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谷倒了,它被大水冲溃。它被大水注满,被闪电、雷雨和泥石流注满。为什么寒冷,因为喉咙灌水,咽下了死亡。锐齿槲栎和巴山榧树成为坟冢,挂着枯枝败叶的魂幡,山根的道路成为船舷。父亲的亡灵正在离开,他扛着野花。水面浊黑,森林警觉,被风吹动的波浪像玻璃的裂纹。无数用想象描绘的古代背盐夫,齐刷刷地逃散,他们苦涩的歌声,成了大水中的挽联。这是上苍在报复,野兽们冷酷的面孔背对着阴暗的沟壑,橡实和锥栗微小的爆裂声,滚落水底。是谁把水倾倒进山谷?云在自己的影子上眺望,麂子在咳嗽,一只松鼠失足掉入水中,成为冤魂。星星在水面乱蹿,山梁倒栽跟头,寻找自己坚定的姿势。橐吾高挑起黄花的方向,就是天地的方向。冷杉像一根针,扎进水里,它忘掉它是山谷受人尊敬的耄耋和乡贤。长蹼的怪鸟从天空深处迁徙而来,扎入黑色的深潭。神灵在流浪。这场大水,哀哀不绝。野兽们被撵出山谷后为抢占山头互相撕咬,它们远离了草甸和鲜花的家乡。鬣羚向石头抵角,温顺的河狸捕食野雉,向霉湿的雨水发泄仇恨。大地负伤了,大地失去呼吸,大地埋葬了道路。蚂蚁成为水蛭,蚱蜢长出双螯,石头突然成为大鼋,树根成为矿石,或者化为浮萍。
一个人目睹了山谷落水孔被汹涌而下的泥石流淤积,山谷里五彩的花一朵朵熄灭。他睁开眼睛,庄稼离散,长势良好的独活和当归成为水草。湖泊开始发育,长得珠圆玉润,波光粼粼,妩媚万端。云帆驰骋,芦苇长成了森林……接着,冰雹成为山谷的鼓手……
五味子呢?猕猴桃呢?野山楂呢?灯笼般的赤瓟呢?一只浑身长刺的蛤蟆,代替了魁梧雄劲的黑熊——没有了熊们浑沉的足音,就没有山谷伟大的吼叫;没有了狐狸的啼哭,就没有了天空深邃的神秘。忍冬、萱草、大蓟和白茅,一律归顺为水草。飞蓬的白色花海和野菊金色的秋潮成为往事,蟋蟀将为了一只鳃而奋斗终生。
一个人,他想哭。
秋风在山冈呜咽,扑向山谷后,变成了排空浊浪。躺在山谷水边的人,听着黑熊无家可归的嚎叫。
“立草,你还好吗?你拿着锹要去哪里?”郎立木问他的弟弟。
乌云,还有秋风,将捧上一捧雪,来看望我们。而风雪将封杀山谷,黑熊将早早冬眠。
他的弟弟郎立草,额头和脸腮黑黑的,有一滴眼泪就像是一颗冬天的冻果,斜挂在他的眼角上。他横着眼睛像是恶咒一切。他攥着一把锹,像攥着仇恨,说:“我挖爹。”
爹举着野花,离开了山谷。爹的坟也淹进了大水里。
弟弟靠着墙,磕掉鞋子里的土。他在早晨颤动的光线里向门外走去,他的影子慢慢移动在篱墙上。在大水袭来的时候,他变成了一头沉默的野兽。
晚上,朗月悠悠,星星像漫天飞絮。他的弟弟还没有回来,还在挖掘石头和淤泥,他是想把那个淹掉的落水孔挖通。这个赤裸上身的男人咕哝着,怨怼着,按照他一生的宿命行事。他是吃洋芋长大的,他的所有想法都在洋芋的淀粉里。他长久地保持着一个劳动者完美的姿势,连上帝都赞叹和羡慕,但,他的劳动注定是徒劳的。
两兄弟挑灯吃饭,郎立木的老婆和女儿在一边吃,让开桌子给他们兄弟俩喝酒说话。
“是的。”他说。郎立木说。
“嗯。”弟弟说。
他们喝了一口酒,很酽,很醇,很让人满足。再寻菜,吃。咀嚼。放下筷子,抹嘴,抹胡髭。
“唔,”哥哥说,“这个落水孔听说是堵河的源头,这河的名字就是个堵,所以堵了。政府应当派挖掘机来挖,你先挖着吧。”
他只能顺着弟弟的想法来,他们不会互相教训对方。在这个山谷,每个人干的事都是对的,都应该鼓励,这是为人之道的礼仪。一个人骨折了,其他人也会说:你是对的。
“父亲的坟,是应该挖出排水。”哥哥又说。
他们不碰杯,各喝各的,各抿各的杯子,各醉各的,各自吞咽。腊肉很好,味道不错,煮了女儿樱子采来的野菌、雁鹅菌。雁鹅都飞来了。郎立木在火塘里加了一块柴,吃菌,还有野菜,蹦芝麻叶、马兰头、苦苣菜,腊肉里荡几下就可以吃。因为苦和冲,耐吃,增加着曲曲折折的醉意。
“郎家寨上的鹰,飞过来几次叫了,明天会下雨。”哥哥说。
“喔。”郎立草恍惚地应声。
这时来了个人。现在轮到进来的客人说话了。
“头曲好喝吗?”进来的是霍四斤,他能够喝四斤酒,这是年轻时,后来割了半个胃。他酿的酒一律四十二度,他说:“我不害人。”
加了一双筷子,霍四斤捞雁鹅菌吃,说:“好香,这菌子有嚼劲,汤特别香。”他用勺子舀了几勺,噗噗地喝起来。
“郎家寨上的鹰已经飞过来好几次了。”郎立木唠叨说。
天黑得很深,他们听到了熊的叫声。
“熊可遭孽了,听说山谷里有几个洞全都淹了。”霍四斤说。
霍四斤很瘦,因为喝酒喝坏了身子,疼得在山谷里爬来爬去,有几次疼得钻进熊洞,希望熊把自己吃了。后来去医院割了胃,就再也没痛过。不过他肚皮上留下了一条通红的蜈蚣刀迹,还拐了个弯儿,听说把盲肠也割了。
“这个酒呀……”
“四斤你喝。”郎立木说。
“这个酒呀……”
“你喝嘛四斤。”
“这个酒呀……”
“四斤你是要耍赖不喝吧?”郎立木说。
霍四斤完全被郎立木整得说话不利索了,把酒瓶夺过去,哗地倒了半杯,蹾在桌子上,说:“我说立草,你挖啥哩?有啥好挖的!你挖通了,我的‘水波荡漾’酒还能做下去吗?”
霍四斤朝火塘里吐了一口唾沫,算是把话说明白了。
“全淹了。”郎立草泪眼汪汪地说,他使劲地搓着手,手心里全是汗。
“那又怎么?神农老祖保佑,你一定挖不开这个落水孔的。就算老天大发慈悲,水一定还荡漾在咱们黑熊山谷。”霍四斤就为说这几句话。他走了。
鹰抓住了一根绳子,可那根“绳子”在挣扎着,在它的利爪下。是一条蛇,一条有气无力的蛇。
果然是大雨,只要鹰叫,就是大雨。鹰在叫。鹰在雨中叫、鹰在哀叫。鹰在雨雾中寻觅食物。它展开宽如扁舟的翅翼,在水中伸出尖锐的爪子,它抓到了一条蛇,毒蛇。后来它被蛇的毒液感染,歪歪扭扭地在空中滑翔。郎立草看着它,它没有坠落下来,依然往郎家寨飞去了。
郎立草干活的地方就是那棵千年的枯树,是一棵青冈栎,据说它已经死去一百年了。百年前的一天,有人想砍掉这棵枯树,一斧头下去,枯干的木头中却流出血一样的红汁。持斧人落荒而逃,从此不知所踪。这棵四人才能合抱的大枯树,树根下有一个大洞,似乎藏着大蛇,树干上,有啄木鸟和鸮鸟的洞巢。在它的根上,有一棵碗口粗的无名树攀附在它身上,也支撑着它,活树与枯树黏合在一起。活树的叶子似乎每一片都有图案,有人细看说,像魔,也像佛,有人叫它坐佛树。
树的身边,有许多临水未淹没的植物,四棱麻果、灯笼花、獐牙菜、百脉根、胡颓子、苜蓿,还有像车轮一样旋转的旋覆花,曾是这片草场最靓的花朵。黄了红了的有黄栌、丹枫、鸡爪槭、花楸、乌桕、卫矛。紫色的龙胆花和瓜叶乌头花,也是这个季节的闪亮居民。更加狂肆泛滥的红蓼花,仿佛一望无涯的紫红云霞,铺展在巨大的山谷,有如春天平原上的紫云英……
没有了那棵千年枯树上的斧痕,持斧者被早早收去。当今农民种植的独活呢?俗名毛当归,和当归、白芷长得相像,伞形的花塔,但独活一茎直上,红色的茎干,在静默时独自摇晃,没有风,它也会微微晃动它的身躯,它又叫独摇草。如今,郎立草的十亩独活,不再摇动,它沉入水下,沉入深深的悲痛之中,直到窒息死去,块茎腐烂。
“立草,你在挖吗?”哥哥郎立木心疼地对他说。
郎立草挖的不是独活,今年的秋天,本来可以挖了,独活是三年的生长期,可是大水来了。他挖的不是独活,是石头和泥巴。
弟弟只是嘿嘿地挖着带泥的石渣,将它们甩到岸上。这个落水孔,曾张开大嘴,嘴里怪石嶙峋,从四围群山上淌下的雨水,汇入黑熊山谷,经过几条自然沟溪,一直到达这个落水孔。豁着血盆大嘴的所谓“孔”,是一条地下阴河的入水口。它因四水汇集的威力,发出千万匹野兽的吼声,叩击着洞内犬牙交错的钟乳石,整个山谷都在微微抖动。传入人们耳中的夜半水声,宛似千万个闷雷,像地狱里翻出的叹息。在底下那条阴河的上方,还有一条干涸的阴河,也叫暗河、伏河。也许是因为地质的演变,山体抬升,河流冲击出另一条喀斯特阴河,上面的阴河便成为山洞,成为黑熊和其他野兽的冬眠之榻。前些年山上因砍伐,水土流失日渐严重,泥沙俱下,进入落水孔,有一天汇聚的流速遽然变慢了,越来越慢,洞里慢慢被泥沙填平。人们无法阻挡这一进程,这条通往山外的阴河入水口,终于在这半月之久的淫雨中淤积,洪水潴留,只剩下一片汪洋……
“来吃点吧,立草。”
哥哥是来给弟弟送饭的,哥哥没有掺和挖掘的活计,他没想好。他放下装饭菜的提篮,提篮是心灵手巧的女儿樱子编的。兄弟俩坐在水边,望着没有边际的水沼。雾气蒸腾,牛挤在山脚哞叫,纯银一样的波光围绕着它们。山与水混成的雾气被揉成晶蓝,里面有天空、山冈、树和水汽的颜色。一两株未被淹没的树,站在水边,以侥幸者的得意,在水面上梳理自己的轻佻,与自己的影子调情。哦,山与水沆瀣一气,多么暧昧。
雾在山谷间穿梭,滑腻腻的,仿佛从油缸里溢出。山坡上的树林层次分明,栎树、椴树、红桦、荚蒾、化香树、川榛,都株株可数。山脚下的小村庄,就像是天生的岸渚,被水波照亮了。炊烟盘旋上升,所有水中的倒影像诡谲的精灵。在山谷的东南角,有一个深潭,也没入水中,它叫野鸡潭。潭边经常徘徊着许多艳丽的野鸡,还有些巨大的牛蛙,有的有脸盆大。不过它们被水蛭折磨着,大而瘦,叫声哀,仿佛害着疟疾,眼球突出,像是山中怪物。
乌鸦撒欢似的在石头上跳跃,秋风扫过,它们黑色的羽毛翻开,一只只喙嘴冻得白瘆瘆的,互相啄着,来抵抗秋天的寂寞。也许是吃饱了,它们连唱歌都失去了兴趣,看着这两个人,在落水孔边上像两块木头坐着。
“唔,快吃了。”哥哥吩咐弟弟。
郎立草揭开提篮,端上碗,麻木地吃着。他撕扯一块腊肉,嚼肉皮,肉皮越嚼越香。他扒着饭,饭里放了些苞谷糁子。他的眼睛平视着从天际荡来的波浪,波浪很陌生,他的眼帘上有盐,他流了不少汗,风一吹,汗变成了盐,所以他吃很咸的菜。太阳似出未出,雨似下未下,天色却很明亮。山谷里淹没的常绿植物都在闪光,它们是幸存者。
鹰在气流上小憩,像一只风筝,它停泊在云端上。郎立草的毛衣都虚了边,有线头露出来。他没结婚,没有女人,没经过女人调教的男人,显得木头木脑。今年他本来可以挖出十亩地的独活,但一切完蛋了,他只好发疯一般地挖落水孔,想抢救他的独活。挖着挖着,成为他的一种生活方式。
哥哥郎立木爬上了郎家寨。
这一带据说有十个寨堡,大多是土匪和农民军修建的,但郎家寨不是,是一个郎氏中医世家居住的地方。据说这是一个浪漫的家族,他们喜欢悬崖,热爱鹰,还有温泉。这个郎家寨上,正好有一个山洞,流出的水是热水,郎家几代人都围在温泉边活着,炮制丹膏丸散,坐诊望闻问切。他们赚了很多钱,在郎家寨门口,每年农历六月初六,翻晒一箱箱的银圆,据说是防止发霉。
郎家寨四层寨堡,依壁而建,成为悬楼,里面曲径通幽,房舍重重。如今一根木头也不剩了,没了寨门,没了飞檐,没了栏槛,只有绝壁上几十个凿孔。寨门用石头砌出的墙壁,一半坍塌,一半破烂。寨堡门旁边,有八个凹形的石槽,曾经架设两门火炮的两个炮台依然威风凛凛,透着悲壮的寒意。
郎立木沿着祖先凿出的石阶攀爬而上,一路是碰脸的刺架和散落的羊屎。
上面是一个山洞,深不可测,一股热气腾腾的泉水从山洞中流出。有一年,郎家兄弟试着往里走,走到下午,走了十公里,还没有尽头。他们怕迷路,只好原路返回了。
像往常一样,郎立木蹲下来,捧起温泉尝了一口,水有些热,没有硫黄味。一只鹰从洞里飞出,跃上了山谷的天空。他固执地认为,这洞里的鹰,就是郎家先人的英灵。他们依然宿在此洞和四层寨堡的悬楼废墟上,他们的灵魂在此盘桓流连,他们是英雄。在当地的民间传说中,他们是神秘的悬崖上的郎中,治病救人无数,他们是郎氏后人怀念并仰望的星斗。
但是,只听说郎家的先人与日本鬼子打过一仗,其他语焉不详,他们的父亲什么也没告诉他们就走了。
风打在悬崖上,几株彤红的灌木在摇晃。鹰飞向了远方,它们无声。那些空中黑色的翅膀,那么有力,所有山谷的风都是它们带来的。
洞壁上有凿出的石室,堆放粮食、物品,还有安放油灯的石龛,石龛熏得黢黑。洞中因有温泉,冬天会成为先人们避寒的暖榻。而悬楼阳光充足,视野辽阔,培养了郎家人高瞻远瞩的胸怀。
雾山在云端游动,远方是重庆阴条岭,过去属四川。更远的秦岭,奔腾的群峰一直蔓延至天际,梦幻一样地存在着,也梦幻一样地消失着。
两个炮台是做什么用的,曾经发生过什么,没有人能够说清,因为从记事起,郎立木的父亲就不会说话,是个哑巴,郎家的历史止于此。
一株铜草花从乱石堆里拱了出来,紫色的铜草花,伸出长长的花穗,像一串硕大的毛毛虫。所有堆砌在寨门口的石头都泛出铜锈。在不远的铜厂沟,请过日本矿师开采过铜矿,抗战胜利后就关闭了,只有铜草花年年开放。铜矿的日本矿师听说就是被黑熊军团的二十头黑熊踩死的,那个时代的战犯和抗日英雄,都消失在星空中。郎立木他们的祖先是怎么活的,是怎么死的,无一文字记载,在这个曾经因战争变为无人区的黑熊山谷,谁都不知道发生过什么。
阳光刺眼,肥沃广袤的山谷里,郎家寨下,有一条从四川巫山牵来的古盐道,而郎家寨正好扼住进入四川的隘口。虽说如今巫山属重庆,但一般乡亲们还是说“那边”就是四川。曾经,听说,在郎家寨下面的盐道上,大土匪高不留为感谢郎立木祖父郎儒阶治好了他的枪伤,一字摆开了三十桌酒席;在虎狼出没、黑熊怒吼的荒野,三十张八仙桌,所有的酒菜、桌椅都是由数百人从百里之外的房县县城背进来的。郎儒阶是名震遐迩的一代名医,至于他如何买了两门火炮,是为守家还是抗敌,不得而知。
如今,用来插木梁的巨大的悬楼凿孔,空洞地望着洪水漫漫的山谷,像祖先们死不瞑目的眼睛。
“需要炸药。”郎立草说。
他住在哥哥房子旁边的偏厦里。他哥与他对坐着,两人都含着烟杆,这片山谷里种的兰花烟,十分清香,当然,抽多了也苦。
“你想大干吗?”哥哥问他。
灰林鸮的叫声像是呼唤,接着,鸺鹠发出了“嗒嗒嗒”的求救声,鬼鸮的叫声像梦呓,在空气里发着寒战。更高处,熊在呻唤,和褐渔鸮觅食的叫声混杂在一起。月亮如灯,孤零零地挂在门前的花楸树上,夜风从水面潜踵而来,搜刮着山谷的凉意。噪鹃通红的眼睛在树丛忽闪,如鬼火般惊悚。
波浪的碎片在月光下耀动,山谷像上了釉彩。能听得到水拍打石头的哗啦声,树叶正在风中飒飒地落下。有一层乳白色的雾,缠在水中挺立的野棠栎上。水沼里的树,是奄奄一息的生命,怎样都是一死,虽然叶子们模仿着波浪的声音,但显得有气无力,牛蒡子浊重的焦香气从山坡上吹进来。
“哪儿弄去?”他哥说,“冬天也许水会退去,北风会把水刮干。”
“哦。”弟弟后来蹲在门槛上看月亮,他在看月亮上的那棵桂花树落没落叶子。空气中有野桂花的清香,像水一样荡漾。
“炸药需要村里开证明,我明天去村里找找肖书记看。可是书记还不来,我们失去了土地,难道他们不管吗?”
“哪个书记?”弟弟问。
有两个书记,如今,还有一个驻村书记,而且是第一书记,县里派来的,就是那个面皮黝黑戴眼镜的龙天禄书记,也没来。郎立木发展养蜂,龙书记是帮了忙的,他比本村的肖火板书记热心,而且真干事,头脑活,点子多,爱帮人。
“听说肖火板书记头上有块黑斑。”
“是癌症,不过不在肚子里,在外头,会好的。”
夜越来越深,越来越寒,好像风是从雾山上吹下来的,有野兽的气味,应该是熊。
“老熊下山了。”郎立木说。
他们的目光追随着渐渐沉落的月亮,月亮磕着山脊,雾山的山脊高不可攀。鸟们凄清的鸣叫留在了山谷被分割的水面上,雾气变成了泥浆色。
“鸟不睡觉。”郎立草说,他打了一个哈欠。
鹰叫了,鹰还在黑夜里流浪,像先人惦记着他们。
两个书记,村里的书记和县里来驻村扶贫的书记,肖火板和眼镜老龙,龙天禄。两个人叉着腰,望着水。
“地嘛,地变成了一片汪洋。”肖火板黑着额头说,他额头的黑斑像一张地图。
“水波荡漾。”龙天禄书记说。他背着双肩包,他不像是书记,像是个背包客,徒步旅行者。他走到哪里,都背着他的脏兮兮的瑞士军士刀双肩包,口袋拉链太多,一走动,拉链此起彼伏地晃动。
几乎是跑来的霍四斤控诉说:“水不好吗?不然,我的水波荡漾酒还做啥哩,我就赌野鸡潭成黑熊湖。”
“你就不能叫‘黑熊山谷酒’吗?”龙天禄说。
“不是你龙书记给咱建议的吗?龙书记你是神农老祖再世,你是咱们的神人。神农老祖教黎民百姓栽桑麻、种五谷、制衣裳、识百草、搞商贸,你龙书记教我们养蜜蜂,酿好酒,喂土鸡、种药材,你就是神农老祖转世呀!”
“停,停!”龙天禄乐呵呵地做了一个暂停的手势,“你这样吹捧我,不如请我和肖书记喝一杯你的‘水波荡漾’酒。”
“要得,要得,正是来请你们的。”
大伙去喝霍四斤的苞谷酒。肖火板说:“你这酒冲人,就叫郎家寨土匪酒。”
黑熊山谷是一个自然村,现在叫五组。组长郎立木这时说:“郎家寨不是土匪寨。”他要维护祖先的名誉。
“四十二度还冲人个啥,这是头曲。”
龙天禄说:“水波荡漾当然好,我坚持‘水波荡漾’酒。一个山谷,一块湿地,这是很神奇的事。而且是高山湿地,你哪儿见过这么高的水潭?”
“野鸡潭呀?”肖火板对龙天禄说,“那就靠你鼓捣点啥了。”
“啥叫鼓捣?实事求是。”
他们喝酒。霍四斤的老婆炒菜,鼎锅里煮着腊排骨,火塘添了大柴,白灰飞舞。霍四斤给龙天禄敬酒说:“您帮我找的县城经销商,拖走了一车酒,我够忙半年的了。”
“那你赚了多少钱呀?”肖火板问他。
“反正薄利多销吧。”霍四斤含混地说。
“‘水波荡漾’酒也好,‘黑熊山谷’酒也好,‘郎家寨土匪酒’也好,都不错。”
“我喜欢‘水波荡漾’酒,”霍四斤说,“我没文化,但这个酒名有文化,又是龙书记取的,蛮好蛮好,嘿嘿。”
他认了这个死理,你拿他没办法。
“你听我说完,‘黑熊山谷土匪酒’咋不好哩?”肖火板说。
“你别叫土匪酒,咱山谷和郎家寨的人没有谁当土匪。”郎立木插嘴说。
“土匪来了,你们说我的狗吗?”
进来的是独丘上住着的柯有田。独丘是山坡上的一个小山丘,独丘那地方只有柯有田敢住,是死去的刘老聋的房子。“土匪”是刘老聋的狗,刘老聋死了很久,这狗还趴在他老房子前,如今,这狗守着柯有田。柯有田的房子原来在野鸡潭边,泥炭太深,就歪倒坍塌了。
“你提啥来了,有田?”霍四斤问。
柯有田头缠大帕子,像戴一顶高帽。狗闻到酒味,就知道有骨头啃,但郎立木将狗拦下了:“别让土匪进来。”
“你这人,又不是你家。”柯有田说。
“看不得这狗,滚!”郎立木怒斥道。
“说狗哩,说我哩?”柯有田摊着一双粗糙的手,他的手指短粗怪异,像有风湿关节炎。
“就问你在野鸡潭边看到啥玩意儿了?”龙天禄扯别的冲淡气氛说。他知道郎立木不喜欢土匪这两个字,人家过去骂他是土匪的孙子,他很敏感。
狗很委屈,在门槛外闻着堆在一边的酒糟,但它对酒糟不感兴趣,它喜欢坚硬的骨头,特别是猪骨头。狗有些老了,外八字腿,尾巴支撑不起来,常往下垂,眼睛淌着眵目糊,眼神怪怪的,仿佛是从坟墓里向外看世界,估计这狗的魂早被刘老聋带走了。英雄也有末路,这条狗曾经是山谷里的狗头,偏激,亢奋,凶悍,能吃苦,能冲锋,见人就咬,带着一干狗兄弟在山谷里追逐兔子,刨抓田鼠,一个个长得膘肥体壮,尾巴高耸,个个以为自己是狼。但刘老聋死后,土匪的精气神一下子就坍塌了,丧家之犬,就这个样,在村里行走,见了人就摇尾,想让人带它回家,有口吃的。可惜,大家不喜欢刘老聋,恨屋及乌,也就讨厌这条老狗了。
看柯有田脚下有个蛇皮袋子,霍四斤问:“有田,提的啥哩,给谁提的?”
“一点洋芋,肖书记,听说您病了,我也没啥好送的。”
“我怎么病了,我咋没听说?”
“癌哩,您这里……”他指着肖火板的额头黑迹。
“癌,造我的谣,哪个说的?我这是黑色素沉积,什么×癌?”
“不就是老年斑、尸斑吗?”
“柯有田,你咋这么不会说话,你还是民歌大王,来来来,罚你唱一首神农高腔。”
在他们说话的时候,狗一直盯着火塘边的骨头,哈喇子淌成一条线。霍四斤说:“立木,让狗进来也啃几口。”
柯有田扯起喉咙,就唱开了:
花树高万丈,
搭起梯儿上,
上到半天空幺幺儿,
抬头打一望,
好花儿在顶上……
柯有田唱得头上青筋暴起,露齿袒喉,那个开阔,那个苍凉,简直是疯狂的发泄。这神农架“山锣鼓”高腔,跟秦腔一样的,高亢、悲怆、凄婉、如泣如诉。几个人敲打着杯碗,在这样深山的秋夜里,听这样的歌子,把人平静的心都要唱爆裂了。
“水淹了。”郎立木叹息着说。
“是呀,淹了。”霍四斤说。
大伙沉默了,落水孔堵了,有什么办法,就一个人在挖,郎立草,那是扯淡的,是他心急。
狗叼着一块骨头,在地上大嚼。它很久没吃上荤了,因此咬碎骨头的声音像是劈山。那声音太下贱,太贪婪,柯有田踢了那狗一脚,哪知狗朝柯有田横鼓出眼睛,眼睛里是阴森森的光,并吼吠了一声。
“刘老聋的狗是从地狱里跑出来的,好吓人。柯有田不怕鬼的精神是值得我们学习的,刘老聋从坟里爬出来唤他的狗吗?”肖火板说。
“肖书记,我们还是趁大伙在,研究下这落水孔挖还是不挖。”龙天禄及时制止了他们谈论怪力乱神,作为一个长年累月在荒野上找古墓读古碑的人,他不喜欢谈鬼让人带节奏,他是一个民间文化研究者,县文旅局副局长,二十年的“正科”。按别人的说法,二十年不升迁,就是因为长期与“鬼”打交道,阴气太重,耽误了仕途,永远的副局,这就是命,而且生女儿。没听说市博物馆的职工都生女儿吗,展览的东西全是墓葬品,能生出儿子?
“你若要,村里过去修路时还剩下的几箱炸药,给你们吧。”肖火板对郎立木说,等于是支持挖落水孔。
“且慢,”龙天禄说,“为什么要挖呢?上天送来的一个湖泊,一块高山湿地,咱们难道不要?”他问大伙。
肖火板将酒杯搁下了,他眨巴着迷迷糊糊的雀蒙眼,看着这个驻村书记,他的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比雾山还朦胧。
“我感谢肖书记了,您得了绝症,但您会永远活在我们心中。”柯有田说。
“放你娘的屁,我这是老年斑!”肖火板倏地站起来,拍打着桌子,“我×你们的蛋,黑熊山谷活该淹,全淹了,全淹死㞗了!我×他舅子的造谣犯!”
“你比我大一岁,你今年才五十三哩。”龙天禄说。
“过去咱们不是有课文说:老汉今年五十三吗?龙书记,村里歪风邪气很凶,咒我早死的铺天盖地,我得罪了他们啥哩?妈了个×的!”
肖火板捧着酒杯大哭。人喝了酒,会很伤心,莫名的,无端泛出的伤心,大伙儿怎么都劝不住他。霍四斤从偏厦里拿出了他当枕头的一块白冰石,晶莹剔透的,敷在肖火板的额头上,这才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乡亲们也没啥恶意的,你说呢,肖书记,只是他们不懂,你不必生气,一笑了之就行了,大家是关心你脸上的斑,是好心。好吧,你们挖吧,只是爆炸出了什么事儿,村里可不会负责哟。”
一场欢腾的好酒就这么散了,月亮像一块肥皂,在天空搓出了云彩的泡沫。山很远,有熊的叫声,还有狼巴子的叫声。
“我×他个蛋!原谅了!”肖火板朝黑夜啐了一口,那啐唾的回声悠远得像是一个古稀老人的叹诉。
这个山谷里,掩藏着许多历史的秘密,龙天禄断定。
流云冉冉,红叶潇潇。从山根的草丛里蹿出了一群山羊,它们胡须飘拂,像千年隐士,惊为仙物。
天空从村庄的头顶撕开了一条裂缝,破晓的红,很浅。曙色微明,东方的太阳光渐渐如金属挤进雾里,雾镶着金丝,宛如一匹绸缎。雾越来越浓酽,越来越滑腻。这时,树林和紧挨着它们的村庄无一例外地发白,像是被寒冷的凝光照亮,这种光芒是秋天最后壮丽的残屑。
郎立木去山下背炸药,村委会在麂子沟。他走到麂子沟饥渴难耐,听说郎立木是来背炸药的,麂子沟的人问:“落水孔堵了吗?等空闲了去你们山谷划船玩儿;你是去炸鱼还是炸老熊?”没谁关心山谷里的死活,只能自己管自己了。麂子沟因为在平旷的山沟,有跳广场舞的,有打气球的,跳舞的跳一种鬼步舞,女人们颠着奶子,还拽着男人的手,生怕走丢了似的。
郎立木这晚在村委会歇息,跟龙天禄书记就着一包方便面喝酒。两个人喝着闷酒,龙天禄的宿舍全是他在深山里找来的老墓碑拓片,看着那些描绘死人的文字,又看龙天禄,仿佛他身上长满青苔,连舌头都是绿的。
“……明初实行封禁政策,神农山区人烟为之一空。那时候,包括黑熊山谷,并无人居住……清中期到晚清,神农山区古盐道风风火火了一百数十年……过去,穷奔高山,富奔平原。一般来说,神农山区的先民一是穷,闹水、旱、瘟疫三灾,二是犯事,杀了当地恶霸官府的人,躲凶而来,或隐姓埋名,繁衍子孙;或扯旗起事,占山为王。还有就是在古盐道上滞留的背夫的后代。另外有一种,是在此地做官后,停此不归。再有一些是江西填湖广,湖广填四川时,沿途留下的移民……你的‘进山公公’是谁,在哪一代,因何事来神农山区,没有文字不能妄加猜测,一切以实物和文字为证。”龙天禄说。
“我祖先不是土匪,我祖父更不是,听说是抗日死的,怎么会失踪哩。龙书记请你一定为我们郎家平反昭雪!”
“我正在搜集证据,别急,有听说你祖上不仅不是土匪,而是抗日英雄,怎么会是土、土……不不,我一直在找证据……”
郎立木喝了一口味精味过重的方便面汤,说:“辛苦您了,龙书记。”
“这事我不好跟你多说,事情很复杂,有的说你祖父郎儒阶,后来去了台湾,有的说他被掳到日本北海道,在山林里成了野人。我跟日本北海道政府去了信,寻找一个叫郎儒阶的中国湖北人,没有回音。我托人在台北湖北同乡会查了十几本《湖北在台名人录》,没有查到你祖父的名字,也没有一个神农山区的人。”
郎立木晚上梦到祖父被熊咬了,熊咬了他十八口,体无完肤,给弃在落水孔里。
炮声响了。
落水孔放进了二十斤炸药,炸出了一个洞,第二天,又被水和泥沙填满了。在粗大的竹筒里灌药、放雷管、排引信、点火,弟弟郎立草能干这事吗?过去,很久的过去,郎立草是能行的,跟着哑巴爹上山打猎,也是他灌火药、铁砂子,但弟弟却越活越笨拙,越活越寡言,许是没有女人的缘故,许是在这个山谷里耕种,没与外界打交道,人就自然木钝了。但弄炸药这活儿,弟弟坚持不要哥哥参与,他自己来,说他行的。郎立木还是不放心,站在旁边看着弟弟做,不时提醒,这事大意不得。
如果真把落水孔炸通了,那一万亩大片的草场和田地就会重现,宽敞的泥垄间,又会有村人耕作的身影,苞谷由青到黄,喷吐着妖冶的红缨,独活的红梗摇曳着,散发出奇异的药香;它们一株约三十个花伞,就像一群躲雨的野精灵。牛羊在茂盛的草丛间吃草,猪在草场上奔窜,野鸡半飞不飞,乌鸦半叫不叫,只有灰胸竹鸡在灌丛中“地主婆!地主婆”地大叫着,制造紧张空气。多美多坦荡的山谷呀,春天不用说,就是这时的秋天,也会有上百种花朵在开放。寒菊一直开到十二月,之后又是蜡梅,又是绿绒蒿花,又是齿萼报春花,开不完的花,吃不完的笋,挖不完的药,打不完的果,掐不完的菜……
弟弟在他的叮嘱下小心翼翼地灌药、排引信。他还吩咐弟弟将引信排远点。他在炸药孔那儿站了一会,让弟弟将含着的烟锅放到崖壁的凹处。弟弟咕哝着,大意是说狗日的柯有田、旺坨、霍四斤和五亥咋不来帮个忙呢,死到哪儿去了?山谷里在家的男人不多,旺坨是吴金秀的儿子,刚从城里回来养土鸡。五亥有时回有时不回,在县城他儿子那里带孙女。
“哪个不怕炸药。”郎立木说。
郎立草背着炸药,郎立草往他挖的洞里埋炸药,郎立草是将挖出的石渣和泥沙作坝,堆成围堰,像一个战斗掩体,拦住水,然后用戽斗将里面的水戽干。他用锹,用锄,用䦆,用镐。他双手有血,浑身泥巴,像一个从泥洞里钻出的古人,他有古人的气质。他缺少现代的面目,眼睛瞪着石头,手脚像泥塑一样粗糙,头发上沾满水草和青苔,他活脱脱是一个传说中从老寨堡里蹿出的人物。
“手脚轻点!立草!”
郎立草卷着裤腿和袖子,弓着腰,听哥哥的,将引信排到了那棵老枯树后头,他和他哥都在树的背后。
看热闹的当即散开了,郎立草干脆爬上大石,准备欣赏他的炸洞里飞出的石渣和硝烟。没有人喊“点火”,郎立草就点燃了引信,接着炮声响了,惊天动地的爆炸声在黑熊山谷响起,从落水孔里升起的火球像又一个太阳,轱辘辘地滚上天空。天塌地陷,看热闹的人被震得跳起老高,无数的石块纷纷从天空往下砸来。
“立草,躲开!立草!”
哥哥的呼喊声被那个巨响和石头溅落的声音给淹没了。等硝烟散去时,郎立木去看他的弟弟,他的弟弟倒在石屑中,头上鲜血直流。
一块大石落在他的头上,他没系绳带的安全帽飞走了。
“立草!弟弟!”
郎立草当场闭了气,血像郎家寨上的温泉,汩汩地往外涌,头顶的囟门那儿裂开了一条口子。也是巧,弟弟三十多了,囟门还跟小儿一样是软的,没有闭合,可石头偏偏砸在那儿。
首先找来了吴金秀的儿子旺坨,又叫来了柯有田和霍四斤,抬去镇上的医院。血引来了乌鸦,乌鸦的天敌老鹰驱赶着乌鸦,鹰是郎家祖先的英灵,不允许乌鸦向老熊报丧。人死了,熊会来,乌鸦幽灵认为,人死了大兽会来抢食,它们就可以分一点残渣了。这黑熊山谷好久没有过蓬勃的血腥,乌鸦们躬逢其时,找到了争抢人肉的机会,它们总是心怀歹意。
乌鸦给大兽报信,这事儿说什么也不能让人信,但确实是真的。鹰俯冲着,紧紧盯住一只乌鸦。乌鸦扑散,它们像箭一样往下坠,又斜刺里冲进雾中。鹰无声,乌鸦叫,它们的鸣叫划破长空。雾山后退着,被这声音吓傻了。乌鸦落下来一只,它被鹰啄昏了,黑羽往下飘飞。接着,又一只乌鸦掉下来,血溅天空,它被鹰啄死了。
“我们只有快点走,不让老熊闻到血腥味。”郎立木在前面说。
“唤一下立草!”霍四斤对郎立木说。
“别唤了,快走!”郎立木在前面的滑竿扁担上吼着气说。
“他还是活的咧。”柯有田的声音像搓板,一坎坎在山道上搓动。
滑竿嘎吱嘎吱,他们的喘息声都挺大,包括年轻的旺坨。他们要绕好大一圈,从郎家寨的隘口关门嘴下山。
一头老熊在垭子上等着他们。不过这头熊,看到一群人,转过头又嚯嚯地跑了,留下它的腥臭味。
霍四斤就是在这时候被吓晕的,他一倒,郎立草从滑竿上溜下来了。
“我的老弟呀!”郎立木这一哭,把郎立草从地上哭翻身过来,竟然坐了起来,头上披一层血水。
没伤的晕倒了,有伤的爬起来了。但有伤的郎立草再一次倒下,大家抬上他又匆匆地往前走。经过郎家寨时,忽然听到了一阵似有似无的歌声:
好一个房陵州,
河水向西流,
富不过三代,
清官不到头……
这从郎家寨上传来的民歌声,真真切切地飘进了郎立木的耳膜。他问那几个人:“你们听到了寨堡上传来的歌声吗?”
“啥歌声?”柯有田问。
“是呀,没歌声哩。”旺坨说。
只有鹰在天空像鸣镝一样地穿梭。鹰,鹰群,它们全都从洞里出来了。是祖先为他们的后代悼亡吗?郎立草真要死了?鹰在云端上唱着哀歌,鹰的歌声如此凄厉,它们宽大的翅翼和昏暗的歌声,像墨水洒在深秋的天空上。它们的叫声一直往下沉沦,被那片山谷的洪水吞没殆尽。
哦,山谷里满是鹰和熊的怪叫,郎立木在心里对着寨堡说:“先人们,请保佑你们的后代子孙吧。”
乌鸦一只只被老鹰击败了,像一阵星星陨落,雾山苍老嶙峋。他们的滑竿前面,死去的乌鸦为伤者铺路。
县城在一条峡谷里,中间有一条汹涌澎湃的河流,县中西医结合医院里,医生摸了摸郎立草的脉搏,生气地说:“脉都没了,抬来干啥哩?”
后来来了个省城三甲医院短期交换的医生,先扒开郎立草的眼皮,说:“他的瞳孔没有放大,囟门没合上,很怪的,先拍个脑CT。”
县城医生听省城医生的话,带着他们去给郎立草拍片,然后回来。省城医生看了片子说:“马上开颅!”
打开郎立草的颅脑,一股白汽猛地往外蹿,医生赶快给他推降颅压针,又加上脱水剂、利尿剂。过了一会,没有起死回生的迹象,心电监护仪一条直线,血压为零,指脉氧为零。省城医生又给他上了呼吸机,还是没有生命迹象,只好三针两线将郎立草的囟门给缝上了,对他们说:“咱们尽力了,这里医术和医疗条件有限,抬回去全村吃席吧。”
医院的卫生间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声,是霍四斤,边笑边喊:“我的‘水波荡漾’酒终于保住啦!”霍四斤在卫生间笑累了,提着裤子出来说:“还不把立草抬回去埋了。”
山上下起了雪。这是今年的第一场雪,很薄,像筛下的面粉。郎立木的兄弟像一根草,躺在竹滑竿里,终于无声无息了,结束了他匆匆的一生,跟泥土一样,跟山里的草一样,活着和死去都是一声不吭。
雪在下,雪在无边无际地下。天空唤醒柔弱的精灵,冬天展开银色的花瓣。这分割成片的流水,同样无声无息,大地上的生命莫不如此。那些死去的英雄或者平民,垂着双手,合上眼睛,无声无息,大地落下的晶莹尘土,无声无息。乌鸦歌唱着。花瓣展开即是凋谢。最短暂的生命,在天空闪闪发光。鹰在白雪中风驰电掣,它们的飞翔,并非发自悲伤。群峰从苍穹升起,掷下悲凉的灵魂,郎家寨又一次经受风雪,在废墟中加紧沉沦。一年如此短促,可他的兄弟没了。
“你们,刚才听谁喘了一口气?”郎立木问大家。
谁都在喘气,而且是大喘气,尤其是割过胃的霍四斤。他一路抱怨不停,对滑竿上的那个人说:“要你别挖别挖,今天不把老汉我累死了。”他夸张地张嘴吼气,是吼,不是喘,可谁叫他是山谷人,邻居快死了,他不抬行吗?就是累死也得抬。郎立木问的是他兄弟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喘气……那是被山路颠的,山路颠出了郎立草从娘肚子里带来的最后一口元气。哥哥郎立木强烈地感觉到是弟弟在喘气,弟弟躺在滑竿里,脑袋像水波晃荡着,缠着纱布,染着紫色的血渍,脸色惨白,牙齿外露,活像个吊死鬼。郎立木上去扒拉了一下,想把弟弟的头扶正,将他头上、身上的浮雪扒去,想将他的嘴唇抿紧,也好像要扒拉走缠住弟弟的死神。他扒拉嘴唇时,手不由得靠近了鼻孔,噫!分明有一丝儿进出的热气。他把头低下去,喊:“停!”他再试,用耳朵去听。弟弟带着血痂的脑门上,皱皱巴巴,那气息似无似有。弟弟紧咬牙关,要把牙齿咬碎一般。郎立木又去摸他的脉,一下,有;一下,没。可他分明动弹了一下,用冷手去拭他的颈子,他似乎搐动了一下,像有一条泥鳅在血管里拱。可刮他的眼睛,依然紧闭,一动不动。翻开,眼珠子死鱼一样瞪着。
“立草,你活了吗?”郎立木怀着热望,想象他的弟弟跟在下山的路上一样,摔了个跟头就突然爬起来,坐起来,喊他:“哥哥。”
“他有脉了,他活过来了!人不可能说死就死,我弟命大,不会死的!”郎立木这样喊,他要喊醒弟弟,他要宣布弟弟活了。他因为激动身体不停地抖动着,声音像是磕在粉碎机上,不这样,他的兄弟真的会消失掉,会咽下最后一口气停下最后一线脉。
这喊声是有作用的,就像涓涓细流汇成滔滔大河,郎立草的脉向生命越走越近,终于咚的一声,跳了一下,又一下,又平静了。乌鸦不耐烦了,愤怒地朝崖上撞,它们很失败,饿着肚子。鹰飞得更高了,气流平稳。鹰在任何时候都把自己收拾得清清爽爽,哪怕在风雪中,也气定神闲。雪落在郎立草的身上、脸上,雪落在他的眉毛上,贴近他的鼻翼,落在他的耳窝。到了山谷隘口歇息的时候,有人说郎立草死了,有人说他还活着,大伙分烟抽,但观点对立,各自背对背。
“还是雪下得好,这么冷的风,能把死人吹醒。”霍四斤讽刺说。
“你不用抬了,回去!”郎立木对他说,“风凉话谁不会说咧,你还是趁你能走,赶快走吧,阎王爷等你第一个。”
霍四斤说:“咒人死的终不是什么好人,不过一个村的,吃席我捐二十斤头曲酒,‘水波荡漾’好酒。”
“不稀罕。”郎立木说。
这时候,郎立木看见,他的兄弟飞了起来;他的兄弟张开双臂,像一只鸟那样,扑棱棱地飞了起来。
郎立草飞了起来,他双腿并拢,头仰着,嘴巴里的牙齿像喙,头上的绷带像一丛红耳鹎的毛。
这是兄弟的三魂要走掉两魂。
先飞出去的是他的游魂,再飞走的是超生魂,这二魂的影子都朝郎家寨飞去,飞向了那些凿孔、寨门和山洞。然后,他只剩下最后一魂:守尸魂。
噢,这是幻觉。他急了,他盯久了,他的兄弟总会飞起来,这是不该的想法,这是有罪的!但在风雪中,在大雾中,他很轻,兄弟很轻,岁月严峻,没有谁敢说一个“不”字,他们每个人,终将在这片山谷失踪,成为墓碑上坚硬的名字。他们喝酒、睡觉、看日出、看日落、有自己的田,有自己的锄头,有庄稼和牲畜,将心事停泊在炊烟和屋檐下,仰望他们祖先曾经生活的地方,没有屈辱和惊喜,也没有冒险,没有十分委屈地哭,也没有十分开怀地笑。蜜蜂在正午的阳光下嗡嗡作响,他们在草丛中午休,草帽盖住脸,溪水潺潺,山峦齿齿,像一排看护他们的亲人。在到达睡梦之前,他们是一颗在阵雨中滚落的水珠。他们化为星辰,在鸟鸣的清晨醒来。即使一言不发,内心也熠熠闪光。
郎立木哭着,并用手机通知他的女人,死者的嫂子大芹备好棺材。大芹告诉他,棺材的油漆已经干了。人死是不能复活的,郎立木之所以要将弟弟送到医院抢救,也是一个程序罢了,以免以后被人闲话。
唉,因为炸落水孔,自己背回来的炸药,却炸死了自己的兄弟,这说什么也不能接受。每天走过郎家寨时,如何面对祖先们那些犀利的、深陷的、带着审判威严的眼睛?
郎立草就摊放在棺材边,有人拎来了八颗硕大的铁钉,还有歌师不请自来歌送亡者;他们是些如蝇逐臭的人,背后大家都叫他们苍蝇,见不得死人,听说哪儿有病人,他们也会前往,探看能活几天。
两个歌师两个瘦筋巴骨的人,有一副长期为死者歌唱的好嗓子。来到郎家屋场,看着躺在地上的人,是一个伤员,头上缠一堆带血的绷带,脚上有泥巴,裤子的拉链绷开了半截,像是临时匆匆奔赴黄泉的样子,他们见死人多了,一看就没断气,阎王爷还在午睡,朱笔还没点。他们绕了屋场两圈,抽着烟,也没与准丧家打招呼,装着路过,碰巧赶上了。但郎立木认识他们,一个姓阎,阎王爷的阎,一个姓曹,阴曹地府的曹。打丧鼓在神农山区称为打“代尸”,有说是“待诗”。唉,哪来这么诗意的名字,就是代尸,替死者歌唱的意思。
代尸也有真正待尸的时候,譬如现在,在黑熊山谷的郎家屋场,棺木用两条长凳搁好了,盖子揭开了,就等最后落气入殓。一切准备停当,歌师进场,摆开通宵夜战的架势。酒席在厨房整起了,锣鼓敲起了,歌师的“开路歌”要替即将上路的亡者开出一条去往丰都的路,送他尽快上天堂,入阎王爷的册。早一天入册,早一天转世托生,早一天脱离人世苦。
地上的人儿还有一丝气息在悠着,或者说没气了,但郎家人还没有接受两个歌师的到来,没有为他们准备晚饭,准亡人的哥哥去重庆那边的阴条岭,请一个听说很牛的采药郎中。听说住阴条岭的人阳气很重,黑白无常最怕阴条岭的人。阴条岭的人一来,无常鬼跑得比兔子还快。
阴条岭是一条厚厚的山岭,因为行政区的划分,两边的人很少来往。阴条岭名字太怪,估计是这地界天阴的时候多,阴影一大条沿着山脊而来。隔一条岭,人不来往,连兽都不来往,兽就有了隔阂,连传说都不同。神农山区传说的野人,就是猩猩一样的高大动物,但阴条岭那边却说他们见到的野人是半边人脸半边猴脸。许多植物的模样也不相同,于是植物学家们找到了宝藏,在阴条岭找到的淫羊藿叫三峡淫羊藿,找到的白前叫三峡白前,找到的苦苣苔,叫巫溪马铃苣苔,找到一种兰花,叫圆唇对叶兰,等等。
家里人按部就班地为准亡人净了身,换好了寿衣——就是他准备当新郎官穿的衣裳,一套镇上买的西服,一双硬巴巴的皮鞋。乡亲们还把准亡者的侄女樱子绑在树上;因为准亡人没有后代,就只能让侄儿侄女充当,风俗如此。把后代绑在树上,以免他们吵闹,耽误了逝者上路的时间。
樱子坐在一把椅子上,所谓绑,也就做做样子,把腰围上,坐在花楸树下,双手还可以活动。
两个从远方来的歌师一个阎一个曹怂恿说,可以装棺了,这样长时间摊在外头,会影响逝者以后的转世,因为他的手脚都冷了,头上也冷了。他们说,好在他是善者,从脚下先冷,再到头上,头上尚有温热,证明他行的是善道,转世托生一定是在城里,至少是宜昌,最远是上海,下辈子,他就是个官儿了,或者买办资本家。两个歌师这么说,是希望早点让他们吃上一顿热饭,然后一展歌喉。
“等我家男人回来。”大芹说。
两个歌师吃了闭门羹,只好拿了几个洋芋,跑到山坡上的守秋棚子里,等着郎家的哭声和鞭炮声。
从阴条岭请来的老倌儿,果然是个狠角,脸膛红得像火炭,嘴唇像涂了胭脂,说有九十岁了,牙齿只掉了一颗,还是在悬崖上打金钗石斛时磕掉的,口袋里常常揣着硬邦邦的炒橡子。
阴条岭老倌儿用巫溪腔嘀咕了几句,在准亡人和棺材周围转悠了三圈,琢磨着他的鬼点子。他背着手,神情凝重,看起来束手无策。
阴条岭老倌儿弯下腰,又蹲下来,在郎立草的脸上从左捏到右,又从右捏到左,包括耳朵,拉了拉他的领带,扯了扯他的喉结,又摘下他的帽子——那帽子是为遮盖他头上的绷带,然后,在他的囟门那儿摁了摁。众人看这老倌儿,既不像法师,也不像郎中,更不像验尸的警察,口里还嚼着一颗橡子。
他终于捋起袖子说话了:“西医解决不了的,让中医来解决,怕怎的!”
之后,好戏才开始。只见这老倌儿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布包,摊在棺材盖上,是一堆钢针。阴条岭老汉选了一把钢针,扎入郎立草的胳膊、手腕、额头、耳朵、头顶和脚板。这一身的钢针,郎立草还是没任何反应,可阴条岭的狠角却对看热闹的人们说:“咱们喝咱们的酒,别急,心急吃不得热豆腐,是死活不了,是活死不了。”
阴条岭老倌儿大大咧咧地叉开腿坐上了八仙桌的上席,九十岁的人一个劲喊着斟酒的人“倒倒倒”,然后捧着满满的酒杯啃腊猪蹄,然后抹着飘飘的白髯,笑眯眯地回答郎立木道:“死马当活马医,也得有活马的命数,郎中医病不医命,你家祖上也是川陕鄂三省有名的中医,见他医过人的命没?但世上的事也没个定数,咱中医有中医的狠劲儿,都几千年了,别把话说绝,边试边看,说不定奇迹发生,能把地上的人儿唤回来哩……”
黑夜来临了,郎立草还是静静地躺着,身上的几十根钢针像刺猬一样,在月光里扎着亲人的心。“人死了还遭一遍这样的罪,前世作了什么样的孽呀。”
喝得东倒西歪的霍四斤,将杯里的酒洒在郎立草头前,对他说:“立草,你这样,我就不好意思马上把‘水波荡漾’酒注册啦,你就安心走吧,看,如今这山谷里一片汪洋大海,水波荡漾,多美的景色呀,你算是欣赏不到啰,一路走好,一路走好。”
黑色的群山在秋风中悲鸣,鹰在夜空中盘旋号叫,它们的黑翼织满了山谷亘古的悲伤。风雪小了,但被蹂躏的山冈和森林,陷入疲惫中。雾山高入云霄,注视着这片山区无穷无尽的生命和死亡。死亡每天悄然发生,在这里生活的人与禽兽,最终没有一个活着走出这片森林。
日吉时良,天地开张,
孝官请我开歌场,大吉大昌!
一开天地水府,二开日月三光,
三开三官大地,四开人间天堂,
五开雷公雷母,六开闪电娘娘,
七开北游祖师,八开八大金刚,
九开九天玄女,十开十殿阎王……
两个躲在守秋棚里的歌师,吃着烧洋芋,燃起一堆火,在火边自己与自己斗歌。
“那个人绝对快死了,躲不过今晚,我们暂且忍饥挨饿一下,明天就有大肉大鱼吃了。”阎歌师说。
曹歌师饿得满脸焦黄,捂着绞痛的胃,望着滚滚大水,唱道:
歌师在唱我在想,
想起人生在世上,
荣华富贵不久长,
守得荣华人已老,
制得汗衫秋已凉。
看过多少英雄将,
见过多少少年亡,
黄泉路上无老少,
金银难买不老方,
我劝世人仔细想,
名利场上莫逞强……
柯有田在郎家喝了点酒,本想睡觉,门口刘老聋的土匪狗却在狂吠,还听到有丧鼓歌,却没有锣鼓。莫非我一回家,郎立草就断气了?再一细听,歌声不是从郎家屋场发出的,是在山坡上的守秋棚那边。柯有田也算个民歌王了,这样优美有趣的歌声是不能错过的。柯有田循着歌声走到守秋棚那儿,看到一团火,两个黑乎乎的人。正当他迈进棚子想看个究竟时,不远的坡坎上,蹲着个黑沉沉的家伙,他记得这里没有大石头,他揿亮电筒,顿时两只锐利的眼睛朝他射来。妈呀,一头老熊!
柯有田吓得快气绝,喝酒以后严重缺氧,这下噎得心脏缩小了一半,从头到脚都凉了。人生有多苦呀,守秋棚里的人唱着,再苦苦不过这山谷里的人,面对着那么多来历不明、突然遭遇的大兽,熊、豹、山彪,人即使再老,在这些野兽的血盆大口里,也是细皮嫩肉,一撕一块,一咬血汁儿一飙,多么美味的佳肴啊。人是什么,人不过是野兽菜园里的一棵白菜,随时被它们享用。“人生好比一棵葱,野兽来了一口吞。”
柯有田僵在那里,哪还敢挪动半步,用电筒直射它,同时,捡起一块石头。他在想,得找个理由让我老汉继续活在黑熊山谷,好死不如赖活……
熊可不是来听唱丧歌的,熊是来偷吃蜂蜜和掰苞谷的,熊是来找地方睡觉的,可这滔滔大水,有啥可吃的呀,闻到守秋棚有烧洋芋的香味,或者闻到了人肉味,熊就来了。熊暗中打量着两个歌师,想着他们的味道,正准备行动,看见火又不敢靠近,这时,突然出现了一个柯有田。那电筒的光线太强,刺得它睁不开眼睛。它本来视力就不好,诨名熊瞎子,这下什么也看不到了,哪还有咬噬柯有田的念头,眼前一共有三个人,算了,脚底抹油,开溜。它掉转头,进入了林子里。
柯有田跑进守秋棚子还在吼气儿,脸上白得像吊死鬼,两个唱丧歌的歌师以为冲进来的是一头野兽,却是一个人。
“哦,不是阎歌师和曹歌师嘛!”认识,听他们唱过许多丧家,至少不陌生。
“那人落气了吗?”
“哪个人?”柯有田明知故问。
“郎、郎家屋场的,他是怎么死的?”
“谁说他死了?人家身上在扎针抢救哩。这么冷,你们睡这儿呀?”
“我们不是等人死嘛。”
“外面有一头熊。”柯有田给他们说。
“熊?”
“一头熊。”
“我们生火,怕它啥子。”
说这话的是曹歌师,手在抖哩,谁不怕熊?
“还没冬眠吗?”
“才秋收哩,今年的雪下得早,还有热的天时。”
“你们这儿洪水淹得惨。”
“是呀,什么收成都没了。”
两个歌师侧耳听着外面的动静,火堆里的火在呼啸。这时候,那个男人已经走了。
“还不发丧的话,咱们不是饿死,就是冻死,要不就被熊咬死。我说阎哥,你是怎么听说这里要死人的?”曹歌师问。
“不是哭哭啼啼从医院抬出来上山了嘛,我一直跟着,后来去喊你,我寻思一定是黑熊山谷的,听他们说,这人是炸落水孔被石头崩了,我估计这里一定会死人,果不其然。”
“哪死呢?咱们这不是活受罪嘛,比死去的人还难受。”曹歌师抱怨说。
“咋这么说哩,我也不是为馋一杯酒,不是喉咙痒了嘛,想唱歌,想斗歌……兴许,那人明天一早就走了哩……”
曹歌师不吭声了,用石头在地上砸捡来的野核桃,一下一下,就像錾子凿着山岩。
阴条岭的老倌儿酒喝足了,打着惊天动地的酒嗝,把郎立草身上的几十根钢针一一捻过。他继续打酒嗝,继续捻,继续走来走去,好像防止无常挤过来拿郎立草的魂。
“嗯,你们可以这样,”他对郎立木说,“敲一块祖先坟上的墓碑石片,然后用我的还魂草煮水喝看看。”
“哪儿找祖先的墓碑石?我们父亲的墓淹到水底了,祖父尸骨无存,墓到现在没找到。”
“喔?这就……”
“我祖上在郎家寨的老寨子上有许多凿孔,插檩子的,那凿孔的石头行不行?”
“可以,可以,敲一块来就行了,不要多,做药引子的。”
郎立木半夜时分,爬上了郎家寨。
星空跟随着草丛中的石阶向上爬升,这个静谧寒冷的秋夜,下山抢食的野兽们荒吼着,虫子狂鸣。他站好位置,敲打凿孔边的石头,敲下一块,放入口袋。他多敲了一块,怕郎中说少了。用锤子敲打石头时,闪出了火星,在悬崖上滋滋绽放。风往上吹得人摇晃欲倒,但好在有几棵小树,像是先人在暗中托举着他。他这是在最下的一层凿孔边上凿,也是第一次近距离地细看这些凿孔,那么大,还很深,能放很粗大的木料,不然,承受不住四层楼的重量。郎立木攥着敲下的石块,有温热,仿佛是祖先亲手递给他的,吩咐他拿回去给他兄弟治病。他站的这个地方,曾经灯火通明,曾经楼阁高耸,曾经雕梁画栋,曾经笙歌不断。现在的月光照着他,趴在冰冷、长苔的岩石上敲打石头。在黑暗的深处,他像一个游魂,石头坚硬,他小心地敲打着,生怕敲碎了祖先的骨头。对,这些都是祖先的骨头,祖先要用骨头救他们的后代。
他敲好了,他还站在这里,想一些问题。他站在炮台上,他手拿铁锤,他为什么要敲这些石头,这悬崖是郎家祖先的墓碑吗?是有这种“药引”,用老碑的石渣煮水治病的。他站在这个古老的废墟上,荒草蔓延,狐兔奔走,野鬼乱窜。星光无比明亮,灯火却很稀疏。夜晚广大的恐怖像大水漫过山谷,没有间隙。星空拥挤,山梁上有野兽的叫声,寨堡下有麂子喝水的咳嗽声;它们在叫,却像老人咳嗽。还有更多神秘的声音从老林扒子里传来,也许是棺材兽,也许是驴头狼,也许是老熊。有两条银河,一条在天上,一条在水上;有两个星空,一个在天空,一个在山谷。天上的水晶宫殿,落入水面,成为水晶堆砌的山谷。久视着星空和水面时,瀑布般的温情向他袭来,人并不孤单,这辽阔飞腾的夜,有一种力量,有穿行天地、阅尽风霜的悲壮。哦,奢华瑰丽的夜晚,是这个荒凉山谷给人的另一种激励。这山谷里的洪水,也并非赐给他和乡亲们全部的仇恨。这片水,从来没有的水,盛大的水,有如巨大的浮冰。
阴条岭的老郎中连夜用还魂草煮石头,给郎立草灌进喉咙。水喝进去不一会,郎立草的腿扯了,嘴歪了,耳动了。接着,在场的人就听见了一种轰隆隆的声音,那是郎立草的脉音。轰隆隆的声音由远而近,由低到高,阴条岭的老倌儿紧紧抓着郎立草的脉搏不放,喉咙里一阵发呛,呛得脸都憋青了。只见他板着面孔,样子吓人地说:
“脉来了,脉来了,不过是秦王赶鞭,是个死脉,医书上叫疾脉。疾脉浮而无根,这无根之木,终是一场空,老汉我无能为力了。”
郎立木恼了,说道:“哪有脉来人死的?只有脉去人终。既有脉气突来,便有性命三分。脉气一旺,人气便旺,人气一旺,不就活了吗?你别骗我了。”
“好吧,那我就再弄一法,最后一招了,你有麝香吗?”老头问。
郎立木陡然想起,家里的墙缝里还藏有一小包麝香,还是白麝的,这白麝香,可起死回生,振阳救逆,是神药。老郎中提醒他,早忘记的东西,这一说,突然想起来了。
郎立木清楚地记得在哪个墙缝,立马找了抠出来,全是浮土,有好几十年了。摊开油纸,一股奇异的香味弥漫屋场。阴条岭的老倌儿惊呼道:“好麝,好麝呀!你可知白麝香与黑命门配,可以从阎王嘴里拔牙?”
老郎中从药袋里取出一根艾灸,点燃后撒上麝香,开始灸郎立草的几个命门关口,将那些关口穴位足足灸了一个时辰。郎立木和家人看到,老汉持艾灸的手,一个时辰竟没有晃动一下,这可是真功夫。
虽然雪住了,秋风还很劲厉,森林刮冷了,水沼里,涛声一直没有停歇,兽的声音一直没有停歇。
“来了,来了……来了……正脉来了……”
正脉是人的活脉。老郎中抽了郎立草一巴掌,把他的脸打得一颤,还嘟哝了一声:“该起来干活了!”
也怪,这一巴掌,打在岩石一样青森森的脸上,郎立草忽然睁开了眼睛,眼皮还是夹层的哩,很好看。他坐起来,眨巴着眼,放大的瞳孔慢慢缩小,眼睛看着四周,看着棺材和旁边的亲邻,那双眼睛恍如隔世。他的身上像揭开了蒸笼,冒着滚烫的热气。他说:
“好大的火呀……”
守秋棚子里的两个饥饿歌师,还在可着嗓子唱着:
一更唱到二更里,
三更唱个做梦的,
不知唱的趣不趣。
当官的做梦见皇帝,
穷人家做梦发财喜,
老年人做梦孙满堂,
小伙子做梦把媳妇娶,
姑娘做梦最稀奇,
怀里抱着个花古咙咚的好女婿……
兄弟活了。郎立草像一根草,又活过来了。
郎立草望着他哥笑,眼神和善得像一只绵羊。他望着峰岭,望着山谷,望着水,望着䦆头,就像小孩望着世界。他脸色红润,头肿未消,囟门那儿被医生缝紧的头皮中,长出了一蓬弯弯曲曲的白发,白得像霉豆渣上长出的菌丝。他很开心,脸上全是开心。他头顶着一撮白毛,而周围的头发依然油亮,闪着金属般的光泽。
他冬天光着膀子,喊热。他用冷水浇头。他砸水中的冰当零食。他听收音机。他依然挖落水孔。
他有使不完的劲儿。
“弟弟,你还去挖吗?”郎立木问他。
郎立草点点头。
“你身上有没有不舒服的地方?”
郎立草摇摇头。
“你很开心吗?”
郎立草点点头。
“你就别挖了吧,弟弟,我的弟弟!”他高声说,想把他再一次唤醒。
郎立草摇摇头。
他背着锹和䦆头,站在寒霜里。他挖。
哥哥郎立木给他买了一件连体防水雨裤,渔民穿的那种,就是水裤。早晨,水上结冰了,郎立草得敲碎冰面进入淤泥中。
他害怕炸药,对炸药摇头,对土硝过敏,只要在石头墙根坐下,他就会全身发痒。他将工具装入背篓里,早晨外出,晚上归来。水面小了点,但依然宽阔。山体冷却了,石头在严寒中战栗。风雪收割着大地,群山生锈了一般僵硬,所有落完叶的树枝硬戳戳的。郎立木的老婆大芹为这样的季节清理了火塘,架上了木柴,生起了火。晨起懒豆腐,热噜噜地吃着,烤火。放了油辣子的懒豆腐,会把人吃得暖暖的。但一出了门,便是风霜雨雪。
“我挖爹的。”弟弟说。
他记着他爹哩,当然还有祖先。祖先埋在哪儿呢?爹生前,并不喜欢这个小儿子。儿子内向,性格直板,还不会读书。爹在郎家寨的山洞里,在一个石缝掏出了几本医书,估计那就是祖父的诊案验方书,让两个儿子读,都没有兴趣,倒是大儿子郎立木学了点挖鸡眼、挑肉痣的雕虫小技,曾在镇上摆摊,但把人皮肤灼出了个洞,被城管撵得鸡飞狗跳,只好逃回山谷。某一天,那几本发黄、发脆的医书也消失了,家里再也看不到一丝祖上行医的痕迹。但郎立草学会了种药材独活,哥哥干上了养蜂的营生,蜂蜜也算是一味中药吧,兄弟俩也与祖上的医事沾点边吧。
弟弟年过三十还未娶妻生子,他种药材,也种洋芋、苞谷、养羊,样样能干。这片山谷土地肥沃,特别适合种药材,曾是神农山区独活的原产地。山羊和猪,都是散养的,羊肉没有腥膻味,猪是跑跑猪。在一片片草地上,啃吃这里丰茂的野草,里面有许多是中药材。猪肉、羊肉、牛肉,肉质特别好。独活种植是家家都有的,哥哥种了一些,弟弟也种了十亩。每到春季,独活开出大蓬伞形的白花,逗引来大量蜜蜂采蜜。远远看去,像一片白皑皑的春雪。走进花丛中,蜜蜂嗡嗡。还吸引了马蜂、黑蜂、泥蜂、熊蜂、排蜂、草蜂……万蜂轰鸣的景象,如果你不在黑熊山谷的现场,不在晴空万里、阳光灿烂的时刻邂逅,如果你没闻到独活花和所有植物的花朵在四月喷发出的湿漉漉芳香,这美丽的山谷,你永远不知道它有多可爱,多可亲。哦,生活是甜蜜的、不朽的,草木、庄稼和田垄不朽,如果回到过去,回到绿浪翻滚、百花盛开的干爽的山谷,花蕊凝结成种子,果实爬上茎干,那些种子,几乎所有的种子,都在荒野中贮藏和散播。灌木和乔木、落叶乔木和常绿灌木,它们在山谷里像伞阵,它们并不密集,但它们是山谷里高大的居民。老鹰们曾在山谷里饲养了众多的食物,野兔、竹鼠、田鼠、狐狸,随时取食。这里同样是草食动物水鹿、麂子、岩羊的天下。对它们的掠食,会吸引来狼巴子、老虎和黑熊……那些怀着感恩的心,在山谷中盛开和挺立的植物,悠游和生活的动物,包括蛇,包括蚯蚓,告诉我们什么叫高山上的天堂……
弟弟郎立草,是一棵行走的草,他背着装满工具的背篓向外走去的时候,头上的那一绺白毛像一只怪鸟。他保持着一个劳动者完美的姿势,他怀念庄稼和药材。为了对付这片遽然到来的洪水,他是山谷中坚强的挖掘者。
一个红叶满山的早晨,红变成了金,金变成了火。
西边也有一片火山岩,光滑得就像人的秃头,寸草不生。它最早承接阳光,而山脊在雪线之上,有斑斑点点的雪。雾山在东南所有的视线内,那里是雾的世界,终年云雾笼罩。积雪悄悄向山谷蔓延,就像老人头上的白发,在头上四处爬动。因为水面,山谷明亮得像是上了蓝釉。山坡上,银鹊树、穗花杉的果实红了,而伞花木、领春木的果实是黑的,银杏果是黄的。野柿子挑在高处,果实又红又大又多,叶子落完后,果实全冲出来了,紧紧抓住树枝,不肯落下。整个冬天,无论风雪多大,野柿子都是坚守者,它们像郎立草一样。
呼呼的吼声从老林扒子里传来,践踏着枯枝败叶,折断着灌木。郎立草在淤泥里挣扎了半天,左看右看是啥东西,无意间在一块石头后面,看到一头大黑熊。
这可是冬天了,在这里,熊一般都冬眠了,除非是白熊,不会冬眠,这黑熊咋还没寻到洞,还在满山乱跑哩?今年洪水来得迟,熊不肯冬眠,事情有点怪。
这熊黑彪彪的,已经在秋天充填了厚厚的脂肪,肚子特别大,估计怀了孕。熊睁着小圆眼,前面突出的大鼻子大嘴,嘴里还咀嚼着什么,淌着涎,两只前掌抬了起来,半站着,一双通红的小眼看着他。
野兽总有盘算,人看野兽时,觉得它在盘算,是吃掉对方呢还是跑掉。野兽只要不是专门盯踪你,就是与你偶遇,你得冷静。野兽得看你的动作行事,看你是淡定还是慌乱。你若淡定,它就会知趣地走开;你若慌乱,会让野兽也慌乱而临时起杀心。
熊他见得多了,再说郎立草自伤好后,根本对这个世界不惊不惧,不喜不悲,到哪儿见到这样的淡定者呢?他在猜想,这头熊到他跟前来干啥?看他挖石头、清淤泥吗?挖石头有啥好看的?他从不认为熊会吃他,见了大野物,他甚至连回去跟他哥说的兴趣都没有,一直就是如此。
郎立草拄着䦆头,微笑着观察这头熊。熊没有走,也没再进一步,站在那儿,头摆着,颈仰着,身子扭着(扭了一两下),没有丝毫想走的念头。就这么对峙了一会,郎立草还真有点慌张了。他手上有䦆头,一头熊也不算什么,莫非初冬了,熊吃得膘肥体壮,还想吃个人去冬眠吗?
郎立草想起中饭还有吃剩的饭与腊肉,他拿起来,将饭盒打开,走了两步,放下,示意老熊来吃。他后退着,退到落水孔的围堰上站着,将䦆头藏在背后,这儿好使力。
老熊不差这两口,看了看他,过来,嗅了嗅,叼上了一块,吃了。感觉不对,太咸?反正它扒拉了一下,将饭盒扒翻了,将嘴里的腊肉吐出来,往后退去,退到那棵枯死的古青冈栎边,头点着,又转动了两下。郎立草在心里说:“这熊瞎子,胃口蛮刁哩。”
熊不走,就蹲在一块石头上,还溜了下来,靠近郎立草。熊有大他两倍的体量,有咄咄逼人的姿势,却没有咄咄逼人的样势,像是在溜滑梯哩,这也不是玩耍的地方呀。熊在冬天应该昏昏欲睡,不应该精神抖擞,一个长觉,睡到来年的四月醒来。郎立草已经到落水孔的烂泥里挖去了,哪知这熊还是不离开,却直通通地朝他走来。躲又来不及,他站在乱石泥水里,老熊真的跳下了落水孔上方的石头,下到了郎立草身边,隔着两米远的地方,耸动着肥硕的屁股,在岩缝里寻找什么。
落水孔就是一条阴河,它上方也是一条阴河,只是沧海桑田,上阴河的水位下降了,水又冲出一条阴河,这得几十万、几百万年。那条干涸的上阴河成了山洞,后来淤积了。是什么时候淤积的,郎立草不记得。这熊就在那个淤积的洞口扒着。哦,郎立草明白了,这头熊是来寻找它去年冬眠的山洞的,这证明,上阴河的洞口去年还进得去,但人们没有在意,熊在哪儿过冬,与他们没关系。郎立草虽然头伤愈后反应迟滞,琢磨了半天还是想清楚了。这熊也恋旧哩,在外晃荡了一年,到了冬天,还是想着自己的老家,跟出外打工的人春节总要回家是一样的理哩。
老熊旁若无人地用前掌扒着石渣泥巴,这里洪水退了一些后,已没有了洞的痕迹,可是一头熊却还记得。谁毁了它的家园和卧榻,谁让它无家可归?在风雪日渐逼近的日子里,还在流浪,它扒着,有点绝望,转过头,用迷惘的小眼看着躲得远远的郎立草,郎立草看到的却是它无处发泄的愤怒。莫非它要迁怒于他,把他当作阻挡它酣睡的敌人?
郎立草本来头脑就简单,不善言语,连内心的争辩也没有。他很委屈,他害怕老熊扑来,他一阵阵揪心。
老熊心有不甘地推动着石块,抓挠着泥土,还有里面的乱树枝,表达着它的不满。老熊没有找郎立草算账,老熊自个儿在那里发虚火,自虐,打滚,撒泼。它闹腾了一会,根本没看郎立草一眼,怏怏不乐地爬上石头,往林子里钻去。
熊走了,郎立草还不敢往那边去。此刻,暮鸦归巢的叫声在山谷里响起,寒气从水面上袭来。郎立草不冷,他心里搁着一盆火。冬天,天很低,云很浓,云像铅块砌满天空,天空昏昏沉沉,山林稀稀拉拉。鸟也很少,除了寒鸦,就是寒鸦。鹰不见了,它们被北方扑来的风吹进山洞的巢穴,畏惧飞翔。
暮色像雾一样贴着水面一浪浪涌来,郎立草还在挖着,也想着那头熊。他忘了回家,卖劲地挖着,镐头击打石头的声音,铿锵有力,一声一声,敲击着山谷的黄昏。
郎立草每天什么时候回来,家人都没有在意。他干他的活,他住他的偏厦。有时候自己做饭——就是下一碗面,有时候跟哥嫂一块吃。只有一个火塘屋,只有一蓬火,只有一个鼎锅做的火锅,神农山区叫锅子,有点像东北的乱炖,一锅煮,但味道好极了,内容丰富。先将腊肉炼出油来,再放入油辣子、花椒、草果和豆瓣酱炒香,再放入洋芋煮,等熟了,再放大蒜、芫荽。说,再加点花菇,就加了;说,再加点岩耳,就加了。自己吃的是岩耳,不卖的。岩耳脆,耐嚼,是淡黄色和金色的,好吃,但难采,也珍贵。晚餐,是一家人劳动过后的犒赏和享受,大家围在火塘边,围着火,围着鼎锅。柳木椅,鼎锅比人的膝盖还矮,酒杯更矮,放在小凳上或者干脆搁地上。还有茶,自己炒制的野茶,粗叶的,味醇,可以泡一整天汤汁还有香味。一口酒,一口茶,一口菜。还有汤,百味汤,汤泡饭,饭里有锅巴。汤有腊肉味,有洋芋味,有花菇岩耳味,像吃了一个森林。柴烟也香,熏过腊肉,烟火烧,烟火燎,特别浓郁,就是烟火味,烟火味就是家的味。
全身包括头发上的泥巴烤干后,一块块地掰下来,郎立草也不给他哥嫂侄女说啥,闷着头吃饭,喝酒,喝茶,喝出很大的响声。小日子不错,还有些存钱,都让嫂子存着的,养羊和种独活,再准备收一茬独活,与哥哥分家,起个房子,接个媳妇,再养一群牛。神农山区的巴山黄牛,三四年出栏,一头就是一万多,草料不愁,一望无边的草场,属全体山谷的人所有。可如今,草场没了,田地没了,落水孔堵了,还淹了父亲的坟。
郎立草这么挖,也没人管他。可是有一天,他哥去现场看时,郎立草没有挖落水孔,在孔洞的上方,挖另一个洞。撬出好多石头,清出好多柴渣,铲出好多淤泥。
郎立草在给一头老熊挖冬眠的洞。
这个秘密要不是哥哥来看,谁都不知道。而且,他在跟一头熊一起挖。
这头熊很黑,裹着泥水,皮毛杂乱,它在郎立草身边跳来跑去,它胡乱地抓扒着,乱蹿,有时站着,像一个人(郎立木怀疑那些看到的野人,其实就是熊在走路,熊喜欢直立行走和观察)。郎立木看到那头熊就是站在石头边,两只前掌搭在树上。这把郎立木看傻了,他不敢走近,他在坡上。他看着那头熊徘徊低嗥,毛被风吹得东倒西歪,像是抱怨什么。它鼻子冻得通红,它在找洞赶快睡觉。也许熊太多了,也许山洞树洞太少,这熊成了山野中多余的兽。它那么焦躁不安,却不伤害人。郎立木仔细看了弟弟的举动,真的是在落水孔上方掏洞。是过去的那个干洞吗?面目全非了,郎立木也不记得了。他赶快离开,怕这头熊伤到自己。他的弟弟呢,郎立草呢,让他在那儿与熊为伍去,若是被熊吃了,也是他的福分。弟弟这么活着让他难受,让一家子难受,弟弟已经是个废人,他的行为不可理喻。
郎立草在那儿劳作时,好几次把挖出的泥巴和碎石甩到老熊的身上,老熊也不恼,就站在那儿,以为郎立草在给它铺床哩。这影响了郎立草的操作,碍手碍脚,郎立草有时烦它,就用锹用䦆头撵它,可撵不走。老熊死乞白赖就在这儿了,知道郎立草不会伤害它,在给它挖冬床哩。它是怎么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在为它挖洞呢?熊是很聪明的动物,不是人们常说的笨熊。它在山林中行动也不笨,而是快如闪电,极善奔跑。它也认死理,一旦认为这个人是在为它干活,就会缠着他,像个小孩,完全没有了野性,但这让郎立草心里一阵阵发跳,骨头一阵阵发凉。
夜风像刀子,割在皮肤上。晚上会下一场雪,雪再怎么薄,也是雪,还夹杂着雨点。山谷里起风的时候,那广大的水面就会涌动起浊浪,像是有许多怪兽从水里钻出来。熊一定是急了,就守在那棵老枯树边,靠在树上打盹。
风会送过来各种落叶和树枝腐败的泡沫,全往这落水孔汇集,因为落水孔最低。好在,他用挖出的泥石筑起了简单的围堰。郎立草坐在冰凉的石头上,与他遥遥相对的就是那头熊,正在瑟缩着,可怜巴巴的。郎立草简单地分析他挖的地点是对的,另外,熊也在挖,熊的记忆不会出错。可熊一顿乱刨,石头泥巴全落到郎立草的头上,砸得他头昏眼花。熊有时用四个掌子刨,像犯了神经病。它一定抑郁了,冬天正在迫害它,它要休息了。它的疯狂举动让郎立草停了下来,心想,你挖去吧,老子不管了。他跟它赌气,他停下活计之后,就旁观着那熊埋头抓刨。熊只关心它刨的地方,完全没有侵犯郎立草的意图,熊只想冬眠,只想找到自己的老巢。方向和地点应该是对的,不过也难说,十天十夜的大雨和山洪泥石流之后,哪还有上洞下洞,上孔下孔,都没了。
但熊依旧旁若无人,它刨,他就不能刨,熊刨出的石块泥土就是砸人,熊也不管他,疯癫一样地刨,郎立草就看着它发疯。
有一天郎立木去看弟弟的时候,发现炸药炸出的洞没有了,被上面落下的石渣填满了。他的弟弟依然泥糊全身,在石头里爬上爬下,在落水孔的上方,出现了一条黑森森的岩缝,郎立草抱着一搂茅草,正往洞口里塞着,那不是老阴河嘛?他先把老洞挖出来了,毫无疑问,是为了那头熊。
“立草,你还好吧,你在干啥哩?”
弟弟转过头来,慌乱地将那些茅草塞进洞里,把草帽往后推了推。石头上有乌鸦哇哇地叫着,在这里,它们叫老哇子,把恐惧和神秘都叫到面前来了。
郎立草觉得这没必要回答,郎立木已经看见洞里的东西,从那里吹过来一股野兽的骚腥味,打过猎的郎立木一闻,便知是什么兽。
“熊吗?”郎立木轻描淡写地问。
“唔。”弟弟答。
郎立木双手攀着岩石,想看个究竟。他果然看到了一头熊,四脚朝天躺在厚厚的茅草上,又侧过身子在洞壁上蹭擦着背脊,发出“呼呼”的声音。
“它舒服了,这老熊,终于能睡个好觉了。”他心里说。
他的弟弟运着石头,堵住那个洞口,又搬起大泥块,往缝隙里填,为老熊挡风。
弟弟干得很带劲儿。天色像磨盘一样沉,雾山上的云雾像黑炭一样叠在山尖,一只孤鹰在很高的远处,像一片风雪中卷上天空的枯叶。
郎立木心中的火再也不能忍了,他大声地质问弟弟:
“立草,你都干了些啥,你在这么冷的泥水里,你究竟想干啥呀?”
弟弟弯下腰在那儿挖,不敢回答,像做错了事一样。
“你觉得,你做的事跟哪个去说,正常吗?”
叮叮当当的掘石声,是郎立草全部要说的话,他一副苦相,满脸委屈,颧骨像一块青石镶嵌在脸上,眼泪簌簌地往下掉。他高兴,就干他的,凭什么要指责他?他心地善良,劳累过度,没有谁关心他。他像一条蠕动在泥水中的大虫子,在刺骨的淤泥和寒风里挖掘。他嘴唇下陷,像是上排牙齿全掉了,其实是他长期抿嘴咬牙的结果,这使他看上去像一个老倌儿。没有谁逗他笑,他不能一个人笑,否则他会成为傻子。他不是傻子。
混沌一片的天地间,山谷里只剩下郎立草挥动镐头的声音,所有的鸟都被风雪撵走了。一眨眼,郎家寨的寨堡残壁上,雪已经下白了。
关于村里怎么补偿山谷失地的村民,有方案送到了五组。两个书记——驻村的第一书记龙天禄和村里的原书记肖火板,走到郎家寨古堡隘口,雪化了,雾山像一个行踪诡秘的巨人,穿行在云雾深处。森林冰凉的躯体在冬天站住了,虽然被严寒掳去了衣裳。风雪试图压下山峰和森林的高度,但山与林子并不害怕,它们经受过无数次,在化雪的时刻向天空爬升,充满了挑衅的尊严。
红桦因为落叶,枝干红得发烫,像是一根根擎起的火炭,它们把自己烫得红皮翻卷,像一棵树上绑满了布筋。
这是一个难得的冬日,晴空万里,太阳打在山脊,就像泼上了一层油辣子,积雪散发着热气,热气变成了云雾。山谷里因为水的反光,如玻璃一样明亮照人。山冈吹冷了,又晒热了。至少行人的背脊上有一丝丝的汗气。
“水退了很多,”肖火板说,“郎立草负伤后,听说还在挖,挖穿了吗?”
“嚯,一个人能挖穿一个山洞?我说,这水成了事实,就是湖了。”
“过去也堵过,只不过今年山洪中冲下的泥石流太多,就完全堵死了。也未必完全堵死,渗漏一年半载,山谷还是会退完水的。”
“退到野鸡潭的水位?”
“咋不会哩,多少年,山谷淹了吗?你一来,就淹了,莫非你是龙王。”
“哈哈,我姓龙嘛,这么巧,我不是祸害精了?”
“龙爷,龙爷!哈哈。”
“是龙王爷,呵呵。”
山谷的浅水边有一些薄薄的冰碴,镶嵌在水与岸的迂回逶迤处,从林子里蹿出的一群羊在舔水,并“咩咩”地叫唤着,后面有个妮子。肖火板叫她:“樱子,放羊啊!”
郎立木的女儿樱子挥着羊鞭,见是山下两个书记,都认识,便喊着:“肖叔,龙叔!”
这妮子懂礼貌,细细的声音像鸟叫。她站在水边,围着围巾,露着白净姣好的脸。肖火板知道她是在县城打工的,听说回来准备办嫁妆出嫁。家里过去是她妈放羊,现在让她放了。水淹山谷后,草场没了,在山林里寻草,非常辛苦,要走很远的路,还有野兽,比如狼巴子,会把羊拖走。过去,山谷里有足够的草供牛羊吃。可以让训练有素的头羊带着,头羊脖子上挂个铃铛,放在山谷里,离家也不远,视野宽旷,跑到哪里都能看到找到。到了晚上,头羊一回,其他的羊都回了。可现在就麻烦了,羊进了老林扒子乱钻,容易摔下岩去。已经失踪了两只羊,不知是摔死了还是被野兽吃了,所以得格外小心。
羊和樱子走了,草丛里一阵狗叫。龙天禄跑过去一看,是一只小狗蜷在石头缝里,嗷嗷地叫唤着。
“这么小的狗,谁丢的?”
这条棕色狗,两耳中间有块白斑,非常可爱,两人研究后,确定不是狼崽,是条中华田园犬与山外观赏犬杂交的狗。将一条小狗丢在这儿,不是饿死就是被野兽吃了,八九会被野兽吃了。
小狗晃晃悠悠地叫唤,龙天禄从双肩包里掏出来一块沙琪玛,撕开包装纸给小狗,小狗竟一口咬下去,有滋有味地吃起来。吃着,还朝龙天禄和肖火板摇着尾巴,舔龙天禄的手。龙天禄有低血糖,包里随时带着甜食,肚子一饿,全身就会发抖,吃下一颗糖就好了。他又掏出一颗果糖,给小狗吃,小狗竟然也吃了,嘎嘣嘎嘣,津津有味地嚼着。
狗咋办?狗不能带着,他们还有正事。“我去给立木的女儿樱子。”肖火板抱起小狗就去追樱子。
肖火板回来说,将狗给了樱子,樱子很高兴。
水汽依然繁茂,过去的野鸡潭也没入了汪洋大海之中,路过的候鸟一阵阵落下来,又一阵阵惊起,飞往更远的水面。野鸭、黑鹳,还有天鹅,它们翩然起降,悠然唳叫,安然觅食。听到更多红腹锦鸡在水边的喊声,它们的家也被大水侵占了。红腹锦鸡就是人们常说的野鸡,它们是野鸡潭的常住民,艳丽的翅膀和飘逸的长尾,在北风中“喳克,喳克”地喊叫着,是在控诉这山洪无理的滞留。如今的大水里,曾是它们生活的天堂。
“我的大胆猜想,现在有实现的可能了。”龙天禄说。
“你的意思是……”
“肖书记,我说野鸡潭是巫山神女瑶姬洗澡的地方,叫瑶姬潭,是历史上人们口误和以讹传讹传成了野鸡潭。这潭经常有天上的神女下凡来洗澡。而历史上的巫山,就在咱们村,是雾山之误。巫山——雾山,刚好雾山上有一座望夫石,那不就是真正的神女峰吗?”
“你说咱们这儿又有巫山又有神女峰又有瑶姬潭,就可以从三峡把巫山神女夺过来了?”
“传说中瑶姬的精魂化作什么?灵芝,咱们神农架的灵芝遍地都是。瑶姬的父亲是谁?炎帝。炎帝是谁?神农老祖,咱们这儿叫什么?神农架。对了嘛,瑶姬不是神农架人是哪儿的人,莫非跑到巫山去了?她就在神农架,就在黑熊山谷!如果山谷的水不退,咱们不如顺势而为,将这山谷的水改为瑶姬湖。这可是高山湿地呀,你知道全国有多少海拔两千零八十米的高山湿地吗?”
“多少?”肖火板睁着迷惑的眼睛。
“至少在咱们华中地区,这是唯一一个。你知道湿地是地球的什么?”
“什么?”
“是地球之肾。”
“噢,肾啊,水荡荡的肾,腰子?”
“这是一个机遇,我们要把灾害当成机遇,而且是千载难逢的机遇,我们还挖它干啥哩!”
龙天禄满头大汗走在衰草覆盖的小路上,沿着山根走。龙天禄用树枝扑打着刺架,兴冲冲地又走又说。
“从现在起,这就是瑶姬湖了,回去,我找县地名办,申请这个新地名。”
“能成吗龙书记?成了有啥好处?县里会给钱吗?”
“咱们把这里的故事写成文章,广泛传播,我组织我们民间文化协会的会员来采个风,我手下的,也不要钱,做贡献嘛。回去,一人一篇文章,微信、报纸、抖音,到处宣传雾山就是巫山,野鸡潭就是瑶姬湖,雾山望夫石就是神女峰……”
“好啊,好啊,拜托龙书记了。”
“我尽力,我也是雾山村的书记嘛。到时候,这里就竖一块大石碑:瑶姬湖。咱们村一定要把瑶姬争取到村里来,当仁不让!神仙这东西,跟鬼一样,不像真实的历史人物,怎么争都争议不大。我说是我这里的,你敢说不是吗?咱各玩各的,各搞各的旅游。”
“你说咱们搞旅游?外人愿意走几十里山路到这里来?”
“你放心,现在的人疯得很,哪儿不去?珠穆朗玛峰挤得水泄不通,越是难去的地方,越是有人去,何况只要县里一重视,路就得修通,这也是争取资金的一种方法,而且是好方法,省得你我去求爹爹告奶奶到处磕头,咱们呀,振兴乡村,得借力打力。”
“还是你们外来的书记有招,都是高招,咱可想都想不到。”肖火板向龙天禄竖着大拇指。
“你看,那小狗都弃到这里来了,咋没有人来,这条古盐道的热闹,咱们要恢复。”
“弃狗现在太多,如今山里山外,狗就跟蚂蚁一样多,狗与人争食,狗到处拉屎,我家农用车的轮胎都被狗尿腐蚀穿了。如今不论城里乡下的女人,宁愿养狗,不愿生娃,也是怪哉,社会得了啥病呀……算了,你听过黑熊山谷的几个故事没有?我跟你扯几个。”
“好呀。”
于是肖火板就说了:“反正这山谷有许多奇怪事儿,有一个是说这里的许多人都看见路上有一双石鞋,采药的、打柴的、打猎的、路过的,你看到这双鞋很漂亮,朝它走去想穿,可靠近不了,你走,那石鞋也走,总离你几尺远。走呀走呀,扑通一声,那双鞋就跳进了野鸡潭里,无影无踪。第二天,这双石鞋又会出现在路上……”
“这好!好故事!”
“还有一个是说,有个外地来采药的人,在雾山的悬崖上打金钗石斛,突然电闪雷鸣,刹那间什么都看不见。他收拾东西准备离开,忽然听到有小娃子的哭声,朝四周一看,什么都没有。这时林子里一阵响动,转头一看,一个一米高的矮人从他身边一闪而过,飞快地跑向了野鸡潭,扎进潭里就没影了。传说这潭原叫山鬼潭,里面住着山鬼,打雷下雨的时候,山鬼就披头散发,骑一匹豹子钻出来,满山乱跑……”
“好故事呀,好故事,你咋不早给我讲,这更加证实了咱们的雾山是巫山,野鸡潭是瑶姬潭。这潭底下,就是瑶姬娘娘的宫殿,那双石鞋,就是巫山神女下的蛊嘛,你听过屈原的《山鬼》吗?山鬼就是骑一匹豹子,有人研究,山鬼是野人,不是,哪来那么漂亮的野人,所以有人说山鬼应该就是巫山神女,你看,我猜测对了吧,瑶姬潭的山鬼骑一匹豹子,这不正是巫山神女吗?这绝不是巧合,这就是巫山神女的本来面目,巫山神女的原始版本,巫山神女瑶姬是在我们这儿铁定了!……啊!……”
龙天禄一声惊呼,肖火板扭头一看,没有了龙天禄的人,再看,龙天禄只剩下半个身子,正在泥潭中挣扎。
“快拉我,快拉我!”
肖火板去水边拉龙天禄,龙天禄掉进的泥潭正是野鸡潭的沼泽,发臭的气泡咕噜咕噜地冒出来,龙天禄一寸一寸地矮下去,眼看就要遭受灭顶之灾。好在肖火板死死地拽住了龙天禄的手,龙天禄抓到了救命稻草,往沼泽边的石头上爬。
像拔萝卜拔出的龙天禄,一身泥浆,咻咻喘气,眼镜全被泥糊住了,双肩包上也是泥巴,嘴里也是黑泥,呸呸地吐着,像是要吐出秽气,看着活像一截从泥潭里拉出来的枯树根。他洗着身上,冻得全身发抖,又拔腿上的蚂蟥,蚂蟥喝着他的血,扯下的蚂蟥吸盘里喷出鲜红的血。
肖火板帮龙天禄扯着蚂蟥,嘿嘿笑着说:“龙王爷呀,神女瑶姬怎敢住这里,那不得让蚂蟥叮死。”
龙天禄自嘲地说:“嘿,蚂蟥不叮神仙,咱是凡人,蚂蟥只敢欺负凡人。”
晚上用霍四斤家的火猛烤,把霍四斤家的酒猛喝,龙天禄才缓过神来,才给大伙讲补偿的方案。
这天是霍四斤放酒的日子,门前的防雨棚里,大蒸锅蒸着苞谷放酒,满屋子的酒香,柯有田在灶前帮着添火。
放着酒,霍四斤坚称不赞成郎立草挖落水孔。他说:“立草这㞗人挖落水孔,是村里同意的吗?他挖什么,他挖了一个洞,把一头熊放里面冬眠。”
“有这个事?”肖火板问。
“一个秋冬,天天帮老熊在挖洞,说出来没人信,但郎立草就这个熊样。”
“不打熊,帮熊冬眠,这事很新鲜呀。”龙天禄说。
郎立木兄弟进来了,郎立草是来找两个书记要十亩独活的。龙天禄却告诉他好消息,还加上柯有田,他们两个人在这次精准扶贫中,村里给他们免费建房子和修整房子。给郎立草是建,给柯有田是修,因为柯有田住的刘老聋的房子还好,修理一下,是平房,但会很漂亮。
“咱就问你怕不怕的问题,住刘老聋的房子。”肖火板问柯有田。
“刚开始哪有不怕的,现在住惯了也没啥怕的,何况还有一条狗给咱守宅哩。”
“那也是刘老聋的狗,”霍四斤说,“那狗凶,现在,变丧家之犬了,也就不凶了。”
“狗是老了,不过柯有田,到时保证将你的房子整得跟郎立草的一样,你就可以当新郎官了。”龙天禄说。
“哈哈,到阎王爷那儿当新郎官吧,”柯有田打着哈哈,他很乐观,虽然一个人,但命运没有把他打倒。
郎立草坐在门口,不进来喝酒,郎立木过去对他说:“村里给你建房,你不进去敬两个书记一杯?”
“我没酒,是霍四斤的酒。”
郎立木将一杯酒塞给弟弟,“去敬,不懂事。”
“‘水波荡漾’酒?”
“不是不是。”
郎立草就端着酒,从肖火板的身后抄过去,伸出酒杯对两个书记说:“我敬你们酒。”
他一口就喝了,喝得干干净净,杯子空了,也不管别人喝不喝,将空杯子递给他哥,又到门口去了。
“这就敬了吗?”肖火板问郎立木。
“就算吧,他不会敬酒。我老弟,我呢,借花献佛,替我老弟敬两位书记一杯。”
肖火板不喝,说:“立木,你是组长,我们也没有特殊照顾,你弟建房,是村民投票的结果,龙书记拍板,另外,你养蜂,还得感谢龙书记,你给他单独敬吧。”
“好,我敬龙书记三杯,感谢龙书记帮我养蜂,帮我卖蜂蜜。”
郎立木将装酒的锡壶连倒了三杯,一口气就喝下了。龙天禄拉住他道:“哎哎哎,这酒不要钱是吧,你这么喝别让四斤心疼。”
霍四斤说:“哪有个什么心疼的,只要他能喝,最好把郎立草拦住,别让他挖什么落水孔了,冬天也像个泥人,遭孽,村里给他建个房也是应该的,这种人。我的酒要感谢书记,特别是龙书记,大伙都感谢,还有旺坨养鸡哩,旺坨敬不敬的,今天酒满足你们。”
旺坨是吴金秀的儿子,前些年在县城打工,现在回来养土鸡,是龙天禄给他找的五黑鸡鸡崽,还送了他一些。五黑鸡是神农山区罕见的珍禽,黑羽、黑皮、黑肉、黑骨、黑内脏,鸡蛋却是绿的,绿得发翠,市场价格比一般鸡高一两倍。旺坨也来敬,旺坨年轻,喝酒像喝水,也敬了三杯。郎立木是真心地敬,他过去也养了几箱蜂,但龙天禄让他多养,还找一个养蜂大王买来了一种双层蜂箱,两箱蜂连在一起养,只要蜜蜂分蜂,就可轻松地将分蜂的蜜蜂引到另一个箱子里来,这里有许多技术,郎立木都学会了。他因为打过猎,眼头准,对付吃蜜蜂的“七牯牛”(一种黄蜂)和大马蜂,他不怕,用刀砍,一砍一个准。他的蜂箱边,全是无头的“七牯牛”和马蜂。神农山区的人又把马蜂叫“葫芦包”,因为马蜂在树上或悬崖上筑巢,一个个都是葫芦包的样子。他现在的蜂箱已经扩大到两百个了,这在雾山村,绝对是蜂王。
喝着酒,霍四斤老婆马姐端出来腌雪里蕻,于是每人拿起一根,带着辣水嚼着,七嘴八舌地说好吃好吃。
“酒呢?我的酒不好喝吗?”霍四斤说。
“四斤,你咋不酿高粱酒?”
霍四斤说:“我研究苞谷酿酒有心得,苞谷酒比什么酒都好喝,特别是我们黑熊山谷的苞谷酒,这里空气湿润,酿出的酒喝到口里轻飘飘的,有一股苞谷香味。”
大伙就问他的酿酒方法跟村民自酿的方法有啥不同,霍四斤说:“要将苞谷煮开加温到九十五度,万不可到一百度,再焖四五个小时,放水再蒸,蒸到干沙沙的。苞谷开花后过两个小时再出甑,冷却后才能拌酒曲,放散箱后一天,再放进池子里一个星期。取出后,放甑子里蒸馏,蒸汽冷却下来的就是酒。咱是传统的放酒工艺,我不用快曲,快曲放的酒喝了口干,你们喝我的酒,口永不会干的……”
“你叫什么狗屁倒灶‘水波荡漾’酒咧,不是刺激立草吗?”肖火板骂霍四斤。
“我就喜欢‘水波荡漾’,咋办?这名字谁取的书记你知道吗?”
霍四斤往龙天禄一指,这把肖火板愣到了,也明白了,看着推了推眼镜的龙天禄,说:“噢噢噢,龙书记好文化。”肖火板伸出了大拇指。
“也可以叫‘黑熊山谷野酒’嘛,”龙天禄说,“‘水波荡漾’也不错。”
“好,龙书记取的名好!但霍四斤你一农民,整天水波荡漾水波荡漾地挂在嘴边转啥文呀,我还以为是你取的呢,你也没有这么高的文化,荡漾啥意思知道吗,你咋不弄个‘惊涛拍岸’酒?”
“哈,你们听,果然惊涛拍岸了。”霍四斤说。
大伙就侧过耳朵听屋场下的水声,那声音真的很大,吧嗒吧嗒地、有节奏地拍打着石岸,真像是住在海边一样。
大伙听了,心情沉重起来。有人说:“唉,这水还不知退是不退。”
“所以要听听大伙的意见嘛,不退的话,补偿一定不会少。立木,今天咱就把五组村民的损失全统计上来,你念念你的统计,看有没有遗漏的。”
没想到首先开炮的是旺坨,年纪轻轻地腆着个肚子,头发中间留了一撮还往后扎了个小鬏鬏,也不知是什么时尚。他说:“难道村里和镇里放弃了挖落水孔吗?这么一淹,咱们啥都做不了啦,政府派两台挖机来挖,挖通了,草场又有了,咱们的牛啊羊啊鸡啊也有的放了,有的吃了,还补偿个㞗呀。”
“这么容易挖,那郎立草早就挖穿了,谁知道洞里堵了多少公里。”
“就是就是嘛,要挖,旺坨你加入郎立草的队伍不就得啦。”
“郎立草挖的什么洞,是藏熊的洞,他挖啥哩,挖机一来,几下就通了。”
“我没挖?我挖我爹哩,我挖熊?”郎立草突然冲了进来,质问旺坨道。他也没喝几杯,眼睛都红了,跟熊的眼睛一样,小眼里全是血,说得好听一点,是血性。
“我说你啦?”旺坨有点蒙,郎立草对着他来,还真没想到,他是建议哩,可郎立草理解错了。
“我挖我爹哩。”郎立草一个劲地说,抡起拳头,示威一样地不放下。
“你还想打人是吧,郎立草!”
“算了,算了,左邻右舍,乡里乡亲,大家互谅互让一下。”年长一些的五亥说。
郎立草已经红了眼睛,他认为他受了冤屈,他的拳头很大,旺坨细皮嫩肉,一身城里混来的肥膘,根本没有战力,完全不是郎立草的对手,郎立草若是真打,会把旺坨碾成肉酱。郎立草与旺坨对峙着,他哥郎立木这时大声喝令他:“立草,胡来!”
虽然郎立草没有动手,但他粗大的双手一下子薅住了旺坨的肩膀,就像老鹰的爪子狠狠抓住一只鸡。
“啊……啊……郎立草你还来真的!”旺坨的脸扭曲了,肥肉颤颤的,喉咙里都被恐惧填满了,发出被野兽吞噬的惨叫声。郎立木和两个书记上前去掰郎立草的手,抱住他,抚慰他,让他平静。
“别动手呀!”
“别开玩笑了,立草!”
“立草你喝多了,哈哈。”
大家化解矛盾,将冲突轻描淡写为开玩笑,五亥趁机将一捧瓜子递到郎立草的手上。郎立草有瓜子在手上,情绪平静了许多。他哥拉他坐下,郎立草宽大的胸腔里还是呼呼地响着,后来,他狠狠地跺了一脚,消失在黑夜里。
“不会出事吧,立木?”肖火板问。
“没事的,由他去,咱们谈咱们的事。”
“我再不敢提‘水波荡漾’酒了,好吓人哟。”霍四斤说。
“这是‘挖派’和‘堵派’出现的矛盾,但不是不可调和的矛盾,各自有权表达自己的看法。”肖火板书记说。
龙天禄提醒大家:“咱们还是尽量不要刺激他,立草毕竟开过颅,脑瓜子被石头砸过,不要当着他的面说不能挖,他会忒难受的。”
“是的,是的,谢谢书记们的理解,立草是个病人,大家伙别当真。”郎立木说。
“两位书记说的补山林,那有啥意思。山林如今又不许砍,哪有过去山谷里的田好,我同意村里想办法将落水孔挖通,把山谷里的水放出去一半也好。”柯有田说。
“山林里就没有你的牛吃的草吗?”肖火板问。
“那可差多了哩,我还说,准备搬出刘老聋的房子,在野鸡潭边重新起个屋哩。”
“你不是说你现在住习惯了吗?”龙天禄说,“老柯,这样,我今天去你那儿住,还想听你讲古侃今。”
柯有田现住的这个刘老聋的老房子,在独丘上,单家独户。那房子经常闹鬼,刘老聋丢下的一条狗还天天咬他,一到晚上就号哭,吵得他睡不好觉。
“不是不挖,挖这个落水孔差一点出了人命,上级也让缓一缓,上面总有一个结论的,别急嘛,你们听听龙书记说说他的考证,有惊天的消息,你们山谷会迎来大火的局面,你们的好日子要来喽。”肖火板说。
龙天禄放下酒杯说话了:“好吧,说几句酒话,郎立草走了,不走的话他可能要揍我哩,呵呵。”
于是他说:“信不信由你们,瑶姬大家晓不晓得?巫山神女。咱们村,咱们头上的山叫啥山?雾山,雾山是不是跟巫山同音?还有野鸡潭,野鸡是不是跟瑶姬同音?山顶上是不是也有一尊望夫石,像个天上的神女?明白了吧?咱这里才是巫山,才是巫山神女瑶姬的家。”
“啊!”那些人惊掉了下巴,继续听龙天禄说。
“史书上记载,瑶姬是谁的女儿?炎帝。炎帝是谁?神农氏嘛,咱这里不是叫神农架吗?神农氏在这里搭架采药,瑶姬出生在咱们这里不稀奇吧?”
“啊!是哩!”
“再者,瑶姬死后,她的精魂化为了灵芝,是不是?问老柯,有田,你说。”
“传说是的,这故事我过去给大伙讲过。”
“那么,天下哪儿的灵芝最好?神农架的黑熊山谷嘛,这不都连上了吗?再者,传说瑶姬葬于巫山,老柯,是不是?前面说了,巫山就是雾山,瑶姬就是葬于咱们这儿,这不都连上了吗?”
“是哩,是哩,这就奇了。”
“咱们这里是巫山,可是没有三峡呀。”旺坨说。
“你这是钻牛角尖。”肖火板说。
霍四斤说:“龙书记,还是你们县里来的干部有文化,站位高,想得广。这么一说,瑶姬那个神女娘娘,还真是咱们雾山村的人哩,那我的酒要不要弄个神女酒?又要麻烦龙书记给我申请个商标了。”
“神女酒我估计重庆那边有了,等我网上查查,我说你搞个瑶姬湖酒和黑熊山谷野酒,这两个酒我找人免费给你设计……”
旺坨说:“神仙搬家了!神仙搬家了!”
肖火板对走出去的旺坨说:“搬家到咱们这儿不好吗?今后咱们就搞旅游赚钱,把咱们这山谷圈起来卖票,大家分红不好吗?”
“就看这水吗?哪儿没有水哩!”
“你们不开窍,死脑筋,咱们慢慢打开脑壳子。”
一行人喝了足够的酒,就去参观霍四斤到底是怎么放酒的。进了旁边的阳光板盖的棚子里,霍四斤说:“两位书记摸摸。”
肖、龙二人将手伸进苞谷里,还是热的。
“必须等苞谷冷透了,才能拌酒曲,这天气雾大,虽冷点,但出酒率不错。”
等郎家兄弟都走了,龙天禄对霍四斤说:“四斤,你都看到了,你就不要炫耀‘水波荡漾’酒了,今天差点出人命。”
霍四斤说:“怕啥哩,龙书记,他一个傻二,真敢动手?弄不好,我叫上一台挖掘机,把他挖的全填回去。”
“看你!”龙天禄说,“别生事,今天要不是他哥拉住,旺坨要吃大亏。”
“跟熊在一起的人,你敢惹他?”肖火板说。
霍四斤收拾着桌上的碗筷说:“往年咱山谷的熊本来就多,这被水一淹,黑熊没啥吃的,就往别处去了。黑熊恋旧窝,刚好这窝在立草挖掘的地方,他帮熊掏了个洞,而且是头母熊,还不知今后引来多少熊,这要坏事的,要坏大事。”
“立草的脑子不好使,做事不过脑子的。”霍四斤的老婆马姐说。
“这种人尽量不要惹。”五亥说。
锡壶里还有酒,霍四斤不停地添酒,还有几个乡亲想多陪陪两个书记说说话。龙天禄没有倦意,说到熊,还想听听赶仗围猎的往事,主要是猎熊,还有白熊跟黑熊的不同,熊和罴是咋回事?柯有田说:“白熊会模仿人的动作,不侵犯人,性格温顺,不冬眠。熊和罴是两种东西,罴咱们叫人熊,常常直立行走,听老人说,罴还长角,有点像鹿,生殖器官长在尾巴上,好怪的,这只是古书上的说法。还有人说,罴就是野人,因为它可以长时间站着行走,样子也跟人差不多。”
柯有田讲,龙天禄就在本子上记。龙天禄搜集民间故事,也读深山老林里的古碑进行拓片,墓碑、禁伐禁赌碑、祈雨碑、剿匪碑、官府赏赐碑等,通过这些有限的古碑文来研究当地的迁徙史、家族史、开发史、地质气象史。他拨藓寻碑,在他的文字里读活了一个地区的人文历史、地质演变、人兽活动、兵灾匪患……
月亮出来了,山谷里是刺骨的风,把每个人的酒都吹醒了,月亮高挂在雾山上,雪鸮的叫声像箭一样穿过森林,到达山谷的水沼之上。四周是黑森森的山影,围着一汪荒凉的大水。夜越深,风越大,狼巴子的嗥叫越远。雾山像一尊老熊端坐在天空,难怪叫黑熊山谷的。山里的夜就是山里的夜,刚开始是清静,后来压抑,再后来恐惧,到最后就是硬扛。你扛过来了,天就亮了。天一定会亮,你一定会扛过来,人与鬼永远在黑夜里搏斗,战胜这山谷黑夜的人,岂止柯有田,人人都是英雄。
落水孔那儿,传来“嘿嘿”使力的挖掘声,夜很沉了,大伙听着那儿传来的声音,都不再说话。
龙天禄跟着柯有田去独丘住,他还要缠着柯有田讲故事,可以挖些新东西出来。
独丘上刘老聋遗下的狗朝龙天禄猛咬,这条狗因为没了主人,眼神荒废阴冷,毛色稀烂,只认死人,不认活人,柯有田被这狗咬过几次,次次都将它拖到很远丢了,可没几天它又回来了,天天朝刘老聋埋葬的方向望着,像等待刘老聋回来。龙天禄被这狗咬过一阵,狗就睡了,打出人一样的鼾声。人老了打鼾,狗老了也打鼾,那鼾声把龙天禄整得没法睡觉。
雾山在窗外的天空里搁着,月亮没影了,山谷静得跟墓碑一样,只有波浪声。山谷是一个冰川时期的冰斗,经历过天翻地覆的造山运动,也都安静了。历史是安静的,安静是历史的常态。听见麂子的咳嗽声,其实就是它们的叫声,麂子咳嗽,跟人的咳嗽一样。这山谷的人将麂子当财神供奉,每家每户的神龛上都有麂子的牌位。问其原因,柯有田说不知道。波浪的哗叫一巴掌一巴掌地打在石头上,把整个山谷的空气打得湿津津的。这些就是历史的回响,真切、荒凉、悠远,而人的幸福就在被窝里。
早晨起来的两个书记,老早就看到郎立草背着挖掘工具去了落水孔。两位书记相约想去看看那地方,特别是有熊冬眠的那个洞。
龙天禄是从独丘的柯有田那儿下来的,肖火板问龙天禄:“昨晚见着刘老聋没有?”
龙天禄镜片后闪着狡黠,笑着说:“刘老聋问你好,喊你去喝酒哩。”
吃完了霍四斤老婆马姐炒的一碗洋芋饭,还强行灌了一杯酒,身上很暖和。当到达落水孔上方的山坡时,他们居高临下地看,郎立草已经进入深深的泥水里挣扎着。是的,就像挣扎,他为啥哩,就为挖出他父亲的坟墓,挖出那应该早已腐烂了的十亩独活?这真得补,就是给他做房子,也得补人家,农民不易,就靠这些增加收入,可山洪一来,啥都没了,心里咋不焦急?
当他们蹚下茂密的灌丛和刺蓬,水面袭来的寒意直朝他们脸上扑来,下雪了。
郎立草似乎没有感受到下雪,他躬着身子在挖,他的前面,堆起了一座小山似的泥石,叮里哐当的镐头声,在乱石中掘进。
“立草,有熊吗?”
喊了三遍,郎立草才抬起头来,似乎耳背,其实是他没在意外界的声音。
“没哩。”
两个书记观察,上面哪还有个洞?没有啊,帮熊挖冬眠的洞,这些人说得像神话。肖火板还是趴在石坎上,朝一个较深的石缝里看了,隔得很远,怕郎立草有什么误解,他的脑回路与人不同。
“你是喜欢‘水波荡漾’呢还是喜欢‘水落石出’?”肖火板边看边问。
“啊呀。”郎立草很警惕,揣摩着肖火板是不是在打那头熊的主意。说到熊,外边的人自然想到的是熊掌,那是个好东西。后来肖火板就盯着他,龙天禄把话头引向别的:“立草,你挖得辛苦吗?”
“啊呀。”郎立草笑笑说。
他不辛苦,他力大如神,两只大手攥着镐头就像攥一根树枝。他是神吗?这山谷里的人与物都有异相,人和熊搞在一起,匪夷所思呀。风把那棵枯栎树吹得像骨头一样,山上全是被风吹出的窟洞。肖火板给郎立草丢去了一支烟,要他接着,结果落在了水里,他没有去捡,还是挖,还在挖。
雪越下越大,两位书记得下山去了。他们太冷,没想到这山谷里这么冷,天气多变,清鼻涕直往下掉。突然郎立草一声吼,让肖火板的脑袋磕在了石头上。肖火板恼火了,给他建房,也没见这人说声谢谢,还陡然大喊,吓掉人的魂。挖去吧,想怎么挖就怎么挖,他们走了。
铁镐的声音被北风带去,山谷里,几乎看不到人。一个人纵使很高大,在这里也显得很渺小,与一棵枯死的大树和一片落叶差不多。没有壮烈的事情,只有渺小的活计。只有雾山是高大的,它才是沉默的英雄,永远在云端里,让人仰望。
樱子喜欢上了那只小狗,给它起了个名,叫“白条儿”,主要指它头上的一条白迹。从此,山谷里又增加了一只狗的叫声。
樱子带白条儿去林子里放羊,她爸养蜂。冬天她爸郎立木主要在家配制蜜蜂的饲料,晚上给蜂箱盖草帘,还要防止越冬的蜜蜂生病,主要是大肚子病和下痢。冬天郎立木干的重活是凿蜂桶,用过去家里承包的山林中砍伐的陈料,把中间凿空。这种原木蜂桶很难做,要用很多的特制工具掏木头,但蜂桶比蜂箱好,冬暖夏凉,不容易生蜱虫,也不易开裂。旧蜂箱容易生虫,分蜂后蜜蜂不爱旧巢,喜欢新巢。郎立木一个冬天要凿三十个新蜂桶,原木不够,就自制蜂箱。要锯许多木板自己做蜂箱,他将别人的双层蜂箱进行改进,做成三合一拼板蜂箱,杉料,也很能出蜜。这种蜂箱冬天要做六七十个,自用或卖给其他养蜂人。他觉得就应该靠山吃山,这也是龙书记启发他的,龙书记说山谷里有好多资源没有被认识到,更没有开发。山谷里有那么多野花,一年四季都有,为啥不把大山的蜜源全收集起来,把甜蜜和健康卖给城里人?靠谁收集?蜜蜂嘛。小小的蜜蜂是不花钱就能请来的搬蜜工。谁能唤来蜜蜂?养蜂人嘛。你何不做养蜂人,于是龙书记安排他去参加县里的养蜂培训班,加入了养蜂协会,还为他申请了小额贴息贷款。他找到了办法让山野里的蜜蜂,成为他的义务搬蜜工。
冬天是一个难熬的季节,像青蛇一样纠缠着人们。水赖在山谷里看样子是不准备退去了,水没退,郎立草的挖掘就没有进展。今年的损失对谁都是巨大的,没有了草甸的各种花开,蜜蜂们将飞得更远去搜寻蜜源。又因为水的缘故,今年的冬天格外冷。弟弟说不冷,整天站在泥水里,有一天晚上,听到敲门声,门一打开,一个人直通通地倒在了屋里,弟弟郎立草全身冻成了冰块,脸上像罩着一层玻璃罩子。虽然倒下了,虽然喉咙冻住了,可回暖后,他却说:“不冷。”他浑身冒着热气,就像刚出锅的红薯,仿佛身体里有一个火塘。还有一次,他又像一根冰棍进了屋子,郎立木帮他添柴烤化了身上的冰皮,泥浆在他脚下化成了一条小溪。有时候,他如果觉得热的话,会在老林扒子里跑一圈,在石头上爬,往石崖下跳,把树枝折断一路,甚至不用睡觉,半夜也不归家,回来后倒头便呼呼大睡。
郎立草喜欢小狗白条儿,却引诱不了它跟他走,连美味的骨头都不行。有一次樱子路过落水孔,那小狗就扯开小嗓拼命地朝那儿咬,再不肯前进半步。它竟然闻得到那堵住的石洞里有野兽吗?这小狗也是个精灵。白条儿回家后,闭着眼睛不吃不喝,跟麂子一样咳嗽,四肢乱弹,缩在狗窝里不敢出来。从此,白条儿再不往落水孔去了,绕很远的道儿,看到郎立草也是躲藏到门旮旯儿里,不停地发抖,哀哀地号叫,像挨过打一样。
长话短说。转眼到了春天,黑熊山谷的春天到得晚了点儿,眼看着要开花的时候,眼看着要换夹衣的时候,一阵风,一场雨,又得扒燃火塘,穿上棉袄。还有的时候,当晚一场雪,早起开门雪满山,水又冻住了,树又有了凌,还得再熬。冬春交战的日子,冬天死皮赖脸地不肯退去,冬天在这个山谷异常强大,并且不动声色。山谷的水把整座雾山泡得冰冷,让它热起来,得费九牛二虎之力。春天的地气在高寒地带非常柔弱乏力,太阳也像大病初愈,云层又厚,阳光照不到大地上,晃了一下,就被云雾吞噬了。
从樱子在雪地上采回几朵报春花开始,又过了两个月,天气还在冬天,仿佛冬天是一个恒态,没有春天,没有夏天,冬天是山谷里唯一的季节。噢,人真的很无奈。再怎么,春还是来了,盼着“七九六十三,行人把衣单;八九七十二,黄狗歇荫地”,到了八九,那只白条儿狗还待在火塘边烤火,不肯出去。
春雾袅袅浮空,春水绵绵淌流。先是野油菜开花,再是紫堇开花。野油菜在山坡上开成了一片,三叶木樋爬上树,开出了白色的花。木姜子黄色的花蕊开得很灿,阳光一照,更加黄艳,摘一朵放在嘴里,甜丝丝的。蜂斗菜也赶热闹开了花,马醉木也开了花;马醉木铃铛般的小白花开得十分有趣,精致得像读书人案头的摆设。樱子去摘花椒叶,叶子不大,但放到火锅里,娇嫩娇嫩,颊齿留香,还可以凉拌,也很好吃。裤裆果又称桠巴果,白花并蒂绽开,成双成对。曾经在山谷里摇曳成片的鼠尾花,状如薰衣草奇美无比,举起它们的花烛,把皱巴巴的春天撑得蓬松多情。如果太阳晒两天,果断地占领天空不退却,这个春天就笃定来了。鸟声在阳光里清脆嘹亮,叫得人抓心抓肝;水面上钻出了一些草芽,是蒲草和芦苇,还有灯芯草、千屈菜。这些曾经只是野鸡潭中的植物,现在蔓延到了山谷的水中。还没被水沼淹死的树,依然活着并泛绿了。栎树、椴树、红桦、高山海棠,被水面照亮。这是水带来的光,它们把雾气从水面上挤走,盘旋上升,天和水都格外的蓝。这些水,这些山谷里的入侵者,蓝得如破晓,静得出奇。虽然没有野花的阵势,凭良心说,水有它的美妙。水是凌波仙女,天仙不行地,且以水为名。水多了,更像瑶姬神女回来了,更像龙天禄书记说的故事。这水很特别,有山围绕,山得水而活,水得山而媚。一些牛在山坡的沉雾中哞叫,波光叫出一圈圈涟漪,闪着银饰样的光,一切都因水洇化了,包括心,包括目光。百鸟争鸣,寒鸦的叫声小了,乌鸫的喉咙亮了。还有各种山雀,各种莺,各种雉的叫声,成为春天混乱而动人的标配。
太阳一出,花就特艳,有喷涌的惊骇,花粉翻飞。最漂亮的花在山谷里要数淫羊藿的花,黄花摇曳,妖媚漾荡,羊们被吸引过来,吃它的叶子,也吃它的花,甚至花苞也不放过,并开始交配。
羊不少了,在樱子的精心放养下,羊越来越多,大羊小羊,公羊母羊。
她妈大芹在喊她,到镇上去,要给她办嫁妆了。家里定下樱子招女婿,男方是郎立木在县养蜂协会培训班认识的,姓向,向光辉,土家族人。小向不仅会养蜂,在销售上也是一把好手,大多在网上吆喝销售。向光辉请教郎立木做蜂桶和蜂箱,一来二去,跟樱子就好上了。这个未来丈人的三合一大蜂箱小向很欣赏,三箱合一,蜂箱不用胶水,不用铁钉铁丝,不用油漆,不用巢础。向光辉还佩服未来丈人的绝活刀劈“七牯牛”,这种蜂是马蜂中个体最大的,它们吃蜜蜂的胃口很大,一天可以杀死几十只。郎立木用刀劈七牯牛,快如闪电,这样避免了用农药毒杀,否则会让蜂蜜的品质下降,也会误伤蜜蜂。
春天是分蜂的时节,郎立木忙得团团转。一桶蜂多了,住不下了,新蜂王就会诞生,老蜂王就会乖乖地带着一部分愿跟它走的蜜蜂搬家,到别处找新的蜂巢去。这时候,郎立木得随时添置新蜂巢在旁边,如果老蜂王不喜欢这个蜂巢,他就一瓢水浇上去,将老蜂王浇到地上,然后用树枝或双手托到蜂箱里,让它爱上这地方,也就保住了分蜂的蜜蜂群不再逃亡。
向光辉与樱子商量,结婚后就在镇上租一间门面,卖蜂蜜,也卖丈人发明的三合一蜂箱,以及老式蜂桶。
嫁妆办好了,一车拖回来的第二天,樱子又去放羊。在老林扒子里,樱子碰见了一头老熊两只小熊。
头天晚上,熊在山谷里嚎叫。整个群山都在沉睡,而熊醒来了。
“熊醒了。”郎立木说。
早晨吃早饭时,郎立木还叮嘱樱子:“在林子里小心点,熊醒了。”
熊的叫声是吼的,所以熊还有个诨名叫“吼怪”,它就是吼,从喉咙里发出厌恶世界的声音。
那头熊在洞里最冷的月份分娩,应该说,熊的冬眠是假冬眠,不是那种睡死的冬眠,它会醒来,并且生下小熊,这种分娩它可以推迟,在温暖的洞穴里,有人帮它铺下茅草,并堵住了洞口,没有寒风,它的分娩没有推迟,而且生下了两只可爱的小熊,小吼怪。“小吼怪”生下来就吼,可惜人们听不到。
往常,这个山洞里湿漉漉的,还有风雪的侵扰,只要醒来,饥饿和寒冷就会袭来。冬眠的熊四肢发软,不可能去风雪中觅食,只好舔自己的前掌,把前掌舔得白森森的,用以度过漫长的冬季。但这一次,它得到了一个挖坑人的帮助,让它享受了这个美丽的冬天。接着,脆嫩的竹笋和第一茬春蜜在等待它,还有那些簌簌爬出来的小动物,还有农人的猪、羊。想起它在冬天来临时尚未找到山洞,在寒冷的冰雪中流浪的惨状,那时候它晕头转向,有孕在身,四山乱跑,无家可归。它无数次在自己的老巢边转悠,终于获得了很好的安置。它醒过来之后,带着两只熊崽,扒开洞口,啊,春色融融,阳光澹澹,碧波柔柔,布谷声声。
它从洞里爬出时,毛色凌乱,耸着身子,估计有虱子。一坨坨的黑毛像落叶往下掉,两只小熊因为奶水不足而像鬼怪。它舔着嘴唇,先看看脚下,记起自己在哪儿冬眠,恢复记忆,像是一个垂死的老人。它竖起小耳朵,眼睛眯缝着,它在半梦半醒中生下了两只幼崽,现在它饥肠辘辘,熊崽吃饱了,它饿昏了。
山冈上鲜花盛开,它必须尽快进食,找到竹笋是第一顿。不过它还要找更多油脂丰厚的肉食,比如竹鼠、野鸡、羊或者小野猪。它没有太大的力量,只能对好下手的食物开刀。郎立草看到它的身后钻出来两只小熊,这真是神奇,熊在洞里吃啥哩,啃石头?
春天的嫩笋很细,很矮,几场春雨,它们会蹿出老高。冬天会枯死许多箭竹,还有的在秋天开花结了竹米,竹子也就死了。阳光照耀着山冈,照着三只熊。周围的温热让母熊触手可及,掰扯过竹子,它的味觉开始恢复,肠胃开始蠕动,身子慢慢灵活,身上七歪八倒的黑毛又根根竖了起来。灰胸竹鸡在竹林里叫唤,松鸦一群群在树上跳跃。风吹过竹林,发出的噪响是这个世界最美妙的声音,这表明,一头母熊带着两只小熊又归来了。冬眠就是死一次,而重新活着的标志就是掰竹笋,呱呱地咀嚼,吼叫。
樱子放羊的距离已远远地离开了山谷的村子,她总是跟着羊走。再者,她想多捡些菌子,牛肝菌和松菌是春天的美味,当然还有箭竹笋。尽管爸妈都交代了她不要走远,可羊越吃越远,放羊的樱子只好跟着羊跑。
白条儿跟在后面,它不是牧羊犬,不管羊的事,只管玩儿。它与花朵嬉闹,与松鼠嬉闹,追撵树上的松鼠。那松鼠故意把长尾巴摇晃着,戏弄狗来抓它。白条儿围着大树转圈,永远抓不到机灵的松鼠。
樱子在采菌子,也叫赶菌,菌跑得比人快,要追赶它们,否则就采不到了。白条儿突然停止了嬉闹,它叫了,叫声很急骤,很严厉,像是喝止什么,提醒什么。
从箭竹林里,跑出来两只小熊!两只圆溜溜的小熊,但白条儿还太小,没有一岁大,就是只奶狗,它吓唬不了小熊。小熊没在意白条儿的叫声,只管在草地上打斗着,翻滚着,抓挠着。
樱子听见了白条儿的叫声,朝它吠叫的方向一看,两只小熊,可不是狗,是狗熊。坡很平缓,有石头在中间,但都是草,更远的地方是箭竹林和巴山冷杉林。樱子知道遇上麻烦了,不会只有两只小熊,后面一定有大熊。她想到村里有人的脸是半边凹陷的,牙床都在外面,那是被熊扒了半边脸。她退到石头后面,看到羊都支棱起耳朵,停止了吃草,朝小熊看着,它们预感到了危险来临。
两只小熊,就是两只小熊,没有大熊。白条儿不敢靠近小熊,狗虽然叫着,但力量不足,装腔作势,摇着尾巴,欲退不退,欲进不进。两只小熊看见了朝它们吼叫的小狗,就跑了过来,小狗见小熊过来了,吓得踯躅在那里,一下子就被两只小熊包围了。白条儿夹在二熊之间,两边吠叫。哪知小熊不跟它生气,倒是拿鼻子和嘴巴来蹭白条儿。白条儿不让它们靠近,便去咬,可小熊不在乎,跑着离开,又掉头回来蹭它,也不咬,也不吭声,就是好玩。白条儿发现小熊是来找玩伴的,就不叫了,也拿鼻子去嗅它们,都没有敌意,这下好了,三个小家伙就疯打起来,又蹦又跳,玩得十分开心。
樱子只是在石头后面看着狗与小熊玩耍,仿佛这里是个动物园,或是小孩扮的小狗小熊。她看它们玩得不亦乐乎,自己也忘了危险,竟然想过去摸摸小熊,逗逗它们。她的好奇心害了自己,等她过去,拿出她带的干粮,将一个浆包馍掰开两半,给小熊吃。小熊看到一个人,递给它们吃的,竟然接受了,竟然吃了起来。两只前掌有尖尖的爪子,但它们表情丰富,身段柔软,憨态可掬,稚气满满。熊不是山林最凶恶的兽吗?一猪二熊三虎,老虎见了熊都惧怕三分,但这小熊咋这么可爱呢?她还是不敢走近小熊,她是将馍馍丢到它们面前,离它们有几米远的距离。过去村里讲的所有熊的传说都是她心中的阴影和栅栏,无论熊多么可爱,毕竟是熊。
得走了,赶快离开,她突然清醒过来,熊可不是好玩的,大熊可能找吃的去了,得赶快走,狗太小,她就一把开山刀,干不过大熊。
她贴着石头唤狗:“白条儿!白条儿,回家去!”
羊已在石头后面了,羊警惕性很高,对山里的事有经验。她在轻声唤狗的当儿,草丛里的锦鸡、灌丛里的松鸦惊飞起来,扑打翅膀的声音像是遭到了强掳。这时,羊一起叫了,几十只羊开始惊散,樱子明白,大熊来了!
林子里一阵锐响,一头大熊就冲了出来。樱子向狗喊:“白条儿!”
白条儿帮不了她,白条儿太小,它哪里能跑,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野兽,就跟一堵墙似的。狗这么小,此刻却不怵大熊,朝大熊狂吠起来。这小狗在大熊眼里可以忽略不计,但狗叫得太凶,大熊止步,小熊也止步不动,审视着这只小狗。小狗不知天高地厚,没见过这东西,知道是大兽,但牛也是大兽,它也敢咬,熊比牛小,它怕什么。
大熊被这激情喷发的小狗咬蒙了,退到悬崖边,再退,大熊就会掉下悬崖。而这时,大熊看到了石头边上的一群羊,羊和狗都不错,春天它要开荤了,这是机会。谁知道大熊咋想的,狂风吹来了,箭竹、茅草吹得东倒西歪。瞿麦、马先蒿、穗蓼,像一浪一浪的绸缎在荒野起伏翻滚。小狗不识趣,不咬多好,樱子要跑了,撒开腿欲跑,但又贴着石壁不敢动,腿脚是软的。再看她的狗,狗被大熊衔住了,狗由狂吠立马变成了哀叫。大熊稍一发狠,嚼铁的牙齿,这么小的狗就是个面包,只得在大熊的胯下,求得大熊口下留情。樱子一惊慌,扔出了一块石头在小熊身上,把小熊砸得大叫。这一块石头,可把大熊激怒了。大熊是母熊,母熊哺乳期护子,决不容任何东西动它的小熊。母熊扑倒一片刺藤,直接撞过来,樱子倒地了。她是面向草甸卧着的,她反应也快,就装死。她从小就知道熊攻击你你只有装死,就是被熊撕开了也不能动,熊不吃死物,你不动,它以为你死了,就有可能离开。
母熊见樱子躺地下不反抗,扒拉了两下,扒烂了樱子的衣服,里面有毛衣,还有很厚的雨衣。母熊的爪子就是钢,扒到头皮,头皮开了;扒肩,肩胛开了;又扒她的腿,至少衣裳破了,肉在里面剧痛,哪还有完整的肉。她还是不能动,只有像死了一样,死人就是一堆没有感知的肉。她咬牙,不让出声,甚至不敢呼吸,只能憋着,生怕熊看出有诈。她强迫命令自己,樱子是个死人,樱子是一堆腊肉,任剁任砍,熊不要吃腊肉。
唉,风要是吹,雨要是下,雷要是打,闪要是扯就好了。风再大一点,雨更猛一点,她就真像死了,熊就会被吓住,为了护崽,它们就会跑掉躲雨,樱子就会捡条命。乌鸦叫着,在冷杉的最高处,夸张地放大着人与兽的争斗,放大着皮绽血流的结果,最好让野兽把猎物分解成十八块,分解成残渣碎骨,乌鸦就可以饱餐一顿。在这么干净的高山丛林里,闻到如此美妙的血腥味是罕见的机会,它们的叫声就是要怂恿母熊下狠手,出狠口,把一个妮子和一条小狗撕扯得稀烂,留下一个杀戮现场,它们好细细地享用残渣。
母熊果然上当了,以为这人死了,狗也跑了,羊也没兴趣吃了。因为刚才,它吃了一顿竹笋,还刨出个竹鼠来,荤素搭配的营养餐,吃得直打饱嗝,就带着两只小熊钻进了箭竹林,搭窝睡觉去了。
熊走了很久,没了声,只有羊叫,狗不知去向。疼痛像几百把刀子在割樱子的肉,可她只能忍着。
鸦子们的叫声慢慢冷却了,血凝固了,该流的流完了,草坡和林子安静了,正常的鸟鸣代替了乌鸦的号丧,长尾山雀、黑嘴松鸦,它们的叫声预示山林里的平安和寂静,山上没有凶险。
樱子在地上一动不动躺了两个小时,头羊的铃铛告诉她,熊真的走了,羊在安静地吃草。
樱子回家,像一个血人跌进堂屋,倒地抽搐,不省人事。
樱子患上了恐惧症。
这是县里的医生说的。
樱子身上的伤好治,精神上的伤不好治,她每天晚上被噩梦纠缠。据她说,有一头熊在她身体里进进出出。她梦中惨叫,从悬崖跌落,在熊口里爬进爬出,熊把她吞了吐,吐了吞。她抱着被熊啃掉的狗头在山谷的洪水中奔跑;没有了狗头的狗,一身的血肉在屋场上滚来滚去……
向光辉喊:“樱子,我在这里哩。”
樱子醒过来,看着灯火通明的屋子,看着未婚夫向光辉,心脏得捂着,否则心脏会跳出来。她哗哗地喘气,鼻塞,吞咽困难,胸口疼,月经紊乱,白天会突然晕倒。
郎立木将弟弟郎立草捶了一顿,只有揍他几下,哥哥才解气。捶了他,让他哭,再把那个熊洞用石头全部堵住,外面还灌了水泥,看你帮熊去冬眠,将熊引到山谷,差点害死了你侄女。
郎立木把弟弟抵到墙角,用刨木头的刨子打他的背,打得弟弟嗷嗷叫,伸出紫舌头,双手抱着头,头上受过伤,哀乞着哭叫,叫声像狗,像白条儿。白条儿也被打了,打它是让它学会在危急关头保护主人,哪能自己溜掉。不过白条儿也伤得不轻,头皮拉开了,屁股缺了一块。
打狗,打人,乡亲们闻声来解劝,觉着郎立草可怜,他做错了啥嘛。打到后来,郎立木也哭了,看着弟弟那个抱头蹲地的乌糟相,想起两兄弟相依为命,弟弟这个灾麦子样子,女儿又得了恐惧症,一切都不顺呀。
“你去挖吧,你去挖吧。”哥哥平息了情绪,挥手对弟弟说。
“都消消气,都消消气,有什么事都说得清的。”乡亲们说。
吵架时,有人劝架,这就是大家住在一起的好处,有左邻右舍的相劝,再愤怒也不愤怒了,认命了。哥哥是这样说的,意思是随你便吧,反正事情发生了。可弟弟在家里待不下去,还真的又背上了装工具的背篓,这次,他没走向落水孔,而是走上了山冈。
噢,美丽的山冈。他很少上山,他在泥淖里生活和劳动。山坡是花朵的世界,那么多的羽扇兰花和鼠尾草花、连翘花,组成了茫茫花海。而映山红、粉红杜鹃和四川杜鹃,将火把举过头顶,照得山上姹紫嫣红,亮堂光鲜。郎立草垂着双手,站在春风吹拂的花海中,听鸟的啼叫,没有看到为非作歹的黑熊一家。
郎立草在这一年最温暖的春天里上山,他会不会带一头打死的熊回山谷?他在云雾流淌的山道上走着,有人以为他是在看兽道,真要与熊拼命。他举着镐头,敲打石壁,砍断葛藤。他竟然砸了一个马蜂窝,后来抱头鼠窜,弄得自己上气不接下气,浑身淌汗。后来他放下铁镐,用镐柄当枕头,躺在清风朗朗的花海里睡了一觉,把被哥哥痛打的委屈忘记了。
山谷里的人认为郎立木暴打他三十多岁的弟弟是不应该的。郎立草头受过伤,开过颅,就是个废人了,而郎立草竟然不敢还手,跟没事一样,也是遭孽。
对于那些议论,郎立木不解释他出手过重,但他不会向弟弟赔礼,事实明摆着的,女儿失魂落魄、伤痕累累的样子让人心疼,他只有这个女儿,准备结婚招婿,还不知男方会不会反悔。而且又没给小向谈以后生了娃子跟谁姓,如果按传统姓向,以后这山谷就没有姓郎的人了,郎家的历史就将在黑熊山谷消失了。
当务之急是治好女儿的病。
郎立木在早晨爬上郎家寨,坍颓的寨墙和高高的山洞笼罩在云雾的薄纱中。山谷里广大的水面像鱼鳞闪着银光,令人畏惧的荨麻丛发誓要一层层挡住那条石阶小道,而藤蔓刺架封锁了所有的缝隙。他一边走一边用开山刀劈砍,荨麻叶沾到皮肤后,犹如毒虫蜇后的刺痛,刺棵会挂着衣裳。春天植物疯长,是掩埋历史的季节,野草如此嚣张地封堵着他的记忆,把郎家人在这片土地上存活的痕迹不动声色地抹去。前面的山坡上,几棵云杉蹿出老高,高过山峰的剪影。最高的山峰红了,亮了,阳光覆盖在山尖上,朝下泼泻,雾山几乎全部明亮了。一阵雾来,雾山又坠入云雾中,而云杉依然青郁地挺立在山谷。脚下,一树繁荣的珙桐拍打着无数的鸽子花,鸽子花像振翅的鸽子,发出哗啦啦的响声,它花瓣洁白,黄色的花蕊藏在白净的花瓣下。黑熊山谷,是川鄂古盐道的重要驿站,他们的祖先把根扎在这里,有何讲究?莫非他们没想到,以后,他们会把子孙都丢在了这寒冷、荒凉的山谷里吗?而且,住在高高的、危险的悬崖上,与世隔绝,与山鹰为伍,他们出于什么样的动机?要来到此处,延续郎氏的家谱?偌大的世界,作为中医世家,他们就没有立足生活的地盘?就像是退守,他们退到了这世界的边缘,苟活一般。一代代人在这凶险的山谷居住,如今还能找到激励吗?活下去的勇气就是随遇而安,有饭吃,有火烤,有房住。我仰望他们吗?春天,他们窗牖大开,簪花鬓前,歌吹为风,粉汗为雨;夏天则手摇团扇,卧看银河;冬天,冰封雪锁,寨门紧闭,先人们戴着金丝猴皮帽,女人则挽着金炭火炉,品尝着麂肉熊掌,人参燕窝……
只剩下半个寨门,残缺的豁口,两座炮台。他们难以入睡,胆战心惊,防止各路土匪的攻掠抢劫,还有游弋在此的虎啸狼嚎,山精木魅,敲打着他们的梦境。豁口边上,一堆从山下捡来的石块,是来对付侵犯来敌的,现在这一切都遗弃在这里,成了蛇蝎蜈蚣的出没之地。这些石头和炮台明明白白地告诉后人,祖先们日夜提心吊胆地在这儿活着,扒开他们令人羡慕的表皮,他们的一生,都在惊恐中。他们中间,也有得恐惧症的吧?
人比万物都坚强,先人们活下来了,活出了传奇,也暗示着后人像他们一样活着。他们没留下话,留下了一堆坚硬的废墟,留下了几只鹰,在天空迎着阳光尖叫,展开它们宽大的羽,驾着气流,在这寂静的山谷上空盘旋、觅食。
郎立木找亲戚商量后,决定提前给樱子办婚事,防止亲家变卦。大家一致认为,办婚事冲喜,兴许能治好樱子的恐惧症。于是杀了两头猪,宰了五只羊,摆开了热气腾腾、红红火火的婚宴。
担任支客的是村里热衷红白喜事的柯有田,他还有一副好嗓子,越喝酒越能飙高音。黑熊山谷的“吼歌子”最好听。
快步踏上九龙梯,
一言要对主东提。
上马三杯我不饮,
下马三杯我上席。
霹雳一声惊天地,
一步跳下九龙梯。
高拱手来低作揖,
恭喜恭喜再恭喜!
柯有田提议,虽是招婿,也要当出嫁礼仪来办,就在山谷里围着大水转一圈,还得上郎家寨,昭告郎家先人,郎家又有一代人结婚成家,又有赓续的血脉了。郎家世代蕃盛,子孙兴旺。这是个好主意,郎立木让支客安排,成亲那天有出阁之礼,为农历四月初八,按黑熊山谷的婚俗,还得“哭嫁”,要樱子妈包揽了哭嫁的仪程。大芹一哭,还真哭出了眼泪:
我的好妮子嘞,你在家好比小羊伴老羊,你走了留下我一个人孤单单嘞!你到婆家要顺婆家的心嘞,你墙上要加土,雪上莫加霜嘞!亲生的娘老子不要紧,人家的父母脚下要小心嘞!人家大声讲,你要轻声应,我的好妮子嘞!金盆打水清又清,你十分性情要改九分嘞!铜盆打水黄又黄,你十分性情要改光,我的好妮子嘞……
那樱子也得唱和呀,按老词儿,就这么唱:
我的妈呀我的娘,要莫伤心心越伤,天长日又久,山高水又长,路隔几千里,山隔几万匹,我有脚难走千里路,我有翅难飞万重山嘞,我的妈呀我的娘,我梦里不得两团圆……
假哭成了真伤。大芹和樱子这对母女都哭成了泪人儿。
上午八点整,娶亲的鼓乐响起了,两支唢呐对着大门猛吹着深情婉转的求亲调,叫《女儿哭娘》,十二件嫁妆在屋场上摆好,有衣柜、箱笼、火桌、靠椅、红被子等。四个伴娘将新娘从闺房(就是新房)中搀扶到堂屋里,柯有田唱吟道:
良旦吉时新人发,红袖抽出嫩笋芽。
绣房请出鸾凤驾,好似明珠出宝匣。
辞家神,鞠躬哒!
辞宗祖,鞠躬哒!
辞父母,鞠躬哒!
天地宗祖辞拜罢,出嫁随夫享荣华!……
火炮班子吹打起了《双凤朝阳》等欢快的曲子,司炮的乡亲朝天三大炮,都是冲着郎家寨而去的。柯有田大喊:“发驾了!发驾了!”
走过了石桥,走过了田垄,到了郎家寨下,抬嫁妆的停了脚步,四位村里请的伴娘在支客柯有田的带领下,爬上郎家寨。
石阶上的刺架、蒿蓬,都让郎立草先前砍得光光溜溜,干干净净。六个人爬上郎家寨堡,在温泉的洞口前,石头上铺起红布,摆上花红果品、一把酒壶、两个酒杯。柯有田让樱子站好,他满满斟上两杯酒后,放在石头上,禀告郎家八代宗祖,然后磕头,起立,作揖,放了一挂五千响的鞭炮,然后再下石阶,继续沿着山谷转圈,回到郎家屋场,举行婚典,全村吃“告席”。
大家都在找郎立草,给他敬酒,可是喊遍了屋场前后也没有见到他,背篓也不见了,水裤也不见了。有看见的人说,他背着背篓去了落水孔那边。山谷沉浸在婚庆的欢乐中,猜拳行令、唱山歌、赌酒。一定要给弟弟送一碗肉去吃,郎立木带了酒,赶到山根前的落水孔,要经过很长的小道,离开了屋场的热闹,仿佛那里的嘈杂声、喜庆声,是从另一个梦幻世界里发生的。本来,山谷的日子以安静为主,除非天上降下雷电风暴。
果然弟弟在那儿。他像一块石头搁在淤泥里,有时他会爬上坡,想怎么搬出孔洞里卡着的大石头。洞越掏越大,越掏越深,他越来越矮,卷着袖子,弯着腰,像在泥巴里捉鱼。
这是一个好日子,太阳毫不吝啬地照在群山上,照在水面上,照在高大的枝丫纵横的树上,照在弟弟郎立草的背上,使他看起来精神不错,他的身子闪着光,像我们生命中极富感染力的形象。水在沙沙作响,树叶在沙沙作响,山绿得跟翡翠似的,像涂上了一层油脂。
“立草,你吃点。”
郎立草转头瞥了他哥一眼,自挨了哥哥的打之后,兄弟间很少说话,有时视作路人。
“弟弟,上来吃。”哥又说。
弟弟的袖子都烂了,裹着泥巴,那是镐柄磨破的,泥水泡烂的。弟弟还是爬上来,朝哥笑笑,他打开食物,郎立木帮他拧开装酒的杯子,递给他。他伸出像鸟一样饥饿的喙嘴,喝了一大口。
“你嫂子给你装的菜。”
是红烧肉,还有一大块羊排。他拿着筷子,扒饭,喝酒,吃肉,但胳膊僵硬,浑身不舒服,也许太累了,也许他不习惯哥哥突然对他的热情。再者,他犯了错,让熊将侄女吓成了恐惧症——山谷里的人都这么认为,全是他的错,他无法赎这个罪,他只有挖,在荒野挖,避开亲人和村人的眼睛。
“多吃点,你收拾工具回去喝,大伙都等着敬你的酒哩。”
这时候,郎立草举起壶,咕噜咕噜地将壶里的酒一口喝干了,舒了一口长气。他哥背过身去暗自抹去掉出的几滴泪。
“回去吧。”他哥又说。
郎立草的嘴角在抽搐,却微笑着,吞咽着酒的味道,没有动。他的泪水从深陷的眼里流了出来。
熊一直没有出现。在黑熊山谷,倒是来了许多傍晚喝水的鹿,这种鹿身坯大,叫水鹿,有水就有水鹿,它们从哪儿来的,没有人说得清楚,仿佛从天而降。就像有水就有鱼,在高山上也是,谁都不知道它们来自哪里,这世界,太神奇。在过去小小的野鸡潭边,更多的是野鸡和兔子,还有蛇。水大了,蛇没了,野鸡和兔子也少了,但鹿多了。
有一天,郎立木经过落水孔,看那个他填平并用水泥封了的洞,现在封得更加严实,放了一些石块,这定是弟弟干的。熊洞堵上后,山谷里不见熊的踪迹。但是侄女樱子的恐惧症并没有因熊的离去和新婚而好转。
女婿向光辉的父母迅速帮他们在镇上租了个门面,让小两口离开黑熊山谷。特别是樱子,让她摆脱噩梦。樱子怀孕了,在镇上面对车水马龙,樱子依然睡不沉吃不香。让她看店卖蜂蜜和香菇,她会看错秤,算错账。一个人在店子里的时候,偶尔进来一个顾客会把她吓得半死。特别是隔壁店铺的老板姓熊,一旦听到有人喊“老熊来了”,樱子丢下店子就往外跑,看什么都是熊,垃圾桶是熊,行道树是熊,呼啸而过的汽车、农用车是熊,胖子行人是熊。隔壁的老熊也是胖子,嘴往前撮,眼睛很小且有炎症,还因为喝酒,眼珠都是红闪闪的,真的像熊。熊就这样变着法子来折磨樱子,难道郎家与熊有冤仇吗?
“老熊!老熊!老熊来了!”来喊老熊的人太多,樱子手上的药罐子掉到地上,药汤泼了。药是郎立木自己配制的中药,作为神农山区名医的后代,有中医的基因,过去采药,懂点十八反十九畏、二十八种脉象、虚实寒热表里。给女儿的药方也是参考了阴条岭老中医的药方,加了黑熊山谷的中药材,特别好的独活、黄芪、远志、柏子等。怀孕后,樱子就停止了吃药,包括西药,病情又反复了。只好重回山谷里,由她妈大芹照顾。
回到黑熊山谷,情绪刚好了点,那白条儿狗也犯了病,每天对着雾山上兽形的云彩一顿猛咬,它一咬,独丘上刘老聋的丧家之犬土匪狗也咬,狗叫声此起彼伏,太闹腾了,郎立木给了白条儿几棒,打得它老实了一点,但一看到雾开后的熊形岭,兽形云,看到林子里有响动,就会把脑壳伸进草垛里,在里面嗷嗷叫,狗也有了精神问题。
不过,母亲的悉心照料,樱子比在镇上好多了,再则山谷因为海拔较高,没有夏天,没有暑热,没有夜蚊子,从早到晚凉风习习,连电扇也不用,在山外待过之后,才知这世界哪儿都不如黑熊山谷的环境。如果没有野兽骚扰,就更好了,鸟、小动物、猴子,对人没有敌意,很多时候,它们带来的是欢乐和喜悦,是心灵的安宁。母亲大芹小心翼翼地服侍她,给她所有的爱,想把她从以往恐惧的记忆里拔出来,让爱与亲情,还有时间,还有山谷的风景,来冲淡她身体里不良情绪堆积的毒素,把她的伤痕抹平,让她无忧无虑地生下一个健康宝宝,一个外孙。
说起来,山谷只有春冬两季,这个夏天,山谷里天高云淡,凉爽宜人,每天几乎会下一阵雨,对面的山上就会青翠欲滴,云雾缥缈。云是从山沟和岩壑里升起来的,有时成散的,有时成团成阵,有时孤云一条,但云雾都很纯白,在山间慢慢淌散,一副闲得无聊、虚度年华的样子。一会儿,这些好看的云就飘得没影了,只剩下一两只鹰,在高旷的天空滑翔着,坐在宁静的气流上,凝止不动。
晴岚澹云,群山如黛。水边有夸张的藜芦,有张扬的橐吾,有鲜嫩的紫萁,有老鹳草,等待着鹳鸟的啄食,有升麻和细柱五加。而风起时,风把箭竹和灌丛掀搅得翻江倒海,鹪鹩和竹鸡的叫声比风更响亮。水沼边的芦苇连成片了,水位一如往常,萱草花一枝枝缀满在草丛里,大片的飞蓬和地榆引来了众多蝴蝶和蜜蜂;水晶兰躲在岩石下,晶莹剔透,还发着微光,它又叫幽灵草。每天早上,郎立木五点即起,开始清扫蜂箱下的细土和蜜蜂吐食的残渣。如果不打扫干净,蜂箱就会生巢虫。巢虫多了,蜜蜂就会弃巢。他清除巢虫。用自己制作的巢虫清木片,加了特殊配方的液体浸泡木片。虽然山谷淹了,但四周山上的蜜源依然丰富,新添的巢脾几天就会被蜜蜂做齐,必须随时添加新的巢脾。两百箱蜂,要检查一遍也得三四天。还得时时清除蜘蛛网,把蜘蛛烧死。而时常来犯的胡蜂、七牯牛得不忘捕杀。一个早上,郎立木就要捕杀上百只害蜂。蜂箱旁,他用刀劈杀的无头害蜂遗满一地。樱子家养的是中华小蜜蜂,一年只割一次蜜,这儿的野蜜品质好,价格高,甜度也高,是百花蜜,花源大多是中药材,所以蜂蜜的药用价值高。这里的蜂蜜在消炎上,比那些抗生素还管用。黑熊山谷的野蜜,是天然的“抗生素”,吃了这儿的蜂蜜,血糖不升反降,信不信由你。
蜜蜂每天在屋场上你来我往、熙熙攘攘地赶路搬蜜,一阵一阵的,像风吹过来,吹过去。那声音,总是那么悦耳动听,仿佛在阳光下张着一张网,而樱子就在网眼中,看着高山白云,看着森林绿雾,看着这山谷神仙般静谧丰稔、五颜六色的蓬勃生活。
山下来了几拨人,考察山谷淤积和挖掘的情况,乡亲们不知道他们是哪儿的、哪一级的领导。
有一拨人来到郎家屋场,询问了郎家淹了多少田,多少草场,还问了郎立草的情况。
“泥人也有土性子。”郎立木只记得一个领导模样的人说过的这句话。弟弟的确成了一个泥人,耳廓里都是泥巴。这句话意思是,他要挖,由他去,性子如此,你能怎样?
龙天禄书记给郎立草送来了六只小羊羔,村里认为一个人不能这样天天在泥水里挖,让他带着小羊羔,有另外关注的事。他哥又给他买了十只,这样就有规模了。郎立草没有拒绝,羊羔是生命,而且是温驯的生命,叫起来跟妮子似的,还拿舌头舔他。这样,他就早晨带着羊去落水孔,羊也放了,孔也挖了。四个月之后,羊羔就可以配种,繁殖小羊了,不到一年,这群羊就发展到了三十多只,还卖掉了十只,一只一千块,郎立草的生活问题解决了。不过他在放羊时,还会在山上采菌子、挖药材,采一季松菌、牛肝菌,他也能换到几千块钱。羊带他去了山林,羊把他从泥淖里拉出来,他的生活丰富多了。
但他还是专注于挖落水孔,也因此,他放在林子里的羊,失踪了几只,也不知是被野兽吃了,还是跌落悬崖死了,或是迷路不见了。
有一天,从山下来了十来个人,是村里其他组的,是肖火板书记安排并带队来的。下了车,从郎家寨关门嘴隘口步行过来,带着铁锹挖锄等工具,肖火板书记趁龙天禄回县城,就弄了十个村民来帮郎立草挖落水孔。一干人喳喳哇哇地到了落水孔,肖火板书记就喊:“立草,给你帮忙来了!”
那些人像一群鸭子扑水,跳进了泥坑,叮叮哐哐就挖起来。郎立草被那些人挤到角落,差点就歪倒在泥水里。每天他都是孤身一人,偶尔有个人路过,也不搭理他,蹲在洞上,抽支烟就走了。今天坑里都是人,他手足无措,站在那里不知如何下镐。
“老郎么,立草么,你先歇着,我们几下就挖穿了。”那些人说。
有人挖,有人抬石,有人填围堰,有人拍照,个人自拍和与郎立草合影,那一个热闹!然后许多人开始发抖音,发微信,有的还往脸上、身上涂泥巴。村里的几个小网红都来了,都是来蹭郎立草的热点带流量的。
郎立草,小名吼子,吼子哥,黑熊山谷的一头熊,虎背熊腰,熊也叫吼子,吼怪,每天像愚公挖山不止,中国的脊梁,神农山区的英雄。那些发出去的抖音微信这样称赞他。
郎立草不叫吼子,他们发的虚假信息骗流量。郎立草哪管他,只是找位子挖他的泥巴石头。
一个女人与他自拍时说:“立草哥,把你的形象发到抖音上,会有爱慕你的女孩来找你的,会有一百人,一千人,你现在可以在全国选妃啦。”
女人逗他笑,女人开了美颜,美得像玻璃娃娃,像三月葇荑。
一个搞笑男人站在坑底开着直播说:“家人们,我们这么挖,能不能挖到美国去?说能的,扣1,不能的,扣2,说能挖到俄罗斯的,扣3。”
肖火板书记对拿手机拍照和直播的这伙男女说:“有了抖音,你们的生活就全是表演啦,比玩形式主义的官员还会表演哩,就不能挖几锹吗?”
男人说:“哈,这是表演时代,你肖书记不晓得吗?”
郎立草长期风吹日晒,负伤后耳朵有点背了,没听清他们说啥,他也不懂抖音微信。但轰轰烈烈地挖了半天,这伙人走了。他很喜欢他们在这儿,互相敬烟,他还扯蒲草芯给他们吃。那种嫩芯甜甜的,脆脆的。他目送着他们远走了,还痴痴地望着那个隘口,直到暮色降临。
他收拾他们遗下的垃圾,有烟头,有槟榔渣,有卫生纸,有零食包装袋,他把它们收集起来,放入一个小石坑时,看到柯有田的那条狗,出现在这里,在那个小石坑叼着什么就跑了,郎立草脑子反应是饿狗寻食,没管它。他坐在温热的石头上,坐了好一会儿,周围似还有那些人叽叽喳喳的声音。太阳早溜下山了,云彩淡如羽毛,晚霞越走越快,彻底消失了,月亮像一块玉石出现在山梁上,山谷越来越静,鸟声一熄灭,天就黑了。只有一只啄木鸟在林子里吭吭不休地啄着木头。水波在岸边沸腾,像淡绿色的柴垛,随着风起,浪涛滚滚而来,有大海荒凉的气象。
山谷里的人都不相信这会是永久的风景,大水总会退去,不是郎立草挖穿孔洞,就是有新的落水孔出现,反正,水总是会退的。如果这些水成为风景,那一定是美丽且残忍的。起风时,山影把黑色涂得更沉更深,一些没有淹死的树,在发出呼号。那个传说中的瑶姬娘娘会在这大水里居住吗?水中的岩石成了礁石,会看到从水底爬出的动物,坐在礁石上,眼睛放出一道寒光。有人说是河狸,有人说是水妖,是瑶姬娘娘,雾(巫)山神女。
水波不停地破裂又合拢,山根成为水岸漫长逶迤的曲线,难道这会永远下去吗?浪打在石头上,像神仙在水边磨刀。
第二天那帮人再也没来,虽然郎立草盼着,很早就来到了落水孔。昨日挖出的泥浆和石块,又坍塌到坑底,那些人在坑边踩踏的凌乱脚印还在。但水边波啸浪吼,雾迷风大。一切归于宁静,没人来了,郎立草又回到一个人劳作的状态,一个人嘿嘿地使劲,一个人说话,一个人流汗,羊在旁边陪伴他。头羊是拴着的,不然它们会跑散,这里不比过去的山谷草场,老林扒子里凶险万端,连鬼神都会迷路,何况一只羊。
事实上,肖火板只是一次尝试,回到村里的龙天禄,与他发生了剧烈的龃龉。
“我说了,一切顺其自然是最好的,不可拂逆天意,水究竟有什么不好,请告诉我?水的巨大的经济价值和生态价值我说了多少遍,我还没有说清吗?”
龙天禄抱着茶杯,眼珠子抵着镜片,骨碌骨碌地瞪着肖火板,虽然是笑着说的,可手在发抖,几乎要摔茶杯。他好像忘了,从双肩包里拿出一卷纸来,展开,是一尊雕像图纸,他告诉肖火板:“我说了要请专家来设计瑶姬像,这是我请三峡大学艺术学院的马院长设计的瑶姬像,也是瑶姬湖的石碑。”
肖火板看到的是一个古代的美人(仙女),骑在一只豹子上,衣袂飘飘,中间有三个大字:瑶姬湖。
“我们的考证得到了专家们的一致赞同,认为可自成一说,不是胡编乱造,弄虚作假。而且,老天送了我们一片水,这么大的水,不可以叫湖吗?有了湖,而且是高山湖泊,我们乡村振兴的增长点不就来了吗?这真的是老天送给我们雾山村的一份大礼,保护好了,子子孙孙都吃不完。”
可肖火板不急不躁,轻言慢语地说:“龙书记,我还是说你很浪漫,山谷里的村民刚刚摆脱了贫困,养羊养鸡养猪养牛养蜂,龙书记你这两年给乡亲们做了许多实事好事,是脱贫致富乡村振兴的大功臣,我们村非常感谢你。可山谷的村民全是靠草场吃饭的,一场水全淹了,有的房子还没了,有几家面临返贫的危险。恰好,还有一个人发誓要把落水孔挖穿,要把水排走,当然,他的想法是想挖出他爹的坟墓和他种的药材,但如果真的挖通了呢,那不是好事吗?也让村里省下许多事,又要赔偿补助,又要重新给他们划地,划山林,如今我头疼,哪儿有地划给他们?山林划给他们也不能砍呀,他们吃啥,喝啥,种啥?”
“旅游,肖书记。旅游,旅游,旅游,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说得轻巧,吃根灯草。有那么容易吗?谁投资,谁修路?到深山老林里来划船,唱《洪湖赤卫队》的浪呀么浪打浪?”
“先宣传,我都懒得说了,总得要有个先后,先宣传,宣传到位了,总有人来投资,雾山和黑熊山谷的风景,天下有多少?这地球只有一个雾山,只有一个黑熊山谷。在这点我是浪漫,要有长远眼光,我就马上到时间了,一旦验收,扶贫任务完成,我拍屁股就走了,但我太喜欢雾山和黑熊山谷,我认为我能做点什么,这是给子孙后代开基业的事,一代人做,百代人吃,我们不做,后代会恨我们的。山谷海拔两千零八十米,武汉大学来考察的师生有了结论,写出了学术论文。他们发现野鸡潭周边有深达三点五米的泥炭层,是世界上为数不多的典型亚高山泥炭藓沼泽湿地,形成这样的湿地要三万多年。湿地是什么你知道吗,肖书记?”
“你不是说过地球之肾嘛。”
“高山湿地真是少之又少,这难道不是老天赐给雾山村的大礼?这就是天意呀。”
肖火板摆手说:“啥天意,不就是乱砍滥伐后水土流失造成的生态灾难吗,我的龙书记。”
“你甭跟我讲生态,我的肖书记,这个雾山,就是巫山,野鸡潭就是瑶姬湖,就是另一种人文生态。肖书记,咱们一定要眼光放远点,争过来巫山与雾山之讹,我有理有据,不是胡吹乱谤,他巫山就巫山去,我雾山也巫山,各玩各的,他有三峡,他有黑熊山谷?有黑熊山谷的高山湖泊瑶姬湖吗?宣传出去,就为这里的乡亲儿孙万代争了个金饭碗。诸葛亮的隆中有几个?襄阳、南阳,咱们神农老祖炎帝故里有几个?陕西宝鸡、湖北随州、湖南会同、山西高平、河南柘城,还有四川、河北都在争咧。黄帝故里呢?河南新郑、山东寿丘、甘肃天水、陕西黄陵、湖南长沙等等。楚国的章华台有几个?关羽放走曹操的华容道有几个?湖北湖南争得不可开交。三国赤壁有几个?仅我知道的就有七个,蒲圻说、黄州说、钟祥说、武昌说、汉阳说、汉川说、嘉鱼说,不管怎么说,只要自圆其说,拿现在的话,能自洽就行。再说就说深了,这就是民间传说和历史歧义的诱惑与魅力,各说各话就行了。旅游是金饭碗,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种地不如搞旅游,先一步,咱们要做的是把旅游资源挖出来,以后,咱们村就不光是一个种植村、传统农耕产业村,而是一个旅游产业为主的村……”
他几番的苦口婆心,还想去黑熊山谷走一遭,他背上双肩包,穿上冲锋衣,就去了山谷,还要实地勘察,将那个他化缘来的“瑶姬湖”的雕像安放在哪儿。
一个驻村书记,两三年就走了,跟候鸟一样,要把全村人混熟也不容易,而且这个行政村由五个自然村落组成,散布在一二十平方公里的山沟垴畔,垂直海拔由三百多米到两千多米,连气候也不同。但龙天禄硬是把自然村全跑遍了,而且跟乡亲们产生了很深的感情。
郎立木兄弟是他关心的对象,一个民间文化工作者,因为郎家寨的历史,对郎家后人格外上心,想挖掘出一些故事来。哪知郎家兄弟什么都没有,他父亲生前是哑巴,只有不多的传闻,更不消说家谱。神话般的郎家祖先和泥土样的郎家后人,有巨大的反差。郎立木在这之前养了十几箱蜂,有的蜂箱没来蜂,收割的蜂蜜自己吃,剩余的卖给了镇上的山货店。龙天禄给他申请注册了“黑熊山谷野蜜”商标,还请人给他免费设计了包装,一下子就高大上了。他要动员郎立木尽快申请注册“瑶姬湖野蜂蜜”并对他说,先注册到就是赚到。酒的问题,他动员霍四斤注册“瑶姬湖野酒”。可霍四斤要注册“瑶姬御酒”,认为这才是上档次的,皇帝喝的酒。龙天禄对他说,别弄那些不着边的名字,神农山区的商标,酒啊茶啊蜜啊,越土越好,越野越好。茶嘛,就叫野妖怪茶。
樱子坐在屋场上,纳着鞋底,估计是给她男人做的鞋。这妮子一张标准的鹅蛋脸,初看没啥恐惧症症状,眼里也温和,头发青闪闪的,拉索子的声音吱呜吱呜地响,那条白条儿狗,近来又患上了哮喘,喉咙里吱呜吱呜地响,听起来是两个女人拉索子做鞋。
狗叫。樱子看到了龙天禄,喊:“爸,龙叔来了。”
狗吱呜吱呜地叫,没有啥恶意,就是叫,表示狗提醒主人来了客人。
“樱子好呀。”
樱子快生了,肚子腆着,艰难地起身喊:“龙叔快坐。”
“你别起来,你别起来。”
她妈大芹从地里回来,背篓背着成熟的苞谷棒子和青菜,樱子帮她从背上取下。
“大芹,勤快呀。”
“龙书记好,快给龙书记倒茶。”
大芹一个劲感谢龙天禄帮他们发展养蜂,这时郎立木也回来了,龙天禄问他现在蜂子多少箱了,郎立木说有两百多箱。
“黑熊山谷野蜜,这个牌子好呀,就是野蜂蜜嘛。”龙天禄说。
“还不是龙书记你费心,还给我们设计包装,太感谢您了。”
“别谢别谢。我看过你女婿的直播,我还买了几瓶送人,也在我微信里发了链接和购买电话,帮你们吆喝呀。”
“龙书记你太好了,哪要你买,我送你两瓶带上。”说着就去屋里拿出了两瓶蜂蜜,硬要塞进龙天禄的双肩包里。龙天禄不要,说:“我可不是来要蜂蜜的,不收钱我就不要,一是一,二是二。”
龙天禄正要跟郎立木说正经事,哪想到乡亲们知道龙天禄书记来了,提着土鸡,提着鸡蛋,提着腊肉,都是来感谢龙书记的,这下子可热闹了。
“我咋拿呢?不要不要,”龙天禄对乡亲们说,“煮熟的鸡蛋我要几个,其余的,都请你们拿回去,你们的心意我领了。我也没做啥,还碰上了一场特大山洪,把咱们的草场和田地变成了大湖。”
“这不是你的事呀。”乡亲们说。
“那可不。落水孔有人说挖得通,有人说挖不通,但水的确是好东西,我们县的专家来考证了,咱们山谷在三万年前就是一个大湖泊,后来有了落水孔,由湖变潭,再如今,由潭变湖,这沧海变桑田,桑田变沧海,让咱们赶上了。县地名办拟将咱们山谷这一大片水命名为瑶姬湖……”
“瑶姬湖?”
“是的呀,瑶姬就是巫山神女,巫山就是雾山,咱们雾山村,大伙看看,雾山的那尊望夫石,像不像一个神女?”他指着山顶。
“像哩,像哩。”
“咱们叫望夫石,人家叫巫山神女,让巫山抢去了,现在,该回来的要回来,咱们要在这里修一个刻有瑶姬湖的石碑,大家说好不好?”
“行哩,行哩。”
乡亲们对龙天禄书记的任何想法都是众口支持的,他们虽然不懂这些考证,但直觉告诉他们龙书记都是为他们好,特别对黑熊山谷的村民好,每家都很关心,都为他们脱贫致富想点子,而且成效显著。
“落水孔通不通,怎么个通,对大自然还不能过多地干预。通了,咱种地,不通,咱们再想办法,政府不会不管咱们。现在,镇里、县里,都在研究咱们山谷村民的补贴和生产生活,有了瑶姬湖,说不定坏事变成好事,咱们就搞一把旅游,养鱼,大伙儿说行不行?”
“行哩,行哩,跟着龙书记,咱们有信心哩。”
送走了乡亲们,还是得跟郎立木谈事。第一个事是,他采访弄清了关于郎立木祖父郎儒阶的几件事,是大事。他声明是传说,真实不真实他不知道。
“据说你祖父为给你曾祖父做寿,在山谷里摆开三十桌酒席,事实是,大土匪高不留,三年未能治愈的枪伤,被你祖父治好了。为感谢你祖父的救命之恩,是高不留让手下人从房县县城背来了三十张红漆八仙桌、一百二十条红漆长凳、五百个碗碟、五口大锅,八个红案师傅,杀了十头猪、三十只羊、三百只鸡,大摆宴席。那一次,还送给了你祖父两门山炮、一千块银圆。这阵势,让你祖父的医名,传遍川陕鄂三省。第二个故事是,你祖父抗日的事大抵已清晰。日本军队在宜昌石牌保卫战彻底失败后,欲取道恩施进川的计划破灭了。”龙天禄给郎立木讲了石牌保卫战,中国军队歼灭日军三千多人,中国军人伤亡被俘达四万五千多人,这次战役被称为东方的斯大林格勒保卫战,因为阻止了日军进入鄂西直捣重庆的步伐,成为激励中国抗日士气的大捷。日军并不死心,在长江以北的神农架铜矿日本矿师的带领下,企图从神农架南坡,进入重庆巫山。
“……在神农架黑熊山谷,当时发生了一场惊天地泣鬼神的阻击战,你祖父郎儒阶带领的乡民抗日游击队,打死打伤日军两百多人,特别神奇的是,你祖父圈养取熊胆做药丸的二十头黑熊,从郎家寨冲下山谷,践踏日军,致使日军死伤无算,完全彻底粉碎了日军进入四川的美梦。重庆安危系于石牌,而中国安危系于雾山——这是我的评价,你祖父郎儒阶是我们民族的英雄……”
龙天禄讲的让郎立木傻了,这太难以置信,这个叫郎儒阶的人与他们这些灰头土脸的后辈有关系吗?杀了那么多日寇,还放出二十头黑熊冲入敌人阵营,踏断他们的脊梁,咬断他们的脖子,这是真的吗?是传说吧,他的后人都不知道,还以为自己的祖上是土匪哩,都说郎家人既当郎中也做土匪。
“你祖父外号郎半仙,也有人叫郎半山。这半山的来由是:你祖父与日寇打了一场恶战后,被残存的日军抓获了。他挣脱绳索,杀出一条血路,直往雾山奔逃。敌人万弹齐发,你祖父在老林里奔跑,嫌林子碍手碍脚,将一路的树木连根拔起丢到一旁,一气拔了半山的树。另有一说雾山的半个都是你们郎家财产……”
还没有消化掉祖父的故事,郎立木继续听龙天禄说:
“我最后要讲的一点是你老弟,劝他别挖了,可怜,我看着都可怜。你会告诉他挖错了吗?”
“啊?错了?”
“咱县里的测绘专家告诉我的,说你弟挖的落水孔,离原来的落水孔有六七米的距离。”
“有这回事吗?”郎立木很吃惊。
“你们过去可能没在意,但测量的人绘制地图,都是卫星定位,误差不会有几厘米,问你会不会给你弟说?”
“龙书记的意思让他去挖?”
“你老弟习惯了挖,那是他生活的一部分,你反对和制止有用吗?”
“没用。”
后来,龙天禄提议去落水孔看看郎立草。
往雾山走去,龙天禄给他们郎家挖出了可歌可泣的往事,让云雾缭绕的雾山不仅成为神女瑶姬的寝宫,也成了纪念先人英雄事迹的丰碑。
郎立草什么也不知道,他埋头向着泥水。喊他时,他张着厚厚的牙齿朝龙天禄笑着,两手握着䦆头,不停地拍打叮他的虻蚊,泥巴干结在他的手臂上,像一块块鱼鳞。
“立草,你好呀?”
“唔,您好。”郎立草说。
“我说你就算了,听专家探过的说,这地下河淤积了好几里,你能挖到啥时候?”龙天禄做着淤积的手势。
三个人坐在岸边的石头上,郎立草好像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好像不在现场似的,把一双赤脚放在草丛里。后来他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
“熊么,熊来了。”
“熊?”
“熊?它们在哪里?”
熊洞不是堵了吗,没有人看到熊,他说的是啥意思?
“你看见熊了吗?”龙天禄问。“有二十头熊吗?”他这么问。
“熊来了。”郎立草又一次说。
“那……立木,你快去看看你千家坪的蜂子!”
郎立木有许多蜂箱在千家坪。
郎立木几乎是跑上千家坪的。因为山谷里的洪水,他只好把蜂箱弄到蜜源丰富的千家坪。
山上的浆果都在次第成熟,猕猴桃结满了藤子,攀缘在树上,纠缠不清。枇杷成千上万地缀在枝头,黄艳艳一片。猫屎瓜也熟了,刺泡也熟了,哑巴果也红灿灿了。野山楂、野葡萄、野棠梨、八月炸、五味子,应有尽有。山林里弥漫着一股澎湃的甜味。他每次到千家坪后,回家都会带一背篓各种果子,特别是五味子,它的酸甜味怀孕的女儿喜欢吃。经过诱蜂处,在垭子的北风口,一个悬崖边。郎立木每年都要在山上诱蜂,至少可以诱到十几箱蜂,几十万只。诱蜂的蜂箱放在树荫下,最好在岩下的避雨处。弃巢的蜂诱引过来,要在蜜源不远处,要用蜂蜡,最好是新鲜的蜂蜡熔化后滴于蜂箱内,用它们的老巢和蜂蜜,让蜜蜂闻到熟悉的家的味道。这些诱蜂的蜂箱,只要诱到后,他会将蜂箱用背篓背下山,一部分留到千家坪。背回屋场的,只能放在门口显眼处,或是搁在屋山墙上,以防止老熊偷蜜。后来他修了一圈围墙,阻挡老熊爬进去。
一路都有蜜蜂撞脸,诱蜂的箱子有了蜜,可以添脾了,他背上来了许多蜂脾。千家坪到了海拔两千三百米的地方,山风在坪上发出飕飕的吼声,真像是有兽来。山风也吓住了,这山里的风是有灵性的,它有它的语言和表达方式。风只是这荒无人烟的千家坪一种可怕的声音,鸟的叫声也很激烈,特别是早晨和傍晚时分。此刻是中午,鸟在树上打盹,只有高山寒鸦有一声没一声地叫着,像是抱怨。氛围诡谲,时常有野兽腾跳着经过。水声从林子的缝隙淌出来,漫浸到草坡。
空中的蜜蜂乱飞乱撞,太多了,这不正常,莫非它们的蜂巢被老熊端了踹了?狗没在那里守,大多时候,那条白条儿狗就在千家坪,有个狗吠,野兽就不敢来。从这里往山谷看,可以看到一汪白水和水边散落的房子。
千家坪过去也在古盐道上,有个热闹驿站,但也被岁月抹去了,留下个地名。松涛像兽群躁动和奔跑,从那里刮来了一阵低沉的吼叫声,越来越接近真相。他用耳朵搜索着声音的方向,是在悬崖上,在陡峭的、光秃秃的花岗岩上,一只熊正在靠近上面岩石上的另一只熊,而上面的熊带着两只小熊,那是母熊。向母熊攀爬上去的是公熊,也许到了发情期。公熊吃力地爬动,母熊一动不动,两只小熊却在石头上跳跃玩耍。
公熊没有靠近母熊,而是顺着岩石的缝隙爬向两只小熊。母熊发现了公熊的企图,它想咬死小熊。只要咬死了小熊,母熊的哺乳期就结束了,这样才会发情,才会与公熊交配,否则,母熊是不会搭理公熊的。
看到公熊离小熊越来越近,小熊感到了危险,在咿呀哼叫着,母熊必须驱逐公熊!它向公熊的前面跑去,要阻挡公熊,并为小熊赢得逃跑的时间。母熊疯狂地向公熊冲下去,它想将公熊撞下悬崖。这十分危险,如果它站立不稳,它自己也会坠落悬崖,葬身山谷。
它猛扑过去,只是撞到了公熊的尾部。这头公熊体形巨大,母熊根本不是它的对手。可当母熊站稳后,一口朝公熊的屁股咬去。母熊紧紧咬住了公熊,公熊完全没防备,不知母熊下齿凶狠,公熊疼得发出嗥叫,它想挣脱母熊的利齿,它的目标还是小熊,它被性欲烧灼,它一心想排除交配的障碍,它要咬死它们。两只小熊向崖下滑去,边滑边抓着一些石头和灌木。母熊此时虽然面临掉下悬崖的危险,但仍旧死死地咬着公熊不放。公熊狠狠地用后掌踢打母熊,同时扭动疼痛难忍的屁股。母熊的脚下滑了,踩虚了,它仍然没有松口,拖着公熊一起滚下了悬崖。好在不是很陡,它们连滚带爬,滑溜着向下跌撞。
滚到一个半坡,母熊似乎受伤了,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公熊坠下后,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再没有了咬小熊的力气。它站稳了,踯躅着。母熊好像死了,过了一会儿,它又活了,又歪歪斜斜地站住了,四处寻找着小熊,快速朝崖上爬去。
公熊的尾部在流血,滚落时也有磕伤。它左顾右盼,母熊越爬越高,两只小熊还在原地,等待着它们的母亲。雾来了,雾隐去了它们,公熊和母熊以及两只小熊。
郎立木看到自己的大片蜂箱,藏在石崖下的一排排蜂箱,都歪七倒八地掀翻在地,蜂脾撕裂,蜜蜂在空中发疯地互咬,它们失去了家,也失去了理智。郎立木欲哭无泪,呆呆地站在破烂的蜂箱前面,面色青苍,怒不可遏。树林里,有细小的响动,也许是竹鼠和刺猬,或者野鸡。忽大忽小的风声,把他飞快地撵走了。他背着一堆蜂脾跑下山,路边一串串的五味子也不敢摘。
熊真的来了。
山谷里湿漉漉的夜晚,熊的叫声在梁子上游走。樱子晚上抱着她妈,还是睡不着,起来对她爸郎立木说:“爸,能赶跑吗?”女儿神色惊惶,眼圈发青,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又不能吃医院开的西药,怕对胎儿有影响。郎立木说:“我给你挡着,怕啥哩,窗子都钉死了,门口有我和你叔哩,只管睡去。”但是樱子哪里睡得着,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滚,她妈大芹生怕她动了胎,将她摁着,说:“妮儿咧,你忍忍,熊来不了的。”
郎立草磨了整整半夜的猎叉。这块磨石就放在屋场的石坎边,是一个废弃的石磙,因为常年磨刀,已经凹进去一块。磨刀声在这个石磙上,发出砺心的沙沙声,一下一下,结实果断。
“我看行了,睡吧弟弟。”郎立木说。
弟弟还在磨,恶狠狠地磨。
“你看到老熊来了山谷吗?”郎立木问。
漆黑的夜晚,山谷里飞着流萤,雾山嵯峨高耸,烟尘迷迷,越看越像一尊大熊,虎视眈眈地瞅着脚下的山谷。
“睡去吧弟弟。”郎立木虽然这样说,口气已不亲热了,兄弟俩就像两个不相干的人,非常陌生。在他弟弟郎立草听来,也不会亲热。曾被哥哥逼在墙角痛揍,他那孤立无援的号哭声,是兄弟之间永不会化解的痛点,如果这样,郎家寨就更与他们不相干了。
当时弟弟挖出冬眠的熊洞,这也许是先人们对熊偏爱的基因作用,郎立木常常会这样想。驯养了二十头黑熊的郎家祖先,他们武艺高强,浑身透着英雄的气质,天不怕地不怕,视野兽如玩物。二十头黑熊的惊世吼声充斥在山谷里,这传说就像神话中的神仙,他们仿佛生下来就是要做英雄的。而郎立木兄弟却只是凡人凡尘,惧怕野兽,无法打败它们。况且,这已经是一个不能对野兽攻击的时代,对动物保护,有严苛的法律。磨好猎叉,也只能吓唬一下它们,不可真怼。
郎立草端出来一个破碗,里面有黑褐色的汁水。郎立木一闻,就闻出了乌头汁的气味。郎立草用竹片夹着布筋,蘸上毒汁抹在叉尖上,然后点燃一堆火,放在火上烤。烤干后,再抹上一层,再烤,再抹。
郎立草腰上别着一把象鼻刀,晚上也没有解下来。
“你想干啥?”郎立木严肃地问,有制止他的口气。
一把锃亮的猎叉,一把沾着厚厚乌头剧毒的叉,一旦刺中猎物,毒液进入血液,会死得很快,十步之内,一定会毙亡。但如果刺不中呢?如果猎物不倒下呢?特别是熊,它的反击能力盖过所有野兽。
“不可。”郎立木又说。
“不可。”他再强调。
夜晚的山谷里,到处飘着猛兽的腥味,整个山谷都是。那种又腥又臭的蛮荒味道,郎立木仔细嗅辨,是黑熊的。
星星很稀。郎立木一整夜没睡,他听见女儿梦中惊悸的叫声,大芹在女儿的床前搭了个小床,用含含糊糊的声音安抚女儿。
后来狗叫了。
早晨起来,郎立草早早地出工了,那把猎叉也不见了。
早晨柯有田站在他的独丘上喂羊喂鸡,那条叫土匪的老狗一直朝山谷的水面上叫,眼睛闭着,显得很厌烦。柯有田觉得这狗今天有点异样,水里有啥哩?他扫了一遍大水,结果他看到水里有一条大鱼划过的长迹。他以为是鱼,土匪又叫。狗叫了一夜,喉咙里全是粗糙的炎症,哑声哑气。是鱼,还是船?像是鱼,鱼鳍划出的亮迹很明显,他估摸着这鱼有两米长,这么大的鱼从哪儿来的?过去野鸡潭里的吗?难说,野鸡潭很深,应该有大鱼,听老辈子的人说,那潭底与东海相连,有许多海怪。但狗不该咬鱼,鱼没有进攻性,狗不会恐惧,对狗恐惧的东西它才会咬。狗因为营养不良,毛奓着,像一只斗败了的公鸡。那“鱼”咋有四个鳍的?且后头还有两条小鱼,也浮出水面划着水……
熊,是熊!熊在大水里游着,熊爱水,特别是夏天,又解暑又能避免蚊虫叮咬。熊正在向郎家屋场游去……柯有田不顾一切地跑下坡,沿着水岸喊:
“熊来了!立木,立木,老熊朝你家游来了!”
柯有田的喊声委实太弱,因为紧张,喉咙更窄。那一大二小三只黑熊悠然泅着,完全没在意水边的呼喊声。
柯有田绕了一圈,跑着,喊着,一路上没有人。柯有田上了年纪,磕磕绊绊,又没有路。本来村里为黑熊山谷修了五公里的硬化公路,可以走汽车,都淹进了水里。柯有田穿着磨平了底的橡胶鞋,靠水的地方又湿滑,柯有田滑了一跤,头栽到地上,嘴里咬了一口臭泥,膝盖磕破了,疼得他冷汗直冒,停止了喊叫,撑着腿站起来,还得向前跑。他瘸着腿,蹚过一片蕨丛和厚厚的落叶就有了路。他眼睛盯着水上的熊,熊游着游着,快上岸了。柯有田捡起地上的石块,就呼吼着去砸熊。他那点力气,扔了不到几米,离熊还有很远的距离,熊压根儿没看到他,他在熊的眼里太渺小。柯有田汗如雨下,还是寻石头砸。
他发现胸口突突地跳,上颚干得像灶膛,咽不出口水。在地上抠石头,指甲灌进去泥土,肿胀难忍。他面色苍白,心脏里浊浪排空,眼睁睁看着三头熊踩到浅滩,离郎家屋场近在咫尺。
“郎立木,有熊,熊来啦!”
柯有田抱住一棵树才刹住他的眩晕,眼前一黑,再看,又眼睛一亮,有个赤着上身的男人,跳进水里,大步踏着,溅起高高的水花,向一大二小三只熊掷出了猎叉。
这是谁?郎立草!
郎立草头上的白毛像顶着一只鸟,他的出现和投去的猎叉,让熊停止了登岸。大熊愣怔在那儿,看到是一个熟悉的身影,不就是为它挖冬眠洞子的那个白毛男人吗?他要杀了我们,不让我们上岸?
郎立草的猎叉投掷到水里,他涉着水向前去抓那把扎入泥中的叉。他的侧影灵活矫健,裤腰勒得很下。他听见了侄女的惊叫声,他抓到了叉,收回来,看准大熊,又朝它猛掷过去。那钢叉的白光,像一条长蛇摇曳着飞向了母熊,但还是离母熊很远,在它的前面落水。母熊没有动怒,它以为是一根树枝落在它面前哩,它看了看身后的小熊,掉转身子,又向大水中游去。
郎立草再次抓住了他投出去的叉,水齐到他胸前,又淹到他脖子。他浮了起来,扑打着。这时候,他若再投叉过去,没有了力量,如果把熊激怒了,熊游过来,郎立草绝对凶吉难测。
好在熊游走了,向对面的山谷隘口游去,带着两只小熊。郎立草站在水里,举着猎叉,还是一副与熊决一死战的姿势。他双手不停地抖动,猎叉晃荡着,在起伏的水波上,他像一块礁石,黑漆漆的,好像陷在了水里。
那时候樱子正在门口帮她妈剥柴笋。柴笋就是芦笋,水边的芦笋家人都喜欢吃,用开水焯后下到腊肉火锅里,是过去山谷里很少见的味道,只在野鸡潭边有一些,但野鸡潭里有许多肥大的蚂蟥,一般人不敢去打柴笋。
樱子剥着她妈采来的柴笋听到了白条儿狗在叫,一抬头,无意中就看到了一大二小三只熊正在游水。三只熊,三个“八”字水迹,在中午亮晶晶的,射出很远,这不就是那头母熊吗?依然带着小熊。
“天啊!……”
樱子险恶的记忆又被翻上来了,她剥笋的筲箕掉到地上,柴笋散落一地。她使劲用手捂住脸,想不看那熊就躲避了险情,也就拒绝了黑色的记忆。她的脸在抽搐,进而腹部抽搐,剧痛,感到下身尿了裤子,摸了摸,咋真湿了咧?便喊她妈。她妈大芹出来,见樱子又犯了恐惧症,在椅子上疼得左扭右动。一看樱子的下身,有湿迹哩。
“动胎了?”她妈用手去摸,是羊水破了?还不足月哩,啥事吓成这样?水中有吼声,樱子叔叔站在水里,手上拿着猎叉,在水中叉鱼吗?大芹手搭凉棚往那边看,水上有几个游水的影子,是娃子还是动物,牛?鹿?河狸?好像是熊,熊会泅水,是熊,她眼尖。
“樱子,你怎么了?”她抱着女儿问。樱子坐在椅子上不言语。大芹忙去屋后喊她爹郎立木。郎立木在屋后的坡子上清理蜂巢,听到喊声,戴着防护罩跑过来,一看,女儿疼得直摆脑壳,汗水直流。
“羊水破了,赶快去医院保胎。”大芹说。
郎立木没有经历过这事,以为女儿分娩还早哩,他摘下防护罩问:“立草呢?”
“那。”大芹指了指水上。
郎立木果然看到他弟弟在水中挥舞着猎叉。柯有田跑到了这里,按着发胀的脑门和眼睛,难受地站住了,气吼吼地告诉郎立木:“熊来了,你弟弟在杀熊哩,熊又跑了!”
“熊啥呀,我樱子动胎了,烦劳你帮找人,把我闺女送下山去。弟弟,立草!上来,别管熊了!”
七手八脚地弄了把椅子当滑竿,三只熊去了哪里没人关心,只求赶快将樱子送医院,别在半路有啥事。唉,事果然在半道上出了,樱子早产了。他们将樱子抬到阴凉处,樱子疼得哎哟哎哟地叫唤,大芹有一点经验,又是亲娘,让男人们回避,帮着女儿接生。早产的娃子很小,像一坨小肉球就掉出来了,为娘的将脐带咬断,还是个带“把”的,小猫一样,哭声也像小猫,喵儿喵儿地哭,人生下来咋就要哭哩,难道不能笑吗?这世界多美好,哭啥哩。
外孙三斤九两,用老秤称的,就叫三九,向三九,乳名三九娃。三九娃爱哭,两天后吃了黄花菜煮山谷里捞上的金色鲫鱼,樱子奶水如注。可她不给娃儿吃,女婿向光辉怎么劝她也不,说是娃儿吃了会传染她的恐惧症,她说她的奶水有毒。
这咋好?娃儿吃牛奶,牛奶哪有人奶好。娃儿抓着樱子的胸脯,哭得噎了过去,樱子还是不给娃儿一口奶吃。
娃儿那么小,一个荷包都装得下,就一只小猫大,饿成猴子相,可哭的力气却很大,哭得山谷响起了回声,哭得河翻水滥,山川失色。
曾经为山谷修路的郎加才开着车来到了山谷的隘口,在大水边悄悄竖起了一座石头刻的巫山神女瑶姬雕像,瑶姬骑着一匹豹子,衣带飘拂,眉清目秀。基座上有三个行书大字——瑶姬湖,并描上了红漆。
龙天禄书记看着这个不大也不小的雕像放置在碧波荡漾的水边,甚是高兴,露出满口天真的牙齿笑着说:“咱们不命名,别人就会抢先命名。人嘛,就是为万物命名的,黑熊山谷是谁命的名?不叫着叫着就叫顺口了吗?不就进了神农山区的地名志了吗?一切顺理成章了。你说这地方叫啥,它就叫啥,我说不是野鸡潭,就是瑶姬湖,那便是了。你反驳我,我也叫了,而且是真有来历有故事的。”
他们坐在霍四斤的火塘前。这里晚上气温低,烧燃火塘,不是为了烤火,是为了烧水,大家泡茶。泡的好茶,还喝好酒,大家都说“水波荡漾”酒好喝。霍四斤说:“我就信龙书记的,他取的名那还有啥话说!龙书记是县里的局长,又是县民间文化协会主席,文化人,学问了得,又是咱们村第一书记,我不听他的听谁的?难不成听郎立草的?再者我已经注册了商标,花了钱的,不用白不用。”
“问题是,你会伤着郎立草。”旺坨说。
“我打了他吗?我伤他?”
“还是伤人自尊,”五亥说,“你这么一叫,郎立草一年多的辛勤劳动不就被你否定了?”
“他现在说不定还在黑灯瞎火地挖哩,挖么,好呀,把我的酒挖成‘水落石出’酒,我就信了他的,他有这个本事吗?”霍四斤说。
郎立木家外孙的哭声响亮,顺着水波传过来。山谷里的声音不知咋的,总是放大,放得很大,还有回声。笑也好,哭也好,都不能张扬,声音会在山壁上荡来荡去,叮叮咚咚,没完没了。龙天禄接过一杯酒喝了一口说:“郎家的奶娃儿咋哭得这么亮堂?”
“那娃儿没吃的,才这么哭哩。”
“没奶?”龙天禄问。
“有奶,郎立木他妮子,樱子嘛,不敢给娃儿奶吃,吃了哭得更凶,眼睛一睁,看见谁都怕,吃过几口,听说传染了樱子的恐惧症。”柯有田说。
五亥讽刺柯有田说:“你看得蛮细哪。”
柯有田没话了。霍四斤给修路的老总郎加才上了一杯酒,说:“郎总你修的路淹到水里了,又来竖雕像竖石碑,你说瑶姬湖的碑,该不会又淹到水里吧?”
郎加才说:“淹水不是我的旨意,是龙王爷的旨意。”
旺坨说:“龙书记啊。”
旺坨表叔五亥阻拦说:“旺坨,说话没分寸。”
龙天禄笑了:“我有这么大的能量呀,我真是龙王爷?”
这时柯有田的狗无端朝门口狂叫。郎加才说:“算了,不是龙王爷,也不是龙书记,我喝三个算㞗。”他抓起三个杯子,也不管是谁的杯,往口里倒。倒了三个,喉咙里咕哝哝滚出一个酒嗝,对柯有田说:“我说老柯,你就不能把你家的狗整治一下,趁机请大家吃个汪汪火锅。”
柯有田一口酒哽住了,咽了半天说:“又、又不是我、我的狗,是刘老聋的。”
“刘老聋死㞗了,你莫非还要请示他吗?”郎加才说。
“这是啥话郎总,说得怪瘆人的。我断言,你们竖的这碑呀像呀,迟早会……”
“老柯,会咋哩?”
“会成为龙书记的功德碑。”
“你就说会被推倒得了,不敢说,我干脆替你说,老柯。”郎加才不高兴地说。
霍四斤忙把话题拉回来,说:“刚才咱们讲的是郎立木的樱子和娃儿的事,我就不信,吃两口奶,就传染了恐惧症。”
“郎总,真的,你跟郎立木兄弟是本家哩。”柯有田发现了秘密似的说。
“稀奇了,姓郎不是本家还是别家?”五亥说。
“但我也不知道跟他们是啥亲戚呀。”郎加才说。
“不给奶吃是个问题,那娃儿要饿死了。我昨日去看了,樱子的奶子胀得像个圆球,就是不给娃儿吃。”柯有田说。
“你一老倌儿,看人家妮子的奶子干啥哩?”五亥说。
“这老倌子有病。”旺坨啐了一口。
这让柯有田有点难堪,说:“咱咱咱不是关心嘛,那三只熊,不是咱去通知,谁知道会不会吃了樱子。”
正说着,郎立木来了,打着一个超亮远射的电筒,叫什么激光剑。按他说,有一万八千瓦,可以吓退任何野兽,再一摁,还会报警,发出刺耳的鸣声,野兽听了会丧魂落魄。郎立木手上拿着一沓纸,还有糨糊。
大家见郎立木来了,就停止了议论,有人接过他手上的纸,是复印的,写着:“天皇皇,地皇皇,我家有个好哭郎,过路君子念一遍,一夜睡到大天亮。”
“那咱们都念一遍吧。”龙天禄说。
于是大伙都念起了这个给小儿止哭的咒符。郎加才说:“我说本家,我们保不定一百年前是一家哩。我听龙书记讲,你们郎家祖上养过熊,你家女儿还怕熊吓出病了吗?该吃的奶还是得让娃儿吃,总的来说,娃儿哭是饿了。”
“本家郎总,说是这么说,我那妮子不给,你不能一棒打昏了让她给吧。”
“那是那是。不过,我听龙书记说,咱们郎家祖先驯养过黑熊与日本鬼子战斗,郎家后人难道还怕老熊不成?你闺女兴许不是看到老熊得的病,兴许不是恐惧症呢,到大医院去找专家看看。”
“人家樱子差点被老熊吃了,全身抓伤,咋不是熊吓的!”旺坨说。
“是呀,樱子遭孽,要不是在老熊咬她时装死,早没命了。”五亥说。
“不死是命大,她去县医院看过了,吃过不少药。”郎立木说。
五亥也是种药材的,他建议说:“在咱们山谷得的病,得用山里的药,山外的药没用的。”
这一来,大伙都献方子,有说吃癞蛤蟆的,有说吃川芎、朱砂的,有说打死一头熊炖一只熊心的。霍四斤说:“这有啥用呀,你外孙哭成啥样了,让樱子给奶吃不就行了吗?”
“哭成啥样?人样鬼样与你什么相干,四斤,你对我有意见。”
见郎立木垮下了脸,霍四斤的笑意僵了,说:“立木组长,我敢对你有意见吗?你是对的,你妮子是对的,我不过吃了咸饭操淡心。”
郎立木捏着一把纸张,手都在抖,心里五味杂陈。龙天禄对大伙说:“我看大家现在可以替立木去各个路口贴贴纸条,兴许这招管用呢,过去小娃子哭不都是这样贴的吗,好不好?”
大伙就说,咱们各自带几张帮立木去贴就行啦,明天早上也来得及,大家捡有人经过的地方贴。霍四斤说:“我明天运酒去县里,你多给我几张,我大街上贴。不过,讲良心话,我觉得没啥用,樱子又不能吃药,吃药了就不能喂奶,这是个矛盾。”
大家就散了。临走时龙天禄告诫他们,千万别以身试法,不要去打什么老熊挖心煮了吃的主意,没人给你们送牢饭。
龙天禄为了搜集民间故事,就与郎总去了独丘柯有田的家,想听他讲故事唱民歌。他的笔记本随身带,随手要记点什么,他常说的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上次龙天禄在柯有田家住过一晚,但这天听说龙书记和郎总都去他那儿住,有点支吾犹豫,说你们住不习惯,床倒是有。龙天禄说,郎总也是民歌大王,你们可以互相切磋,咋不好?柯有田这才答应。
在路上,柯有田似乎有心事,龙天禄主动问:“那个旺坨和五亥咋都跟你唱别腔?还是邻居嘛。”柯有田呵呵一笑,叹了口气,说:“旺坨是二黄八调的货,他表叔五亥,跟他一窝的地老鼠。”走到门口,墙上挂着一件衣服,是柯有田的,他拿起来,土匪狗朝两个进来的生人叫了,刚才不一起喝酒啃骨头了吗,翻脸不认人了。柯有田踢了狗一脚,取下衣服对龙天禄说:“是旺坨他妈给我钉了扣子的。”他说这话显得有几分炫耀。是那个吴金秀吗?龙天禄认得的,年纪不大不小,但收拾得干干净净,她背一个孙子,抱一个孙女,又背又抱,还提了一只土鸡来感谢龙天禄,说是感谢他帮她家旺坨买五黑鸡鸡崽。
“这狗服你呀。”郎加才对柯有田说。
“咱之所以要这条狠狗,就是对付那个二黄八调的旺坨,他比狗都不如。”柯有田恨恨地说。
“邻居得搞好关系呀。”龙天禄说。
趁郎加才去厨房洗漱,柯有田低声对龙天禄说:“龙书记你来得正好,我是要找个没人的时候跟你说两个事,我没地方说,山谷里不想说,也没人说,给肖书记说吧,他不一定听,讲这些烂事说不定还把我吼一顿哩。”
龙天禄让他说,他于是就说了。一是,希望龙天禄帮他去给旺坨做做工作,不要对柯有田与他妈的事横拦竖挡,吴金秀死了丈夫,他死了老婆,这不正好两个可怜人在一起搭伙过日子度晚年嘛,可旺坨和他表叔都反对。还一事是与霍四斤有关,霍四斤这人他不喜欢,这人虽说酿酒,但一身狐臭味,据说霍四斤年轻时打了不少狐狸吃,因此染上了狐臭。后来搞酿酒,还是狐臭。
有一天,霍四斤给柯有田送来了一壶“水波荡漾”酒,就说想找他换一下地,用一亩独活地换柯有田的三亩挂坡地,霍四斤说他想多种点苞谷酿酒,挂坡就挂坡,没有事的,苞谷又不吃肥,耐旱,好管理。
霍四斤的独活地在山谷里,地势高朗,独活长得很好,收入肯定比挂坡地高,挂坡地贫瘠,不产粮食。柯有田说,那天霍四斤的老婆煮了一锅鸡,还拿出了十二年的陈酿好酒。酒是喝了,鸡也吃了,酒一醉柯有田就罩不住场子,人就晕了,就答应换了。但柯有田坚持,他挂坡地里的三棵柿子树要给他留着。他就是想柿子树要保住,挂坡地在山崖畔,柯有田年纪大了,又有眩晕症,不能在挂坡地干活,一恍惚,保不定就从崖上栽下来。他晕过,掉到了岩缝里,否则命早没了。霍四斤夫妻不停给他灌骚尿,不停给他说好话,说你柯哥要那柿子树啥用呀,你爬上树摘柿子,一恍惚,不也从树上摔下来吗,那不比种地死得更快。柯有田糊糊涂涂地想那也是,算了,就答应全给他。可洪水一来,山谷淹了,独活没了,他就想将那挂坡地要回来,想请村里出面调解。龙天禄书记因为帮霍四斤发展酿酒还帮他推销,他会听龙书记的。
这两件事都棘手,后一件可以协调,山谷里的人认死理,谁知道能否说得通。你自己愿意的,水淹了补偿,但是否还你原来的地,得要霍四斤同意。
龙天禄去看了郎立草挖掘的情况,他是真挖,在那儿已经干了一年多,天知道他会挖成啥样,说不定就挖通了呢。郎立木说,他劝说不了他弟,除非,你把他抓起来,否则,他是一定要把落水孔挖通,把他爹的坟从水里挖出来的,不要低估他的拗劲。
龙天禄与郎加才睡一个门板搭的铺上,夜已深了,刘老聋留下的狗,咬得很紧,柯有田说,它咬了两天,谁知道山谷里会发生啥事呀。郎加才关心的是他竖的雕像会不会被人砸,因为晚上喝酒的时候有人预言会砸。
“别担心,要让老百姓得到好处,他们才会真心实意地拥护我们。我认为瑶姬湖是一个上天的大礼包,应了一句老话: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坏事不是变成好事,坏事肯定是好事,我信这个。黑熊山谷会迎来一个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咱们竖这个雕像这个碑,才刚刚开始。”
“我担心才开始,你就回县城了。”郎加才说。
“其他人再接着干呀。”
“龙哥,我听说我那个本家傻兄弟,快要挖穿了。”
“听谁说的?”
“竖碑时看热闹的人,说这里迟早是个旱湖,人家郎立草挖的地方都能听到暗河里的水声了。”
“暗河里的水声?”
“就是,他们说,你们领导整天就想着整大的,没为老百姓着想,这一淹,生产生活都停摆了,难道野鸡潭不好吗?草场不好吗?应当要上面开挖掘机来挖这落水孔。”
“水有啥不好的,村民鼠目寸光,以后,这一湖水就是聚宝盆,他们不懂。你说听到暗河的声音,我天亮后去听听,明明来测量的人精确定位后告诉我,他挖的地方离原来的落水孔有六七米的距离。”
“那你咋不告诉他呢?这不是坑人家傻子?多可怜,人家还挖了一年多哩,这不道德。”郎加才生气地说。
“你去告诉你本家吧。”龙天禄太困了,他已经半迷糊。
土匪狗因为持续干吠,像是催眠曲。风把窗子扒拉得哗哗直响,山谷里的浪涛声此起彼伏,把清澈湿润的空气带向枕畔。远处,婴儿的哭声在水面上翻滚摔打,这娃儿孤零零的哭号真是揪心。在巨大荒旷的山谷,所有的生命被分割成孤岛,所有的呼吸都蜷缩在黑夜的深罅里。但是,如果你选择在这样的地方生活,你必须忍受,包括刚出生的小孩。他们慢慢长大,就成了山谷里的人。山冈上的山毛榉和巴山冷杉的呼应倒不像是看冷,像是要冲下来,围住那汪在秋天越来越寒凉的水面,把它踏平、吸干。夜晚没有风景,只有混杂的、令人悸动不安的声音,所有的声音都在捣蛋,告诉人们,能够无视的、笃定的,才能安然活下去。此刻的龙天禄在这些声音宏大的混响中睡着了,他喜欢这样的夜晚,在水波声中,他变成了一叶扁舟,载着苞谷酒,在水面上荡漾、滑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