗,我愿和骆师傅当场比试。话音未落,欧阳铁已登台,朝狄虎甩过脸,厉声道,放肆,你还没资格跟骆师傅比,要比也是我来比。狄虎见了欧阳铁立马没了气焰,顺从地成了一条黄花鱼,溜边下台,坐回到自己的座位。

就这样,两大高手,一对宿敌,站到面对面的位置,成了这场擂台赛的主角。

边墙的荧光屏上开始播放二人的资料片。对于这二人,主办方是有足够准备的,也就是说在筹备这场擂台赛时,已经把他俩内定为攻守者。主持人的声音也变得柔和了许多,试探着问欧阳铁,您的打擂作品是啥?欧阳铁没理会他,盯住骆秋生的眼睛说,多年不见了,听说你手艺长进不小。骆秋生的眼神毫不躲闪,说,是呀,多年不见,你的作品我见过了,确实有令人震惊的变化。欧阳铁说,接下来,恐怕你还要吃一惊的。骆秋生说,但愿开眼一见。欧阳铁朝下边喊,拿来。狄虎又一次上台,他手里捧一个盒子,这一次他走得小心翼翼,是慢腾腾踏着台阶走上来的。放下盒子,打开,取出作品。骆秋生见了,果然又吃了一惊。

欧阳铁说,这件作品的名字叫《瓶中的森林与宝石》。一只椭圆形的玻璃瓶子,有着水晶的透视感,里面有一棵树,一把椅子,一汪水,水里有一颗绿宝石。这是通过热定型和冷处理雕刻做出来的,树木的每一条筋脉,椅子的木质花纹都十分逼真,水是波动的,运用了液态水晶作为材料,水中的绿宝石闪闪发光,尽管是用玻璃做的,效果却比真的绿宝石还令人心动。骆秋生吃惊的除了是欧阳铁的技艺已达化境,还有他对玻璃的处理并没有运用钻石感的技术,而是和他一样,在玻璃的玉质化处理上下了功夫。骆秋生心中不得不承认,在玻璃的玉质化工艺上,欧阳铁更胜一筹。

两样作品摆在一起,众多的目光聚光灯般打在上面,使原本的绚烂更加绚烂。从全国各地请来的专家评委们观看,赞叹,交头接耳地议论。得出的结论是,两样作品各有千秋,难分胜负。

这样的结果将两大高手逼上了非得当场比试的境地。

骆秋生有些心虚,但很快镇定下来,全力以赴,当场比武。二人同时动手,同时制作最容易看出工艺高低的传统玻璃工艺品雕花灯具。两根吹管头上的两团玻璃原料同时伸进加热炉,炉火正旺,两个人脸上都红扑扑的,挂着一层涂了釉彩般的汗珠。两根吹管同时从炉火中拨出,二人同时开始吹花,都腮帮鼓鼓的,整张脸像打足了气体的气球。然后是转动、拉伸、扭曲……再然后进入玻璃玉质工艺,骆秋生运用的是“冷热交替法”,欧阳铁运用的是“熔化重生法”,骆秋生的技法是经过多年摸索,是他和阿伟大师共同的杰作。欧阳铁的技法是从威尼斯学来的,是欧派技法的结晶。再然后是彩绘、釉彩、镶嵌、版面、浮滩、切割、酸蚀、喷砂等工艺的运用,过程耗时不短,而不短的耗时又使观赏性大打折扣。即便这样,观众还是很少人离席,大都看得津津有味。

马三对玻璃工艺品是外行,他坐不住,跟身边的一位市领导耳语了一句,就出来了,走到走廊抽烟。马五跟出来,也掏出烟来抽。两个人头上各升起一团烟雾,像顶了一顶掉色的皇冠。马五说,哥,你说他俩谁能赢?马三反问,你说呢?马五说,我看骆秋生够呛,欧阳铁太厉害了,还是你有眼光,咱们要是用欧阳铁做擂主就好了,哥,不是我说你呀,你也太惯着嫂子了,咋啥事都顺着她呢?如果骆秋生失手,咱马氏集团就丢脸了。马三皱了眉道,不许你这样说赵曼。马五不吭声了。马三说,去,把她给我找来。

马五离去。不多时,赵曼出来了。马三问她,你说他俩谁能赢?赵曼说,不好说,不过我对骆秋生有信心。马三说,好感不等于信心。赵曼说,也许你说得对,要是守擂失败,全是我的责任。马三说,我不怪你。赵曼说,如果我是别人,你还会不怪我吗?马三说,别人也没有这个机会让我怪或不怪。赵曼说,姐夫,谢谢你。马三说,别叫姐夫,和赵罗一样叫我马三吧。赵曼说,我不是赵罗。马三说,赵罗不在了,你就是赵罗。赵曼说,我要是离开你呢?马三说,你不会离开我。赵曼说,我还是想做我自己。马三说,现在的你就是你自己。

二人你一句我一句正纠缠着,马五又出来了,冲他们喊,快去看看吧,出问题了。二人都住了嘴,随马五返回。

问题出在雕刻和离子上色的环节,这是比拼细微功夫的时刻,每一条纹络或每一种色彩都要在这个环节得以呈现。上色靠的是眼力,在手工工艺中,多复杂多绚丽的色彩都得由肉眼辨别、挑选、搞定。以往都是在无色的阳光中操作,匠人所能拿捏的也都是阳光下的颜色,可这里的工作间没有阳光只有灯光,尽管关掉了彩灯,只剩下白色的灯照明,可灯光中的视觉还是会有一定的误差。欧阳铁大汗淋漓,一时搞不准色差,连雕刻的花纹也失去了准确性。这样一来,他做出的灯具效果也就有失水准了。

灯光对谁都应该是公正的,在这样的灯光里,按理说骆秋生也会有明显的失误,可事情并没有按着这个逻辑发展。骆秋生跟阿伟在一起吹花有一年多,阿伟是瞎子,是在无视觉中靠触觉听觉和嗅觉来做判断的,为了配合阿伟,有的时候骆秋生也会有意闭上眼睛,揣摩瞎子阿伟的触觉、听觉和嗅觉,并在这三觉中完成某一个环节的操作。灯光搞花了眼睛,骆秋生就索性略去了视觉,即使睁着眼睛,目光也搁置在虚昧状态,有意让其他三觉放大功能。这样搞下来,骆秋生避过灯光的干扰,发挥出了正常的水平。

两件灯具摆在一起,内行一眼便分辨出了优劣。两大高手的比武结果是,骆秋生胜。

@@@

主持人朝着选手席位的方向问,还有打擂的吗?如果没有了,擂台赛就将守擂成功。大家都知道,这种问是象征性的,不过是一种程序罢了,两大顶尖高手的作品在那儿摆着,谁会不自量力地跳出来自取其辱呢!

我替小舅高兴,守擂成功证明了小舅的实力,树立了他在国内玻璃工艺品界独一无二的地位,甚至还可能影响到小舅的婚姻生活。我去喜来登酒店看望小舅时,小舅跟我透露过,如果他守擂成功,很有可能与赵曼破镜重圆。这都是后话,当时的情景是,主持人声音刚落,玻璃围起的展厅就响起了爆炸般的掌声和欢呼声。

我看见坐第一排的曾启发副省长握住了马三的手,一个在祝贺,一个在感谢。我还看见赵曼躲在一旁流下激动的眼泪,她一只手不停地抹着脸上的泪水,一点也不在乎精致的妆容被泪水弄花。狄虎一脸沮丧地从我身边走过,奔欧阳铁去了。欧阳铁脸色青中带紫,不知是灯光的作用还是心情使然。狄虎接过欧阳铁递过的工具包,闪到他的身后,二人一前一后低头朝外走,有人跟欧阳铁打招呼,他没反应,继续朝外走。

台上只留下小舅和主持人,主持人脸上满是胜利者的光彩,小舅脸上反而平淡如水。我想在这个如愿以偿的时刻,小舅一定是外静内动的,内心波涛汹涌,会有很多往事浮出水面吧……主持人兴奋地举起话筒,大概就要宣布擂台赛结束的时候,又有一个人出现在台上。这个人几乎是凭空出现的,我一直瞪眼睛看台上,也没发现他是怎么上去的。

这是个看上去也就二十多岁的小伙子,背了个双肩包,相貌平平,走在大街上很难引起人注意的那类人。他凑近田会林,说,我要打擂。声音不大,却像响了声炸雷。喧嚣声立马弱下去,大家都和我一样,瞪大眼睛盯住这个年轻人。

主持人迟疑了一下,问,你是谁?那人说,我叫戴兵,今年三十岁,二十三岁那年去德国留学,留学期间去意大利勤工俭学,在一家玻璃工匠的作坊干过两年,去年归国,在雍城开了一家吹制玻璃工艺品的小店。主持人说,凭这点资历就想挑战全国顶级的工艺大师?他说,我就是想试试,擂台赛也没有规定资历浅就不能打擂吧?主持人说,那倒没有,不过,想挑战,得拿出真东西来。他扭身卸下背包,撂地上,拉开拉链,从包里掏出了一件玻璃制品。主持人问,这是你制作的?他说,没错,是我的最新作品。

戴兵抱自己的作品于胸前,向众人展示。这是一件闪烁着奇异光彩的玻璃制品,一个抽象的人体,人体里面的构造十分逼真,心脏、血管、肠道、大脑核桃般的纹络,让人惊讶的是里面的色彩极为绚丽,有虚有实,有生灵的柔软和梦境的神秘,色彩、光影、氛围和空间的想象力和创造力都发挥到了极致,梦幻而唯美。总之,这些特点都是别的玻璃工艺品所不具备的。我是外行,不解其中奥秘,后来听小舅讲,人工调色是没法调出这样的色彩的,这些纹络的雕刻也是人工无法完成的,将一百多种色彩融汇进玻璃艺术,营造出一种蜿蜒流转的艺术效果。

评委们发出一阵惊叹之声,看得出,台上的小舅也几乎惊掉了眼珠,说话都结巴了。小舅问,你、你是咋、咋做到的?戴兵说,用电脑调色,用人工智能技术微雕,再加上我的手工,这件东西就完成了。小舅又问,这、这么简单?戴兵说,没错,就这么简单。小舅问,这、这都啥颜色呀?戴兵说,这是凝脂青,这是远山黛,都是电脑合成的颜色,这两种色彩有一种天然的玉质韵律,至于微雕,手工很难完成,人工智能的机械手却能轻而易举地完成……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人工智能运用到玻璃工艺品,除了惊讶还是惊讶,人工智能也能做工艺品?手工工艺也能像传统机床一样被数控机床取代吗?

戴兵答应当场与小舅一起制作一件作品,小舅摇头拒绝了。戴兵说,是看不起我运用新科技投机取巧,还是不敢与新科技一决高下?小舅摇摇头,没回答,转身走下台子。

是戴兵打擂成功了还是小舅守擂成功了?出现的新状况使这个不是问题的问题成了一个问题。评委们叽叽喳喳议论了一番,最后还是判定为守擂成功。大家对此没有异议,戴兵自己也没有异议。一群媒体人围住他采访时,他自己也说,无论是这次擂台赛还是即将开展的杜塞尔多夫玻璃工艺品博览会,都会是手工工艺的展示和比拼,我的手艺没法和骆大师比,他守擂成功是公正的,至于人工智能是否能取代手工,我回答不出来,也只能让未来回答了。

当天晚上,小舅来看望我妈我爸。我看得出,戴兵的出现削弱了小舅守擂成功的喜悦,谈起战胜欧阳铁,他也只是浅浅一笑,说了句侥幸而已。我妈下厨做饭,小舅拦住我妈说,大姐你别忙活了,晚上有人约我一起吃饭。我妈说,好几年没见了,跟你吃顿饭还不行吗?小舅还是留了下来。

我和我爸陪小舅喝了酒。我爸年纪大,只能喝一点点,我和小舅都没少喝。吃完饭已是晚九点多钟了,见小舅说话舌头大了,走路都有些踉跄,我妈就叫我送送小舅。出门打了出租车,到喜来登酒店门口我扶他下车,踉踉跄跄到电梯门口时他拦住我说,到此为止吧,我自己上去。我说,都到这儿了,不差这几步,我送你进房间吧。小舅说,算了,不方便。我吐一下舌头,不再坚持。

看小舅进电梯间,门合拢,里面传出电梯钢绳滋啦啦的运行声,我盯着锃亮门板里的自己,好一会儿才转身离开。

酒店小舅的房间里,偌大的双人床上,小舅和赵曼终于圆房了——这是我盯着天花板想出来的画面,这一夜我失眠了。

这是小舅和赵曼的第一次,这样的故事讲出来谁会相信呢?可我相信,因为我太了解小舅和赵曼这两个人了。至于这样的一夜是否真的发生过,这夜之后他俩能否结婚等问题已经不重要了。

天麻麻亮了我才睡着,睡不多久,就被手机铃响吵醒了。一旁躺着的小乔气呼呼嚷,谁呀,吃错药了咋的,一大早打电话?我从困倦中挣脱,摸手机,接电话。电话是刘设打来的,他的声音在鲜亮的阳光里像一团泥巴,朝我的头上扑来。知道吗?今天发电厂的烟筒和晾水塔就要被炸掉了,230米高的烟筒180米高的水塔炸倒了是何等壮观呀?今天上午一起过去看看呗!

我说,干吗要炸掉?自己的声音听起来瓮声瓮气的。刘设说,旧的不破新的不立,听说要在原址建个新的发电厂呢!告诉你吧,是定向爆破,观赏性极强,七点钟我坐你车一起去呗!

撂下电话,我打个沮丧的哈欠。小乔叹道,真想不到,那么高的东西也要炸掉。我说,你去看吗?小乔说,我不去。我说,你不去我去。

我抬头望一眼窗户,不觉间窗外天已大亮,阳光从窗帘缝隙射进来,落在我俩身上像一只白亮亮的手臂,挥出一种向前的姿势。

责任编辑 季亚娅 赵文广 ICKv3AQNLhWK12e8dEQO1rxZ6ACPrx7Mytof9Ej9qE0yMaw5YSeN1X56kF6sKJlQ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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