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八岁,我第一次去省城,单独一个人。省城有多远呢?父亲说,他骑那辆老式自行车,蹬一天,两头不见太阳。一块巴掌大的纸卷成了一根棍,跟眼下的细根香烟相仿,卡在帽镜的耳朵上,那两只耳朵,是两只小木头狮子,有鼻子有眼。我如果说它是红木的,就俗气了。可它是紫檀的,是我奶奶的陪嫁。有一年大哥嫌它颜色太暗,给它刷了红油漆。油漆不太够,刷得稀里马虎。这让镜框成了黑红相间。后来大哥逢人就说,这东西太老,若是油漆多些,就看不出本来的样子了。
这个老物件,现在仍摆在我家墙柜上。只不过,让人恨不得把那油漆啃了去。
母亲把那根“烟”从帽镜耳朵上拿下来铺展开,对我说:“喏,这就是地址。”
铅笔写的字迹已经很淡了,纸的褶皱加深了字迹的模糊。我费了些力气,才把意思看完整。
母亲说:“你抄一遍。”
我说:“我记下了。”
母亲说:“你抄一遍,万一半路上忘了呢?”
我说:“我记住了就不会忘,您应该相信我。”
“厂里的假请好了?”母亲自己转了弯子,她知道我犟。她把纸按原样卷好,重新卡到了帽镜的耳朵上,又往下压了压。“多亏当初你爸写了地址,要不上哪去找他。”
我爸是未雨绸缪的人。这个小纸卷就是我们与他唯一的联系方式。
我说:“假就请了两天,多了人家不批。今天这半天,是厂长送的,不扣奖金。”
我有些得意。我在村里的服装厂上班,上一批货的封箱上有我的墨宝,其实就是厂子的地址。厂长很欣赏我的字。当时他们想从城里请人来写,我大大方方说:“我来试试吧。”结果一试就成了。这些箱子要漂洋过海去日本。
母亲给了我五十块钱,五张都是十元的。我也是挣工资的人,但发钱我一分也不留,都给妈。我把钱掖好,背起了帆布书包。
母亲说:“从哪走,记着道,别回头找不着你爸再找不回家。”
我说:“您放心吧,我哪有那么蠢。”
母亲说:“先去小学校,找到李八一,让他领你回家。”
我说:“知道了。”
母亲送我出门,问我害不害怕。我不以为然地说:“害怕啥啊,多大点事儿!”
我高兴着呢,从没出过远门,心就像长了翅膀。
从村东走出三里地,过桥,就到了津围路上。我在那里拦住了一辆长途汽车,花三块钱买了张车票,到省城的汽车站。按照父亲纸条上的指示,先坐402,再坐103。前者是公交车,后者是无轨电车。夕阳特别明亮,眼前的一切都金光闪闪。我在目的地下了车,按照父亲“靠右走,一转弯”的指示,我找到了大山子小学。门口有一棵老槐树,枝条上挂满了绿豆荚。它叫豆槐,我见过。
我对门房说:“我找李八一。”
门房说:“他在上课,还有半个钟点儿才放学呢。”
我说:“没事,我等他。可我不认识他,您能告诉他我在等他吗?”
门房说:“他下学会从这里过,回头我告诉他你在等他。”
“下学”就是放学的意思,我们家乡的方言也这样说。
旁边是绿色的铁皮房,屋檐下拉着铅丝,上面有一排小夹子,夹着各种各样的冰棍纸,在微风中晃动得五彩斑斓。从门口就看见了一台雪花冰柜,机身上洒落着凝脂一样的冰珠。天气不是很热,但雪糕很诱人。
“在外边该花的钱要花。”出门前母亲叮嘱我。“遇到打劫的就把钱给他。”
“我哪会运气那么差。”我不满地说。
我花两块钱买了两根雪糕,递给了门房一根。看得出门房很高兴,一手举着冰棍,一手从屋里拎出一个涂着斑驳黄油漆的方木凳,请我坐。我坐下跟他唠家常。问他是哪里人,再早是干啥的。他说祖籍是北京,因为两地分居调到了H市公路局,是跟人对调。“往这里好调,往北京调,难着呢。”他撇着腔,有故意的成分。我听出来了,他调这里吃亏了。“你见过高速公路吗?”他凝视着我,不知不觉中,语气里又有了郑重。“沪嘉高速,沈大高速,汽车在上面行驶,唰的一下,比流星还快。从你家来,也就一袋烟工夫。”我想了想我来时的路,坑坑洼洼,汽车像船一样在浪尖上颠簸。旁边一个大嫂,趴车窗上哇哇吐。我也有些晕车,但我忍着。掐虎口,用舌尖抵上腭,方法用尽。我是个小姑娘,不能像大嫂一样哇哇吐。我脸朝向车顶,一直在强烈暗示自己。这方法管用。若真只是一袋烟工夫的车程,晕车都还来不及!那样多好!城市的公交车上就没见人晕车,路特平坦。外边的世界真大,新奇的事真多。小学校的门房都不同凡响。
“这些高速路都是您修的?”我崇敬地问。
他有些不好意思了。“哪能。但我们公路局是支援单位。比如沪嘉高速,工程师参与了设计。”
“您是工程师?”我有点小心翼翼。
“你看我像吗?”这回他苦笑了。低头掸了掸衣襟上的灰尘。
他穿蓝制服,侧脸对着我,吃了口雪糕,咕噜咽下去时,努力不事声张。不知为什么,他此刻有些忧伤。仿佛刚才说的那些是梦境,他永远都只是个门房。这样想,我不由愣了一下。眼前的世界局促起来。大山子小学,虽说在省城,却是在省城的边缘地带。墙头很矮,锈蚀的铁门很烂,跟我工作的村办厂差不多。那里也是很矮的墙头和很烂的锈蚀铁门。夕阳穿透了浓密的豆槐枝杈,光影洒在了门房的身上,这让他的脸孔忽明忽暗。这里的路也是坑坑洼洼,被小孩子的脚掌踩踏出许多的旋涡。怕冷场,我又打听学校有几个班级,有多少学生,李八一读几年级。门房却不应答。这让气氛有些尴尬。过了好半天,他反过来问我,家是哪里的,来省城有啥事,找李八一干什么。“你不认识他,为啥要找他?”最后一口雪糕他歪过头咬到嘴里,像是忽然有了警惕。
我把雪糕吃完了,这让我长了些精神。我一直在等他问我问题。我把雪糕棒和雪糕纸缠紧实,提醒自己不能随手丢。这里是省城,不是罕村。我不能给乡下人丢脸。我亮了下喉咙,事无巨细,从头说。
我为什么要来省城呢?我县城都很少去,我妈不允许。她说丫头家,不能总在外边跑,心跑野了收不回来,连婆家都找不到。后者才是大事。由打我三五岁起,大人就把这话挂嘴边。这让我有一种处境感,仿佛家不是家,我就像一坨没用的东西,会不会被铲出去,完全取决于有没有人要。这种想法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让人有点隐秘的惶恐。但这次不同,我家宅基出了问题。宅基跟邻居马伯的宅基毗邻。马伯是一个人的名字,跟侏儒相仿。他有一个儿子马英才,眼下二十三岁,到了该说媳妇的年龄。提起说媳妇,马伯就骂《婚姻法》。他结婚的时候要二十五岁才能领证。到了马英才,二十二岁就能领证。马伯的意思是,婚姻法故意为难他们家。要是再往后拖几年,马英才就能长高些,家里的条件也能变好些。马伯是这个意思。我们两家的宅基都是瘦长条,十几丈长,但宽度不够。眼下两家都面临着要盖新房。过年的时候,马伯来到我们家跟我父母商量,说把两家的宅基放到一起,一分为二,这样院子虽然短了点,但宽度够了。
宽度很重要,可以多盖两间房。
我父母一听,好事儿啊。于是请了一桌饭,就把这事定下了。谁家在前谁家在后呢?马伯建议抓阄。一共就两个阄,一个写“前”,一个写“后”。马伯先抓,他抓的是“后”。
春天我家开槽挖地基。马伯却反悔了,他说我家在前边,压了他家一头。他家的儿子本来就没长高,这下就更长不了个子了。“除非把你们家的云丫嫁给我儿子。”马伯这样叫嚣,“大五岁也不算大,我们家不嫌。”是他儿子大,他故意这样说,惹得众人笑。我妈从外边风风火火进来,狠狠吐了口唾沫。“呸,三块豆腐高,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她不知道我在屋里,以为家里没人。谁都知道马伯这是在找借口,村里有一股势力参与了进来,他们每天都给马伯出主意,从打动工那天起,就没消停。村里就是这样,他们这样做其实捞不着好处,就是喜欢煽风点火。挑完事儿拍拍手回家吃饭,马伯管不起他们一顿酒。马伯却从他们那里获得力量,每天都来阻止。这天早晨,要往地基里填埋石头,工人到了现场才发现马伯在地基的壕沟里躺着。他说只要你们开工干活,就先把我埋了吧。
母亲一筹莫展,对我说,房子盖不下去了,你去省城找你爸吧,还有你大哥,让他们赶紧回家。
爸和大哥都在省城干各种活计。
你明白了吧。我来找李八一,不是目的,是想通过他找到他家的房子。找到他家的房子也不是目的,是想在房子里找到我爸和大哥。我爸和大哥租住在他家。他爸李国庆是孤儿,房子是我爸操持翻盖的。这是更早之前的事了。所以他们之间不是房东和租客那样简单。
这样麻烦的行程是我爸早就规划好的,他是个未雨绸缪的人。说如果万一家里有什么事,可以通过这样的方式找到他们。
那个年代没有通信设备啊!
下课铃终于响了。门房懒洋洋地站起身,先伸了个懒腰。他刚才有些打盹儿,也许根本没有听见我说什么。他随手丢了雪糕纸,就在不远处被风吹着打旋。他脖子转轴一样晃动,打量往外奔跑的小学生。他朝一个小圆眼镜招了招手,小圆眼镜跑了过来,穿一件蓝地儿白格的上衣,跑起来眼镜一蹿一蹿。他径直奔了过来,门房指着我说:“李八一,你姐找你。”
李八一背着双肩包跑了过来,打量我问:“你是谁?”
我说:“我是从罕村来的。”
李八一对罕村明显不陌生,把头一摆说:“跟我回家吧。”
走一截大路,拐进了很窄的一条胡同,砖头砌的墙,墙缝生着苔藓。谁家的香椿树在院子里往外探头探脑。虽然叶子有点老,但能感觉到有香气。我的概念里,省城都是古老宏大的建筑,座座房子里都住着很大的官。可眼下的省城跟罕村差不多。房屋都很矮小,只是比罕村局促。犄角旮旯都种着植物,有花草,也有蔬菜。罕村的犄角旮旯都是野草,人揪菜能长一人高,燕春苗能穿街而过,从一头爬到另一头。还有一点不同就说到人了,李八一跟我一点都不认生。他大人一样跟我打听罕村的事,问我车票多少钱,车要坐多久,下车找到学校难不难。他甚至看出我的小辫松散了,橡皮筋在头发梢上挂着,他走过来把橡皮筋摘到手里,让我重新扎一下头发。我问李八一你为啥叫这个名字。李八一用手划拉着墙走,说八一建军节生的。我问,你爸是国庆节生的?李八一说,对,他是国庆节生的。李八一问我是哪天生的,我说六月二号,对了,今天就是我的生日。
李八一说:“你要是昨天生日就好了,我们学校昨天过六一儿童节。”
我问:“你演节目了?”
李八一说:“我就参加了一个小合唱,《我们是共产主义接班人》。”
我问:“穿没穿演出服?”李八一说:“统一穿白衬衫,系新红领巾。节目演完,新红领巾就让学校收走了。”
我问:“你们家还有多远?”他往前指,说:“拐过那个弯儿就到了。”
我爸在省城耍手艺。磨刀、修理雨伞或搓板,都是最下等的工作。但在罕村,没人觉得这工作有等级,能在外挣钱,就是本事人。我爸磨刀算是子承父业,我爷爷干了一辈子。凭感觉,我觉得他比我爸幸福。我小的时候听说过,爷爷磨刀穿白汗褟,晚上去戏园子听戏。当然,他也许就听过那么一回,还是让我感受到了生活品质。还有,他把挣来的钱用油纸包裹好,放到屋梁上,留着置地用。地还没置来,闹土改了。我家划了贫农成分,这件事让全家很高兴了几十年。
关于他们,我就知道这么多。但也足够遐想。比如,房梁上的油纸包要置地,那得是多厚的一卷洋票,肯定不会是小数目。
我爸年轻的时候,跟着爷爷干。后来爷爷老了,我爸自己干。爷爷那个时候,都是靠两只脚走到省城来,半路住一宿大车店。大年初一再走回家。为啥要大年初一走呢?因为要“攒年节”。磨刀也有淡季和旺季,大年三十就是旺季中的旺季,许多人家买了肉放在案板上,就等磨刀师傅把刀磨得快快的。刀不快,肉切不舒坦,吃起来大概都差口味。所以磨刀师傅一进胡同,家家有小脚老太太在门口等着。你若不出来磨刀,说明你家没买肉。所以磨刀也是个荣誉事儿。我爸单独作业的时候,家里已经有了一辆老笨的自行车,是自己攒的。我爸总是给那辆车上油、拿聋、紧链条,好让它奔跑如飞。只是那个时候身子不自由。家里揭不开锅了,我爸就找队长扯泡撒谎,说我姥姥家要盖房,或我姨奶奶家要砌墙,请上十天半个月的假,跑到省城来磨刀。那些主头户还是我爷爷留下的。他们一边等刀磨好一边跟我爸拉家常。挣的钱随手就换成粮食,估摸够一口袋,就驮上回家了。有一个夏天,我爸在路上把汗褟儿丢了。结果他磨十天刀,就光了十天脊梁。回到家来,晒得跟刚果人一样。
所以我说他没我爷爷幸福。操同样的行当,却像差着等级。
后来好了。改革开放以后,我爸就长住省城了,还把大哥带了过去。大哥有文化,跟着国庆叔叔进了一家建筑公司,管绘图。大哥去了一年,已经有点洋气了。尤其是说话的口音,把家乡的土味丢了不少。我爸待了多半辈子,只是把钱成卷子地往家拿,身上却一点省城的印记也没有。
这大概就是有文化和没文化的区别。
国红姑姑做饭,跟我絮叨家事。她和国庆从小就父母双亡,国庆十一岁,她十三岁。家里只有一间屋,外面是间煤棚。姐弟俩恓惶地凑合着过,遇到了我爸来租房。我爸每次来省城,都住在他家。走了,他家的煤棚子也不往外租,一方面是给我爸留着,一方面也不好出手。一晃,我爸在他家住了很多年。我爸给他们出主意,把煤棚调过来,盖三间厢房。那三间厢房父亲花了很多力气,椽子上的每一颗钉子都是他钉上去的。土坯是到郊外找来的,青砖是隔壁的小庙里嵌来的,那时正“破四旧”,没人问也没人管。苇席是从老家驮来的,五领苇席卷了好大一捆。连屋里的白灰都是父亲用抹子抹上去的。
“这么多年了,我们都拿大哥当亲大哥。”国红姑姑在炉盖上烙饼,炉膛里的火通红,饼要不停地翻个儿。烫着了手,嘴里吸溜吸溜的。
八一在屋里做作业。国红姑姑问他饿不饿,饿就先吃一块饼。八一说不饿,一会儿跟大家一起吃。国红姑姑对我说:“八一懂事着呢,他是看家里有客人,饿也忍着。”提起八一,国红姑姑又拉开了话匣子。说八一命不好,很小的时候妈走丢了,再没回来。她和国庆曾经到处找,也没找到。八一在屋里说:“姑姑别说那些了,姐姐不爱听。”我说我爱听,这些其实都听我爸说过,但跟国红姑姑说毕竟不一样。国红姑姑问:“大哥有没有说起我为啥不结婚?”我说:“为了这个家嘛。早想先把弟弟安顿好,可弟弟娶的媳妇有点精神分裂,经常离家出走,你整天惦记得睡不着觉。这些我很久之前就知道。”国红姑姑说:“出走就罢了,谁想到还一去就不回来呢?那年八一才两岁,还没断奶呢。”八一在屋里说:“两岁半。”国红姑姑说:“我正要说呢,八一差半个月两岁半,没奶吃饿得哭,我就用馒头泡热水喂他。那么大个儿的馒头他一顿都吃了,吓死我了,真怕把他撑坏了。”
我说:“姑姑不容易。”
国红姑姑说:“没娘的孩子就得多疼。这不,我再穷每天都给他零花钱。”
国红姑姑往院子里搬桌子,我赶忙找碗筷。我爱听国红姑姑说家常话,她一点也不拿我当外人。天大黑了,爸前脚回来,大哥和国庆叔叔后脚也回来了。他们都风尘满面,像从土里钻出来的老人参,睫毛上都挂土渣。这与省城这样的地方多么不相宜啊!我有些难堪。看见我,爸的脸上罕见地有一抹羞涩。他骑着那辆老旧的自行车,大梁上挂着帆布兜子,里面装着劳动工具,后车座绑了块磨刀石。他骑着车子进门楼,夜幕中衣服蓬蓬着,里面灌满了气体,像是要飞起来一样。他一直骑到了墙根底下,一只脚着地,另一只脚在身后画了个弧,幅度很大地下了车。爸眉开眼笑说:“云丫来了啊,啥时到的?”不容我回答,国庆叔叔跟在大哥的身后也进来了。国庆叔叔又黑又瘦又矮,看上去还没大哥像城里人。我喊了他一声叔叔,他下意识地闪了一下才说:“是云丫吧?”
炒了一盘鸡蛋,拌了一盘葱丝咸菜。葱丝咸菜都切得细,放了少许香油。大家都夹葱丝咸菜,很少夹鸡蛋。国红姑姑说:“吃鸡蛋啊,炒了就为吃嘛。”说着给我夹了一块,我转手给了八一。国红姑姑赌气说:“你们都不吃,我再去炒一盘。”说着就要站起身,被大哥拦下了。我爸带头把筷子伸了过去,夹了块鸡蛋放进饼里卷了,咬一口,嘴角都流黄色的油汁。一盘鸡蛋很快就剩两个葱花了,爸这才问我为啥来,家里是不是有啥事,地基码好了吗?
按计划,码好了地基爸和大哥就回去盖房。
我把家里的事说了。马伯受了唆使,躺在挖开的地基上不让动工,包工队的人就在旁边看热闹,把妈都要愁死了,起了满嘴的燎泡。
爸问唆使马伯的人是谁。我说张某某、李某某还有田某某。他们每晚都去马伯家密谋,午夜才散去。从我家门前过,故意大声咳嗽,示威似的。这些过去都是跟爸有过节儿的人,可以追溯到生产队的年月,爸当队长的时候爱较真,得罪了很多人。
大哥不说话,瞅爸。爸问大哥咋办。大哥说:“要不,明天我们回去一趟?”
我赶忙说:“妈就是这个意思,你们不回去这地基指定码不起来。”
国庆叔叔说:“我跟你们一起回去,打架不怕人多,人多力量大。”
爸掏出烟袋荷包卷纸烟,沉思了一下,说:“不用,一个马伯……谁也不用。”
说这话的时候,悬在门框底下的电灯泡突然跳了一下。是里面的钨丝在跳,就像人在调皮地眨眼睛。大哥抬头看着它,就像在看明月。“憋了憋了憋了。”他高兴地连声嚷,就像个孩子。
可钨丝吱吱跳了一阵,又恢复了正常。
国红姑姑说:“云丫好不容易来一趟,不让她待两天?”
大哥说:“家里忙,她得回去看孩子。”
大哥指的是他自己的孩子,还没满月,能吃能拉的大胖小子,生下来就七斤半。我每天去河里给他洗褯子,黏糊糊、黄澄澄、臭烘烘。我拎着一角在水里晃,别过头去用刷子刷。那些残渣四处漂游,把水里的鱼都给熏跑了。大哥在大嫂生下孩子后第三天就来省城了,工地上离不开他。
我希冀地看着爸。
爸琢磨着说:“也不在乎这一天半天……云丫也该去逛逛街,毕竟是第一次到省城来。”
我心里一热,简直要欢呼了。可想起妈的话,我又有些泄气。“妈千叮咛万叮嘱,让你们赶快回去,越快越好。她天天跟人吵架,要顶不住了。”
“明天走吧。”大哥急切地说。
我瞥了他一眼,疑心他心里装的不是地基,而是大嫂和孩子。
爸简直跟我心意相通,一锤定音说:“后天回去,让他们多等一天。”
我马上得意地说:“我后天正好还有一天假。厂长批了两天假,今天这半天是白送的,我给厂里做贡献了。”
爸欣慰地看着我。我们兄弟姐妹几个,我经常觉得他看我的眼神最温柔。他是个炮仗脾气,但很少对我发火。
大哥马上像霜打一样蔫了,没好气地说:“云丫逛街也别瞎逛,往北走,别往南走。”
爸愣了一下,赶忙说:“对对对。往东,往西,都行。好比这是一条昌意街,东西向。你顺着街边走,别过到街那边。”
我开玩笑:“难道是中英街?”
新闻里见过这样的场景,街两边的人各走各的道,不越雷池。
爸不满地看了我一眼,把碗放下了。他用筷子蘸了些咸汤儿,在桌子上画地图。我装作认真地瞅,其实不咋关心。这样大的省城,不定走到哪去呢!我又不是小孩子,哪里用这样教导。爸看出了我的心不在焉,突然很响地戳了下筷子:“听清楚了吗?”
我吓了一跳,下意识地点了下头。
爸不满意我的敷衍,严厉地问:“说,不往哪边走?”
我胆怯地指了下桌上的地图,那上边潮湿的一条线很快就干了,但留下了白色细碎的粉末,我知道那是盐。但我确实没听清不往哪边走,我搞不清那条线画的方向。省城我是第一次来,昌意街在哪我也不知道。爸却气得哼哼,眉眼都变得凌厉,样子有点吓人。我怀疑,若不是有外人在场,他就要火冒三丈了。
国红姑姑赶紧接话茬:“好人都不过那边去……”欲言又止了。
我扯了下嘴角。那地方难道会吃人?
国庆叔叔说:“那里经常出命案,女孩在街上走着走着就没了。”
好像说的是古代,土匪横行民不聊生一样。
一桌人都不说话了。我第一个放下筷子,说吃饱了。李八一拉着我说去看他写作业。我走进了堂屋,爸又用很重的语气跟了句:“听见了吗?”
“听见了。”我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嘎嘣脆,心里却很是不以为然。
一早,爸去早点铺子吃早点。给我带回两个油炸糕。爸说,这两个油炸糕人家也没要钱,是特意犒劳你的。爸还说,你昨天跟李八一从早点铺子门前过,人家都看到你了,夸你个子长得高,头发油黑发亮。哦。我说,我没有看见他们。我连早点铺子都没看见。他们的刀剪钝了归爸磨,爸年复一年在那儿吃便宜饭。爸又嘱咐我听国庆叔叔的话,别过那条昌意街,让人笑话。我正在自来水管处梳头发,长发及腰,蘸了水才容易梳开。这话让我愣了一下,我用手别着头发转过身,跟爸点了下头。心里却在想,跟昨晚的严格要求好像有出入。大哥在屋檐底下换鞋。他是汗脚,夜里鞋总要放外面吹风。大哥没有看见我朝爸点头,站下没好气地说:“爸跟你说话呢,听到没有?”我说:“听见了。”我知道他想早一点回家,被我耽搁了,所以愈发没好气。爸也听出来了,对大哥说:“云丫从小就乖,不让去的地方不会去。”说完,他们一起朝外走。爸推着那辆笨重的自行车,除了铃不响哪都响。爸的衣裤可以用破衣烂衫来形容,裤子前后都打着歪歪斜斜的补丁,一看就是自己缝上去的。行走在城市的街道上,会被人疑心是要饭的。我心里很难过,我们想象中在城里干活的父亲不是这样的。爸每次回家把钱掏在炕上,钢镚儿和纸币,都像小山样的一堆。几年前他就让姐姐第一个穿皮鞋,哥哥第一个戴手表。给我买根本穿不进去的布拉吉。我们从没想过他在外挣钱是什么样子。他上自行车前,回头问了句:“把钱藏好了?”
“爸给你钱了?”大哥敏感地问。
我下意识地摸摸兜,那里有爸昨晚给的两百块钱,都是拾元一张半新不新的票子。我在工厂也挣钱,但发了工资一分也不剩,都交到妈手里。妈说,女孩子手里不能有钱,会变坏的。妈指的是乱花钱的习惯。“学坏了就找不到好婆家。”她这样教育我。
省城的热闹,我早就听说了。爸和大哥一回家,就招来一条街的人听新闻,一说话就说到后半夜。吃的、穿的、用的、人,都跟罕村不一样。“大城市的人都讲文明。”爸这样说,“踩了你的脚了,必然要说声对不起。”我们罕村人不这样,张口先骂人,骂人就是说话。不骂人连话都不会说。“吐个痰也要罚五毛,专门有人盯着。有人赌气,一下就吐两块钱的。”“那有痰往哪吐?”庄稼人很好奇。大哥则讲城里的开放,有人把跳舞当工作。头发染黄了,穿着包屁股的裤子。腚沟子显眼地凸出来,就像没穿东西一样。“那能跳出好儿来?跳舞的没有好人。”大家一致认为会越跳越坏。爸不单能吃到不花钱的油炸糕,还有老豆腐油饼,还有蒸饺和包子。这些店面,爸都能跟他们搞上关系,他们也免费享受爸提供的服务,这叫双赢。他们都叫爸王师傅,爸这样称呼自己时,脸上能有一抹羞涩,在黧黑的脸上,特别动人。我把公交车的窗玻璃打开,温柔的风源源不断朝车里灌,把我的刘海吹得飞了起来。真是好季节,省城的风吹在脸上特别舒服。村里很多同龄的小伙伴,县城都还没去过。虽然爸从事最低端的工作,但也能成为我来省城的理由。很骄傲的。挤公交车要侧起肩膀,见缝插针样把自己嵌进人群。后面人一用力,就跟着往前拥。这种快乐真是无法形容。特别是,你先于别人上了车,再看着车下仰起来的焦灼脸孔,感觉自己就是稳稳的人生赢家。车里都是人的后脑勺。长头发,短头发,白头发,黑头发,都是正经人的脑袋,一动不动,就像立了一车的木头人。我神清气爽,一点不晕车。城市的马路太平坦了,车身偶尔发出“吱嘎”声,但一点也不摇晃。我努力凑近车窗的位置,稍微躬下身去看街景。开始有楼房了,楼房高大起来了。建筑奇形怪状,瓦蓝瓦蓝的通体透明,就跟妖精洞差不多。在十字路口,自行车就像海洋,追逐着公交车走。慢慢就落下了。但又有新的海洋蜂拥而至。他们也许来自四面八方,像我一样,可走在省城的路上,就是省城的人哪!哪怕是暂时的,只有一天。这已经让人快乐了。售票员挤过来,问我去哪。我没有目的地,但我响亮地说,新华书店。我不那么渴望去新华书店,县城里也有,但在心里它是个坐标。我知道它在省城的中心,周围都是商业街区。逛省城,不就是逛那里嘛。想起昨晚爸在桌子上画地图,叮嘱我不要过昌意街,我就觉得好笑。省城这么大,哪里不好逛。那个大山子区,就是个农村。跟它相邻的地方,能有啥好看的?请我都不会去。来到了一条笔直的路上,自行车车流拉开了,像长河一样望不到尽头。我也是会骑车的人,但从没有见过这样大的阵仗。人家的车子蹬得有条不紊,车轮却像要飞起来,但谁也碍不着谁。真的,省城就是这么不同凡响。包括毛白杨的叶子,都比我家乡的深绿阔大,是这里的天气太暖和了,早早把它们催发了芽,风把叶片吹翻了,就像开了一树大白花。鸽子成群地飞,像是在跟人打招呼。我能看到它们小小的头颅和亮闪闪的眼睛,就像花椒籽一样。真的,我那时的眼神就是这样好。还有许多风筝在飞,把天空染得绚烂。别致的地名在车窗外一晃而过,我用力记下了。来路和去路,我都要装心里。
下了车,就汇入了人群的海洋。我茫然四顾,各种嘈杂的声音蜂拥而至,眼前的街景都变得迷离。但是新鲜哪!在罕村从没见过这样多人啊!四周都是高楼,街道狭窄逼仄,巨大的灯箱广告牌示威似的悬在半空,撞人的眼。路两端被过街天桥连接。天桥上也是人,有人扶住栏杆朝远处探望,像默片电影一样。也许有台词,但我听不到。这才是大城市,满眼都是西洋景。我心慌意乱。我心慌的时候就先不做决定。我在家里也这样,烙饼面和软了,粘手,我就坐旁边,等着让风把它吹凉。想一想这些,能让起伏的心跳暂缓频率。新华书店的牌匾被挤在高楼的缝隙里,就像被压扁的柿子。我朝那个方向走。脚步有些拖沓,但这几个字让人心安。书店门口小,肚子却大,里面就像大卖场,一行一行的书柜像排兵布阵一样。县城的书店可没这样气派。没有这里的十分之一大,还被卖彩票和光盘的切去一部分,那些书都长相老旧,像是从爷爷辈传过来的。最先看到的是外国文学书架,一本尤金·奥尼尔的《天边外》撞了我的眼睛。这样的书县城的书店指定没有。不会有人知道尤金·奥尼尔是谁。我也不知道。但眼下我知道了,他是爱尔兰裔美国作家,美国民族戏剧的奠基人。我不喜欢戏剧,但喜欢这本书的书名。译者荒芜,这名字也让我喜欢。我反复掂了掂,太厚太沉,带着它是个负担,我放下了。在书店里到处逛荡,眼花缭乱。不知怎么又转了回来,《天边外》又撞我的眼睛。这次没有迟疑,我快步走了过去,拿了它去结账。书包变得沉甸甸,我的心一下就踏实了。我小时候对远方总是很着迷。那时我还没坐过火车,有一次,我站到了铁轨上。火车刚从上边驰过,摸上去,锃光的铁轨还是烫的。我朝着火车消失的方向走。火车的尽头就是天边外,不努力根本无法抵达。那天我确实走了很远的路,是被队里的马车拉回来的。我躺在车厢里干燥的谷草上,眼前是满天繁星。马蹄嘚嘚的声音像是从天外传来的,旷远而迷人。我那年八岁,已经有了沧桑感。全队的人都出来找我。我妈急得火上房,我却悠悠的,在漆黑的铁轨上走得心旷神怡。我妈回家就在十字路口给我叫魂,她觉得我是被什么东西附体了。
我心安理得地开始逛百货商场。从一楼到七楼,我挨着摊位走,唯恐落下什么。化妆品,金银首饰,围巾鞋帽,内衣内裤,都闪闪发亮。心底一直琢磨自己缺什么,哪里不缺,什么都缺啊!人家卖的都比我穿的漂亮啊!可我这点钱能买什么呢?什么也买不了。大城市的东西太贵了!一个小小的辫花就要几十块,据说镶钻了。镶啥我也不会买。想到爸穿得破衣烂衫的样儿,我就觉得买闪亮的东西是罪过。我这里转转,那里看看,不放过一个柜台。我愿意看见售货员对我殷勤讨好地笑,推销各类商品。有些柜台我会凑到近前看一下,更多的我只是遥遥看一眼。他们当我是潜在客户。这种感觉让人很舒服。时光不知不觉溜走了。我从第二个商场出来,街道忽然显得空旷,天空有些铁线灰,落日巨大的阴影覆盖了那些高楼,它们都在暗处大口喘着气,就像一个壮年站得太久,疲乏透了。
我又累又饿。买了一个面包一瓶汽水。商场的台阶上污渍斑斑,我铺上一张小报坐在那里,不想吃也不想喝。不时有戴红袖章的人从我眼前过,上面写着三个字:监督员。他们目不斜视,假装没看你,你若吐了痰,会被追上罚款五毛。真实的情景有些戏剧化,总在我眼前上演。其中一个穿着廉价西装的人,被罚了以后又接连啐了几口,是在赌气。这城市就像西洋景,总是出人意料。不知为什么,我有些忧伤。我尝试进一幢写字楼,保安把我拦下了。他难道一眼就看出了我是乡下人?这让我很挫败。我丧气地想,省城有什么好?除了人多些,东西贵些,眼睛都长额头上,没有什么好。确实没什么好。高楼这样多,包裹多少秘密呀,我却一个也不知道。这与罕村不一样。哪家的门槛子我都随便踢。人与人的关联,家与家的关联,矛盾与矛盾的关联,谁家的狗跟谁家的狗要好,我都一清二楚。没有什么能够瞒过我的眼睛。这样一种通透让你觉得耳聪目明,让生活充满了机巧和趣味。我对这城市却一无所知,关键是,它们也不想知道我。这样多的人,没有谁正经看我一眼,哪怕打个招呼呢!我穿了一件乔其纱的米黄色罩衫,衣领是长长的带子,在颈下系成蝴蝶结。街上过往的年轻姑娘很少有我这样隆重的穿着,她们都迫不及待地入夏了。低胸,露半个肩膀。长长短短的裙子。也不怕将来得老寒腿!这些道理罕村人都懂,省城的人却显得无知。我为这城市隆重,人家却根本无动于衷。
我把书包放膝盖上,胸口沉沉地压了上去。有些硌得慌。心跳落在那本硬实的书上,像响鼓。我把自己震着了。想一想,我是有收获的。收获就是——我认识了尤金·奥尼尔,并把它放进了书包里。一个美国剧作家,从此与我有了关联。还有比这更美妙的吗?这样的收获私密而又高级。就像鸟儿展翅,有飞翔的愿望和心情。我用力拧开了汽水瓶盖,用牙齿撕开面包的外包装,吃。食物从喉管吞咽时有强烈的愿望——我很快就吃完喝完了。鼻孔冒出凉气,甜丝丝的气流在口腔回旋。我站起了身,回家。是的,该回去了。
我头也不回地朝前走,寻找来时公交车站的方向,然后站到了马路对面。仔细看站牌,突然心跳了一下:昌意街站。原来有这个站。跟我要下车的地方只一站之隔。难怪父兄都害怕我走到那里。国红姑姑说,好人不过到那里。国庆叔叔说,女孩走着走着就没了。这样恐怖的事只会出现在小说里,现实怎么可能这样。正想着,公交车来了。人挤得像叠罗汉,但不担心。我哼了声,觉得这些长辈都很可笑。小题大做。忙着务工,就只会务工。连辨别真假消息的大概都靠道听途说。我高中毕业了,就是想参与社会实践。至于参与以后干什么,还不能说,别人可能会取笑。最起码,不会被这些谣言所迷惑……这个理由让我激越了一下,不由挺了下身板……售票员挤过来问我在哪下车,我犹豫了一下,还是说了大山子。然后,心里一直在七上八下。凭直觉,我觉得我坐不到大山子。那两站地多花的钱退不回来。黑色字体的小票粘在手指上,被我反复揉搓。公交车摇摇晃晃往前走,把我的心猿意马都晃歪了……那些上车下车的乘客都自觉闭紧了嘴巴,不交谈。这一车的人都像上帝一样在思考。一车上帝。就像藏在书包里的尤金·奥尼尔,让我感受到了某种天边外的力量。当售票员报出昌意街的站牌时,我突然蹿起来,像蜉蝣一样朝外挤。在车门关上的一刹那,我跳了下来。
就像从繁华仙境突然坠落凡间,薄薄暮霭掩映了眼前的景物,那些浮华都在高远处,目所不及。我茫然地站在原地,看着公交车扭动着腰身开走。来省城之前,我不知道昌意街这个地方。是父亲和哥哥以及国庆叔叔和国红姑姑的几句话,让我有了好奇。我是个好奇心重的人,谁说暗处有鬼,我会扒开来看。如果鬼把我抓走,我就跟它走。我这样的心思很奇怪,平时自己都不知道。这里没有什么特别,街道,树木,建筑,都灰扑扑,城市边缘该有的样子,就是眼下昌意街的样子。我甚至想到了家乡埙城,也是这样寥落,火柴盒似的四层楼房,就是最好的风景。城市的霓虹与色彩,玻璃帷幔包裹的高楼大厦,就像虚构带来的叙事,与这些毫无关联。这里也有人流车流,但形不成阵仗。这也跟我的家乡相仿。那些杂乱和寥落。让我多少有些看轻它。我身后是老百姓的民房,一眼就看得出。狭窄的胡同口,零落进出几个人,提着菜兜,或拿着报纸卷,都脚步匆匆。有一个老人腰窝成了九十度,吃力地拐过一个街角。我恨不得冲过去把后背给他拍直。就是这样一条街,我不能过到哪边?指定不是我站的这一边。我在虚空里张望,张开手臂丈量,不是在比长短,是觉得不可思议。这边和那边。这棵树和对面的树。这边的小店卖烟酒,对面的亭子卖书报,在我眼里没区别。我怎么就不能过到那边?城市上空像是覆盖着巨大的蝴蝶翅膀,呼扇一下,天空就暗了一层。我不再迟疑,大步朝马路对面走。我走得虚张声势,脚下似乎有羁绊,总是要踉跄,两腿就像蒜辫子,彼此纠缠。父亲说我是听话的人,不让做的事不会做……我脑子里回放这些,扬起了一只手臂,阻挡急于穿行的车辆。我得加小心,不能让父亲太挂心……我站到了街的这一面,回头看,有了到彼岸的感觉。就像穿越了一条河流,有惶惑,也有欣然,有唐突,也有忐忑。但我意志坚定,错误既然犯下了,就只能沿错误的道路往下走。前边是一条两边有高墙的胡同,我计划走完这第一段就折返,算是对自己有个交代。眼前却突然开朗,胡同尽头呈现一个空场,竖着一块巨大的广告牌。红底白字,一个箭头指向前方,上端有四个变异的繁体字:艺术街区。就像影视镜头在扫街,眼前的街灯突然亮了,就像一朵一朵的花,次第开放。更深远的地方,有比霓虹更明艳的色彩在闪烁,就像梦境。
艺术街区!我有点亢奋。我把《天边外》夹在了腋下,背襻勒得肩颈有些酸麻。
时隔多年,我还记得那个由浅至深的夜晚,混合着庞杂的记忆和莫名的感受,心绪时而复杂时而忧伤。穿行在那些弯曲而突兀的建筑街角,我觉得我不像一个人,而像一种事物,自己演绎自己,自己叙述自己,自己呈现自己,自己感受自己。那些道具一样的小房子,扮成城堡或宫廷模样,仿佛里边都有一个王子在等灰姑娘。仔细看,那些洋气的外表只是装饰,包裹的也许就是座小土屋。这是对现实世界的重塑和颠覆,脱胎换骨。这种发现让人惊奇,觉得凡事皆有可能。梦想中的一切都扑面而来,分不清那里面是什么,却是种愉悦和新鲜。是的,这个世界多的是奇妙,如果不是亲眼所见,就不知道它有另一面。裤腿扫街。披散一后背亚麻色的头发。或仅仅用两个带子提起胸衣,露着耸立的肩胛。小腹就那样明晃晃,像被拧下瓜秧露出的蒂,上面涂满了暗影。我谈不上喜欢,但不反感。夜色深浓,这些人像蘑菇一样从地下钻出,各处归隐。又钻出新的一批。空气中充满了奶糖和爆米花甜丝丝的气息。电影院、音像馆、照相馆、街机店、咖啡厅、KTV……都像大型模具摆在街边,出入的人都似在演情景剧。有人吹响了萨克斯,夜空中便都是蝌蚪一样散落的音符,像落叶随处飘洒。一个女声突然飙了句“我家住在黄土高坡……”又戛然而止。世界一下安静了。不知因何安静,又因何喧嚣。它们都在我的视线以内,却看不真切。这里弥漫的气味与罕村不同,与埙城也不同,与省城的繁华地带不同。这就是一场别致的奇遇,鼓荡起了我体内所有的细胞。那些小街小巷都曲里拐弯。我走了一条又一条。你会迷路吧?我问自己。又摇了摇头。迷路也是好的,就这样永远走下去,也挺好。
怪诞的味道,是种魅惑。
一个展厅敞开着门户,稀稀落落的人在里面出入。我忐忑地进去了,原来人家不要钱。那些画我看不懂,都是树精一样的人,女人。身体里长出一棵树,或一棵树里长出女人。这是想表达什么吗?一个女孩挽着男友胳膊在一帧一帧画前驻足。她指点着一幅画说:“记着,人与自然这样的命题永远不会过时。”我也站到了那幅画前,女人的头从树的弯曲处长出,长长的枝条都是女人的头发,在风中狂舞。看不懂,但不妨碍让人喜欢。进厕所都要收钱的时代,看画展却不要钱,如果不到这里来,哪里想得到呢。
我站在路中央的一个井盖上。旁边有一簇勿忘我。像一个孩子淘气时栽植的。但这不是真相。时过多年,我在一本流行杂志上看到一个案件,一个三陪女被人丢进了下水道。那个井盖周围从此就长了一簇勿忘我,年年都会开花,一开就是很多年,直到那片艺术街区被拆除。我激灵一下,从日期到方位都仔细查看,确定这就是当年父亲他们阻止我来这里的理由。如果不看到这些文字,我都忘了那些往事。井盖底下曾有过的血腥,被一层一层传播。红色液体顺着地下动脉管道流过很远,也流到了大山子,让父亲和姑姑他们恐慌。“一个女孩走着走着就没了。”这些元素还只是其中一部分。在他们的认知里,这里就是一片泥塘或沼泽,腐朽、糜烂、荒唐、混乱、危险。好人不会到这里来。可是我来了。这些光怪陆离,让人眼花缭乱。难道我喜欢艺术?不是。艺术离我还很遥远。那么,我就是喜欢这里的空气和氛围,它的别致契合了我心中的某种感觉。我也许不是好人?忧伤突如其来,像打翻了内心的五味瓶,拧巴的心都是痛的。春风和煦地吹,星星在高远的天空挤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一个一个出齐了。一个男孩背着吉他戴着硕大的耳环从我身边经过,头也不抬。他是个瘦高个子,两只耳环能穿过鸡蛋。我闪躲着,给他让出了路。他发现了,温柔地侧脸朝我笑了下,说了声“谢谢”。我简直受宠若惊。他有一张干净的面孔,像敷了一层奶油。这样的脸孔罕村没有,埙城也没有。没有人敢背着吉他上街,那是要被嘲笑的。我有几分苦涩地东想西想。这些事物离我都很远,我一生都不会再遇见。我的天地就是个村办小厂,四十几个人,布匹堆积如山,空气中飞舞着密密麻麻的线毛,每个人都像白头翁。只有发工资的日子喜气洋洋,大家都去小卖店买干脆面。那种混合着辛辣的香气从每张嘴里冒出来,咯吱咯吱的脆响像一群耗子发出来的。这也让我忧伤。我的忧伤经常毫无缘由。我脚步拖沓地走向那个广场,那个广告牌。吃惊地发现,那些标识都找不到了。
我是一路走回来的。原想一站地不会走太久,但我走错了方向。心越急,脚步越快,离目的地就越远。
我边走边打听路,张皇得就像行窃的贼。我确实像个小偷,离开了艺术街区就开始六神无主。我在想如何回答父亲和哥哥。“回来这么晚,你去哪了?是不是去昌意街了?”如果他们这样直截了当问,我担心自己会因为说谎而脸红。我从没说过谎。父亲是一个让我敬重的人,我从不觉得对他有理由说谎。如果知道我明目张胆搞欺骗,他会不会气炸了肺?这样的后果我承担不起。我有些发抖。春夜寒凉,风吹得骨头起皱。我脑子里都是父亲,还有哥哥,他会送我一百个白眼。我在家每天去河里给他儿子洗褯子,那个小子能吃能拉,能熏臭半条河。缺席的这一天原本就让哥哥恼火。如果国庆叔叔和国红姑姑都在场,那就丢死人了。是丢父亲的人。父亲与他们的关系这样特殊,彼此充分信任,就像一家人。出现我这样一个骗子,会让他以后没法做人。国红姑姑有先见之明,她说好人不过去那里。她也许一眼就看出了我不是好人。
如果我告诉他们,那里只是个艺术街区,有许多不一样的人和建筑,并不是他们想象的那样污糟。会怎么样?
不会怎么样。他们都会扭过脸去不理我。你来省城才一天,能知道啥?他们都鄙夷,然后再不理我。
这让我的内心十分荒凉。
终于看到了熟悉的街景,大山子车站旁边有棵梧桐树,硕大的树冠在黑夜里像朵巨大的蘑菇云。有个人蹲在树下抽烟,炭火忽明忽暗。我闪着身子走,谨防他扑过来,那人却摇摇晃晃站起身,借着星光打量:“是云丫吧?”他试探地问。
“爸!”我欢欣地叫,像久别重逢。“你怎么在这里?”
“在等你。”爸说。他说吃了晚饭就一直在这里等。国红姑姑说我也许是迷路找不到家了。他说,不会,云丫聪明着呢。
“你知道现在几点了吗?”爸问。
我看了一眼天空,夜黑得深沉。“九点?”我说。
“十一点多了。”他说。
“哎呀!”我心疼地叫了声。“您一天干活多累啊。”我有些内疚。
“我不累。”父亲说。“你第一次来省城,路不熟。你哥一个劲地说,云丫这么晚不回来,肯定有事了。”
“能有啥事。”我嘟囔。
“都去逛哪了?买了些啥?”父亲这样问。
我灵机一动,从书包里拿出了那本书。这时正好进到了院子,门楣上挂着只瓦数很大的灯泡。哥哥和国庆叔叔还有国红姑姑都在院子里坐着。父亲拿过书来嚷:“我就知道云丫去逛书店了,她从小就爱看书!”
国庆叔叔说:“咋回来这么晚。你爸可着急了。”
国红姑姑说:“还没吃饭吧?晚上炖了猪蹄,我去给你热热。”
哥哥一句话也没说,起身去了屋里。我把嘴对准了水龙头,咕咚咕咚喝了一肚子凉水。虽然肚子饿得咕咕叫,我还是对国红姑姑说:“我不饿,你们快去休息吧。”
好像刚要做梦,爸就把我叫醒了。爸说云丫快起来,我们得赶早走。我冲到院子里,还愣怔的样子。哥哥和我一样,趿拉着鞋子从屋里出来了,眼还没完全睁开。院子里两辆车子都摆好了,爸一辆,国庆叔叔一辆。国庆叔叔的这辆让大哥骑。爸说,我把两辆车子都上好了油,我们骑车回家。大哥叫了起来:“骑车?两百里地,得啥时候到家。”爸却像没听见一样,磨叨说:“在早你爷爷都是走着来省城,中间住一宿车马店。现在我们只需中午打个尖,一天就能骑到。就是稍微辛苦点。”大哥气得嘟囔:“哪里是稍微。早知道是这样,我不如昨天坐车走了。”我疑惑地问:“我呢?”大哥没好气地说:“你是娘娘命,坐车。”爸说:“骑车多好,天气不冷不热,能省三个人的车钱。”边说边把一块小绒毯绑在了后车座上。
满天的星星都神闲气定地注视着我们。我说:“该有四点了吧?”哥哥看了下手表,说这才三点半。我忘记了哥哥有块上海全钢手表,跟广播电台预报的时间一样准。想起昨天都因为我睡得晚,我恨不得隐身到黑暗里,谁也不让看见。爸的动作又快又麻利,给车胎打气,打了前轮打后轮。它们明显都不亏气,爸只是象征性地打两下,甚至没下狠手,担心车胎被打爆。国庆叔叔的车是新款,后车座上没有硬棱。我说,让大哥带我吧。爸说,坐我的车。别看你大哥年轻,他没有我有力气。
我们上了路。天空不安静,有颗流星拖着尾巴飞过我们头顶。不知它从哪来,要去哪里。这样的疑问没人能够解释清楚。我问爸有没有告诉国庆叔叔要用他的自行车。爸说,早告诉了。他这阵上班近,不需要骑车。我问骑车的事咋没提前告诉大哥。这时大哥离我们远,大概有十几米的距离。爸说,他就是懒,年纪轻轻的,力气不使也白费。车子上一道河堤,我跳了下来,从后边给他推车。可爸的脚步比我快,我根本用不上力。爸说这是护城河,走这里抄近道,可以少走二十里。林木黑森森,河水像黑色玻璃一样平展安静。潮湿的空气让我打了个寒战。爸把身上的一件厚褂子脱下来,披到了我身上。他说我不冷,我还热呢。爸嘿嘿地笑,我确实看见了他脑门上淌着晶亮的汗珠。爸对我总是最温柔。这种温柔从不见他用在别处。大哥这时刚到坡底,爸也不等他,骗腿上了自行车。我跳上后车座时,爸的自行车晃都没晃一下。爸说我的身体灵便,上车他都没感觉。车子蹬起来像没载人一样。他也许是想安慰我,也许不是。大哥前倾着身子伏在车把上,车子晃来晃去。我疑心他睡着了,担心他掉河里。可他总是在关键时刻扶正车把。他只是蹬得慢,似乎在发泄某种怨气。他一定是怨我的,拖他晚一天走,又拖他睡得晚。他那时听爸的话,不听不行。爸经常对他一蹦三尺高,脾气比雷还暴。再过些年爸就听他的了。人生就是这样,都有话说当年的时候。我坐车其实也累,防着身子仰过去,防着车轮扭脚。我吃过这样的亏,车轮把鞋子绞烂了,脚后跟鲜血淋淋。历史的教训我从不让它重演。我总是绷直两条腿,不敢有丝毫懈怠。世界逐渐清晰了边缘,灰暗一层一层褪去,景物都有了轮廓。村庄在鸡鸣狗叫中睡醒了,炊烟袅袅。每道炊烟底下都有母亲样的人蹲在灶坑旁,一把一把往灶里添柴。一定是这样。太阳一跳一跳地往高处走,稍不留意,它就蹿高一截。下了河堤走了很长一段土路,疙里疙瘩,就像坐在摇篮里,把我颠得不轻。我拽着爸衬衣的边角,防着自己被颠下来。前边就是柏油路了,爸脚一支地,停了下来。这时大哥已经看不见影了,过了好一刻,他才一晃一晃地跟了上来。爸的车梁上挂了帆布兜子,他往里一掏,掏出很大一个油纸包,里面包着油条和油炸糕,原来他早有准备。虽然油条和油炸糕像老牛肉干儿一样筋性十足,嚼得后槽牙都是酸的,我们还是吃得香甜。他从包里又拿出一个摔扁了的军用水壶,拧开盖子先让我喝水,然后让大哥喝,最后自己才喝。吃饱喝足,我们又上路了。这回哥哥有了力气,两条大长腿紧着蹬,一下就超我们前边去了。
我想去坐大哥的车,父亲不依。他说我又不是载不动你。我说,我也会骑车,那就载您一程吧。父亲说,我重,你载不动。爸的车速明显降了下来,他跟我讲过去的事。说早先年间,来省城的路都是土路。年轻时的爷爷挑着担子来,沿路当货郎。卖针头线脑,也卖胭脂茶点。再早是他的爷爷我的太爷爷背上马子来省城,太爷爷是个跛脚,路要走三天两夜。有次被土匪劫了道,把上马子抢走了。里面有两个玉米饼子,那是太爷爷的干粮。太爷爷不要命地追出去几里地,把玉米饼子要了回来。“土匪是看他瘸,可怜他。”父亲说。我咯咯地笑,想象太爷爷一瘸一拐追土匪,怪有趣。“那也不一定真是土匪,就是穷人劫道,遇见了更穷的。”父亲说。我问他们为啥要到省城来。父亲说,挣口饭吃。乡下房无一间地无一垄,城里才好过活,就像现在,挣钱就得来省城。我默默地,想今天省下的几个车钱。我逛街,父亲出手就给了两百。我家磨刀是祖传,一块磨刀石,中间凹两头翘,越磨越薄,像小船一样。一辈一辈,他们只单纯磨刀,不像《红灯记》里的李玉和,有人接应。想到这一点,我叹了口气。我还记得爷爷的样子,黄白净子,长挂脸,到老也穿白汗褟,上面结双盘扣。普通的纽扣他看不入眼,妈嫁过来后,求了人才学会了编。那时就有攒年节的说法。磨刀这一行,大年三十上午生意最好。所以磨刀人都不会放过这一天。磨完刀回家,都初二或初三了。说起过年,我想起了妈骗人的事。那年流行吃忆苦饭,家家大年中午吃干白菜的菜团子。我们家下午两点吃饭,名义上是等爸回家,其实是错开饭点儿偷偷炖了块肉。炖肉这样的事瞒不了人,香味会传一条街。“过穷年,穷一年。”过年说啥也得吃块肉,这是我妈的理论。她千叮咛万嘱咐,不让我们到外边说去。爸嘿嘿地笑。说你妈一辈子心直口快,骗人也就那一遭,是迫不得已。因为转年又让吃肉了。
我脸突然有些发烧。
风飒飒吹过,似乎在有意识地给我物理降温。那条昌意街让我有点如坐针毡。我去了不后悔,去了说谎才后悔。我去了是违背大家的意志,说谎却是欺骗父亲,只有他关心我都去了哪里。他是我最不想欺骗的人。我的英雄气概在走回的路上就消失殆尽。看见爸老猫一样蹲在车站抽烟,我心里很不是滋味。算起来他在车站蹲了三四个小时。我完全可以把真相讲给他。那不是一片魔地,不会走着走着人就没了。瞧,我去过了,不是全须全尾回来了?那是一个属于年轻人的地方。音乐、绘画、电影、游戏和一切被称为艺术的东西,都隐藏在建筑丛林里,我只是浮光掠影地走,就觉得喜欢。一个背吉他的人会对你友好地笑。井盖旁边会培植一簇勿忘我,这样的情景在商业街区根本见不到。那些男孩女孩不知是做什么的,穿得奇形怪状,但他们的与众不同扮亮了那一片区域,他们彼此和谐。我的穿街而过貌似是挑战,其实只是好奇。那样丰富的色彩,我一辈子也不会见到更多了。我想表述这样一种心情,因为父亲总是想把最好的东西给我。我应该告诉他实情,然后任由他打骂。这样想,我的心变得凝重。我不该欺骗他,欺骗他是种罪过。
我说:“爸。”
爸说:“嗯。”
我说:“我去昌意街了。”
过了很久,爸说:“我知道。”
我吃惊地问:“您咋会知道?”
“我猜出来的。”爸的声音有些干涩。“你若去了别处,肯定会坐公交车回来。你走路回来,我就知道你去昌意街了。回来得那样晚,是不是迷路了?”
原来什么也瞒不了父亲。我老实地说:“是迷路了。”
爸说:“那里的街巷是斜的,出口又多。出口与出口距离远。出来很容易辨不清方向。”
我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父亲的话出乎我的意料。我准备等他骂我几句,或跳下车子给我一巴掌。“你怎么这么不听话!”爸的怒斥声响彻寰宇,吓得我瑟瑟发抖。但这些都没发生,他蹬起车子好像变得轻快了。
“那里……很安宁。”我不知道该怎样表述。“不像国庆叔叔和国红姑姑讲的那样。”
“那里发生过命案。”父亲说,“一个姑娘被人扔进下水道,据说是被人寻仇杀掉的。警察一直也没能破案。”
“咋知道是仇杀?”
“不是仇杀干不出来。”
我激灵一下,想起长着一簇勿忘我旁边的那个井盖,后背顿时毛茸茸的。
“我没有仇人。”我说。
“那里没有正常人。”父亲说。
我把两腿并在一起,努力坐直了身子。“追求不一样吧。”我说。“意外在哪里都有可能发生。”
过了很久,父亲突然回手拍了下我的膝盖,说:“对。”
马路有时候离村庄很远,树木房舍是一团青绿。远远看去,像世界的一道布景。有时要穿村而过,能看见鸡鸭狗在路上溜达,被来往的车辆惊魂。鸡扑棱着翅膀飞,鸭子快速扭动着屁股,狗闪着身子躲避。还有驴车和牛车,拉着隔年的柴草,车老板摇着鞭杆子跟人打招呼。小孩子穿过马路奔跑,背后跟着大人,追得跟头踉跄。这都让我触景生情。罕村过去也是这样。后来发展了村办企业,街道上尽是年轻人,每月领为数不多的工资。有些农户匆忙把地转包了出去,活得像甩手掌柜。我家的七块地都还在耕种。任何人、任何情况都休想把地拿走。父母都是视地如命的人。工闲去除草、打药、间苗,我骑车驮着妈,妈说我骑车越来越稳了。
“爸。”我说。
“嗯。”爸应。
“人有很多活法。”
“那是。”爸热烈地回应。
“存在即合理。这是黑格尔说的。”事实是,黑格尔说过很多话,我只知道这一句。“也许人家过得都很好。”
许久,爸说:“那当然。”
“我不是刻意不听话,我只是想知道昌意街什么样,我很好奇。”
爸又沉默了。再说话时转了话题。
“那里其实是文化街区,到处透着一股文化味。”我忍不住说。
“文化味是个啥?”父亲回头问。
我语塞了。支吾半天答不上来。爸接口说:“有文化跟没文化不一样。”更像给我解围。
“凶杀案是啥时候发生的?”我问。
“去年夏天。比这时令稍晚。”爸答。
“国红姑姑说好人不去那里。”我牙疼似的吸了一口气,忽然想起了另一个角度,“那里到处开着鲜花,建筑都很别致,跟大山子一点都不一样。”
父亲沉默了足够长的时间,然后再斟字酌句地说:“见世面总是好的,只是要注意安全。”
“没有什么不安全。”我干脆地说。
“人是应该有点胆子。”父亲说。
我的心都要雀跃了。原来爸是这样想的。
“你买的那本书叫……”
“《天边外》。”我神气活现。“作者是尤金·奥尼尔,一位美国剧作家。”
“里边也不知讲些啥。”爸更像在自言自语。
我一下语塞了。我盲目买了本书,连内容简介都还没来得及看。爸善解人意,赶忙说:“美国人写的书不好懂,得用大块时间慢慢看。”
太阳升高了,空气明显提升了温度。大哥早没了踪影。天地之大,路上似乎只有我和父亲两个人,悠悠地走。我们都不再说话,似乎所有的话都说尽了。
挎包被我斜挂在肩上,我恨不得一步能跨到家,打开这本书看都讲些什么。
我们在太阳下山以后到了家,天似黑没黑。左邻右舍都聚在我家里,我妈的眼肿得桃一样。我吃惊地问咋了?隔壁二娘说,你还问咋了,你昨天没回来,你妈以为你走丢了。
她用笤帚疙瘩在我背上敲了一下。“我说云丫没事,你妈偏不信。说家里盖房,你们不会在外多耽搁。”
哥哥先到家,大家都知道我们晚一天回来是为了让我逛一天街。遑论逛到哪,逛这一天就是大逆不道。在省城这不算事,回家就成了大事。妈跟爸发了脾气,说:“家里忙得四脚朝天,又是猪,又是羊,又盖房。媳妇还坐月子,你们却在外逍遥,这个家是我一个人的吗?”
爸累了一天,也没有好声气。说云丫第一次去省城,出去逛逛有啥不好?
妈气急败坏嚷:“你说有啥不好?外面兵荒马乱,她一个丫头家……”
爸说:“你说哪去了,现在是新社会。”
妈喘了一口气,接着说:“……急都让我一个人着了!马伯一早就堵在门口骂,祖宗三代都让他刨坟鞭尸了。天底下都没有像他这样歹毒的人!工匠也都不耐烦,说你们两家再处理不好,我们就去别处干活了!”
爸鄙夷说:“他们爱去哪干去哪干。没有工匠我一个人也能把房盖起来。”
爸这话不是吹牛。老房子差不多就是他徒手盖起来的。那房盖在三年困难时期,来帮工的就是来找饭吃,吃完了就一哄而散,他们是不舍得花力气。可这话简直是火上浇油,妈一下就炸了。说我好不容易请来的工匠,那谁,还有那谁,都是一级的手艺师傅。现在到处都是工地,家家都建房,你就管说大话,你请一个来给我瞅瞅!爸也开始大声吵嚷,爸的眼里没有比他活计更好的人。木匠、瓦匠、灰匠,没有他不精通的。他们都是大嗓门,声音能把房盖顶了去。
我自知理亏,端了脸盆去河里洗褯子。脸盆就放西屋门帘外,大嫂一伸手,就把褯子丢出来。大哥扎进去就没出来过,我知道这满满一脸盆都是为我准备的,所以我端起来就走。家离大河有五十米远,爬上高高的河堤,看见清亮的河水,我就把家里带给我的烦恼都忘了。褯子分大块和小块。有包身子的,有包屁股的。它们彼此缠绕,彼此污染,一团一团秽物臭气熏天。我闭着眼,扭着头,抖动着让流动的河水冲刷。估摸差不多了,才敢直视。岸边浮游着数不清的小鱼,让臭气熏跑了,又游了回来,在我的手边撞来撞去。我试图抓住一条,它们在水里一顿,总是赶在我下手之前溜跑。“长大了我也不吃你们。”我对鱼儿说,“你们都是吃屎长大的。”河面氤氲着一层雾气,一点一点朝我这边侵袭。又一个夜晚就要降临了。我一屁股坐在潮湿的草地上,想昨天这个时候,我还在昌意街,灯火和花朵交相辉映。一个不属于我的地方,却占据了我心中一块重要的角落。那些年轻人,时尚、自由、光鲜,不知道都干些什么,但有一点肯定,没有一个像我这样到河边来洗屎褯子。
这样想,便觉得生命和未来都是灰的。
马伯蹲在我家宅基挖出的新土上,随时预备赴死。这之前,他已经挑衅半天了。他叫着爸的名字说:“王大方,看你能把我怎么样!反正我早就活够了,你有能耐就让石头把我压死!压不死我你就甭想盖房!”村里聚了很多人来看热闹,他们都知道我爸回来了,饭没咽利落就往我家奔,就想看这一仗怎么打。爸是英武之人,打小就没怕过谁。马伯平时是怂蛋包,这一仗怎么打,是悬念。连工匠都想看热闹,他们也比平日到得早,找了树荫下站着,等结果。爸让大哥去找赤脚医生。大哥问为啥,爸不耐烦地说,让你去,你就去。大哥走了,妈在锅里哗啦哗啦煎鱼。一早遇见卖鱼的,都让妈包圆了。那些小黄瓜鱼,都只有手指长,个个活蹦乱跳。我知道她心神不宁,平时她不舍得这样花钱。这让我感觉以后就没消停饭吃了。我嘴里叼着烙饼跟在爸的身后来到了新宅基。这里是一片高岗,宅基挖出了一个方框,吊着白线绳,就等着往里填埋石头,码地盘。爸勾着头走上了宅基,招呼工匠干活。工匠从阴凉处走出来,还没动手,马伯出溜一下躺在了深沟里,脸朝天。爸说,你起来。马伯无动于衷。爸说,你起来!马伯说,王大方你有本事就把我埋了。爸说,你不能不讲道理,提出换宅基的是你,提出抓阄的也是你,你说话不算话,你还是个男人吗?马伯的眼球骨碌碌望天,说我反悔了。爸说,你反悔也不能在这个时候,房子已经动工了。马伯说,你把这个宅基给我,咱就一了百了。爸说,不行。我开槽、垫土、打夯,弄到现在不容易。马伯说,那你就把我埋了吧,反正我也不想活了。爸摸起铁锹就铲了一锨土,说你起不起来?马伯无动于衷。爸手腕一抖,土就在空中四散开去,落在了马伯的身上和脸上。马伯装死,一动不动。爸身子一纵跳了下去,拽着马伯的两只脚就往外拉,爸站在他两腿中间,一手握一只脚腕,从地基里跳了上来。马伯瘦小的身子被拖出了阴沟,在地上翻滚,蹬扯,手脚并用。头像西瓜一样骨碌滚,路上荡起了烟尘。爸把马伯径直拉到了大街上,丢下了。爸说:“你就待在这儿,别动。那边是我家的地基,从此不许你踏上半步。只要让我看见,我就打断你一条腿。”
赤脚医生背着药箱一晃一晃出现了。爸喊:“刘大夫,你给马伯包扎一下,看他哪受伤了。”
爸扭头往回走,没提防马伯爬起了身,举起碗口大的一块石头砸了过来,石头带着风声,正好擦着爸的头皮飞过去,鲜血顿时顺着额角淌了下来,爸用手一抹,脸顷刻变成了血葫芦。
赤脚医生赶忙过来,想要给爸包扎。爸说不用。他把工匠招呼过来,这个干啥那个干啥,把活分派下去,才朝远处的马伯招手,喊他过来。爸的意思是,让马伯来看他脸上的血。马伯在远处骂骂咧咧,到底没敢过来。爸这才蹲下身来,让赤脚医生给他包扎。赤脚医生说,石头擦破了头皮,若是对准后脑勺,这一下就够呛了。爸说,就马伯这点蚂蚱力气,砸不死人。赤脚医生熟练地清理创面,用酒精棉球消毒、敷药,用绷带把脑袋缠起来,白花花。爸对周围瞧热闹的说:“大家都给做个证,这是马伯砸的,这次我不跟他一般见识。他要是再找麻烦,就别怪我不客气。”远处的马伯拍打一下身上的土,狠狠吐了口唾沫,回家了。
马伯再不提宅基的事。有时候他还趁我家的人不在,过来和工匠搭讪。说他一点也不想把宅基置换到前边来,他找人看过风水,住后边人财两旺。也有人打趣,说你当初阻挡人家盖房干啥?马伯不屑地说,就是给王大方添点膈应,瞧把他能的。
三天拿筒,五天上瓦,七天大房就有模有样。民间盖房都有固定的时间节点,如果磨洋工东家一眼就瞧得出。出工的人要管饭,有些人家为了节省,猪肉煮开锅以后再放很多凉水,这样炖出来的肉总是七八分熟,气蛤蟆一样,吃的人爱腻。我妈绝不会这样。一个猪屁股炖在锅里,把肥膘炖成烂白菜样才罢休。工匠都爱吃我妈做的饭,说香。屋里抹完白灰干燥几天,我们就迫不及待搬家了。爸用旧木头给我做了衣架和一个小书橱,把旧木凳和圆桌搬进来,给我当写字台用。我的床靠在北墙上,晚上一进房间,一盆盛开的粉色月季在床前摆着,香气扑鼻。我问妈是谁把花端进了我屋里。妈说,还有谁这么惦记你,你爸呗。
有了独立空间,我每晚都不舍得早睡。那本《天边外》每天看几页,不舍得一下子都看完。我喜欢罗伯特,那个美国乡村青年,从小就向往去海外干一番事业。当得知露丝对他的爱情后,果断放弃了与舅舅出海的机会,留下来与露丝经营农庄。这些人物和故事都很对我胃口。还有他的哥哥安朱,也深深爱着露丝。当爱情无望,安朱临时决定代替弟弟罗伯特出海远航。故事就看到这里,我不敢再看了。小说家都是阴谋家。我不想看到主人公生活变故,事业失败,家庭沦落,妻离子散。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故事真是这样的结局。“自从罗伯特管家后,事情就一天不如一天了。”作家总是喜欢把故事写得曲折。可我喜欢他们生活在乡村民谣里。壁炉里火光灼人,面包上涂满奶酪,葡萄酒散发着芬芳,年轻人穿鹿皮靴跳舞。世界是理想中的样子,就像星辰和月亮总是相伴而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天边外,年轻时的梦想都能照进现实。
说不清的一种滋味和感觉。生石灰粉味在室内弥漫,就像自动生成了一个周天。我渐渐觉得,我被困在了这样一种氛围里,就像蜘蛛的网,看起来透明,却粘结得牢靠,无处遁形。这种感觉过去没有。村办厂欣欣向荣,订单源源不断。工人每天早六点上班,晚十点下班。两头见不着太阳。上厕所不能超过五分钟。吃饭不能超过半小时。回家跑着去,跑着回。有时赶任务,加班能到凌晨三点。工人趴在缝纫机上眯一会儿,外面天就亮了。窗外有蜜蜂,蝴蝶,鸟儿。开各色花朵,有古怪精灵。可我们什么也看不到。世界就像被四面墙壁屏蔽了,只留下了机器的轰鸣。嘹亮的哭声在西屋响起,把我从幻想拉到现实。我深一脚浅一脚端着脸盆去河边。我突然喜欢去河边,闻水的湿腥气味。水是流动的,能去很远的地方,甚至能去天边外。水面就是棋盘,落下满天星子。水把星星也能带走。
台灯的光亮被一顶帽子拢住了。屋子的四角就是暗的。这是父亲给我营造的。每晚在台灯底下坐一会儿,成了一天最幸福的事。搬完家他和大哥就回了省城,日子像打仗一样让人不能喘息。桌子上摊开着那本《天边外》。红格子稿纸铺在台桌上,笔尖跃跃欲试。我总试图往上面写些什么。脑子里千头万绪,可却无从筛选和把握。它们总不能确定如何从我的意识和思想深处流到笔端,它们焦急我也焦急。
可它们对我的诱惑,超出了所有。
梁桂花每晚都来串门,在那屋跟妈叽叽嘎嘎地说笑。我下班过去打个招呼,就回自己的房间。梁桂花年龄大,但辈分小,要叫我一声小姑姑。还有年岁更大的人这样叫我,村里的事就是这样奇怪。这天我走到窗下,听见梁桂花在议论我。
“……小姑姑有文化,我妈就喜欢有文化的人。小姑姑多有本事啊,还敢一个人上省城。这次要不是小姑姑去省城叫来大爷和大叔,这房哪盖得起来?马伯得捣乱到猴年马月……大奶你急我也急,一宿没睡好觉。转天看到小姑姑回来,才松了口气。人家有文化,丢不了,不像我们这些老坦儿,到了省城连北都找不着……”
妈说:“她从小就记性好,啥东西看了就不忘。”
梁桂花说:“我家就缺个能干的人。”
妈说:“啥也不会做,手脚笨着呢!”
梁桂花说:“现在的年轻人,哪像我们那时候,缝这缝那的不识闲。现在不用做针线,人家都买现成的!”
再小些的声音,我就听不到了,但两人都在愉快地笑。我也很愉快,我听出了她们是在夸奖我。从省城回来,我总是心情愉悦。车间里的小伙伴追在屁股后头打听省城的事。我去水房有人跟我去水房,我去厕所有人跟我去厕所,惹得厂长狐疑盯着我看,好像我在搞什么阴谋。我不怎么喜欢梁桂花,她有点好吃懒做。这是次要的,她还浮夸,虚荣,爱显摆。嘴像抹蜜似的会甜哄人,转过脸又会说坏话。我对她没啥好印象。
门帘被妈挑开了,妈满脸喜气地说:“你去东屋说个话。”
我跟在妈身后去了东屋,梁桂花眼睛追着我问:“小姑姑又读书呢?”
“没有啊。”我脸红。这是个特别让人羞惭的事。
妈说:“你看你,也老大不小了,就知道看书。我像你这么大,你哥都会走路了。梁桂花要给你介绍个婆家,是她的娘家兄弟,家境富裕,小伙子模样也周正,人家也挑着呢。”
梁桂花说:“罕村这么大,别人家的闺女他还真看不上……小姑姑要是没意见,就在我家安排见个面,相看相看。”
嗬,原来是看过我的。我生气地说:“不见。”
妈赶忙说:“见,见了再说。”
我说:“不见。”
妈说:“为啥?”
我看了梁桂花一眼,说:“不喜欢。”
梁桂花扑哧一声没笑装笑,说:“我知道,小姑姑这是不好意思了。”
我撂下脸来说:“谁爱见谁见,我不见。”
说完这话,我就往外走。妈赶紧打圆场:“她脸皮薄,你别往心里去。这丫头,打小就听话……天天看书点灯费油。书能给你带来个相公?”后半句,妈高声嚷出来给我听的。
几天以后,妈去了一趟梁庄。她们的把戏我搭一眼就明白,但我阻止不了她。妈穿了新衣新鞋,脸上喜气洋洋。妈乐意越俎代庖,恨不得把我所有的事都包办了。她说我从小就废物,胆子比猫还小,特别好骗,人家说黑夜里有鬼,我就连门都不敢出。没有主见。她们已经习惯了我没有主见的样子。但她们不知道,有根骨头在我后脑生长,会在某一时刻突然被发现。去一趟省城,我就觉得骨头好像长大了。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不嫁梁庄人,打死都不嫁。这样一个笼统的概念,从骨髓里抽出来了芽,只有我自己知道它长得有多结实。梁桂花每来一次,这种结实就增长一分。我从反感她,到反感她的家人和村庄,是种递进。知道这样有些无厘头,但在内心里,我让它强悍到成为理由。这几天妈的脸上总挂着喜气,她吃梁桂花送来的绿豆糕和花生酱,花生酱明显有些发霉,可她依然吃得香甜。她也让我吃,我说想吃自己买。把妈气得翻白眼。
这天停电,我在后院给小白菜捉虫子,从篱笆墙缝看见妈从梁桂花的车后座上跳了下来。梁桂花说,跟小姑姑好好说说,这件事就这么定了。妈说,你就放心吧,去哪找这么好的人家。从我这儿这亲事就黄不了。我躲在后门口看见妈进屋,手里拿着一个蓝花包裹,这个包裹我看着眼生。妈从东屋到西屋,又从西屋到东屋。我猜她是激动得停不下来脚步,姐姐找婆家时她也是这样。把姐姐留在罕村,她费尽了心思。姐姐起初不同意,又哭又闹,最终还是没拧过她。我倒不觉着姐姐嫁得不好,姐夫一到农忙就先来我家干活,姐姐也兴兴头头地跟他一起来。妈递过来的眼风,都是胜利者的炫耀,好像她做成了一件伟大的事。我回到菜园里,继续给青菜捉虫。她不理我,我也不理她。我赌气地捉了一垄又一垄,捉的虫开始被我装进了小药瓶,后来一只一只都被我碾死了。我在后院一直待到天黑,妈也没有跟我照面儿。实在让蚊子咬得受不了,我才回屋。
晚饭以后,姐姐和嫂子都来到了我的房间。这之前,妈和她俩一直在东屋关门聊。俩人没事儿人一样这里翻翻那里看看。在烛光的暗影里晃来晃去。蜡烛淌下油来,像眼泪一样透明。忽然来电了,屋子一下子亮堂堂。嫂子拍手说:“知道有喜事,电灯也来贺喜了。梁庄与罕村也不远,知根知底,多好。”姐姐说:“还难得小伙子有文化,是初中毕业,长得更是一表人才。”嫂子说:“梁家人皮肤白,大个子,长得都不差。家里的大房一拉溜七间,还有一辆农用车,这样的人家打着灯笼也难找。”姐姐说:“梁家是大家族,半个庄的人都姓梁。族人多不会受欺负,谁嫁过去谁享福。”嫂子说:“梁桂花的弟当着村支书,一跺脚梁庄四处乱颤。”姐姐说:“村里有玻璃厂,书记还兼着厂长。”嫂子说:“这边还八字没一撇呢,人家就给了两块雪花尼。这样好的布料咱都没见过。咱跟人家差着层次呢……”
我闭着眼,手肘支在打开的书上,任由她们在我的耳边嗡嗡。后来实在不耐烦,就用手指堵住了耳朵。姐姐打了一下我的手:“我们好说歹说半天,你倒是给个态度啊?”
“我不同意。”我说。
妈在门外,一直在偷听,此刻掀开帘子跳进来:“我会给你当上?你还小,不知道啥是好的。这样好的人家不早占上,将来你不定遇见啥样的,也许嫁给瘸子、哑巴。”
“那我就不嫁。”我扭脸看窗外。
“你以为这个家你能待一辈子?”妈冷笑,“一块砖头都不是你的,新房旧房都不是你的。小侄子长大了,就把你铲出去。一个老姑奶奶,没人待见。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这个事情就这么定了!”
我气得鼓鼓的。房子盖不下去让我去省城找人,原来房子跟我全无关联。我鼓了鼓勇气,说:“你的事你说了算,我的事我说了算。”
没提防,妈“啪”地给了我一巴掌,厉声说:“还反了你了,你再说一遍试试!”
我的半个头都在轰鸣,但我没哭。我看着妈那张凌厉的脸,真又把那话说了一遍。
妈气得不知咋好,手里指点着说:“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拧种,早知道这样,生出来就该把你掐死。”
我说:“现在掐死也不晚。”
姐姐把妈拽到了一边,嘘着声音说:“你还想找啥样的,梁庄这个真是不错。妈都相看上了,保准错不了。”
“谁看着不错谁嫁。”我豁出去了。
“这丫头咋这浑。”嫂子说,“你想找哪样的?”
“不找梁庄那样的。”我说。
“梁庄怎么了?”嫂子提高声音说,“干部家庭,万元户,哪点不比咱家强。我是没妹子,有妹子我就让她嫁过去,根本便宜不到你。云丫平时不这样,今天怎么像中邪了。”她嚷嚷。
“都是你爸惯的!”妈大概想到我们逾期不归的事,咬着后槽牙说。
嫂子把我的手肘推了下,把书折起来看了看封面。她没啥文化,但书皮这几个字还认得。就像找到了什么佐证,她大声说:“都是这些书害的。《天边外》,你大哥前些年也看这样不着调的书,养成了不切实际的毛病。现在他好不容易务实了,毛病又转到云丫身上了!”姐姐不爱听这话,说:“爱看书也不都是坏事……”话没说完,妈在对面把书抓了过去,手一抡,书就飞到了窗外。“我让你再看。”妈又指着书架说,“赶明儿,我把它们都烧了!”
我“噔”地站起身,往外走。一屋子的怒火随着甩动的门帘跟我出来了,我周身都像燃着了火苗。这样的局面我从没遇到过。我在这个家里永远都是乖乖的,跟谁都没起过冲突。没想到第一场来得这样突兀和全面,没人站在我这一边。如果爸在家就好了,他是能够理解我的人,用旧木头给我做小书架。但嫁去梁庄这样的事会站在我这边吗?我有些吃不准。我下了三步台阶,那本书可怜地打翻在水泥地上。我很难过,捡起来抚平,用袖子擦了擦,搂在怀里往外走。姐姐隔窗问:“你去哪?”我想,我说出话来得有点分量。我说:“甭管我,就当我死了。”
妈嚷:“你说啥?”
我已经走到院墙外了。
妈不是死脑筋的人。姐后来告诉我,几天后她把布料退给了梁桂花。她说云丫还小,现在还不想找婆家。梁桂花说,我侄子也不大,那就让他们互相等几年吧。妈慌忙摆手说:“算命的说云丫往东找或往北找,梁庄在西边,不合适。”妈确实去找村里的瞎子算了命了,瞎子确实也是这样说的。只是,告诉梁桂花时,她翻脸了。“梁庄自古以来就在西边,你猪油蒙心了,现在才想起来?”
梁桂花再不来我家串门了。没了她的甜言蜜语,我妈一天到晚闷闷的。这场风波很快就过去了。家庭的主要矛盾变成了婆媳和姑嫂。姐姐虽然出嫁了,但因为离娘家近,三天两头往娘家跑。有事时嫂子没意见,没事也这样跑,嫂子就怪话连篇。“一家不一家,两家不两家。”嫂子这样说,意思是出嫁的人还跟娘家抻扯不清,让人腻歪。
“就让她臭家里吧!”我听见妈做针线活时自言自语,然后,恨恨地翻了我一眼。
“瞧,就是这条街,还叫昌意街。当年就像县城的街道一样土。我那天从商业中心坐公交车到这里,不知怎么就跳了下来……这之前我从没违拗过父亲,可那天就想到这里看看。我从小到大很少这样不听话……人的成长需要元素和条件,也许是一个什么契机,一下就觉得自己长大了,坚强了,变成了独立的个体。”
王云丫的意思是,她的成长与昌意街有关,她来这里并非毫无缘由。
这些话讲得有点煞有介事。邢肇庆觉得,王云丫完全不需要解释自己。他们这样说走就走也不是第一次。有时候邢肇庆心里不乐意,但脸上不表现。他拧不过王云丫。女人执拗起来让人毫无办法。你不去我去。人家也会开车,不是非你不可。现在的女性,有几个是省油灯?今天来省城,邢肇庆甚至没有犹疑,但心里嘀咕,省城有什么好。他情愿去小山村,去看假的百岁老人。现在但凡有点模样,都要称作长寿村,打造几个寿星,就像影视公司打造明星一样。选择导航路线时,邢肇庆露出了一点不耐烦,说昌意街在省城的西南边。环线要走大半天。去省城也不一定去那里,连个地标性建筑也没有。王云丫冷冷地说:“彩虹大厦。”
说明人家提前看好了,也说明这一趟非去不可。
星期日早晨,两人坐沙发上一起发呆。王云丫突发奇想,说我们去省城吧。她经常有这样突如其来的想法,让邢肇庆不习惯。邢肇庆是个按部就班的人,不喜欢做没规划的事。他拿起水杯和钥匙出门,坐进驾驶室。出小区走外环,两人都憋一股劲,谁都不看谁。不愉快在上了高速以后就过去了。邢肇庆问:“昌意街是啥地方?”王云丫说:“我跟你说过。”再问为啥要去那里。王云丫就不说话了。彩虹大厦是座写字楼,停车场不对外。他们围绕这个区域转了半天,好不容易找到停车位。王云丫有些不忍,妥协似的说:“还记得我给你讲过的一个故事吗?”
“哪个?”
“一个女孩被害了,下水道旁长了一簇勿忘我。”王云丫怅然地说。
“哦,有点印象。”邢肇庆说,“为她来这里?”
“不,为我自己。”
王云丫不止一次讲过这个故事。因为与昌意街有关,与她十八岁那年进省城有关。在生命进程中,她觉得这里有一个巨大转折。她说不清楚,别人也不想明白。没来由的,她在清楚与明白之间跟自己斗法。每次跟邢肇庆说起,总会引起不愉快,邢肇庆的心不在焉让她愤怒。她经常会想起那个女孩,哪的人,叫什么名字。时尚杂志里她被称为费某某。费某某,就像一个隐喻,在时空里偶尔闪现,勾起另一个人的好奇。她为什么被害,杀害她的人是谁?这些想法经常会涌起。她甚至到网上查找,只是类似的案件太多了,她没有找到相关信息。蓝色指示牌上写着昌意街,必是那条昌意街无疑。只是整个区域大拆大建过,过去的元素都没留下。王云丫试着去想当年她在哪里下车,面朝的方向。父亲在餐桌上用咸汤儿画地图,让她不要穿街往南走。这些记忆年龄越大越清晰。父亲如果不画地图,她可能根本不会出现在这里。
如果不来这里,有关艺术街区的元素就都在主观意识之外了,像世界上任何一个陌生的地方一样。
王云丫扯了邢肇庆一下,示意他注意听自己说话。王云丫有些亢奋,不管不顾。若是过去,发现邢肇庆心不在焉,她会闭上嘴巴躲一边去。她讨厌他心不在焉的样子。可今天她抑制不住想要说话的愿望。
“……做好孩子是我的奋斗目标,不说谎,不打架,不骂人,听父母和老师的话。我把这些写小本子上,当座右铭激励自己。”
“看来座右铭也不可靠。”邢肇庆随口说,“谁不想做好孩子?”
“那是我的主动追求!”
“谁想做坏孩子呢?”邢肇庆咕哝。
“哎呀,你还是没听懂我的话。”王云丫甩了他一下,他总企图抻扯她,好像没有他的护驾,她就不安全,“不是你想做坏孩子,而是你根本没有愿望做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很多人难道不是这样吗?浑浑噩噩一辈子,不知道自己想成为什么样的人。就是随波逐流。就说你邢肇庆,是不是随波逐流?”
邢肇庆不说话了。逢到较真的时候,他就闭嘴。永远不要企图说服女人,根本上是两股道上跑的车,很多时候形不成交叉。家家女人都这样。她说十句,你能听一两句,回应一下就够了。他心想。
他是做统计的。王云丫永远不知道,一个做统计的人,眼睛里都是虚虚实实。
“这里过去没有栏杆,也没有那些岗亭。那时的花都很瘦小,不似这样肥大。鸽子也没有这样胖,瞧它飞得多吃力。”王云丫说的有一搭没一搭。她当年好像也没见到鸽子,是触景生情。他们转到了彩虹大厦身后,这里是小马路,行人和车辆都很少。“这里当年应该是个广场,那边有一个广告牌,上边有四个变异的繁体字:艺术街区。我觉得就应该是这里。周围有很多斜向小路,每个小房子都很漂亮,据说这里走出去过不止一支乐队。”但当时王云丫并不知道这些信息,她在这里走马观花,只参观了免费画展。还记得从一棵树的树洞里钻出女人的脑袋,枝条都是女人的长发,在风中狂舞。
她独自来省城的事,在时光荏苒中丰富了很多元素。这种丰富是种下意识。有段时间,这个艺术街区声名很响,拍了纪录片,在电视里播放。她在单位逢人就问:“你昨晚看央视一套了吗?”谁都没看到,播放的时间是在午夜。
“你那时还没来过省城吧?”王云丫问。
邢肇庆也是乡下孩子,曾在武汉读大学。一直说那几年把自己热傻了。他平时话就少,出门在外,话就更少了。他不喜欢说没有意义的话。他比王云丫学历高,但王云丫总想在某些方面强过他。夫妻之间也斗法。对,就是这样。
街道两旁都是各种小饭店,卖米粉、炸鸡、烧烤、水饺、煎包、面条,黑色的标牌上躺着金色的字,显得欲盖弥彰。王云丫有些感伤。虽然知道艺术街区被当作违建拆除了,还是没想到会变得如此商业。她一直觉得第一次来省城改变了自己的命运。十八岁的她,腋下的包里装了本《天边外》,在几条小巷的霓虹里踟蹰,就像有种无形的加持,让她获得了某种能量。她面前就像开启了一扇窗,窗外风景旖旎。勇敢和信心在某个时段被强化,变成了信念,那信念就是——不嫁梁庄。这里边的曲折幽微没人能明白。但对于她自己,都是天大的事。因为她非常容易顺从。
“嫁了梁庄就没有你了。”云丫瞥了肇庆一眼。这话不想说,但不说就心有不甘。
“那个啥,”肇庆走在前边有一个身位,侧脸斜了云丫一眼,“缩骨的,大嫂说……”
“是肌肉萎缩。”云丫截了他的话。
他们头天去了罕村,梁桂花家的门前轮椅上坐着一个人,皮肤皱皱巴巴,像个婴儿大小。嫂子是情报站站长,天底下的事没有她不知道的。她对肇庆说,梁桂花的弟弟得缩骨症十多年了,媳妇领着孩子走了。父母过世,眼下家里就剩他一个。没奈何,梁桂花只得把他接了来。车子从他面前经过,能清晰看见他眼睛里的怨毒,他狠狠朝车子吐了口唾沫。
“当年云丫跟他差一点……”
饭后闲聊,自然说起这个话题。梁桂花苦不堪言,弟弟经常骂他。话说半截,嫂子大概才意识到眼前是谁,紧急住了口。肇庆哪里听不出所以然,只是佯装没听懂。转过脸去对王云丫说:“出去转转?”
云丫却误会了。“转你个头。”去了另个屋里。
离开罕村,是下午三点左右。白杨树摇动着绿色的叶子,蓝天下白云急促地穿行。上了国道,云丫不知哪来的兴奋,对肇庆说:“那年我十八岁,第一次去省城,改变了人生观、价值观、世界观……”
话说得热烈,邢肇庆觉得相当可疑。王云丫越来越喜欢用大词。她在单位管工会,属于鸡肋的那种岗位。但王云丫从不觉得自己鸡肋,总以为还有飞的空间。这种归纳过于简单,里边没有必然的联系。工作在统计部门,邢肇庆一度想指导王云丫认清形势、任务和位置,她在单位总处不好关系,就是统计工作做得不好,分不清主要矛盾和次要矛盾。事实证明王云丫外战外行,内战内行,吵架她从不输邢肇庆。逻辑思维混乱到让人欲哭无泪。就像她买了很多书,可从不见她看书一样。“你以为买书是为了看的?是为了摆在这里给别人看!”
她拼命看书就是参加成人高考那一段。上了岸,她就天不顾地不顾地开始享受人生了。
那本破损的《天边外》被她包了红丝绒的封面,放在显眼位置。邢肇庆从来也不翻动她的东西。就像从来也不喜欢翻动她的过往。在他眼里,她就是那个纯洁的小姑娘,衣服被撞撕开了口子,也不好意思让人赔偿。现在估计她也不好意思,有些女人一辈子长不大。
邢肇庆还能说什么。有时候摆摆样子也确实需要。比如,儿子的女朋友上门,一排大书柜让女孩的嘴成“o”型。王云丫得意地看了他一眼,那意思,这都是她的功劳。
他无奈地扯了下嘴角,脸上露出嘲讽来。王云丫恰好看见了。鼓荡起的情绪瞬间瓦解。她心想,男人就是煞风景的动物,不煞风景就不是男人。
他们的缘分是撞出来的。当年邢肇庆的摩托车为了躲避迎面而来的大货车,把云丫的自行车撞成了麻花。云丫身上的蓝皮夹克也撕了个大口子。那个地点正在商厦前的下坡道上。肇庆陪云丫修车、买衣服。衣服选好了,云丫却逃了。这次相撞是契机,为以后的交往埋了伏笔。他比她大六岁,显得成熟得多。刚结婚时云丫经常问肇庆,你那天若撞了别人,是不是也要买了衣服追上门去?肇庆嘿嘿地笑。云丫便觉得自己受了委屈,鼻涕一把眼泪一把。
云丫告诉过肇庆梁庄那小子的事。当初来住姐姐家,看上了王云丫。他说王云丫走俏步,身量笔直,光看背影就特别合自己的胃口。他让姐姐去做媒,是准备十拿九稳的。家里条件好,是独子,两个姐姐都出嫁了。自己长得不差,又年岁相当。他在梁庄是傲娇的人,全村的姑娘都想给他做媳妇。没想到王云丫一口回绝。家里收了人家的礼物,王云丫仍然死活不依。关键是,她从没给出过为什么。王云丫这样做毫无道理。他们都把事情想拧了,觉得王云丫不依是暂时的。只要男方死心塌地,假以时日,早晚会遂了心愿。梁桂花因为怕伤了弟弟,也没转告实情,只说等一等,再等一等。人家说,还小呢。
这些事,嫂子知道一些端倪。但因为那些年嫂子跟家里人不睦,信息并没有传达过来。嫂子对外人说:“云丫配不上梁桂花的弟弟。人家是大宅门,早就是万元户了。”邢肇庆第一次来家里,送一件蓝皮夹克,嫂子就认定他是个骗子。“除了骗子她遇不到好人。”嫂子说,“这样胡子老脸,看着就像爹。”
姐姐给妈出主意,说云丫既然不同意,就让她把东西退回梁庄去。姐姐的意思是,难为一下云丫。她胆子小,脸皮薄,不敢去丢这个人。结果云丫夹着包裹就要往外走,被妈抢了过来。“这丫头八成是鬼迷心窍了。”妈对姐姐说,“你就别出馊主意了。回头再闹出幺蛾子,街坊邻居住着,更没脸见梁桂花了。”
太阳无遮无拦,光华像水一样泼洒。正是艳阳高照的时节,几缕白云轻易就被涤荡,化作了虚无。云丫用包挡住脸,向肇庆走来。身后是一个小广场,边角分布着寥落的几个健身器材。肇庆一直站在建筑物的阴影里,看着云丫潦草地用手机拍了几张照片,就被晒了回来。云丫走路的样子像是在跳舞,脚步轻巧地合着节拍,这是心里愉悦的标志。肇庆喜欢看她像小鹿一样弹跳,从打年轻的时候就脚步轻盈。一把年纪,还有少女情态。“这是逻辑思维混乱的必然结果。都需要承受。”邢肇庆茫然地看着她,有一瞬间甚至忘了她是谁。没错,她是王云丫。可王云丫又是谁?她不姓费吗?邢肇庆使劲眨了几下眼,把面前模糊的影像排除掉。当年他用摩托车撞了她,第一眼就发现她像极了某个人。身材,眉眼,神情,甚至笑出来的长酒窝,都有费小青的影子。那一道蓝光掠过,惊得他灵魂出窍。他记得费小青也有一件蓝夹克,近乎天青色。第一天穿,就有人把墨水甩到了她身上,那人惊慌地想给她擦掉,费小青淡淡地说:“不用擦了,留个纪念吧。”
“这就是我的天边外,没想到成了这个样子。”王云丫往回走,神情有几分懊丧。
邢肇庆不明就里,随便“啊”了一声。
日光像是施了魔法,人影不断分解重合。王云丫的脸上晒出了一层油,淡青色的绸制衣服似乎变得颜色更淡了,就像白菜帮子。云丫笑着走过来问:“想什么呢?”肇庆这才回了回神,问:“这就完了?”肇庆的意思是,大老远跑来,看一眼就没事了?还能怎样,到处是拥挤不堪的建筑,大同小异。这些建筑太新,连一点可供回味的元素都没有。王云丫还想找到那个井盖,旁边开着一簇勿忘我。怎么可能呢,时尚杂志里说,“勿忘我年年开,直到艺术街区被拆除。”而今,整个艺术街区都不知去向,何况井盖旁的一簇植物。时代变化快,根本不容许你停留或怀旧,一个时代就匆匆结束了。大家整装赶往下一场,来不及思考或辨析,就被裹挟驱赶或放逐,脚步匆匆趔趄踉跄,不明所以身不由己。“接下来去哪?”肇庆问,“奥特莱斯还是百货大楼?”他心里嘀咕。女人除了逛商场还能有啥爱好,她们天生就是购物狂,王云丫也不例外,进了商场就如陷入泥淖,根本拔不出脚。坐到车上,扎好安全带,王云丫出人意料地说:“我们去大山子。”邢肇庆奇怪地问:“大山子是哪儿?”王云丫说:“先往那边走,到了你就知道了。”
路上,王云丫断断续续说起了一些事情。
跨入新世纪,爸有一次扎在道沟睡着了,晚上迷迷瞪瞪回家,才知道得了脑血栓。住了大半个月的院,大哥把爸送回家,爸从此再没去省城。大哥与国庆叔叔承包了一家建筑公司,大哥管业务,国庆叔叔管外联。那个时候的钱好挣,省城到处都在搞开发。他们默契了短暂的一段时间,正月初一国庆叔叔来罕村拜年,开老皇冠,抽德国烟,派头十足。可几年以后,大哥跟国庆叔叔闹掰了。牛蹄子两瓣子,拧不成一股绳,公司开始走下坡。嫂子怕大哥有钱就变坏,整天吵闹。大哥一生气回家了,把公司的搅拌机都拉了回来,拆了卖废铁。几年以后,国庆叔叔参与了一场斗殴,被人伤了内脏。去世以后,李八一辗转过来报丧。那时爸已经是第三次血栓,说不出话了。李八一开着出租车来,又开着出租车走,前后没待半个小时。他留下的电话号码,被妈卷成一个纸卷夹在帽镜的耳朵上。下面还有个纸卷,就是当年王云丫第一次去省城看到过的,是李八一家的地址。
很多年以后,云丫偶然在帽镜的耳朵上发现了第二个纸卷。展开一看,原来是张名片。上写:
本出租车竭诚为您服务
李八一 先生
138305×××××
昨天在罕村,云丫特意去了趟老宅子,把李八一的电话号码录到了手机里。她是在看到梁家那个“缩骨症”后想到了省城,想到李八一的。母亲去世后,老宅久无人居。她恍惚记得帽镜耳朵夹着的那个纸卷,但不敢保证还能找到。她有些想念国红姑姑,只见过那一面,但国红姑姑给她留下了深刻印象。
没想到这样快就能派上用场。
虽然用手机导航定了目的地,肇庆还是觉得没把握。他说省城这些年变化大,你确定能找到老地方?王云丫说,胡同和宅院也许被改造了,但小学校说不定还有,当年就是四层高的楼房。肇庆问:“你去那儿看啥?”王云丫想了想,说:“我看看门房还在不在,当年我给他买了根雪糕。”肇庆说:“当几十年的门房……你可真敢想。”王云丫说:“他是公路局的,因为两地分居调了过来,参与过沪嘉高速建设。”这些信息说出来,王云丫自己也觉得心虚,她内心并不十分笃定。车子曲曲弯弯朝西北方向走,所设定的街巷建筑是一座商务楼,这样的商务楼周围不止一座。玻璃帷幕的蓝色墙体,映衬满天灰扑扑的云朵。这里离昌意街并不远,却像另外一个世界。白花花的太阳“嗖”地不见了,不知从哪里来了一股风,把太阳囫囵个吹走了。王云丫下了车就开始发呆。高楼撞得眼球生疼。她试探地从一条小马路往深处走。走了几十米,遇到一个观光团,导游打着蓝色小三角旗迎面走来。王云丫停下脚步,看着十几个老人从自己身边走过,他们叽咕着浓重的外地方言,戴着小红帽,像从童话里走出来的一支队伍。也不知前边有没有大灰狼。她这样想,也跟着队伍往回走。目力所及没有一座居民楼。那些老住户,大概连根都拔走了。
她拿出了手机,调出了李八一的电话号码,看了好一会儿,她拨通了。
手机屏幕出现了弧形水波线。通了。王云丫有些紧张,赶忙问:“你是李八一先生吗?”
“你是谁?”
“我是王云丫,罕村的王云丫。”
“什么丫?”
王云丫问:“你是李八一吗?”
对方说:“我是李九一。”
电话挂了。
肇庆手托着下巴看云丫,另一只手夹在了腋下。
云丫有些怅惘地摇了下头:“毕竟过去这么多年了……回去吧。”
云丫坐回副驾驶,扎好安全带。肇庆似有不甘心,身子朝车里移动,脖子却还伸长了朝远处看。云丫不耐烦:“嘁,你看什么看。”云丫的意思是,看了你也不认识,你与这里没关联。车流往来穿梭,都像离弦之箭。一辆蓝色标志突然朝这边踅了一下,在前边“吱嘎”站住了。
云丫吓了一跳。
一个穿暗条格衬衫的人惶急地从驾驶室里钻出来,朝这边走,嘴里呜噜呜噜地喊。肇庆迈进车里的一条腿急促地往外抽,被车底盘上的脚垫钩了一下,也冲了过去。原本想握手,手伸出去,却没碰到彼此,两人彼此一撞,就抱住了。他们两个就像生死之间的相逢,中间跨越了万水千山。云丫看到肇庆蹿了一下,衣服就上了肩膀,露出了一块白森森的后背,有些肥厚。肇庆已经开始发福了。皮带的白线筋也扯了出来,跟人一起在用力。也只有云丫的眼神能看到皮带的细微处,有许多横的裂纹,就像许多年前能看到鸽子的眼睛。她总让肇庆换条好皮带,肇庆无动于衷。只要皮带不断,他准备一用到底。肇庆就是这样一根筋的人。拥抱的时间未免太过漫长,王云丫下了车,跟路人一样用好奇的眼光看他们。两人终于觉得有点不好意思,一个松开另一个,各自后退了一步。那人开始注意到王云丫,嘴巴张得老大,眼球似要从眼眶剥落,手指着王云丫说:“你你你……”
“他难道见鬼了?”王云丫困惑地想。
肇庆这才想起介绍,这是王云丫,这是李步群,我高中死党。那人惊魂未定,手伸出来,眼神却在对面两张脸上乱窜。“太像了。”他叹息着说,“我真以为是费小青。”
“费小青是谁?”王云丫狐疑地问。
邢肇庆别过脸去。李步群踌躇一下才说:“她是我们高中同学,很多年前被谋害了……”他摇了摇头。“案子一直也没破,当年在省城很轰动,广播、报纸、电视每天跟踪报道。”
“为啥被害?”王云丫好奇。
“原因谁也说不上来。是吧肇庆?有说她参与走私,有说她参与贩毒。还有人说她跟人争宠,得罪了黑社会。总之她那些年过得不赖,参加同学会穿的珠光宝气,像个阔太太。上学时她是个朴实的人啊,不知怎么变成了那样。”
“不说这些了。”邢肇庆有些烦躁地打断了他。
王云丫看在眼里,她觉得邢肇庆在闪避什么。李步群问:“你们从哪来?”
“昌意街。”王云丫很快接口说,“那里从前有个艺术街区……”
“是肇庆提出要去的?”李步群又把眼睛睁大了。
“不是。”王云丫赶忙否认,“是我要故地重游。我年轻时去过那里。”
李步群吐了口唾沫。王云丫清晰地看见那唾沫并未飞远,而是落在了脚面上。李步群说:“她就是在那里被害的,后来有小报记者添油加醋,说她被抛进了下水道,旁边还长一簇勿忘我,年年开花。这不是真的,是有人瞎编博眼球。”
“我见过那簇勿忘我。”王云丫轻声说。
“不可能!”李步群大声说,“我当时去过现场,那里是一条街的死角,都是水泥地。根本不可能长出什么花来。还有人说是被碎尸了,都是造谣。”
邢肇庆点点头,承认了这一点。他简略地说:“费小青的表兄是埙城的一位范科长,为她办理了后事。有一次我们偶然认识了,听他说起过一些情况。”
王云丫问:“我怎么没听你说起过?”
“上车,上车,都跟我走!”并不管别人乐不乐意,李步群就像把鸡轰回笼子一样笃定。王云丫看着肇庆像中了魔一样惶急地上车,下一刻,王云丫即使不上车,邢肇庆也会跟他走。就是这样的感觉。王云丫见不得自己的男人这样被魅惑,心里非常抵触。她上车以后对邢肇庆说:“我们不去,我们回家。你给他打电话,就说我们回去还有事。”她迅速扎上了安全带。
车子轰着油门往前开,邢肇庆双手握紧方向盘,眼睛紧盯着前边的蓝色车子,唯恐被落下。见说什么都没用,王云丫只得说:“慢着,你慢点开。”她打开了音响,一阵喧哗的打击乐,一个女声挑着高音从帷幔中冲出,像是在表达不满。邢肇庆全神贯注开车,任凭王云丫在那里作妖。王云丫终于认清了形势,叹着气把音响关上了,夹住了女高音的半截尾巴。此刻的云丫,觉得自己就是车里的一缕空气,若有若无,可有可无。这让王云丫不甘心,她在生活里从不觉得自己无足轻重。她以为能跟肇庆坦诚相见,肇庆凡事不瞒她,看来感觉不对。日影西斜,返程还有两个小时的高速要走。王云丫心里气鼓鼓,但嘴里不再唠叨。她觉得此刻邢肇庆就像个大傻瓜,下一刻就让人卖了的节奏。说不定呢,也许接下来就有什么凶险。她蓦然想起了那簇勿忘我,孤独地长在井盖旁。怎么那么巧,强化到了自己的记忆里。当年父亲用筷子蘸咸汤儿画地图,禁止她去那里。那些细碎的感受是她多年间拼接起来的。可李步群说那不是真的。谁知道呢!“看你们要闹哪样。”她心里说。云丫偶尔看一眼肇庆,肇庆像沉浸在某种遐思里,半边脸坚毅,半边脸阴柔。夕阳打在车窗上,像个带风火轮的冲击钻,钻透了玻璃。太阳是什么时候出来的?就是那么随意且任性。云丫有些悲伤地看着前边的车。想李步群的名字,从没听说过。肇庆不是喜欢交际的人,他从不谈起高中或大学的同学。王云丫有时会觉得奇怪,“怎么不见你有同学聚会?”她这样问过。邢肇庆答:“有什么可聚的。”后来同学聚会的名声不好,王云丫还暗暗庆幸。这个李步群,王云丫觉得奇怪,名字要多耳生有多耳生。可看得出,他与肇庆的感情不一般。否则以肇庆的性格,怎么可能忘乎所以。
一座雕梁画栋的仿古建筑,屋檐下垂着宫廷灯笼。省城不乏这样的山寨作品,有一种虚饰的高贵。服务员穿着杏花白的立领短款大襟袄,边角处绣着红色的干枝梅,婀娜得像走T台一样,把他们带到二楼临窗的一张长条桌,两人对面坐下,云丫去了洗手间。耽搁的时间足够长。洗手,洗指甲,一个一个地抠。梳理头发。原本是散着的,用带子盘了起来。对着镜子左照右照,又给毫无光泽的嘴唇上了一点唇彩。无声对抗到此为止,总不能在厕所待一辈子。回来时几碟凉菜热菜已经摆上了桌,有肇庆最喜欢的熏鸭脖。鸭脖当然还是武汉的好,但也强似家乡埙城。紫砂坛子矮墩墩,颈口扎着杏黄色的绸布。解开,蜡封的瓶口处有字,是某部委专用的字样。云丫细一打量,容量是一斤六两。这个部委可真谦逊,怎么就没装两斤。李步群说:“这是最后一坛了,我一直没舍得往外拿。没想到能用来跟你聚,这就是天意啊!以后再喝不到特供特需了。”笑了下,找补了句:“最起码在我这个级别是这样。”启开瓶塞,肇庆这才把目光落到云丫身上,问:“回去你开车行不行?”
李步群也看王云丫,话几乎是横着出来:“有啥不行?”
仿佛云丫是他老婆。
是没啥不行。云丫也是老司机,本子比肇庆拿得早。但她不喜欢李步群的霸道,他在决定别人家的事情。
“你们喝吧。”云丫的话说得有腔无调。她散漫地看肇庆,意思是:“你看着办吧。”
若是以往,肇庆会讪笑一下,推掉酒杯。他知道云丫不喜欢开车,何况还要跑那样远的路。她很少跑高速,肇庆不放心。
可今天不同寻常。他不说话,先把杯倒满了。云丫只好提醒他慢点喝,他喝不了大口酒。可李步群一口一个干了三杯,肇庆只好随着。很明显,最初的寒暄云丫没有听到,也许他们说到了私密,肇庆的眼神朝她一忽闪,就遮住了话尾巴。他们在细数学校的事,老师的事。那所偏僻的国办高中,考出来为数不多的几个尖子生。“三个,只有三个!”李步群朝王云丫竖起了中间的三个指头。又一个一个地朝下掰:“邢肇庆一个,我一个,费小青一个。肇庆去了武大,我和费小青考到了省城。当年全县的高考状元、榜眼、探花都出在我们班,用我们校长的话说,那真是百年不遇啊,百年不遇!”云丫惊讶地看着李步群,又看了一眼肇庆。这些情况她是第一次听说。肇庆是个谦逊的人,但谦逊到隐瞒如此重大信息也是相当过分。云丫曾经跟肇庆去过那所中学,在西部的一座小镇上。火柴盒样的几排平房,都是红砖垒砌。狭窄的甬路铺着碎石子,麻麻扎扎,一点看不出用心。房山上的黑板报写满了励志的警句格言,连边角都插满了红色的粉笔字。趴在窗户上看了眼教室,肇庆还能认出自己的那张课桌,被人切去了一块桌角。转眼过去了很多年,也不知换了多少主人,桌面的黄油漆都变成了黑褐色。云丫慨叹能从这样简陋的中学考出去多么不容易。肇庆却是云淡风轻,说能够考出去的,在哪儿都考得出去。云丫自己没进过正规大学,所以对进过大学校门的人怀着一股景仰。当时她就崇敬地看着邢肇庆,问:“就考出去你一个?”肇庆轻慢地回了句:“怎么可能!”话题就此结束了。原来还有一同考出去的人,一个叫李步群,一个叫费小青。肇庆没有提及他们,肇庆从来没有提起过他们!
云丫狐疑地捧起酒坛倒酒。她这时已经有些用心了。白瓷的小酒盅,大概盛五钱。先给李步群倒,满满的。又给肇庆倒,有些手下留情。李步群对她不满意,自己给肇庆满上。肇庆憨憨地笑,酒杯太满,凸起冒着荧光,他趴上去先喝了一点。云丫朝后撤了下椅子,端起胳膊。这是事不关己的姿态,她有情绪了。若是往常,肇庆会把这些细节看在眼里,虽然他是个粗枝大叶的人。他还是在乎云丫的。可今天,他是顾不得了。
“我们有多少年没见了?”
两人几乎同时问。随后,一起摇摇头,眼睛都湿了。
“三十年了。”邢肇庆说。
“一年喝一杯,要喝三十杯。”李步群说。
“这是不要命了?”王云丫咕哝。但没人搭她的话茬儿。
“怎么喝?”邢肇庆问。
“看我的。”李步群答。
然后你一杯我一杯自顾自地喝,谁都不甘落后。坛子在两个人手里轮流转。一只手托底,另一只手卡住坛子脖子。
说的都是浮皮蹭痒的话。不在状态,谁都不在状态。仿佛两个人坐成对面增加了彼此的不自在。
“这是第几杯?”李步群的脸上像染了胭脂。
“第八杯。”邢肇庆说。
“你数了?”
“我在统计局工作。”
“听说你年年去看费小青?”
空气突然像幕布抖了一下,是要开场的节奏。似乎是,怕什么来什么,肇庆紧张地看了一眼王云丫,云丫在看手机,指头不停地划拉,频率越来越快。
“你听谁说的?”邢肇庆自觉做事隐秘。
李步群“嘁”了一声,仿佛这问题根本不用回答。都是那片土上的人,没有不透风的墙。但肇庆自以为是严格保密的,最起码,王云丫不知道。两座村庄离得并不远,肇庆有的时候直接从自己家的坟地走过来。给父母上坟,要燃纸钱。给费小青上坟,要献一束花。花都是他提前买好的,藏在一棵树洞里,或坡上坎下。有一次,被人拿走了,他回城又买了一束。他不是想隐瞒什么,而是觉得别人没必要知道。
有时候,王云丫跟他一起回去上坟,他要远兜近转地找理由,安顿好王云丫,然后把花放到费小青的墓前。
费小青坟墓上的草总是比别的坟墓茂盛,就像她的长发一样。
李步群自顾㨄了一杯酒,朝云丫看了一眼,不以为然说:“都老夫老妻了,这事还不能谈?你做人也太小心了。她们长得那样像。”
肇庆端起酒杯,却没往嘴里倒。不是这事谈不得,是他从不想谈。王云丫第一次讲时尚杂志里的故事,邢肇庆就起了疑心。“费”这个姓氏很少遇到,还有相同的遇害手段。他偷偷查证了她遇难的地方,知道那是片艺术街区,有人把她哄骗到了那里,谋害了她。今天走过那条昌意街,是他梦里无数次走过的地方。他不止一次梦见那簇勿忘我……不是与花有关联,而是,费小青在表达自己的不甘愿……费小青在辗转传递什么也未可知。遇到李步群,他有过短暂的担心。只是很快就被久别重逢的欢愉盖住了。这大概就是命运。没有什么事情能长久保守秘密。时间总会想办法揭开盖子,让真相大白于天下。只是有关费小青的事,能够“大白”吗?不能够。因为没人知道真相是什么。她父母也不知道。她毕业以后留在省城,在一家国企做公关,每天陪酒。后来就出了事,也是大醉以后出的事。她的身体就像被酒精泡过的,被人怀疑成三陪女。人生的吊诡之处就在于你不知道自己会遇见什么。费小青不知道,王云丫不知道,邢肇庆不知道,李步群也不知道。邢肇庆握酒杯的手一用力,酒水洒了出来。是他的手在抖,后来就抖得不可控制。眼泪长流,他一下子把头伏在桌子上。
李步群错愕地看了眼王云丫,她把椅子撤到了梁柱的后边,做出两不相扰状。
良久,邢肇庆终于控制了自己的情绪:“你最后一次见她是什么时候?”
“我一直没见过她啊……”李步群叫了起来。“我为什么要见她,没有理由嘛……虽然后来我有些后悔,有一次几个院校搞同学会,有费小青他们学校,我没去。我当时很纠结,想去,又不愿意去。一想到费小青的手上戴着你送的戒指,我就什么心思都没了。那一段,简直不是人过的日子,我出门就想一头撞死——你听着可笑吧?”
王云丫心头一震,又后撤了一下椅子。等于是,完全脱离了酒局氛围。
肇庆默默地,脸上的红晕加深了颜色。尘封的记忆加了锁,已经若干年没有启封。想不到今天碰到李步群,那些记忆再也锁不住了。
小镇名叫帮君。对,就是帮乾隆那个君。小镇的人们都这样说,这里的许多传说都与乾隆有关。乾隆从京城出来去清东陵谒陵,这是必经之路,中学的旧址就是曾经的行宫。走进校园那天他就认识了李步群和费小青。高分王子和公主都令人瞩目,步态都与别人不一样。李步群牛,穿阿迪达斯。这样外国式的叫法,邢肇庆都还没听说过。费小青则像个社会活动家,曼妙的身影一会这儿一会那儿,该老师干的活计她都干了。邢肇庆当时就慨叹,女生怎么长那么好看哪!白净,俏眉俏眼,在人群之中显鼻子显眼,还那么聪明能干!若是上帝造人,可真够偏心的!三年高中是怎么过来的?那真是比学赶帮。不管小考还是大考,都一个念头,超邢肇庆!超李步群!然后才是俩人合起伙来超费小青。成绩就是这样彼此带出来的,他们曾经好得像一个人,资源共享,彼此毫无戒心。费小青就在前边,像一盏灯笼,仿佛生来就是给他们照亮的。可是很奇怪,他们怎样努力还是超不过她。费小青担负许多班务,连收发作业都管。两个男生在那里较劲,她一点想法都没有,整天乐呵呵的。也有同学问,你喜欢他俩谁?费小青没心没肺说,都喜欢,都喜欢啊。李步群明显比邢肇庆有底气,经常从埙城给费小青带礼物,吃的,喝的,用的。可费小青总是分给同宿舍的人。有一次,放大假之前李步群请费小青看电影,到影院门口才知道,费小青把同宿舍的都带来了,六个。
买了电影票,连买瓜子的钱都没剩。
那个时段的邢肇庆总是若隐若现,若即若离。他是小镇上的人,父亲经营一家铁匠铺。那时人们还流行打农具。锄、镰、锨、铲……要提前半个月预约。鼓风机代替了风箱,可打铁还是需要抡锤。邢肇庆喜欢那个飞火流星的场所,学习累了就来给父亲帮忙。一只铁升放在三脚架上,盛钱。里面装满了零散的纸币。父亲的两只手都是油泥铁锈,零钱都由顾客自己找。有一天,他发现角落里有一堆易拉罐,足足有几百个。他好奇地问这些易拉罐干啥使,父亲说,市面上流行铸铝饼铛,这些铝制品熔化以后倒入模具,可以改变形状和结构……
“事情也许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邢肇庆自顾自地喝了一口酒。
“你想说什么?”李步群乜斜着看他。
“我是说……凡事都有例外……”
李步群摇了摇头,说:“我自从知道费小青去你家的铁匠铺就疯了。若不是有高考这档子事压着我,说不定你已经不在人世了。我那时就想怎么灭了你。”
“我是运气好还是不好?”
“这么多年来我就想问你一句话。”
“你说。”
“你是怎么把戒指戴到费小青手上的?”
李步群猩红的一双眼睛凑过去,脑袋摇摇欲坠。这话含了多少岁月中的油盐,过去了那么多年,仍然五味俱全。“我有给费小青戴戒指吗?”“有的。”“戒指跟戒指不一样。”李步群想不到这一点,他被怒火燃烧的都是荷尔蒙,那东西像酒精一样能提纯。他只是不服输。输给费小青他认。输给邢肇庆,他一百个不认!
李步群又去摸酒坛子,肇庆赶忙抢到手里。“我们好好说说话,我们不喝了。”
“给我!我要喝!”李步群“啪”地拍了下桌子。
王云丫往椅背上一靠,屁股底下“吱嘎”响了一声。扭身一看,椅背裂了出去,露出了白森森的碴口。她想喊服务员换把椅子,脑袋转了一圈,却没有喊出口。
她把椅背往回扳了一下,椅背很容易地复位了。再坐,她加了小心。
肇庆连着喝了三杯,看得出,他异常清醒,他为自己异常清醒而痛苦,渴望像李步群那样咬着舌头说话,说出自己心中的隐秘。可那是种境界,那种境界暂时不属于邢肇庆。
中学大门朝东,门口是一条小马路,朝镇中心走,分别是土产门市部、邮局、照相馆、供销社、小学和幼儿园。穿过一条横街,是窄窄的一条胡同,这里通向小镇的腹地,那些错落的平房和起脊房,以及大大小小的院落,属于民居。铁匠铺在主马路的北面,离镇中不超过两百米。费小青第一次走到这里纯属偶然。高考倒计时了,校园弥漫着硝烟的气氛。但几个尖子生除外,他们优哉游哉。当然,这也许都是表面上的。他们的力气都在漫长的三年中消耗得差不多了。晚饭是馒头黄瓜汤,那都是些老黄瓜,膻腥中带股铁锈味。费小青不想吃。不住校的同学都回家了,她擦着墙根走出了校园。这之前发生了奇怪的事,她在课本里发现了一张字条,上写:今晚我在别院等你,务必要来!校园的西南角有个偏门,外面是片西瓜地,看瓜人的瓜棚被同学们称为别院,当然是有特殊的用项。费小青斜眼看人不注意,“啪”地合上了书,按原样放好。就像从没打开过一样。她越来越不喜欢李步群的歇斯底里。费小青不想在高中时段谈朋友,她是有着明确人生方向的人。这里没有人能强过她。她对追求自己的人都看不入眼。她顺着胡同走了一段路,被咣当咣当的声音吸引。那声音是:打点儿,吃点儿。打点儿,吃点儿。费小青好奇,循着声音走过去,先看到了炉膛里的炉火,烤得外面十几米远都是暖的。生硬的铁条被高温烧得通红,被铁匠师傅用长柄钳夹出来,放到了砧桩上,声音就是从那里发出来的。师傅围着羊皮围腰,打铁时,火花溅到身上又落到地上,就像撒了一地黑色的芝麻。铁匠师傅看了眼费小青,见她的校服跟儿子的一模一样,停下手来喊:“肇庆,肇庆,你同学找你来啦!”
费小青吃到了一碗鸡蛋面,不知比学校的老黄瓜汤好吃多少倍。面汤散发着香气,上面浮了一层香油和几片绿菜叶。费小青知道邢肇庆是镇上的人,却不知他家离学校这样近。肇庆的父母对费小青都分外热情,有这样好看的女同学来找儿子,他们觉得非常荣耀。饭后,费小青一直在铁匠房玩,学师傅打铁。是一柄八磅锤,能提起来,却抡不动。把一根铁丝烧得通红,钻在一截木头上“嗞嗞”冒烟。一只银光闪闪的大饼铛戳在墙角,高腰,带两只耳朵。费小青问这个干什么用。肇庆说,烙饼,或者做锅贴。肇庆这才想起几天前它们还是一群易拉罐,眼下一只纸箱里装了很多拉环,都是从易拉罐上取下来的。
肇庆当然知道,拉环的金属贵重。父亲扯下它们,是有特殊的用项——这是利润中可观的一部分。可费小青惊叫了一声:“那么多戒指啊!”说完,捡起一个戴在手指上。
邢肇庆哈哈大笑,捡了几个拉环戴满了费小青的手。费小青张开两只手掌举在空中摇晃。肇庆突发奇想,说:“我能把它们变成真的戒指。”
费小青莞尔一笑,说:“变成真的戒指我就嫁给你。”
邢肇庆认真地看了她一会儿,脸红了。“瞎说。”他说。
肇庆扳下电闸,鼓风机立时唱起了歌。炉膛里的火原本已经沉睡,就像听到了号令,跃身而起。肇庆看到过父亲给别人做戒指或手镯,用五毛钱硬币或锡块银锭,父亲准备了各种各样的模具。他先用一个手箍量了费小青的尺寸,再让她挑花色和形状。费小青选了扁平带奇怪图案的花纹。费小青好奇地问:“这些图案是什么意思?”
“哪里有什么意思。”肇庆解释说,父亲识字有限,这都是他异想天开的创意。这些符号都是他从旧课本中翻出来的,就是为了给产品做个记号。像自己的孩子要起个名字,为了好称呼,也为了与别人的区分开。
费小青问:“铁匠铺没名儿?”
邢肇庆说:“就叫老邢家。”
费小青端详着那些符号,说:“你爸爸很了不起,像个哲人。”
熔化、锻造、打磨,肇庆像个正经的手艺匠人,干得热气腾腾。他走到哪里,费小青跟到哪里,偶尔用自己的手绢给肇庆擦汗。肇庆干得很投入,他的精力都在精益求精上。费小青一个劲说行了行了差不多了,已经很好看了。肇庆还是觉得差得远。不圆润,有毛碴,或者看上去不澄明。然后又用高温水煮沸,把戒指烫透。费小青戴在手指上,左看右看,看不够的样子。她说:“真的送我了?”肇庆憨憨地笑,说就是为你打造的。费小青说:“不后悔?”邢肇庆说:“永远不后悔。”他的样子就像在表忠心。费小青眼神迂回了一下,说:“那就谢谢了,今天可真有收获。这个戒指就是我的幸运符,保佑我考个好大学。”说完,吻了一下,脚步一俏一俏地往外走,却撞到了一个人的身上。费小青举起手来说:“李步群,邢肇庆送我戒指了,你看看,是不是很好看?”
夜色里费小青溜没了踪影。李步群扯了一下邢肇庆,然后把他一拳打倒了。
高考成绩出来,李步群和费小青的成绩都不理想,反而是邢肇庆拔了头筹。同学和老师都说,邢肇庆看着老实,其实是一直暗使劲超过他俩。瞧,实现了。
“肇庆,肇庆,时间不早了,我们该回去了。”王云丫焦急地说。她提醒自己不能跟喝酒的人一般见识,有些事回家再说。
肇庆反身捏了下云丫的膝盖,说:“再等等,再等等。酒还没喝透呢。”
说完,自己干了一杯,另只手把李步群的酒杯端到了他的嘴边。
“早几年我经常想去看费小青。”李步群打了一个酒嗝,手明显不听使唤。“可我嫌她太绝情,她怎么能那么绝情呢?高中三年都好好的,要毕业了,却收下了你的戒指。知道她那么喜欢戒指,我早买给她了……那些年春节回家过年,心总像猫抓似的难受。你,她,我谁也不想见。后来难受的感觉慢慢淡了,是因为有了老婆孩子闹腾。肇庆,不瞒你说,我很多年都放不下她,即使是她出事以后……我知道你比我深沉,你表面不动声色,其实运筹帷幄。你说说,当年你哪样比我强,怎么俘获她的是你而不是我……这个问题我一直就没想明白……你年复一年去看她,是想对得起她还是想对得起自己?”
“你喝多了,我们不谈这个。”邢肇庆摆了摆手。
“今天不谈透了我死不瞑目!”李步群瞪着猩红的眼睛嚷。
王云丫总算明白了,今天这个局面是自己种下的因。几十年,她把这个因养成了果。她有些不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难道世界上的故事都需要一个结局?人生的剧本原来早写好了,只是你不知道上面是些什么台词。她使劲想当年那本时尚杂志,为什么一个血腥故事会引起注意。那个艺术街区是自己的天边外,却是另个女孩的坟墓。她们之间既然那样相像,那么她跟肇庆撞出来的这段因缘,就不是表面那么简单了。
人生都是伏笔,就为了有一天能够述说。
她有些茫然,又有些伤感。仿佛是自己把自己拉进了一场剧目,变成了悲情主角。她既无权力结束,也没能力调整或改变。巨大的悲剧种子原来一直蛰伏在生命里,等待有一天发芽。她抽了一下鼻子,想象中应该眼眶一热,为自己,或不为了自己,让眼睛潮湿一下。可没能如愿。她把椅子往前抻扯了一下,平淡地说:“谈吧。”
“我看得很清楚,你对费小青发起攻势就在高三的下半年。你可能是在想,高考结束以后天各一方再追就不方便了。或者,你是不放心我,怕我捷足先登。你说,是不是这样?”邢肇庆问。
李步群摇了摇脑袋。往事不堪回首,他那一段突然走火入魔了,日夜提防邢肇庆,眼睛能在他背上打出洞来。邢肇庆装作浑然不觉。就在他想要表白的时候,费小青却没来赴约,她跟邢肇庆在一起打戒指。
这样的羞辱谁能忍!
“事情不是你想象的那样。”邢肇庆颓然摆了摆手。“你这个家伙,就是太复杂了。觉得别人也跟你一样。我从没对费小青动过心思,她像女王一样高高在上,我是凡人,怎么会对她动心思。我知道她妈是北京知青,对她管得严苛。是希望她能考回北京去,将来好随女儿一起在京城落脚。对,她就是这样对我说的。我甚至想,她其实是想告诉我,你高攀不上。那时我想,费小青肯定会跟李步群在一起,两人都有才有貌,你家境又好,将来能帮助费小青。我家的铁匠铺人家看不入眼,哪怕会打漂亮的戒指,人家依然看不入眼。事情是在费小青来铁匠铺的第二天起了变化。我刚一在教室露面,大家哗地鼓起了掌。看我莫名其妙,费小青说,大家是在为你的手艺鼓掌呢。她举起左手说,这枚戒指,比买的都漂亮!”
“我很吃惊。觉得这个事情应该私密些,既然不私密,说明费小青只把这戒指当玩物。私心里,我当然希望她郑重对待。再怎么样,这样张扬也不好,我怕伤着你。我这天来得晚,不知道你和费小青刚吵完架。有同学告诉我,你们是早餐的时候在食堂的门口吵的架,你骂了费小青,说她脚踩两只船,说她玩弄感情。费小青说,我从来不玩弄感情,因为我对花花公子没感情。你当着很多同学的面,扇了费小青嘴巴。所以费小青才在班里张扬。我进来的时候,你正起身朝外走,我拉了你一下,可你头也不回。”
“你如愿了。”李步群冷笑了一声。
“高考那天我们没在一个考场,但我看见了你的背影,被几个同学簇拥着走进了饭店。我知道你要请他们吃饭。过去只费小青我们仨在一起。从那天起,你就再没搭理我。我难过了很长时间。有些话不想说,有些话不愿说,慢慢就把那一阶段挨过去了。”
“你也被她耍了?”李步群挑衅地问。
“我现在可以谈那枚戒指了。”邢肇庆兀自喝了一大口酒。
“这枚戒指并不意味着什么,我当然比谁都清楚。它不过在那个夜晚恰好撞上了材料和手艺。但这些跟你讲不通,因为你不信。全班同学都误以为我们私订了终身。所以我选择去武汉读大学大家都很奇怪,有的同学甚至问我,你怎么不跟费小青一起去省城?我不好解释什么,只得选择了沉默。她喜欢那枚戒指是真的,或者,就像她说的,从那些奇怪的图案中得到了启发也未可知。那些图案是我爸的发明。第一个寒假我千难万难地回来了。腊月二十八,我正在院子里扫雪,费小青忽然走了进来。我简直以为这是天外来客,她戴着红绒帽,裹着湖蓝色的长款防寒服。她来给班主任老师拜年,顺便拐到了我家里。我第一眼就发现她还戴着那枚戒指。”
我家热情招待了她。我妈的眼神很复杂,拉着她的手不放。她看出了那枚戒指出自我家的工艺。费小青很会讨好老人,话说得妥帖而又暖人。饭后我骑车去送她,她也有自行车,但我们一路都在走。话几乎都是她一个人在说,我觉得她变化很大,人显得更加成熟,只是心情有些灰,说学校不是想象的那样好。我其实想问关于你的事。你好不好。你们同在省城,应该彼此知道情况。但她不接我话茬,我就知道她心里的疙瘩还没解开。
过了年,我妈就催促我给费小青的父母拜年。她的理由是,费小青年前来过了,出于礼节,年后我也该登门。我知道她有用心,她不了解实情,对费小青抱着不切实际的幻想。我纯粹是出于好奇,去了费小青的家。进村问了几个人,居然没人告诉我费小青家住哪里。我想,这村里人也太邪门了,难道他们看我像坏人?越不告诉我越打听。最后终于有个老人告诉了我。我走了几条街才找到她家门口。李步群,你不知道我看见了什么,她家让我大吃一惊。”
李步群醉眼蒙眬看肇庆,像鱼一样忽然挺了下身子。
“再没想到费小青的家那样脏,那样乱。我们同学几年,费小青是一个多干净的人啊!原来她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她的穿戴和生活费都来自北京的舅舅家。她妈明显是个病人,穿一件油渍很重的大棉袄,丧声丧气地说话,说话就是骂人。费小青像猫一样惊恐,怕她妈怕到骨子里。因为没能考取北京的院校,她妈一直说她不尽力,脏话不离口。我实在待不下去,匆匆出来了。费小青并没有出来送。我不甘心,一直推着车子走。走到了村外,总算看到了费小青的身影。她骑车追了出来。‘吓着你了吧?’她说,‘你买的东西一定很贵,我想带出来,我妈不依,说那是送她的。她今天没有发疯,算好的。发起疯来会打人,有时把邻居打得鼻青脸肿——她说邻居不安好心。这样的家庭,你说谁会娶我?李步群会吗?’她嬉笑了一下。路旁不知谁丢了几枝塑料花,一支红,一支黄,一支白。费小青把它们都捡了起来,放到鼻子底下闻。‘很香。’费小青故意这样说。‘我是不是也像精神病啊?’”
我心里很难受。特别难受。冷风吹得我要打摆子。我出来这一趟,是做了精心准备的。烟,酒,茶,我妈都买了高档货。临出门还特意包了五百块钱,让我送给费小青。但我最终没送。算什么呢!费小青说,你不要把我家的事告诉李步群。他会瞧不起我。又说,你也瞧不起我了吧?我苦笑了一下,说哪能呢。其他却再也说不出了。我心里很慌乱,只想赶快逃掉,远远地逃,再不见到她。她妈蜡黄的一张脸,像个夜叉。这些年的不如意,改变了她的容颜。早晚有一天,费小青也会变成那样吧!我骑车要走,费小青把我拉住了。她把塑料花送到我的鼻子下,让我闻。我一扭头,没闻。费小青噘着嘴说,我如果哪一天死了,拜托你清明上坟时给我带束花,就要这三种颜色。否则,我变成鬼都不会饶了你。
话说得就像撒娇,可我却听出了别一种滋味。谁想到她会一语成谶呢。我每年来看她,不是怕她,而是觉得她太凄凉了。我每年把花放到她墓前都会说,我也代表李步群来看你。当年我们读高中,关系多好啊!”
李步群摇摇晃晃站起身,又轰然坐在椅子上。
“我在冷风中推着车子走,手冻麻了都没想起戴手套。回家告诉我妈,这个费小青,不是好女子。我宁愿埋汰她也不愿意说实情。不知为什么,她家的样子极大地伤害了我。李步群,如果这一切由你来面对,你会觉得受伤害吗?”
李步群睡着了,他的鼾声非常响亮,像是在说,我不听,我不听,我不听。
邢肇庆一早上班,王云丫还没有起床。下班回来,桌子上放了个纸条,上面写:我出差了。王云丫在纸条上批了两个字:不准。可这个时候,已经不知道邢肇庆到哪了。
一周的时间,邢肇庆杳无音讯。云丫通过别的渠道打探了他的行踪,知道他今天在宁夏,明天到甘肃,后天到了青海。云丫看着手机觉得怪怪的,这个人似乎会隐身,就潜伏在了这个手机里,却能憋住不跟她说话。
似乎没啥可说的。所有的话在省城的那一晚都说尽了。
事情有点微妙且古怪。从省城回来,他们似乎成了陌生人。不谈省城之行,不谈李步群这个人,当然,更不谈费小青。不谈,但心里都有,否则也不会这么别扭。吃饭的时候两人坐成对面,目光却错着位,搭彼此的肩膀。云丫等着他主动,可肇庆佯装不知。一顿饭,脸都埋在饭碗里。出差是临时决定的,代替局长外出考察,让彼此都松了口气。但也就是轻松了那么几天,星期日的傍晚,肇庆回来了。
肇庆不在家的这几天,王云丫每天看几页《天边外》。一本古旧的书,外面包了红丝绒的封面。焦黄的纸页很脆了,翻动要十分小心。这些年搬了几次家,云丫总是用心把书单独放在一边,防止损坏。看了前边忘后边,转天再看,还似新的。手里捧着书,王云丫总是出神儿。她会想那枚戒指,后来不知去了哪里。时尚杂志和邢肇庆说的话,不知哪个是真的。她跟邢肇庆结婚时,公婆已经不经营铁匠铺了,后院打了院墙,安了铁门。但打铁的痕迹还在,某一块土地是焦黑的颜色。还有铁锤和砧板堆在墙角,铁皮灶里曾有过熊熊烈火。岁月往深里走,它们都安静了。
有时候她会想,我是谁?肇庆又是谁?
她找到了邢肇庆的高中毕业合影,一眼就认出了叫费小青的人。年轻的时候她们确实有几分像,王云丫恍惚觉得站在人群里的是自己。她托生了一簇勿忘我,是想留给这个世界什么吧,但最终还是没能留下。但王云丫见到了。她相信就是她见到的那一簇,在艺术街区里的井盖旁,孤独地生长。
她不是她。他也不再是他。除了这样一本古旧的书,年轻时并没有什么能留下。那些记忆除外。不碰触,它们若无其事,相安无事。一旦想起,就会变成搅动的旋涡,形成吸附。她要跟肇庆谈谈。外面有锁孔转动的声音,她把书收了起来。只是,她始终没想好跟邢肇庆讲些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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