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单位成立了一个下属部门——古城保护信息联络站,简称“古保站”,领导调我去那儿工作。古保站总共五个人,三个正式编制,站长老潘,我是副站长,还有一个刚刚研究生毕业考事业单位考进来的小宋,另外两个是退休后返聘的老同志。说是老同志,也刚过六十,正是经验丰富又年富力强的时候。
“古保站”这个名字有点像从前公社乡镇的文化站、水利站、农机站之类。虽然站小人少,但作用还是蛮大的。比如有一个公社的文化站,在1975年前后,根据上级的要求,开办小戏写作培训班,这里边后来居然出了两个大佬,一个当代著名的作家,就是写《走吧》的那一位,还有一位著名的剧作家,1978年写了话剧《听惊雷》,一举成名。
文化站还组织文艺演出,类似文工团,将四乡农民中有文艺细胞的挑选出来,集中排练节目,公社或者县里开会,有的会议需要演出,他们就去演出,搞得好的,也有出风头的时候。后来有一个民歌歌手一直唱到维也纳金色大厅,据说也是某个公社文化站培养出来的。
至于水利站、农机站那样的小站,故事同样很多。我记得以前曾经听说过一个事情,有一个农民的手被脱粒机绞住了,血肉模糊,后来公社农机站的人赶来,硬是拆掉了脱粒机,救出了那条手臂。
我女儿十岁出头的时候,我就把这个事情当成反面教材说给女儿听,对她进行安全生产教育。女儿听过两遍。我说第一遍的时候,女儿心不在焉,似听非听,我感觉她根本没有听进去,所以过了些时日,我又说了一遍。不料这一回女儿犯毛了,说,老爸,你就编吧,什么有一个农民,明明就是爷爷碰到的事情,你还说“有一个人”。
我愣了一会。我有点难为情,估计上一次我说这件事的事情,我说这是“你爷爷”的故事,而这一次我把“你爷爷”变成了“有一个农民”,到底是我记错了,还是上次说错了呢?我想应该是我的问题,我马虎了,因为我女儿记性好,她一般不会记错。只是那些遥远的往事,如同一幅褪了色的画,越来越模糊不清。我想和女儿探讨一下,女儿却以“妈妈要我写作业”为由,拒绝了。
其实关于从前那些“站”的回忆,我心里总是有些疑惑。人的内心有一点疑惑,并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有些事情,到底是自己经历过的,还是从书上看来或者是听说的,都不是什么大事,倘若把历史搞得像小葱拌豆腐那样一清二白,历史他老人家一览无遗了,自己也会觉得寡淡无趣的。
我现在所在的这个“站”——古保站,说得虚无一点,就是从历史出发,再回到历史。但它的工作内容、所承担的责任、努力的方向等等,倒是一点也不虚无,明明白白、实实在在的。
这个也有点类似于信访办。要让群众知道,要家喻户晓,有古代的东西,哪怕只是一点信息,都可以到古保站去报告一下。
没有成立古保站的时候,可以想象成立以后工作量一定很大,成立了古保站以后,才知道从前的想象只是想象而已。
曾几何时,想象还是对现实的补充和完善,而现在,想象已经远远干不过现实了。
原来没有古保站的时候,那许许多多的信息也不知道分流到哪里去了,一旦有了古保站,海量的古保信息,立刻如同潮水般汹涌而来,在我们这个站头先打一个回转,接应一下,能挡的先挡下,需调查的就调查,差不多是个二传手的概念和作用。
对于信息,首先要做去伪求真的工作,然后再调研,再向上级汇报,再确定列为哪个等级,再确定如何保护、何时修复等等。
因为信息太多,也因为有许多太假,还因有更多的不知真假,过不了多久,大家都已经疲惫不堪了,听说哪里又有什么什么,顿时头皮一麻。
有一次得到一个信息,说是某户老宅里有一口古井,以前一直被各种旧家具旧物事堆压,后来有户人家搬走,清理天井的时候,露了出来,井圈上有“汲云”二字,怀疑是历史曾有记录而久寻不见的清代“汲云”井,老宅里的住户吃不准到底是不是,想请专家鉴定一下。
如果这个事情碰在别人手里,也许就滑过去了,偏偏却到了我手里,滑不过去。因为从前我曾经有过机会和所谓的“汲云”井打交道,最后不分胜负,不知所云。
那时候我还是个刚刚参加工作的年轻人,被借调去参加文物普查工作,让我负责登记街巷中的古桥和古井,就涉及了鼎鼎大名的“汲云”井,当时所有参与普查的人,以及收到汇报的领导们,为了那口不知道到底是不是“汲云”井的井,意见不一,各执己见,最终也没能够确定。
“汲云”井就成为悬案。好在那只是一口井而已,井里并没有尸体什么的。再说了,在一个存在了两千五百年而没有移动的城市,像“汲云”井这样的疑案、悬案多得很,正等着我们去破案呢。
我们破得了吗?
等到地名普查工作告一段落,我回单位上班,人坐在资料室发呆,心里却始终对那个没有结果的结果念念不忘,后来我干脆把自己参加地名普查的工作经历,写成了一篇文章,因为担心有人会对号入座,所以是以虚构的方式写的,就当是一篇小说吧。当然也只是我自己姑且称之为小说,因为我不仅没有写过小说,连想都没想过,好多人年轻的时候,都是文青,都有作家梦,我没有。所以我完全不知道小说该怎么写,更重要的是,我虽然写了,也没有拿出去发表,我都不知道写了小说应该拿去哪里发表,只是写给自己看看,相当于记日记,但是记日记又觉得有些枯燥干巴,所以写成自以为的“小说”。
小说写了地名普查工作中寻找一口古井,最后没有找到的故事。
小说的结尾是这样的:
三个人相约了下一天到小粉桥居委会碰面。
这天夜里,老郭翻了一会儿区志,觉得有点累,就早早地睡了,临睡时他想,这才完成了一条街,全区共有五百多条街巷,还有很多工作要做呢。
写好以后,在抽屉里搁了一阵,我心又有不甘,托人请文化馆的老师看看。老师看了,蛮认真的,还转达了意见,说,你这是写的小说吗?看起来有点像小说,有人物有对话,但其实不像,情节也谈不上什么情节,故事也是隐隐约约的,没有典型人物和典型事件,也没有高潮,到结尾处反而成了低潮,这是小说吗?
老师说得有道理。
许多年过去了,很多古井都不存在了,但同时却有越来越多的古井被发现、被提及、被重新登记,有人还编撰了《苏州古井大全》的书,我看到那本书的封面,用的是一幅三眼井的图片,十分古朴,看一眼就让人想入非非。
“大全”其实并不全,有些井,只有其名,没有其实;也有的井,有图,却无真相。那些图可能是从从前的书里找来的,图还在,井却不见了。
比如从一开始就不知下落的“汲云”井,在“大全”里是这样描述的:
汲云井(清),于雍正年间开凿。传说因云从井出而得名。《清嘉录》《吴门表隐》等书中均有记载。今已无见踪影。
所以等我到了古保站,有一个机会让我听说“汲云”井可能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我是不会让它滑过去的。
我去了那个老宅,看到了那口井,但是只需一眼,我就知道是什么,转身离去了。
那一次我被老宅里的居民骂了一个狗血喷头,他们说我是假专家,骂我不识货,甚至还写信举报我什么什么。总之会有很多事情发生,井的事情就有好多次。这一次我是识破真假,被骂个狗血喷头。还有一次真的发掘出一口古井,这口井不在天井里,却在一户居民家的屋子里,六角形花岗石井栏圈,内孔34厘米,外径56厘米,高33厘米。井圈五个面,分别刻有“如”“意”“泉”“光绪戊申”“自治局官井”。
这个“如意泉”古井,很快就作为“未定级不可移动文物”,成为全市一千多处“登录点”之一。既然是“未定级不可移动文物”,就不排除在未来有定级的可能。换句话说,一旦条件成熟,实力增加,这些登录点,很可能就升级为文保或控保了。它们都有GPS定位,个人不得随意处置。
本来是因为有人来谈收购井圈的事情,户主不懂行情,怕吃亏,想请教一下古保方面的专家,结果请教成了“未定级不可移动文物”。
我又被骂了个狗血喷头。
这样的事情很多,太多。我的同事们也都遭遇过。比如小宋,他硕士读的是园林规划设计,在古典园林方面是有学问有研究的。有一次某个冷僻小园里要办画展,请他去指点几番,结果小宋去后碰到一些奇怪的事情。小宋想不通。上班的时候,就和我说了说。
我听小宋讲了事情的经过,觉得有意思,心思又活泛了,手又痒了,又写了一篇“小说”,取题目为《锄月》。
写一个在园林工作了一辈子的喜欢画画的人,最大的心愿就是在园林里办一次自己的画展,最后阴差阳错没有办成。
我写完后,拿给小宋看,小宋不想看,但又不好意思不看,勉强看了,看过后两眼有些茫然,他问我,王站长,你写的这个柳一石是谁啊,肯定不是我哦,可是也不像是你呀。我说这是虚构的,你不必当真。小宋脸红了红,说,我没有当真,因为我也没有看懂。
看得懂看不懂都无所谓,我也不是想让人看懂才写的。我写的这些东西,多为平日积累,在古保站工作,每天都会碰到正常的人,正常的事,也都会碰到不正常的人,不正常的事。
不到一年时间,我们就接待了各式各样的人。
真正的保护者
热心的好事者
无事生非
恶作剧
精神病人
偏执的人
有一肚子学问无人理睬、强行来推销他的想法
一知半解,却以为自己无所不知
……
不到一年的时间,我们也看到了各种各样的事情。
古桥坍塌
古井移位
古宅失踪
祠堂换祖宗
夹墙里藏金匾
门楼上小篆四字一个都认不出来
小天井东北方向种大树
……
我们这个特殊的“站”,后来渐渐有更多人知道了,了解了,所以找上门来的还真不少,当然更多的是通过其他方式反映情况,比如写信。
但是这个“写信”已经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写信”了,古保站有自己的平台,即便老百姓不知道,他们也会通过“12345”,通过“寒山闻钟”网络平台,还有其他各种线上线下的便民服务,无论找到哪一家,他们都会负责任地转过来。
毕竟大势所趋,手写信越来越少了,都在线上搞,云里雾里也能搞,即便是线下寄信,大多也是打印出来,而不是真正的手写。
除非偶有例外。
例外说来就来。
这天一大早我刚起床就接到一个电话,是单位的门卫打来的,说有人把一封信送到了单位,我奇怪他干吗一大早都没到上班时间就来打扰我,但我也不能批评他,就问他是不是快递,他说不是快递,是有一个人送来的,信封上写了“加急”两个字,我问是什么人,他又说没有看清,说那个人扔下信就走了。现在他已经把信搁在我的办公桌上了。我说怎么不放在老潘的桌上,他说信封上写着我的名字。我才应了一声。既然是“加急”,等会上班就先看看是什么。
古保站平时没有什么特别着急的事情,除非一个可能:忽然有领导要来调研。但是领导来调研,通常是先到我们的上级单位去,然后可能会由城建委介绍到古保站,领导也可能会有兴趣过来看一眼,也可能因为行程匆匆就不来了。毕竟我们这儿的工作情况比较特殊,直接用眼睛一看,是看不出什么名堂的。
也就是说,虽然门卫一大早着急地告诉我有加急信件,但我并不着急,领导是不会钻进信里直接出现在我们面前的。
我到单位后,照例先泡了茶,坐定,然后开始收看来信。这就是我的工作内容,当然我的工作不只是看信,看过信以后,还会有第二步第三步第四步等等动作,也可能什么动作也没有。如果最后什么动作也没有,那个人的信等于白写。这基本上取决于看信后作出的判断。
这都是规范动作。而今天我拿到的这一封手写的信,只属于一个形式上的例外。
甚至这个信封似乎也是陈旧的,不是新的,至少没有新鲜感。我都已经记不清自己有多长时间不写、不寄这样的平信了,我甚至都不太清楚现在寄一封平信的邮资是多少,8毛?1块8?5块8?家里恐怕连一个信封也找不到了,文具店里应该还有的卖,即便文具店没的卖,或者,在街上根本已经找不到文具店了,也可以去网上购买。要啥有啥。但是谁会到网上去买一两张信封呢。
信的内容是手写的,钢笔字,稿纸是已经很少见的16开320格的方格稿纸。页面底端右侧是20×16=320,左侧印有灰绿色的“吴县文管会”字样。1995年我大学毕业到建设局工作时,虽然单位已经开始添置电脑,也有人在学习使用了,但是大多数同事尤其是年长一点的,仍然是用的稿纸。稿纸大致就是这种样子的,有方格,302格,360格,不等,一般都是16开,偶尔也见过8开的,500格。那个开本大,写和读,多有不便。
那里还有一些只印有横条的稿纸,但写稿子的秘书和其他文字工作人员都不大愿意使用那一种,因为用方格的稿纸更便于计算所写字数。我到单位不久,就发现一个道理,越是搞文字的人,越怕文字,所以都是字字计较的,领导关照多少字,凑满数即可。
我打开信封,取出信纸,似乎有一种熟悉的气息,久违的,记忆里还会有一点温馨。
我就不煽情了。
信并不长,开宗明义,请领导关注太湖余山岛,说余山岛上现存的民居,统属于王宅,是王鏊故居,面积万余平方米,曾号称江南第一名宅,至今保留完整,但毕竟风烛残年,等等。
我读了个开头就愣住了。余山岛?怎么会是余山岛。我又不是不知道太湖中的余山岛,我是太知道余山岛了。余山岛不是虚构的,它真实存在,而且是早就存在的。
清乾隆年间金友理编撰《太湖备考》:
“余山,一名徐侯山。在东山北,相距不远。居民二百余家,无田,以舟楫为业,熟行湖湘。”
百度:“余山岛位于苏州东山,在太湖之中的一个岛屿,又名移山岛,当地人称为老人岛。那里空气清新,景色迷人,风景自然淳朴,村民和蔼可亲。”
更具体的介绍是这样的:“整个岛屿由东湾和西湾两个自然村落组成,两个村子距离并不是太远,500米左右。余山岛两个村子加起来一共有37户人家,但目前在岛上长期生活的,不足20人,部分老人以及在岛上开民宿客栈的人。”——这是今天的余山岛,也就是没有了原住民、成为旅游景点的余山岛。
去过余山岛的游人是这么写的:
“码头就在他家的祖屋前,一口老井像时光的年轮被搁浅在岸边。”
“整个小岛似湖上升起的一座小山,古朴中留有原始的印记。”
“穿过牌坊,便看到了传说中的1500年、挂牌1012年而岛上宣传万年的榉树。老树不语。”
我去年秋天去过余山岛,是因为有一个其他单位转来的投诉,说岛上的民宿可疑,怀疑是黑店。这个投诉倒怪吓人,很可能是报复性的夸大其词了,倘若真是有黑店嫌疑,那就是警方的事情了,至少也应该是旅游部门去调查,结果也可能是分理投诉的同志,看到投诉中有“石牌坊上字迹清晰可见”的内容,最后就转到我们这儿来了。
倘若我自己没有去过余山岛,光凭一些介绍,我也可以不相信余山岛就是余山岛,但是明明我自己亲自去过了,不说走遍余山岛,至少也转了大半天,总共才0.3平方公里的面积,走不到的地方,目光也差不多都能到达。从前岛民的房屋,倒塌的倒塌,衰落的衰落,所剩无几的旧屋,掩映在古树和果树之间,早已经不成规模。
所以我觉得完全不用怀疑,现在存在于太湖之中的、距东山不远的那个余山岛,肯定不是这封信上所写的余山岛。
我琢磨了半天,一直没有理出头绪。小宋闷骚型,善于冷眼旁观。他旁观了我一会,见我一直双眉紧蹙,他不好意思再冷眼下去,过来帮助我,把信拿过去,盯着稿纸上的钢笔字看了看,说,这个信是手写的,字迹还有些潦草,有没有可能,这个“余”其实应该是个“佘”字,手写的时候,将“佘”字写出了头,成了“余”。
我也觉得小宋的想法不无道理,我还懊恼自己脑洞开得不如小宋大,所以我赶紧又把信再拿回去仔细看,看了半天,我说,我觉得吧,这个字,怎么说呢,又像余又像佘,难以分辨,错与不错,都有可能,也都无可知。
倘若认为它是余山岛,那它肯定不是现实中真实存在的那个余山岛,倘若认为它是佘山岛,却又从来没有听说太湖中有个“佘山岛”。
其实太湖中的岛屿,我不只去过余山岛,早几年有一次我还被借调到一个叫作“七十二峰”的普查调研组工作,去过太湖中的好几个岛。
比如有一个岛是这样的:
《天砚》(片段)
……
在班船尾上的柴油机停止吼叫的时候,长山岛就到了。马乐在看了将近一个小时白茫茫的湖水之后,突然看到一片绿洲,精神为之一振。然后他看见小码头周围的橘树上长满了红橘子,码头上站了许多大人小孩,他们都朝他看,这一点他在船上已经明白,因为这一趟班船带回来的只有他这一个岛外人。
有几个人走过来从船老大手里接过一只大口袋,蹲着分邮件报纸,这肯定是各个村民组派来的人。这种蹲在小码头分邮件的情形,引起了马乐某种回忆,某种熟悉的情绪,他好像在什么地方也见到过类似的情景,其实是没有的。以马乐的年纪,不会有插队支边的经历。他高中毕业考入警校,警校毕业参加工作,事实就是这样。他不可能在某一个边远的偏僻的地区,看到闭塞的农民等待外面信息的情景。
……
聪明如你们,应该已经看出来了,这又是我的信手涂鸦。
我又忍不住拿出多年前胡乱写的一篇无用的文章中的一个片段,前言不搭后语,因为我不是要讲故事,更不是要创作文学作品,我只是想证明一下,我对太湖里的岛屿并不是一无所知的。
其实关于这封信,更蹊跷的还不是这个岛或者那个岛,因为信上不仅言之凿凿写的就是太湖中的岛屿,还写了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一个人物:王鏊。
说余山岛(或佘山岛),是王鏊旧居,不是说岛上有一个王鏊旧居,而是说整座岛,岛上的所有房子,都是王鏊家的房子。
这就有点扯了。王鏊是王鏊,并不是随随便便的一个什么古人,他的学生唐伯虎,虽然不敢肯定或否定他点秋香的事,但他却是真真实实存在过的江南才子,他还真真实实地写过他的老师王鏊“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
王鏊不是虚构的人物。
“王鏊(1450—1524),字济之,号守溪,晚号拙叟。吴县(今苏州)洞庭东山人。明代名臣、文学家。王鏊自幼随父读书,聪颖异常,八岁能读经史,十二岁能作诗,十六岁时随父北上入京师,习业于国子监,写得一手好文章,其文一出,国子监诸生就争相传颂,侍郎叶盛、提学御史陈选感到惊奇,称他为“天下士”。成化十年,王鏊在乡试中取得第一名“解元”。成化十一年,在礼部会试又取得第一名“会元”,殿试一甲第三名,被授为翰林编修,一时盛名天下。
“……”
关于王鏊的真人真事,虽然离今天已经过去了四百多年,但还是留下了许多遗迹和记载的。
比如王鏊故居惠和堂:
“王鏊故居‘惠和堂’,位于江苏省苏州市东山镇陆巷村,现存的‘惠和堂’是一处明基清体大型群体厅堂建筑,为古时官宦宅第的代表。占地面积约为五千平方米,共有厅、堂、楼、库、房等一百零四间,建筑面积约三千多平方米。”
“……”
另一处王鏊故居:
“‘怡老园’位于苏州市学士街内。怡老园占地甚广,前为柱国坊,后为天官坊,旁枕夏驾湖,临流筑室,西对古城垣,雉堞环其前;有‘清荫看竹’,‘玄修芳草’,‘撷芬笑春’,‘抚松采霞’,‘阆风水云’诸胜……怡老园筑成后,王鏊绝口不提朝事,多次受人举荐,终不复出,惟与吴中名士沈周、吴宽、杨循吉、文徵明、祝允明、王宠、唐寅等唱酬饮宴园中。”
“……”
又有王鏊祠是这样的:
“原名王文恪公祠,位于江苏省苏州市景德路274号,1995年被列为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祠堂为其子中书舍人王延喆于嘉靖十一年(1532年)奏建,其地本景德寺废基。历经清康熙、乾隆、嘉庆、同治、光绪年间多次修缮。”
建筑坐北朝南,分头门、过厅、享堂三进,彼此以庭院过渡,两侧连以廊庑,占地约1000平方米。
“……”
还有王鏊墓:
“卒后葬东山梁家山,其墓前曾有唐寅手书的‘海内文章第一,山中宰相无双’的牌坊。墓地原约40亩左右,墓葬规模非常宏伟,封土厚达4米,罗城直径约20米。墓前左右碑亭各一座,中各树明嘉靖帝御祭碑一块,神道之前有石坊,两旁设有石羊二、石马二、武将二、文将二。墓前左右碑亭各一座,中各树明嘉靖帝御祭碑一块……”
这些遗迹与记载,足以还原出王鏊其人其事其身后,可是现在在我的手里,居然又多出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在一个不确定叫什么岛的岛上的王鏊旧居。
这里肯定是有疑问的。老潘带着两位老同志出去寻访有线索的旧迹了,办公室里只有我和小宋,我们两人分析了半天,都觉得这封信的语气并不像是胡搅蛮缠,感觉是有备而来,感觉在信的背后,还有更多的真凭实据。
倘若相信写信人的诚意,倘若出于对名人故居的敬畏和重视,就要追根究底,那也不难办,因为写信人留下了姓名和电话。
通电话很顺利,并不是经常会碰到的“是空号”“暂时无法接通”之类,一拨就通,刚刚接通,那边就有了声音,而且十分主动,一点也不矜持,一迭连声,喂,你哪位?是,我就是王彩楼。你找我什么事?
写信人留下的名字叫王彩楼,但是单凭电话里的声音,除了知道这是一位王先生,我暂时无法判断他的其他情况,年龄、职业等等,我赶紧进入主题,告诉他,他送来的信,已经看了,想和他核实一下情况,到底是余山岛还是佘山岛,所谓的“王鏊旧居”,究竟是怎么回事。
王彩楼没等我说完,已经抢着“咦”了一声,打断我说,什么信?我没有写信。我稍一愣怔。类似情况我们也不是没有碰到过,写了又后悔,想抵赖,那也无所谓,古保方面要做的工作千头万绪,不计其数,如果写信人否认他写过信,那么这个所谓的余山岛(或佘山岛)上的王鏊旧居的信息,就可以暂时搁置。
我正打算在电话里跟这位不知道到底有没有写信的王彩楼说再见,他却又抢了我的先,说,你别挂电话,我有个请求,你们能不能到我家来一趟,把信带来让我看看。
还是那句话,林子太大,鸟太多。
这个要求有点过分。我见识过很多奇怪的人,但还是头一次碰到这一类型的,明明自己有所求,却要求被求的人主动上门,至少他不怎么懂礼貌。如果信就是他写的,他还看个什么看。如果信不是他写的,又与他何干。
他会不会以为我们这个站只是一个公交车站上的一张座椅,只有乘客来来去去,我们只要呆坐即可。
我“哦嗬”了一声,假装客气地说,一般的,都是别人找上门来的,我们的工作量太大,不是确凿的事实,我们不太方便安排人手直接上门,更何况,这封信也不是你——
我话还没说完,王彩楼就打断了我,快人快语地说,我明白,我明白,我的要求是有点过分,但是如果你们来了,你们就知道我为什么提这样的要求——他见我不吱声,甚至有点耍赖皮了,竟然说,那这样,就当这封信是我写的,你们关心这件事的话,总要来找我核实吧。
话都说到这份上了,我也不大好意思再拒绝,毕竟人家提供的内容,很可能真是一坨爆炸性的大料。
小宋的脸微微发红,他没有听出我说的“爆炸性的大料”这几个字里包含的调侃和戏弄,他当真了,他有点冲动地说,也许他家里就收藏着那个余山岛(佘山岛)的地图或其他什么确凿的证据呢。
我接着他的话说,那岂不是天上又掉下个名人故居来了。
小宋又当真了,想想也激动,他回答我说,苏州名人故居够多。但是这样的好事情,多多益善。
看得出小宋很想去王彩楼那里看看,但我考虑他毕竟年轻,经历的事情不够多,碰到这种有疑义的情况,姜还是老的辣。
所以我决定答应王彩楼的请求跑一趟,可是偏偏这几天事情非常多,白天实在是抽不出空来,我跟他约了,说晚上去他家。
我依照王彩楼给我的地址,找到老城门脚下那条老街,在昏暗的街巷里摸索了半天,才找到了他家的门。这个地方巷子连着巷子,门洞套着门洞,有点像迷魂阵,幸好我就是吃这碗饭的,平时经常在这种地方转悠,这就是我的工作。只是晚上来得不多。
那扇门很隐蔽,又很狭窄,目测差不多不到八十公分,想必门内的天地也不会宽敞。但是不宽敞不等于不精彩。这个我也有体会,也有经验。我曾经写日记,说从前苏州小巷的每一扇门的背后,都有另一个世界。
其实“另一个世界”这种话,要看怎么理解,倘若是一个多疑敏感的人,也许会理解出一身鸡皮疙瘩。
但是我和别人不一样,我身上的所有的疙瘩,早就被今天的世道和昨天的世道磨平了,起不来,所以对于“另一个世界”之类,我不会有什么意外和惊讶,当我敲响王彩楼家的这扇小门时,我也没有指望里边会有什么东西惊喜或者惊骇到我。
但毕竟我的经验真是经验,打开的门里,世界真的很小,小得如同一线天。后来我才知道,王彩楼家总共才三十几平方米,竟然有二层楼,人高马大一点的,走在屋子里得侧着身子。幸好王彩楼块头不大,中等个儿,有七十多岁了,声音却还洪亮,所以在电话里我没有听出他的年纪来。
开门的那一瞬间,借着外面路灯微弱的光,我看到他的眼睛闪烁着,热情地欢迎我进去。我小心地跨进门槛,朝里一看,正对着屋门的,是一口蟹眼天井,真的如同蟹眼那么小。
蟹眼天井一般是一对,倘若从天上望下来,就像两只蟹眼。也有人叫眉毛天井,因为它们也很像人的眉毛。无论是蟹眼还是眉毛,都应该是一对,但是王彩楼家只有一只眼。这个也不难理解,另外一只眼,划分给别家了。
苏州的老宅,大多数规规矩矩,该哪样是哪样,不大会别出心裁,蟹眼天井的作用,透光,通风,可排水,可防寒,还可以布置一些鲜活的物事,一块湖石,一丛芭蕉,几枝翠竹,点缀一下沉闷的大厅。
不过现在在我眼前的王彩楼家的这眼小天井,却没有这样的雅致,里边堆满了杂物,黑咕隆咚,我也看不清是些什么东西。
天井右边有一小间,门是开着的,但里边没开灯,只能感觉到它的小,同样看不清是派什么用场的。再就是一个像过道一样的房间,通往楼梯,王彩楼走在前面引路,一边说,地方狭窄,你小心碰着。
我在后面跟着,看王彩楼上楼梯走得很溜,哪像一位七十多岁的老人,不过想来那也是应该,人家天天地在这里上上下下,就算是个瞎子也练出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跟着他登楼,楼梯更逼仄得让人想窒息,拐角处没有空间,那两块楼梯板,缺了一角,我心里嘀咕,走这样的楼梯,不摔才怪呢,真是要小心——思想这东西才怪,一边正思想着呢,还没思想完呢,一边脚下已经踩空了;一边心里叮嘱自己要小心,一边脚就不听使,偏偏要去踩那个缺角的地方。
踏空的那一刻,我脑子里忽然就闪过从前听某个人说过,老宅欺人。但奇怪的是,我踩空楼梯在后,王彩楼引路在前,我都没来得及发出“啊呀呀”的惊叫声,他已经转过来俯下身一把拉住了我。
我并没有感觉他的手臂有多大的力量,毕竟是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了,能有多大力气,我感觉到的是有一股力量从我的屁股那儿托了我一把,让我站稳了,才不至于像滚球一样滚下楼去。
我惊出一身冷汗。赶紧检讨自己,我太自以为是,以为去过的老宅多了,自然镇得住,就不用再避讳什么。我知道我错了。
惊魂未定的我跟着王彩楼上楼,本来还想看看他这个螺蛳壳里的道场是怎么做的,现在也没有心思了,乖乖地听着他的吩咐,坐在茶桌前,等着他泡茶给我喝。我本来想说不喝茶了,但是因为受到了惊吓,感觉还是要喝口茶压压惊。
王彩楼一边泡茶,一边问我,同志,您贵姓?我说姓王,他笑了起来,说那好那好,我们是本家。
我不知道本家好在哪里,按照他电话里说的,信又不是他写的,这事情整个跟他无关,他到底想干什么?
我本来是耐得住性子的,碰到任何难解的问题,基本上都可以以退为进,后发制人。可能因为刚才的惊吓,情绪受到影响,我忽然就变得主动了,我以进为进说,王老师,那封信我带来了,你看一看吧。
王彩楼眼睛眨巴了一下,似笑非笑地说,王同志,你眼神不大好吧,你看不出我是什么吗?
我虽然是一个见多识广、久经考验的人,听了这话,心里也由不得不吃一惊,都不敢直视他的脸面了,一边赶紧说,老王,你说什么?你说你是什么?
王彩楼一只手抬起来,朝自己的眼睛戳一戳,说,你真看不出来啊,你也太麻木了,我是个瞎子哎。
我不相信,伸手在他的眼睛前晃一晃。他说,你不用晃,你挥手的气息我能闻到,你也不用研究我的眼睛,我是睁眼瞎,但是只要用点心的人,一般都能看出来,你也忒粗糙了。
我这才知道,原来我这块老姜,才真是个瞎子。明明面前站着一个瞎子,我却看不出来。
现在我觉得心里有点乱,起先是感到惭愧,接着想想,也有点奇怪,为什么这个盲人一点也不像个盲人,再沿着事情的经过往前面想想,心情就发生了较大的变化,从惭愧、奇怪,变化到了有点生气。
他明明看不见,为什么还要我把信带来,说他要看一看信?还有,他一个瞎子,而且是老年的瞎子,却能在这样狭小的空间如此自由地行动,他的动作轻盈柔滑,像条蛇,或者,像一只老鼠、一只蟑螂。
我镇定了一下,直接戳穿他说,老王,你眼睛看不见,你还让我把信带来给你看看,你看什么呢?
王彩楼说,我不是看,我摸一摸。他这么说我又不能相信,我说,你摸一摸就知道是谁冒充你写的信吗?王彩楼说,你误会了,我是个瞎子,我又不是神仙鬼怪,怎么可能摸得出写信的人。
我倒被他一句话就顶住了,他确实没有说过自己能够摸出是谁冒名写的信,但是我总觉得这个王彩楼老虽老了,还挺机灵,甚至很狡猾,虽然他说信不是他写的,但八成他早就知道了信的内容,所以我试探他说,王老师,太湖东山对面的那个,余山岛,跟你有关系——一个“吗”字还没有问出口,我看到他皱了一下眉,我赶紧改口说,是佘山岛。
他仍然皱眉。这我就没办法了。我还是回到我的拿手手段:以退为进。我说,那好吧,这封信既不是你写的,余山岛和佘山岛你也都不知道、不承认,那这件事情真的跟你没什么关系,我也不浪费你的时间了——
果然,我一佯退,王彩楼就有点耐不住了,不敢跟我再玩捉迷藏了,他着急地说,王同志,你反应太迟钝了,像你这样麻木的人,你们领导怎么让你做这个工作,这怎么会没关系呢,那个岛上的故事我知道——不仅是我知道,整个事情都是我搞出来的嘛。
我赶紧说,哪个岛?
他调皮得很,睁着眼睛说瞎话,说,就是你说的那个岛。
我说的哪个岛。
你说哪个岛就哪个岛。
那一瞬间,我脑子里的两根线头,“叭”的一声搭上了,我的怀疑有了方向,不是因为我聪明,是因为我见得多,事出反常必有妖。这个妖,多半是和某一座老宅的产权有关。
通常只有这个原因,才有人会牵强附会,无中生有,甚至违法乱纪。
我正在为我有如此的精准推断感到骄傲,沾沾自喜,就听王彩楼说,王同志,不是你想的那样。
他并没有说明我想的哪样,但我估计他真的知道我在想什么,我心里应该有些惊讶的,但我尽可能让自己不惊讶,因为我肯定不能承认一个瞎子还真能看到别人的思想。
等不及我进一步试探他,了解他说的“事情都是我搞出来的”,到底是什么事情,他已经迫不及待地开始讲述“事情”了。
王彩楼是个下乡知青,1969年下放到东山镇沿湖的一个村子,后来因为劳动时手臂受伤,也因为他平时会写写弄弄,写过快板书,还给公社文化站写过小戏,所以在1972年,借调到公社文化站。
说到这儿,他好像怕我不相信,就把左手的袖子卷起来,给我看手臂上的伤疤,我没有看到,我说没有伤疤呀。他说,哦,拿错手臂了,重新卷了右手臂,伸到我面前,果然有一大块伤疤。我又仔细看了看,确实是伤疤。
他见我一时没出声,又督促我说,王同志,你仔细看看,是真的伤疤,不是画上去,更不是文身文上去的。老头还挺幽默。
后来他告诉我这是脱粒机卷的,差点连人都绞了,幸亏小队长反应快,断了电,手臂就卡在里边了,后来公社农技站的同志赶来拆了脱粒机,才救出这条手臂。当时血淋滴答,大家吓坏了,其实并没有伤到骨头,就是皮肉伤,后来反而挑了我,不要我干农活了,所以虽然受到惊吓,却又因祸得福。
我觉得怪怪的,但是又想不出怪在哪里,我劝自己想开一点,这可能根本就没什么奇怪的,从前在乡下劳动被脱粒机弄伤的人又不是一个两个,若要统计一下的话,估计村村都有,只是伤的程度不同,有轻有重,还有送了命的。
王彩楼还一直把他那条手臂伸在我眼前,我说,王老师,我看到了,你收起来吧。他这才放下衣袖。我又喝了一大口水,让自己平静一下,重新坐端正了,我得认真听他讲“事情”。
王彩楼说,他要说的“事情”,是从他借调到公社文化站几天后开始的。但是我没料到的是,王彩楼并没有口述那个他自称是他自己搞出来的“事情”,而是拿出一沓稿子,递给我,让我看。
我误以为他和年轻时的我有同好,我说,是你写的小说吗?王彩楼笑道,你想多了,如此精彩的真实事件,谁还写小说呀,小说怎么写得过它呀——这个全部是真实的记录,没有一个字是瞎编的。
以下就是王彩楼给我看的稿子:
实录前传:
有一天单位开会,谢长亭刚刚当父亲,心情激动,骨头没有三两重,同事问他女儿取名没有,他说取了,叫谢美。
有人嘀咕了一声,为什么叫谢美?另一个人也嘀咕了一声,谢什么美?
谢长亭说,我爱人怀孕时肚皮大,屁股大,医生说好像听到两个心跳,可能是双胞胎女儿,当时我就想好了,一个叫谢美,一个叫谢丽,小姑娘,美丽嘛,哈哈——结果却只出来一个。
那另一个呢。
谢长亭说,不知道呀,难道是吓得不敢出来了?
谢长亭自己嬉皮笑脸,贼忒兮兮,有个别同事已经吓得脸色铁青了,大部分同事也都神色凝重,还有双胞胎只出来一个这样的事情,从来没听说过,难道他在暗示什么,或者有什么寓意?
逗你玩呢。
玩笑可不是随便开的。
这一段“实录前传”,虽然没头没脑,但有隐意,我读了一下,起先差一点笑出声来,但随即一想,又感觉有异,我问王彩楼,这个所谓的“前传”,是你编的吧?
王彩楼跟我赌咒发誓,说实录就是实录,不带编的,只要里边稍有记录者分析推理的,都会标注出“录者补记”。
王彩楼说这是谢长亭亲口告诉他的,只是在叙述的时间顺序上,他作了一些调整,比如这一段“前传”,并不是谢长亭一开始说出来的,而是在他叙述小岛上有王宅这个事实的过程中,一不小心漏出来,或者是兴致所至带出来了。
谢长亭还说自己是“吃亏吃在一张嘴上,谁让我拎不清,人家都很严肃,要搞事情了,我拎不清,还在那里神之胡之瞎说八道”。
为了让实录正文更加集中主题,王彩楼把这段看似跟主题无关的内容,作为前传先写出来。
我心里并不相信王彩楼的话,但是既然如他所说,整个“事情”都是他“搞出来的”,我除了先听他讲述,暂时还真没有办法反驳他。
慢慢地,待他的讲述中有了漏洞,我再与他探讨。
实录正文:
1972年春季的一天,谢长亭来了。(应该是“又来了”——录者补记)
中年,皮肤黝黑,他进了公社大门,熟门熟路,到文化站办公室,没有直接进来,先站在门口,身子在外,头伸进来,探了一下,说,哟,老站长不在?我说老站长今天去漫山岛了,你有事找他?他说老站长不在,找你也一样——我刚才在传达室,他们告诉我,文化站来新人了,你就是新人吧,是王同志。有新人就好。新人好。
他叫谢长亭,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
谢长亭说,王同志,我们第一次见,我先自我介绍一下,我叫谢长亭,是谢里村的,我本来在市机关工作,那一阵组织已经找我谈过话,要提拔我当处长了,可惜后来我犯了错误,要去青海劳动,可是那一次我们单位去青海的人比较多,我们领导拿不出那么多车票钱,也许是拿得出来的,可是他舍不得拿出来,他想得也对,钱要用在刀口上,不能用在犯错误的同志身上,总之他不肯买那么多车票,就想出个省车票钱的主意,让一部分老家在附近农村的人回乡改造,我就回乡来了。
据谢长亭说,后来这位小气的擅作主张的领导,自己也被送上开往青海的火车。谢长亭等几个安排回乡改造的,开始被追查,说是随时可能来把他遣送到青海去。谢里村的生产队长,是谢长亭的侄子谢何山,对自家叔叔,他的手臂肘子当然是朝里弯的,听说了这个消息,一心想要让谢长亭避开那些找他的人,队长的想法也不无道理,他认为有些事情,撞在枪口上就死,没撞到,过一阵也就过了。
所以队长想了个主意,让谢长亭每天到谢里村对面太湖上的那些无名无人小岛上去采采茶叶,或者看看荒岛上有什么值得利用的,没有也罢,就当是游太湖了。
为了保证谢长亭的安全,谢队长让谢炳大每天给他摇船。谢炳大是个年轻人,脑子受过伤,有点笨,说话也不利索,但水性却极好,摇船的技术也好,谢队长把谢长亭托付给他,谢炳大就每天载着谢长亭在太湖荡来荡去,荡到哪个岛了,就上去看看,有茶叶的话,可以采一点,采到采不到,都无所谓。
后来果然有两个人到谢里村来找谢长亭,谢队长说没见过谢长亭回来,看着队长一脸无辜的样子,来找谢长亭的人半信半疑,而且两个人意见不一,争吵起来,队长见此,感觉还是有点风险,他请他们吃了饭,都是用的湖鲜。有太湖三白等等。
他们已经很久没有开荤了,鲜美的湖鲜,让他们眼花缭乱馋涎欲滴,有一个吃得急了,还被鱼刺卡了一下,还好,用饭团一咽,鱼刺就下去了。但是吃的时候,不敢再多嘴了。
最后两个人抹着嘴,抚着肚子,说吃撑了吃撑了。谢队长见他们不再提谢长亭的事情,以为就这么过去了,不料他们还是有责任心的,提出让谢队长写个条子说明没有见到谢长亭回乡,他们好回去向上级交代。可是谢队长想,如果我写了条子,说谢长亭没有回乡,这里边的风险就更增加了,其一,我是在说谢长亭畏罪潜逃了,其二,我欺骗组织落下证据了。所以谢队长不肯写,他是个农民,但是农民有农民的直率和狡猾,谢队长用农民的简单的思维想了一下,就跟那两个同志说,政府的事情,都是文来文去的,你们要我写个条子,我可以写,马上写,但是你们来我们谢里村办公事,应该也有个介绍信,或者其他什么文件,你们给我看看,组织上有文件确定谢长亭应该是回乡的,我就写证明给你们。
其实谢队长是吃定了这两位同志根本就没有什么介绍信,更没有什么正式文件的,倘若有的话,他们一来就会神气活现地拿出来显摆,吓唬人。可是他们没有。
口说无凭。
口说无凭也无啥稀奇,类似这样的安排,口头进行,什么书面材料也没有,不留文字,不留痕迹,是常有的事,确实没有说服力,何况我们还吃了你们的湖鲜,不能端起碗吃饭,放下碗查人,所以来找谢长亭的两位同志,也自觉羞愧,有些尴尬。他们自问自答了。
这一个说,你忘了带介绍信。
那一个说,不是忘了,我问过,说不用。
这一个说,那你看到过谢长亭回乡劳动的文件吗?或者有没有其他什么材料?
那一个说,这个你又不是不知道,哪里有,都是嘴上说说的。
这一个说,那倒也是,就算有什么材料,也不会让我们看到。
他们的自问自答,是说给谢队长听的,也是给自己下台的,他们自己都没有任何能够证明谢长亭回乡的材料,他们怎么能要求谢队长证明谢长亭没有回乡呢。
别说证明谢长亭的问题和处理结果,处理人的事情竟搞得这么不严肃,他们自知理亏,更何况,就连他们自己的身份,也是没有证明的,谢队长没有怀疑他们,还请他们吃湖鲜,已经够放松警惕、够意思的了,我们怎么还有脸再盯着贫下中农要人呢。
最后他们在岛上转了一圈,装作是找人,也算是尽力了,有这样一个找人的动作,也可防后患。
我看到这儿,心里又开始疑惑,我停下来。
你们也跟着我一起看了,你们觉得这是实录吗?
我问王彩楼,你说这是你记录的,那这些内容,都是谢长亭跟你说的吗?
王彩楼说,你性子好急,你往下看。
我只好耐着性子继续看:
谢长亭成功地藏身太湖,躲过了青海。然后“事情”就开始了。有一次谢长亭上到一个不知名的岛,意外发现岛上有一大片建筑,并且看到一块刻有王鏊名字的碑记。
谢长亭在这片旧建筑中转了大半天,简直像入了迷魂阵,差点转不出来,等他追着湖面上的晚霞,终于回到岸边时,谢炳大正在船上睡觉,谢长亭喊他去看大宅,谢炳大说他不要看,又说天要起风下雨了,得赶紧回家。
谢长亭说,炳大,你记住这个位子,我们下次再来。
炳大笑嘻嘻地说,我记住了。其实他根本记不住。
等到过几天风平浪静的时候,炳大又载着谢长亭出来,在太湖上到处寻找,却再也没有见到过那个有一大片老宅的小岛。
谢长亭好像丢了魂似的不安、后悔,炳大虽然愚笨,但也能看看谢长亭的脸色,知道他不高兴,炳大就说,小岛会游泳的,它游走了。
有时候,他说,小岛沉下去了。
或者他会说,小岛生气了,躲起来了。
后来谢长亭在村里见人就说王宅的事情,有一次说得口吐白沫,把谢队长吓着了,伸手摸摸他的额头,说,叔,你没发寒热吧。
谢长亭有点生气,说,你认为我是瞎说吗,我是真的见到,亲眼见到的,我的手摸过王宅的墙,到现在,手上还有感觉,不信你摸,你摸。他把手伸给队长。
队长不要摸他的手,队长的脸色不好看,他说叔啊,我说个事情,你听了不要害怕,村里有个人叫谢利,谢利你也认得的,前几年跑到一个岛上去,看到一座木头宝塔,还非说是宋朝时候的,他开什么玩笑,宋朝是什么时候,荒岛上的木塔,就算从前真的有人跑到荒岛上建一个木头塔,一千年风吹雨打无人管,早就烂掉了,千年以后还轮得到他看见,做梦都梦不到了。可是谢利也是像你一样见人就说,当然是不会有人相信的,那些小荒岛,自古以来就没有人,什么也没有,怎么会有宝塔,谢利却赌咒发誓,说真的有宝塔,还带着几个相信他的人去找,结果也没有找到,那些小荒岛上,屁也没有,后来谢利就送到城里的精神病医院去了。住了一段时间医院,从医院回来,他再也不说宝塔了,大家以为他病好了。可是后来有一次他一个人偷偷地摇船出去,就再也没有回来。
谢队长说,村里人都认为,谢利上无人岛中了邪毒,这种邪毒是专攻人的脑子的,所以他疯了。
谢长亭听队长讲这个故事,他一点不害怕,他还笑,谢长亭笑着说,我是讲科学的,我不相信迷信。队长说,你看到的就是迷信,你不要再说了,你再说,村里人都会以为你有病。
我又忍不住停下来问王彩楼,这个叫谢利的人,死了吗?
王彩楼说,王同志,你问的问题都不在点子上,谢利不是重点,重点是谢长亭。真是一张戗人的臭嘴。重点是谢长亭,这个道理难道我不懂?
其实即便不往下看,我也能猜到一些,因为村里人不相信谢长亭,所以他开始往公社跑。
再往下看,果然如此:
我第一次见到谢长亭,是我刚刚借调到公社文化站的时候,我记得那天我正准备填一份表格,是关于公社文化站在农业学大寨中起到什么作用,我摊开稿子还没落下一个字,谢长亭就来了。
谢长亭给我讲的,就是这个事情,他看到某个小岛上有整片的旧宅,他确定是王鏊故居。但他没有留下任何证据,那时候也没有相机手机的,他是上岛躲避风头的,随手摘采些茶叶,也不会带上笔和笔记本,所以这件事情,只有口头表述为证。
但是口头表述能够成为证据吗,那就要看听他叙述的人相不相信他。
我是相信的。
那天谢长亭讲过“事情”走后,我有点激动,恰好工勤员老许进来送热水瓶,看到我陷入深思、走火入魔的样子,赶紧提醒我说,刚才那个人,你不要相信他,他来过好多次了,毛站长看见他就头大,躲他,今天他其实是打听到毛站长出去了,才来找你的。
我说,可是他说的事情,有鼻子有眼的,难道是骗人,但是他为什么要骗人呢,骗人好玩吗?
那老许原本也是个人物,颇有水平的,后来做了勤杂工,心里却一直是明白的,老许说谢长亭并不是故意骗人,他认为那是真的,所以他一定要说得有人相信,但恰恰因为他说得太多,越说大家越不相信,就这个公社机关里,何止是毛站长,几乎所有来上班的人,都听得耳朵里起老茧了。有一次大夏天,我看他走得大汗淋漓,也没有人理睬他,更没人接待他,连口水都没得喝,我心一软,就请他到传达室喝水,结果我也给他缠上了,一直讲到下班他也不肯走,后来我说我肚子饿了,要回家吃饭了,他才勉强起身,跟我说,我才说了十分之一都不到哦,我下次再来。不过还好,他的所谓下次,是有规律的,两个月,也就是说,他两个月来一次,雷打不动。这两个月的其他时间,他仍然让谢炳大摇船在太湖里荡来荡去找那个岛,村子里已经把他划入炳大一类的人了,不再去多管他们的事情了,反正一条船,两个人,就当是作废了,随他用去,爱干吗干吗,自生自灭吧。
谢长亭很固执,大家都不相信,他还一直在找,一直在说,后来他终于遇到了我。
我跟谢长亭商量,请他今天别回去了,就住在公社招待所,明天一早,由他带路,我先跟他回谢里村,然后再请谢炳大摇船去湖上转转看看。谢长亭说好,他很兴奋,一直在夸我,可能因为我是这个大院里第一个或者是唯一一个可能相信他的话并且还要进一步探索的人。
我带他到招待所住下,又领他去了公社食堂,一路上见到人,他总是低眉顺眼,十分谦卑,想来和他的身份有关,但是只要一说到小岛王宅,他就立刻换了个模样,神气活现起来。
我也有点兴奋,很当回事情,安顿好谢长亭,晚上跑了好几个地方,终于联系到了第二天去谢里村的顺风车。可是第二天早上,我去公社招待所喊他,人不见了。
我到处找他,公社里好几个同事都跟我说,跟你说这个人有病,你不相信我们,倒去相信一个莫名其妙的人的无稽之谈。
他们又说,现在太湖这一块,有人住的岛,公社都掌握着,解放后人口管理是根据户籍的,都有登记册,又不是在古代,怎么还会有无人知晓的岛,还那么大,还有那么大的宅。
听他们这么说了,我觉得也有道理,我想放下算了。可是过了一阵,谢长亭又来了。他又来找我,仍然是掌握了毛站长的行踪,趁他不在,头一探,进来了。
我已经忘记上次他玩失踪的不快,又请他进来坐下喝茶,他告诉我,那天晚上睡到半夜,听到有公安查房,他没有身份证明,没有介绍信,怕被误会,就逃走了。我说你这个人莫名其妙,你又没有犯什么错,你心虚什么,就算查到你,你就跟公安说实话嘛,让他们来找我给你做证不就行了吗,干吗要半夜逃走,半夜逃走,才像个坏人。
他听了我的话,一边点头承认我说得有道理,一边却又嘀咕说,我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要是人人都像王老师你这样讲道理,我也不会落——
他是想说“我也不会落到今天的地步”,想必当年他犯的那个所谓的“错误”,其中也是一言难尽的。
尽管毛站长以及公社的一些同事一再提醒我,但是我也和谢长亭一样走火入魔,很着迷,他这次来,我不仅请他详细描述王宅的建筑规模和形状,还让他画了太湖那一段的图,那天谢长亭离开的时候,我注意到他的眼神,比平时越发闪闪发亮。
我没想到的是,过了没多久,我就听说,谢里村的人把谢长亭送到谢利曾经去过的那个医院去了。我听到这个消息,心中不服,我跟毛站长说,老谢不是精神病。毛站长说,是不是病,有没有病,医生说了算。
但是一个不知道是不是病人的人,在我心里种下的种子,没有阳光雨露,却顽固地发芽了,以后它恐怕还要开花结果呢。我按照谢长亭描述的情形,开始搜寻资料,可是那时候资料都是封存的,和其他杂物一起封在仓库里,我实在是心里痒痒,就偷偷地钻进仓库,搞得一头一身的灰土,有一天我找到一本《太湖备考》,老的版本,竖排,全是繁体字,带回家每天晚上一个字一个字地啃,终于给我啃到王鏊的一首诗:
诗名是《归省过太湖》:十年尘土面,一洗向清流。山与人相见,天将水共浮。落霞渔浦晚,斜日橘林秋。信美仍吾土,如何不少留?
倘若王鏊的故居只是东山陆巷那一处,东山是座半岛,和大陆连接,他回乡省亲,是不需要过太湖的,“过太湖”即是王鏊留下的证据。
读到此处,我实在忍不住,在心里“扑哧”笑了一声。青年王彩楼朴素的推理着实令人感动,但也着实可笑。
其一,“过太湖”,不一定非是在太湖湖面上,更不一定非是在太湖中的小岛上,即便是在太湖岸边,哪怕比较远,是遥望太湖,也可以算是“过太湖”。其二,王鏊这首五言诗,四十个字里,没有一个字提及湖中小岛,只有赞美家乡的意思,倘若真有小岛上的一处王宅,王鏊为何一字不提,是不愿意提及呢,还是故意隐瞒呢?
我虽然没有笑出声来,但是王彩楼能听到我心里的笑声,他不满地说,王同志,你可以怀疑一切,但你不能怀疑我的实录,所谓实录,重在一个“实”字,不带半分虚假。
我说,老王,我也不想怀疑你的实录,但是你的实录里,不全是实录,也有你的推理和想象。
王彩楼极要面子,强调说,我是有推理和想象,但都是建立在事实基础上的,合理的,可信的。
他的话语又戗戗起来,他有点急了,但我不附和他,我也戗他说,王老师,你写得这么详细,我都来不及看后面了,后来你找到了那个有王宅的岛了吗?
王彩楼说,王同志,你的逻辑思维比较差,我如果找到了,今天还会留你在这听我讲“事情”吗?
其实看稿子的时候,我能感觉到,他在一边是坐立不安的,他可能觉得他的实录还不够有说服力,还不够直观,所以他老是想插话,但是又怕影响我的阅读,因为毕竟核心的内容他都写进去了。所以他一直忍到我读完,马上就开始补充。
他又向我说了许多当年在文化站的“事情”,当然,因为他刚刚到文化站就碰上了谢长亭,所以他后来的工作,几乎有一大部分,都和这个“事情”有关。
他说的谢长亭住院以后,他是如何替代谢长亭,仍然由谢炳大摇船,他们到太湖去寻找,那一次次的经历,他历历在目。
等他说得差不多了,我不怀好意地问他,你不是个盲人吗,这么多的经历、事件,你怎么看得见——
王彩楼说,切,你又搞七捻三了,我又不是先天性的瞎子,我是后来瞎的,瞎之前,我眼睛好得很,看到很多东西。
我问他怎么会瞎的,他没有直接回答我,却说,这个嘛,要看怎么理解,有人曾经说,也许跟我的名字有点关系,彩嘛,我年轻的时候,太五彩缤纷了,看得太多了,老天觉得给我太多了,所以不让我再看了。
我“呵呵”说,你能这样想,很通达呀。
他却说,不过我自己不是这样想的,我觉得有些事情光用眼睛看是不行的,叫我要动脑筋,但是如果眼睛很明亮,什么都看得见,脑筋就动不出来,所以瞎了。
嗬,莫不是个不出世的哲学大师。我直接戳穿他说,那你还说这封信不是你写的,明明是你自己亲历的事情,不是你,还会是谁?
王彩楼说,我倒是想写,你觉得可能吗?
那你觉得谁会冒充你呢?
王彩楼说,切,冒充谁不好,冒充一个瞎子?王同志,你不觉得这是一种挑衅行为吗?因为如果沿着信上的人名和联系方式,去找写信人,结果就是找到我这个瞎子,你就肯定知道不是我写的,肯定是冒充的。
说得有道理。这个人很妖。是个老妖。我还真的可以相信是他写的。但事实上确实不可能是他写的,不过要查出是谁写的,并不是太难,只要跟王彩楼有交往的,听他说过这个“事情”的人,都是可能的对象。
当然,最大的可能,就是谢长亭自己。王彩楼说“事情”是他搞出来的,其实“事情”更应该归于谢长亭。谢长亭才是始作俑者。
我把我的想法说出来的时候,心里是有预感的。
果然我的预感很准,王彩楼说谢长亭已经去世了,临走也没有看到给他的平反书。我奇怪说,80年代那段时间,不是都平反了吗,有的还给了补偿的,他为什么没有平反?
王彩楼说,据说是找到了从前的档案,但是里边什么也没有记,就无法知道当时的处理决定是怎样的,如果是错误的决定,到底错在哪里,没人记得,就算有人记得,光记得也没有用,必须要有证据。
我“咦”了一声说,还有这样的事,那他们单位的人就不管不顾知错不改了?王彩楼说,也不能这么说,后来单位里的人,又不是当年单位里的人,当年的事情看起来跟他们是无关的,而且他们也没有说不管不顾,他们是要管要顾的,但是首先就是要找到档案,查清真相。你若去问他们,他们说一直在查,一直查到谢长亭死。死了,就不要向他交代什么了。
我还想再问,谢家的家属,他的后代子孙,有没有再追寻下去呢,但是话到嘴边,发现离题太远,从找不到王宅,离题到了找不到谢长亭的档案了,赶紧打住,回到正题,我说,老王,这封信不是谢长亭写的,也不是你写的,那肯定是你身边的人。
王彩楼点头,我承认的,他说。
首先是家人。
我说王老师你能不能在真实的基础上合理地推断一下,你觉得会是谁写的,知道你的经历、熟悉你的人,你身边的,家属,子女,朋友之类。
他一时没吭声,估计是在考虑如何回答,他可能有多种选择呢。
所以我就主动挑起说,比如说,你有儿子吗,还是女儿?或者有儿有女?
王彩楼说,我儿子你就别去找他了。又说,你别东问西问了,难不成你真得把跟我有关的人一个一个地问过来呀,烦不烦呀,还是我主动告诉你吧——我有个孙子,我把他的电话报给你。
他非常顺溜地报出了孙子的手机号码,记性真好,现在还有几个人能报出别人的电话。
因为他瞎了,他若是不瞎,恐怕也和我们一样。
我记下他孙子的电话号码,又听他说,他叫王呱呱,口字旁加一个西瓜的瓜。我说,这是小名吧。他说是大名。我又问他是不是认为信是孙子写的,王彩楼说,信是写给你的,你自己去问吧。
用了整整一个晚上的时间,我基本上听出来了,他认为是王呱呱写的。
王彩楼兜了一个大圈子,暗示我是谁写的信,时间也挺晚的了,我想王彩楼该送客了,却不料他意犹未尽,马上换了一个话题,跟我说,王同志,刚才我只是说了谢长亭的事情,我还没有说说我自己的事情呢。
果然幺蛾子不断。
我故意膈应他说,你的“事情”,也是你自己搞出来的吧。
王彩楼一听,正中下怀,高兴得一拍大腿说,那是当然,谁的“事情”不是自己搞出来的呢,你不是吗?
你不能说他说得没有道理。
不过我不想再细细地记录王彩楼自己的“事情”了,他是如何当知青,又如何借调到公社文化站,写了什么作品,有了影响,又借调到县文化馆,然后转正,等等的人生经历,虽有点意思,但并不是我感兴趣的。
他其实只是我要经过的路途上的一道风景,一个道具,或者是一块跳板。虽然他自己也曾经努力过,想把自己从跳板变成踩着跳板到达目的地的人,但是他没有成功。
那个最后成功的人,应该是我。
在王彩楼的所有“事情”中,有一件事我觉得应该记录下来,因为那是一条人命。
王彩楼自己说他年轻时花心好色,插队不到两年,也不顾前途理想,就和邻村的一个女知青陈梅结婚了,他借调到公社文化站的时候,陈梅已经怀孕,到1973年春天,生下了儿子王初阳。
王初阳7岁时,好奇心已经长得比他的个子高多了,那一阵村里外来的人渐渐多了起来,他们并不是冲着这些村子来的,他们只是把沿太湖的小村庄作为跳板,然后去湖中的岛上。开发无人岛的想法,已经在萌动。这些人也不完全是陌生人,有几个当年下放在这一带的知青,也在其中,他们对于湖中小岛,加油添醋地讲述,惹得许多外人馋涎欲滴。
于是,那些千百年都无人问津的荒岛,居然有了故事。
地脉岛龙洞,吴王藏金铎,刘根得道福地,吴越王钱镠投金龙、玉简,避敌寇而埋于此的财富。大致此类。
这一段王彩楼讲得有点乱,有时候颠三倒四,有时候冬瓜缠到茄门里,比如他讲述了有一位知青曾经讲给村里人听的,说他在60年代看到过一部黑白电影,片名叫《夺命秦山岛》,是讲述小岛上的居民遭遇湖匪的故事。这个早年的电影,经由知青讲出来,按时间和年龄推算,知青看这部电影的时候,最多只是个初中生,甚至小学生,他的记忆,他的讲述,打点折扣,走点样,是肯定的,但是走样走到哪个程度,却无人知晓。再经由王彩楼复述,应该又失去了一部分真实性,何况毕竟时间久远了,王彩楼的记忆也可能出现误差。
所以后来我替他整理了一下,尽量捋顺逻辑,尽量从王彩楼的主观叙述中反映客观事情。
其实我这是自打耳光,哪来的客观事实,只有王彩楼的主观叙述,加我的主观修饰,差不多就是虚构了。
而且是虚构之虚构,我们共同将一个虚构的文艺作品——电影,再重新虚构一回,并且用文字这样表达一下:
《夺命秦山岛》(片段)
茫茫太湖,风止浪静,水平如镜,小而孤绝的地脉岛,安静地漂浮在太湖上,山容水态,各尽其美。
绿荫覆盖在小岛,隐约可见几处农家小村落,青砖黛瓦黑墙暗窗,黄昏时分,山村上空炊烟袅袅,与薄暮晚雾交融,飘飘忽忽,柔柔软软,少有世间的喧嚣。
波底夕阳红湿。
不闻人声,偶尔有一两声狗吠。
待秋山庄依山而筑,傍湖而立,介乎山水之间,借水之秀美雅逸,假山之古朴巍峨。登高而望,左见山峰果丛,层林尽染,郁郁葱葱;右见茫茫太湖,者蓬飞扬,白帆点点,尽得自然之真趣。
待秋山庄正门上方有“秦府”二字。
山庄内有厅堂,住屋,书房,花园……后半部倚山而起,有一大片略带斜势的绿色的山坡,近看可以发现,山坡上晒满了各种草药。
夕阳西照,秦家的帮工长生正在收理草药。
如此这般加了工的“复述”,我不再继续下去了,啰里啰唆,拉拉扯扯,其实就是一句话:岛上有故事。
7岁的王初阳就跟着那些故事,走了出去。那一次谢里村有一个村民,被人高价雇了划船去荒岛,王初阳偷偷藏于船舱,结果遇上龙卷风,同船数人,无一归来。
我记录有关王初阳悲剧的这一段,向王初阳致哀,向生命致敬。其实我的内心,对王彩楼这一段的叙述,也是存有疑惑的。
疑惑存在于两个方面,一是对于王初阳的行动的疑惑,倘若王初阳是“偷偷”地躲进船舱,出发时应该没人发现,有人发现的话,他们不可能带着一个小孩子下湖,肯定是要把他赶上岸的。这就埋下疑惑的种子,既然出发时没有人发现,最后也没有一个人回来,那人们又是如何断定王初阳当时是偷偷溜上船最后葬身湖底的呢。
二是对于我自己的疑惑,为什么我在听王彩楼说王初阳这段悲惨经历的时候,有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我是不是在哪本书上看到过,或者,听谁说过类似的事情,也或者,是我自己的亲身经历?再或者,我曾经看到过那部黑白电影?如果知青看电影是真实的,那么那时候真实的我大概还在遥远的外太空飘游。后来等我来到地球人间,等我学会了看电影,除了卓别林那部没有声音的《摩登时代》,我就没有看过任何一部黑白电影。
当然,所有这些疑惑,也只是我脑海一闪而过的疑惑。在生命面前,疑惑也许是苍白的。
王彩楼见我沉闷了一会,就来开导我说,王同志,关于王初阳的事情,毕竟过去那么多年了,你别放在心上。
后来王彩楼送我出来,我们走过狭长的小巷,路灯比较昏暗,我都得小心着脚下,走得轻手轻脚,王彩楼却如履平川。走了一段,眼看着就要到我停电动车的地方,我心有不甘,停下了。我一停下,他也停下,感觉真的很灵,不是靠听,不是靠闻,是靠感觉,或者,他是个假瞎子。
回家的路上,我有些心神不宁,电动车几次歪来歪去的,不听使唤,被身边经过的人骂了几次。有一个说,会不会骑,不会骑不要出来害人。另一个说,什么鬼,晚上还出来搞事情。
虽然自以为见多识广,但是碰到王彩楼这样的人和事,我还是有点犯嘀咕的,心中不是不宁不妥,而是不服,感觉这个老王有点装神弄鬼,但又不知何故。
我打开电脑,上网看看,查一些跟太湖及太湖中小岛有关的资料,这些资料以前也有查过,并没有什么特殊之处,多半就是介绍一些小岛的基本情况,其他就是上岛游玩的人,写的一些介绍文章。
但是这里边肯定没有既不是余山岛也不是佘山岛的那个岛。我无奈,转换了一下思路,试着搜寻一下老电影,没有搜到有一部黑白片《夺命秦山岛》,我怀疑中国或世界电影史上,根本就没有出现过这个电影。至于“夺命其他什么”,倒是有一大堆,《夺命公路》,《夺命深渊》,《夺命狙击》,《夺命枪痕》,还有《勇闯夺命岛》什么的。总之夺命的很多,但都不是在秦山岛。
这个结果我也是有预料的,哪能让我一下子就查出答案呢,那就不好玩了嘛,冥冥之中的那只手,那可是玩弄高手。我有思想准备。
我继续调整思路,看起来那个有“王宅”的岛是查不到的,因为根本不知道它叫什么岛,电影也不存在,好在还有个真实的人在。
第二天一早,我一到单位就给王呱呱打电话。
王呱呱不如他爷爷王彩楼好说话,也不如他爷爷多话。他首先是不接陌生来电,我打到第三次,他才接了,声音硬戗戗的,说,你这个号码,不是快递,不是外卖,提供贷款的?
我想直接说我是古保站的,但估计他一听这种奇怪的名字就会挂断电话,我得欲擒故纵、迂回曲折地吊住他,我磨蹭着说,王先生,是这样的,我找过你爷爷,你的电话号码,是你爷爷给我的。
他似乎停顿了一下,过了一会才说,我爷爷,是王彩楼吗?
听他这语气,难道他还有别的爷爷?但我有事求他,不敢笑,赶紧说是的是的。王呱呱没好气地说,老头子又出什么幺蛾子。
果然我的眼力不差,王彩楼确定是个老妖。
我怕王呱呱挂电话,赶紧酝酿一下,揣摩哪样的话会让他愿意和我继续说话,历史?传统?王呱呱才二十出头,未必有兴趣。那么,现实?利益?
我赶紧说,王先生,你爷爷跟你说过王宅的事情吗?
王呱呱“啊哈”了一声说,王宅?王宅算什么?我爷爷这辈子,算是和宅怼上了,他一直都在搞宅。王宅,刘宅,钱宅,汪宅,徐宅,曹宅,胡宅——你要哪宅有哪宅——
这话并没出乎我的意料,我想要告诉王呱呱我说的这个王宅,不是在苏州城里,而是——就在电话里听到他那边有人在喊“王经理”,估计就是喊的他,因为他马上就对我说,对不起了,我这边有点忙,你一定要找我聊什么的话,你到我单位来吧,等我抽空我们当面说清楚——他也不等我表态行不行,就报了一个地址给我,也不等我问他这是什么地方,电话就挂了。
王呱呱给的这个地址靠近市中心,我找过去,才发现这是一家旅行社,店招上写着“湖行”两个字,不知道是不是旅行社的名字。怪怪的名字,总是有原因的。
门面不大,却洁净大方,玻璃门明晃晃的,我轻轻地推门进去,门看起来很厚实,却并不沉重。优质材料都是这样的。我进去还没站定,手里就被塞了一大堆广告,粗粗一看,全是蓝蓝的湖水和绿绿的岛屿,真没创意。
我不好意思当面扔掉,先拿在手里,一边环视大厅里,眼睛还没有落定在某一处,就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在说,是的是的,我们报太湖小岛一日游,是的,两个人,这是我们的身份证,团费给我们优惠点啊。
我朝着那个声音发出处看了一眼,突然眼前一晕,吓愣住了。
柜台前,站着一男一女,那个男的,天哪,是我的老丈人陈念,别说看个背影,用一句现在不怎么使用的老话说,他烧成灰我也认得出来。我觉得这句也不过瘾,再换一句,我就是个瞎子我也认得出他来。
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戳气。虽然我和我老丈人不怎么对付,当初他就不看好我,我通过关系把我写的所谓的“小说”请他指教,他还真当回事了,不仅写信批评我,有一次还把我叫去,当面数落一顿。
市文化馆有一本刊物,上面也可以发表小说、散文之类,陈念误以为我想走后门在那上面发表作品,所以他把我的作品狠批一通,让我无地自容,知难而退。
那时候他就料定我不是个人才,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出息。可令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他那一顿批,却把女儿惊动了。
只可惜惊动的是她的错乱的神经,错误地看上我了。我和陈念坐在客厅,她在另一间屋里,悄悄地开了条门缝偷听,偷看我,最后她作出了判断,她认为我是个谦虚的人,值得信任。
这是她对我说的。
我信她个鬼。
其实她是觉得,我被一个半瓶子醋的老师批评得头都不敢抬,是个极好掌控的人,为日后她对我的控制,提供了充足的信心。
这是我想的她。
两种想法,你们选哪一种呢?
婚后好多年,我老丈人对我始终是阴阳怪气。
不过你们也别误会,以为我怕老丈人怕到像见鬼一样,可怕的是我可能看到了不该看到的事情:老丈人跟一个不是我丈母娘的女人太湖一日游?
这个女人是谁,看背影我可认不出她,说年纪我也说不上来,我向来不太在意女人的年纪,经常把老阿姨叫成小姐姐,把小姑娘叫成大姐,被人翻白眼。
我赶紧往角落里靠靠,站得像个木偶,紧张得连身上的肌肉都酸疼起来,我赶紧把老丈人平时接触的女性轮流想一遍,可事到紧要时,却一个也想不起来,只觉得眼前有模模糊糊的一大团,可是一张清晰的脸也没有。
怎么会给我碰上这么倒霉的事。这样的事,我能去告诉谁呢,丈母娘?不敢。我老婆?不敢。我女儿——这是唯一的一种可能。不过不能马上就卖给她,我要找个我拿不下她的时候,把这颗炸弹扔给她。
至于她是被炸伤,还是拆了炸弹,或是吹口气把炸弹扔回来炸我,这都是未知数。
既然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又无人诉说,我还是赶紧溜之大吉。虽然我的事业心不差,但是轻重缓急我分得清,找王呱呱问王宅的事情,肯定大不过我老丈人疑似出轨的事情。
我转身,拔腿想溜,哪料七十多岁的老人比我动作还利索,他早已经发现了我,一个箭步过来,挡在了我的面前。
我头皮一麻,就听陈念说,哎哟,看见就看见了,干吗假装没看见呢,这就见外了嘛,不像自己人了嘛。
他还嘛了嘛的。好像这个事情很光彩似的。
换了我,奸情被撞破,还不得吓尿了裤子,可陈念也许是老吃老做熟练操作,他一点也不惊慌,拍了拍我的肩,又转身指了指那个女的说,这是陈一敏的小姨,来看她姐姐的,她姐姐不是摔跤了吗,行动不便,让我陪小姨子去玩一玩太湖。
搞笑了,我和陈护士结婚十多年,一直都知道我丈母娘是独女,没有兄弟姐妹,平时也从没见他们有和兄弟姐妹来往过,想不到许多年以后突然冒出个小姨来了,让我难免有想法。
既然我老丈人主动曝光,我也不用再躲躲闪闪,我直接正面看了看“小姨”,看清了她的面目,我眼再拙,也能看出来,“小姨”要比陈一敏的妈妈小好多呢,长得也不像,这个“小姨”很洋气,也会打扮,跟我丈母娘不像是同一对父母生的。这事情好像也太假了。
但即便是假的,我也只能认她是真的。
我老丈人料定我不敢说出去,才如此胆大妄为,过分。
平心而论,我岳父岳母家庭一直还是比较平稳的。其原因应该跟我家差不多,女主凶。有其母必有其女。许多家庭婚姻专家认为这样的家庭比较稳定,一个家里倘若男的凶,更容易出问题。
专家真没道理。
我老丈人退休前好歹也是个副处级干部,现在竟然如此放得开了,时代真是走得快。我眼花缭乱了。
其实当年我找他看我的“小说”的时候,他已经是市文化局的副局长,虽然在六名副局长中排在最末,但确是副局长不假,我却把他误当成下属文化馆的一位普通创作员,也怪介绍的人没有说清楚,只说陈念陈老师懂创作的,我就冒冒失失找上他了。
我看着我老丈人当场被识破还如此淡定从容的模样,怎么看也不像是装出来的,我比他小一辈,我却不能输他一脚,我赶紧拍马屁恶心他们说,哟,小姨真年轻,看起来和一敏年纪差不多哎。
我老丈人真是皮厚,他盯着“小姨”看看,笑得合不拢嘴,边笑边说,是呀是呀,你还算有点眼力,小姨比她姐小好多岁,她比一敏也大不了几岁。
顺着杆子往上爬,陈念又说,小王,你也是来报名旅游的吗,要不我们组团一起,人多几个,团费还能降一点。他边说还边四处张望,看看我有没有带什么人。
我赶紧解释说,没有没有,我不是来报名旅游的,我哪有时间,单位事情多,小滢又要中考——
陈念打断我说,得了吧,小滢中考跟你没什么关系,都是一敏在管她,你是甩手掌柜。
我不敢辩驳,但我也不想告诉他我来干什么的,这“事情”跟他真没什么关系。我立地就编出了一个小故事,说旅行社在一次带队旅行时,意外发现了以前未曾发现的古迹,所以我来做调研。
这是我的本职工作,不管陈念信不信,他都不想再跟我探讨了,他向旅行社付了定金,收了收据,带着“小姨”走了。
我看看我老丈人的背影,潇洒是潇洒,但是看不出是真潇洒,还是装出来的。
一直等到看不见了,我怕他又杀回马枪,又干等了一会,才放松下来,我去柜台那边询问,刚才那对老夫妻,他们到哪里旅游?
柜台小姐姐朝我看看,说,刚才有对老夫妻来过吗?我怎么没注意到。我说,就是在你这里报名的,男的叫陈念。
小姐姐查了一下说,哦,有的有的,在这里,陈念,还有一个女的,嗯,名字,在这里,林美。
果然不是“小姨”,我丈母娘不姓林。
我问小姐姐他们是不是夫妻,小姐姐说不是。我说你怎么知道。小姐姐甜甜地笑了一下说,我们做这一行的,看得多了——我接着她的话头跟她调侃说,眼力练出来了——没想到,你们做旅行社,还兼了心理学。
小姐姐“呵呵”了一声,说,哪有什么心理学,明摆着嘛,那个老头有身份证,那个女的是护照,根本不在同一个地方嘛——
我“啊哈”了一声,竟还是个外国“小姨”呢。
旅行社的小姐姐早就懒得和我废话了,应付了这几句,算是客气了,再无聊地说下去,就有些烦了,我在她彻底烦躁起来之前,抓紧又问了她一个问题,他们到哪里旅游。
小姐姐说,我们旅行社,重点做太湖旅游的生意,共有五条线路,他们订的是小岛游。
我还想再问她是哪些小岛,王呱呱来了,打断了我的调研。
我之所以一眼就能认出他是王呱呱,不是我眼力凶,是他的胸牌上写着,经理:王呱呱。
我再回头看了一眼柜台后的小姐姐,胸牌上是,经理:徐小慧。
王呱呱将我请到他们的小会议室,我刚坐下,以为他至少要给我倒杯水,他爷爷一个瞎子,还泡茶给我喝呢,不料王呱呱是风风火火的样子,说了一句自己很忙,就向我伸手。
我迟疑了一下,心想他这肯定是向我要那封信,可是我在电话里并没有跟他提到信的事情,更没有问他信是不是他写的。
看到我迟疑的眼神,王呱呱也没有心思和我捉迷藏,直接就说,是我爷爷打电话告诉我的,说你会来找我,有人冒充他写信,你们怀疑是我写的吧。
我说,是你写的吗?
他见我不急着把信拿出来,他也很狡猾,引蛇出洞,他说,信,我是经常要写的——他举了一下手机说,哈哈,微信哈哈,天天写,写很多,但我不知道你说的是什么信,你说的不是微信吧。
我估计他是随口瞎说的,但他既然这样说了,我再不把信拿出来,显得太不信任他,而且毫无诚意。我赶紧把信拿出来交到他手上,一边注意观察他的反应。
他的反应还真不是很容易观察的,或者换个说法,我看不出他有什么反应。他扬了扬信说,嘿,现在还有人写这种信。一边说一边抽出信纸,看了起来。
我在一旁插嘴说,我听你爷爷的意思,应该、可能是你写的。
王呱呱一只手朝我摆了摆,没有说话,他是让我不要干扰他看信。我只好先闭嘴,但闭了片刻,我又忍不住了,我说,这信是钢笔写的——其实当我看到王呱呱这个人、看到他的模样时,我就已经有了预感,这封信应该不是他写的,因为那一手钢笔字,笔老墨秀,力透纸背,一看就知道是练过的,有基本功的。估计王呱呱写不出这样的字来。
王呱呱见我再次干扰他,干脆停下来,我从他的眼睛里,感觉出他对这封信的重视,所以他得安心地不受干扰地读完,他好像看透了我的心思,这一点上,和他的瞎子爷爷有的一拼,是聪明精致的一家人。他动作利索地抓过桌上一张纸,拿一支笔,写了一行字,推到我跟前,我一看,心里“咯噔”一下,如我推测,这封信不是他写的,他那几个狗爬字,春蚓秋蛇,能认出来就不容易。
他的这一举动,让我彻底闭了嘴,心也凉了半截。
王呱呱却热烈起来,兴奋起来,干脆从椅子上一跃而起,嚷嚷说,耶,太好啦,我们应该又有新的线路了吧,我们的第六条线路出来啦,我应该马上向总部报告。
我一听,既有点疑惑,又有点着急。疑惑的是,王呱呱好像是头一回听说这个“事情”,所以他才会这么兴奋,但是难道他爷爷王彩楼没有告诉过他,这说不通。我直接将这个问题提出来,我问他,你以前没有听说过吗?他说真没有,现在听到了,简直大喜。我无法相信,我说,这么多年,你爷爷都没有告诉过你?王呱呱又改口说,嗯,也许说过的吧,只不过他老人家说得太多、太神,太神就是什么你知道吗?
我暂时不知道。
王呱呱说,太神就是神经病吧。
他说得没错,从谢长亭到王彩楼,恐怕大家都会这么看,但是我不会,因为我见多识广,因为我看到过许多自己都不相信的事情,确实是很神很神经。
我疑惑过后,就剩下着急了,王呱呱想的是他的工作,我想的是我的工作,虽然是同一件事情,两人却几乎在背道而驰了。我急着说,王经理,王经理,你也忒乐观,太有想象力了,这怎么一下子就是新的旅游线路了呢——我必须打击他一下,王经理,你看清楚这字哦,不是余山岛哦。
王呱呱雀跃地说,我知道不是余山岛,余山岛的线路我们已经开了五年了。
我说,也不是佘山岛哦,因为太湖里根本就没有佘山岛。
王呱呱听我这样说,更加兴奋,站在那里,双脚一踮一踮的,好像马上要开始百米冲刺的样子,一边激动到有点喘气了,说,我要的就是这样的效果,我一直在追求这样的效果,却总是达不到理想的效果,没想到得来全不费功夫——王老师你不太了解现在的旅游市场吧,再炫风景已经吸引不了他们了,要有新鲜感,要有悬念,要更刺激——
我赶紧打断他说,这不是新鲜或者刺激,这是没有,是无,至少目前,还没有人找到有王宅的那个岛。
王呱呱说,是呀是呀,这就是我要的效果,我们第六条线路,就寻岛之旅,人家是上岛享受沙滩阳光,我们是汹涌波涛中探险小岛——难道探险不比享受更有意思吗?他说话的时候,两眼迷离起来,好像进入了梦幻,在梦幻中继续想象:他们一个荒岛一个荒岛挨个去看——
我泼他个冷水让他清醒一点,我说,如果一趟旅行下来,最后仍然看不到那个有王宅的岛呢?
王呱呱说,看不到就不是旅行了吗,没有王宅的岛也是岛嘛,游客又不在乎王宅啥宅的,现在的人,素质都高了,思想也开阔,有人还就是要看看不到、不能看的东西。
瞧人家这理念,和他爷爷不相伯仲。
有老妖,必有小妖。
我心里已经把王呱呱视作异类了,所以接下来我得小心行事,我小心翼翼地试探他说,王经理,你们这个“湖行”旅行社,开了多长时间了,有几年了吧。
王呱呱说,不是几年吧,有一二十年了吧,我们已经是第四代传人了。
我早已经注意到,他说话习惯用个“吧”字,好像句句都在和我商量似的,他不确定吗?
王呱呱为了证明他说的话,特意从橱柜里取出一个大本子,翻开来给我看,我一看,是剪贴的报纸上的文章,有的都发了黄,确实是有时间的痕迹了。
王呱呱随手翻到其中一页,指着说,你看看这个文章,是头二十年前的文章吧。
我一看,文章是从报纸上剪下来的,作者叫王岛,看不出是真名还是笔名,不认得。王呱呱也说不认得,只是当时有人看到这份报纸上有这篇文章,告诉他的前任的前任,他的前任的前任觉得对旅行社有用,才去找来剪下贴起来又传下来的。
关于文章的得来,只是他的“合理”推断分析,并非亲眼所见或亲身经历。那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呢。
《小岛一夜》:
这是一条很旧的木船,我们问船老大,现在的条件要比从前好得多了,为什么还用这条旧木船?船老大告诉我们,以前也曾经换过好几条船,但是都不吉利,出了几次事情,总不能太平,最后换回这条旧船,从此太平无事。对于这样的说法,我们真不知是相信还是不相信。
船上大约有一二十人,大都是岛上的居民,像我们这样的外人不多……
看不出是真实的还是虚构的,也无所谓真实还是虚构,既然太湖游这么早就开始了,可见太湖对大家还是有很大的甚至是持久吸引力的。现在许多小旅行社都倒闭了,这家“湖行”却依然坚挺,应该不仅仅是因为王呱呱经理们有干劲有激情,总还是有些特殊的原因的。
在王呱呱收起那本册子前,我最后瞄了一眼那篇文章,看到它的结尾:
在离开小岛之前,我们上了小岛的顶峰,站在小岛之巅,遥望浩渺太湖,恍如隔世,愿所有和我们一样到三山岛去的客人,都带回一份深深的记忆。
就这样一个普通的结尾,却让我认出它来了,我脱口说,哎呀,这是我写的文章呀。
王呱呱并不觉得有什么特别的惊喜或者意外,他轻描淡写地说,哦,王老师,那时候你的名字叫王岛啊?
不能说我已经忘记了自己从前的名字,那只是个临时的笔名而已,忘记也没什么大不了。
王呱呱也不在意我仍守在他身边,想从他身上获取秘密,他当着我的面,给总部发了信,报告了他的这个想法。
我被冷落在一边,我也想得通,在一个卷的时代,我的工作,不可能就让一个年轻人四脚朝天不卷了。
只是他卷,我就卷不起来,难道我又白跑一趟,他爷爷王彩楼还好歹给了一个孙子的电话,我从王呱呱这儿如果什么也不能得到,那还不仅是这一趟白跑,前面的路我就无法走了。
王呱呱一边焦急等待着总部的回复,一边积极地和我一起开动脑筋分析,看起来是他对我的“事情”有了兴趣,他问我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是不是还继续找,他有什么可以帮助我的。
我心里清楚,他可不是为了帮助我工作,他在想,如果能够找到写信的人,再进一步往深里挖一下,这条线路成为现实的可能就更增加一些。
我可以利用他的理由和目的,我赶紧说,这是我的工作,我当然要继续的,现在的关键是找到写信的人。
我耐心地启发王呱呱,我说,我现在已经接触了两个人,你和你爷爷,对吧,我可以相信信不是你们写的,那你觉不觉得,在你和你爷爷中间,还少了一个人?你觉得我说的是谁呢?
王呱呱聪明的,说,那是,我又不是我爷爷生的,你说的是我爸呗。
他的语气词,已经从“吧”变成了“呗”。
我才不管他是“吧”还是“呗”,既然他说到了那个中间的人,我顿时来了精神,果然多出一个人来了。人越多越好,人越多,可能性越大。我赶紧说,你爸?他什么情况?他现在在哪里?因为王彩楼曾经拒绝过我,不想我去找他的儿子,他说我不会想见他,也找不到他,现在王呱呱拼命卷,把一个也许不该出卖的老爸也卖出来了。
王呱呱说,我爸?你就别多想了,省省心呗,你就别找他啦。
这话竟和他爷爷王彩楼跟我说的一样,几乎一模一样,他们爷孙俩是对好的口径才和我相见的吗?
不过爷孙俩说的这话,让我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果然,我的预感是准的。接下来,王呱呱给我讲了他父亲在90年代后期,去开发太湖的小岛,结果出了事故的事情。
我听了后,沉闷了半天,毕竟一条生命又沉没了,应该是很沉重的。但是我看了看王呱呱,他跷着二郎腿,嘴里开始“吧”了“吧”,后来“呗”了“呗”的,十分自得、十拿九稳的样子。但我并不知道他要拿什么。难道往事真的如烟而散?
看着他,我甚至能够想象出他爷爷王彩楼年轻时、没有瞎眼时的模样。沉重之外,我总觉得心里怪怪的,如果说王彩楼所说的一个孩子七岁淹死的情形,在我脑海里始终有画面感,有既视感,那么王呱呱的这个故事,简直就是王彩楼那个故事的延伸版。
有个孩子生于1973年,沉没于1980年。后来他长大了,结婚生子,在他26岁那年,也就是1999年,再一次沉没于太湖。
我是在痴人说梦呢吧。
《神秘之岛》:
开头:
小岛从前叫作地脉岛。有许多古书上说,地脉就在这小岛的下面。地脉岛上有一个洞穴,直潜水底,深不可测且无所不通。
据载,此洞“东通王屋,西达峨眉,南接罗浮,北连岱岳”,号称地脉。
文章写后来有一个叫谢湖的人,上岛探洞,结果陷入洞中淤泥失踪。
你们大概已经看出来了,确实这不难看出来,这也是我写的“小说”。我还记得那一段时间,我差一点被自己虚构的那个“谢湖”勾走了魂魄,晚上做梦的时候,我就成了谢湖。后来我陷在淤泥里闷死了。
从梦中醒来,我三魂中吓掉两魄,赶紧把这篇“小说”撕掉了。
可是既然当年就已经撕了,今天怎么还会重新出现呢?因为我撕掉后又心疼,舍不得,所以又将碎纸片捡起来,重新粘贴好。如果读的时候,感觉有哪里不对劲,前后矛盾,或者句子倒装了,那就是粘贴的时候贴错了。
我感觉无比惊悚,灵魂出窍。这是我多年前虚构出来的一个故事,竟然和王呱呱讲的真实故事重叠了,那时候竟有一个真实的人物,在山洞里失踪了?这个人物的儿子,现在就在我的面前,怎不叫人毛骨悚然。
等我稍稍冷静下来,再细一想,释然了,王呱呱可能碰巧读过我的那篇“小说”,就直接嫁接到真实人物身上去了。但再往细里想,又得否定这个想法。首先,他不可能在哪里读到,我并没有发表这个文章,因为它根本不能算是一篇小说,我撕掉又粘贴好后,一直搁在抽屉里,就连我的老丈人陈念我也没有好意思拿给他看,再退一步想,就算陈念当年有机会或者无意中看到过,过了这么久,他还会记得吗?
其次我认为时间也对不上,虽然我记不太清写那个东西的具体时间,但大致知道,是在我刚刚参加工作不久,大致是90年代后期,因为只有一只菜鸟,才会在不属于自己的那片天空乱飞乱扑腾。
王呱呱出生于1998年,当年他是无法看到这个故事的,后来呢?
我遏制不住自己的胡思乱想,我越想越觉得事情蹊跷,我脱口而出说,你父亲不会是叫谢湖吧?
我竟然听到的是完全陌生的声音,我都不认得自己的声音了。
王呱呱听我这么说,狐疑地看着我,他听不明白,也不再“呗”了“呗”了,他一脸蒙,疑问说,谢湖?谁是谢湖?王老师,真不知道你是怎么理解的,我爷爷姓王,我也姓王,我爸为什么会姓谢?难道他是我爷爷领养的?我没听说过,可是就算是领养的,也应该是跟着养父姓王的呀,怎么就姓了谢呢。
他说得没毛病。我终于镇定了一点,回到正常的思维模式,我问王呱呱你父亲叫什么,王呱呱说他父亲叫王初阳。
王初阳。
是王初阳。
我一直认为自己的记忆不够好,可是当王呱呱一说出“王初阳”这个名字,我就知道他是谁了。我说,不对吧,王初阳不应该是你父亲,他应该是你的叔叔,哦不,应该是你的伯伯吧,这一点上你和你爷爷没有对好口径、事先达成一致哦。
我向来擅长想象,所以觉得这不难理解。第一个王初阳偷偷上船去湖里,结果淹死了,王彩楼夫妇伤心欲绝,他们又生了一个儿子,仍然取名王初阳,为的是纪念第一个王初阳。
王呱呱一听我这样说,呱呱大笑起来,说,是我爷爷跟你说的吗,老鬼三说话就是这样颠三倒四,幸亏是你——反正你们搞这些古代什么的研究,本来脑子就跟一般的人不一样,换个正常的人,肯定要把人家吓蒙了,我告诉你,我爸是独子,我没有伯伯叔叔的,活的没有,死的也没有。
我说王经理你没有听懂我的意思,我是说,在你爸爸出生前,你爷爷奶奶有过一个儿子,他也叫王初阳,七岁的时候在太湖里淹死了——
王呱呱呱呱大笑打断了我的讲述,他边笑边说,王老师,你是不是神剧看多了,以为“我爷爷九岁时被日本鬼子打死了”这样的事情真的会发生呱呱呱呱——
他这个笑法,分明是嘲笑了,我有点不高兴,我说,这不是我看神剧看来的,是你爷爷亲口说的——就算你没有听说过,也不等于这事情不存在,估计后来又生了你爸。
王呱呱说,没有的事,我奶奶总共只生过一个孩子,就是我爸,生的时候,大出血,差一点送命,后来就不能再生孩子了。
好不容易引到了王初阳身上,别让他奶奶给带跑偏了,我还是赶紧回到王初阳,我说,那你爸爸有没有掉进太湖里的经历呢?
王呱呱说,你要是觉得有意思,我也可以给你编一段,如果你一定认为王初阳掉进太湖,那就按掉进太湖说吧,他掉进太湖后被浙江的一条船救起来,带回了浙江,上学念书,过了几年我爷爷回城了,他才找回来的吧,那时已经是中学生了——至于我爷爷亲口给你讲这个事情,他只是讲了掉进太湖前半段,后半段没有讲,你要问我爷爷为什么讲事情颠三倒四,有时候过分复杂,胡乱搅在一起;有时候又缺少内容,掉了链子,那个原因你应该知道的,因为他肯定告诉过你,整个“事情”都是他自己搞出来的吧。
我咀嚼了半天,也没能将小伙子的话消化掉。我说,你爷爷有没有将这个事情写过文章?王呱呱说,据我所知,没有的,也许,可能,他是想写的吧,但可惜他眼睛瞎了。
我心里琢磨,既然这个“事情”在几十年前就被他轰轰烈烈地搞出来了,后来又偃旗息鼓,再后来又往日重现,应该是由什么契机引发的。王呱呱说他不知道有什么契机,反正后来大家都上了网,老人们也都上网,他们密切得很,许多事情,当面都不说了,甚至跟自己家人连家常话也不说了,都在网上跟别人说。
我寻思,难道是哪个网友引爆了沉入历史的“事情”,是哪个网友启发了他,或者捉弄了他。
我还是回到我自己的疑惑上,我问王呱呱,为什么我听到你爷爷说王初阳掉进太湖的事情,我好像在哪里见过。
王呱呱耸了耸肩,轻飘飘地说,也许你自己也有类似的经历吧。要不,就是你自己在文章里写过的。
这小子,脑洞够大。
我们正说着话,有个王呱呱的同事周经理进来打断我们,他跟王呱呱说的是汽艇质检的事情,说完要走,王呱呱叫住他说,我们得马上申请,要改装一艘,加大马力。周经理问为什么,王呱呱回头朝我一笑,然后对着周经理说,大概很快就要开辟新线路了吧。
他倒是雷厉风行,不过总部一直没有回复。看得出他有些焦虑,但不关我事,我现在已经山穷水尽,原以为从王彩楼可以追到他孙子,从王呱呱也可以追到他爸,结果没有他爸了。我本想抓住王初阳这第三根稻草,结果稻草它自己沉没了。而且据说是沉没了两次。
王呱呱居然还邀请我去太湖旅游,说可以打折。真会做生意。
我泄气地从王呱呱的旅行社出来,站在大街上就给王彩楼打了个电话,我自己知道口气不太友好,有点责问的意思,我说老王亏我还尊称你一声老师,你怎么骗人呢,如果按你说的,王初阳七岁时淹死了,那么他的儿子王呱呱从哪里来的呢?你这么骗我,有意思吗?王彩楼老脸皮厚地笑道,哦哟王同志,你就万幸吧,我还没有痴呆,万一我痴呆了,你来找我,我把你当成我的儿子,揪住你不放,问你讨要赡养费,你也拿我没辙,听说过南宋的“几乎赏”吗,你等于就是我的“几乎儿”,你自求多福吧。我听他这么说,心里竟有点异样,甚至有点惊讶,不知道他这话什么意思,我和王初阳是同年出生的,难道王彩楼真的要想认个亲不成。
我呸。
但是总之,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王彩楼王呱呱这爷孙俩,无论那封信是不是他们写的,他们心里的鬼点子少不了,我已经感觉到,他们都在利用我,想通过我的努力达到他们的目的。
王呱呱到底年轻,他的目的几乎可以一眼看穿,为了开辟新的旅游线路。可是王彩楼就面目模糊了,他都这把年纪了,又是个瞎子,他要干吗?难道他想把自己搞成王鏊的后代,然后去继承那个存在于死去的谢长亭口中的王宅?
我万万没有料到,一向对我横挑鼻子竖挑眼的老丈人陈念,竟然主动联系了我,要请我喝茶。
幸亏他不是公安或纪委。
喝茶就喝茶,我手里已经抓到了来自“湖行”旅行社的现场,所以来自于老丈人的什么样的酒我也能对付,别说是茶了。
我提早一点到了他指定的茶室,他竟然一反常态,已经先到了。这确实是有事求我的低姿态了。
难得看到他用正常的眼神瞅我,我就贱了,我觉得我报仇的机会来了。平时我确实很㞞,但今天不一样了。没等坐下我就迫不及待地说,老陈,你这是要先发制人呀。
老陈“嘿嘿”一声,说,什么先发制人,都迟了这么多年,还先什么先呀。
他这话,几个意思?我不明白,但我不能不明不白地糊过去,就直截了当地问,迟到?谁迟到了?
老陈瞪了我一眼,没说谁迟到,却说,我听一敏说了,你见到王彩楼了,王彩楼怎么说?
在他说出“王彩楼”这个名字的一瞬间,我简直有点灵魂出窍的感觉,难道他们陈家父女,一直在监视我的行踪吗,我何时跟陈护士说过王彩楼的事情?就算我愿意说,她也不会愿意听,我一开口,她那种撇嘴翻白眼满脸瞧不上的腔调,跟她老子如出一辙。
我得反问老陈,我说,原来你认得王彩楼——
老陈说,咦,你真是不懂规矩、不尊重人,从来不把别人的话听进去,一开始我就告诉过你,我和老王从前是知青战友嘛,你当耳边风呢——
明明是他家父女不把我放在眼里,他却倒打一耙,当然我也不意外,这是他家父女的拿手好戏,但是老陈说他和老王是知青战友,我忽然感觉有灵感来了:我想到了那封信。
那封信,难道是老陈写的?
也不是不可能。既是知青战友,必在差不多的地区插队,很可能就在同一个村,对于太湖及太湖中的小岛,想必我老丈人也是了如指掌的,几十年过去,他四平八稳地活腻了,翻出陈年旧账来搞事,符合老陈的脾性。
我留心地看了他一眼,他也知道我想看出他的真面目,不屑地对我挥了挥手,说,你别看我,你看不懂的——你还是说说王彩楼,他给你讲了谢长亭的故事吧。
我忍不住脱口说,啊,你连谢长亭都知道?那你也一定知道谢长亭发现的那个小岛,岛上有王鏊旧居——
老陈“切”了一声说,老东西,心心念念就是故居,旧居,什么居,居他个头——正在口出粗鄙,小包间的门轻轻响了一下,门开了,那个“小姨”林美也来了。
等“小姨”坐定,喝了口茶,老陈问她,你带来了吗?
“小姨”点点头,从提包里取出一本发了黄的旧刊物,我瞄了一眼,是《百花园》,心里顿时有些异样,因为我回想起了当初,那时候我把我的“小说”,拿给老陈看,其用心就是想在这本刊物上发表文章,结果却被老陈当头一盆冷水浇了个透凉,彻底浇灭了写作的梦。
时隔多年,再看到这本《百花园》,我差点笑出声来,也着实对自己当初的行为迷惑不解,不知道这本出土文物样的刊物,那时候是怎么会让我痴迷的,我曾经因为不能在上面发表作品沮丧不已,感觉人生都没有了意义。我傻呀。
我忍不住朝我老丈人脸上看看,心想这就是你编的,你的水平,也就这样了。
事实就是如此,这本《百花园》文学双月刊,就是80年代市文化馆的一本刊物,陈念是当时的责任编辑,据说一直干到他当了领导,还不肯放手,在90年代后期停刊的时候,老陈还和领导大吵了一架,说了很难听的话,彻底把自己的路堵死了,以至于在后来的好多年中,他再怎么卖力,最终也没能把那个“副”字去掉。
老陈从林美手里接过刊物,小心地打开来,指着其中的一篇文章说,你看看这个。
他似乎是想把刊物递给我,我却没想接,但是当着“小姨”的面,我多少得给他一点面子,所以我就勾着头过去瞄了一眼,却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标题《寒夜的沉没》。
我太熟悉了,心里顿时一惊,脱口说,这个文章是我写的。
老陈和林美同时笑了起来,老陈说,你看看这是哪一年的杂志,1981年,你几岁?
我叫王余辉,出生于1973年,1981年我8岁。
老陈虽然有事求我,主动请我喝茶,还表现出难得的谦虚和蔼,但是他骨子里对我的不屑一不小心就流露出来,这会儿他又忍不住嘲笑我了,说,哟,小天才呀,8岁就能写这样的文章,你不应该叫王余辉,你该叫王初辉。
关于我的名字,他家父女倒是有兴趣,经常拿来取取笑,逗他们自己一乐,好在我并不在乎,好像这个“王余辉”的名字,并不是我的,与我无关。
比如我老婆,就经常咬牙切齿地说,王余辉?你这样自暴自弃,你应该叫王余辉吗?我说,我不是余辉,我是死灰了。
我以为自己把自己摁到地底下了,我老婆会来拉我一把,却不料她还用力踩我一脚,说,王余辉,你假装低调,说自己死灰,死灰是用来干吗的。
我说,你说是干吗的。
她“哼”一声说,你是想死灰复燃吧,谁还看不出你那点没出息的小野心,所以王余辉,我告诉你,你没戏,你不是死灰,你取名的时候就只剩余灰了,混到今天,风来了,你就灰飞烟灭了。
那就是没有我了。
他们也确实能够做到眼中无我。
此刻我的眼睛死死地盯着老陈手中的《百花园》,这篇《寒夜的沉没》,如果不是我写的,那我怎么会这么熟悉?它似乎是印在我的骨血中了,我都能背得出来。
最近一阵,张吉祥感觉自己心里老像是揣着什么事,堵得慌,仔细想,却又想不出是什么事,想不出什么事,他又觉得心里没着没落的,空得慌,晚上在宿舍翻一本旧书《太湖备考》,突然就被启发了,原来心里的那个既堵又空的东西,是林长君。
林长君已经有半年没有来公社文化站找他了,先前他几乎每个月都会来一次,当然,每次的讲述,都和第一次的讲述一样,始终没有增添新的内容。但是林长君好像每次都以为自己是头一次讲述,每次都精神亢奋,无比激动,文化站的老站长,看见他就开溜,有时候并没有看见人,但是感觉林长君这一天要来了,老站长就提前给自己安排一个下乡的工作,走了,所以接待林长君的任务,总是落在张吉祥头上。
现在林长君终于不来了,至少这半年时间,他消停了。林长君消停了,张吉祥却不能消停,他心心念念的,老是惦记着林长君跟他一遍遍讲述的事情。
冬天到了,公社照例要召开一年一次的三级干部大会,张吉祥作为文化站的普通干部,也要列席会议,当然即便不列席,他也到会上去一下,他要去找一找林里村的那个林队长,打听一下林长君的情况。
林队长告诉张吉祥,林长君已经放弃了寻找,因为一直以来他所讲述的那个事情,那是根本不可能存在的事情,我们一直都在劝他,起先他还坚持,坚决不肯停下,还说公社领导有人相信他,支持他,我问他公社哪个领导支持他,他说是文化站的。
张吉祥想,就是说我的吧,我一个借调的知青,都成了“公社领导”了,林长君也真是无人可依可靠的了。但是张吉祥不能承认是他自己,他也不敢接受这个“公社领导”的称呼,就赶紧推到老站长那里,说,哦,他说的是我们文化站的站长。
林队长说,小张,我其实早就问过你们站长,你们站长不承认,说他根本不敢见林长君的,每次都是想办法躲起来的。说到这儿,林队长盯了张吉祥一眼,继续说,小张,那你知不知道是谁在支持他——然后就开始抱怨了,说,懂么不懂的,瞎支持,要出事情的。
张吉祥吓了一跳,不敢再问下去了,支吾了一下就走开了。
开大会这一天的晚餐,照例由公社集体开一次伙仓,一年中难得有这样的机会,到下晚时,长兴村的知青纪一存忽然来到公社,看起来是误打误撞,其实张吉祥知道他就是来混吃混喝的,他们是高中同学,又插队到同一个公社,在紧隔壁的两个村子。
纪一存混吃过晚饭,还喝上了几口酒,然后就到张吉祥的宿舍轧铺,先前他已经听张吉祥说过林长君的故事,这会儿又听说林长君已经放弃了自己的故事,纪一存就“忽”地从床上坐起来,激动地说,这不对的,不应该放弃,这种有意义的事情,应该鼓励他坚持下去的。
也许纪一存只是随口说说,因为他蹭了公社的饭,又轧了张吉祥的铺,随口表示一点不痛不痒的关心而已,但是张吉祥却被他鼓动了,又来劲了,他暗自决定去一趟林里村,再去鼓动一下林长君。
他甚至想象着,林长君最后真的找到了那个小岛,发现了巨大的古宅……张吉祥浮想联翩,一发不可收,他甚至连如何向上级报喜的喜报的内容都想好了。
过了一天,张吉祥就去林里村了,他是搭乘一辆拖拉机去的,拖拉机开到半路,有个人在路边招手,张吉祥一看,竟是纪一存。
张吉祥并不想带着纪一存一起去,这事情跟纪一存没有关系,所以跟他说,你要去哪里,我们不同路哦。
纪一存说,同路的同路的,你去哪里我就去哪里。一边不由分说就爬上了拖拉机。
这家伙,分明是揣摩了张吉祥的行程和意图,跟上他了,想分一杯羹呀。
后来他们到了林里村,果然见到了没精打采、死样活气的林长君,正笼着棉衣袖管,在屋门口晒太阳,一眼看上去,跟那个到公社文化站讲故事的林长君简直就不是同一个人了,即便还是同一个人,那也不是同岁数的了,至少老了有二十岁,像个老农民了。
林长君看到张吉祥,说不认得,甚至还闭了闭眼,表示不要看。
张吉祥上前,刚想开口问他为什么不再坚持寻找了,林队长抢上前来,挡在他们中间,对张吉祥说,小张同志,我叔叔已经发过誓了,再也不去太湖里瞎荡了,上一次出去,差点把林炳生弄丢了。
原来半年前的那一次,林炳生摇船载着林长君,上了太湖中的一个无名小岛,按他们两个的默契,通常是林炳生守在岸边,林长君上岛寻访,可这一回等到林长君回到上岸的地方,船倒是在,却不见了林炳生。
没有林炳生,林长君也回不了村,也没有其他办法自救,只有死守在岛上,忍饥挨饿过了两天,林队长才带了船,带了人找来了。
原来那天林长君上岛寻找,林炳生在船上睡着了,一阵风浪刮过来,把他刮到湖里,他还没有醒,等到醒过来,已经看不见那个小岛了,林炳生水性好,居然游到岸边,回村报告了队长,队长怀疑地看看林炳生,说,你难道是一条鱼。
然后林炳生又带着队长去找林长君,可他是一条鱼,他的记忆很短暂,已经忘记了林长君是在哪个方向的小岛上,他们一直找了两天,才终于找到了林长君,林长君饿得眼睛都发直了,看到林队长手里拿着的山芋,饿狼似的扑了过来,林队长却不肯给他,先跟他谈条件,让他保证以后不再胡闹了,不再拉着林炳生下湖了,林长君当即答应,可是吃过山芋,他立刻又反悔,队长知道他的臭脾气,说,你要找你自己找,林炳生不再给你摇船了,林炳生是一条鱼。
没有林炳生的帮助,林长君在太湖里寸步难行,后来也就渐渐地打消了这个念头,至少行动已经停止,最多就是跟人吹吹牛,说当初在那个岛上看到的古宅怎样怎样,别人爱不爱听,他都会认真地讲述。
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林长君的眼睛越来越暗淡,没有光了,也有人跟林队长反映,林队长说,眼睛没有光,总比人没有命强吧。
一直到文化站的张吉祥和他的知青战友纪一存进村……
虽然是一篇短篇小说,不长,但是我的阅读几乎却是在老陈和“小姨”的监督之下,我一边读,一边感觉那两双眼睛的盯注,感觉到他们身上发出的急迫和紧张的气息,有点扰乱我的思绪,我跳过一些内容,再往下看:
张吉祥和纪一存走后,林长君的心思又活起来了,一下子就活得不得了,不可控制了,队长在背底里狠狠骂了张吉祥和纪一存,但他并不很担心,虽然张吉祥和纪一存巧舌如簧,把林长君熄灭下去的念头又鼓动起来,但是只要队长不派林炳生帮助林长君,林长君只能是空想,念头再旺,也只能是空燃,张吉祥和纪一存再怎么想让林长君去寻找荒岛,找古宅,他们也没有本事帮到林长君。
林长君只有自己帮助自己了,他制订了一套完整的计划,首先就是要学会游泳,然后还要学会摇船,还要学习识别天气,识别方向,识别其他许许多多东西。
他先从闷水识水性开始,拿个旧搪瓷面盆,打一面盆水,头闷在水里边,从一开始只能闷十秒,到后来能闷一分多钟了,他还让小孩子们在旁边替他数数、鼓劲,有一次闷过头了,差点憋死过去——
我沉浸到了四十年前的文字之中,我被自己的沉浸所沉浸了,感觉透不过气来,好像闷在水里的不是小说中的人物,而是我自己,我急得大口地喘气,老陈及时打断了我对这篇作品的回忆,撇了撇嘴说,王余辉,你还以为是你写的,你自己不掂量掂量,你有那水平吗?
见我沉默,他又追着说,王余辉,你现在想起来了没,你应该知道这是谁写的。
谁写的?瞧他那得意劲,我知道他很想让我说难道是你写的,其实我早已经猜到是他写的,还用个笔名叫“陈旧”,可我偏不说,我假装想不明白,说,呀,这不仅是一篇小说,这更是一个忏悔呀,不知道这个“陈旧”是谁,一个人的心里,藏了这么大的愧疚,该多压抑呀,最后会不会变态哦——
老陈知道我故意埋汰他,却又不便打断我,他要的就是我对这篇小说的反应,只好任由我寡嘴白说。
我继续说,这个小说中的人物,我好像在生活中碰到过,好像是真实的人物,那就不是小说,应该算是纪实作品,比如那个林长君,很像王彩楼口中的谢长亭,那个张吉祥,又很像王彩楼,他的一条手臂,也受过伤,是脱粒机绞的,这个张吉祥也是——
老陈急了,说,那么还有一个人物,纪一存,你看出来像谁了吗?
我当然看出来了,可是我偏不说,我继续装傻,我说,纪一存?我没有对得上现实生活中的谁,这个人物,不阴不阳,不三不四,明明自己做了坏事,假装想忏悔,却还要为自己找理由,没意思。
老陈知道我是故意的,脸上青一阵红一阵,一边想着怎么对付我,一边又因为有事求我,不便太过分,所以左右为难,一时冷场。
我们翁婿两个针锋相对,那个“小姨”是听得出来的,她在一旁掩嘴笑了,气氛才融洽了一点。
接着,“小姨”开始讲述,跟我说了她大老远从美国回来的来龙去脉,她的母亲林倩如跟随她一直在美国生活,活到九十三岁,无疾而终,临终前母亲把这本《百花园》交给了她。起先林美有些不解,其实母亲留下的遗物很多,为什么会特意交代了一本旧刊物,母亲走后,林美随手翻看了一下,发现这一期刊登了数十篇文章,作者中并没有自己认识的人,她索性把里边的文章一篇一篇地看下来,后来终于看到了《寒夜的沉没》,读着读着,哽咽了。
过了不久,林美有一次无意中刷短视频,竟然看到家乡太湖上的一座小岛,岛上有个“野人”——其实也不是野人,就是有一位老人,许多年一直一个人待在一座无人岛上——
林美突然泪如雨下,她必须要回来了。
不用说,如你们所猜测,我也早就猜到,林美就是谢美。虽然这之前谢美只存在于王彩楼的那段文字里,在那里她还只是襁褓中的一个小婴儿,但是给人的印象却是很深的。无疑,谢长亭出事后,谢美就改了母姓,这没有什么大不了,过去经常发生。
林美说,母亲在上世纪七十年代,曾经去过谢里村,没有找到父亲。那时候也没有人觉得父亲失踪了,大家只知道他在太湖上寻找小岛,无论找得到找不到,不久就会回来的,回来了再出去,出去了再回来,许多年来,谢长亭就是过着这样的生活。
但是后来谢长亭再没有回来,村里人也记不清是哪一次、具体是什么时间不再回来的,那个一直替他摇船的谢炳大,人却在村里,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出去,什么时候回来了,问谢炳大,谢炳大说不出来,只会说,沉掉了,沉掉了。
再问他是不是谢长亭“沉掉了”,谢炳大不置可否。
难道谢长亭让谢炳大把他放到了某一个荒岛上,不想回来了?
事情到此,我应该是明白了老陈找我的目的了。
别的事情,我可以不答应他,但这个事情本来就是我的工作,万一做成了,我会立功的,立大功,出大名,我不会放过这样的机会。
我们行程的第一站:谢里村。
去谢里村竟然纠集了七个人:我,老陈,林美,王彩楼,王呱呱,徐小慧,我女儿王滢。
我来劲了,我还犯了贱,多嘴问陈护士去不去,陈护士不仅不去,还教训了我一顿,说,王余辉,我警告你,你不要鬼鬼祟祟把女儿带跑偏了。
王滢快要高考了,最近确实出现了一些症状,比如做梦,她说她的梦里老是有一个黑黑的大花脸进来。
我当了真,问她,大花脸,黑的,是谁?包公?关公?张飞?她说不是。我又说,那是不是钟馗?像蝴蝶样的花脸?
王滢又问钟馗是谁?
我说了钟馗是谁,王滢突然不吱声了。
难道钟馗真的经常到她梦里?也是怪了,她梦里有什么,钟馗来的话,是要打鬼,难道我女儿梦里有鬼?
就算梦里有鬼,也不该是我女儿的梦,那应该是陈护士的梦,心里有鬼梦里才会有鬼嘛。我正这么暗暗诅咒陈护士,陈护士已经找到我的碴了,指责我说,王余辉,女儿梦里也神经兮兮,都怪你,肯定是你把一些不干净的东西带回来了。
我哑口无言。
陈护士继续发挥她的想象力说,你工作就工作,把工作带回来做什么?
说得好像我的工作是个鬼似的。
不过王滢确实有变,变得对我的工作很有兴趣,她功课好,考大学不愁,陈护士也不能剥夺她的业余爱好,只是陈护士想不通,王滢怎么就爱好上了我的“工作”。
我们一行七人,由王呱呱带队,先上了一辆考斯特,开往谢里村去。
上车后,我往后排去坐,便于观察同车的人,其实不用观察,即便闭上眼睛,我也能知道他们的心思。
王呱呱和徐小慧,借考察即将新开发的旅游线路,两个人找个机会在一起,看起来徐小慧要比王呱呱大一些,不过那也无所谓。在一起就在一起,管什么年龄大小呢。
陈念和王彩楼,两个老东西,无论他们抱着什么样的目的,在我看来,这就是他们的忏悔之旅。
王滢喊林美“姨奶奶”,一老一少,倒挺有话说的,我听到王滢在问林美,姨奶奶,古宅里有什么东西呀,有古人吗?
林美还没有说话,我忍不住从后排凑到前面,多嘴说,王滢,你不要胡思乱想,今天就是一趟乡村游,你好好享受大自然风光就好,回去写作文才言之有物。
王滢回头朝我翻个白眼,然后又一闭眼,和她娘一样一样的,说,老王,我昨天晚上做梦,梦见我走进一座古宅,结果绕来绕去找不到出路——
我捉弄她一下,我说,哎呀巧了,我们爷俩做了同一个梦,我在梦里看见你在古宅里,像只没头的苍蝇乱飞乱撞——
本来老陈和王彩楼在安心忏悔,听到我这么说话,老陈不干了,回头朝我瞪了一眼。
用眼杀人,这是他们家的优良传统,用瞪的,用翻白眼的,用闭眼的,总之是把眼睛的功能用到极致了。
老陈瞪过眼后,并没有满足,嘴上说,王余辉,有你这样当爹的吗,你跟你女儿有仇吗?
王滢却笑了起来,说,外公,老王没有说谎,他在梦里看见我,我也在梦里看到他了,我在古宅走迷宫,他在古宅拍照——
坐在最前边的王呱呱一心二用,一边和徐小慧暧昧,一边竟还听着后面的聊天内容,却又没听得很分明,只听到一个他认为最关键的词,于是他撇下徐小慧,转过头来,朝我们几个人看看,说,你们已经找到古宅了?你拍到照片了?
我说是呀,在梦里。
王呱呱反应贼快,说,这个好,这个好,在梦里最好,提供了我们宣传的新套路,一个人做梦,两个人做梦,做梦梦见的人多了,大家都会当真的。
一路大家就这么胡言乱语胡思乱想,都挺兴奋的,好像一到谢里村,那一大片古宅,那个“王鏊故居”就在那里等着我们呢。
真是在做梦呢。
后来我们到了谢里村,见到村长,听了介绍,知道谢里村的势力范围扩大了,离谢里村比较近的一个小岛,现在也归划给谢里村了,有一部分村民,愿意到岛上去生活,就搬过去了,在那里种果树茶叶,日子安逸,收入也还好,都搞了电商,打出生态岛、生态水果、生态茶叶的招牌,效果还蛮好的,反正离岸很近,小船划几划就到了,村长说村里还特地建了一条栈道,水大的时候,就用船,枯水期就能直接步行上岛了。
王呱呱和徐小慧听了,眼睛发亮,两个人也不眉来眼去了,只管盯着村长,恨不得立刻作为一个旅游景点,划到旅行社的口袋里。
村长笑着说,你们旅行社也LOW了啦,现在都是自驾,自助,自行,自说自话,用不着旅行社,来的人还挺多的,有人专等枯水期走栈道,也有人喜欢坐船,反正来的人都有兴致的,村里的老人都很稀罕,说乡下村子,有什么好看的。也有人猜测,说会不会又来觅宝了,呵呵呵呵。
村长是个90后,笑起来却像个老农民,有老谋深算的感觉,我一听到他说“觅宝”,立刻条件反射,抢上前去自我介绍说,村长,我是古保站的,你多多提供哦。
村长笑道,不用我提供,太湖边上和太湖岛上的村子里,到处都是宝哎。
老陈见我抢了他的先,不满地瞪了我一眼,把我扒拉了一下,凑到村长跟前,说,村长,我看你不像是本村人哦。
村长说,现在都是调派的,本村人在本村当干部的越来越少了,我是个旱鸭子,却派到太湖边上。
我听了村长的自我介绍,心里感觉有点凉凉,这个外来的年轻的村长,八成不会知道几十年前的故事,就算他听说过,恐怕也只会当个故事听听。
老陈和王彩楼比我更性急,两个人已经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谢长亭”这个名字,那村长一听,立刻说,谢长亭?有的有的,我们村里是有个人叫谢长亭,咦,你们这么多人,都是来找谢长亭的吗?他怎么了?
我早已经从村长的口气中听出了问题,但是其他人哪有我这么机灵,也可能因为他们心太切,情太急,根本没有在意。
我一直以为王彩楼是眼瞎心亮,现在才发现,他的心也瞎了,他一听村里有谢长亭,就抢了老陈的先,急吼吼地问村长,真的真的?谢长亭人还在?在哪里?
村长伸手指了指那个划归给谢里村的小岛,说,他也搬到那个无名小岛上去住了——
王彩楼居然朝着村长手指的方向看了看,说,哦,不远。
你不怀疑他是个假瞎子吗?
大家一听谢长亭就在不远处,顿时紧张起来,各自怀着不同的心思,赶紧催促村长派人摇船送他们上小岛。
村长见大家顶真,估计是有事情了,想着这种湖边的小村,需要的就是事情,没有事情,就没有机会,有事情,机会就来了,所以一边安排船只,一边已经电话联系了那边,让人通知谢长亭赶紧到小码头等候。
这几个昏了头的人简直大喜过望,居然没有发现其中的蹊跷,我不吭声,我且看。
这天风平浪静,小船没经几下划,就抵达了小岛,小码头上挺热闹的,一眼望过去,有好些人在那里忙乎,有个中年人站在那里,目光从老远就追随着我们的小船,他满眼充满着希望,肯定以为有什么好事情降临了。
小船刚一停稳,老陈抢先踏上岸去,这个中年人就已经过来,伸手和老陈握手,老陈有些莫名其妙,那人急切地说,我就是谢长亭,我就是谢长亭,枇杷干那货,就是我发给你们的,我的枇杷干,赞吧,你们看中了是吧,我是纯天然的,不加任何——
老陈甩掉了他的握手,气得说,你骗人,你不是谢长亭!
那个谢长亭大感冤枉,一边从身上掏什么东西,一边说,我没有骗人,我有身份证的,我就是谢长亭,可惜我身份证没带在身上,不然我可以给你们看的——村长,村长,你可以给我做证,枇杷干全村只有我一家做,他们的那些,什么杨梅干,乌枣干,山楂干,啥啥的,都是老宿货了,没有花头的,我的枇杷干才——啊,你们不是来找我联系经销枇杷干的?
大家就回头看着村长,村长挠了挠头,皱了皱眉,疑惑地说,我记得他是叫谢长亭嘛,难道我手机里储存的名字存错了——又朝大家抱歉地苦笑笑说,对不起,我刚来不久,虽然和村民加了微信,但是一下子记不了那么多人,也有可能会搞错的。
这个谢长亭却不承认错了,坚持说,怎么错呢,根本就没有错,我就是谢长亭,你们找的就是我!
老陈说,不对不对,我们找的不是你。
那个徐小慧,本来并不关她的事,她也泄气地说,你想冒充,也冒充得像一点嘛,至少年纪上不能差那么大嘛。
王彩楼则阴险地一笑,说,是你们村长让你冒充的吧,想干吗呢?
我女儿王滢更有创意,插嘴说,都抢一个名字哈,干脆你那枇杷干就叫谢长亭枇杷干——
我见他们一个比一个啰里巴唆,说不到点子上,面对一个明明不是谢长亭的谢长亭,他们还有兴趣问东问西,简直就是本末倒置,这么想着,我的身体已经竖到前边,把他们几个都挡住,我说,村长,谢长亭,那你们知不知道从前也有个谢长亭在你们村子里?
这谢长亭抢先说,有的有的,我的名字,就是我爹照着谢长亭的名字取的,一模一样的三个字。
我冷笑一声说,那就是说,你们村里,有两个谢长亭啰。
谢长亭说,没有的没有的,只有我一个谢长亭,那个谢长亭只是在故事里,不在我们村里,不然我爹也不敢拿他的名字来做我的名字。
既然年轻的村长和中年的谢长亭都说不出个所以然来,看起来得找村上的老人打听,比如这个谢长亭的父亲,他既然给自己的儿子取名谢长亭,那他一定知道谢长亭的故事,于是问谢长亭,你父亲在哪里。谢长亭苦着脸说,你们来迟了,老头几个月前走了。
大家站在小码头说话,十来个人,挡着了其他人的来去,村长说,各位既然上了岛,就走一走吧。
一行人沿着码头往里走的时候,就看到路的两边摆着一长排的摊位,卖各种东西的,大多是当地的特产,也有从外面批发来冒充土特产的,但是从远方的城市慕名而来的游客,并不了解自产与批发之间的区别,只管拿眼睛看,他们非常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亲眼看到总不会上当受骗的道理,所以看到光鲜的,就蜂拥而上。
那是当然,批发的东西总是比自产的要光鲜亮丽得多。
叫卖声此起彼伏,绝大多数是本地口音,后来大家往前走了几步,听到夹杂在乡下口音中有个不太乡下的口音,似乎算是普通话,但也实在太普通了,简直就是南腔北调,一说一长串,谢里茶,谢里茶,红茶,绿茶,养生茶,谢里茶,零售经销加网购——
然后忽然就听到王彩楼说话了,他的嗓音清脆响亮,一点也不像个瞎子,拖长了音调说,喔哟,王初阳,你又在这里现眼了——
我一听“王初阳”三字,顿时下意识地瞄了王呱呱一眼,看到他正在和徐小慧咬耳朵,眼睛望着那个卖茶叶的“王初阳”,后来还指了一下“王初阳”,我瞧他的眼神,心里胡乱瞎猜了一下,他会不会是在给徐小慧介绍可能的未来公公哦。
那个“王初阳”听到王彩楼叫他的名字,呵呵呵地笑起来,说,喔哟,你要来看我就来看我,带这么多人来干什么,照顾我生意啊——一边说,一边对着我们这群人又叫卖起来,谢里茶谢里茶,红茶绿茶生态茶——老板你看你看,这都是纯天然的——忽然见他朝我使个眼色,压低了声音对我说,老板,我是王初阳哎。
我故意夸张地“啊”了一声,说,你就是那个两次沉没而死的王初阳呀。
王滢一听,顿时来精神了,过来凑到王初阳面前,看着他的脸,嘴上说,我看看,我看看,我还没有见过死了两次的人呢。
“王初阳”似乎有些泄气,说,啊,原来你们都不知道我是谁呀,你们不是我的粉丝呀,你们难道不刷短视频的吗——想想好像气不过,又说,少见少见,现在居然还有不刷短视频的,什么人呀——
王滢说,原来你是个网红呀,难怪我好像在什么地方见过你,我还以为是在梦里呢。
几个人有的没的瞎嚼舌头,完全找不到正确的交流方式,时间却已经到了中午,村长指了指前面不远的一个农家乐饭店,大家就跟着村长往那儿去,扔下那个明明就是谢长亭、却又偏偏不是谢长亭的谢长亭站在那里发呆,原以为泼天的富贵要砸中他了,结果连人头都没有对上,空欢喜一场。
虽然王滢对沉没而死了两次的王初阳有兴趣,但王初阳却不想理会她,他还是对我有兴趣,见我们要去农家乐吃饭,王初阳连自己的摊位也不顾了,生意也不要了,随便向旁边的一个摊主打个招呼,请他代看一下,就跟上了我们。
到了农家乐饭店,大家进去坐下,王初阳却拉住了我,不让我进去,我说,我们要吃饭了,他却说,早着呢,这么多人的饭菜,烧起来得有好一会,我的事情几句话就说清楚了。
原来他是想要远离那群人,单独和我说话,我被他拉到院子的一个阴暗角落,没来由地就打了个喷嚏,我赶紧站定,先问他,你到底是谁?
他嬉皮笑脸说,我就是王初阳嘛。
我说不可能,你父亲王彩楼和你儿子王呱呱都说你死了,虽然他们所说的你死的时间和方式不一样,但是你死了是肯定的。
王初阳笑道,他们不想认我呗,就说我死了,他们咒我,越咒我活得越精彩——他一边说,一边鬼鬼祟祟地从身上掏出一本旧书朝我扬一扬,我一看,是《吴地记》。
王初阳打开其中一页,指给我看。
我看到的是这样一段:
湖底有洞穴,其深莫知其极。洞有二穴,东南入洞,幽邃莫测。昔阖闾使令威丈人寻洞,秉烛昼夜而行,继七十日,不穷而返。启王曰:“初入,洞口狭隘,伛偻而入。约数里,忽遇一石室,可高二丈,常垂津液。”内有石床枕砚。石几上有素书三卷,持回,上於阖闾,不识,乃请孔子辨。孔子曰:“此夏禹之书,并神仙之事,言大道也。”王又令再入,经二十日却返。云:“不似前也,唯上闻风水波涛,又有异虫,挠人扑火,石燕蝙蝠大如鸟,前去不得。”丈人姓毛名苌,号曰毛公。
王初阳的人生开场戏就是这一段了。
他年少的时候,无意中看到父亲王彩楼当年的实录,也就是王彩楼拿给我看的那个,也就是记录谢长亭寻找荒岛和王宅的那一段,王初阳竟被谢长亭的故事纠缠住了,绕不出来了,连高考都没有考好,后来偶尔得到了一本《吴地记》,他才有了方向。
在90年代的某一天,王初阳和朋友一起去太湖,他们开发小岛的行动就要展开了,可惜出师不利,按村民的说法,是得罪了什么,他朋友沉入了岛上一个溶洞的淤泥里再也找不见了。
我听了王初阳的讲述,很奇怪,他说的事情,我怎么又有了既视感,我怎么会很熟悉这一段故事?我赶紧问王初阳,你那个朋友,叫什么名字。
王初阳说,叫谢湖。
我一听,简直灵魂出窍,谢湖,他不是我的“小说”《神秘之岛》中的人物嘛,怎么会跑到现实生活中来了。
开发小岛,谢湖是主力,没有了谢湖,王初阳完全没有了支撑。经济基础不足,再好的想法也落实不了,所以他改变了方向,回到城里,通过中介老宅赚钱。他打算从零开始,积累资金,等到积累够了,再重拾旧梦。
王初阳积累资金的心情太过急迫,结果把路走歪了,有一次他带人去看了一座老宅,里边是空的,无人居住。既没人居住,又有房产证,符合买卖条件,关键是那个买主特别喜欢老宅,所以情切之下,完全没有任何怀疑,一边看房子,一边就已经和同行的人商量着这里怎么装修,那里怎么布置,等到最后手续办好,购房款也全款支付了,再照着产权证上的地址、带着包工头去一看,才发现那个地方根本就不是一座空置的老宅,那个宅子里,住满了居民,大哭小叫的。
可是王初阳那天带他去看的,明明就是腾空了的一座老宅,买主怎么也想不通,当时他们走进去亲眼看到的,到底是不是这处宅子。当然,因为苏州小巷实在太多,每条巷子里都有许许多多这样的老宅,很可能是王初阳玩了一招张冠李戴。
也有另一种可能,王初阳那时把居民都哄出去,人为造就了一座假的空宅?
至于那张过了户的房产证,无疑是不成立的了,因为它的前身就不成立。最后那个气愤的买主还是追到了王初阳,找到王初阳的时候,他已经买了一艘小艇,自己驾着在太湖上游来游去。
王初阳被追到,并不感意外,他自己早就说过,做了坏事,总要付出代价的,只是这代价比他预想的来得快,最后他卖掉小艇,再从父亲那儿凑了钱,赔了买主,买主得知王初阳骗钱的前因后果,表示理解,在追回钱款后放弃了继续追责,但是因为数额较大,王初阳还是被判了缓刑。
王初阳说,那一年我儿子刚刚出生,我老婆就抱着儿子走了,我也无脸再见其他熟悉的人,索性跑到谢里村来了。
王初阳说他只要几句话就能说清楚自己的事情,也确实,他用三言两语,就总结了自己半辈子的人生经历,够精练的,但却一点也不清楚,里边有许多漏洞,到处都是蹊跷、含糊之处,不过我不想跟他计较这些,他的事情与我无关,我是要通过他问到谢长亭,所以他含糊就让他含糊去,我只管问他,你90年代末就到了谢里村,你见过谢长亭吗——不是刚才那个谢长亭,是今天来的那位林美女士的父亲谢长亭——
王初阳笑着说,你们上当了吧,过了几十年你们又来找谢长亭了,是因为看到荒岛上的“野人”了吧。
他说得不错,这次的谢里村之行,是一次类似蝴蝶效应的结果,先是林美看了母亲留下的《寒夜的沉没》,又看到了小视频中荒岛上的“野人”,把过去今天联结起来,于是回国了。
王彩楼和老陈,既是林美行动的执行者,同时他们走的也是自己的人生忏悔之路。他们一起设了一个套,用不知道是否真实存在的“王宅”,引诱出我的帮助,又歪打正着地挑出了王呱呱的事业线和爱情线,再给王滢的业余爱好增添了神秘感和现实感。
不等王初阳继续给我讲述荒岛“野人”的故事,坐在里边等饭吃的一群人,忽然一下子涌出来,王彩楼没有眼睛也能看到王初阳所在的位置,他精准地指着王初阳说,原来你才是那个骗子,你一直就是那个骗子,那个荒岛小视频,是你造假的——
原来在他们坐等吃饭的时候,和农家乐老板娘聊天,聊着聊着,老板娘就说漏了嘴,村长想阻止也来不及了,其实根本就没有什么“荒岛”“野人”,那是王初阳找了个老年村民扮演的,视频发出之后,不仅流量大增,线下居然也引来了人流,有人打出“上荒岛,与野人共进午餐”的新式旅游口号,而这些人流,想流去所谓的荒岛,必须要流经谢里村,就给谢里村提供了很多机会,靠天吃饭的老习俗又重新登场了,远方的客人来到谢里村,想要入太湖,寻荒岛,见野人,倘若赶上变天了,不敢冒险下湖,只能在谢里村等候,谢里村的民宿就供不应求了。
再进一步追问,知道那个所谓的荒岛,也不是什么荒岛,就是附近的一个无人居住的小岛,岛上有茶叶树,不用人管理,自生自灭,每年却能够给附近的村子提供优质的茶源,每到采茶时节,谢里村的妇女就摇着小船去岛上采茶,如果采得兴起,天色晚了,也会在岛上住一夜,岛上没有通电,她们也不需要用电,吃过自带的干粮,找避风的土墩后面睡一觉,天就亮了。
我们一行人,在村长的带领下,吃过饭后一起去了那个无人岛,岛很小,转了一圈,茶树果然很多,生机勃勃,但也确实没有发现有人生活的痕迹,更不可能有什么巨大的“王宅”,只有王初阳作假时留下的一些垃圾,空的矿泉水瓶、面包饼干包装袋、餐巾纸之类。
大家的情绪明显受到影响,尤其是林美,她是受了那个短视频的误导,才万里迢迢回来的,结果发现上当受骗,她寻找父亲足迹的那份心愿,感觉是越来越缥缈了,好像快要被岛上的风带走了。
只有王呱呱兴奋不已,他拿着手机在看信号,激动地说,咦,咦,无人岛上居然有网络信号,一边开始拨打微信电话,他是打给他领导的,虽然人走到旁边打电话,那声音却大得人人能听见。
他向领导报告了全新的旅游思路和线路,从他的语气和表情中,大致能够判断出,他的领导也同样很兴奋,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老话说得真好。
大家一时都沉默下来,只听得王呱呱继续呱啦呱啦电话汇报,说,老板,你听我说,这里的传说神得很,我都听得云里雾里、神之胡之了,故事很曲折很复杂的,以后我们还可以考虑编写了推荐给游客,一定畅销的哎——
尾声1:
从谢里村回来,我去了一趟谢长亭的单位,接待我的是谢长亭单位人事处的一位年轻的同志,他好像对我的身份感到奇怪,我当然立刻就感觉到了他的奇怪,我说,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吗?我确实是古保单位的,我们那个单位叫古保站——
年轻的同志笑了笑,解释说,我不是质疑你的身份哦,我是觉得关心这件事情的人真不少,前面已经来过好几拨人了。
一向自以为是的我,一直以为这是从王彩楼开始,到王呱呱,再到陈念、林美,再到王初阳等人,他们希望我做的事情。
我又错了。
原来这些年里,这些人,或单独,或一起,先先后后来过好几次了。
我是最迟的一个了。
那个年轻的同志很认真,仔细查看了一下前面的记录,对我说,以前来查询谢长亭的,要么是他的后代,要么是他从前的熟人,可是你并不认得他,而且,你的工作应该也和他无关,对了,你是搞古保工作的,不会以为谢长亭是个古人,或者,是一件古董吧?
我也不知道他是怕投诉,还是天生的热心肠,他态度极好,很耐心,虽然查过好多遍,但他又为我查了一遍,确认无误:
谢长亭,1928年出生。
然后他轻声地说,活着的话,也快一百岁了。
我说我不是来了解他在不在,我想了解一下,后来他去了哪里,他是你们单位的人,他的档案里应该有记录的。
一个人如果是有单位的,那么他的点点滴滴,都会在档案里体现出来。在从前的那一年,和他同时放出去的人,档案上都有记录,处分这一栏,都是有内容的,都有详细记录的。
那许多人,后来就是凭着档案里的记录,查出了是不是冤假错,研判出能不能平反。
可是谢长亭的档案里,处分这一栏是空的,没有任何记录,一个字也没有,现在大几十年过去,谁也不知道当时发生了什么。
不等我再说什么,他已经知道我想说什么,直接就替我解惑说,其实,前面来了解他的人,都说过他们有证明,包括他的女儿也来过,他们也提供了一些东西,比如林美母亲当年的日记,还有几篇看不出是虚构还是写实的文章,这些证明我们也反复研究过,它们不是证明,更像是虚构的故事,应该算作是文学创作吧,可能是小说,也可能是带一点真实性的散文,但不是完全真实的。
这个人事干部,对文学还真有点懂。
最后他又朝我笑了笑,对我说,王老师,我知道你,你是王余辉老师。
我十分惊讶,没想到他竟然知道我,我愣了一会,说,你见过我?
他说,王老师,我没有见过你,但我读过你的作品,认得你的名字——我上大学的时候,很爱好写作的,可惜后来没有走那条路,我读过你写的《寒夜的沉没》。
我差一点脱口说,那个不是我写的,但是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不是我不想纠正错误,是因为我自己也曾经以为那个是我写的。
他又接着说,王老师,你专门来了解谢长亭的经历,你本人和谢长亭并没有什么关联,所以我猜啊,你又有一部新的作品要开始了,对吧——可惜我现在不怎么读小说了。
我挠头了,我要的不是虚构,而是真实的谢长亭的人生,只是这段人生,从他的档案里看,早已经停留和终止在他进单位的那一页了。
也就是说,谢长亭虽然到了谢里村,但他却是没有去乡下的缘由的,因为档案材料里没有记录对他的处分决定,他没有受到过处分。既然没有受到处分,他就应该一直在单位工作,可他却离开单位,到了乡下。
那些到了青海的同事,后来大多纠错了,有的还给了补偿,可是谢长亭却无法回到从前,也无法回到现在,因为历史没有记录下他的经历。
尾声2:
我始终没有找到写信的人,或者说,写信的人就在这些人中间,但是始终没有人承认。
他们也许是想把这个机会留给我:也就是说,那封信可能是我自己写的。
我和小宋又去了一趟谢里村,我们并不是来继续寻找什么,只是因为小宋始终不相信我给他讲的这个故事,我只能带他来实地看一看。
那一天下着小雨,我们站在太湖边远望,望了一会,小宋抬手指了指,说,王老师,那边是有个小岛吗?
我瞪大眼睛朝湖中眺望,我说,看不太清,隐隐约约,也许是雾气,是云,是雨,是风,不太真切。
后来雨过天晴,湖面上出现彩虹,甚至有了海市蜃楼的景象。
我说,小宋你看,那里是有一片大宅吧,是虚幻的。
小宋说,不是虚幻,是折射,有原来的景,才会折射出来。是实的。
我朝小宋看了看,这个和我对话的人,也是我的折射。我说,小宋,你和年轻时的我很像。
小宋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脸,他脸有点红,他说,王老师,我要达到你那种火眼金睛的水平,还差得远呢。
责任编辑 季亚娅 江 汀
题 图 芊 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