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葬礼那天,来了不少亲戚朋友。灵棚前不断有吊唁的人鞠躬、跪拜、哭啼,家人们得不断地回以哭声,实在哭不出来,就干号上几声,表达失去亲人的悲恸。母亲看着乱哄哄的一院子人,紧张地扯住小儿子柳孝成,疑惑地问:“今儿个咋了?他们跑咱家来哭啥呢?”柳孝成心里一沉,给母亲耐心解释:“今儿个是我爸的葬礼,他们来祭拜他哩。”
母亲一脸的难以置信,向四周瞧了瞧,像在找什么人似的,又扯住柳孝成的胳膊,一本正经地说:“可别瞎说,我刚还看见你爸,骂骂咧咧在找镰刀,说地里的麦子熟透了,没人去收,他要去割麦子呢。”
母亲的表情里甚至带着点对小儿子的责备,这时候说话一点都不含糊,声音洪亮,在一片混沌的嘈杂声中有些拔尖。
柳孝成看了看四周,有人已竖起耳朵,正往这边凑,他唤住路过的大侄子柳立萌,叫他把手头的事先放下,看紧奶奶,千万别让她走丢了。母亲已走失过好几次。
办完父亲的丧事,柳孝成没法脱身离开老家。这几天,他看到了母亲的苍老,本来挺不直的腰板更塌了,颤巍巍地在屋内和院子出没,不时停下来,对走近她的每个人充满了疑惑,提的问题颠三倒四,叫出的人名张冠李戴,唯独能分辨清自己的子孙,尤其是小儿子柳孝成。当然,你问她柳孝成是谁,她可能一脸茫然,苦苦思索却想不起来,但她会指着柳孝成说,这是她的小儿子若女。当初,母亲接连生下两个儿子,第三胎一心想要个女儿,谁知生下来又是儿子,她心有惋惜,便给小儿子起名“若女”,希望长着长着能变成女儿,或者像女儿那样温婉、细腻、贴心,全家人都觉得这名字不伦不类,不承认“若女”,这名字成了母亲一人的专属。因为这个小名,柳孝成与小伙伴们没少打架,那时候他极其憎恨母亲起的这个名字,为此闹过不少情绪,甚至只要母亲这么叫,他就假装没听到,绝不答应,纵使这样,也没能阻止母亲坚定地叫着。长大后离开家,从读书、工作再到结婚生子,距离母亲远了,却越来越理解母亲,她多么渴望有个贴心贴肺的小棉袄,才把他如女儿一般看待,只是,他并没有贴在母亲的心口,成为她真正的“小棉袄”。此时,听着母亲那声苍老的“若女”,望着她晃晃悠悠、有些佝偻的背影,柳孝成失去父亲的悲伤瞬间凝固,心里忐忑不安。
前年冬天,父亲首先发现母亲不对劲,突然间念叨起那些死去多年的亲人,不是怀念式的,而是与他们生前的各种牵扯,那种抱怨或怜惜,抑或是极度气愤的情绪——以前经历过的,又被她活生生再经历一次似的。父亲执拗得一次一次跟母亲纠正、争执,结果徒劳无益,反而使母亲的情绪越发委屈和激烈。绝望之下,父亲说母亲精神分裂了。
柳孝成在父亲的絮叨中对母亲无法控制的情绪很焦虑,他分别给两个哥哥打电话,让他们去看下母亲到底是什么情况,毕竟父亲年纪大了,没有更多的精力照料母亲。两个哥哥商量好似的,都称自己家里的事太多,哪有空照顾父母,这么多年,他们对父母的关照可不少,如今这把年纪了,他们也都做了爷爷,自己家里尚且一地鸡毛,纠缠不清,哪有时间腾出来给父母。倒是柳孝成,在外多年,每年只回来一两次,被父母当成大人物似的捧着,也该轮到他照顾父母了。同样是儿子,总不能啥好处都是小儿子的,该尽孝了就推给老大老二吧。柳孝成气得差点摔了电话,跟两个哥哥根本纠缠不清,他们一直认为自己的观点很有道理,“父母在,不远游”,而他这个小儿子,大半生都在远离父母的地方,只此一点,柳孝成觉得自己确实不孝。
两个兄长靠不住,柳孝成放下手中的事,赶回来带母亲去医院检查,诊断结果出来是小脑萎缩,也就是阿尔茨海默症——老年痴呆的前兆。医生当着母亲的面,毫不忌讳地说,这种症状目前国际上都无法解决。柳孝成看了看母亲,母亲此时有些怯懦地站在他身旁,一只手紧紧地抓着他的衣摆。“我没事,好着呢。”见儿子看向她,母亲突然这样说。柳孝成安慰般地笑笑,抓起母亲的手,再看向医生时,眼神立马塌了,眼眶瞬间红了。没等他开口,医生再次告诉他,能延缓现状的药物倒是有,可治愈不了,而且这个“盐酸美金刚片”属自费药,这类药中,从丹麦进口的药副作用最小,看病人家属想开哪种药?柳孝成当然明白医生的意图,毫不犹豫地选择了价格比较昂贵的进口药,副作用小点,是他能弥补母亲的一种方式。母亲服用了药后,情绪确实稳定了下来,但病情并不因为药物的控制而有向好的趋势,她的思维越来越朝痴呆的方向发展。最明显的是,做了一辈子饭的母亲,再也分不清咸淡,做不出可口的饭菜了,她的记忆有时清晰有时混乱,虽然没到分不清晨昏的地步,却记不住事,刚吃过午饭,你问她吃过饭没有,她很犹疑,想上半天才说,早饭还没吃呢。而此前在她记忆里纷纷扰扰的旧人旧事,也痕迹尽收——就是有人说起来,她也一脸的茫然,好像脑子里有块橡皮擦,把她的记忆一点点擦干净了。慢慢地,母亲越来越没有独自生存的能力,身边得有个人守着,看住她,不然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做了什么,或者她在哪儿。
父亲在时,自然由他陪伴,再怎么不耐烦,也是尽心守护。柳孝成做不了什么,只能给父亲打视频电话,在视频里跟母亲聊聊天,实在没啥可说的,就问她一天吃的什么,想吃什么,睡觉如何,再给她看自己工作的地方。母亲偶尔清醒时,问他怎么刚回来又走了,瞬间又犯了糊涂,问他放学了没?上次他摔了一跤,裤子破了,她给补好了怎么又穿小了——柳孝成心里难过,脸上却绽着笑容,跟着母亲的话题应答着。一轮不着调的话说完,又开始新一轮不明所以的话题。哪怕跟母亲这么耗时间,他也觉得心安。父亲的突然离世,打破了原有习以为常的平衡,接下来母亲怎么办,兄弟三人还没顾得上商量这个问题。
柳孝成倒是心里一直想着母亲今后怎么办,只是想法如惊鸿,在他脑子扇动几下翅膀便飞远了,他顾不上细想,父亲的棺木还停在灵堂,他与两个哥哥得守在灵堂,答谢前来吊唁的亲友,听他们的惋惜与安抚——不是每个来的亲友都会滔滔不绝地讲述一些陈年旧事释放哀思的,总会有几个更为亲近的,把父亲生前的一些事情原原本本地叙述出来,哪怕一次又一次被人打断。这大概是柳孝成兄弟仨,在父亲葬礼上的使命,他们得当耐心听众。
柳孝成脱不开身,只能叮嘱妻子袁可可多关注点母亲,家里乱糟糟地别出什么岔子。妻子是城里人,对乡下烦琐的丧事程序折腾得一肚子委屈,她的腿脚受不了长时间下跪,有时为缓解腿疼,她稍微歪坐一下,便招来两个嫂子冷嘲式的提醒或者白眼,她烦透了跟她们一起号哭着行孝礼,她实在没办法让眼泪自如地收放,只能耷拉着眼皮让脸上保持恒定的悲伤表情。新增添的关注母亲这份差事,正好把袁可可从那种烦躁中解脱出来,所以她很用心,跟在婆婆身后,再有人催促她参加三哭六叩时,她扯住婆婆的胳膊,以自己的新任务做挡箭牌,倒也没人说啥,省去了不少冗长的叩拜和艰难的表情管理。看护婆婆看似省心,实际上比跪礼更费劲,婆婆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既好奇又害怕,对于跟她打招呼的人茫然中带着探询,要是当中她忽然把谁认出来了,便热切地扯着人家说话,说不上两句又不记得刚说的是什么,一遍一遍地问,或者突然抛开这个人,不停地找儿子。袁可可把婆婆带进屋里,她根本坐不住,不停地要出去,又指着袁可可问她是谁,来他们家干什么,还不准她靠近自己。过了会儿,又拉住儿媳的手,说些她听不懂、莫名其妙的话。袁可可觉得这样的陪伴疲惫而徒劳,可又不能任由婆婆毫无章法地随性而为,便拉着她出门,远离葬礼纷乱的场面。一出门,婆婆有了精气神,甩开袁可可的搀扶,迈着细碎的步子只管往前走,袁可可在后面根本追不上。
袁可可适应不了婆婆的这种状况,她只是照看了几个小时就疲惫不堪。找个时机,袁可可把自己的感受说给柳孝成,神情里全是担忧。柳孝成心里翻腾得厉害,这种时候,他能说什么?
从坟地回来,深秋的风吹得落叶纷飞、纸屑乱飘,荡在空中的尘土被风吹散了,又腾起来新的一片,空气中全是尘土的腥味。
二哥柳孝明扯着沙哑的嗓子,招呼晚辈们拆除院子的灵棚。他的吆喝声很大,在人声不再嘈杂的院子里显得干涩而空洞。蹲在灵棚一角支柱上的大侄子柳立萌,忽然挺起半个身子,顶了一句:“眼睛都睁不开了,能不能让人喘口气啊?”柳孝明被噎得瞪圆了眼,瞅向这个看向那个,没人接招。大哥柳孝天在边上站着,柳立萌是他的儿子,他却装作看不见听不到,转身点上烟,默默地抽起来。为打破尴尬,柳孝成走过去在柳立萌身边蹲下,拍了一下他的肩,轻声说:“上火了吧,我那里有降火的药,要不吃点?”疲惫的柳立萌知道自己言语过火了,借坡下驴:“二叔三叔,你们都去眯会儿吧。我们稍微歇一下,会把院子收拾利索的,你们放心吧。”
柳孝成站起来,扯了二哥一把,进到屋子里,二哥这才把怨气撒出来:“看看,儿子都成爷了,老子却装作没看见。”柳孝成拍了拍二哥的肩,说:“二哥,立萌他们这几天没怎么睡觉,跑腿都是他们晚辈的事,不比咱们轻松。这些天大家都累,缓一缓,不赶这点时间,你就少说两句吧。”
听柳孝成这么劝,柳孝明憋下这口气,到了关键时刻也不多嘴了。父亲入土为安,其他都是小事,唯有怎么安置母亲,才是目前最要紧的。柳孝成抛出这个问题时,沉默了好一会儿,柳孝天气呼呼地责问柳孝成是不是心里早有了主意?有了就说,别闷在肚子里,谁知道你打的什么小九九。柳孝明倒好,把脸别开,一副事不关己、不愿掺和的样子。柳孝成看着老大老二的架势,心里犹豫了,此时若把想法说出来,势必遭到他俩的共同反对。他在心里掂量着,问老大是怎么想的。
此时的柳孝天,在两个弟弟面前一点都不装聋作哑了,他清了清嗓子,干脆利落地说:“既然问到我,那我得说道说道。这么多年,你俩一个在省城当官,一个去外地挣钱,把我一人搁在家里。你们算过没有,我照顾父母快六十年了,也该歇口气了,你俩得替换一下我是不是。我又不是牛马,总不能让我一个人耗尽精力吧。”柳孝天今年五十九岁,转过年该六十岁了,按他的说法,从他出生的那一刻起,他不会说话、走路,连饭都吃不进嘴里,就开始照顾父母了。
柳孝成被气笑了。柳孝明也惊诧地望着柳孝天,他大概没料到,老大还有这么尖端的说辞,咂咂嘴,想说点什么,终究没说。
柳孝天耍赖,还不是一般的横,见两个弟弟都说不出话来,更觉得自己有理有据,凭啥嘛,就因为我是老大,替你们承担了这么多年的责任,现在还要我照顾母亲?到哪儿都说不过去。
柳孝成暗自庆幸没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否则以老大的腔调,不知道会说出什么更离谱的话来,虽说不是第一次听老大说不着调的话,但这次的说法简直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真不是一般人说得出来。他苦笑了一下,大概也能知道二哥的态度,但还是把话头对准二哥,问他是怎么想的。柳孝明被问得急了,看了眼一副事不关己的老大,像燃烧的竹子,噼啪炸响了:“我咋想……我能咋想?老娘又不是我一个人的,你逼我作甚?难道叫我一个人养老娘?我有这条件吗,我家里的情况你们不知道啊?”
早些年,柳孝明的老婆身体不好,儿子没结婚时,他还不怎么外出打工,在家里种地,能照顾到家里。在家的日子虽然安逸,可没有收入。后来为攒钱给儿子娶媳妇,柳孝明跟着别人出门打工,钱是攒了些,打工的地方却离家越来越远。自从有了孙子,柳孝明老婆的身体神奇般好了起来,帮儿子儿媳带孙子一点都不嫌累,见人说话中气十足,没了此前一副随时倒下去的蔫态,就是见谁都要抱怨儿媳偷懒、太顾娘家,声音大得两里地以外都能听到。
柳孝天听了老二的推脱,不失时机地怒吼道:“你们还要躲呀?难道老娘只生下我一个儿子?”说完,像是一口吸进了空气中飘浮的尘土,清了清嗓子,狠狠地往地上啐了一口,骂道:“没良心的东西!”
这句话再次触怒了柳孝明。“要点脸吧!”他跳起来,指着老大吼叫,“你家的娃,哪个不是老爹老娘给带大的?就连你孙子、孙女都扔给老爹老娘看管,吃的喝的全甩给了老人,你给他们掏过一分钱吗?有一回,碰上老爹感冒去卫生所,你花一块多钱给买了几片感冒药,这事你说了多少年?不下五年吧,还好意思说你照顾老人快六十多年。老娘把你生下来那天起,你就开始照顾他们了?我看,导弹都穿不透你的脸皮,快六十岁的人了,这么不要脸的话,咋说得出口。”
“你是畜生吧,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每次到爹娘这里从不空手回去,把爹娘那点家当啃光了,还好意思说我。”恼羞成怒的柳孝天说完这句话,往前一扑去抓老二的头发,被老二眼疾手快躲开了。老大扑空的手趁势扯住老二的衣袖,稍微用点力把老二的袖子撕破了。老二这下急了眼,想都没想冲老大的胸口捣了一拳。老大也不是善茬儿,快速回击了一拳,两个人扭打在一起,柳孝成挡在他俩中间,双方拳头都不拐弯,拦架倒比打架的多挨了几下,鼻子出血了才把他们拉开。他抹了把鼻血,咬着牙说:“我把老娘带走,不让你俩管了,这总该行了吧!”
这句话似拉下电源的总开关,老大和老二像断电的机器人,互相看了一眼,瞬间黑了屏。柳孝成在心里冷哼了一声,原来两人这番闹腾,等的就是他这句话,看来这场架不枉打啊。
柳孝成说出这句话,并不是为制止两个哥哥的争斗,他一直觉得有愧于父母,从十几岁出去上学,毕业后留在省城工作,每年回老家的次数屈指可数,且来去匆匆,几乎没陪伴过父母,逢年过节给些钱或者平时给寄些吃的用的穿的,用钱物的补贴来弥补不能承欢父母膝下的遗憾,也是对无法尽孝的补偿。当然他心里清楚,给父母的钱和物,真正用到他们身上的并不多,曾经是他的侄辈,后来是他的侄孙辈们享用了,却能让父母在这些晚辈面前有底气,又何尝不是柳孝成心里的一点安慰?现在父亲撒手人寰,留下患病的母亲,生活都无法自理,就算给她再多的钱,于她有何意义?他要像以前一样,依赖于钱财来获得内心的平静,已经不可能了。而且,以母亲的病情发展状况,他不出面照顾,恐怕以后没有多少机会了。
带母亲离开老家前,大侄子柳立萌劝过柳孝成,奶奶以前身体正常去城里都待不住,眼下这种状况只会带来更多麻烦。柳立萌从小是爷爷奶奶带大的,对老人不光有深厚的感情,这几年也见识了他爸,还有二叔对老人不管不顾却满嘴的理由说辞,早窝着一肚子火,但他是晚辈,不好指责父辈,只认真地尽着作为孙子的责任,时常带着孩子去看爷爷奶奶。见他爸和二叔以耍无赖的方式推拒赡养奶奶,心中不忿,又觉得小叔一个人包揽下兄弟三人的责任,有些不忍,可除了出言提醒,他也做不了什么。兄弟间的情谊无法感受,却从侄子这里体验到隔辈的亲情,柳孝成心生感动,双眼瞬间蓄满了泪水,为了掩饰内心的波澜,他把脸别过去,小声说:“我知道,可你奶奶生活不能自理,没法一个人留在家里呀。”
柳立萌脱口而出:“那我辞职,回来专门照顾奶奶。”
“瞎说。”柳孝成心抽成了一团,把颤抖的手搭在侄子肩上说,“你都成家立业了,还有孩子,你辞职事小,家里怎么办?孩子还小,总不能把这一切丢给你媳妇吧。你是男人,就该撑起一个家,不能说这么幼稚的话。现在找个工作不容易,千万别犯傻,好好把自己的家庭经营好。你奶奶,本该我们做儿子的赡养。”
“可他们不能让你一个人背负所有的事情。别看我爸和二叔叫嚷得厉害,他们什么时候照顾过我爷爷奶奶?他们来看一回爷爷奶奶,都恨不能把屋子拆了翻上一遍。奶奶生病后,他们连问都没问过一次,全是爷爷照顾着奶奶……”
柳孝成挥挥手,不让侄子再说下去,心知肚明的事,说出来就没意思了。如今父亲不在了,剩下母亲,他更没有在意两个哥哥那些小算计的必要了。
尽管有心理准备,但母亲目前的状况,仍出乎柳孝成的意料。母亲神志不清时,说话颠三倒四,说完便不记得自己刚说的话,满屋子找寻莫名其妙的人,抑或一个人对着墙壁、窗子或桌子、沙发聊天,说的什么,柳孝成听不懂,也问不出来——问她,便满脸疑惑地看着你,像在思考,又明显没有答案。与生病前言语的稀疏不同,母亲现在的话很多,一旦开说,便密不透风,强行打断也只是暂停一会儿。母亲这么多话里,却很少提及父亲,柳孝成以为母亲心里清楚父亲过世了,谁知她意识稍微正常一点,立马收拾衣服鞋子,念叨着要赶紧回家给父亲做饭。母亲惦记着父亲不会做饭,她做了一辈子饭,习惯操持一家人的衣食住行,这种习惯已经刻在母亲的骨子里,只要有正常的思维,便自然流露出来。让柳孝成最头疼的是每天黄昏时分,母亲都闹着要回家,根本听不进去劝说。起初,柳孝成依着母亲,帮她提着袋子,出门下楼后在院子转几圈,几圈若是不够,也会出院子走得远点,等天黑透了,母亲烦躁的情绪随着腿脚的困乏慢慢平息下来,再哄着把她从外面带回家。袁可可下班回来后,已把晚饭做好,正等着他们。筷子塞进母亲手里,她像闯入陌生人家里一样,不停地看儿媳的脸色,犹豫着不敢伸筷子。袁可可撑起笑脸,将桌上的菜一样一样给她夹到碗里,她还是缩着手往儿子身边靠。柳孝成摸清了母亲的路数,她能认清自己的儿子,与儿媳妇以前接触相对较少,她日渐稀少、模糊的记忆库里,没有儿媳妇的痕迹,彻底成了陌生人。柳孝成只好打发妻子去客厅,再温言相劝母亲,她这才慢慢地吃上几口饭。晚饭后,陪着看一阵子电视,服过安眠药方可入睡。
还好,柳孝成现在有了陪伴母亲的时间,要是三年前,他一个公职人员,哪能守在母亲身边,每天有开不完的会议,没完没了地写学习体会,还得看领导眼色诚惶诚恐地熬日子。按说,柳孝成顺着这条道一直能走到底,没料想他在个人事项报告上栽了跟头:没有填袁可可名下的那套经济适用房。那不能填,夫妻名下只能有一套经济适用房,各自拥有算严重违规。而且袁可可名下的那套房子,是蒙混过关拿到手的,如实填报可能会扯出有关领导。前几年的个人事项填报大多走过场,谁知那年较真了,被查出问题的人很多。柳孝成被查出瞒报后,责成他们退一套房,可以免除追责。为保住到手的房子,他们迅速采取了假离婚的办法,但这时间卡得太过精准,根本经不住调查,被拆穿后,柳孝成挨了处分,降职到区文化馆成了民间文化干事。他哪懂民间文化,倒像个笑话,处处受排挤不说,而且文化馆是清水衙门,还是事业编,自筹资金的路子不宽,工资经常拖欠,还要每天坐班开会学习,衙门的习性是一点没落下。柳孝成一气之下辞职,开了一家小型绿化公司,把以前的人脉梳理清楚,无论是小区、学校,还是个人、企业,他们需要的花草树木,国内国外、热带温带,他都能找到货源。没有做不到的,只有想不到的。一年下来东跑西颠,看上去收入比上班时的工资高出好几倍,但投进去的也不少,许多门路得金钱开道。年底算下细账,到手的没多少钱,基本与原来的工资能持平,可时间由自己支配,大多业务能在家里用电脑办理,有些需要去现场查看和测量的,他也让人先给发些现场不同角度的照片,然后自己做个设计图,网上再沟通好,具体操作的事则交由公司的其他人去做。这样,他能腾出更多的时间陪伴母亲。
过了几天,母亲不愿在小区院子里转悠了,她犯病了谁的话都听不进去,在一个地方待不到一分钟,就不停地喊着要走,稍微拖延一点,她的情绪瞬间暴躁起来,手劲大得根本拉不住。柳孝成只得带母亲去院子外面走动,为了不触发母亲狂躁的情绪,他专拣人少偏僻的道路或者街头公园,权当是锻炼身体了。可往远处走过几次之后,母亲又不愿去这些地方了,扭头往人多的地方冲。在柳孝成的记忆里,母亲不喜欢热闹,每逢节假日大家都回来聚在一起,小孩们吵闹成一团,母亲总是一个人躲在厨房,不到做饭时间,她也能找点事情做,这里规整一下,那里擦几把,绝不闲着,其实她是躲嘈杂。实在躲不过,便搬个小凳子远远地坐看吵闹的孩子,若没人唤她,是不会主动上前搅和他们的热闹,就是父亲和他们兄弟一起聊家常时,母亲也是听得多,说得少。眼下却不同了,母亲像是把以往被生活磋磨、埋没掉的好动因子彻底激发出来了,专往人多热闹处钻,这还好些,最多是母亲的唐突出现让人受到惊扰,柳孝成跟着挨几个白眼,也并没人跟老人计较。主要是马路上人多车也多,母亲懂得避让,倒不可怕,反是那些随处乱窜,敢在人行道跟行人抢速的电动自行车才是最大的危险。柳孝成不敢大意,抓紧母亲的手臂,躲避着横冲直撞的车辆,穿过人群,进到超市里,人少了许多,母亲在各种货架跟前穿梭,反而安静了下来。他陪母亲在蔬菜区挑挑拣拣,买了一大兜菜,几天都吃不完,提醒了几次,母亲没有辩驳,只是笑道:“家里没有萝卜,你爸爱吃回锅肉汤炖的萝卜。”手下挑的却是菠菜。柳孝成不再多说,随母亲的意,她愿意买就买吧。菜买得多,回来吃不完,过两天坏了再扔掉,母亲选择的是普通蔬菜,都是她以前跟父亲在地里种过的那些菜,不值几个钱。
袁可可不这么认为,看着冰箱里放不下堆在厨房的菜,发愁抱怨,她提醒柳孝成,这不是浪费的问题,只怕是这样下去会惯出毛病来。柳孝成不乐意,母亲好不容易从买菜中找到乐趣,能安静下来,如果这也算得上惯,他倒也愿意这么惯着。只是,母亲的毛病还用得着惯,还需要惯吗?
果然,母亲每天惦记着去买菜,而且越买越多,理由是家里要来亲戚,买少了不够吃。问她亲戚来做什么,她一脸认真地说:“你爸快死了,亲戚们来与他告别。”
柳孝成又问:“你怎么知道我爸快死了?”
母亲很是惊讶:“你爸刚才跟我说的,他没给你说吗?”
柳孝成心中一凛,难道母亲对父亲的去世其实是有记忆的?他本想告诉母亲,父亲已经过世,亲戚们全来过了,不用给他们准备饭,看着母亲认真的神情,他选择了沉默,不管怎样,有她能惦记的事也好。
这天,柳孝成要去公司处理业务,马上进入冬季了,今年刚上的一些项目,就是新栽种的树木,需要缠裹御寒的毛毡,不然天气一冷,冻死了,第二年还得补种,多花一份树木的钱事小,关键是目标单位会借此延迟结付尾款,这些都明确地写进合同里,违反了就得挨罚。绿化是小工程,中标后基本上先期投入全靠自己,然后才按进程分期付款,如果哪个项目没拿到尾款,将涉及整个公司的资金运转,影响到其他项目的上马。公司刚起步时,大大小小的事务他亲自参与,从设计规划到花草树木的选购,这种具体的业务都是他在操持,不夸张地说,那时候忙得真是连喝水的工夫都没有。在马不停蹄地奔忙中,他的感觉反而越来越自如。后来,在父亲的鼓动下,他把二哥柳孝明拉进了公司,将这些具体事务交由二哥操持。二哥从小对园林有天然的兴趣,别的事可以置之不理,对树木花草比自己的父母还要用心。当初成立绿化公司,柳孝成多少也受了点二哥的启发,所以,父亲的鼓动也不算强人所难,有二哥的兴趣在,把他拉进来帮他操持业务倒也不错。在二哥进公司的问题上,袁可可坚决反对,理由是亲兄弟搅在一起不会有好事,都说亲兄弟明算账,本来各做各的就好,往一块儿掺和,最后是非难分了。柳孝成当时难以理解,袁可可为什么会是这种思维,一个银行的职员,没做过一天生意,仅凭道听途说,就认定亲兄弟能把一锅饭搅坏?柳孝成不信这个邪,让二哥来公司,是为更好地发挥他的才能,又不是让他入股当老板,而是像其他员工一样发工资;再说了,二哥多数时候都是跟着别人去外地打工,挣的钱比在家种地稍微强一些,来自己的公司,总比东奔西走强,他能搅出什么事!
袁可可见劝说不了,懒得再费口舌。
世上的事就这么奇怪,柳孝成信任二哥,把具体业务交给他心里踏实,二哥也发挥了他的特长,确实很用心,活儿做得无可挑剔,只是他几番比较,对自己的工资不满意。他是老板的亲哥,又是绿化业的行家里手,拼的是技术,凭什么与其他人拿一样的薪水?干了几个月,柳孝明心里窝火,也不藏着掖着,直接给弟弟说出自己的想法:他要涨工资。柳孝成没听进去袁可可的劝告,心里却有了准备,对二哥的要求有一套说辞:公司刚起步,没有稳定的项目,手头的这些项目大都是人情账,利润不高,主打的是人情推广,让更多的单位、公司和私人看到他们公司有做这些项目的实力,等公司稳定下来,就算二哥自己不提,他也要提高二哥的工资。但现在公司处于低迷阶段,他这亲兄弟不得帮着顶上去,共克时艰?呛得柳孝明哑口无言。多年的机关工作经验,柳孝成觉得对付一个打小算盘的二哥绰绰有余。但是他大意了。二哥虽说在他打的亲情牌里没抹开亲兄弟的面子,不在工资的多少上计较了,却在背地里打起了主意,他开始利用业务往来的机会,给自己拉活儿了。比如修补草坪、割草剪枝,用公司其他项目余下的花草树木,给人装饰个用料不多的小院子,看上去小打小闹,却不用烦琐的投标中标程序,干一把能一次性结账清款,日积月累,是笔不小的外快。柳孝成觉察到了,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并没想着对二哥严防死守,断他的财路,谁让他们是亲兄弟呢,二哥打的那些个擦边球也影响不了公司多少。
小打小闹竟然不比每月的薪水低,柳孝明尝到了甜头,算盘拨得更快了。他跟柳孝成说孙子大了,儿媳不愿让婆婆带,他老婆一个人在家,整天胡思乱想,情绪不稳定,身体又要出毛病了。他想把老婆带到省城,夫妻俩在一起,彼此有个照应。柳孝成没理由反对,这是二哥的私事。二哥心里的弯弯绕绕太多,以为柳孝成对他的行为并不知晓,把老婆叫过来,是准备搞夫妻档,当然他还没有另立炉灶的实力,像之前一样擦个边角又不甘心,所以要借用弟弟公司的名头直接在外头揽活,有时候见有人找到公司还没正式签订合同,他私下给人让利,偷偷把订单截下,再交由老婆找临时工具体实施操作。可能柳孝明真觉得事儿做得隐秘,认为凭的完全是自己的能力,他觉得以前跟着人东奔西跑打散工真是浪费了大好时光,也白瞎了他的才能。
柳孝明明显在挖公司的墙角,柳孝成再不能装聋作哑,置之不理了。他的绿化公司是小本经营,他赔着笑、跟人套近乎拉关系,各方打点揽点工程,好不容易他的公司在园林绿化行业有了点声誉,自己的二哥东挖西切,损害公司的利益,既无大局观,又不念兄弟情,叫他情何以堪?公司是自己的,他不能眼睁睁看着被二哥支离。柳孝成终于明白当初袁可可为什么反对他把二哥带进公司,大概是看透了他们兄弟间的脆弱亲情,利益当头,不堪一击。
找二哥去谈,答应以业务提成的方式给他增加收入,让二嫂也进入公司,甚至还想着给他们提供免费住处——袁可可坚决不同意,另一套在她名下的房子,因为地段好,又在名校附近,出租费每月达到了万元,怎么能让出来?为安抚二哥,柳孝成以个人的名义给二哥两口子每月补贴三千元,作租房费用。为二哥做到这样,柳孝成觉得仁至义尽了。对二哥来说,这事算妥帖合理,也不会叫公司其他人心生不平。两口子不会对他千恩万谢,也挑不出什么毛病,这样干不担任何风险,每月还能领到比他人高出一头的工资,加上二嫂的这份收入,比二哥自己要求的更多,他们还有什么不满意的?
但这只是柳孝成的一厢情愿罢了。
柳孝明可没觉得这有多好,心理上虽然有过那么一丝安慰。没过多久,心思又活泛了,私下跟老婆嘀咕,咱们工资是比其他人高了,可提成是按业务量,只是很少的一部分,掐指头算一下,一年到头也没挣多少,反倒把夫妻两人全困在这里了。还得动点心思,挣点灵活钱,凭劳动挣钱,又不犯法。这么一想,越发觉得不能老实听老三摆弄,该做的还得做。于是,柳孝明两口子依然在工程上做手脚,借机揽活,一点都不觉得柳孝成善待他们。与此前偷偷摸摸不一样,柳孝明自认为柳孝成的业务全依赖他,拿他没办法,所以也不装了,有时候明目张胆地把柳孝成谈好的业务半路截走,让对方把账直接转到他的卡里。几次之后,柳孝成恼怒了,想着既然自己的亲哥不识好歹,让他哪来的回哪去吧。没等柳孝成跟二哥摊牌,二哥倒炒了他的鱿鱼,要自己单干。没有柳孝成的公司名头,靠之前给人干活认识的那些人,柳孝明没什么资源,而且他只会种花种草,剪枝修补,对于如何招标、投标一窍不通,无人脉拿到绿化工程,连补棵树苗都没资质,也不愿做先期掏钱买花草树苗的投入。没出两月,钱没挣到,固定的生活花费倒是把之前挣的钱挪用不少。为了省钱,柳孝明打发老婆回老家,自己留下在省城四处找活儿干,当然,看清现实后,他到弟弟跟前哭诉过几次,希望柳孝成能重新接纳他,虽然他走过弯路,可现在迷途知返,不是更弥足珍贵吗?俗话说“上阵父子兵,打虎亲兄弟”,外边人再好,怎能好过一奶同胞的亲兄弟?
柳孝成没想到二哥的口才这么好,跟以往对他的认知有天壤之别。但他不为所动,也没把话说绝,不光顾及兄弟情分,更想着年老多病的父母,要是他们兄弟反目,最伤心的就是父母了。这些年,柳孝成算是看明白了,在父母眼里没有对错,而且是非不分,无论好坏都是自己的儿子,甚至是谁更无能更无理,谁才是最被心疼和怜惜的那一个;你稍微说哪个儿子做事过头了,他们便以死来威胁你,用哭来谴责你。柳孝成不愿责怪父母,也是因为远离老家,不能堂前尽孝,便心甘情愿尽其所能满足父母,而不过多计较兄弟间的龃龉。
父亲去世后,留下神志不清的母亲,柳孝成这方面的压力反而减轻了不少。以前,他们兄弟三人之间无论发生什么事情,父母都要参与其中,尤其是父亲,但凡听到一点风吹草动,必定会成为一场狂风暴雨的前奏,最后不搅个天翻地覆,绝不罢休,纵使柳孝成不在跟前,也会在电话里抱怨和诉说。眼下,母亲病情难缠,生活不能自理,却不纠缠哭闹,够省事了。不然,能怎么办呢?
柳孝成有事必须出门时,提前给袁可可商量,让她休一天假,替他陪伴老娘。袁可可没理由拒绝,但她没有照看老年痴呆症病人的经验,认为只要管好吃喝,不出事就行。尽管在公公葬礼那会儿,她受托看管过几天婆婆,累得够呛,但她想那可能是因为婆婆对老家的环境熟悉,而她恰恰不太熟悉所致。现在不一样了,是她的主场,想来不会多难。一上午,她陪婆婆去楼下、院外转了一圈,当然也去超市买了不少蔬菜。午饭后,给婆婆吃过药,盯着她睡下,这才觉得能有片刻的安静和放松时间,袁可可躺在沙发上刷了会儿手机,困了自然睡着了。一觉醒来,才知酿下大祸:老娘不见了。袁可可心慌得不行,每个屋子里都找遍了,没见着人,她抱着一丝侥幸,楼上楼下找了一圈,去院子里寻,见人就打听,可谁会注意一个老太太呢。袁可可的强装镇定像地上的阳光,一下子散开,她绷不住了,内心惶恐不安,还有委屈的成分。她拨通柳孝成的电话,哭得上气不接下气,根本讲述不清发生了什么事情。柳孝成猜出个大概,情急之下脱口骂了一声,袁可可崩溃的情绪之下,也没在意是骂她还是骂自己。
很快,有警察上门询问情况。柳孝成果断报警后,不一会儿满头大汗赶到了家。
警察漫不经心地询问了几句,说已经通知外面的巡警关注一下有没有迷路的老人,小区没有监控,没法查看,让柳孝成夫妻分头再去寻找,有消息了电话通知一声。要是找不到,四十八小时后才能立案。警察走后,袁可可哭得有些肿胀的眼睛,带着小心地看着柳孝成,他心里更乱,顾不得责备,瞪了妻子一眼,说他去常带母亲去的那些地方寻找,让她沿楼道往下走,一层一层地再找一遍,如果没有人陪,母亲自己不会坐电梯,说不定在楼梯里迷路了呢。他们按照分工各自去找。柳孝成先去了超市,再沿着冷清的街道,去了几处带母亲去过的地方,哪有母亲的影子!望着空荡荡的街心公园,几株落光叶子的树木,在冷风中轻轻摇摆,几只麻雀在树梢上吵架,一会儿激烈,一会儿停息,可能最终达成一致意见,突然飞到柳孝成跟前的空地上,在落叶中寻找吃食,啄了几个疑似食物,其中有只麻雀发出一声鸣叫,像骂了句脏话,失望至极地轰一下全飞走了。阳光弱了很多,苍白得有气无力,让天色有种阴晴不定的苍茫。柳孝成的心像这时候的阳光,滤净了所有血色,唯有悲凉和哀伤在空荡的心头晃动。他站立在路旁,茫然地看向四处,整个公园剩下柳孝成一个活物,静得耳畔满是虚妄的咝咝声,抬起头看,太阳虚影重重地挂在西边,一副扒不住天际随时会掉落下去的挣扎样。想到母亲佝偻的身影,他心头忽地一颤,眼泪夺眶而出,一时抑制不住奔涌的悲伤,竟然放声痛哭,喃喃地喊着母亲。
袁可可打来电话,柳孝成以为她找到了母亲,赶紧止住哭泣接通电话,没有听到满意的答复,他怒吼道:“没找到人,你打什么电话?”正要挂断,听到妻子着急的声音:“我心里害怕,给儿子打电话说了,他急得吼我,叫我赶紧去找什么卫星定位,通过图像软件说不定能找到。”柳孝成心头一动,立马想到原来单位有个年轻同事,是清华大学计算机专业毕业,平时喜欢捣鼓这些,他们的手机出了故障都去找他处理,他摆弄几下就能整好。打通同事的电话,同事给他解释,现在GPS定位很普遍了,但不管对人还是对物进行定位,首先你得有定位仪,这其实就是你的定位目标,如果丢失的老人身上没有可以定位的东西,比如手机、定位仪之类的电子产品,那也白瞎,神仙都无法帮到你。
刚鼓起的希望泡沫瞬间破灭,柳孝成绝望至极,在同事的提醒下,用传统的方式找人,他打通公司电话,叫大家赶紧放下手头事务,过来帮他寻人。稍微停顿了一下,他给二哥打通电话,把母亲丢失的情况还没说完,二哥在电话那头惊叫:“咋搞的嘛,一个病人都看不住?我昨天才回的老家,入冬了找不到活干,在省城没钱喂不饱肚子嘛,不像你……”
柳孝成能想到二哥接下来要说什么,三言两语都避免不了诉说他的惨状,想以此来博得同情再进他的公司,对于母亲,决然不在他考虑的范围之内,硬拉到他跟前也会被他视若无睹。柳孝成后悔打这个电话,懒得听二哥的抱怨,摁断电话,脱口骂了句脏话。
原来的年轻同事打来电话,叫柳孝成再报一次警,这次主要申请查看小区附近路口的监控,说不定能从中找到线索。这倒提醒了柳孝成,小区没有监控,可外面几个路口有监控啊,要是能找到母亲出走的大概时间,她出走的方向不就可以确定了嘛。柳孝成赶紧拨通110再次报警,申请了自己的诉求,人家给他解释了查看监控的权限,需要审批程序,让他等待的同时,不要放弃人工寻找。将母亲的情况描述后,110要一张失踪者的头像,用手机上传即可。柳孝成手机里竟然没有母亲的照片,打电话叫妻子在家找下母亲的身份证,拍个头像发过来。
袁可可唯唯诺诺答应着,一路小跑回家,翻箱倒柜找不到婆婆的身份证,她怕柳孝成责怪,自作主张给老大柳孝天打通电话,让他赶紧找张母亲的照片。柳孝天反倒在电话那头一惊一炸,问的全是母亲怎么丢失的过程,根本不把找照片当回事。怎么丢的晚点再细说行吗?赶紧先解决眼前的,把照片找到。袁可可急得上头,语气上不太恭敬,甚至有些凌厉。柳孝天才不吃她这一套,母亲是她弄丢的,与他有什么关系,犯得着跟他着急上火?他怒气冲冲地挂断电话,不再理她。袁可可欲哭无泪,柳孝成的两个哥哥是图钉,能扎的都是最近的亲人。柳孝成等得久了,再次打电话过来,袁可可不敢接,手机铃声一阵紧似一阵的箭矢,汹涌地向她射来,惊慌失措中,她把手机塞进被子,用来降低铃声的催促,竟然忘记关小音量更方便快捷。她手忙脚乱地在书房柜子底层继续翻找以前的相册,试图找到婆婆的照片。老相册里全是十几年前的照片,有了智能手机这些年,正儿八经照的相,全是电子照片,从没冲洗过。找到的以前旧照片里,没有婆婆单人的,她不是抱着孙子,就是孙子依偎着她,很难找张满意的。袁可可选了几张清晰度相对高点的,从被子里掏出手机准备翻拍时,看到柳孝成打来的六个未接电话,还有他发的微信,忽略被她刻意避开的未接电话,打开微信,大侄子柳立萌已经发来奶奶的照片,上传给110了。袁可可长舒出一口气,抚着胸口待气喘匀了,边穿衣换鞋子边拨通柳孝成的电话,问他在什么地方,同时想解释一下找照片的事。
柳孝成不想听她解释,粗暴地打断她,叫她不要再浪费时间了,快去派出所询问,有没有母亲的消息,他记得当时出警的警察说是通知了巡警,没有具体的消息,哪怕有点线索也行。天色不早了,他正往公安分局赶,同事说道路上的监控应该在交通指挥中心,一旦申请批了下来,他能第一时间查看监控。
审批手续办下来时,天还没黑,柳孝成很快进入指挥室,在工作人员的操作下,调出自己家附近的路口监控,在距家最近的丁字路口,终于找到了母亲瘦小的身影,放大后有些模糊,但柳孝成肯定,是母亲无疑,时间显示为中午13点37分,与袁可可午睡的时间对得上。但已经过去了近六个小时,老人现在去了什么地方,在监控上找不到答案。趁工作人员进行图像分析时,柳孝成打电话给妻子,问询派出所那边的情况,袁可可说没有任何消息,民警说她守在那里没有用,还不如去外边寻找。柳孝成告诉她,从监控上看母亲往北走了,可调出往北的下一个监控,却找不到母亲的身影,他个人分析,母亲现在喜欢去人多的地方,而路口往北方向,有一家“家家悦”超市,她经过时正好有出入的车辆、人员比较多,有可能跟着人流进了超市。
柳孝成并不是胡乱分析,在外面母亲爱往人多的地方走,看到超市必定要进去一趟,至于是不是进每个超市里都会去挑拣蔬菜,得看她当时的情绪,或者是——意识。袁可可听后,像认定了婆婆肯定在“家家悦”超市,有些激动地叫道:“那我马上打车,赶去超市。”
“已经去过了。”柳孝成声音低沉,“我先去的东边生活大超市,想着每天带着妈去那里买菜,脑子里有这个记忆,但没有找到人,我问了超市果蔬区的几个工作人员,她们对妈是有印象的,今天却没见过她;再就是‘家家悦’,也没看到人……往北的下一个监控里又找不到她,所以我想你再去超市那边找一找也好。这次把手机上妈的照片打开,主要问下两个路口之间的店铺,说不定能找到点线索。”
监控拍到的区域有限,没有搜索到更多结果,在指挥室待着也是徒劳。柳孝成走出来,夜色已重,昏暗的路灯下,车流高峰已过,但路上的车辆依然很多,明亮的车灯像一把把长剑,将夜晚切割得支离破碎,道路边的路灯在一道道车灯凌厉的气势之下,黯淡得完全失去了作为灯的底气。柳孝成站在路边,汽车驶过的噪音使他心乱如麻,看着相向驶过的车如同一条细长的网,将道路两侧阻拦起来,母亲不识斑马线,不知道这里是道路的渡口,白天尚且好些,她会跟着人走,而现在——柳孝成心里全是焦虑和担忧,但此刻却不知该怎么办,他要往哪里去才能找到母亲。手机在口袋里震动着似乎一直没停歇过,他寄希望于监控,没空看手机,把铃声调成了震动,这会儿拿出来扫了一眼,只有妻子和侄子的几个未接电话,手机震动是缺电提醒,小小的电池图标闪得似天上的星星,刺得他眼睛生疼。现在只能回家,得给手机充电了。
回到家刚插上手机充电器,110打电话过来跟踪回访,柳孝成有气无力地回答了几个程式化问题。他已经失去反问的心情,挂断电话,想了想,打给侄子,说了这边的情况。柳立萌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说找朋友开车,连夜赶过来。柳孝成情绪一时失控,喊叫道:“立萌,你听好了,这个时候你过来只能添乱!黑灯瞎火地开车,出了问题就是雪上加霜。”
“我心像火烤,一直联系不到你——”柳立萌语无伦次地抽泣道。
柳孝成平静了一下情绪,说:“我手机没电了。萌萌,奶奶只是走丢了,没出什么问题,警察刚才还给我打电话呢,说明他们没接到不好的消息。你不要冲动,在家等待我消息。我现在还在寻找,相信会很快找到的。”柳立萌毕竟在外上学、工作,脱离了老家的环境,能听进去,答应了不冲动,不开夜车,静等三叔的消息。柳孝成这才给妻子打电话,听到那边有些嘈杂,知道她在外面。袁可可说在超市来回转了几圈,没找到,也问过超市的工作人员,他们都很冷淡,谁有空关注一个患有老年痴呆症的老人,她差点儿跟人家吵起来。听完袁可可又气又急的讲述,柳孝成让她先回家,别四处乱撞再弄丢自己,那可就热闹了。出了这么大的事,袁可可不像以前嘴上不饶人,不一会儿蔫头耷脑地回来了,手里拎着在超市门口买的麻辣烫,主要是买给柳孝成吃的,她没有胃口。柳孝成哪吃得下,闻着麻辣烫刺鼻的香味,眼泪唰唰地流。深秋季节了,夜里外面冷得与冬天没有区别,不知母亲身在何处,会冻成什么样子?大半天的寻找无果,揪心一般的担忧,柳孝成失声痛哭起来。袁可可也跟着哭,她不敢放声,更不敢上前劝老公,把脸埋在沙发上,哭得全身颤抖。
手机充了一半电,柳孝成等不到充满,拿上妻子的充电宝,翻出羽绒服穿上出门。袁可可要跟着一起去,他不让,也不明确她该干什么。袁可可心里没底,祸是她闯下的,她怎么能待在家里?柳孝成瞅着她内疚的样子,心软了,劝她留在家里,不要关门,万一老娘一下子想起来了,或在外面冻得撑不住,自个儿寻回来了,进不了门怎么办?心里明知道母亲现在的状况,每天比较清醒的时候成了“点数”——几乎来不及回应她的清醒,便又沉入记忆模糊的状态,所以他跟妻子说的这个“万一”基本不存在,可夫妻俩还是不约而同地抱着一丝这种心理。就算是一种自我安慰吧。袁可可把自己的羽绒服翻找出来,塞给柳孝成,给母亲备着。
夜还不算深,街上没什么人,店铺门关得差不多了。超市更早,八点半就下班了,摆在门口的夜市冷冷清清,几个小吃摊在冷风中坚持着。柳孝成的出现吸引了他们的目光,见这个人没有消夜的意思,对他的问询也懒得搭理。
风力已减弱,没有阳光的照耀,无风的夜比下午刮风时更寒彻,冷意浸进了骨头缝里。望着空荡荡的街道,柳孝成心里一片茫然,可他固执地认为母亲没有走远,她应该就在附近,不然,交通指挥中心的几条道路监控里,就能查到她去别处的影像。以母亲的身体状况,她也没能力走远,只是迷失了方向,困在附近什么地方了。最让柳孝成揪心的是十个小时过去了,居然没有路人见到母亲,110那边也没接到任何报警电话,这使他心里惴惴不安。
沿马路往北,走到下一个十字路口,柳孝成把下午找过的地方又找了一遍,这次,他找得更仔细,路灯照不到的地方,他打开手机电筒,凡是能容身的角落,一个都不放过,遇到成片的树林,里面黑得很彻底,手机电筒根本照不到,他先是低声呼喊“妈,妈”,后来变成了嘶吼,却没能从黑乎乎的树林里喊出母亲。夜深了,四周寂静无声,见不到一个人影,马路上偶尔驶过一辆卡车,引擎声似狂暴的洪水,从远处轰隆隆冲来,又怒吼着奔向远方。柳孝成喊一阵“妈”,伤心地哭一阵,到后来嗓子嘶哑了,进入路边一家银行ATM柜员机室,情绪再一次失控,顺着墙根坐在地上,放声痛哭起来。取款机室比外面暖和很多,极度的恐惧和疲劳致使他的大脑处于空白阶段,不知不觉中竟然昏睡过去。做没做梦,柳孝成记不清了,只知道手机铃声似响雷一般,将他猛然炸醒,懵懂中他举起手机一看,是110打来的。他的神志一时还不太清醒,为什么会有这么简短的号码打给他,稀里糊涂摁下接听键,立马传出唤他名字的女中音,郑重地告诉他:“有人看到你母亲了,在麦李河桥下面,警察已经证实了,你赶紧过去吧。”
母亲——麦李河桥,哦哦。柳孝成如梦方醒,混沌的大脑如迷雾被狂风吹尽,他惊叫一声,从地上猛然跳起来往外冲去。
天已然大亮,他惊讶自己居然窝在柜员机室里睡了一晚。路上除了清洁工,没有其他行人,唯有几辆赶早的大卡车。原来只要够早,清晨是可以这么安静的。只是这会儿柳孝成顾不得体会这清凉静谧的早晨,心中被母亲的下落给填满了,又欢喜又难受。麦李河桥不算太远,大概有四五公里,要是跑步过去,柳孝成坚持不下来,关键是此刻的心情容不得他这么磨叽,他焦急得满头大汗,左右找不到一辆出租车。太早了,打车软件里这个时候估计也叫不到车,他想也没想赶紧拨打妻子的电话,她几乎是秒接,一句“妈找到了”让她激动得语无伦次。柳孝成打断她的喜极而泣,让她赶紧开车往麦李河桥方向赶,他已在路上,边跑边等她的车。
麦李河是条小河,近些年几近干枯,夏秋季雨水充足时,河床中央会有一股水流,河水流不到的地方,早被附近居民瓜分开垦成菜地。这个季节各种蔬菜均已收光,剩下干枯的西红柿秧、豆角架还竖在地里,有早起的老人散步过来收拾菜地,看到了柳孝成的母亲在桥洞里冻得缩成一团,问不出所以然,便打电话报了警。
柳孝成看到母亲的那一刻,哽咽得说不出话来。袁可可热泪盈眶,从柳孝成手里夺过自己的羽绒服,披在瑟瑟发抖的婆婆身上,抱住她往河堤上走。母亲显然一夜未曾合眼,眼睛有些红涨,她冻得嘴唇发乌,双手紧紧抓住袁可可披到她身上的羽绒服,却不肯跟随袁可可走,瞅下这个又望向那个,眼神惊恐不安,她躲在大桥下面,一晚上被桥上经过的车辆轰隆声吓坏了,那都是大卡车,白天不让通行,都在晚上运货,震得桥身都在颤抖。
现场的警察正要履行手续,见此情景停止了让柳孝成签字,让他拿出证明。袁可可解释没找到婆婆的身份证,从手机里调照片给警察看。柳孝成搀住母亲,叫道:“妈,我是若女啊,您连儿子都不认识啊?”
老娘歪起头,盯了一会儿,脸色缓和下来,认出了小儿子,嘴里连连叫着“若女”,抓住儿子的胳膊,怯怯地问道:“若女,你去哪儿了,我和你爸找了好久找不到你。”柳孝成心里一惊,哄着母亲:“我爸已经走了,你跟我们回家吧。”母亲往旁边看了看,这才愿意跟着他们走。
当天,柳孝成换了家里门锁,用钥匙在里边锁上的那种,防止母亲再打开门出走。这样一来,算是把母亲困住了,但她的那个烦躁劲儿上来,不管不顾地要出去,打不开门,她先是敲,接着拍打,后来变成了砸,咣咣的响声震动了整栋楼。对门住户知道柳孝成家住着一位精神不太正常的老人,抬头不见低头见,不好意思找碴,只不过在电梯里碰到时,不似此前那般点头打招呼了。楼下两家忍耐不住,轮流着上楼抗议。柳孝成赔着笑脸道歉,解释母亲的病情,楼下那家男人烦了,冲柳孝成发火:“既然你母亲有病,就得送去医院,你把她关在家里,整天迫害邻居,还有理了?你做孝子,却把我们折腾成神经衰弱,再这样下去,我非报警不可!”
片警果然来了,还是母亲走丢时来的那个警察,看到柳孝成母亲的情况,犹豫了一下,叮嘱几句,要不去医院精神科看一下,该怎么治就怎么治,这样下去不是个事,你们一家人累,邻居们意见也大,没个头了不是?
柳孝成没想到母亲的病发展得这么快,她几乎安静不了几分钟,就烦躁得不行,任凭儿子说什么都听不进去,一门心思要往外走。问她想去哪儿,她偶尔会有一丝的迟疑,像在思考,但回答总是风马牛不相及。带母亲去医院检查,转了几个科室,最后确定为精神科,在诊室门外等了一个多小时,快下班了才见到姓幺的专家。柳孝成还没把母亲的病情说完,就被女专家厉声打断,非要老人自己说明病情。面对专家的问询,母亲一脸茫然,她连人都记不住,哪知道自己得的什么病,看到医生几次制止她的“若女”,以为是吵架,她脸涨得通红全身抖动,别说叙述自己的病情,她连坐都不肯坐了,起身扯儿子要走。姓幺的专家——居然还有这姓,急着下班,见此情形不再与柳孝成纠缠,说是精神狂躁症,开了些药,匆忙打发了他们。
还别说,姓幺的专家脾气不好,看病倒有一套,她开的“利培酮片”很适合老娘的病症,吃了两天就见效了,这天下午,母亲不再狂躁,能在沙发上静静地坐上一阵。柳孝成没话找话,给母亲说以前的事情,那些艰难的日子,母亲为了一家人的吃穿,受尽了折磨。这要放在前几天,母亲会沿着这个话题,絮絮叨叨个没完,顺便还要笑话一下他们兄弟曾经的一些顽劣事儿。现在,她两眼无光,对什么都视若无睹的样子,也不似走失前那样不停嚷嚷着要回家,不愿待在屋子里。起初,柳孝成认为这次是母亲的药对症了,能安静地坐住,他在电话里给侄子柳立萌说,这次的药物对奶奶有效,先吃一阵子再看,只要能维持现状,人不狂躁,就不错了。柳立萌听着高兴,忍不住要与奶奶视频,开通视频后叫了几声奶奶,发现奶奶虽然也盯着手机,却目光痴呆,人根本不在状态,觉得有点不对劲,过后他从网上搜索“利培酮片”,看到这种药副作用比较大,服用久了不光导致神经和消化系统出现问题,而且增加脑血管不良,就是脑部缺血、中风等高风险。思前想后,柳立萌实在忍不住,将“利培酮片”的危害截屏发给三叔,提醒这药不能长期吃。柳孝成明白侄子的意思,两人通话时说,任何药都有副作用,可没办法,你奶奶如果不服药,狂躁起来谁都拦不住,这次的走失越想越后怕,万一没有被人发现,出了意外怎么办?宁可让她精神麻痹,也不能出其他事。
是这个道理。设身处地去想,能把患狂躁病的人看住,有多不容易。柳立萌从网上给奶奶买了个定位仪,项链式吊坠,柳孝成收到后,参照说明书与手机连接好,给母亲挂在脖子上,交代一番,母亲没有反对,却无动于衷。第二天,柳孝成手机上提示,母亲的定位仪没电了,想取下来充电时却找不到,手机上最后定格在母亲住的屋里,柳孝成翻遍了屋子,把被子和床单提起抖了一遍,也没找到定位仪。问母亲摘下放哪儿了?母亲两眼茫然,她不仅说不清放在哪儿,是什么东西都想不起来。这两天没出过门,一定还在屋里。袁可可看着阳光里飞舞的灰尘,捂着鼻子说:“算了别找啦,看这灰尘大得能呛死个人,再买个吧。这次买手环式的,戴手腕上不好取下的那种,不容易丢。”边说边在淘宝上搜,征得柳孝成的同意后,立马下了单。
冬至后不久,每晚都要刮西北风。柳孝成的房子在最西边,当年他挑这个位置,图的是边上屋子多个窗户。母亲住在西南边,白天能晒到阳光,西边多出来的窗户下午也能照进来阳光,一整天屋里都温暖亮堂。这间屋原来是儿子的卧室,保留着他去外地上大学前的摆设。柳孝成把母亲安置在儿子的卧室,袁可可起初不太情愿,毕竟儿子假期要回来的,她表面上没有反对,心里的抵触却写在了脸上,声称得征求一下儿子的意见。谁知儿子爽快地答应了,还说奶奶多晒太阳,对骨骼有好处。至于他自己,假期回来了住在北面的客房就行。袁可可无话可说,其实说了也没用,她反对不了柳孝成对母亲的“孝道”。儿子的做法让柳孝成挺感动,打生活费时多给了一千块钱,换来儿子兴奋的三个“抱抱”表情。
母亲住的屋子阳光充足,却有其他弊端,西墙上的窗户密封不太严实,风能从窗子的缝隙里钻进来,呼呼的吼叫声像人跑步后粗重的喘息,听着不比室外的风声小。尤其是夜深人静时,西窗外面窜进来的风声似鬼哭狼嚎。母亲没走失前,对窗外的风声不怎么在意。走失后的那个夜晚,她在麦河桥下受到了惊吓,对窗外怪叫的风声产生了恐惧感,只要是刮风的夜晚,屋里屋外的风声像是一种刻意的折磨,吓得她瑟瑟发抖,被子蒙住头也睡不踏实,时不时爬起来跑到客厅里喊“若女、若女”。听到母亲惊惶的叫喊,柳孝成听到命令似的从床上蹦起,到客厅安抚受惊的母亲。
这天夜里,西北风达到八级以上,狂风拍打着窗户,发出的嘶吼声比以往大得多。柳孝成在寒风的呼啸声中睡不着,上半夜爬起来悄悄去母亲屋里看,见她钻在被窝里,便放心地回来睡了。第二天早晨起得晚,柳孝成刷牙洗脸后,还不见母亲出来,以为她早起了,不是坐在沙发上发呆,就是去厨房乱翻,想做早饭自己又摆弄不来,把厨房搞得一团糟,有一回不知怎么打开了燃气灶,火没点着,她却依然在厨房努力地忙活。幸好袁可可进厨房,闻到了煤气味,赶紧关掉阀门,打开窗户放风。那次袁可可很后怕,跟柳孝成说了一声,也不管他同不同意,直接给厨房的推拉门安装了一把老式的挂锁,免得母亲一个人去厨房,酿出什么祸端。
洗完脸,柳孝成去敲母亲的屋门,叫着“妈”推开门,屋里哪有母亲的影子,被子在床上卷成一团,枕头掉在地上,没有母亲起床后坐在床边的身影。屋外的风早已停歇,屋里也安静得令人恐惧。这一刻,柳孝成的心脏像被谁瞬间攥紧,他两眼发黑,呼吸粗重,头发都竖起来了。他扶住门框,闭着眼睛平衡了一下身体,再睁开眼,毫无意外,依然没有母亲的身影。恐惧使他张开嘴却发不出声,迈腿却走不动。他慢慢转回身体,抬手拍打着墙壁,一下、两下,噼啪声软沓无力,却被清晰地传递了出去。袁可可听到了,从厨房歪过头,看到了这一幕,她不明白发生了什么,跑过来问怎么了?柳孝成哑着声音有气无力地说:“妈,妈又不见了。”
袁可可冲进屋子看了一眼,又跑到大门口,抓住门把手晃了几下,惊惧道:“门没打开过!”她扶住老公,将他搀到沙发边沿坐下,说:“你千万不要着急,吓到我了。妈肯定没走远,我这就去找。”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门时,她突然省悟过来,跑回柳孝成跟前,高声叫道,“对了,手机上连着定位仪呢,快看看,妈在什么地方。”
柳孝成如梦初醒,手忙脚乱地抓过手机,手抖得厉害,连打开手机的力气都没有。袁可可一把抓过来,打开手机点了定位仪图标,三秒钟后,屏幕上显示位置在屋内。难道,母亲又把定位仪取下落在家里了?
袁可可看着手机上闪烁的图标,坚定地说:“人肯定在家里,门锁得好好的,她出不去。”边说边去卫生间看了,又去了客房,再重新回到母亲的房间,弯腰敲床下面的柜子时,突然想起这个定位仪设置了呼叫功能,点开手机上的呼叫,听到屋内有轻微的震动声,她觅着声音,拉开墙角的衣柜,惊叫起来,“快点来,妈在这里!”
母亲蜷缩在衣柜的一角,几件挂着的衣服下摆被她搂抱在怀里,瞪着惊恐的双眼,看着袁可可失声尖叫起来。柳孝成闻声冲进来,将母亲拽出衣柜,抱进怀里,安抚了好一会儿,母亲的情绪才逐渐平静下来,她不惊叫了,指着窗户那边转过脸,不敢往那边看。柳孝成将母亲扶到床边坐下,走到窗户跟前往外看。大风停歇了,偶然的一阵轻微的风吹在身上有一丝凉意,风不狂,制造不出鬼哭狼嚎般的声音。柳孝成从窗户那里没看出异样,但身上明显的凉意却让他明白了母亲惊恐的原因,反身对母亲说:“妈,外面刮风吓着你了吧?不要怕,咱们不出去,那些风,进不到屋子里来。”
袁可可拧了条热毛巾给婆婆擦脸,婆婆往一旁躲闪,柳孝成接过毛巾,柔声道:“妈,来,咱们擦擦脸,就不冷了。”见母亲没再抗拒,擦过脸又给擦了手,对袁可可说:“妈那天走失后,在桥下待了一晚,桥上跑过的车辆声音太大,吓到她了。昨晚风大,这屋里听得清,她分不清是在哪儿,心里害怕,才躲进柜子里的。”
“还好有惊无险。”袁可可心有余悸,“幸亏及时换了门锁,不然妈要是开了门出去,外面的大风还不得把她吓傻……呃,还不得把她吓坏了。”她觉得“傻”字不妥,怕柳孝成多心,赶紧换个说法找补一下,似乎也不妥,母亲现在的样子,本来就是吓傻的样子。她有些尴尬,见柳孝成没接话茬,心里突然间很烦躁。自从柳孝成执意把母亲带来,她就一直处于这种怎么做,都踩不到他的点上,面对她时他有无限的焦虑,甚至她也可能成为他焦虑的一部分。她心里有怨气,却说不出来,柳孝成一心只想成全对母亲的孝道,完全意识不到,或者说刻意忽略了她的感受。袁可可也明白,老人余生不多,做子女的,在父母需要的时候,就像一首歌里唱的那样,“你养我小,我养你老;你陪我长大,我陪你变老。”她不反对他的堂前尽孝,但她有种被迫拉上战车,又毫无用处的被嫌弃感。
这阵子,袁可可基本上跟柳孝成不能正常沟通——聊母亲他烦,说自己又显矫情,安抚他,又说她话多,总之母亲来了之后,柳孝成与她就是桥归桥路归路,又桥不是桥、路也不是路的状态,厘不清。袁可可憋屈得慌,只能背地里与儿子聊天时自怨自艾几句——也抱怨不了别的。就算这样,在儿子眼里,也仍是她的不对,劝她多理解一些爸爸,奶奶得这种病挺可怜,如果爸爸这时不多照顾奶奶,以后肯定会后悔。但儿子也理解袁可可,从来没被爷爷奶奶关照过,这会儿突然要消耗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照顾奶奶,还落不下个好,谁能不委屈?儿子说,要不和我爸商量一下,干脆请个保姆照顾奶奶,不然拖住你们俩,耽误工作,搭上心情,又消耗感情,这样下去,时间久了谁也受不了,我怕你俩别到时给整出什么问题来。儿子的话说到了袁可可的心坎里,她早就想过请保姆,老人刚来不久就与柳孝成说起过,当时他犹疑不定,刚把母亲带过来就交由保姆看管,怕被两个哥哥说他并不是真心待母亲,只是仗着有几个臭钱在他们面前显摆罢了。过阵子再提起这事,意思是,等等再说,他来照顾母亲,尽一下这么多年未尽的孝道,反正他现在不坐机关,自己的绿化公司不用每天盯着也能运转,时间上比较宽裕。还有些话他虽没说出口,袁可可心里却明白:下半年经济环境变化很大,许多地方不让启动工程了,又是冬天来临,绿化的淡季,公司经营当然也受到了影响,很少有新的项目,目前仅靠以前的尾款支撑,手头并不宽裕。当然,请保姆的钱还是有的。袁可可能说什么?她白天上班,下班回来做个简单的晚饭,陪伴老人基本上是柳孝成一个人,他不愿放手,就随他吧。
自从吃了“利培酮片”,母亲的行动越来越迟缓,饭量也逐渐减少,突然降到一天不吃一口东西,也不爱喝水。柳孝成不敢大意,带母亲去医院,好不容易挂上精神科姓幺的那个专家,终于排到号,进诊室还没说完情况,就被她轰了出来:“你们连科室都分不清,你看的什么病!”一个年轻助理跟出来,给柳孝成解释,这是看精神病的地方,胃口不好,得去消化科。
再挂消化科,只有下午的号了。柳孝成看时间快中午了,不如带母亲去外面走走,顺便吃顿午饭。医院附近的饭馆不敢吃,他把车开出来,拉着母亲去小吃一条街。来得有些早,小吃街上几乎没人,他们被拉客的店家搞得不胜其烦,柳孝成一直征求母亲的意见,看她想吃些啥。母亲被店家招揽生意的大嗓门吓得不敢说话,身子不由自主地往后缩,柳孝成担心母亲犯病,扯住她的胳膊,钻进跟前的一家店里。坐下后才发现,这是一家川味小吃店,没有理想中的面食,他想起身去换一家,见母亲已坐稳当,心想算了,换个口味也好,便对母亲说:“妈,你想吃点啥,我念给你听。”他把菜谱上的小吃念了一遍,也没引起母亲的兴趣。这个时候的母亲肯定拿不准主意,柳孝成自作主张,点了宫保鸡丁、水煮肉片和麻婆豆腐,外加两碗米饭。菜上来后,母亲盯着米饭迟迟不动筷子,柳孝成帮她把菜搛到碗里,端起来塞进她手,逼着她吃。母亲端着碗,在儿子的催促中,并没有往嘴里扒饭,而是起身给儿子的碗里拨了大半碗米饭,这才慢慢吃了起来。
母亲是担心儿子不够吃。无论她现在什么样,但对她心中“若女”的感情根深蒂固。柳孝成的泪水喷涌而出。他背过身擦了一把泪,给母亲又搛了些菜。母亲看了看儿子碗里的白米饭,把自己碗里的肉挑出来递到儿子碗边,柳孝成不接,母亲不收回筷子。柳孝成接住母亲的肉片,边吃边抽动鼻子。
这顿饭,母亲吃完了半碗米饭,是最近吃得最多的一次。临走时,母亲坚持要带走剩菜,柳孝成没反对,即使母亲剩下的菜只装了半个打包盒。母亲饿过肚子,节俭了一辈子,病得都糊涂了,依然不肯浪费,他愿意配合母亲。
下午的检查,医生建议做个胃部造影,不用做胃镜,免得老人难受。鉴于老人中午吃过饭了,如果不想第二天再来,最少得等四个小时,要快下班时才能做检查。柳孝成陪着母亲在车里坐了三个多小时,终于等到预约的时间,走进检查室,他穿上铁皮防护衣,带着母亲进了造影室。检查之前喝了造影剂,母亲反胃,吐了柳孝成一身,他看到母亲歉疚的眼神,安慰她没事,又要了一包造影剂喝下,成功做了检查。
结果出来,母亲的胃部没有大碍,只是消化不良,开了些帮助消化的药物。
从医院回来的第二天,母亲的胃口似乎好了一些,把昨天带回来的剩菜加热后全吃光了。柳孝成从中有所顿悟,母亲最近不爱吃饭,看来是自己家里做的饭菜不合母亲的胃口。他忽略了这点,想着以后多带母亲去外面饭馆换下口味。天气越来越冷,动不动刮大风,柳孝成担心母亲在外面受大风的刺激,接受了袁可可的建议,点外卖在家里吃,专挑母亲爱吃的,又有消化药物起了作用,几天下来,母亲吃饭渐渐恢复了正常。
这天晚上,袁可可下班回来一进门,闻到屋子里有股怪味,她衣服都没换,捂着鼻子去卫生间查看一番,没找到异味的来源,便打开客厅窗户透气。柳孝成听到动静,从厨房冲出来关上窗户,半是责怪半是提醒道:“没见外面刮风呀,开了窗子,吓着妈,又得闹腾。”
袁可可停下脱了一半的衣服,耷拉下脸说:“你闻不到屋里一股子臭味呀?”将脱下的衣服甩到挂钩上,以示不满。
柳孝成说:“这有什么奇怪,我下午也闻到了,不知从哪儿来的,说不定是外面渗透进来的,没什么大不了。你快洗手,饭已经好了。”一边说着,一边从厨房往餐桌端饭菜。待他把饭菜摆好,解下围裙,叫来母亲坐下,袁可可从卫生间洗完手出来,闻到那种异味更大,她本来在餐桌前要坐下,转身进了卧室,拿来一瓶香水,正要喷,被柳孝成制止住。
袁可可捂住鼻子,皱着眉说:“味儿越来越重,我受不了啦。难道餐厅里有什么东西坏了?”话音刚落,看着坐在餐桌跟前的母亲,忽然想到什么,像被黄蜂蜇了一下,下意识地往后退一步,吭哧道:“会不会是妈——那个了?”
“哪个了?”柳孝成不满地问,“吞吞吐吐什么呀!”
袁可可摇了摇头,没控制住干呕了一声,冲进卫生间,关上门,又猛然打开,吼叫道:“柳孝成,妈可能拉在裤子里了,你快看一下。”
我怎么看?柳孝成一时傻了眼。一下午他都湮没在这臭味之中,却没往母亲这里想,因为母亲只是记忆出了问题,情绪不稳定,生活一直能够自理的。刚开始屋子有异味,他认为是卫生间反味,或其他什么情况,母亲一直在看电视——能不能看懂他不知道,但电视有声有音,有母亲喜欢跟她又无关的热闹,加上药物的控制,她能安静下来,他则在电脑上处理公司的一些业务,没顾得上细致地查找味道的来源。做晚饭前,他匆忙去卫生间看了下,没发现异常,因为一下午的适应,不如袁可可刚从外面进来对臭味敏感。现在经袁可可这么一说,他才反应过来,味道确实是从母亲身上散发出来的。可如果是母亲大便失禁,他一个男人,怎么方便检查母亲?
敲了几下卫生间的门,柳孝成推开门,对袁可可讨好地说:“你看,怎么也得请你给妈看一下,我一个男人……”
“男人怎么了?”袁可可又干呕了几声,抹了一把干呕涌出来的眼泪,怒道,“那可是你亲妈!你照料自己的亲妈心里就得有这个准备。告诉你,别的事我可以干,这个,你别想打我的主意,我硌硬——呃,我马上让出卫生间。”
“你,你怎么能这样?不像话!”
袁可可冲出卫生间,边擦嘴角边瞪着柳孝成:“我哪点不像话了?噢,没给你妈清理大便,你就这么说我?你还是亲儿子呢,像话就别拿男的不方便做借口,在自己妈跟前,没有男女之别。你既然大包大揽地把老娘弄过来,就该想到会有一天面临这种状况。尽孝是你的心愿,也是你的义务,我不拦你,能做的我努力配合你去做。但今天这个情况,我没办法跟你共情,你自己解决,我没这个义务伺候你老娘!”
柳孝成没想到袁可可会说出这种话来,心里气急,是他的母亲没错,可她是他的媳妇,照料老人不是天经地义?这么想,又觉得哪里不对,因为袁可可的话似乎也有道理。他心里纠结,一时半会儿不知怎么应对,愣神的工夫,袁可可已穿上外套,打开门径自走了。一直处于茫然状态的母亲,见儿媳妇气呼呼地走了,跳起身跑到门口,拉开门要跟着出去,柳孝成回过神来,冲过去将母亲拉住,看见袁可可站在那里等电梯,跟前的母亲想挣脱他的手,心里的气往头上涌,他咬牙说了句“要滚滚远点,别再回来了”,使劲关上了门。他下手的力气也蓦然增大,将母亲几乎扯进卫生间,硬着头皮给她脱下长裤、短裤。袁可可说得没错,母亲拉在了裤子里。柳孝成强忍着恶心,端来一盆热水,让母亲自己洗一下,他找来干净裤子,压着嗓子连比带画劝说了半天,才让母亲洗完换上。
这个时候,他突然想到母亲一直想要个女儿,是不是料到会有这么一天,母亲执意叫他这个小儿子“若女”,是不是冥冥中注定了他要如女儿一般?
算了,眼下想这些没用。柳孝成戴上胶皮手套,把母亲弄脏的内裤,连着长裤一块儿洗了,又拿被子将母亲围裹在沙发上,所有窗户都打开换了一会儿空气,这才拿掉被子,把母亲拉到餐桌前,劝她吃饭。这么一折腾,母亲不肯动筷子了,柳孝成把菜热了一下,再劝,她依然不吃一口。柳孝成也吃不下去,心里乱成一团,想着刚才跟袁可可发狠说的话,也不知道自己怎么说出口的。
娘俩干坐了一阵,他倒杯热水,逼着母亲吃下一颗助眠的“思诺思”,带她去刷了牙,让她先睡。
时间太早,母亲根本睡不着。柳孝成刚在客厅坐下,母亲起来站在卧室门口,没说话,望着儿子发呆。无奈,柳孝成叫母亲过来坐下。母亲突然指着门口说,你们吵架了,那个人走了。母亲记不住袁可可的名字,偶尔她会说那是若女的媳妇,更多的时候,称“那个人”,或“不知道谁”。柳孝成安慰母亲,“那个人”出去买东西了,刚才的一切与她无关。母亲不说话,过了会儿又突然说起以前的往事,大多是柳孝成知道的那些苦难,或者亲戚邻居之间的纠纷,而且与这些纠纷有关的人都去世多年。柳孝成几次试图打断母亲,想换个别的话题,但在母亲这里切换不了,她依然沉浸在那些往事里,像是她低垂的眼眸下都是那些故人旧事,她喋喋不休,越说越气愤,头仰起来,开始谩骂那些过世的人。柳孝成像面对一汪流水,怎么也断不了水流,越听心里越烦,把母亲强行搀进卧室,让她上床睡觉。母亲不愿躺下,几次要起身,手劲很大,眼神也不对劲,柳孝成不敢动蛮力,关掉所有的灯,在黑暗中坐在母亲身边,希望她能尽快入睡。不一会儿,安眠药起了作用,母亲的说话声渐渐含糊,变成呢喃,终于消停。
屋子里黑得不太彻底,外面路灯的光亮从窗户照射进来,沙发和茶几,还有餐桌上的饭菜在朦胧的灯光里不甚清晰,但每一样物件的轮廓都能看清,像一帧帧剪影,又比剪影多了一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清冷。柳孝成没有再开灯,借着路灯含混不清的光影,将饭菜收拾起来,一些放进冰箱,一些送到厨房倒掉。清洗完毕,在黑暗中他靠在沙发上,回想今晚突然发生的这一幕,心里乱极了,也有了一丝悔意,拿过手机给袁可可发了条信息,问她在哪儿?刚才他是气急了。他觉得这算是道了歉,袁可可也有了台阶。过了好久,没见袁可可回复,他又打电话,她也不接,后来居然关了机。柳孝成躲进卫生间,接连抽了三支烟。他戒烟已有些年头,即使那年挨处分降职到区文化馆,再到下决心辞职自谋职业,那么大的变故,他也没有开戒。这是怎么了?看来与老婆吵架比辞职还要糟心。柳孝成的想法是,这是生他养他的亲娘,现在患病遇到难处,他不方便替老娘换裤子,她怎么连这点事都不愿意做,还甩手躲开呢?大多数人做不到雪中送炭,但也不能雪上加霜不是?
心里憋闷,无处诉说,柳孝成打通儿子的电话,刚开个头,被儿子找借口打断:“爸,你讲的这些算什么呀,我正在埋头苦干,争取读研统考呢,时间比金子还贵重。你与我妈之间的那点恩怨,算什么呀!再说了,我偏向谁,都不会有好果子吃。”挂断电话之前,不忘礼貌地敷衍一句“祝奶奶早日康复”。
儿子的这句祝福,在母亲身上得不到验证了。第二天早晨,柳孝成又闻到了异味,他心下一沉,母亲的失禁看来要成为常态了。有了昨晚的经验,他如法炮制帮母亲换下脏裤子,收拾利索后,赶紧在网上搜尿不湿,竟然有老人专用的,马上给就近的超市下单,选择了送货上门。有了尿不湿,以后给母亲清理方便多了。
柳孝成把问题想简单了,尿不湿把母亲的大小便失禁的麻烦降低了,但更麻烦的是母亲的病情变得更复杂了,从早上起床,一直到晚上睡觉,她似乎换成另外一个人,不像她自己了,话匣子从起床后打开,嘴上比相声演员还利落,叨叨起来没完没了,中间基本不停歇。母亲除了说亡故的老人、陈年往事,又增加了新内容:督促儿子去迎接那些亡灵。听得柳孝成头皮发紧,劝母亲不要再说了,母亲不但不听,还走到窗口指着楼下说,你看他们都来了,一个个地保持着死亡前的音容,要来与她做最后的告别。她担心他们来了,找不到门,进来了人太多没处坐,更重要的是招待他们吃喝,她在厨房翻找米面、油盐,急得满头大汗,扯住儿子赶紧去买米买面,别忘记买香烟,他们抽烟可厉害了,吱溜一声,一根香烟变成了一条烟灰。刚开始,柳孝成给母亲解释,她说的那些人死了好多年,不可能来了。母亲不信他的话,指着楼下走过的人,硬给安上亡灵的名字,还说那个谁已经进门,坐在沙发上抽烟呢。吓得柳孝成晚上一个人不敢坐沙发,给妻子打电话想诉说这种恐怖气氛,袁可可不接电话,他发微信,她也不回,他心里恼火,责怪袁可可过分了,不让你帮老娘清理污物,总该回家做个伴吧,晚上实在瘆得慌。
这次,袁可可回复了:做什么伴?别忘了,我与你离婚已有三年,没这个义务了!
后面那个感叹号似一把铁锤,把柳孝成敲醒,他傻眼了:袁可可这样说,没有错,他们确实办了离婚。也就是说,无论袁可可什么态度,都是正常的,而他对她的要求是强人所难。顿时,他心情似跌入无底深渊,一直在下坠的飘浮中,没有着落之处。在母亲毫无间隙的絮叨之中,他悲观到极点,甚至在手机上搜寻精神病院的电话号码,拨通后,心里的落差导致他语无伦次,压根说不明白到底要干什么,折腾得对方以为他是病人,叫嚷着让他家人接电话。柳孝成情绪几近崩溃,他差点把手机塞到母亲手里,让她给精神病院解释是怎么回事。
这样下去怎么行?有天晚上,大侄子柳立萌打电话询问奶奶的情况,柳孝成瞬间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他不想告诉侄子母亲的实际情况,又不想放过控诉的机会。思索了一下,他把袁可可说成前妻。离婚的事他一直没告诉家里的任何人,为了房子假离婚,他不想这事尽人皆知,又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光彩事儿。
侄子在电话那头沉默了,不知怎么接话茬。柳孝成宣泄完之后内心一片空白,他从侄子的沉默中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此前维持的形象已然崩塌,他只能找补:“这事已经过去很久了,你不用找安慰我的话。幸亏我离开了单位,自由自在,不然怎么陪你奶奶!”
“三叔。”柳立萌叫了一声,认真地说,“奶奶的状况非常艰难,我听朋友讲过这种病。你不要一个人硬撑,找个保姆吧,我出一半钱。”
柳孝成提高了声调:“柳立萌,你说的这叫什么话?奶奶是需要照顾,我要请保姆,可这钱怎么能让你出一半?真是的!”
柳立萌说:“三叔,你不要上火。奶奶不止生了你一个儿子,每个儿子都有应尽的义务。情况明摆着,我爸、我二叔是怎样的人,咱们心里都清楚。他们不拿钱,我承担一半,良心上也过得去。”
“良心”两个字用在这里真好。柳孝成心里热了一下,眼眶湿润了:“萌萌啊,你有这份心就够了,不管怎么说,三叔养得起自己的老娘!”
在家政公司网站上填了有关事项,立马接到他们的电话,又询问了一些具体要求,像年龄、身高、籍贯,乃至工作经验,很快便推荐了一个保姆,按规定去家政公司面试。柳孝成第一眼看到这个黄婷婷,觉得有眼缘。黄婷婷三十九岁,眉目坦然,性格也不错,不胆怯,也不很世故,符合柳孝成心里既定的标准。照顾母亲这样的病人,不光需要耐心,还得有一定勇气,不然母亲犯起病来招架不住。办好相关手续,柳孝成把黄婷婷带回家,安置在北边客房里。
家里突然多了个人,母亲好奇心作怪,终于暂停了她那套喋喋不休,跟在黄婷婷后面每个屋子转悠。柳孝成对黄婷婷说了句“我母亲喜欢你”,借机将母亲的情况又说了一遍,强调了大小便失禁这一项。黄婷婷淡然地说:“这些情况我都清楚,放心吧,保证让老人清清爽爽。”她问了一些饮食方面的喜好,扎上围裙在厨房忙活了起来。
母亲围在黄婷婷身边,不是动这个就是拿那个,黄婷婷怕她拿刀伤着自己,劝她去客厅看电视,母亲哪听得进去,不让她干的事她偏要干,并且又启动了她的话语开关。只是,她讲的那些亡灵,黄婷婷一概不知,吓不到人家。可能得不到呼应,母亲的情绪没处发泄,她拒绝吃黄婷婷做的饭菜。
说句实话,黄婷婷做的饭比柳孝成好得多,营养搭配也均衡,适合母亲的口味,可母亲一口都不吃。柳孝成劝说了没用,尴尬地笑笑,说母亲可能认生,一顿不吃也饿不坏。黄婷婷说:“柳大哥,要不你搛些菜去卧室里吃,我来劝阿姨吃饭。”
柳孝成进到卧室,听到黄婷婷对母亲说,你刚才说的那些人在门外候着呢,他们是来抢饭的,一会儿他们冲进来,他们人多,这些饭根本不够吃,要把厨房的东西全部吃光。你要不吃,就让他们抢走吧。说着,假装要去开门,母亲倒把黄婷婷的这番话听进去了,迅速端起碗,大口吃了起来。
黄婷婷当保姆七年,她的招数能唬住母亲,而且把母亲料理得无可挑剔,柳孝成终于把自己解脱了出来。临近年底,绿化公司除了追尾款,没什么新业务,他去公司转了一圈,强调了追款事宜,又去新栽种的树木那边看了下防冻情况,没其他事需要处理,他在家里待不住,只要他回来,母亲就围在他身边,永动机似的叨叨个没完没了。趁天气好,他带着母亲出去过几次,先去的超市,这么久不来超市,母亲已忘记了买菜这档事,却对入口处的儿童游乐园很感兴趣。学校、幼儿园放寒假了,室外太冷,家长带孩子来这里玩耍的比较多。母亲看着这些喊叫的孩子,拉都拉不走,非说柳立萌在里面,她要等孙子出来。柳孝成给她解释,柳立萌早已当了爸爸,他的女儿都已经不玩这种把戏了。母亲坚持自己的想法,记忆停留在了柳立萌三四岁的时候。
柳孝成当即打通柳立萌的电话,把手机交给母亲,让她听孙子的声音。孙子三十多岁的人了,奶奶竟然能分辨出他的声音,她唤着孙子的小名,叫他不要玩了,赶紧出来,该回家吃饭了。听得柳立萌心酸不已,哽咽着对柳孝成说:“三叔,过年时把奶奶送回来吧,我想她了。”
距过年还有些时日,柳孝成无法确定能不能回老家,他对侄子说:“这次找对了保姆,她有照顾这类病人的经验。前阵子,你奶奶性情大变,像换了个人,不像是她了。我担心回老家控制不住她。”
柳立萌说:“我刚听奶奶说话,说她痴呆吧,她能记住我,只是颠三倒四,病情比临离开老家时严重了一些,不至于管不住吧,咱一大家子人呢。”
柳孝成只好说,到跟前再说吧。自从父亲过世,母亲又成这样,大哥、二哥打着各自的算盘,实际上,生他养他的那个家,已经分崩离析了。
年关将近,连自己都记不清是谁的母亲,不知触动了哪根神经,竟然盘算着要过年了,嚷嚷着准备过年的东西。该买肉、粉条、白菜、萝卜,还有做水酒的糯米。一大早,母亲把柳孝成堵在卧室,一遍又一遍地叮嘱,买肉时一定要分清猪后臀与脖颈槽,肉质相差太大了,却是相同的价格。说到这里,她把声音压低,悄悄告诉儿子:“你不赶紧去买,你爸会抢在前面买回来,他性子急、眼睛拙,每年买回来的都是脖颈槽子肉,切起来费劲不说,剁饺子馅也费刀。”
柳孝成一骨碌从床上蹦起来,刚说了句“我爸已经去世”,猛然刹住,答应母亲早饭后就去买肉。过去,父亲和母亲把过年看得很重,过了腊八就开始张罗着过年,尤其是父亲,确实像母亲说的,生怕谁抢了先,偷偷去集市买肉,大多时候买回来的是脖颈槽子肉,母亲切不动,想等嫂子回来了切割炖煮,父亲等不及,又从来不自己动手,老两口为此每年要吵闹几天。
看来,过年买肉对母亲的刺激太大,都到这份上了,她还记得这么清楚,柳孝成不能不当回事。早饭后,他去超市买了五斤后臀尖,拿回家专门给母亲看了,这才安心地去了趟公司,安排这几天给目标单位领导送年礼的事情。每到年节,必须打点那些有绿化项目的单位领导,不然拿不到工程。今年情况有些特殊,到处买不到茅台酒,花多高的价钱也进不到货。财务建议降格算了,抓紧订十几箱五粮液,不然到跟前没货了得抓瞎。柳孝成犹豫不决,这要是降下来,开春后恐怕拿不到实质性工程,扔给你修修补补的边角料挣不到钱。他咬紧牙坚持不降标准,四处打探找茅台酒的货源。一圈下来,收效甚微,只搞到几瓶酒,他需要的是十几箱。
这天晚上回到家里,感觉气氛不对,母亲在客厅里抱怨,肉买得太少,不够塞牙缝的,那么多亲戚来了,她拿什么伺候?黄婷婷沉默不语,看来她受了一天的埋怨,已无话可说。柳孝成回来,她尽保姆的职责,端来热在锅里的饭菜,招呼他用餐。柳孝成刚坐下,母亲走过来,给他罗列要来的亲戚,还是那些她挂在嘴边已亡故的人名,柳孝成有点不耐烦,几次打断她,问她吃了多少饭。母亲恼火了:“我有脸吃吗?亲戚来了坐一屋子,肉不够吃,饭也不做,若女,你说你要这个媳妇能干啥?”
柳孝成起身,倒些温水给母亲服下安眠药,招呼黄婷婷给母亲洗漱。临了,他给黄婷婷说了句“让你受累了”。黄婷婷微笑了一下,算作回应,没像以前那样说句客气话,看来母亲把她折腾得也没脾气了。
这天,柳孝成正在外面与人谈买酒的事,突然接到黄婷婷的电话,他有点不高兴,以为她会抱怨,接通电话后,冷硬地问道:“啥事?”
“柳大哥,你能回来一下吗?”黄婷婷在电话里带着哭腔说,“阿姨趁我不注意,拿着菜刀乱砍——”
“她伤到自己了?”柳孝成的心一下提到了嗓子眼。
黄婷婷抽泣道:“阿姨没事,只是她砍伤了我的胳膊,血止不住,我才打电话给你。我不敢把她一个人扔在家里,自己去医院。”
“我马上回来!”
心急火燎地赶回家,见黄婷婷的左胳膊上缠的布条往外渗血,母亲在屋子里走来走去,嘴里念叨个不停,柳孝成顾不得理她,唤黄婷婷穿上外衣,他带她去医院包扎。黄婷婷擦着手上的血,问:“阿姨怎么办?”
“把她一个人锁在家里!”柳孝成火了,“成啥样子了,竟然动刀子。婷婷,让你受罪了,很疼吧?咱们赶紧上医院。”
黄婷婷坚持带着老人,怕她一人待在家里再出意外。柳孝成其实也怕,只是他不能看着黄婷婷被母亲伤了却不管不顾。可带着母亲,去了医院她情绪失控,他哪里分得开精力照顾两个人。柳孝成很是为难,无助地望着母亲。母亲还在急速地说着话,丝毫不顾及他们两个。事情紧急,柳孝成拨打袁可可的电话,她依然不接。没办法,他只好打儿子的电话,让他给他妈说一声,帮忙照顾一下奶奶。儿子研究生统考完后,说要彻底放松,这个假期不回来了,与同学去哈尔滨滑雪。电话接通的那一刻,能听到那边的热闹,催促快点说,他正忙着呢。柳孝成刚说了一半,儿子嘲讽道:“老爸,奶奶的基因太强大了,给你遗传得这么快啊,你用脑子想一想吧,你要尽孝心你尽呀,为什么非得扯上我妈呢,还要我跟着你一起?奶奶又不是生了你一个儿子,以前你给钱给物也就罢了,现在奶奶这样了还靠你一个儿子来管,是不是说不过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若女!”
儿子的话让柳孝成差点摔了手机,尤其是最后这声“若女”让他恼羞成怒。不用想其他打算了,他迅速帮母亲穿上羽绒服,带着她和黄婷婷一起去医院。挂了急诊,医生给黄婷婷胳膊上缝了四针,上了止血药才包扎起来。
回到家里,柳孝成拿出两千块钱给黄婷婷作为补偿,她不要,推来推去,最后收了一千块。柳孝成心里过意不去,准备给她付工资时再加上一千元。人家无辜受伤,而且没有怨言,不能亏待了她。
这几天,柳孝成想着不能出去了,在家看住母亲,防止她再干出格的事儿。没想到有天上午,黄婷婷突然说,她父亲不小心滑倒了,股骨头粉碎性骨折,她得赶回去,不然家里没法过这个年。
柳孝成一时愣怔住了,他望着黄婷婷,她没有躲闪,眼神里不像是撒谎。假如,她找的是借口,他也不能戳穿。人家只是来做保姆,又不是你的家人,没必要担这么大风险。柳孝成点点头说:“老人受伤了,那得赶紧回去,我这就给你结工资。”
黄婷婷说:“我干了不到一个月,而且没有早点打招呼,是我违规,你不用付我工资的。”
“说的什么话?”柳孝成打开手机,给黄婷婷转了一个月的工资,外加了一千块钱,让她收下,“家里没这么多现金,转账号里你出门使用也方便。”催促黄婷婷接收。突然想起她的伤还得换药,又说,“你的胳膊过两天得换药,虽然没伤着骨头,但皮外伤容易发炎,回去了一定记得去附近医院换药。”
黄婷婷泪流满面,柳孝成心里更不是滋味,他没敢说出那句“等家里安顿好再来”的话。他知道,出这种意外,她怎么还会来!不然,她也不会难受。说白了,黄婷婷绝对是好保姆,只是他们没有缘分。
送走黄婷婷,柳孝成在母亲的喋喋不休中,枯坐了一中午,竟然忘记给母亲做午饭。当然母亲也不知道饿。他自己更不饿。目前想得最多的是接下来母亲怎么办?他从网上搜到一家养老院,打电话过去还没把母亲的情况说完,就被对方礼貌地打断,告诉他,这是政府性质的养老院,仅限当地老人入住。不过,就是户籍在册,眼下也入住不了,没有房间。连一张拼凑的床位都挤不出来。再从网上搜,找到一家私人性质的养老院,柳孝成打电话咨询,人家耐心听完他的讲述后,当即回绝:他们不收有精神障碍的病人。柳孝成还在争取,收费上他可以出到最高。对方说,不是收多少钱的事儿,以前有过教训,收了一个精神病人,不是天天拿头撞墙说有人要杀他,就是举着双筷子去追杀别人,把养老院闹得鸡犬不宁。
接下来怎么办?柳孝成不想再看其他养老院。他把大侄子的电话号码调出来几次,却没摁下拨打键。大哥、二哥的手机号他都懒得翻,他就没想着给他们打电话。
思前想后,他给大侄子柳立萌发了条微信:看来,今年必须带奶奶回家过年了。
至于回老家后怎么办,他自己也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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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 图 芊 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