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情感考古

春风,可缓缓归矣

李敬泽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坐。子曰:“以吾一日长乎尔,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子路率尔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夫子哂之。“求!尔何如?”对曰:“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赤!尔何如?”对曰:“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点!尔何如?”鼓瑟希,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三子者出,曾皙后。曾皙曰:“夫三子者之言何如?”子曰:“亦各言其志也已矣。”曰:“夫子何哂由也?”曰:“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唯求则非邦也与?”“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唯赤则非邦也与?”“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

——《论语·先进第十一》

那年我在曲阜的大街上找沂水:请问沂水在哪儿啊?请问我要去沂水怎么走啊?问了两个人都说不知道,问到第三个,他看着我,他脸上一行弹幕飘过:这是个糊涂人啊。他说:沂水在临沂呢。

这一下我是真糊涂了,是啊,沂水在临沂,“临沂”不就是“临”着“沂”吗?但是,孔子的弟子们郊游团建,他们去的那个“沂”又在哪儿呢?大老远从曲阜跑到临沂去,玩完了上高速回曲阜,来回几百里路呢,断不可能。

曲阜有“沂”,没有就接着问下去,终于,一个老者笑道:你说的是大沂河吧?在呢。

这条河还在。它本来确实叫沂水,可能是因为临沂有更大的沂水,于是改名小沂水。后来想了想终究意难平,凭什么就小了呢?争一口气索性改名大沂河。站在河边望去,不大不小,就是北方乡野上平平无奇的一条河。河边杂草遍地,孔子教导我们,多识于草木之名,要叫得出一草一木的名字,就像叫得出邻居的名字,由此自然才成为人的自然、人的家园。于是掏手机、点“形色”,一一辨认过去,大片的是小蓬草,间有叶大豆、狗牙根,还有一种双穗雀稗。这都是孔子的草啊,夫子曾和它们一一相认。但我的感慨很快卡顿,“形色”上说,小蓬草是一种外来草,原生于加拿大。所以,河还是那条河,但人间草木已换,孔子没见过小蓬草,他见没见过叶大豆、狗牙根、双穗雀稗我也不敢确定了。我只能说,漂在水上的浮萍还是孔子的浮萍,是《诗经》中的浮萍。“于以采蘋,南涧之滨”,《诗经·采蘋》的“蘋”就是此时的浮萍。

那天微雨,在古沂水边,望着水面上浮萍静止,望的不是萍而是风。“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战国时宋玉在《风赋》中考察了风的来历。风是怎么起的怎么来的?在浮萍的叶底,在水与萍之间,一点点的暖意、一点点的生息就是一丝丝的风,大地微微,大地在呼吸,万物以息相吹矣,风起了,风起于青萍之末,风吹皱了古沂水的水面,大地的呼吸变成了喘息咆哮,跑起来,万物相激相吹,万物都争先恐后跑了起来,风吹到曲阜城外的舞雩台上,这时的风已经长大了,是大风是浩荡春风。

——这就是我那天去寻沂水的理由。看风起、等风来,沂水之滨是春风初起之地,两千六百年来这春风一直在中国人的生命里吹拂鼓荡。

春风起自《论语》。

《论语·先进篇》有“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侍座”章。那一日,孔子和几个弟子闲谈,夫子心情很好,很松弛,他说:“以吾一日长乎耳,毋吾以也。居则曰:‘不吾知也!’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我年纪虚长几岁,你们拘着礼数,在我这儿说话都是揣着小心,“毋吾以也”,别被我这老头子吓住,今儿咱们随便聊聊。平日里,我见你们时常感叹:“不吾知也”,现在,你们就说说,“如或知尔,则何以哉?”

孔子提出了一个问题:“如或知尔,则何以哉?”朱熹在《论语集注》中对此作了解说:“言女平居,则言人不知我,如或有人知女,则女将何以为用也?”“女”同“汝”,这里的“人”不是茫茫世人,而是上位者,这里的“知”是“知遇”,是赏识你、提拔你,选人用人看上了你,也就是“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诸葛亮《出师表》)你是诸葛亮,你遇见了刘备,然后,你打算怎么办怎么干?

子路、曾皙、冉有、公西华,一共四个“子”,夫子发问,三子不答,他们知道,有一人必会率先跳出来。果然,“子路率尔而对曰:‘千乘之国,摄乎大国之间,加之以师旅,因之以饥馑,由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有勇,且知方也。’”

子路是字,名仲由,夫子是师长,对弟子直呼其名,点到子路就喊一声“由!”,这个由是莽撞人啊,“率尔”就是轻率,不假思索,冲口而出,子路说,给我一国——那是春秋时代,那时的“国”和现在的国家不是一个意思,华夏大地上有很多大大小小的诸侯国——子路拍着胸脯说,给我一个千乘之国,一千辆战车,是个中等国家,该国强敌环伺,“摄乎大国之间”,被大国强权威慑着拿捏着,刚吃了败仗,又闹着饥荒,如此低迷不振、岌岌可危的一国交给我,三年,只要三年,我要让它振作起来,“且知方也”,“方”就是方向,就是一致对外,同仇敌忾。

子路气盛,但子路不吹牛,他没有说我要所向无敌荡平天下,他只是说,“可使有勇”。对他来说,“勇”是珍贵的根本的价值,他坚信自己能带领一国鼓起勇气去战斗。

但是,“夫子哂之”,这个“哂之”现在偶尔还用,比如我出了书难免送人,送书总要题个上款,“某某先生雅正”。有时,送给师长、前辈,我要表示我的谦虚、我的惶恐,这样一本微薄寒酸的小书送给别人,也许别人看不上呢?这时我就会写上“某某先生哂之”,厚着脸皮送给您,您就哂然一笑吧,这一笑既不屑又包容。现在,听了子路的回答,夫子“哂之”,显而易见,是有点不以为然。

然后,夫子直接点名,“求!尔何如?”冉有名求字有,冉求,你说说。弟子们都是聪明人,耳聪目明,见夫子这么一哂,气势立时低下去了,冉有字斟句酌地说:“方六七十,如五六十,求也为之,比及三年,可使足民。如其礼乐,以俟君子。”子路要千乘之国,我没那个本事,我只能管个小邦,方圆六七十里——五六十里也行,冉有的志向规模一下子比朝阳区还小得多,这个小邦交给我,三年,我让它富足起来,让老百姓过上好日子。

——《论语》是有声音的。《老子》大音希声,是绝对的书面语,一句一句刻写于此,“道可道非常道”,这不是一个人的口中说出的,是天地本质直接立为文字。老子属于巫史传统,巫史无声,而孔子是有教无类的老师,他永远在“曰”,他和各种各样的人在各种各样的场景中对话,他是生动活泼川流不息的声音。读《论语》要在声音的流动交错间体会人情世故,“方六七十,如五六十”,冉有说得这么迟疑这么不自信,就是因为刚才夫子“哂之”,也不知道为什么“哂”,是不是子路狂妄了?一上来就要了个大的,千乘之国太大,那就六七十?不行就五六十?说完了将“何以哉”,忽然又觉得心虚,“可使足民”,这就完了吗?夫子平日是怎么教导你的?于是赶紧找补一句,“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我只会搞经济,精神文明这件事得另请高明。

夫子看公西华:“赤!尔何如?”公西华名华字赤,刚才冉有说“如其礼乐,以俟君子”时,肯定看了一眼公西华。生活的第一要务当然是吃饱穿暖,达到“民足”,但除了“足”,生活还要有秩序、有意义,这是礼乐是文化,这事儿就看公西华的了。冉有这一眼看过来,公西华就更谦虚了:“非曰能之,愿学焉。宗庙之事,如会同,端章甫,愿为小相焉。”不行不行,我不行,但是我愿意学。“宗庙之事”是祭祀,“国之大事,唯祀与戎”,“会同”是诸侯间的会盟,是外交,也是大事,总之我办不了大事,只能“端章甫”,穿礼服戴礼冠,在大场面上作一个“小相”。“相”就是“司礼”、“赞礼”,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对拜,送入洞房!婚礼上这位嗓门响亮的君子就是“相”,过去叫“傧相”,现在叫司仪叫主持人,是最懂礼最讲规矩的。人生大事要有规矩,人间大事更要有规矩,这个人间之“相”就是“大相”,执掌礼乐、调度八方,是相邦、相国、丞相、宰相。但公西华说,我只能做个“小相”。

公西华说完了,夫子一指曾皙:“点!尔何如?”皙是字、点是名,曾点刚才一直在一旁端坐鼓瑟,此时,夫子发问,瑟音渐渐平缓,将欲停时,划然一响,兔起鹘落,曾点这才从容立起。

孔门闲谈,常有弟子在旁鼓瑟。“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瑟只有二十五弦,为什么李商隐要加倍,后人众说纷纭,其实很简单,他总不能写“锦瑟无端廿五弦”,诗人深情至此,心到意到,“五十”是深长的声音,而“廿五”就是报数了。孔门六艺,礼乐射御书数,鼓瑟是“乐”的必修课。《先进篇》中,有一章是夫子评论子路的瑟技,“由之瑟,奚为于丘之门。”子路这个水平,实在是还没入门啊。子路鼓瑟,据说有“北鄙杀伐之声”,(《孔子家语·辨乐解》),急迫、凌厉,金戈铁马、杀气腾腾。而夫子的趣味,应是中正和平:“我有嘉宾,鼓瑟吹笙”(《诗经·小雅·鹿鸣》),后来形容夫妻恩爱,也是琴瑟和谐,如果是子路,那就不是和谐,而要开撕了。

现在,曾点有些迟疑,“异乎三子者之撰。”我的想法和他们三位不一样。夫子一笑:“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那有什么要紧,各说各的嘛。于是,曾点言道:“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

“莫春”是季春、暮春、晚春。这是极辉煌的、正在缓缓落下的春天,“桐始华,田鼠化为鴽,虹始见,萍始生。”(《礼记·月令》)梧桐花开,粉紫色的繁花轰鸣,田野上,成群的田鼠飞起来,在离开地面的一瞬间化为成群的鹌鹑,春雨初霁,一年中的第一道彩虹在天边浮现,沂水上,初生的浮萍是浅绿色,这是春天呼出的气泡。换上轻薄的春衫,五六个朋友,带着六七个童子,一群人去往沂水之滨,在春水中沐浴。日暮时分,他们登上了曲阜城外祈雨的舞雩台,起风了,风来了,春风浩荡,“风乎舞雩”,衣带飘飞,人也欲飞,春风把潮湿的衣衫吹干。然后,这五六个年轻的人,这六七个孩子,走在暮霭沉沉的田野里,唱着歌回家。

曾点说,这就是我的志向,这是我要的人生。

当其时也,子路、冉有、公西华沉默,孔子深长地看着曾点,“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我和曾点是一样的,我想和曾点一起,在春风里。

众人散去,曾点却立在那儿,锦瑟无端,华年有思,他问夫子:“夫三子者之言何如?”他们三位说的怎样?夫子沉吟:“亦各言其志也已矣。”也就是各言其志吧。这回答是欲言又止,所以曾点又问:“夫子何哂由也?”您“哂”了子路一下,为什么呢?夫子说:“为国以礼,其言不让,是故哂之。”什么叫“其言不让”?后世注家的看法,大多认为是指子路说话太冲,不像个谦谦君子,但子路心直口快一向“率尔”,夫子早就习惯了,何至于为此“哂之”。所谓“不让”,或许也指的是“可使有勇,且知方也”,子路斗勇好胜,夫子所虑的是,他的好胜可能不是为了邦国,而是出于个人的血气,或者反过来说,他可能把个人的胜负甚至虚荣置于邦国之上。这是一个含混、困难的政治哲学问题,一言难尽,只好“哂之”。曾点显然领会了夫子的言外之意,因为接下来他连问两个:“唯求则非邦也与?”“唯赤则非邦也与?”冉有和公西华呢?他们不都是一心一意为国为民吗?由曾点的提问,可知刚才鼓瑟时,他的眼睛可没有闲着,对冉有和公西华的回答,夫子没有“哂之”,但表情还是有点不以为然。关于冉有,夫子评论道:“安见方六七十如五六十而非邦也者?”方圆五六十或六七十有什么分别吗?至于公西华,孔子说:“宗庙会同,非诸侯而何?赤也为之小,孰能为之大?”你公西华要做个小相,那大相谁做啊?

子路气盛,冉有则是伏低,小心翼翼看别人脸色,而公西华,他的谦虚不诚恳,你真的认为自己只能做小吗?做小伏低,夫子不喜。

这一章就这么结束了。但是,有一个问题没有问出,也没有解答。前边三子都是“非邦也与”,要用事,要治理国家,这也正是孔门的基本教义。但孔子若有所思、若有憾焉。而曾点,他只想在春风里呼朋唤友洗澡唱歌,吹干了衣衫欢欢喜喜回家去,与邦与国毫无关系。前三子把“如或知尔,则何以哉”落到了实处,以实际行动回应“知我”,而在曾点这里,似乎并不存在一个注视着他的“知我”者,他不是为了回应什么,不是因“知”而“用”,他只是自在。严格来说,曾点是跑题了,答非所问,但只有他得到了夫子的赞叹肯定。

曾点是有点惶惑的,所以他才留下来,非邦也与?非邦也与?没错啊,都是夫子您教导的呀,怎么说到最后却是“吾与点也”?但这个问题曾点没有问,他已经领悟,他觉得不必问了。领悟了什么,他却没说,与夫子相视一笑别过,哼着小曲儿回家去了。“非邦也与?”“吾与点也”,一桩悬案留在二千六百年前的春风里。

后世众说纷纭。历代大儒把经书翻烂,把胡须捻断,一定要对“吾与点也”给出解释。所谓解释,就是要疏而通之,自洽圆满。其中朱熹朱夫子的解释最彻底最权威,他的办法有子路之风,率尔粗暴:前边三子都不好,只有曾点好,所以“吾与点也”。“曾点之学,盖有以见夫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故其动静之际,从容如此。而其言志,则又不过即其所居之位,乐其日用之常,初无舍己为人之意。而其胸次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各得其所之妙,隐然自见于言外。视三子规规其事为之末者,其气象不侔矣,故夫子叹息而深许之。”

——这一片云雾茫茫,曾点自己看了必会头晕,这说的是谁啊说的都是什么啊,把春风春水活活说没了,风也不是风了,水也不是水了,而是“人欲尽处,天理流行,随处充满,无少欠阙。”顺着这脑洞这黑洞从两千六百年前春风沉醉的傍晚跌到八百年前理学家的案头,你若问,何以见得“咏而归”就是“人欲尽处”?“风乎舞雩”怎么就是“天理流行”?朱夫子就要教你“格物致知”,把不管什么“物”都格式化为“道”。他全力以赴地证明曾点比前三子都高明,如此从容,如此悠然,“直与天地万物上下同流”,劲儿使大了,理学袍子下面藏着的佛学都翻出来了,曾点快要成佛了、已经成佛了。相比之下,那三子不是小了吗?“规规其事之为末者”,强兵富民搞文化,都是“事之为末者”,都是小事啊,怎比得上存了天理灭了人欲去河边洗澡吹风唱歌?朱夫子太喜欢曾点春风这一段了,脑浆子沸腾了,直接升华、原地蒸发,把春风春水连同治国平天下一并取消了。

据说朱夫子后来吹了吹风,脑子凉了一些,也后悔了,觉得话说过了,“留为后学病根”。但留下病根的朱注《论语》依然成为了官方权威定本。到清初,浙江嘉兴府桐乡县杨园村有个张履祥,这是一个种地的儒者,经历了明末天崩地裂,劫后余生,痛中思痛,痛感于士风虚浮,力倡脱虚向实、笃行践履,哪有什么“事之为末者”,“凡事无大小,言之极易,实做便难。”“有人问学问真伪,予曰:‘无多言,凡是著实,是真。凡是苟且,不认真,是伪。”

——人如何思、如何想,要看他身在何时何地,朱子如果生当明末清初的杨园村,断不会如此解说沂水春风。而张履祥,这个含辛茹苦、脚踏实地、躬耕躬行的儒者,眼看着“寇盗遍天下,朋党亦遍天下;名士遍天下,饥民亦遍天下;贪官遍天下,狐狸亦遍天下”,(《杨园先生全集》)读《论语》读到此处,忍不住必要拔除朱子留下的“病根”,他给出的解释是,四子的回答都没错、都不易,四子一一道来,他们的次序正好体现着“治道之先后”。一个共同体,第一件事是自卫。这不是事之末,这是事之本,朱熹的南宋、张履祥的大明就是不能自卫,瓦解冰消。所以子路没有错。自卫之后干什么呢?要丰衣足食,要富起来,这是冉有。仓廪实则知礼节,衣食足则知荣辱,这就轮到了公西华。张履祥的思路其实是来自程颐,程子曰:“古之学者,优柔厌饫,有先后之序。”而曾点春风,“言乐而得其所也。孔子之志,在于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使万物莫不遂其性。曾点知之,故孔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这正是张履祥所说的“治道之先后”,最终是要达到“乐而得其所”,其乐融融,天下大同,孔子和儒家的理想完满实现。

朱子推崇程颐,《论语集注》中常常征引“程子曰”。朱子辩经就是与孔子、程子对话,但在此处,当他把曾点与前三子截然两分时,他是否意识到,程子其实与他意见不合?从程子到张履祥,都是努力弥合前三子和曾点之间的断裂,让“吾与点也”逻辑自洽。到了当代,李泽厚先生认为张履祥的解释“非常牵强但有意思”。李零先生在《丧家狗——我读论语》中进一步认为,张履祥之说“不但有意思,也很有道理”,顺风一跃,给出了一个现代解释:沂水春风指的是“个人幸福”。但这和朱子的解释一样,未必合于《论语》本意。很难想象,一个心怀儒家理想的人,强兵富民治礼乐,一路走下去,只是为了最终达到“个人幸福”。二位李子都不曾留意,曾点并非一个人走向沂水春风,而是“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不是独乐乐,而是众乐乐,这不是简单的“个人幸福”,至少也是个人在他所认同的共同体中才得以实现的幸福,或者是汉娜·阿伦特意义上的个人在他关联和创造的“世界”之中的幸福。

诸子辩经,窃以为程子略胜一筹。但对照《论语》,不管诸子所论多么有意思、有道理,终究皆是“非常牵强”。按照这种“治道之先后”的逻辑,那一天孔子和弟子就不是聊天儿而是演戏,事先还得周密排练,必须子路先说,冉有、公西华继之,曾点曲终奏雅。但夫子有言在先:毋吾以,随便说。这明明是一次闲聊啊,是话语的漫步,你们怎么会认为这是分好了角色,准确无误地完成导演意图呢?一部《论语》,难道是一幕一幕写好脚本的小话剧吗?

“如或知尔,则何以哉?”——那日,孔子提问,他问的本来是你如何向那知你用你的人证明你的有用。君王主公老板注视着你,你将做什么?

子路站起来,在他面前,人世和人生的路只有一条,他将勇往直前。夫子看着子路,此何人哉!此何人哉!这个人只比我年轻九岁,他是我最忠诚的弟子,这个如野马如烈火的由啊。

子曰:“野哉由也。”——由是野的,郁郁乎文哉、彬彬乎文哉,他不郁郁也不彬彬,他是暴虎冯河野马尘埃,他顾不上领会复杂的道理,他要快,他只要白刃般直接明了的一个大知、一个真理。

子曰:“由!诲女知之乎?知之为知之,不知为不知,是知也。”由啊!你什么时候才能明白人的有限,这世间比你的所知更大更远,你知道你的不知,你才得到了真知。可是谁知道呢?当你知道你有所不知时,也许你会失去你的勇敢。

子曰:“片言可以折狱者,其由也与。”——由啊,你是这么果敢、决断,你坚信你能轻而易举地判断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你的正直令人折服,可是由啊,你真的以为你可以轻易地分清这世上的义和不义吗?

子曰:“道不行,乘桴浮于海,从我者其由与?”——由啊,如果天下没有人信我,如果我乘筏远走,老子西出函谷,我将东向茫茫大海,到那时,追随我的可能只有你了。

子曰:“自吾得由,恶言不闻于耳。”——忠诚的由啊,自从我得到你,就没人敢在我面前口出恶言。当然,你也没少怼我、质疑我,你直道而行,你不能理解人世和道理的曲折。

子曰:“衣敝缊袍,与衣狐貉者立而不耻者,其由也与!”——由啊,即使是穿着破衣烂衫、即使是穷途末路,面对着锦衣华服的大人你绝不会羞惭和退缩。

子曰:“由也兼人,故退之。”——由啊,你什么时候才能学会谦退,退一步海阔天空。“可使有勇,且知方也”,你什么时候才能知道,人有时不得不承受挫折和失败,勇气的方向不是只有向前。

子曰:“由也好勇过我,无所取材。”——由啊由,你比我更有勇气,比我的血更热,但是,只凭着血气你在这世上终究一事无成。

“若由也,不得其死然。”——由啊由啊,你是这样一个人,你易折易断,你会死,我们都会死,但你会不得其死,你不能寿终正寝,你会死得无意义。

孔子一生,最爱的弟子是颜渊吗?是啊,一部《论语》,只有颜渊得到了夫子无保留的赞赏,白发人送黑发人,颜渊的死是对夫子的重创,他真的认为颜渊最像自己,他是一个父亲,一个精神上的父亲遭遇了孝子之死,遭遇了另一个自己的死。而子路,这是让他最不放心的弟子,一个最不像他的孩子,“若由也,不得其死然”,春秋时的华夏之人远没有现在迷信,现代人怕死,那时的人不畏死,坦然面对自己和亲人的死,他们最大的忧虑是不能尊严正当地死。夫子是如此爱由,他放心不下、絮絮叨叨、教训讥讽抱怨,爹味十足。他从不担心颜渊,但他真的担心由啊。

子路真的死了,死在夫子之前。很难判断他是死得其所还是不得其死。他并没有得到“千乘之国”,只是在一个卫国大夫手下当邑宰,管理一处城寨。然后,卫国发生了父子争夺君位的内乱,父不父、子不子,撕下和践踏一切体面。当大局已定时,子路赶往国都,杀入重围,虽千万人吾往矣,他要捍卫已经失败出逃的国君。混战中,子路的冠缨被击断,子路说:“君子死,冠不免!”他停下来,正冠、结缨,他眼看着白刃刺入自己的胸膛,眼看着一腔热血迸溅万点桃花开。

“嗟乎,由死矣!”

那一刻,在鲁国,夫子大痛。此前听到卫国内乱的消息,夫子老泪长流:“嗟乎,由死矣!”夫子望着看不见的远方,看见他的由正在奔赴由的命运。然后,消息传来,由真的死了。那是公元前482年,次年,夫子死。

——而此时,子路说:“可使有勇,且知方矣。”夫子看着他,忧从中来,不可断绝,夫子感到莫名的恐惧和悲伤,即使是夫子,这世上最会说最能说的人,在此刻也不知从何说起。于是,“夫子哂之”,这一哂,不是冷笑不是讪笑,是苦笑啊,是苦涩的深忧和无奈。

本来是聊天是闲谈,满座春风,夫子一哂,秋风萧瑟,他看向冉有、公西华,他要听的已经不是弟子们如何大展宏图,他注视着这些孩子们,他想看见他们的人生。

冉有,“方六七十或五六十”,这有什么区别吗?子路不让,而你是太让!你怎么就这么精打细算、这么左顾右盼,你像个小动物啊,你以后会遭遇各种诱惑和压力,你真的有力量坚持你的所信吗?

后来,冉有成为了鲁国权臣季氏的家臣。当季氏僭越礼制,要去祭祀泰山时,孔子问冉有:“汝弗能救与?”你就不能劝阻吗?冉有答得倒是干脆:“不能。”

管了一方土地的冉有果然是一把理财或聚敛的好手,“使民足”,那是不可能的,损不足以奉有余,他的主子富甲天下。夫子伤心、夫子大怒:你不是我的弟子!“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

公西华,也不知他终究做了多大多小的相,《论语》和《史记》中,唯一一条记载是,有一次,夫子派他去齐国办事,过了一阵,冉有来为公西华家里申请粮食补助,儿子出门在外,他老娘都揭不开锅了。夫子想了想,说:“与之釜。”一釜是六斗四升。冉有说,有点少,再加点吧。夫子说:“与之庾。”,一庾是十六斗。冉有没再说什么,转头就送去了五秉。一秉多少斗说法不一,最多的认为是一百六十斗,五秉八百斗,只怕要把夫子的粮仓搬空,总之,扬鞭跃马送粮忙,冉有这个人情颇有分量。

这一幕真可以写进《红楼梦》。冉有当时必是在孔门中负责行政、掌着钥匙,他和公西华素日里关系亲厚,找个话头上下其手,利益输送,我都怀疑这五秉大多进了他的私囊。夫子不糊涂,夫子心里有数,叹口气评论道:“赤之适齐也,乘肥马,衣轻裘。吾闻之也,君子周急不继富。”我听说,那公西华去了齐国临淄,大都市啊,摩肩接踵、灯红酒绿,他就放飞自我了,哪还有个“端章甫”的样子,肥马轻裘,张狂得很呢,活脱一个贵公子,他家里又能穷到哪里去?“君子周急不继富”,夫子是做春秋的人,春秋笔法,一句话骂了两个人,救急是应该的,济富就是贪婪下作,冉有非君子,公西华又是什么好东西。

——这些应该都是后来的事,否则夫子此时未必有耐心听这两位摇头晃脑地答题。前三子的发言皆无大错,但现在,夫子所思已不在此,更不在治道之先后,他看着子路,看着年轻的冉有、公西华,他们将各走各的路,世路艰难、歧路彷徨。他看向曾点,“点!尔何如?”曾点说:“异乎三子者之撰。”我和前边三位不一样。夫子眼睛一亮,就是要不一样啊:“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

到这时,夫子已经修改了他的问题,“何以哉”是如何作为、如何有为,而现在,夫子所关切的,是“各言其志”,这是比干什么更根本的事,是一个人的人格,是一个人的心之所止、心之所持。

“志”的本义,据闻一多先生考证,是“停止在心上,停在心上亦可说是藏在心里。”所以,“志”是怀抱,是心性。《论语·公冶长》中,有一章也是“各言其志”:“颜渊、季路侍,子曰:‘盍各言尔志?’子路曰:‘愿车马衣轻裘与朋友共,敝之而无憾。’颜渊曰:‘愿无伐善,无施劳。’子路曰:‘愿闻子之志!’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

子路,江湖儿女,慷慨洒落,车马衣裳朋友随便用,用旧了用破了不当回事。而颜渊,他说,我愿成为这样的人:既不以才能自夸,也不以辛劳自矜。这真是一个优秀公务员的品质。急性子子路追着问:您呢?说说您的。夫子的“志”是“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这一句正好被程颐用来解说“吾与点也”,认为是天下大同,是治道的最高境界。但回到此章的原意,子路、颜渊的“言志”明显与“治道”无关,而是心性气度的自我期许,什么样的“志”就是什么样的心,就是什么样的人。但同时,此二子的自我期许都是落在与他人的关系上,子路在朋友关系中确认自己,颜渊所谓“伐善”“施劳”其实是“无伐善于人、无施劳于人”。可见,所谓“志”,在《论语》的语境中,指的就是一个人在人我关系、群己关系中所认识、所安放的自己,是个人的怀抱,但这个怀抱有大小之别。正是顺着此意,广而大之,夫子说:“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程子直接把它外部化为一种社会理想,但其实,和颜渊、子路一样,夫子之志也是一种人格境界,安之、信之、怀之,人在他的世界中辽阔从容,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那就是春风骀荡。

——我就是春风,我不知道我将要做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我能不能做什么,不管知我不知我,我将在一切地方,在成功时得意时,在坎坷泥泞时,在艰难苦厄时,在少年时中年时老年时,保持开阔敞亮的心。我行走于殿堂或陋巷,皆如行于山川,我和我的亲人们朋友们行走在阳光下月光下春风里。我知道我的有限,我会安居于世,不要内卷,不要偏执,不要一根筋,不要算计,不要苟且,不要贪婪,不要阴暗混浊,不要自负自矜自傲,不为失去的懊恼,不为未来而忧愁。我也许能做什么,也许我一事无成,但就是现在,风乎舞雩,站在高处衣带飘飞,我欲乘风归去,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我不要这寒冷,我爱春天,我爱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日看尽长安花,我爱无边落木萧萧下,不尽长江滚滚来,我爱这世界尽如人意不如人意的盛大,我爱这辽阔的世界和舒展的自己,每一次向前的远行都是一次缓缓归矣……

——孔子说:“吾与点也!”

在这一时刻,夫子欣然,曾点之志是夫子之志。夫子自知,他和他的弟子们,和他的由、他的求、他的赤、他的点都是一样的,他们都可能是无知者、软弱者、失败者,他教育了所有人,但是他知道他不能改变一个人,他不能改变由,难道他能改变求、改变赤?那个时刻,夫子想,好吧好吧,就这样吧,唯愿你们怀抱春风,心之所止、心之所持,是沂水春风所在。

孔子不知,如果他真的乘桴浮于海,也许会被季风和洋流带着向南向西,千里万里之外,他在希腊登岸,在雅典德尔菲神庙的门楣上,他看见铭刻的神谕:“人啊,认识你自己。”

孔子生于公元前551年,公元前479年去世,那天的对话具体是在哪一年我们不能确知。那日在座的公西华少孔子四十二岁,如果当时二十岁,孔子就已经六十二岁了,已过耳顺之年。在希腊,苏格拉底大约生于公元前469或470年,死于公元前399年。孔子去世时,苏格拉底九岁或十岁。所以,孔子和弟子谈及沂水春风的那一天,苏格拉底应该还没有出生。但从长时段上看,他们是同时代人,那时华夏不知有希腊,希腊不知有华夏,孔子和苏子,一东一西,都以聊天、闲谈和对话成为伟大的教师和哲人。孔子的“言志”其实是关于“我是谁”的自问自答,远在希腊的苏格拉底则将德尔菲神谕奠定为人生根基:“认识你自己”。

问题是一样的,但答案不同。在苏格拉底那里,这是一个内在的过程,你全力以赴死盯着自己,你是个迷宫是陈年旧案,你追捕自己逐步打开自己,你有复杂的不为你知的结构或本质,曲径通幽处,走到最后,你就会思考我的原生家庭、我的童年记忆,等等等等,应该去看心理医生了。而在孔子这里,他把“我是谁”、“Who is me”这个问题既内部化也外部化,你是谁取决于你如何与你的世界相处。他并不设定有一个埋藏于过去的本质化的自己,你是谁取决于你的“愿”,取决于你愿意、你选择在现在和未来成为怎样的自己。孔子比苏子积极、光明,“天行健,君子以自强不息”,他比苏格拉底更相信人的自我决定。同时,当他说“吾与点也”,他也对一个目的导向的、线性向前的“我”深怀隐忧,他说:欣欣此生意,自尔为佳节,孩子们,生命不能密不透风,你们慢一点,你们要松弛,你们要热爱生活。

曾点的儿子是“一日三省吾身”的曾参,父子同为孔门弟子,曾参及其弟子更是《论语》的编纂者,这次对话却是曾点在《论语》中唯一一次出现。不知曾参是怎么想的,他也许想到了,他的父亲将被永久地记住和注视,曾点的一生原只是为了这一场盛大的春风。逝者如斯夫,不舍昼夜,但年复一年,春去春归,曾点是引领春风第一人,是第一个将春风引进中国之心的人。两千六百年来的中国人,我们心中和笔下的每一次春风,其实都起于那年的沂水之滨、青萍之末。

2025年4月12日凌晨定稿
是夜北京大风
责任编辑 季亚娅 uixGGbDE6/0qlS0023AzntuHQFvYvRBijDoDMiN9PrGiQ0eGC95BOrj/6UEl+4Qk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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