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时当大唐之初,张若虚在《春江花月夜》中提出了一个问题:人与月何时初见?
他并未等待回答。在现代标点的版本中,“初见月”“初照人”之后都跟着问号,这问号当然不是张若虚标出的,他的问只是浩叹,叹时间之无极、人世之渺茫,从何说起啊,不知从何说起。
人与月何时初见,若执意要问,就是一个人类起源问题。但张若虚意不在此,恰如人与人的初见,紧要的不是相见,而是一见之下心为之动,一念之间一往情深。春江一问,若虚若叹,但也可以坐实为一个情感和诗学的考古问题:在何时,明月于仰望凝望中成为了审美的对象?这颗星体从何时开始成为了地球上亚洲大陆东端的人们遥寄情思的处所?这是一个可以被标记、被讲述的事件吗?它发生于何时何地何人?
月出皎兮,佼人僚兮。舒窈纠兮,劳心悄兮。
月出皓兮,佼人懰兮。舒忧受兮,劳心慅兮。
月出照兮,佼人燎兮,舒夭绍兮,劳心惨兮。
——人与月的初见,这一事件发生在春秋时代的陈国。陈是小国,国都宛丘,今之周口市淮阳区。一条淮水自西向东流,淮阴在江苏,淮阳在河南。那座宛丘城,至今存有夯土城墙遗迹,名为“陈楚故城”,楚国后来兼并陈国,曾短暂迁都于此。十几年前,我去淮阳,来寻宛丘东门。《诗经·陈风》收诗十首,其中三首以“东门”为题。两千几百年前,东门外有白杨、白榆、槭树、栎树,当时的陈国应是盛产麻布,“东门之池,可以沤麻”(《东门之池》),水塘边是簇簇蒲草。
在东门外,我看见,一位姑娘在榆树下起舞,“不绩其麻,市也婆娑”(《东门之枌》),是良辰是阳光灿烂的日子,别待在家里,别织布啦,让我们跳舞吧!少年男女在山野成群游荡,“彼美淑姬,可与晤歌”(《东门之池》)。人群中,他呆子一样望着她,“视尔如荍”,那跳舞的姑娘,她是一树花,她浑身绽放着锦葵,每一朵花上都印着婆娑素手,紫色荡漾淡出了粉色,她在笑,笑声清扬如鸟,直飞到蓝天上去,她不看他,她不看任何人,她只是飞翔在自己的笑声里。忽然,飞过来了,她又翩然飞去,然后,那个男孩子张开手掌,我看见,那是几粒紫红的花椒,“贻我握椒”,刚才那一瞬间,她把几粒花椒灵巧地塞进他的掌心。
然后,是宛丘之夜,“东门之杨,其叶牂牂”(《东门之杨》),东门的杨树啊,数不清的树叶在风中击掌,有人在树下遥望。“明星煌煌”“明星晢晢”,那是一颗多么亮的星,但他所望的那个人却没有出现。在这长夜里,有人睡不着了,失眠了,“有美一人,伤如之何?”(《泽陂》)他手里握着那几粒花椒,那是灼热的微火,他的手和他的心都麻了,“寤寐无为,辗转伏枕”。由此地向西,一直到陕西到宝鸡周原,也有一个男子在深夜里不能入眠,“寤寐思服”,“辗转反侧”(《关雎》)。恋慕和思念缠绵、软弱,华夏大地上,从西向东,人们形成了同样的情感结构、同样的失眠和修辞。
陈是巫与舞之国。周武王将舜的后裔胡公分封于陈,胡公的夫人是武王的长女,尊贵的太姬,周天下的大姑奶奶,这风一般的西部女子,她耽爱的事是,巫与舞,她以她的性情塑造了陈国,那是放浪不羁的生命力,是任性和纵情。《陈风》第一首《宛丘》,竟是游荡者之歌:
子之荡兮,宛丘之上兮。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坎其击鼓,宛丘之下。无冬无夏,值其鹭羽。
坎其击缶,宛丘之道。无冬无夏,值其鹭翿。
——你在山丘之上游荡,你越过山丘,山丘之下传来你的鼓声,平原的道路上,传来你击缶的声音,无冬无夏,岁岁年年,你挥舞着如伞的鹭羽,你挥舞着如扇的鹭翿,你是飞翔的白鹭,“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朱熹在《诗集传》里叹了一口气,提笔解道:“国人见此人常游荡于宛丘之上,故叙其事以刺之。言虽有情思而可乐也,然无威仪可瞻望也。”从汉到宋,从毛诗到朱传,老儒们都从游荡中一眼看到了危险,这是摇滚乐演唱会啊,噪音扰民啊。毛诗更是一口咬定“此人”就是陈幽公,问题就更严重了,秩序和威权荡然无存了,无望了看不见了。危险必须消除,游荡必须管控,这首诗必须被解释为“刺之”,必须是委婉而严正的批评。
但是,想多了吧?这世上除了端着“威仪”摆着谱就没有别的好事了吗?纵目望,从冬望到夏,从宛丘之上望到宛丘之下,这是野眼啊,这是多么热烈多么执着的目光,“坎其击鼓”“坎其击缶”,你难道没有感觉到随着“子之荡”而荡的铿锵节拍?你正在挥舞的不是鹭羽而是荧光棒。唯其热烈,所以心伤,唯其有情,所以无望,“洵有情兮,而无望兮”,这是《诗经》中最具情感深度的句子,为什么非得是老儒或保安的警觉目光呢?这是燃烧到蓦然心痛的目光。
这就是陈国、宛丘,白日多情,夜晚情深。就在这里,在那个夜晚,月和人初相见。一个人在大地上所有的人中第一次看见了明月,像后来的无数华夏之人一样看见了明月。
“月出皎兮”——
月亮出来了,它有大光,如此好,如此明亮如此皎洁。“月出”是一个被注视着的、正在发生的行动,断不是月在中天,也不是一弯残月,不是上弦月也不是下弦月,一定是月望时分,“望,月满之名也”(《释名·释天》),阴历十五或十六,也许就是后来的中秋,那一晚日落于西,月出于东,明月盛大圆满。此刻,这个人在宛丘的东门外,他震惊地看着明月从大地的尽头升起浮起,这明月似乎就是为他一人而出。今晚、此刻,他第一次感觉到月亮这么亮,不是“亮”,是“皎”,是一朵硕大无比的洁白的花向着他缓慢地开放。
“佼人僚兮”——
他看见了那个人,那个女人,那个有光的女人,她好像从明月里走出来,她就是一轮明月。“佼人”之“佼”与明月之“皎”同义,都是“好”,是美好,是无以言表的好。“僚”也是“好”。这月这人,这夜晚这世间是多么好啊,是一把攥住心脏的好,他的眼泪都要出来了,明月无限好,他穷尽他所能想起的有限的词,只是为了反反复复含着眼泪说出那个“好”。他不是在描述眼前所见,他只是感叹,满怀惊异和狂喜地长叹,这是多么美,这是多么好。
“舒窈纠兮”——
这个“舒”字,有人认为是发语词,并无意义。你看到后边两章在相同的位置都有“舒”字引领,就把“舒”解释成嗯啊的口水,你可真是书呆子。“舒”啊“舒”,你打开口腔,把这个字放在舌尖上,让气息把这个字吹出,它是多么悠长曼妙,那是迟是缓是轻是舒展是庄严辉煌是整个世界开启慢放模式。明月和美人在你眼中你心中盛大出场,在屏住呼吸的注视中,你血管里的血都慢了都舒了,你搜遍五脏六腑只搜出了这么一个字一个音:“舒——”,然后,你又造出了一个词:“窈纠”,对应那行进升起的“舒”。这是压低的惊叹,是对不可描述之好的命名,那如同舞蹈,但那不是舞蹈,那是舞蹈之精是舞蹈的光,是“翩若惊鸿”之“窈”,是“矫若游龙”之“纠”,惊鸿和游龙又怎能比喻和穷尽“窈纠”。名可名,非常名,在此刻,你是汉语的伟大造词者,你以声音抵达所见,要有光,要有光之“舒”,从身体的深处,你叹一声“窈纠”,给出了音和名。
“劳心悄兮”——
《诗经》中,“劳心”是一个常用词。《桧风·羔裘》中:“岂不尔思?劳心忉忉。”“岂不尔思?劳心陶陶。”《齐风·甫田》中:“无思远人,劳心忉忉。”“无思远人,劳心怛怛。”这不是孟子那颗“劳心者治人”的权力算计之心,这是敏感的、深微的、缠绵悱恻纠结的心,在古华夏的深夜,令人没着没落,辗转反侧。这是中国之心中最早被勘探和指认的内部,在这个幽暗之处,一个人是孤独的,心之思难与人言,以为有一万句终究说不出一句,只有忉忉怛怛陶陶。此时,在这月圆之夜,“劳心悄兮”,这个“悄”,也是“劳”,这颗心,澎湃着激荡着同时“悄”着,这个人屏住了心跳,世界无声人也无息,只有这明月这美人行进而来。
宛丘东门外的这个陈人,他初见这大美,他哽咽了窒息了,今人很难想象他的情感竟有如此强度,但是,请记住,那是华夏的少年和汉语的少年,在此之前,没有人告诉过他明月是如此之美好,没有人告诉过他月光下的美人是如此之美好,没有人、没有语言和诗句教给他如何表达他的所见和所感,他在战栗中为此时此刻眼前心里发生的事造出词、造出句子,他要表达出那种惊叹敬畏,低到尘埃里屏息看着天地一新在眼前缓缓展开……
——是的,这是绝对的初见。张若虚的问题在这里有一个确切的答案:此时此人初见月,明月此时初照人。
上古典籍中,月亮只是作为天象、作为自然秩序的表征被偶然提及,《尚书大传》中有“日月光华,旦复旦兮”,《易经》中,则有“日中则昃,月盈则食”。《诗经》中直接提到月亮的,有《邶风·柏舟》的“日居月诸,胡迭而微”,《小雅·天保》的“如月之恒,如日之升”,《小雅·十月之交》的“彼月而微,此日而微”,皆为直陈,日月对举,岁月周行。比较特别的,是《齐风》中的两首,一首是《鸡鸣》:
鸡既鸣矣,朝既盈矣。匪鸡则鸣,苍蝇之声。
东方明矣,朝既昌矣。匪东方则明,月出之光。
虫飞薨薨,甘与子同梦。会且归矣,无庶予子憎。
据说这是贤惠的妃子与君王的对话。甄嬛说:快起床了该上朝了!四郎说:不,再睡会儿,还早呢,那不是公鸡是苍蝇,那不是天亮是月光。快起来快去吧,去晚了人家又该蛐蛐咱们啦。“予子憎”,是“憎予和子”“憎我和你”,山东话的倒装句真是古已有之。
另一首是《东方之日》:
东方之日兮,彼姝者子,在我室兮,在我室兮,履我即兮。
东方之月兮,彼姝者子,在我闼兮,在我闼兮,履我发兮。
喜气洋洋啊,这是一个新郎,傻小子乐得屁颠屁颠欢天喜地,话痨一样天啊地啊日啊月啊,我那亲亲的妹子啊,娶呀嘛娶回家娶呀嘛娶回家啦!
——总之,此处的“月出之光”和“东方之月”只是单纯的物象,月亮并没有入心,没有被真正看见。作为古老的农耕文明,华夏古人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地观测月亮,根据日月的周行制定历法。月亮和时令相关,和太阳一道标记着我们的时间,决定着我们生产、生活和生命最基本的条件和恒常的节律,“如日之恒,如月之升”,这是天道,是自然。自然而然、熟视无睹,它太重要、太基本,它是恒常默运的循环,上古之人在日常经验中其实想不起日月,更不曾和明月发生精神连接。月亮在夜晚照耀着《诗经》的大地,但《诗经》中的人们似乎是不见月的,直到《月出》,在情感考古的地层沉积中,《月出》是目前所见的最低部最底层,《月出》就是人在情感上、精神上的初见明月,是明月第一次照见人心。从今晚开始,月亮不仅是光源,不仅是时间的标记,明月成为孤独的人、寂寞的人遥望、对照、遐想和倾诉的对象。
今晚的明月和一个无限美好的女性同时出现,这是一个确切的事实吗?还是说这只是诗人的修辞?《诗经》赋比兴,“月出皎兮”仅仅是起个兴吗?或者这是“比”吗?明月是用来比喻即将出现的“佼人”?历代解诗者的主流观点是兴,也有人认为是比。不对,这是兴这是比这也是铺陈其事的赋,语言不得不把空间的共时性转化为时间的历时性,不得不先说“月出”再说“佼人”,但是,让我们回到那个陈人的眼睛,绝不可能是看见了美人才想起了明月,明月之出和美人之出一定是同时发生,这是交相辉映,是辉煌的审美事件,是打开感官的一次炸裂。《月出》是深长的惊叹和叹息,你要读,你要读出声音,你就知道,这惊叹这叹息从第一句开始。
然后,这个陈人,这伟大的诗人,他必须重复,他服从身体内部的潮汐,他对着自己对着天地喃喃低语——
“月出皓兮”,“皓”就是“皎”,还是洁白还是好。“佼人懰兮”,“懰”就是“僚”,就是美就是好,“舒忧受兮”,还是“舒”,但是下面说什么?他哽咽了,他让语言叠韵连绵、自由创生,“忧受”啊,还是“窈纠”,这样的词是在他的身体内部从丹田到唇齿生理性地涌动出来。然后,“劳心慅兮”,“慅”还是“悄”,是悄然涌动。
浪又来了,必须再重复一遍:“月出照兮”,“照”,还是那皎洁的月光,但声音高了,月光更亮了;“佼人燎兮”,那美好的人就是这耀眼的大光;“舒夭绍兮”,“夭绍”,还是“窈纠”还是“忧受”,但音调陡然开敞昂扬;“劳心惨兮”,“惨”,还是“悄”、还是“慅”,但声音颓然而下,俯首低回。
——这首诗结束了,无数的诗开始了。我们不知道他是谁,但今晚这个人无疑可以归入中华文明最伟大的诗人之列。不仅仅因为他是明月的初见者,而且,在这首诗中他展现出令人惊叹的对诗之为诗的绝对直觉,至今依然如新:对无以言表的事物的命名和造词,韵律、回环、重复,这不是技法,这是情感的浪是心脉的跳动。他不仅是第一个情感探月者,他也是汉语诗歌之奥秘的最早最重要的觉悟者之一。在他之后,渐渐地,所有的中国人都会像他那样望月,都会与月亮发生深切的精神连接,明月吸收着寄托着中国人丰富细腻的情感,在汉语中,有了无数望月之诗,但正所谓千江映月,所有的月亮都是他在那天晚上初见的那一轮明月。
但是,还有一个问题,那个女人是谁?月,“阴精也”,在上古观念中,月本来就是阴性的。但《月出》第一次在明月与女性之间建立映照关系,我们想知道,那光耀明月的女人,她是谁?
这神一般的女人,她可能是有名字的,她也许就是夏姬。那是春秋史上最神秘的女人,当夏姬在历史中出场时,当她被注视凝视时,她至少已经三十几岁了,她是寡居之妇,是一个成年男子的母亲,她在同时代的男性中激发起深黑狂荡的激情、欲望、愚行、罪孽和牺牲,她的脸“让千帆竞发”,围绕着她的风暴导致陈国第一次被楚国所灭,对她的追逐甚至影响了春秋后期大国竞逐的力量格局。这个女人光芒四射,这个女人千夫所指,在《左传》和《史记》涉及她的所有记述中,她没有声音,她是一个客体,她几乎像是一次自然灾难,她是偶然形成的隐秘的台风眼,大风起兮而她静默无声。
后世解诗的儒生,他们都是正人君子,他们不理解,《月出》中看见明月看见美人,有什么必要那么激动,有何“劳”有何“悄”又有何“惨”,他们必须给出一个理由:那晚所见的女人就是夏姬,于是,这一串“劳心”就是正当的忧君忧国忧民。
他们并非全无凭据,在《陈风》中,紧接着《月出》的就是《株林》,那倒几乎肯定指的是夏姬之事:
胡为乎株林?从夏南?匪适株林,从夏南。
驾我乘马,说于株野。乘我乘驹,朝食于株。
——《诗经》中有几首诗我极不喜,这是其中之一。《株林》是小人之诗,不必详解其意,你也能在字里行间嗅出那种猥琐、阴暗、鬼鬼祟祟、飞短流长,寡妇门前是非多啊,窥视和流言蛇信子一般吞吞吐吐、欲言又止。株林正是夏姬所在的采邑,陈国的国君灵公由宛丘向株林的疯狂奔赴,决定了陈国的命运。
对后世的解经者来说,孔子删诗,为什么要把《株林》系于《月出》之后,难道不是有意的吗?进一步合理推断,在陈国,还有哪一位女性美得如此惊天动地、灾天祸地?只有她,只有夏姬。
夏姬,关于她的故事需要另写漫长的一篇。现在,我们只需知道,对当时的人来说,她的美不仅是绝世逆天之美,而且是危险的、邪恶的。在廉价的美大规模生产和复制的时代,现在的人很难想象那是一种什么样的美。《诗经·鄘风》中的《君子偕老》据说是咏唱卫宣公的夫人宣姜,诗人神魂颠倒,喟然长叹:“胡然而天也?胡然而帝也?”这令人胡天胡地的女人“委委佗佗,如山如河”。《诗经》之后,人们再想不起用“山河”形容女性之美,那是青铜时代的大美,你凝视着青铜器上的花纹,你想象一下,在如此狞厉森严坚硬强悍的世界中闪耀着的美是什么样的美,想象一下,在殿堂之上,在熊熊火炬和金光闪闪的列鼎之间,你看到的这个女人的美是什么样的美?那就是“如山如河”,如虎豹之踞高岗,那必是一种极具强度的美,这样的“好”,是难以言喻的危险的“好”,这个女人对所有的人构成了巨大的压力,她迎面而来,如山如河,有自然之力洪荒之力,她既是一个视觉和感官的奇迹,又召来了深深的畏惧,这是对那个社会共同体的威胁,她昭示着不受礼法秩序约束规训的荒野。
——好吧,也许那晚和明月同时出现的真是夏姬,而东门外的那个男子,他的震惊和“劳心”就具有了更为混沌幽暗的深度。他可能不仅仅是忧君忧国,他还意识到了自己的脆弱,他为自己的脆弱无助而战栗。他可能还在混沌中抵达了一个纠结的洞见:美是危险的,美可能是背德的,美和善并不一定是一体的。在后来,这个洞见会持久地以各种隐微的方式表达出来。
陈灵公在位十四年,从公元前613年到599年。假定这场心灵的风暴起于最后时刻的前一年,那就是公元前600年,2625年前,那年中秋,人世初见明月。
那年宛丘城外的那个人,那个初见明月的陈人,如果他有一双眼,从春秋战国望到两汉,再望到唐宋,他必是感慨万端。他把那年初见的那轮明月引入人世人心,如镜如梦如泡影,望不尽人世沧桑人心劳碌。
但屈原竟是例外,屈原是强力诗人,另有怀抱,他不受《月出》影响,并未把月亮作为寄托情思的、审美的对象,在《天问》中,他像天文学家一样发问:“夜光何德,死则又育?”为什么月有盈亏?接着,他的问题转向神话:“厥利维何,而顾菟在腹?”为什么月中会有玉兔或蟾蜍?而到了宋玉的《神女赋》,《月出》的影响已是昭昭在目,那神女款款而来,“其始来也,耀乎若白日初出照屋梁;其少进也,皎若明月舒其光。”——后一句完全是化自《月出》。
渐渐地,在那陈人的遥望中,月亮上不唯有蟾蜍或玉兔,月亮上还有了人。日和月有了一个想象中的根本区别,月是一处有人、属人的所在,是孤独离异的女人所居之地。
汉初淮南王刘安编著的《淮南子·览冥训》中写道:
譬若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姮娥窃以奔月,怅然有丧,无以续之。何则?不知不死之药所由生也。是故乞火不若取燧,寄汲不若凿井。
“嫦娥奔月”,最早的记载不过如此。刘安以此为喻,说明乞火不若取燧的道理。当初后羿千难万险上了高原向西王母求来不死之药,竟被夫人姮娥也就是嫦娥吃了,后羿望月,“怅然有丧”,因为“无以继之”,只有这么一副药如今已在月亮上,再去求西王母怎么张得开口。道理就是求人不如求己,必须开一家药厂自主研发,掌握核心技术。这是嫦娥奔月在现存文献中的第一次出现,但显然这个故事在刘安行文时就已广为人知,所以信手拈来用于说理。
我们无法确知嫦娥奔月更早的起源,很可能和后羿射日一样,是战国时期形成和流行的神话。神话是不讲理的,我小时候,听到这两个故事就心生疑惑,后羿何许人也?那是射日的大英雄,夫人窃药出走登了月,他暴跳如雷气得发疯,难道不能张弓搭箭把月亮射下来吗?这有什么难的?不比射日更难吧?
——这里确有一个难处,就是这独一无二的月亮一直在我们头顶上正常运行,天热怪太阳,天冷不能怪月亮,后羿不能把它射下来,从此让大地上的人摸黑走夜路。还有一重难处,是少年的我不能体会的,太阳上没人,而月亮上现在有人,那里有他的女人,虽然背叛了他、逃离了他,但他真的忍心一发导弹过去,让人和月同时毁灭?也许他干得出来,但也许嫦娥窃走灵药还有一个不曾明言的后果,这个故事在形成的时候,或许收纳了《月出》可能存有的幽暗意识,那种莫名的慌乱和恐惧:在一个绝对的父权和夫权社会,这个女人竟不守规矩不遵礼法,她竟然原地起飞、离家出走,拥有神力的丈夫眼睁睁看着毫无办法,必是在那压迫性结构意外破裂的那一刻,他失去了他的神力和权力,他变回了凡人,他倒是想射月,但是他连鸟都打不下来了。
但古人拒绝这么想,我们都是留在地球上的后羿,后羿们自有办法,我们把这个故事悄然翻转:这不是一个关于后羿的失败的故事,而是一个关于嫦娥的失败的故事。后羿据有人间,而嫦娥这女人脑子一热把自己打入了冷宫,最低温度零下173度到240度,那是最冷的冷宫。她不是一个成功的出走者逃逸者,她离弃、被离弃,永远困于寂寞、寒冷和残缺和后悔,不得踏出一步,冷得不行就跳舞吧。我们把嫦娥的奔赴变成了永久的不可撤回的放逐,你后悔了吧,你回不来了。“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李商隐提前回答了鲁迅的著名问题“娜拉走后怎样?”这病弱幽暗的诗人,我多么爱他,但写出这一行诗句时,他就是雄壮的后羿。而苏东坡果然宽阔敞亮,他把一个两性问题改成了普遍疑难:“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是啊,无论男人女人,你所奔赴的高处未必真是你的安居之地。
但此时,宛丘东门外的那个人还没望那么远,这里是雄性的大汉,南阳西关东汉墓的画像石上,一个人首蛇身的女性正飞向月亮。在长安,武帝的皇后阿娇幽居长门宫,“愁闷悲思”,“悬明月以自照兮,徂清夜于洞房。”曾经是金屋藏娇,而今“形枯槁而独居”,凄凄惨惨戚戚。司马相如为阿娇做《长门赋》,开启了“宫怨”和“闺怨”的主题,被大猪蹄子所负的女性们揽镜自照、望月自照,女人在天上高悬的明月中望见了自己那残破的命运:被抛弃、被遗忘,被囚禁于无尽孤独。
汉武帝读《长门赋》,铁石有泪,陈阿娇“复得亲幸”。而司马相如,这一封代笔情书得了阿娇“黄金百斤”,一转头就要娶一个茂陵女为妾。相如夫人卓文君,奋笔写下《白头吟》:
皑如山上雪,皎若云间月。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今日斗酒会,明旦沟水头。躞蹀御沟上,沟水东西流。凄凄复凄凄,嫁娶不须啼。愿得一心人,白头不相离。竹竿何袅袅,鱼尾何簁簁。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
我是真爱此诗啊,英风飒飒!那个小文人如今飞黄腾达了,有名了有钱了,然后他就要娶小老婆了。当然他也不过是按照那个时代成功男士的惯例行事,以当时风俗论之,他都不能算是背叛和离弃。但是,别忘了,卓文君可是四川女子,当垆卖酒,提刀砍人,整个两汉时期、整个传统中国,只有这个女人碰到这种烂事发一个帖子豪气干云,没有奴颜,没有媚骨,没有哀怨,没有乞求,你看看你写的那个《长门赋》,贱不贱啊!文君一斗酒、一把刀,句句都是斩钉截铁:闻君有两意,故来相决绝!男儿重意气,何用钱刀为!你就说你还是不是个男人?老子“皑如山上雪”,雪是什么雪?“窗含西岭千秋雪”,老子“皎若云间月”,那是《月出》之月啊,老子凭什么低首下心受你这腌臜窝囊气!你走阳关道,我走独木桥,你只管娶你的小老婆,老子喊你滚起!
司马相如毕竟是相如,据说看了这诗乖乖地消了纳妾的心思,跟着老婆回家去了。但文君是异数,相如也是异数,整个两汉,直到魏晋,长安一片月,独照闺阁,千回百转,劳心惨兮。“明月照高楼,流光正徘徊。上有愁思妇,悲叹有余哀。”(曹植《七哀诗》)——明月成为了高楼上、阁楼上那些女性自我的映射,显影出几多愁和悲和哀。西汉成帝时,班婕妤作《怨歌行》:
新裂齐纨素,鲜洁如霜雪。裁为合欢扇,团团似明月。出入君怀袖,动摇微风发。常恐秋节至,凉飙夺炎热。弃捐箧笥中,恩情中道绝。
——“团团似明月”,明月重回《月出》之圆满,但“凉飙夺炎热”,这是定数,终究会如此吧,终究是“恩情中道绝”。班婕妤甚至无怨,她只是长叹、放手。一千六百多年后,纳兰性德《木兰词》萧然回应班姬之叹:“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这叹的又不仅是男女之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人生聚散,今昔炎凉,有初见,便开始了恩义情分的磨损销蚀,再相见,已是陌路高树悲回风。
然后,这个初见明月的人,他必和我一样深爱两首汉诗,一首是乐府《伤歌行》:
昭昭素明月,辉光烛我床。忧人不能寐,耿耿夜何长。微风吹闺闼,罗帷自飘扬。揽衣曳长带,屣履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鸟翻南飞,徘徊独翱翔。悲声命俦匹,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泣涕忽沾裳。伫立吐高音,舒愤诉穹苍。
另一首是《古诗十九首》中的《明月何皎皎》:
明月何皎皎,照我罗床帏。忧愁不能寐,揽衣起徘徊。客行虽云乐,不如早旋归。出户独彷徨,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两首其实是同一首:明月何皎皎,辉光映我床。忧人不能寐,揽衣下高堂。东西安所之,徘徊以彷徨。春鸟翻南飞,哀鸣伤我肠。感物怀所思,愁思当告谁。引领还入房,泪下沾裳衣。
不知这两首诗的作者是谁,是同一个人吗?还是两个人?更可能,是很多人,这是在流传中衍变的两个不同版本。乐府本就是合乐的,明月夜,大地上,两汉时代很多人唱着这首歌。这是一个隐蔽的、长时段的、最终昭彰显明的心灵事件。那些歌者和作者,他们都是男性,因为显然他们都是远行者,而那个时代的女性正囚于高楼阁楼。远行原来就是幽居,人生长旅中,明月皎皎昭昭,月光使人忧,月光不让人睡。这月光召唤和引动着生命中难以名状的不安稳、不妥当。白日里,你在路上你在奔忙,你不是一人是众人,你在众人中卷啊卷,但是现在,月光照我床,你只是一个人,明月让你醒着,让你面对这生命的底部,这无声的隐微的喧嚣。你起身了,你在月光下徘徊彷徨,心中动荡不宁,你看着天上南飞的鸟,你想起了故乡,那也许能回去也许永不得归的故乡,那甚至不是地理意义上的故乡,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你只是想到,生命或许本来可以不如此,你的心其实有另一个方向。
这时,你和高楼上遥望的女性和解了、同心了,你们共享着同一个明月,这明月指向你的漂泊无依,指向你那不曾对人言也不知对自己怎么说的内部。有所思、怀所思,愁思当告谁。这月光遍地的夜晚,你徘徊你彷徨,徘徊、彷徨这两个词在古诗中几乎总是随着月光而来。此时,踏月而徘徊,顾影而徘徊,你在你的重重影子你的万千思绪之间彷徨,在过去和明日之间彷徨,却原来你不是那么狠不是那么硬不是那么强大,你原以为你只有一条路一个目标,却原来是歧路彷徨。
劳心悄兮,劳心慅兮,劳心惨兮。那个初见明月的陈人,他谛听你的歌声,他的眼中含着泪水,他所不能言喻的一切,你终于说出了。你其实也不能说出,“伫立吐高音,舒愤诉穹苍”,你真的能说出你的“高音”诉的是什么吗?你不必说,你说出的已经比初见明月的那个陈人更加浩渺,明月于他还是初见的奇迹,是心向着明月打开,而你们——明月夜、大地上,独自歌唱的人们,你们已经完全将明月收进了内部,你就是一盏明月灯笼,你的心灵在黑夜变成了一个收纳明月的装置,这明月是你的歧路,是你对自身的凝望,有时是凝望深渊,有时是望向穹苍。你的情感在月光中波动,那是你在人世千头万绪的委屈,是你对人世无穷无尽的牵挂,是让你为之心酸泪下的一切。这明月让你知道自己活着,在寂静中你听到大声,你在沉重的地面上直欲飞翔。
那个陈人,他望到了西晋,看到阮籍弹琴独歌: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帏鉴明月,清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鸣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这是《咏怀》,明月入怀,明月已经完全进入了这片大地上众生之心,明月就是此心之伤,此心中的远方。
那个陈人,他遥遥地望过去,他看到,张若虚在恢弘壮丽的《春江花月夜》中提到了他:“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他看到了张九龄,此人来自广东,在唐以前,那还是中华文明的边缘地带,他写下“海上生明月,天涯共此时”。在这盛唐,明月的亮度徒然而起,照耀和连接着无远弗届的广大空间中每一个人。从张若虚到张九龄,明月辉煌,它不仅是《月出》以降在世界和个人之间的隐秘关系,它一跃而为普遍性的情感共同体。明月就是帝国,天下众生仰望。张九龄还在这普遍性的明月下独自低回,而李白,这盛唐精神的太阳,正在热烈地追月:“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就在此时,明月变成了文明光芒抵达的远方。
最终,这个陈人、这明月的初见者,看到了苏轼高吟《水调歌头》,那是丙辰中秋,公元1076年,距今949年,东坡在密州,今山东诸城,“痛饮达旦”,想起了他远方的亲人子由——
明月几时有,把酒问青天,不知天上宫阙,今夕是何年。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起舞弄清影,何似在人间。
转朱阁,低绮户,照无眠。不应有恨,何事长向别时圆。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但愿人长久,千里共婵娟。
我就是子由,那宛丘东门外的陈人就是子由,他知道这《水调歌头》就是写给他的,是写给天下所有望月之人的。这首诗在东坡词中并非最好,但是,这终究成为了苏东坡最伟大的诗,因为这首诗的声音是所有前人的回响,也将在未来的所有中国人心中回响。关于明月,他把前人的话说完了,他把后人的话说尽了。一个民族的正典诗人,就这样如一轮圆月,包括古今之心。
2025年7月10日中午定稿
责任编辑 季亚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