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山羊咖啡馆的生意一天不如一天喽。在它巅峰的时候,不要说大厅,就连外庭的那些座箱都坐得满满的。但是,冷清了好哇,冷清的咖啡馆才像咖啡馆。咖啡馆本来就有两大类,一类在闹市区,它们是游客的歇脚处,要不就是写字楼里的年轻人临时的会议室,这一类咖啡馆的内部挤满了人。它们的产出高,投入也高,在好看的流水背后,利润其实很有限。另一类却暗藏在都市的角落,在深巷,要不就是小区的拐角,它们吸纳的是一些回头客。回头客所消费的就不再是咖啡喽,而是时间。时间是一个多么阴险的东西,很难缠,许多时候,人们必须借助于商贸才能对付它——老山羊咖啡馆坐落在一个偏僻的小区西侧,内装和外装都极其简陋,像极了高速发展时代幸存的钉子户。事实上,它就是多年之前的钉子户,调性和周边的一切都格格不入。这一来老山羊咖啡馆自然就带上了破落的、缅怀的和好死不如赖活的独特风格。它的气场很别致,仿佛在时间的背面,也可以说,在时间的死角。
老褚在39岁的那个冬天感冒了,十分平常的一件事。不同寻常的是,老褚的体温特别地高,尤其是夜间。老褚就此成了一只猫头鹰,一到夜间,他的瞳孔就向左右两侧撑开了,圆溜溜的,无限的精光咄咄逼人。那就吃药呗。先是阿莫西林,后来是罗红霉素。都不见好,不见好就只能换药。换成盐酸莫西沙星片之后,烧没退也就罢了,老褚居然还加上了通宵咳嗽的毛病。毛病加了,药也得加,老褚又加上艾司唑仑片,效果也不显著。就在通宵咳嗽的那段日子里,老褚对感冒滋生了一种彻骨的恐惧——它是一种高亢的慢性病,一到夜间他就呈现出非人的状态,亢奋啊,能通天。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体温表显示,他的体温其实已经正常了。老褚一边咳嗽一边望着自己的体温,知道了,体温表在撒谎。谎言血红血红的,笔一样直。老褚是怎么知道体温表在撒谎的呢?因为他还在烧。身体可是不可能撒谎的。老褚望着镜子里的猫头鹰,它的瞳孔充满了张力,像神的降临。伴随着神的降临,老褚的睡眠出现了严重的问题,他开始失眠。这就比发烧严重多了。老褚只能再换药,酒石酸唑吡坦片。就这么折腾了大半年,太太说,我还是带你去看医生吧。医生又能怎么样呢?还是开药。结果是这样的,医生敢开,老褚就敢吃。老褚就这样和草酸艾斯西酞普兰、米氮平、劳拉西泮、阿戈美拉汀纠缠上了。天黑了吃,天亮了也吃。吃过来吃过去,老褚吃药居然吃出了新风格,豪迈了,雄健了。他大碗喝水,大口吃药,一把一把地干。一年之后,精疲力竭的、同时也有点发胖的老褚终于迎来了他的四十岁生日。这个一辈子都没有写过诗的中年男人决定给自己写一首诗,是旧体诗。准确地说,是“宋词”。天亮时分,《念奴娇·不惑怀古》横空出世——
阿莫西林,
米氮平,
酒石酸唑吡坦。
罗红霉素,
阿奇霉,
盐酸莫西沙星。
艾司唑仑,
左氧氟沙星,
阿戈美拉汀。
劳拉西泮,
草酸艾司酞普兰。
可惜了,只有上阕。写完了上阕老褚的体能就不济了,他气喘吁吁的,被这首半拉子《不惑怀古》吓了一大跳——“宋词”的语风居然也可以如此跌宕和如此嶙峋,直接就抵达了后现代。老褚抿了一口水,含在嘴里:是的,都后现代了,他哪里还能“不惑”呢?事实是,他白天惑,夜间惑,床上惑,床下惑,惑过来惑过去,老褚终于对着阳台上的窗户惑上了。——老褚的家在26楼,只要一有空,他就会走到阳台的窗前,脚下是遥不可及的地面。地面凭什么就遥不可及呢?不可理喻,很荒谬。他对他的太太说:“我想把自己站成一块玻璃。”老褚痴迷于玻璃也不是一天两天了——玻璃是整个物质世界最为独特的存在,它在知觉之外,几乎等同于不存在。这一来老褚就格外渴望能成为一块玻璃。夜深人静的时候,老褚盯着玻璃,猫头鹰那样,带上了没头没脑的机警,正着脑袋看,侧着脑袋看。可他看见的并不是玻璃,而是夜空。城市的夜空是多么的斑斓,青一块、紫一块,很像老褚他自己。老褚唯一能做的就是伸出手去,他想摸一摸自己。然而,老褚的努力一次也没能成功,他的手被玻璃挡住了。——如果把玻璃推开,那会是一个什么样的结果呢?玻璃势必会从天而降。它会阒静地、以左切右割的方式飘向地面。事实是,玻璃永远也不可能抵达地面,它只是失重,没完没了地失重。一想起这个,老褚的双眼就黑了,腿也软了。老褚惭愧啊,猫头鹰就此失去了它的俯冲。——老褚的太太显然已经注意到老褚和窗户之间的关系了,她当机立断,换房。立即换房。她把自家的住房从26楼换到了底楼,因为是垂直对换,两套房一样的面积、一样的朝向、一样的结构,老褚的太太却贴出一大笔钱。那就贴呗。老褚没有参与这笔交易,他不想涉及有关房子的所有问题。——他就是做房地产生意的,一个庞大的连锁中介。可他的老板已经失踪一年多了,也就是所谓的“跑路”。老褚的老板像一个另类的魔术师,道具都在,他却把自己变没了。生不见人、死不见尸。老褚从老板并不存在的背影上看到了另一种人生的模式,那就是隐匿。是隐匿拓展了生死,超越了生死,这也是后现代。隐匿作为一种极为高冷的存在,所有的哲学都忽视了它,只有药物与半拉子“宋词”才能够接近它、揭示它。
一场漫长而又神奇的感冒彻底改变了老褚。停药之后,老褚不想出门、不愿见人,就想辞职。在无数个夜晚,他其实已经辞了一万多次职了。可问题是,他的老板跳出了生死,隐匿了,老褚又能向谁辞职呢?这一来老褚就更不想出门、更不想见人了。老褚只能再吃药。就这么反反复复,说奄奄一息都不为过。老褚的太太看在眼里,差不多也奄奄一息了。她做的是外贸生意,要说有钱吧,说不上,要说没钱吧,确实又有那么几个。这个介于有钱和没钱之间的女人对老公说,在小区的附近开一家咖啡馆吧——只要请几个咖啡师,你呢,也不用出门,也不用见人,每天坐在咖啡馆的角落里喝几杯咖啡就可以了。老褚没有答应,也没有不答应。咖啡馆算什么东西?他怎么能够靠板蓝根一样的褐色液体去支撑他的人生呢?老褚的太太没有等待老褚的态度,她又一次当机立断。也就是一百来天的工夫,她就把一切都张罗好了。老褚晃悠过去,一看,就一间平房,室内的面积连50平方米都不到。这哪里还是咖啡馆呢,完全没有“生意”的模样。即便如此,老褚的太太还是从不到50平方米的空间里隔开了一个小小的偏房,附带着开了一扇窗——这就是老褚的专属小天地了。只要关上门,老褚既可以“不出门”,老褚也可以“不见人”。这就“挺好”了。老褚一屁股坐下去,面对着窗户,十个手指头在老板椅的扶手上次第敲打,无声无息。老褚对太太说:“这里好,回头把家里的《史记》给我搬过来。”出于专业的需要,这一套《史记》是老褚21岁那一年买下来的,那时候他还是大三的学生呢。可他一页都没读过。那就慢慢补吧。就着老山羊的咖啡生意,老褚每天都要把自己关在6平方米的小书房里,之乎,者乎,也乎。然而,因为药物的缘故,老褚发现,他的记忆力出了大问题,几乎已经不能叫记忆力了。前脚读、后脚忘。这就太奇妙了,这样的阅读经验前所未有。问题是,老褚问了自己一个问题,他为什么要记得呢?开卷有益,这话对;边读边忘,这话也对。——这样的阅读完全可以确保一件事:历史永远都在纸上。多么正确,幸哉,妙哉,快哉。
马克是老山羊的常客,时髦一点说,是老山羊的老铁,差不多天天来。马克有可能姓马,名克,也可能是Mark或者Marc,这些都不影响他对咖啡的热爱。马克通常是在下午的两点到三点之间来到咖啡馆,——在这之前,老山羊的生意会有一波小小的高峰,周边的年轻人会聚集在这里吃午饭,差不多可以到半满座的地步。老山羊其实并不提供午餐,可年轻人自有他们低碳的生活,他们自带盒饭,借用咖啡馆的微波炉热一下,午饭也就得了。点外卖的也有。不要小看了这些外卖哥,送外卖的再加上取外卖的,一旦穿梭起来,那就是络绎不绝,老山羊的生意兴隆着呢。可店长是知道的,这个生意兴隆也就是十几杯咖啡的事儿。高峰一过,老山羊说空就空。
老山羊空了,马克来了。换句话说,马克的出现标志着老山羊就此进入了它的经典时刻,寂寥,荒芜。马克出现的时候通常会背一只黑色的双肩包,整个人都凉飕飕的。马克就是这样,即使是盛夏,他也会给人以凉飕飕的印象。进入院门之前,马克都要习惯性地回望一眼,左一眼,右一眼,然后,越过老山羊的外庭,直接来到吧台的外侧。他习惯于斜站,半个身体都压在吧台的台面,面无表情,一脸的床气。他其实是在等。因为是老铁的缘故,每一个咖啡师都是知道的——下午的两点或三点是马克的凌晨,他极需一杯意大利特浓。等意大利特浓搁在吧台了,马克依然面无表情,一脸的床气。他还在等。在意大利特浓的温度合适的时候,马克会端起杯子,仰起头,一饮而尽。对马克来说,这一杯意大利特浓可不是咖啡,而是夜空的烟花,它会在马克的口腔怦然绽放,彻底照亮马克幽暗的体腔。被照亮的马克很快就活过来了,他来到窗前的角落,那是他固定的座位,取下他的双肩包,掏出手提电脑,另加两部手机,十分缓慢地铺在桌面上。咖啡师这才开始给马克做早饭,一杯SOE手冲,一只羊角可颂。马克的一天这就算开始了。
马克的咖啡量惊人,每一天都在五杯以上,多的时候七八杯也是说不定的。这就保证了马克每时每刻都可以守着他的咖啡,全神贯注地,也可以说魂不守舍地望着他的电脑。全神贯注和魂不守舍通常不兼容。可马克的独特之处就在这里,他在任何时候都可以使无法兼容的东西在他的身上合二为一。咖啡师们当然注意到了,马克有两部手机,可他的任何一部手机都没有动静,他没有来电,也从不拨打。那两部手机和马克也是不兼容的。慢慢地,咖啡师们也就形成了一个共识——马克之所以出现在他们这里,全因为斗转星移,那是天体物理才可以弄清楚的一件事。
——可咖啡师们有眼不识泰山了。马克是谁?人家可是咖啡这个行业内的大人物呢,大学一毕业就做这一行了,最巅峰的时候在30多个城市内有过101家分店。这当然不是他的全部。他有小目标,40岁之前在100个城市开出500个分店。然而,他被101这个点卡住了,101成了马克致命的拐点。——他的月报销量就是在101家分店开张之后出现下滑的。网络把这样的下滑命名为“断崖”。马克请人算了一卦,是101这个数字不好。后来呢,就成了102这个数字也不好,103更不好了。糟糕的断崖式下滑摧毁了马克,他得了一种慢性病,感冒。一到夜间就会变成猫头鹰。变成猫头鹰的马克在夜深人寂的时刻终于解开了一道流传了千百年的数学之谜:在你运气好的时候,所有的数字都是幸运数;反过来,所有的数字都代表了厄运。马克必须自救。他自救的办法相当古老、相当时髦,销售充值卡。马克发出了指令,在同一个时间,103个分店大面积地销售充值卡。然后呢,这个世界就在马克的面前失踪了,没有了。用马克自己的说法,他“把这个世界还给了世界”。
说起来真有点不可思议,是马克第一个发现老山羊的咖啡口味不对劲的,那还是马克刚刚出现在老山羊咖啡馆的那会儿。利用和咖啡师闲聊的工夫,马克发现了,老山羊咖啡馆的咖啡就是一笑话,所有的咖啡师对咖啡都惊人地无知。——他们只知道一件事,借助于高温,从双头的奥斯托利亚咖啡机里流淌出来的东西那就叫咖啡。笑话了嘛。要管。马克提醒自己,要管的。可马克并不着急,在有意和无意之间,他有一搭没一搭地,开始了他的系列讲座。咖啡师就这样,必须使用系列讲座的方式进行系统的培训。咖啡师们毫无察觉,他们哪里知道他们已经开始接受最科学的专业辅导了呢。马克的讲授那可是润物细无声的:关于豆子、关于烘焙、关于萃取、关于研磨、关于颗粒、关于水洗还有日晒。当然了,重点必须放在颗粒、时间和温度的相互关系上,那可是咖啡的命根子。这里头有协调与妥协,有制约和反制约,自然也包括不同偏口的灵活性。马克的讲座并不涉及配方。配方的问题自然不用咖啡师去操心。
如果室外的气温合适,马克也会端起杯子,一个人在外庭里走走。这里是不能被叫作院子的,因为建筑物走向的缘故,在建筑物与建筑物之间,很容易形成一些不规则的空地。老山羊的外庭就是这样一块空地,它不属于任何人,反过来说,它也可以属于任何人。老山羊就把它利用起来了,座箱是贴墙的,几张椅子就在樟树的树冠下面。但真正引起马克关注的还是庭内的两只流浪猫,一只有重耳,显然是简州猫,白底黑斑;另一只似乎是狸花猫,有漂亮的淡黄色的虎纹。显然,它们并不是一家子,却相安无事。它们选择了角度相对的两只不同的座箱,各自安了家。马克留意到了,简州猫没那么害怕人,姿态又舒展又从容;狸花猫则刚好相反,贼头贼脑的,对外部世界的每一个动态都保有神经质的戒备,每走一步都保留着撤退的动机。好在这两只猫马克都喜欢,马克最为赞赏的是它们的动态,无论它们怎样跑动,哪怕是大幅度的跳跃,它们的身体都是消音的,和任何东西都不构成撞击,它们永远都不会发出哪怕一点点的声响。它们是多么抽象,几乎脱离了物质性。这才是生命的正确的方向。
这一天马克正打量着猫,后来他抬起了头,看樟树的树冠。他终于想起来了,这是一家咖啡馆,接近于野狐禅的咖啡馆。名字倒是不错,野心勃勃的,老山羊。它居然也配叫老山羊。马克品尝了一口手里的咖啡,咖啡的味道沉重、扩张,饱和度高,偏酸。这是他的口味,也可以说是他的偏口。是的,这里的每一款咖啡都带上了马克的偏口,他的偏口就是老山羊的标准。一想起这个,马克就笑了,笑容的上方万里无云。老山羊拥有了马克的味道,简言之,马克拥有了老山羊。
老褚和马克的见面有些突然。马克来到了外庭,意外地发现外庭站了一个人,那个人正是老褚。老褚就那么站着,在看樟树的树冠。马克看出来了,眼前的这个人显然不是来喝咖啡的,他的模样和咖啡不搭。但马克突然就觉得是另一个自己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像照镜子。可那个人和自己哪里都不像,那个人白衬衣,蓝黑色夹克,蓝黑色西裤,黑皮鞋,是刚刚离开了写字楼的样子,偏胖。老褚显然也注意到了,有人在打量自己。老褚就觉得是另一个自己正站在自己的面前,像照镜子。可那个人和自己哪里都不像,那个人一身的运动服,运动鞋,高大,偏胖,看不出身份。——因为长期的、相同的生理困境,因为长期的、相同的药物所导致的生化反应,老褚和马克的眼神与脸色出现了某种趋同的迹象。这一来,他们身上的气味就拥有了族群性,说社会性也行。余味深长。马克对着老褚礼貌性地点点头,老褚也对着马克礼貌性地点点头。点过头,马克回到了老山羊的内室,而老褚则走进了他的小厢房。两个人都悄然无声。
马克再一次走进老山羊已经是好几个月之后了,是傍晚,天空上挂着斑斓的颜色。他的归来给老山羊咖啡馆带来了一场最小规模的庆典。这当然可喜可贺了,——从每一天都准点出现到突然间杳无踪迹,咖啡师们都以为他们再也见不到马克了。这在咖啡馆是常有的事,谁还会在同一个咖啡馆里待上一辈子呢。马克并没有失踪,他大声地告诉空空荡荡的老山羊咖啡馆,他只是依照自己的计划去沙漠里生活了几个月,是医生建议他去晒太阳的。咖啡师们发现了,归来之后的马克很黑,相当地黑。他的脸上却多了一道划痕,——短暂的庆典之后,马克斜站在吧台的外侧,是斜着站的,半个身体都支撑在吧台的表面,开始等。咖啡师先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递过来一杯意大利特浓。然而,咖啡师们忽略了一个重要的细节,马克过去的斜站是左式,这一次却成了右式。他左侧的髋关节经历了一场惊天动地的撞击,已经换成了不锈钢,向左弯曲的时候马克多少有些不方便。——俱往矣,马克用他右手的大拇指和中指把玩着咖啡杯的沿口,其实是让他的杯子在原地打转。在手指上的温度合适之后,马克端起意大利特浓,仰起头,一饮而尽。马克抿着嘴,摇了摇头,说:“味道不对。一股水味儿。杯子的内侧没擦。有水珠。”咖啡师说:“你回来了,这不高兴的么,忘了。——我给你重做一杯。”马克说:“不必了。”他用他右手的食指戳了戳吧台,是三下,说:“下不为例。”
就在马克交代“下不为例”的时候,他的余光留意到大门的玻璃上有一样东西闪现了那么一下,似乎是一颗脑袋。定睛一看,却什么都没有。马克当然很了解自己,在那场惊天动地的撞击之后,他的视力出了一点小问题,有时候会出现幻视——所谓幻视,就是能看见并不存在的东西。马克很不喜欢幻视,他何德何能呢?他的个人世界凭什么就大于这个世界呢?在夜间,好端端的,黑咕隆咚的,他的面前就会出现一个并不存在的人,那个人要么堵在他的正前方,要么堵在他的侧前方。这个感觉太糟糕了。这个感觉在提醒马克,人是一个变量,第一眼有,第二眼没有。到底是有还是没有呢?还不确定了。但马克是知道的,他在大白天并没有出现过这样的视觉状况,那么,玻璃上一闪而过的大脑袋究竟是有还是没有呢?马克终于对自己很不放心了,他决定验证。他来到了门前,推开门,他多么希望外庭正站着一个人哪。然而,没有,外庭空无一人。马克内心随即也就空洞了,他的空洞随着樟树的树干爬了上去,直接就跨越了树冠。
马克不死心,他在外庭耐心地寻找。马克的耐心最终得到了回报,他在老山羊咖啡馆的旁边发现了一间偏房。他走了过去,蹑手蹑脚地,无声无息地,他的步行动态像极了简州猫,当然也像狸花猫。他站在了小偏房的门口,立住脚,打算敲门。可马克很快就注意到了,小偏房窗户上的窗帘背后有灯光。换句话说,房间里有人。为了避免冒失,他把他的脑袋对准了窗帘与窗帘之间的缝隙。他凑了上去,可他什么也没有看见。他的视线被什么东西给挡住了。
——老褚在第一时间就看见马克了,因为在读书,其实也没有看实在。他只是看见一道身影在外庭划过了那么一下,体态有点像马克。老褚摸了摸下巴,他是知道的,不可能是马克,这个人大半年之前就失踪了。说起马克,老褚对他的印象相当不好,咖啡师们多次在老褚的面前说起过他,是当笑话说给老褚听的。——他怎么就不拿自己当外人的呢?他都把老山羊当作他自家的咖啡馆了。老褚到底是老褚,他可没拿咖啡师们的汇报当笑话听。老褚看到了马克的侵略性,马克看上他的咖啡馆了。他早晚要把老褚的咖啡馆给盘走。对这样的人老褚又能有什么好印象呢。好在马克后来失踪了,老褚这才放松了对他的戒备。——会不会是马克再一次杀回来了呢?老褚不放心了,他悄悄走出了他的小偏房。透过大堂的玻璃,老褚看清楚了,清清楚楚的,是马克。老褚的心脏一下子就拎了起来,怦怦跳。真是贼心不死呢,迂回了一大圈,还是贼心不死。也是,这么好的一家咖啡馆,他怎么可能轻易就放弃呢。老褚立即回到他的小偏房,无端地紧张,无端地愤怒。他关上门,拉上窗帘,一屁股陷入了他的座椅。老山羊咖啡馆说什么他也不会让的。当然了,天底下也没有不能做的生意,关键还是价位。如果马克一定要做成这笔买卖,什么样的价位才是合适的呢?老褚实际上是被这个问题给难住的。老褚有一个强烈的预感,用不了多长时间,马克就会来到他的小偏房。那是一定的。一想起这个,老褚的双手就交叉起来了,放在了小腹部。两个大拇指在迅速地相互环绕,仿佛无尽的追逐。他意识到了态势的严峻,相当地严峻。也急迫。这严峻与这急迫是历史积累起来的,一日复一日,慢慢地就积累到了今天的这个地步。——他和马克之间当然会有一次历史性的见面,就在这里。不是今天就是明天,不是明天就是后天。对,是面对面。要不要把太太也叫来呢?老褚突然就是一阵窒息。他严阵以待。
老褚在严阵以待。他似乎已经意识到了,马克正在向他的小偏房走来,大步流星。他站起身,侧着耳朵向窗外听,外庭并没有动静,那就只能看看了。老褚把他的脑袋凑到窗帘的缝隙上去了,却什么也没有看见。老褚只能把脑袋往后挪动了一些,这一次他看见了,是一个瞳孔。两个人的瞳孔是那样地近,全新的生活就是这样开始的。
责任编辑 蒋 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