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草奋兴
群生消息
别的江河,就是某某江、某某河,黄河却称之为天下黄河。它诞生在巴颜喀拉山下,少年游荡于青藏寒地,而当知道了遥远的东南有大海,便掉头大行,经过了黄土高原,这就是晋陕大峡谷。
大峡谷从府谷县的河口镇起,到河津的龙门,其实还可以延长,到秦岭的潼关吧,全长一千多公里,岸深一百米或二百米。
世上的路首先是水走出来的,黄河深刻出了大峡谷,大峡谷又将它束缚其中。越是束缚越使最柔软的水坚硬如铁。它奋斗、呐喊、暴躁,充满戾气,生长和完成着自己的青春,囫囵的黄土高原也从此一分为二,一半给了陕西,一半给了山西。
两岸隔绝,竟然是东边岸高耸了,西边岸低落,西边岸高耸了,东边岸低落。川潦泻散,河声充满,只有黑鹳和白琵鹭凭空往来。站在山西永和县的岸上看到了乾坤湾,站在陕西清涧县的岸上看到了太极湾,那是黄河九十九道湾中最神奇的两湾,西窄东宽,东窄西宽,入湾出湾都是几百米,状若左右葫芦。到壶口去呀,壶口是黄河突然下跌,如一脚踏空了,溅起千堆雪。石门下去的大梯子崖,那是河东岸的一个缺口,斧劈刀削般危险。有瀑布,被风吹起,飘然如烟。而栈道其上,若游人经过,从河道看去,真的在“飞檐走壁”。如果再往陕西的佳县,再往山西的麒麟滩,千米长的水蚀浮雕镶嵌于绝壁,两岸山峦起伏,乱石堆砌,散者如塔,聚如城堡,每块石头上又布满虫纹,像汉字蒙文又不是汉字蒙文,疑为天书。面对着大峡谷无数的景点胜地,能想象黄河寻找出路是多么的艰辛:日瘦月小,星寒云低,它在横冲直撞,冲撞出的沟壑峡崖在不断地坍塌,无数的堰塞湖,壅堵滞流,只能千回百折,有大孤独啊,是真的沉痛。有哲人讲,当你遇到风暴的时候,你不要给神说风暴有多大,而是给风暴说你的神有多大。黄河那时的形状正该如此。
大峡谷上下差不多有六十五条小河汇入,流域覆盖了整个黄土高原。而祖籍在这里的或外籍来到这里的人,意识到身上的每一条血管也是黄河的支流,他们便都有了黄河的秉性,大气、豪迈,向往远方,从此英雄风气流转。轩辕在西岸有陵,尧帝在东岸建庙,汉刘彻来后土祠祭祀,李自成登白云山发愿。吴堡用石头垒起了一座城,佳县把城修在三面悬空的山巅。更有毛泽东于高家坬上高吟《沁园春·雪》,石破天惊,鱼龙出听。
黄河远行,也把黄土带去,送给了河南,送给了山东,送给了一个华北平原,却使黄土高原支离破碎。多少风流人物,能出走的都有一番大世界的作为,留下来的是坚守而顽强。千百年里,黄河奔流不息,大峡谷两岸人畜焦渴,壑梁台峁上树木庄稼干枯。人们要么到十几里外的那一点泉眼里去挑水,要么在门前屋后挖暗窖收储天雨。相传过去的吴堡城,那么大的城里只有一口苦水井,每日由知县亲自掌握,分配给每人一瓢。但这并不妨碍他们的浪漫,城西门上的匾额写着“明溪”,城东门上的匾额写着“闻涛”。干旱使居家只能在土崖下凿窑,凿窑便创造着艺术。由“一炷香”到“明三暗二”“厢六倒四”,西湾的民居在斜坡上层层叠叠,三十多个院落连为一体。李家山村选择了一条梁的两边沟,窑洞从沟底直达梁头,竟能多到九层。土地上是不能种植水稻和小麦了,而糜子、高粱、谷子、荞麦、豆类和土豆,把地里所有营养所有颜色都聚集起来,做出谷面窝头,豆面抿节,红面旗子,小米捞饭。尤其是枣,到处都是枣林啊,姆枣、冠枣、狗头枣、牛心枣,秋天里满山红遍。人们认为天上有多少星辰,地上就有多少红枣,而这里的枣是世上最好的枣,因为它们能听到黄河涛声。再就是开山和钻水了,开山就是挖炭,钻水就是撑船筏。在许多地方,剥开地皮就是炭,有许多地方的炭,用火纸便能点燃。古老的习俗还在沿承着,在除夕夜里,有人家在中堂的案上供奉了土豆和红枣,有人家把一块大炭用红纸裹了就放在门槛两旁,称它们是“黑汉”,还贴上“瓜子人人”。“瓜子人人”后就衍变成了剪纸,鱼虫花鸟、山水人物,遍贴在门上窗上、米面罐上和树上。钻水呢,从河口镇到碛口镇从来都行船筏。船是木船,木船上有艄公扳舵。筏子有油筏木筏皮筏,皮筏是用羊皮做成的囫囵圪筒。除了船筏,两岸还没有通车的年代里,忙碌的都是骆驼骡马和毛驴。碛口镇人讲,凡是门上挂着谷秆绑成的干草把,就代表着是高脚牲口的草料店,全镇就有几十家。船筏卸下的货,骆驼运长途,骡马跑短途,毛驴驮炭,每天下午毛驴排着一字长蛇阵,像一股黑水注入镇来。赶脚人都能唱,有苦了有乐了心里有人了,随口编词,任意起调,这就形成了民歌。张家墕村的张天恩最有名,唱出了《赶牲灵》。那是一个早晨或是晚上,黄河终于走完了黄土高原,冲开了最后一个关隘,那是惊天动地的轰鸣,自此有了“岳色河声”一词。应该想,当黄河回头一看,叠峦重嶂的关隘竟然薄如门扉,伟大的胜利在最后成功时是这般容易。后人不明就里,也不可思议,认为那是大禹所致,叫其是禹门,而黄河冲出来已经是龙的形象了,所以更叫作龙门。
从龙门再往南二百里,汇入了汾水、渭水。黄河河面开阔,汪洋一片。时而厚云积岸,大水走泥,时而五彩祥光闪耀,“荣光幂河”。但黄河既然是天下黄河,大峡谷经过仅只是它的一段行程,大海还在召唤,它抖擞着力量,那时不时出现的“揭河底”,几百米数千米的河底被卷起,整个河在滚翻,是在嘿动,在聚劲,在誓师。而正是在这二百里,黄河成熟了,它的成熟也成熟了中华民族的文明。西岸的大荔、合阳、韩城,东岸的运城、临汾,产生了那么多的圣君明相,文臣武将,才子佳人。单就文学,司马迁、司马光、王维、柳宗元,这就够了,应是中国最最聚文气的地区了。
黄河继续南行,秦岭却拦住了它,迎头站着的就是华山潼关。潼关为雄关,历来的战争莫不发生于此,那狰狞的崖头,阴寒的壑底,以及怪石、弯树和细路,充满肃杀。中国历史上有过渔樵问答,那只是探询生命难题。而秦岭是否和黄河在此有过对话呢?如果有,那一定是关于天下格局的大事。于是,黄河再没有南下与长江相会,黄河就是黄河,让长江去引南方吧,它就在北方,而转头往东去了。
这该是再一次伟大的转折,东岸就有了鹳雀楼,历史让王之涣登上楼头,看到了那最壮丽的场面:“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
仓颉生于白水,葬于白水,史官村有其庙。
庙始建于汉朝,历代葺新,现占地十七亩,有照壁、山门、前殿、报厅、中殿、寝殿、墓冢、钟鼓楼。黄土高坡天低日近,这里一直有神奇:夏天烈炎,一进庙院便凉气飕飕,而冬天土圪垃都冻成糟糕了,庙院里却暖和如煦。春秋二季,上方总有一堆云停驻不动,每至黄昏,从半空落下,一片一片在台阶上、篱笆上,瞧着似棉,拾之则无。
地是泥地,地面上的青苔斑驳,好像诸多文字,辨别着自不认识。草木葳蕤,影子全映在各殿墙上,看着又似文字,还是不认识。钟鼓楼没有重大庆典,楼门是不开的,但总觉得钟鼓自鸣,在一种幽幽的细音里,人行走着,恍惚人也成了文字。
庙院里没护法神,却有四十八棵古柏,各是一段天姿。庙前一棵通身赤碣,紧贴山门檐角,直插半空,枝叶上柏籽累累,每有拜谒者进门,柏籽就落下几颗,如雨点迸溅。曾有小偷爬上去欲入内行窃,忽然晃动,风声呜呜,知道鬼是在哭,吓得跌落下来,伤筋动骨,从此再无人敢攀援。庙后有一柏,高大粗壮,枝股张扬,纹有鳞片,如同披了铠甲。据说当年修院墙时,多次将此柏圈在墙内,而白天墙圈好,晚上墙又倒塌,后将此柏圈在墙外了,墙再没倒过。
寝殿前檐横檩为一根原木,直径五十五公分,两头粗细均匀,这竟然是一棵蒿草长大的木头,这里用的只是中节。寝殿考证元代建筑,而蒿草能成大木,又做檩七百年不坏,人皆无法想象。
山门两侧各有一戏楼,庙会时唱对台戏。戏要演三天三夜不落幕,两台主角会把喉咙唱烂。一般戏班不敢来。
仓颉所造的二十八字:戊己甲乙,居首共友,所止列世,式气光名,左互爻家,受赤水尊,戈茅斧芾。庙里有刻碑,并被纸拓。历来的拜谒者和游客多重金索求一幅,流传着拿回家或揣在怀里,敬畏了,遇水避水,遇火避火,祛邪镇魅,强识增智,甚至说死时若化浆喝下,肉身都不腐坏。
这几十年,各处的财神宫兴建,仓颉庙有些冷清,庙院管理人员将刻碑一字一拓,作为了纪念品赠送。
但每年中考、高考前,仓颉庙就热闹起来,那么多的人领了孩子来给仓颉上香磕头。仓颉在上,是泥塑的坐像,泥多像大,长脸四目,俯察着孩子们。孩子们跪在那里仰观着仓颉,差不多都戴了近视镜,也是四目。
黄河自禹门南下,河床从峡谷里的一公里变为了十几公里,流速放缓,它便三十年倒东三十年倒西,解衣盤礡着,等待渭河和洛河。渭河由西赶来,洛河经西北到东南斜着也如期而至。它们的到来,被风云鼓动,时而咆哮,急不可耐,时而又情有所怯,踉踉跄跄。或是两河在同一地点同时进入黄河,或是洛河先进入渭河,洛河、渭河合二为一进入黄河,或是渭河在这一处进入了黄河,洛河在另一处进入黄河。
三河盟会,大荔就有了三河口。
三河口的水道复杂变化,散漫浸漶,以致大荔气候莫测,该冷时不冷,该热时不热,终年风大。整个地理也奇异了,北部台塬起伏,中间状若阶梯,南部塌陷下去,除了河滩,只有老崖。
老崖也就是河岸。三河自撞进关中平原,一路都是在摧毁着旧有的秩序,又在布置着新的格局。当它们的盟会愈近,愈加速冲刺,已经被切割出的壑岸如壁了,又反复遭受咬噬和冲击,使其不断地分裂、溃坏、崩析。这里没有石头,拳大的石头都没有,水和土相激相搏,水的自由和暴戾加剧着土的挫败。但土有软土也有硬土,硬土似骨,于是波谲云诡,老崖惨烈地矗起或突出。数百里长的壑岸上,这些土骨结体如铸铁,勾线如铁条,上有藤萝、野棘、老柏,云来凝结,风过嘶鸣,倚着侧着,偻着探着,像龙像虎,以它的残破完成着自己的神圣与荣耀。
老崖不让三河上得岸塬,三河就让岸塬永远缺水,不能滋润。放眼望去,岸塬上威风肆吹,仅长着榆树和泡桐,但凡榆树上有鸟巢,泡桐开蓝不蓝红不红的花,那里必是村庄。村庄里都有涝池,涝了才有的水池,供饮牛,供洗衣,供孩子们游泳。而人吃水,井差不多几十丈深,井上的辘轳得双下索,三人扳动着,半天打上一桶,还常常桶就掉在井里。村里人不说桶掉在了井里,而是自嘲,井掉在了桶里。十里八乡的,曾有过那么多的龙王庙,每年夏天都在庙里求雨,龙王不灵,而赵渡村的观仙台上站满了人,他们能看到河对面华山顶上的仙掌,仙掌上只要有黑云便会有雨的,可多是黑云移来在河的上空就消失了。可怜每个村庄那十多个干涸了的井,上百个靠天储水的“罐罐窖”,干窟窿着,像是眼睛往天上望,渴望着燃烧的太阳落下,太阳落下了,红着的月亮再升上来。
滩地呢,三河口的滩地从来都是收缩且移动的,那一年大了,从老崖下直铺到上河道的三分之一处,这一年小了,是一个葫芦状,似乎漂下了十里。那里芦苇、蒲草、刺蓬、毛柳丛生,永远住着风,大雁唳叫听着总像是哭。那里曾经刀客出没,逃犯藏匿。那里春末有人在吆喝着细狗撵兔。那里当然也可以开垦耕地,历朝历代就开垦过,但种庄稼无异于与虎谋皮,运气好了,收获一料,而三河几乎年年涨水,称之为起蛟,头一天傍晚滩地的麦子还黄色灿灿,第二天一早已汪洋一片,连一根麦叶都不剩。
诡异的还有沙漠。谁能想到三河之区竟然会有沙漠,事实是南阳洪至孝义镇,绵延了八十里都是沙丘沙阜沙壕沙洼。据县志上讲,这里的前身应是三河泄洪之区。那就是说每一粒沙子都曾经是一滴水,这些水死去了成为了沙子。
三河盟会在了大荔,大荔从此就无法以常规定义,连它的县称都频繁更改:临晋,怀佑,河滨,南五泉,武乡,同州。历史上曾出过四个皇帝十五个宰相四十三位大将军,现在竟一丘荒冢都没留下。它在关中平原上算不上富裕县,吃喝粗糙,衣着随便,民性强悍,对上脾气了要袄连裤子都给,不入眼了,要吵,吵不到三句板凳就抡开来。可又讲究风雅,两宜、双泉、步昌、雷北、安仁、高明、结草、白池,这些词全是村镇名。都说大荔时尚,北京有什么稀罕物了,县城里就有什么稀罕物,县城里有什么稀罕物了,各村镇就有什么稀罕物。而一些老风俗却在死守,比如座位,谁是上座谁是次座谁是下座谁不入座,辈分和身份严格得一丝不苟。比如待客,即便再穷,前门迎进,后门借粮,饭桌上一定得有四盘菜,没菜也得辣子一盘、盐一盘、醋一盘、葱花一盘。
沿着老崖从北往南去走吧,这一块岸塬上还有人套着牛在耕田耱地,人整晌给牛说话,那一块壑畔上已搭满了育果育菜的塑料大棚。在东边村里有的四合院仍然是半边盖的厢房,西边村里全然成了二层水泥小楼。村口时不时有轿车出入,开车和坐车的,女的穿着高跟鞋男的头发染成黄色。地畔上能遇见的多是些老人,他们大脸黑红,戴着大椭子水晶眼镜。如果与这些老人交谈,他们也有手机,不时地有电话打来或给什么人打电话,却满腹的牢骚:自古田地里都是种庄稼的,现在果树成林;这里从没有养过羊的,现在饭店里最红火的是水盆羊肉;先前的媳妇和姑娘,起码的本事是能擀面,一早一晚要给父母放尿桶提尿桶,知道羞耻和贵贱,现在都去省城了,啥工作都干;过去的镇上都有长街,长街上有集市和庙会,那是人山人海啊,现在差不多都走了,走了天南海北的去打工,镇街上的门面店铺都关了。他们感叹着,却哼哼哼地笑起来,在说:“走吧,走吧,走了也好,风来了碌碡都要起飞的。”
风来了,碌碡真的就起飞了。雷北,一个在农业学大寨时期,火遍全国的先进模范村,说倒就倒了。才知道了风可以发电,一夜之间,那么多的风机塔架就在塬头峁上长出来了。国家的抽黄灌溉工程完成了,才解决了旱地缺水困局,而结婚彩礼都提高到了得买轿车,在县城里要有一套房。三河都在修筑堤坝,滩地上能种庄稼了,又都种瓜和围塘养鱼养虾。上百亩的瓜地里瓜熟了,路过的无论一人两人,或是三五成伙,只要不是开了车来的,随便去吃,拣最好的吃,瓜棚里的地主连出来都懒得出来。过去的大荔人吃水产,无非就是虾片和海带,如今餐桌上鱼鳖海怪的啥都有,虾可以叫作南美白对虾,大闸蟹直接贴牌阳澄湖的吧。在两宜镇,长长的街上,多数的店铺是已关闭,十字路口上还有两家羊肉水盆馆,三家卤肉锅,一家油糕摊,一家凉粉担,五辆卡车上卖衣帽鞋袜、卖苹果、卖甘蔗、卖白菜萝卜和蒜,五辆车上各自装着喇叭在叫卖,叫卖得谁也听不清叫卖的内容,叫卖着只是为了抵制对方的叫卖。到朝邑,那个曾经是水陆要津的古城,如今仅是一个镇街了,往昔船工的号子演变成的老腔,已经沉寂得太久,却突然地复活了,与摇滚乐搅和一起,到处在演唱。还是在沙苑,能长枣树的仍在长枣树,能种花生的仍在种花生,而又开发了诸多的旅游项目,滑沙场、跑马场、沙湖浴、摩托越野赛,各旅游点上播放着“碗碗腔”。在整个陕西,“碗碗腔”被认为是以铜碗击打乐的戏曲,但沙苑人坚持“碗碗腔”起源于沙苑,应该是“苑”,“苑苑腔”。在“苑苑腔”的苍凉而宛转声中,苑里起风,沙丘沙阜都是软山,推移着,到处都是浪迹,起伏都是龙纹。
是黄昏了,黄昏里看三河最为壮观。赵渡村的观仙台上又集合了人群,他们是外地赶来的游客,在这里要看巍峨的华山,要看三河的落日,韦林镇上的当地人便趁机摆摊设点,出卖吃喝和土特产,如同了一个新的集市。游客们感叹着三河口是天选之地,是神缔造了如此胜景,热羡了生活在这里的大荔人。这样的赞美,当地人不是仅听过一二耳朵,而是天天都在听着,他们就说:“麻么。”游人听不懂,问什么是“麻么”,他们解释这是土语,意思是富贵、雍容、得意、拿势、摆派儿,但怎么解释都不准确,便说起一个“麻么”人。这人叫许少南,民国时期大荔著名的绅士,他家大业大,仗义执言,人望高隆,又会享受。他出门了,不是有人牵马,就是有人给背个藤衣,走着走着,说:“鞋带松了。”有人就给他紧鞋带,紧了鞋带,他又说:“还有一只也松了。”有人再给他紧另一只鞋带。他坐在家里的前堂,后堂喧哗,他说:“来人。”有人过来。他说:“你去,他来。”来的人去了,再来一人。如此解说着什么是“麻么”,众人自然是笑声哄然。说说笑笑间,却有游客和一卖脆瓜的摊主吵起来了。游客质问瓜中间甜两头怎么苦?摊主说:“不苦哪能有甜?”游客说:“是不是注了甜蜜素?不买了,退钱。”摊主说:“你都吃了,退什么钱?”各自声高了,游客说不过摊主,游客就撂一句:“啊真个是不讲理的大荔县!”关中平原东部一直传流着戏谑各县的段子,其中有:刁蒲城,野渭南,不讲理的大荔县。这话摊主不爱听,就躁了:“你给我说啥是理?理是人定的,哪儿有常理,秦始皇的理是理还是乾隆的理是理?!”这么一吵闹,人群大乱,有人在喊:“走,上镇街吃包子去!”
而这时候,在远处,黄河、渭河、洛河的河道,散乱的水流胡搅蛮缠,在上云同叠絮,被霞色笼罩,在下光点闪烁,变化陆离,一派万状豁然,辉煌盛大。
商州多山,而青河回龙湾处的山奇特,层峦叠嶂如忽地散去,狼奔豖突的,仅留下一座孤峰。
据县志记载,唐朝诗人韩偓穷困潦倒时,在这里滞留过两年,曾哀叹:“我笔与峰一样孤啊!”自后,这峰就被叫着文笔峰。
文笔峰呈圆锥状,海拔一千五百米,太阳一出,首先照它,远望好像是金顶,然后云雾缠绕有五色光。登峰之路细行如绳,又乍隐乍现。沿途都是青杉、白桦、红松和黄柏,黄柏最多,盆粗桶粗的,一搂两搂的,虬枝峥嵘。树间藤草葳蕤,有一种花,常见是骨朵,而女子触摸,其花始开。峰上仅一亩面积,但却平坦,长着十几棵古柏,几乎全石化,北崖沿的一棵上半部是刺柏下半部是岩柏,凌空斜出,早晚挂着威风。
峰下的村子,百十户人家,门前屋后又都是柏树。三月柏树开花,长三四寸,开时人们拿旧布铺地,击取其蕊,和糖做饼。柏树似乎散漫,果籽成熟就飞迸四溅,或远或近,任鸟叼猪拱。可它又有诗性,一刮微风就嗡嗡而响,村里人说是韩偓附魂,树也会吟咏。它们吟咏时,天上有各种鸟,没有相撞,家家炊烟飘升,到了高空,都成了云彩。
虽然是文笔峰,虽然曾经安顿过韩偓,数千年来这里没有产生过文人,甚至解放以后也没出一个大学生。但村里有土地庙,人们知道土地神在保护着这里,他们逢年过节首先到庙里敬茶,土地神不能敬酒的,它吃酒会醉,醉了难尽职守。村里还有祠堂,一代一代人修订着族规村约。所以,他们都明白人这一生就是出生入死,明白家就是往而返之,他们珍惜生命,热爱家园,一直守护着赖以生存的文笔峰和文笔峰的一草一木。
早在清朝,文笔峰下就有石碑,上边刻着:凡盗伐林木,罚戏三台,香表十捆,炮仗三万,全猪全羊拜祭。如不听从,禀官究治。
这碑刻警告的是村里人。村里人已经习惯了,春天里绝不带刀斧上文笔峰。冬季里再冷,都不用木烧炭。做饭的柴火,就上文笔峰上捡拾那些枯木,实在捡拾不到枯木了,统一组织去修理一些树的旁枝斜柯。
但几何时,好多地方讲究了人死后的棺以柏木为上材,柏树被滥伐,以至于青河上下方圆百里很少能见到大的柏树了,就有盗柏贼寻到文笔峰。二千年初,盗柏贼最为狂獗,文笔峰上被伐去了三棵,村后的沟里被伐去一棵,村前河堤上被伐去一棵。村人就严加防范,凡是见有生人进来,要盘问,若发现所背的篓里有斧头、锯子、绳索,便扭住了胳膊去见村长。
村长姓胡,作风一贯强悍。他患角膜炎,迟早出门都带伞,下雨了挡雨,没雨了挡日头。别人说:“我们头上是天,村长你头上是伞。”村人把形迹可疑者交给他,他审问就是把嫌犯绑在树上,在脚底上涂了蜂蜜,让羊舔。舔上半小时,没有不交代的。三天两夜不给吃饭喝水,放走时,把鞋给脱了。
自后,村人不论男女老幼,一旦发现盗柏贼,就嘶声呐喊,让喊声去飞,飞遍全村,唢呐皮鼓顿时大吹大擂,所有人便抄了家伙出来。如此闹腾过几次,文笔峰安然无事,以至十多年里,青河南流,没外来人打听去文笔峰的渡口。
到了两千十五年,别的地方种菜、割漆、砍树棒生产木耳,逐渐富裕。而文笔峰的村人仍然把护峰作为大事,其大如天。柏树不能伤害,别的树也不能伤害,甚至香椿树上的芽叶不得扳折了吃菜,槐树开花了不得捋了做焖饭。文笔峰越来越风景独好,村子确实还贫穷。村人每有去十五里外的镇街赶集,怀里揣着熟红薯做干粮。镇街上有嘲笑他们,故意在问:“怀里揣了啥呀?”他们头上是一团焰火,大声说:“咋?是红薯,是虱,是心!”
县政府为了发展经济,因地制宜,决定把文笔峰作为一个旅游景点。村长还是胡村长,他带领全村人整修了上文笔峰的路,挑选了一百棵古柏,却挂上牌子,分别起了名,称作某某公、某某侯、某某君、某某将军和某某精怪。让五户人家专门制作柏蕊糖糕。还新盖了三间房子,宣传是恢复当年韩偓的旧址,墙上题写韩偓在这里曾写下的诗句:白首穷经通秘义,青山养老度危时。
但游客一直不多。
县长来过一次,正是初夏,文笔峰上的风往下刮,县长称赞这风可以沐浴。一老汉在田地里出莲花包菜,要挑了去镇街卖。县长近去询问一担菜能卖多少钱,老汉回答三到四元。种菜辛苦,菜价又太便宜,县长心里有此酸楚,望着文笔峰,说:“林木是不能砍伐的,可怎么不种茶呢?”老汉说:“茶是一发芽就掐,一发芽就掐,残害生意。”
县长观察着老汉出莲花包菜,不是整棵铲起,那么小心翼翼,剥下一片片老叶,保留着菜心菜蕊。
蒲溪镇在河南的卢氏县和陕西的洛南县交界处,距卢氏县城一百八十里,距洛南县城一百四十里,这儿倒成了洛南东北部、卢氏西南部的物资集散、贸易点,三六九日的集市很大。
蒲溪镇就一条街。东是甜水井,井前有戏楼,西是二郎庙,庙后一个打麦场。中间的正街约三里路,两边的房子都建于清代,歇山式屋顶,木板门面,隔墙互相借用,连成一体。或许是年代久了,北排的房子一律往西倾斜,南排的房子又一律往东倾斜,正中一座牌坊,看上去像两条胳膊伸过来在扳手腕。街面铺着黑青石,已经脚踏鞋磨得启明光亮,早晨太阳一照和黄昏余晖未尽时,辉辉煌煌,令人恍惚。
逢集日,街上所有的店铺都开张,各种摊点随地占位,街道便不能过车。待到集园,人密密扎扎,上面全是头,下面全是脚,整个街如一条肉虫在蠕动,乱七八糟的声音混杂,没有节奏,只是轰轰嗡嗡。
王欢迎家在牌坊东边第三户,将三间门面房出租了两间给人开馄饨店,每月的租金够吃够喝,自己就游手好闲。每个集市,他从街这头往街那头逛,再从街那头往街这头逛,左盼右顾,看什么货稀罕,看什么好吃好喝,看姑娘和年轻媳妇梳了什么头穿了什么衣。他认识好多店铺的掌柜和摊主,街上更多的人又都知道他。他会随手在一家瓜籽摊上抓一把瓜籽了,一边嗑着一边到卖旱烟叶子的铺前和掌柜拉话,两人先抽了几锅烟了,再去招呼旁边卖甜瓜的。问是哪里瓜,瓜地里施的是化肥还是油渣,没等回答,他已拳头砸开一个瓜吃起来,接着吆喝:“油渣甜瓜啊,沙甜沙甜!”三四个人近来买瓜了,他给摊主笑笑,再拿了一个瓜,塞给走过来卖麻糖的秃子,低声说:“麻糖卖不了别打婆娘。”斜对面火锅店外就有人喊:“欢迎,你过来,你过来走两步!”火锅店是李家老二开的,店门口挂着个羊头,火锅里却涮的是兔肉。李老二给人说王欢迎走路脚后跟不着地,别人不相信,李老二才喊王欢迎过来走两步。王欢迎不喜欢李老二,李老二喊他,装着没听见,拐进祁家包子铺。买了三个肉包子,却不吃,拿包子砸铺门口那只游狗,他砸一个包子,狗吃了,再砸一个包子,狗又吃了,就在人群里看到了挑着鸡蛋筐子的老头。
王欢迎几乎在每个集市都见过这挑着鸡蛋筐子的老头。老头面容清癯,下巴上一撮白胡子,挑的筐子装满了鸡蛋,他不是要撞别人,而是怕别人撞着,一直在喊:“鸡蛋,鸡蛋。”老头挑着鸡蛋筐子顺着人群往东去了,王欢迎往西去。西去一百米,碰着了刘成,刘成是镇街公安派出所的警员,却穿了一身便装。王欢迎知道刘成一旦穿了便装在集市上,那就是在执行捉小偷的任务。王欢迎低声问:“发现没发现目标?”刘成没理他。他看见刘成被杂货店的周掌柜拉到了柜台前,极快地把一卷钱塞进了衣兜里。又启开了一瓶啤酒喝,他想给刘成检举这杂货店的后院里有人在赌博,想了想,也懒得检举了。而前边不远处的电线杆下,一个婆娘在高声骂人:“狗×的呀,我感觉有人在我怀里摸哩,我只说小伙子没见过,摸就摸吧,谁知道是在偷了我的钱啊!”她骂得唾沫飞溅,经过的人都笑着,可能这事也超出了刘成的任务权限,刘成只是喝他的啤酒。过了牌坊,北排的一家饸饹店打的广告是能一次吃三十碗的不付钱还奖励五十元,一片起哄声中,有人吃下了二十八碗,瓷着眼,坐着不动。旁边人说:“还能吃不,还能吃不,说话!”那人一说话:“呃!”却吐起来。王欢迎觉得恶心,不在店前看热闹,仍想着那老头不是蒲溪镇街上人,是什么村寨的呢,是卖鸡蛋还是买了鸡蛋,怎么每集市都是挑了那么两筐鸡蛋?
再往前走,人越来越多,不是王欢迎撞了别人的胳膊腿,就是被别人踏了王欢迎的鞋后跟。南排是个厕所,厕所前栽了一面镇政府的宣传栏,栏下一妇女在卖桃。王欢迎才站在桃笼子前,北排的土特产店里起了吵闹。店掌柜姓林,是王欢迎的表哥,销售红枣、核桃、柿饼、花生、绿豆糕和自家制作的软香酥。王欢迎曾经提醒过表哥不要在柿饼上沾面粉冒充潮霜,果然尖角村一孕妇上一集市来买了五斤柿饼,回去拉了三天肚子,现在寻上门来嚷嚷着让退钱。吵闹得厉害,围观人多,有人看到了王欢迎,说:“还不去给你老表长长势去,他要赔人家二百元的。”王欢迎不去,哼了一下,说:“二百元算个啥,要是人家流产了,他赔命啊!”低头问:“鲜不鲜?”妇女说:“早上才摘的。”王欢迎拿起一颗桃吃,手上沾了桃毛。桃毛粘在脸上脖子上会发痒,他正要寻个东西擦手,巩四辈拍他的肩。巩四辈是王欢迎的发小,悄声说:“老钱的客栈里有新人啦,你去不去?”王欢迎说:“他那儿能有啥好的,上次的那个年龄大,该叫姨哩。”话还说着,人群里有一年轻的女子,梳了高髻,巴掌脸,长眉入鬓,眼睛发冷光。这女子肯定是县城里来的,其美丽绝不是蒲溪镇姑娘、媳妇的那种美丽,王欢迎没有见过,他还要多看几眼,人群像水一样涌过去,那女子却不见了。王欢迎说:“不去,不去!”使劲地拍打巩四辈的背,趁机把手擦了。
王欢迎心心念念着挑鸡蛋筐子的老头和眼有冷光的女子,他在中街来回了两次,再没见到,就到街东去。街东甜水井的花楼上,一边写着“静深有本”,有人在那里汲水,一边却是戏台,檐匾上写着:“响遏行云”。台上正演戏,台下拥攒了上百人,这些观众似乎并不在意演的什么戏,而兴奋着大呼小叫,时不时又去戏台外的周围买吃油糕和炒凉粉,或直接端着醪糟碗就站到台下。有人又吵起架了,立即都不看戏而看吵架,喊道:“打的事,吵×哩!”真的便打开了,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你再打我一拳,我再踢你一脚,场面不可收拾了,一男的从楼后提了一桶水朝打架者泼去。戏台下的人哄地溃散,台子上戏还在演。王欢迎在那里捡到一双鞋,大小颜色差不多,都是一顺顺,骂了一句,将鞋扔了。
王欢迎又到街西头去,二郎庙里烧香的人多,而打麦场上是猪羊狗猫兔市,有经济人袖着手,走动着搭讪,还有一个席棚,大铁锅里烧水,屠户杨彪在大案板后磨刀。猪的生意似乎好,猪仔有多少能卖出多少,而大猪卖了,有的被拉着抬着去了,有的当场被宰杀,两扇子白花花的肉摆到了案板上,一颗猪头嘴里给叼着尾巴。而有一头猪,肥得肚皮子蹭了地,主人一直在声称是没喂过激素饲料的,但就是没人买。主人求经济人想办法,经济人说:“你没觉得它和你像吗,长了个人脸啊!”主人说:“你不是也长了个驴面吗?!”气得经济人唾了一口。那个卖羊的是街东人,也姓王,常年从蒲溪河南的沟里买了羊再来倒贩,王欢迎知道是个富家,问:“发财呀本家子!不请我喝酒?”卖羊的说:“还没变现哩!”牵着的羊不停地拉屎,卖羊的拿树条子抽羊,羊跳起来用头牴卖羊的,卖羊的被牴倒在地上。终于有人把羊买走了,王欢迎却拦住,要把羊缰绳解下,说:“你买的是羊,没买缰绳。”硬是多要了三块钱,他把钱交给了卖羊的。
还是没有见到挑鸡蛋筐子的老头和眼有冷光的女子,王欢迎再返回中街。累是不累,只是肚子饥了。他站在“黄记面馆”门口掏出怀里的烟叶揉了揉,正按到烟袋锅上要抽。面馆里有顾客因滑跌了一跤,喊叫着掌柜赔偿,气势汹汹。虽然黄掌柜一再道歉,还免了两碗面钱,那人仍索要一条纸烟。王欢迎就进去了,说:“这是谁,来镇街横啊?!”那人说:“你是谁?”王欢迎开始挽袖子,但他挽了袖子自己的胳膊太细,说:“跟我去一趟镇公安派出所。”那人看王欢迎,王欢迎也看那人。看了一分钟,王欢迎眼珠子不动,那人却低了头,退出饭馆走了。黄掌柜激动,拉住王欢迎的手,夸他急中生智敢冒充警察。王欢迎说:“什么冒充?”耳语了他是线人,派出所的线人,叮咛不得暴露他的身份。
这顿饭,王欢迎是在“黄记面馆”吃的,一会嫌醋淡,一会要油汪的辣子,还剥了五瓣蒜。第三碗吃了一半,面馆门口站着了两个男的三个女的,男的一个染着黄头发,一个本身就是白头发,三个女的穿着花衫子,都瘦,像是纸叠的。这五人朝面馆里探了探头,似乎要进来,又不进来了,一阵叽叽咕咕,钻到街上的人群去。王欢迎觉得不正常,放下碗出来就尾随着。尾随在街东老钱家的客栈前,左边是条窄胡同,那白头发男的小声给黄头发男的说:“画个鱼形,你躺上去能游的。”这五人进了窄胡同,王欢迎也进了窄胡同。王欢迎走路是雀步,脚后跟先不落地,而王欢迎发现这五人一进了窄胡同,竟然是身形飘忽,双脚完全不沾土。出了窄胡同,不远处就是蒲溪河,河上有一道木桥,看着这五人往桥边走,走着走着,都不见了。王欢迎揉了三次眼,河里没人,桥上也没人,疑惑了半天,突然害怕了,返身回到镇街,浑身开始难受。一路上踉踉跄跄,碰磕了许多人,被骂着,也不回应。到了牌坊下,馄饨店掌柜看见了,问:“你喝呀不,沏壶茶!”他说:“我困。”进了自家门,一头倒在床上,浑身衣服已被虚汗湿透。
王欢迎在这一个集市后病了,两天三夜,而且还发生了两件不可思议的事。一是他家的鸡一直在笼子里养的,上午还下了一颗蛋,下午就成了一堆鸡毛。二是他去街上药铺抓中药,一片树叶落下来打在他左眼上,树叶原本没分量,但他的左眼看不见了东西。再逢了集市,他没去逛荡,给馄饨店的掌柜说:“集市上的人,有的是人,有的是非人。”
十一月进终南山,行四十里拐入卜鼓峪,两边褐崖转折生硬,皴如铁钉,沿途溪水散流,触石争道。到了峪脑,黑虎峰迎面矗起,仰视不知多高,而峰下一间茅屋,住的就是伏蓝风。
终南山里有五千名修行隐者,伏蓝风来的晚,仅四年四个月。
伏蓝风原是西安一家公司老总,轿车百辆,员工三千。他公司曾建了全城最高的楼,一百五十层,在广场上搞庆典,曾一次放飞五万只鸽子。传说他家里有玉室,四面墙全是昆仑玉垒成,金盆洗手,办公室还挂有一幅毕加索的画。在他六十岁生日那天,公司张灯结彩,七层蛋糕都运来了,寿星却突然失踪。这事一时成为轰动事件。半年后有驴友在黑虎峰下发现了他,他已经是一名隐者。
伏蓝风为什么隐居,谁也不清楚。他先后拒绝过公司两个副总的求见。一次是自己的妻子,妻子哭着离开了。一次是常务副总从门缝塞进一份材料,说是以省政府要求,总结了公司的成功模式。他看材料上有“广场艺术之思维,煽起弄大之精神”的话,用火柴把材料烧了。
四年来他的形象大变:头发皓白,肤色黝黑,穿一件灰粗布袍子,在茅屋前后种地。垦出来的地种不了稻子和麦子,所产的土豆如卵,玉米棒子拳小,但南瓜有筛子大,辣椒一簇一簇的,红得像生了焰。夜里常常风雷骤起,黎明醒来能听到猿叫,他感觉自己已是马经灞桥舟过三峡,就要唱一段秦剧。他以前资助过省秦剧院的唱腔音乐改革,并相好了一位色艺俱佳的青衣,而现在他唱的是秦剧的老腔。这老腔在城里消亡了,乡村里偶尔演皮影戏才能听到。他每每唱了,有熊从林子里出来,鬣羚在溪边跳跃,屋顶上站着了红腹角雉、棕背伯劳、白脖文鸟,门前十米处的土堰上则是齐整整一排鼩鼹,后腿着地,身子直立,前腿抱在胸前,耳朵乍得一动不动。
茅屋里,除了一炕一灶,锅勺盆碗,油灯,水桶,柳条筐,木墩子,装换洗衣服的纸箱,镢,锨,木棍,盛粮食的编织袋,电子产品就是一个播音机和阿炳原奏《二泉映月》、程砚秋原唱《锁麟囊》的磁带。
《二泉映月》和《锁麟囊》成为经典后,多辈人都在弹奏演唱,起承转合处,追求韵致,各显华饰。而原奏唱却那么质朴浑拙,嘶嘶哑哑,乍断乍续,几近陋简,听着似枯树挂藤,摩崖刻字,寒雪鸦鸣。伏蓝风每听一次就泪流满面。
他还带有一盘黑泽明的《罗生门》电影录像,只是没有电,没有电视机,没有放映过。
由黑虎峰翻过东边的黄花岭,到漆河沟,山峦竦擢,突然涌现,流水和白云就冲荡在其间。有一崖如龟形,硬斜着过来,刹住了水势,而崖的背后独独长着一棵老树,叫不上名字,枝柯往复下垂,像似蟹爪,树后就露出了洞穴。洞穴里又避世隐居着一个叫涂齐白的人。
涂齐白辉煌过,曾经是厅长,也患有皮癣,久治不愈,经年感觉是穿了铠甲。五十五岁时,妻子和女儿在车祸中身亡,而单位领导班子长期不和,他数次被匿名信检举而受到调查和审计,虽后来厘清了事实真相,但心灰意冷,便辞了职。辞职后再不申诉,也不再治疗皮癣,想着在终南山寻一个寺院的,走到这里,看见这老树好,这洞穴好,就留了下来。原先的秘书帮他在洞穴口装上柴门,收拾了床铺、灶台、衣物、书籍和简单的生活用具,每月一次来送些米面。
涂齐白在洞穴里开始读《楞严经》。先是怎么也读不进去,还想着几十年在官场俯仰,勾心斗角,浑身的皮癣就奇痒难忍,拿了树枝在肋间、腿上刮屑。再读,再读,竭力改变着读文件读报告的习惯,一个字一个字地究其大意,觉得有所得,还是不甚明白,如同夜里,天空濛濛溟溟的光亮却不见星月。又读一遍,又读一遍,读过十遍,已是第三年,方有些清华,有些朗润。过去的事不怨诬者,不叹委屈,人渐渐宁静了,皮癣硬痂变软,也不那么痛痒。第四年,能看洞穴前的云是慈云,慈云欲卷欲舒而萌四空,能看日是慧日,将昏将朗而照八极。
原秘书再来,见老领导:天亮自起,天黑就眠。坐下来爱倦做一团如石,站起了伸胳膊蹬腿的如树。在崖上砍柴,在河里提水。用车前子叶和蕨草芽做菜团子,采橡籽砸面做凉粉。养了一只刺猬。为一个受伤的苍鹭包扎过腿。只记得前五天云封了山有林麝跑到老树下,昨天有小雨,今晨起来去坡上挖了羊肚菌,但不知道今天是哪月哪日。
原秘书问老领导是否回城,涂齐白拾起一根松针,没有答应,只是剔牙。
漆河沟往北再去六十里到鞑子岭,鞑子岭是分水岭,岭上的南水为漆河,岭上的北水为青牧河。青牧河十八道湾,第八道湾处有个叫婴的山梁,山体坚凝,杂木丰茂,半梁上凹进一窟,窟口周围长满水晶冥兰。山梁下巨石横卧,其中建一小屋,石头墙,石板瓦,人都知道住着守灯和尚。
守灯和尚长年在石屋里点燃着一盏灯。灯是老式的铁铸灯,底盘大,立杆高,上顶一个灯碗,注了菜油,棉芯子得拨着,光亮黏稠。但屋子里没有佛像,他只是年纪大了,又长得慈眉善眼,没胡子,大肚皮,青牧河上下的人便叫是和尚,守灯和尚。
其实,守灯和尚守的不是灯,是蟒,半梁上的窟里的一条大蟒。
二十年前守灯和尚来婴梁采药,站在了窟下的一块石头上,望见了窟口的水晶冥兰,通体透明,开着蓝花,十分妖艳。正想着水晶冥兰是死亡之花,突然觉得一股凉气袭来,身子似乎离开了石头,随之又双脚踏实了,疑惑不已,窟口就有了一颗蟒头,碗口大小,黄褐色,舌芯伸出来一尺多长。他知道刚才双脚虚空是蟒在吸他,只说走不掉了,完命了,蟒却看着他,看了好大一会儿,转身竟进了窟里。
此事后的三个月,他脑海里总是浮现那蟒的形象,便觉得与蟒有缘,在山梁前搭建了石屋住下。但他没敢对任何人提说窟里有大蟒,害怕有人来捕猎,故意长灯不息,让人知道他是来修行的,有了守灯和尚的名号。
这一守,守了十五年。
前十年,青牧河下游的白草岭发现了钼矿,被开采了,岭上植被遭毁,河水污染,而且矿渣形成了一次泥石流,淹没了上百亩水田。前三年,有几个人来到石屋,询问守灯和尚婴山梁是否有个窟,说经查阅县志,婴山梁是座玉山,明朝末年就曾开凿过一个窟挖玉。守灯和尚这才知道婴山梁有玉矿,原来大蟒是守护玉山的。他看着这些人,看出了他们的企图,就回答是有一个窟,但窟里有蟒,夸张了蟒是桶粗,长五丈,血盆大口,他就是为了提醒人不要上婴山梁,免得遭蟒害,才住在这里的。
这些人走了之后,一日早上,又来了一个提着菜油罐的人,拜访守灯和尚。
来人说:“我给你灯里添油。”
守灯和尚说:“那你也光明。”
来人问:“窟里真有大蟒吗?”
守灯和尚说:“你住着,黄昏了,让蟒认你。”
黄昏,岩隈林麓间阴沉迷茫,守灯和尚领着那人从乱石中蹑脚而行,站在了一棵树下,看那窟前有了一团云雾,冉冉地升起来,随之就落降下去,再冉冉升起,再随之落降,反复十多次。守灯和尚说那是蟒在呼吸,来人已吓坏,面色惨白。没敢去窟里了,转回石屋,远处传来布谷鸟声,来人说:“不是收割时节咋在叫‘算黄算割’?”守灯和尚说:“它在叫‘山客早回’。”听听,果然是叫“山客早回”。
从此守灯和尚对外一直在宣传婴山梁上有大蟒,再没有人打开发玉矿的主意。
守灯和尚在石屋住过了二十六年,已经深知了山上各种草的药性,还记着许多丹方,牧青河上下都传说他能治病,尤其疑难杂症。来访者多了,有捐款的便给守灯和尚把石屋盖成了庙。庙叫蟒庙,庙前牧青河北流五十五里,汇入了旬河。
上元龟岭要过华容磴,磴为裂开的一条岩缝。缝上方撑着一块巨石,看着总担心撑石坠落,两岩要复合,但千百年形势依旧。磴长约百米,宽一尺,一人可以通过,若对面有来者,得贴壁如鼠。
元龟岭的峰顶是块仅六平方米的平台,齐着四沿垒墙,盖着一座小屋叫普济寺。寺小而佛大,前来敬香和观光的人一直不绝。寺没有门,常年被白云所封。寺前的石阶立陡,进寺先爬着到无尘台,再爬到舍身崖。无尘台上迟早卧着一鸟,黑头白尾,不惧人,每有风吹上石阶的落叶就衔走。舍身崖其实是一块突出的峭石,峭石上刻了文字,记载着一个古老的故事:元龟岭南十二里的泥涧村有一人姓章,母亲重病,他来寺里祈祷,在峭石上说,只要娘能安好,我愿一死,遂投身峰下。孝心感动了寺里菩萨,御风将他接住。姓章的醒来,发现自己没死,睡在自家炕上,而母亲沉疴也愈,正在梳头。
寺里并没有和尚,由一个患白癜风的人照看,香客叫他是花脸。花脸从安徽来的,曾经思情过一位姑娘。别的思和情都多头多绪,而他是单相思,自我多情。这种思情使他水深火热,直到那姑娘出嫁了,他才四处流浪,最后落脚在元龟岭。他靠寺里布施箱里的零钱生活,他会给寺里添砖换瓦,也从岭下挑水供香客和游人解渴,还用龙须草、藤皮编织了草鞋,摆放在上岭的路上,供来往人鞋烂了能有个替换。
岭南十二里的泥涧村还在,已经有三百户人家。但二十年来,村里的年轻人陆续都出了山去城里打工,剩下的全是些鳏寡老人。这些老人鸡皮鹤首,冬天里太阳一出来,便聚在墙根晒暖。先还是晒暖和了谈议当年他们多么英武,披毛戴角的,激出许多事端。他看着村外远处的猕猴桃园,取笑他们在园子里搭架、剪枝、下果,爬高窜低,黑汗水流,活该是一伙猴子,没长尾巴的猴子。接着那三四年,他们在太阳底下坐着,就成晌坐着,不愿意再说东家长西家短,早已荒废的猕猴桃园也懒得理会,偶尔还有谁提到男女炕头的事,要笑就哼哼着皮笑肉不笑,或者只是点个头。以至于后来他们完全没话了,暖和的太阳下,靠着墙根的是一些装了麦糠的麻袋,麻袋还能出些气而已。墙前的那根拴过牛的木桩,桩影从西边移到东边了,有人发现怎么少了某某某,问:“他人呢?”有回答:“睡倒了。”睡倒了就是病了,躺在炕上动弹不得了。所有人又都不说话,咳嗽的连续地咳嗽,几乎几次换不上气,怕不行了,可又慢慢缓过来。
村里已经有三个人睡倒了,睡倒了的人吃不进,喝不进,被疼痛折磨着,有受不完的活罪。这时候他们盼不得快死,而要上吊或要撞墙或要买敌敌畏,却没了一丝儿力量能实施呀。
于是,就有人汲取教训,当知道自己害了病,病是治不了了,趁着手脚还能动,便悄然出走。世上从来没见过飞禽走兽正常死亡后的尸体,学着样吧,也就到偏远的地方,自行了结。
第一个死者是位老太太。老太太上了元龟岭,在普济寺上过香,下到峰底碰着提了一捆龙须草的花脸。花脸说:“你来了?”老太太说:“我走呀。”老太太却趔趔趄趄往峰西边沟里去。花脸又说:“你去哪儿呀?”老太太又说:“给菩萨采些花。”花脸自己上了普济寺。
花脸在寺里编织了一双草鞋,太阳偏西,云开始封门,还没见老太太来献花,想着老胳膊硬腿的别跌了跤,他便去了峰西沟里查看。峰西沟荒凉,杂树东倒西歪,藤萝乱七八糟,并没什么野生的鲜花。花脸喊了几声没有回应,再往前去十几米,见一土塄,老太太就靠在那里,脖子上流着血,血差不多都凝固了。
老太太是用剪刀戳了脖子死的,五官狰狞可怕,花脸不忍看,扳折了好多树枝把尸体掩盖起来。
树枝叶子还未干枯,第二个死者,一口的白胡子,是怀里装了一瓶安眠药,直接去峰西沟,在一丛连翘蔓中吞药躺下的,死相倒安详。
花脸开始在沟畔挖窟。算不上是窟,口子小,里边仅是个能容身的洞窝。花脸的意思是把窟挖好了,要把老太太、白胡子老汉分别放进去,权当安葬。可头一个窟挖好了,又一个窟才挖成一半,当再去挖时,发现头一个窟里已经有了一个死人,不是老太太,也不是白胡子老汉。花脸没有计较,把头一个窟口用土壅了,挖好了第二个窟,把老太太移进去,也把窟口用土壅了。挖第三个窟,还没等把白胡子老汉安葬,第三个窟口竟被石块垒住,垒得不严,隔了缝隙看到里面又有了新的尸体。花脸猜测,这是那人自己进去了用土块封了窟口。花脸终于把第四个窟挖好,埋葬了白胡子老汉。
花脸在每一个窟口都放上了一块石头,想在石上写上死者的名字,如果以后有来祭奠的,也不至于弄错。
但花脸几次见过老太太,知道老太太是泥涧村人,而另外的三个死者会不会也是泥涧村人呢?花脸决定去泥涧村落实一下。
下岭到了华容磴,往回的香客和上岭来的游人在那里排队等候。他们询问着花脸诸多问题,比如普济寺的菩萨有求必应吗,无尘台上能没有尘吗,舍身崖的传说是真事吗,人怎么会死而复生。说到了死亡,有一个游人发感慨:木生为木,死了为灰,水生为水,死了为沙,人生为人,死了为鬼。花脸听了,想想也对,死了的人名字都叫鬼嘛。他不再去泥涧村了。
花脸返回岭上,除了还照看着普济寺,继续在峰西沟的塄畔上挖新的窟。
花鱼河经过白阳县城东十里,河道狭窄,水流湍急。北岸的红岩岗高,上面有个宁兹堡,算是大村,南岸的梅溪沟地势低,沿沟口和沟坡为积谷村,人口也有八九百。宁兹堡建于清宣统年间,石头垒的堡墙,四个堡门;东西北三个堡门历来畅通,南堡门紧挨崖头,下面就是花鱼河,南堡门一直都封着,用白灰搪了,写着:不动声色。十五年前,宁兹堡以石头古堡而大肆宣传,吸引了众多游客,为了增加景点,打开了南堡门,游客们出了堡门,站在护栏里,可以远眺对面梅溪沟脑上的乱云如兽,俯视岗下的花鱼河白涛滚雪。
岁月静好了五年,到了第六个年头的夏末,两村发生了一次械斗。
械斗的起因先是积谷村有男人吸大烟,其中一个为烟钱把家里三间房拆了卖瓦,再卖了要给他爹做棺的柏木板,要拔了锅卖,他娘报案,公安局顺蔓摸瓜围捕了前来的毒贩。后传出又有几家女人在县城卖淫。积谷村的名誉一时暗弱,村便认为是宁兹堡的堡子南门开了,正对着积谷村,导致了风水败坏。
那一天刮脏风,尘土飞扬,积谷村三大姓分别在续家谱,提及此事,早有蠢蠢然欲动之势,而宁兹堡又唱大戏,经人一吆喝,八千多人拿着铁锹、木棍从河上扑过来,进了堡子直奔堡南门。宁兹堡人也是拿了铁锹、木棍应战。一方要砸南门,一方要护南门,相互口吐焰火,含血噀人,再就推搡拉拽,动了手脚。宁兹堡的村长正在家喝酒,侄儿跑来说:“积谷村来人了。”村长说:“让看戏。”侄儿说:“是来砸南门的。”村长说:“谁敢?!”侄儿说:“已经打起来啦!”村长赶到现场,堡子南门还好着呢,双方数百人却搅和一团,打了乱仗。
这场械斗持续了两个小时,直到镇公安派出所来人鸣枪了才制止住。人倒没有死的,重伤是积谷村十人,宁兹堡十五人,轻伤是宁兹堡二十一人,积谷村三十二人。在镇政府的调解下,达成协议:积谷村抬一颗猪头,两坛米酒,三个大馍到宁兹堡土地祠献祭,宁兹堡永久封闭堡南门。
两个村的人自此貌合心不合,但毕竟还相安无事,而两个村家家都养狗,狗在记仇。花鱼河上一直有座独木桥,宁兹堡的狗从桥上过去在积谷村狂吠,积谷村的狗从桥上过来在宁兹堡叫嚣。有时宁兹堡的狗走上了桥,积谷村的狗也上了桥,在桥中间嘶咬,前边的一对掉进水里,后边的一对再嘶咬,再掉进水里,曾经被水冲走了六只狗。这桥后来就拆了。
两个村子的狗难以相见了,狗却习惯了咬,闲不下来,就各村的狗自己咬自己。经常为一根骨头,小孩屙下的一坨屎,或者交配,一只把一只撵得上了院墙,一只把一只顶撞进涝池,龇牙咧嘴,吼声如雷。村里迟早见狗是嘴里有毛,有耳朵里流血,有一条腿跛着。
狗都是有主儿的,差不多的狗长着长着面貌就像主人。积谷村的村长长了个马脸,养的狗也是长脸,因为肥胖,不善跑,村长走到哪它跟到哪,村长自诩自己是村里的汗马,狗是村里的走狗。而别的狗有腮大的,有圆头的,有的长着一双媚眼,有的嘴噘如黄瓜。这些狗都性野,四处乱跑,寻衅滋事。失败者回到家来呜呜地哭,主人肯定不愿意,提了棍出来要给狗仗人势,却找不到对象,看到有狗在路上坐着,坐着比站着高,就骂:好狗不挡路!看到有公狗和母狗连蛋,有伤风化,挥棍就打,打了还是分不开,公狗最后是折根而亡。以狗的事引起狗主人不合越来越多,甲和乙生隙,乙和丙矛盾,丙和甲翻脸,人畜都有害了,是非不断。几年之间,积谷村就有三起狗被谁用镢头槌死,四家打架成了仇人,宁兹堡也有五起谁家狗被剥了皮挂在堡子中的厕所墙上。
狗的事,镇公安派出所不管。积谷村的村长召开了两次村民会,强调各家管好各家狗,宁兹堡的村长也是制定了村规,只准养土狗,不准养狼狗,土狗各户只能养一条,必须拴绳子。可也就在前一年,市场上大蒜价格疯长,宁兹堡人就大量种大蒜,结果大蒜是增产了,这一年价格又大跌,一亩地的大蒜卖出去不够成本。而七月底,花鱼河发大水,淹没了积谷村河滩地,二百三十亩地的包谷和黄豆颗粒无收。两个村子叫苦连天,人都顾及了吃喝,别的事顾不了了,又是鸡犬不宁。冬天就来了个穿黑呢子大衣的人收狗肉。
这人姓樊,是积谷村长的外甥,又是宁兹堡王长社的女婿,在县城开着一家火锅店。整个腊月,火锅店的生意非常火,虽然店门口一直还挂着羊肉。
柳立坤家在太白山的峪口,因患眼疾,没有外出打工,种了四亩地也侍弄着一个猕猴桃园子。村里的人家都有自己的猕猴桃园子,分散在峪里的小河两岸,柳立坤的园子就在一进峪左手的平台上,算是第一个,地势最高。柳立坤只要在桃园里劳动,就注意着河边的那条土路,土路不宽,铺着沙子,被两边崖的树林子衬托得特别干净,即使到了晚上,一切都是黑的了,它依然明白。注意着土路,也眺望土路深入到湾里的双树坪,双树坪是谢小白家猕猴桃园,有时谢小白就出现在那里。
谢小白去城里了好多年,猕猴桃挂果和摘果的时候回来,她或许在中午给桃园里爹送饭,或许傍晚了还帮爹在桃园里忙活。
柳立坤几次在土路上碰着了谢小白,他是装着也去自己桃园的,不经意地相遇。柳立坤就先立住了,尽量地把右腿站直。他准备了许多话要说,但谢小白看到柳立坤也知道他是同村的人,叫不上名字,总是那么笑一下,好像无声,脚步不停就擦身过去了。柳立坤在那一瞬间觉得曦光明丽,他闻到了一股茉莉香,那浓密的乌发拂过他的衣襟,像触电一样,能听到发出啪啪的响声。柳立坤回到他的桃园,慌乱平复了,就怨恨自己怎么刚才没有说话呢,他准备的这样话那样话都应该在她笑后说出来,但他拙口了,说不出来。柳立坤便伸手去打停在桃枝上的蜻蜓,把蜻蜓打落在地。
柳立坤只能在自己的桃园里,透着桃枝看谢小白走在那条土路上,崖根的罅隙中,草丛里开始生云,匍着地过去,埋没了她的鞋。路边的蒿子梅,那么细长细长的茎,早晨还只是苞蕾,她一触摸就全开了,红的黄的白的,如同一群蝴蝶。谢小白要过河了,河水静静地淌着,倏忽便银光一片。河里有一道列石,她从一个列石跳到另一个列石,在第五个列石上却蹲下来。浅水里是有小鱼,都是峪河里特有的斑条,这些斑条肯定踊跃地从列石间逆游,它们故意游不到列石前边,就那么努力地在水里停住,希望能吻她撩水的手。河水还有立起来的时候啊,柳立坤这才明白远处崖头的瀑布就是立起来的河,它立起要让谢小白走近它。谢小白果然蹦蹦跳跳跑过了那一段石滩,石滩上的石头有斗大的也有瓮大的,都是白的,她穿着的蓝衣张扬起来,像是火焰飘荡到瀑布前了。她一定是体会细沫随雾滴在脸上的清凉,看到了那些大珠犹如星迸。她在瀑布的崖壁上掐什么,是篦子草吗,那篦子草看着翠绿,掐在手里了却会很快化成水的。经过了瀑布,崖延伸下来,使峪拐出一个湾,湾后就是双树坪,谢小白家的猕猴桃园就在坪上,一半能看到,一半看不到。这崖延伸下来是有企图的,半崖上长着的两棵松树裸露的根如一群蛇一样顺溜下来也是有企图的。现在的谢小白就站在那些树根间,看不见了一双小红鞋,她在喊爹,声音细脆,两棵松在无风中摇曳了,松花纷纷落雨。而坪沿上竟有了绶带。绶带是峪里稀罕的鸟,头上有冠,羽毛艳丽,尾巴那么长,村人都把这种鸟认作凤凰,柳立坤在太白山顶挖药时见过一次,但他没见过它能在峪里翩翩起舞。
谢小白也是这峪里长大的,峪里崖高坡陡,石硬土薄,一年四季吃包谷糊汤,浆水搅团,熬萝卜、豆角和南瓜,别人都是皮肤黑红,疙瘩子身形,她怎么就长胳膊长腿,脸嫩白嫰白。谢小白的奶奶神经错乱,整天在外疯跑,她娘又哮喘,天一冷就躺在炕上,两个弟弟还上学,爹呢,家里地里啥活都得干,腰肌劳损,冬夏系着宽皮带。这家和柳立坤的家一样烂,却就能出了个谢小白。
谢小白的美,村里有人说是太白的山水清气凝结成的,有的说谢小白前世是宫女吧,犯了错误被发落在太白山的,有的说她就是天人。她每次回来了,她家的炊烟出了烟囱就不再分散,端端地往上升,升到高空变成云,云便整晌地停驻在那里。她去打麦场上的草垛上抱柴禾,到村口的泉里挑水,拉着奶奶去小卖部买帽子,走哪儿都有人看。柳立坤就觉得她抖动一下衣服,衣服上的眼珠子能在地上落一层。
谢小白如同一丛玫瑰长在谢家的院墙下,玫瑰是谢家的,经过的人看到了它的绚烂,闻到了它的馨香,这玫瑰又是全村的,是村里每一个人的。
但柳立坤不能容忍林小建。林小建竟然去偷拿谢小白洗晾在院外的衬衣,他大声呵斥,两人就打起来。地上满是尘土和落叶,他们打得乌烟瘴气,林小建用脚踢他的右腿,他采下林小建一撮头发,又去咬胳膊,林小建是失败了。那时候,所有的落叶飞起来,每一户人家小院子里似乎都飞进一片,他认作那是鸽子,风鸽子,传送着谢小白不可亵渎的信息。
这一次打架,柳立坤残疾的右腿又添了新伤,在家歇了七天再出门,谢小白已经去了城里,他肚子里有了冰疙瘩。
柳立坤每天都要去一趟猕猴桃园,其实是要走一走峪中的那条土路。那是他最守不住的秘密。对着土路一直在说着痛心的话。他发现了一个脚印,认定那是谢小白的,“啊啊”地惊叫着,突着眼珠盯着,那一瞬间,感到自己被那脚印吸去了,右腿隐隐作痛。再把一只脚照着那脚印踏上去,就又觉得浑身发热,肚子里的疙里疙瘩全化成了水。柳立坤记下了这些感受,发誓等谢小白再次回来了,一定一定把这种感受说给谢小白。
谢小白一个月里没有回来。
柳立坤看见了谢小白的爹扛着一捆竹竿去桃园,不断地停下来,用拳捶腰。他过去把竹竿掮到了双树坪,并把桃蔓架子搭起来。曾经和谢小白的弟弟一块去寻找走失的老奶奶,寻到了,他叮咛老奶奶要跑就到有人的地方,千万不能去没人的沟沟岔岔。还赶到镇街医院给谢小白的娘抓过中药。照顾着谢小白家了,谢小白就少了牵挂,但过后一想,谢小白少了牵挂,那不是越发少回来了吗,柳立坤又后悔不已。
谢小白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来了。
柳立坤在桃园里剪枝、搭架、施肥、除草,天黑了该回家了,他还坐在土路上。他朝峪外看去,平原那远边是高速路。高速路是封闭的,侵占了那么一大片土地,那片土地上的村庄没有进出口,村庄人不能自由上路。高速路的尽头就是城市吧,在城市里住着谢小白,谢小白在哪个公司上班呢?回过头来眺望南边隐隐约约的太白山主峰,峰上终年冰雪覆盖,冰雪覆盖的太白主峰不是火山可以爆发,而峪河两岸却有着无数个温泉从崖隙下涌出。
柳立坤要唱,嘴张开了没了词,扬起一把沙土,让风刮着。
秦岭东段的紫云山分水,山北属于黄河流域,山南属于长江流域。山北人吃面,山南人吃米。
山北有个村庄。当秦岭里有了人类,人类身上有了虱子,就有这个村庄。传说周文王经过这里,天色已晚,瞧着路边站了一人,问了数声却不语,近前细看,是一柏树,说:“不听招呼,哑柏啊!”哑柏从此成了村名。
数千年过去了,哑柏村发展成哑柏镇。镇街上,镇街后的石磴坡上,以及镇街前涧溪壑岩上,仍然多是柏树。这些柏树曲屈拥肿,状若铁涛,最大者两人搂不住,细者桶粗。威风上行,枝股不动,用石头击打,也不发出响声。
山南的那个镇形成的时间晚,全是时末移迁来的“下河人”,镇名叫广栗坪。广栗坪在一处河湾里,树木杂乱,但有一种树,身短丫长,枝条柔软,用指甲轻搔树根,全树叶子就摇。初春开花,像菊瓣叠卷心,而颜色玫瑰红,蕊吐出来约四寸,招蜂惹蝶。到了秋里结果,样子又像囊包,成熟的时候,若对着树喊一下,囊包突然裂开,噗嗤一声,里边的浆汁和种籽就喷射,能喷射十米。广栗坪人把这种树称灵树,也称“答应”树。
哑柏镇死了人,丧葬讲究一个“直”字。制办的老衣要选直纹布,衣帽鞋袜的缝合纳连,针线不得回环、拐弯和打结。孝子的穿戴和亲友赠送的巾幛、挽联都选用直纹布,针、线缝合,也用直线脚。出殡说是“上山”,选了直路,丧夫们抬着棺木,男孝在棺前拉牵,女孝在棺后哭送,不避沟坎荆棘,甚至从陡崖上端然而上。
广栗坪有了丧事,重视的是唱孝歌。其套路分三部分:开头是“开歌路”,从院门外唱起,走走停停,唱到棺前中止。曲调《长流水》,行腔较缓。中部为“正歌”,持乐器,踏节拍,绕棺而唱。曲调《三起头四落尾》,行腔悠扬。结尾是“还阳”,从棺前向外急走急唱,曲调《两头忙》,高亢短促,一句一顿。唱至院门外了,掷乐器于地,宣告终场。
紫云山上每天上午云雾就“封山”,其境混沌、溟濛,连飞禽走兽都不经过。而午时之后,云雾消散,为“开山”,但风大,又冷又硬,山上的树都低矮,石头白净,没有棱角。
隔着紫云山,哑柏镇和广栗坪各自风俗不改,又都习尚清高,虽距离五十里,历史上就少有往来,拒不成婚。
从1990年到2010年,在县、市行政部门工作的,哑柏镇有二十一人,广栗坪有十五人。副处级以上的干部,哑柏镇是两人,广栗坪是九人。广栗坪能出干部的声名远播,而哑柏镇的两名正副处级,一个县林业局长提拔到市林业局任副局长,恃才傲物,与局长关系僵硬。一次山林火灾,他带十二人去扑救,中途风向变了,火势倒过来,将他们全部烧死。另一个是县长,市组织部来做晋升干部考察时,有人举报他清明节回村给父母祭坟,陪同的村长问他当县长有何感想,他说:“遇上官则奴,候过客则妓。”考察组找他谈话,问:“这是不是你的话?”他说:“这是明朝袁宏道的话。”问:“你是不是说过?”他说:“在祭坟时说过。”问:“你为什么说这种话?”他说:“那不是在哄鬼吗。”这件事没有给他定性,但晋升候选人没有了他。
每年春节,哑柏镇和广栗坪在外工作的、做生意的、打工的、上学的都返回家乡。广栗坪就放烟花、耍火龙、其烟花绽放,繁浮喧哗,火龙灿烂,随势俯仰。哑柏镇习惯了唱皮影,而皮影箱子是清朝置办的,一直传下来,而唱老腔的死了一代又一代,现在能唱的只有两个人。
2014年,秦岭里修锦阳到广平公路,经过紫云山时打通了隧道。北隧道口是哑柏镇,南隧道口是广栗坪,走隧道十五分钟。不久,县的乡镇整合,哑柏镇和广栗坪成了一镇,起名紫云镇。但镇政府设在哑柏,镇中学却建在了广栗坪。
七月西安酷热,宜先生介绍丁庸存去他同学当主任的莲山野生动物研究站避暑。丁庸存在那里待了一月,回来向宜先生汇报。
宜先生借住在城南一户农家写作。屋外有一池塘,水面上漂浮一层黏卵,晶莹剔透如葡萄,每个葡萄上一个黑点,有的变出着蝌蚪,有的蝌蚪爬上水草,已经是指头蛋大的小蛙。宜先生四肢细,肚子大,黄昏时敞了怀在竹席上盤礴坐了,品尝茶茗。房东喜欢摸他肚皮,说:“几时能瘪下来就好了。”宜先生说:“等着作品写完吧。”房东便说:“蛙一肚子卵,先生是满腹文章啊。”
丁庸存讲那天进山,车子行驶了四小时,到麦溪谷口,公路便没有了,主任早派了他的学生在那里候着。莲山一带,把沟称为谷,把谷里的平地称作坝。于是我们步行入谷,过岳坝,经三官庙,翻光头梁,到月儿潭,再穿观音峡。一路五十里,真的是体会了什么是“英伟之气结而为山,润泽之气又聚而为湫”。也知道了天有脸色,说变就变,阴晴无常。原本好好的,脚下便起了云,倏忽云稠得像壅来的棉花堆,倏忽散开,石径上又如轻纱掠去。太阳还红堂堂的,雨就下来,迅雷不及掩耳,人已被浇个落汤鸡,却突然停了,往前走几步,看得见一块瓮大的石头,一半是湿的一半是干的。那学生说这里的气温整个夏天都在二十三度,负氧离子是西安的五百倍,果然是脑袋清醒,眼睛明亮,且不断地为新奇鼓动,走了一天不觉得疲乏。
莲山以群峰聚凑形如莲瓣而得名,中峰突出,上粗下细,便是莲蓬,浩然刚大。研究站就建在中峰下,一座二层小木楼,梁柱粗犷,两边楼角翘起,又刷了白漆,如欲飞的一只大鸟。
楼的东西都有涧,涧沿上石骨嶙峋。西涧山北边一片树林,林子里还有一个小院,房子也是原木搭建。小院后门推闭都嘎吱发响,出去一道石阶可以通往莲蓬顶。途中有梯子崖和飞来石。梯子崖像梯子一样陡,十米多高,崖头垂撒着紫藤、牛筋蔓,上下得抓着藤蔓,弓腰踩崖壁上的石窝。主任他们轻轻松松往来,我不能,每次都是被上有拉拽下在推举上去了,再下来更需藤蔓缠了腰让他们一点一点地扯着藤蔓往下送。一次离地还有两尺,藤蔓不够了,我被摔跌下来,伤了尾骨。飞来石就在距离莲蓬顶不到一米的地方,有巨石一半悬在空中。必须从石下经过,但石下断路,接续的是三棵木头搭成的栈。我是不敢过的,主任就让我闭了眼,他们抬我而过。
站到了莲蓬顶,人已在天上。若是黎明时分,耳里听到一种奇怪的声音,似乎能道天语,若在傍晚,星星离头上不远,袖子都似乎拂住。太自然自有大局布置,看山下四面有谷,八方有岔,崖壑深浅错落,瀑布流溪纠纷。那时我对主任说:“我觉得张口有诗了,诗就是惊讶吗?”主任说:“这里是不宜说人事的。”
主任安排我住在小院,这是他们的生活区。小院因要避着树,院墙就弯来拐去,极不规则。北面八间屋,三棵樟树就斜倚着屋檐,一旦起风,树干就磨着檐板,咕嘤咕嘤像在扯锯。西边屋四间,一棵红豆杉看着是破屋顶而出,树冠浓重,把屋顶全部覆荫。东边屋五间,四间一体,屋后两棵柏,颜色褐黄,枝丫稀疏,其朵如掌。然后独立一间,就是灶房。院子里还有五棵松,一棵在东院墙角的厕所门口,一丈多高就平着长,上面可睡人。一棵从那块平面巨石下出来,只有杯口粗,却端直向上,枝叶像是撑了把伞。前院墙南角原本是个小崖,石缝里一棵顺着崖往上长,一棵却弯下来,都不大,但躯干扭曲,色成铁青。院门口其实没安装门,外边就站着两棵橡树,一搂粗的,枝股舒长了直垂在地面,似做迎客状。白天里,阳光透过松枝,阳光就是一道一道或粗或细的光柱,我和主任的学生在石头上下棋,有白头鹎飞来,在松树枝上鸣叫,而院门外正默然走过两只麂子。麂子没有盗窃意,白头鹎没有机械心,主任的学生不理会,我也就不理会。不理会的不仅是白头鹎和麂子,院子外的凹坳里还有狍子、白眉子、林麝、獾、狐狸和刺猬。鼯鼠和竹鼠常常就在北屋的台阶上,它们都是鼠并不是同类,却一块站起来了,你在看我,我在看你,还相互行礼作揖。羚牛出现在远处的草地上了,那是莲山最大的动物,或许长得太怪异吧,自尊而又自卑,从不靠近楼和小院。两只黄羊又在土丘上打架,牴角碰得咚咚响。而熊猫是野生动物中的君子,永远的孤寂,要么仰躺着吃竹子,它一天有八个小时都在吃竹子,要么去树杈上睡觉,那么笨重的身子,会从树杈上掉下来的,但从没掉下来。最不安分的是成群的猴子,小脸长尾,一身金毛,总是爬高窜低,嬉闹不止,动不动还给人亮个腚。研究站一日三餐,主食是米面,做起来花样繁多,菜是从野外采回来的蒿笋、马齿苋、木耳、马兰头、蕨芽、枸杞尖、辛菇、刺芹,或煮或炒,热烫凉拌。主任说:“啊有人吃营养,咱们吃味道。”我喜欢吃荞面饸饹,遗憾吃不到。晚上了,那里的黑比城里的黑要黑,是瞎子一样的黑,研究站的人员各有一个手电筒,能装四个电池的。我没有手电筒,不可以去院门走动,待在屋子里点蜡看书,窗户就一直呯呯响,是灰蛾、飞蚂蟥、锥蝽、蠓子、黄蜻、金蜂、蝴蝶、蓟马、金龟子飞撞而来,玻璃上就黏黏糊糊厚厚实实了一层。睡下了,涛声很大,原以为水会起涛,殊不知树也起涛,始终一个节奏,天摇地动的,就想象着莲山该是巨轮,自己就在海上。半夜里起来上厕所,天上出了星星,灵光攒动,黑的颜色浅了些,能摸着树木,琢磨这星星是扎根在光明吗,树木扎根在黑暗厕所竟然一半悬在涧外,蹲坑就是两块分开的木板,风从木板间上来,刀子般地割屁股。返回屋再睡下,还想着粪便下去能落到涧底吗,这不是像乘飞机吗,哑然而笑。
主任空闲下来的时候,领着我两次登莲蓬顶,又转遍了五个莲瓣峰。他要到各个野生动物检测点,我也跟着去了四谷八岔。东谷里地势险峻,路傍溪入壑,常见枯槎倒在那里,续其断岸,石栈勾折,攀援于巉岩。白云黑雾堆积,狂飙忽起乍逝。红杉、银杏、白皮松、连香树、青冈、栎树、槲树都古老,虬枝蟠螭,又通身生满苔藓、蕨草、菟丝子、地毛球。那里有穿山甲和豹猫,也有一种褐色蛇,交配时两条蛇从树枝下吊着,缠在一起如绳如藤。更多的是飞鼠,呼地从树上飞到崖壁上,距离十米八米,崖壁上长着石斛。西谷里的野猪岔,其实并没有野猪,却是成千上万的滚圆的玄黑石,站在西谷梁上看下去,两边坡上梢树林子最密最绿,一旦有风,整个却柔软起来,岔底的玄黑石就如同了咕咕涌涌的野猪群。玄黑石之间,生长着七叶草、重苔、羊肚菌、金针菇、魔芋、洋荷姜。黄鼠狼子和獾时有出没。山下的当地人偶尔来那里逮黄鼠狼子,逮住了不杀,只拔尾巴上的毛,我才知道所谓毛笔里的“狼毫”是黄鼠狼的尾巴。獾是典型的腰长腿短,它厉害,敢和狼斗,敢和蛇斗,似乎是个冲动的家伙,但它藏身要钻进自挖的洞里,洞好几个出口,又极其谨慎。而南谷最美,有一条溪叫红溪,溪里有玛瑙,研究站的人凡是去南谷就在溪里拣回一兜色彩斑斓的玛瑙籽。顺溪走二十里,远远看到溪在立起,那就是瀑布,瀑布跌落一个潭,潭再形成瀑布跌落一个潭,潭又形成瀑布跌落一个潭,三瀑三潭,轰声如鼓,霁虹五彩缤纷。瀑布下不能近去,站在潭边可以看到胡子鱼、黑皮鱼,还有鸭嘴鱼,鱼嘴长得是整个身子的三分之一。在北谷了,北谷里很少有大树,据说上世纪五十年代修宝成铁路,从这里运走成千上万的油松做了枕木。而现在一片一片灌木林,林子与林子之间的谷洼里,坡梁上是荆条、沙棘、蒲苇和奇花异草。鸽子花果然花似鸽子。锦鸡儿一人多高,一开花就几十朵,如飞来的麻雀。沙葱和小蒜长出来一嘟噜一嘟噜的,闻着清香,一咬却辛臭。那积雪草能连缀几亩远,能爬塄坎,能覆盖乱石刺蓬,真是要“旷如无天,密如无地”。这里偶尔来云豹、白唇鹿和狐狸,却是飞禽的聚集地:鹧鸪、黑卷尾、画眉、白鹭、豆雁、角雉、锦鸡、苍鹭、鸺鹠。它们显摆着各种华丽的衣服,比赛着婉转的歌喉,而鹰鹞出现了,或是站在云头,或是如棍浮在空中,顿时安静,隐于树中,只有成群的麻雀依然像布毡一样倏起倏落。从南谷往西翻过草帽岭就是叠台岔,那是我去得最多的地方。研究站在那里布置了几处观察棚,在树上、石头上也安装有相机,主任拉着我攀上一棵樟树上,我看到过几十只斑羚一条线地低着头在奔跑,看到过三只獐子在阳坡仰面睡着,主任说那是在晒香囊。看到过熊,用身子在蹭一棵杜仲树。从樟树上下来,去了一个叫兰草的坳,远看坳里全是树,进去了树下又长满了竹子,石头窝里又有兰,十二种的,开着不同形状和颜色的花。一只熊猫就卧在一棵橡树下,我们去逗熊猫,它始终不理。主任便打了一个口哨,嘴里叽叽哇哇地叫唤着,不出十分钟,竟然三十只金丝猴就从山上跑下来,主任命令它们坐下,它们就坐下,命令它们爬树,它们就爬树,乖得如同孩子。我挎着布包,里边装有干粮,我要掏饼干喂它们,主任说不要喂,它们吃了喂食会消化不良。我就紧捂了布包,担心它们来抢,主任说:“峨眉山的猴子是流氓猴子,金丝猴不会抢的。”
研究站一共八个人。两个是主任的学生,差不多三十了都还单身,没有女朋友。两个原本都是机关单位的干部,不肯与人相龃龉,来到了这里分别已八年、十年。一个是孩子在美国留学,妻子去陪读,四年未归。一个离了婚。一个患有社恐症,和妻子儿女感情不好,来了九年没再回去。主任年龄最大,老婆在一所大学教书,因评职称问题,抑郁后进庙当了尼姑,他从此一直就在莲山。八个人都光棍着,在这里口无是非,胸无芥蒂。小木楼的墙上,贴着来了八年不愿回去的老王写的一张字:“人曰功名,我曰网罟,人曰金钱,我曰粪土。攫人而居,我不能虎,营穴而钻,我不能鼠。我不能广树营羽,我不能独立门户。”
八月六日,就在我要离开莲山的前三天,我从叠台岔返回研究站,天近黄昏,云从草丛生发,露水打湿裤腿,沿途有双尾凤蝶、皇蛾阴阳蝶飞舞。经过一处崖下的小湫,林木阴暗,星月使湫面一片幽明。忽然听到什么响动,一扭头,就见到湫边的一棵柳树枝杆倒挂着一只老金丝猴,老金丝猴的前爪再抓着一只小金丝猴的后爪,小金丝猴的前爪又抓着一只更小的金丝猴的后爪,三只金丝猴连接一线直到水面。我想起小学课本的文章,惊讶着还真有“猴子捞月”?它们当然在小湫里没有捞到月亮,下面更小的金丝猴说:“摸住了,它不上来。”上边的老金丝猴说:“掉下去的,能不上来?”下面更小的金丝猴说:“它住到那儿了。”声音有些含糊,但内容我听得明白,当下恐怖不已,跑到小院,给主任说了。主任在吃晚饭,晚饭是两个蒸馍一碗灰条菜汤,他没有停筷子,说:“这有啥奇怪的,我都会猴语,猴能不会人话?”
丁庸存给宜先生汇报着,房东换了一壶茶,屋前的池塘里有了蛙声,先是这边叫一声,那边回应一声,后来就蛙声一片,远处的柳树杨树全都模糊起来。丁庸存擦了擦嘴角的沫,说:“先生,我说得啰唆了,你不会嫌烦吧?”宜先生说:“我不是听你说了两个小时么。”丁庸存说:“两个小时了?!真不觉得呀。”宜先生说:“咱们现在是坐着,地球也是在转呀,乘未尝乘么。”池塘里开始出现了无数星星,闪闪烁烁,像是在洗浴。
秦岭里有五条古栈道,子午道和傥骆道之间,百十里处,银屏山在北黄石岗在南,形成个小盆地,小盆地里就是安罗镇。
安罗镇距离两条古道上的县城都有八十里,安罗镇人提起县城,倒觉得:那太偏僻。
镇街的房子一律歇山式顶,粗梁壮柱,门低窗小。墙是黏土用夹板槌的,石灰搪了皮,再黑的夜里也有白影。人的个头都矮,没有腰身,胳膊腿上多疙瘩肉,跑起来不快,却有耐力,能整晌往山坡地里送粪,再把地里的包谷秆、豆秆一捆一捆掮下来。
山坡地土薄石硬,只长包谷、黄豆和土豆,终年的饭食就是包谷糁糊汤,或包谷面饼,饼里垫上辣子和葱花。土豆煮着吃、蒸着吃,切成丝吃热菜凉菜。黄豆可以磨豆面、涨豆芽、做豆腐、晒豆豉。逢年过节炒腊肉离不开豆豉。萝卜缨子是整个秋冬的菜,家家窝有三瓮四瓮的,太阳出来搬到屋檐下让晒着发酸。再就是在山上挖老鸹蒜,摘软枣树叶,老鸹蒜腌好了能下酒,软枣树叶打成浆做凉粉。
他们用草茎挖耳朵。拿土坷垃擦屁股。旱烟袋不离身。夏季里穿草鞋,冬季里系腰带。吆狗。撵鸡。犁地时老是骂牛。砸烂皂角洗衣服。头痛脑热了放眉心血。喝醉了睡,下连淋雨了睡。只记得农历。出门背个篓,随时可以装东西。
但安罗镇有许许多多的禁忌。比如不能手指太阳,不能在路上撒尿,不能打长虫,当哥的不能与弟媳说笑,喝酒不能说酒完了,筷子不能插在碗里,门前不能栽柳,屋后不能植桑,门槛里泥脚踏出的土梁梁不能铲。比如红事要请了去,白事要听说了就去,上茅厕前先咳嗽一声,半夜里回家要在门外唾口痰,给长辈端饭要双手,发烟要给在场的人都发,当天的锅碗要洗,过年节客人送来馄饨要回四个小馍,人死了女婿要请孝歌师,坐月子门上要挂罗,老师来家了先要烧开水,开水里要煮荷包蛋。
镇上只有一所小学,小学是一年级到六年级全在一个教室上课,也就一个王老师。王老师在这里教学了二十年,虽然从没有一个学生翻过两座山考上县城中学,但凡是上了一年级都完整地上到六年级。王老师已经和安罗镇的人在饮食上、衣着上、言语行为上没有区别,而在教学之余,他爱好收集整理了一沓书稿,起名《安罗镇的诗》,这本《安罗镇的诗》前三页是:
椿树王,椿树王,我长高你长长,我长高了当新郎(娘),你长长了做屋梁。/月亮光光,把牛吆到山上,山上打雷,一鞭子咱回。/我在房中补马褂,你在院外撂土疙瘩,打掉黄瓜花。打掉公花还有可,打掉母花少结瓜,爹娘知道骂。/牛吃野刺图扎哩,人吃辣子图辣哩。我图啥?/想你想得眼发花,把豆苗锄了草留下。/看河看成一条线,鸡屁股底下等着蛋,吼你哩,吼你哩,长的耳朵出气哩听不见?/生处的水,熟处的鬼,人没尾巴比驴还难认,你麻迷是个走扇门。/烟从屋里出来,变成云了,你想法恁多,你害病了。/大呀,我的没活够的大呀,你丢下我们叫谁照应呀,我的大呀,大呀,你回来把我也引上走呀!/有天没日头啊,喝风屙屁啊,气得我牙成骨头啊。/朝前瞭天有了雾,朝后瞭山堵住路,瞭见了你不敢吼,扬了把尘土叫风吹走。
王老师把这些诗念结镇上人听,但镇上人不以为然,还笑了:“那是说了些过活日子的话么。”
安罗镇人确实只过自己的日子,过顺日子,过不顺的日子。镇东头有一座庙,先是住了个道士,穿黑袍子,头上挽个髻,插个树棍儿,他们去庙里烧香。后来道士没了,住了个和尚,穿褐袍子,头上没毛还烫着香疤,他们依然去庙里烧香。镇上没少过公家人,过去是乡公所,再是苏维埃,再是公社,再是革委会,再是镇政府。地却一直是那些地,人在吃地一辈子,最后地吃人一口,吃了起一个土堆。
安罗镇民风淳朴,性拙情疏,易于管理,但安罗镇交通不便,经济落后,在镇政府工作难以有政绩,个人利益也得不到满意,所以一般人都不愿意去任职。十多年了,去的都是要解决自己级别的,或到了一定年龄,仕途上心灰意冷,图个最后平安无事。安罗镇已经是一个没有存在感的镇,快要被人遗忘的镇。
2005年,退休后的王老师回到了县城,被人鼓动,自费出版了《安罗镇的诗》,没想传阅开来,惹得不小的动静。便有许多好奇者拿了书来安罗镇探个究竟。
这些人是开着小车进来的,看到山高竦起,崖石纠纷,就大呼小叫。路虽然铺着柏油,路面却仅一丈宽,迎面若也有来车,即便是三轮车、架子车,也都停下来,小心翼翼地错开,太耽搁着时间了,又抱怨半天。镇子将近,时在正午,他们欢呼着:哇,日照如金!又见这儿草木葳蕤,葳蕤中一处壑有崩塌,山将身体内部的一层层红色石层露出,那儿一汪山泉,泉旁洞罅里生云出雾,觉得有仙,又觉得有魔。进了镇子,屋舍散乱,听得见鸡在打鸣,驴在长唤,而蝉嘶不歇中还有啄木鸟凿树的
声。镇街上行人不多,有的蹲在门口吃饭,碗和脑袋一样大,有的背着柴禾捆子从巷口走过,柴禾捆子太高了,看不到是男是女,柴捆子下只是一双细腿。有人还在套牛犁着镇后那块斜坡地,是从地四边转着圈犁的,犁过的地就像是一团绳索,最后绳索把牛和人都圈在了中部。
这些人在镇街随意走动,进了这个店,出了那个铺,瞧人家的前门后檐,稀罕着磨坊牛棚。末了站在那个丁字路口了,举头四顾。从东边石桥上就过来了五个人,还有一只狗厮跟着。他们迎上去打招呼,那四人看着他们面生,都闪了,留下一个用手抹脸,而狗汪汪地叫。那人恨了一声,狗不叫了,在他身边坐下,坐下来比站着高。他们在询问:这镇街有几大姓氏?房子的土墙能耐多少年?腊肉是盐腌的还是烟熏的?学校是不是一年级到六年级仍然在一个教室混着上课?几斤豆子能做成一斤豆豉?逢年过节是否举办社火?有开会的大礼堂吗?有没有过什么大的祭祀活动?
那人的表情一直木木的,问十句能回答五句。他们又问:“不是说安罗镇有庙吗,怎么没见到?”那人说:“塌了。”“塌了,那没地方烧香了?”“没庙了还烧啥子香么。”
这些外来人一时语塞,不知道是说好还是说不好,解着领口扭动了脖子:“哦,哦,这闷得,怕是要来雨吧。”
说念溪谷人能种地,其实在说他们把地堰修得好。
念溪谷是红石板土谷,湾环屈曲,耕地都是在两边坡上挖出来的石渣子地,这儿一片那儿一块的,屈出叠见。而没有大的石头,地堰便用拳头大的料浆石和不规则的碎石片砌起来,竟然严丝合缝,整整齐齐。念溪谷十里,到处都是这样的地,到处都是这样的堰,就甚为可观。
谷里分散着百十户人家,世世代代都在这些地里讨生活。2015年前后,年轻人全进城打工,谷里只剩下老弱病残,几乎看不到牛了,狗也少,倒是野鸡野猪越来越多。
播下小麦种籽了,野鸡在地里刨着吃。包谷苗长起来结棒子了,野猪又来糟蹋。庄稼仅收成三成,但老弱病残们仍在种地,地堰垮了仍去垒修。
坡脚转过的那一簇榆树,树上有鸟巢,树下三间房的独院,住着姓惠的一个老汉。老汉的女儿跟一个男的私奔也去了城里打工,他种了三块包谷地又被野猪拱了,疑心是犯了煞,请风水先生来禳治。先生看到他安置的土地神像前敬着酒,说土地神不能喝酒,喝了一醉三年不醒就难以尽职责。老汉再不给土地神恭敬,也不再种五谷,栽起了三亩桃树苗。没想第二年挂果,拿去五里外的白羊镇街卖了,收入胜过了十亩地产的粮食。
这老汉栽桃树,别的住户居然也学样栽桃树,不出五年,所有的人家都栽桃树了。桃树品种就翻新,有油蟠桃的,红毛桃的,黄桃,血桃,吉蜜桃,水仙桃和白如玉桃。念溪谷的地里再不种小麦和包谷了,有了钱买商店的成品粮,倒是想吃米了做捞饭,想吃麦了擀长面。野鸡还有,野猪没了踪影。
白羊镇的镇长把念溪谷的变化汇报给了该县的县委书记,书记说:“这经验要总结啊!”他便到念溪谷来考察,正是三月二十一日,进谷里见坡梁谷底,硷硷坎坎全是桃树,花事繁盛,荣光如锦,一时激情鼓动,有了奇想,当场拍板:“这是桃花谷呀,每年这一天可以举办桃花节啊!”
念溪谷从此更名桃花谷,桃花节也真的办起来了。办过六届,越办阵势越大。白羊镇成为拉动经济发展的旅游胜地,桃花节成为该县对外宣传的一个重要招牌。而书记就被提拔到市里做了副市长。
这一年,又到三月二十一日,五天前,白羊镇就筹备起新一届桃花节,镇长特意请了副市长回来指导。镇街上已开始唱大戏,耍社火,一街两行的商铺货,各类吃喝随处摆摊。桃花谷早是桃花世界,坡峁红遍,溪壑粉气弥漫。路新铺了柏油,十米一个标语牌,一里一座观赏台。彩旗飘飘,锣鼓喧天。副市长沿途指点,来了说道:“桃花节还应该有形象大使,再是公路两旁的桃花还是少了点。”
镇长连夜召开工作会议,将形象大使定名为桃花仙子,安排人在镇上找漂亮姑娘,如果一时找不到,就联系戏班子的旦角。而进谷公路在谷底和平缓处两边的桃树多,花也繁荣,但半坡上,尤其转弯的地方,一边靠着崖,崖头上确实光秃秃的,要救急,只能布置些塑料做的假树假花。于是,第二天开了三辆卡车到市里买回来上百棵。
假树假花插在崖头了,人从下边公路上走,高高在上的桃枝旁逸斜出,都看着花势更热烈,颜色更红艳,但谁也摸不着。
这一届的桃花节空前盛大,整整三天,白羊镇街热闹非凡,桃花谷里更是游人如织。这些游人在公路上、观赏台上赞叹着这里是仙境,是天堂,美啊,醉美啊,便又都跑进地里,要近距离地欣赏和享受。他们或是把桃枝拉扯到脸边供手机拍照,或是折一朵桃花就别在头上。惊叫着红的白的黄的,从这棵桃树下跑到那棵桃树下,从这块地里蹬到那块地里。觉得这就该是花果山了吧,那自己便成孙悟空,追逐打闹,许多桃树被拽倒,许多地堰被蹬垮。更有甚者,叫喊王母娘娘呢,王母娘娘不是要在桃园里宴会吗,自己也算嘉宾的,三个一簇五个一伙地开始野餐,末了丢下一堆一堆塑料袋、纸盒子、空酒瓶子、猪骨头鸡爪子。
三天里,从早到晚,各处的地边也站着桃花谷里那些老弱病残,对进地的游人进行制止,先是央求,再是呵斥,最后又都哭了:“栽桃树是为了结桃,不是为了开花啊!”
桃花节终于结束了,所有的麻雀重新飞回,也有喜鹊和乌鸦。老弱病残们又开始在地里除草、施肥,扶正着歪倒的桃树,用料浆石和碎石片砌垒着垮崩的地砸。
还是那个姓惠的老汉,再到镇街去,好多人认识他,叫着:“哎,哎桃花谷的!”老汉不应声。叫他的人说:“叫你哩听不见?”老汉说:“我不是桃花谷的,我是念溪谷的。”
这地方,老有干旱,盼着下雨,但一下雨,雨又大水成潦。
旱涝之年,盗贼就多。
西阳村有个姓李的,生下来三斤四两,所以名字叫李三四。李三四见到别人偷盗,他去给嫁到东阳村的姐姐说他也偷盗呀,他姐姐说:“偷盗还声张呀?”他说:“我只给你说一声。”他姐姐说:“再穷你都宁宁的!”李三四不听他姐姐的话,都是不出远门,仅在太平镇十二个村子里活动。
村里人家都有院子,院外还都有篱笆。篱笆下栽了狼牙刺、酸枣刺,即便种草,是荨麻草,一碰如蝎子蜇了的疼痛,或者是鬼针草,谁一经过,芒针粘在衣裤上,怎么也捋不净,能留下证据。
李三四长得清秀,衣着整齐,穿上了皮鞋,还戴上了爹遗留下来的那块手表。但他能翻墙跳窗,能用铁丝开锁,能在门轴墩撒泡尿了,无响动地就把门房抬起。
他偷盗定了规矩:偷鸡不偷下蛋的母鸡,偷羊不带走缰绳,偷到钱包了,拿了钱,放下包,不动任何证件和钥匙,还要留下一百元或五十元。
他有钱了,就抽“中华”牌香烟。到镇街住旅社,住旅社不用叠被子,有人给烧开水。进录像馆里可以连续看三场录像。一次去理发,在饭店里点了三盘炒菜,想喝酒,出去了一会,揣回来一瓶,没想是假酒,喝得头疼,再偷了一辆自行车从镇街骑到西阳村,把自行车丢到低保户曾老汉家的篱笆下,回去吐得一塌糊涂。过了三天,瞧见曾老汉把那自行车拆了,给从镇街来收废品的卖轮子和钢管,又去小卖铺买了一盒纸烟。他说:“发财啦!”曾老汉给他一支烟,他接住吸了。
到了这年六月,夜里闷热,李三四溜进磨坊沟村的一户家里。这家三间房,东一间是灶屋,西一间是睡屋,中间的堂屋梯子上挂着衣服。才在摸衣服的口袋,听见睡屋哐啦一声,扭头一看,倒了一个凳子,而屋梁下吊着一个女的,忙过去把人救了。那女的一落地就哭,李三四劝说有啥事寻短见呀,女的说她男人在外打工两年没回来,村长欺负她,她没脸活人啊。女的鼻涕眼泪流了一滩,突然说:“你是谁,你怎么进来的?”他说:“我路过你家,听见凳子响声,进来救你。”女的说:“院门和房门关着你能进来?你是贼!”倒一下子抱住他,说:“你是贼!我喊呀,你跑不掉的!”他慌了,就求那女的不要喊,女的看见了他手腕上的表,说:“你把表摘下来,我不喊。”他摘下手表便走,走到院门口,女的又说:“你还穿皮鞋呀,多大的码?”他说:“四〇的。”那女的要他脱下皮鞋,他光脚从门里出去跑了。
这事使李三四觉得很耻辱。遇见了南七村的汤小盆,汤小盆说:“最近活儿咋样?”李三四说:“啥活儿?”汤小盆说:“你给我装!我看不出贼气,还闻不出贼味?”李三四知道了汤小盆也是这道儿上的。
汤小盆要李三四跟他合伙。镇街有个姓王的老板,是包工头,迟早裤带上吊一串钥匙,胳膊下夹着皮包,人都说很有钱。打听到王老板家里有狼狗,但王老板每个周三都到镇街的按摩店里按摩,汤小盆带李三四这个周三就去按摩店。说好了汤小盆和王老板说话,李三四趁机拿走那个皮包,可去了按摩店,王老板没来。店主说,县上人大主任被双规了,把王老板也叫走了。过了两个月,汤小盆和李三四再去按摩店,王老板还是没在。问:“王老板咋没回来?”店主说:“前十天是回来了,二十天没见,人瘦得脱了形。昨天又被县纪委叫走了,说是又双规了个副书记。”李三四说:“别人双规,咋老叫他去?”店主说:“他不行贿能包下工?上次去罚了八十万,这次再罚,他这些年赚的钱就归零了。”李三四说:“哦。做啥都不容易。”不再跟汤小盆混,在家待了两个月,没有偷盗。
腊月里,物价上涨,镇街饭馆的一碗素面已经十二元。而过罢年节,春耕就要买种子,买化肥,四月十五日还得给父亲过三周年,摆十几桌酒席的。李三四坐不住了,又开始出去偷盗。
三月初七,李三四记着这个日子。他是后半夜进了镇街一家院子,院子里有座二层小楼,楼前东西还是老式厢房。厢房里响着呼噜声。他没敢抬门,摸到二层楼上。二层楼上没任何动静,捅开一间屋的锁子,里边堆放着竹筐、土瓮、席卷,都是些杂物。想着杂物间用得着上锁吗?就翻寻起来,发现土瓮里有个麻袋。以为麻袋里装了棉花或土织布,却掏出了一捆十万元的人民币,再掏,掏出了二十捆。李三四一下子吓坏了,他从来没见过这么多钱。他是小偷,不是大盗,李三四没敢动这二百万人民币,又原样装回到土瓮里,赶紧离开了二层楼。
李三四三天里都心慌意乱,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做了梦,但他第四天上午在镇街上再经过那家院子,看到了二层楼,才相信那晚的事是真的。一打问,这家姓刘,住着老两口,儿子原在柳林镇上当书记,大前年被晋升到县上任副县长。无论当镇书记还是任副县长,都是拿工资的,哪儿能有这么多钱,这肯定是贪污受贿的。李三四便忿忿不平起来,考虑了四天四夜,写了一封信,举报刘副县长老家屋里藏着二百万巨款。他当然没留自己姓名,在一个晚上,溜进太平镇政府大院,把信塞进了镇书记办公室的门缝。
太平镇书记当年和柳林镇书记争过副县长一职位,柳林镇书记成功了,太平镇书记一直心生忌恨。看到了举报信,便把举报交给了县纪检委。纪检委以信不是实名举报,而且信上又没写贪污受贿的什么证据和线索,就没有立案。太平镇书记心有不甘,自己要查找写信人,知道镇上贼多,怀疑是哪位贼发现了赃款,就让镇公安派出所进行普查。于是抓起来了七个,里边有汤小盆,没有李三四。
李三四跑到他姐姐家要避一段时间,东阳村在牛角梁上,没河没渠,地里不灌溉,人畜用水全靠水窖。水窖就在屋旁挖一深池,上面盖严塑料棚,下雨了收储流水。李三四姐姐家原先的水窖渗水,作废了,重新挖了一水窖,就把李三四藏在废弃的水窖里。每天晚上他姐姐送吃喝后,便把塑料棚的水门锁了,还在水门上靠一块大石板。水窖里黑暗,白天晚上都黑着,李三四能看到老鼠,看到蚊子,还有湿湿虫、蛐蛐,甚至蝎子。他实在受不住了,用木棍戳窖上棚顶,戳出了一个窟窿,白天太阳光从窟窿里照了进来。他姐姐发现了,说:“你敢戳了窟窿?”他说:“我偷些光。”他姐姐说:“你见光死呀?!”把窟窿堵上,又覆盖了一堆包谷秆。
在水窖里待过一月,普查贼的风声过去了,汤小盆没有揭发他,太平镇书记也没有拿到关于二百万元的证据。李三四模样像个猴,头发如草,脸瘦成巴掌大,一出来就往天上看,才要喊“我看到太阳啦”,却变成一声尖叫,眼睛像被扎了针地疼,什么就看不见。后来视力恢复了一些,从此戴上了眼镜。
太平镇没人知道李三四是“三只手”,却都叫他是“四眼”。
沮水到云洞砭一带多漫漶,就有了五个皋:南皋、牛皋、麦皋、中皋和黄麻皋。皋上人家各自形成自然村,村与村都隔着一段沙石滩,沮水起蛟了,汪汪汤汤像是湖,干旱期却长满荆棘,兽经过挂兽毛,人经过了撕扯衣服。
皋上耕地少,土质瘠薄,历来生活苦焦,人就计较,谁也不愿意别人说自己穷,又怕吃亏,占不上便宜就是吃亏。以至于争争斗斗的事情多了:一个村子的,连畔的地界上都栽上水泥柱子,拉直着铁丝。在野外拉下屎,习惯了用石头砸飞,不让别人拾去。这个皋上的风把头巾吹到那个皋上,头巾再不得回来。而在村子里发现了不是本村子的狗,那就是狗,肯定被逮住了剥皮烹肉。
老公路还在云洞砭下,一边的崖壁经常崩溃,一边的路基又遭河水淘空,路一断,过往的车辆就得开下沙石滩绕到皋上行驶。牛皋就设卡收钱,中皋人是跟着车,如果车碾了地里庄稼,那得一棵一苗计数着高价赔偿,南皋上在皋口砸酒瓶子,撒三角铁,扎毁了车轮,然后由他们补胎充气。
又是一次公路塌方,一辆卡车绕道到黄麻皋,有人在车前抛鸡,司机急忙避让时车翻了。车一翻,村子里的人没有把车从沟渠拉出来,反倒一抢而空了倒出来的四吨橘子。事故发生后,省报驻县记者来采访,因为人人抢过橘子,谁都一问三不知。而一人穿了件皮袄,晃悠着过来,记者说:“呀,六月天了你还穿皮袄?”那人说:“咋,我有嘛我不穿!”记者说:“说话咋这躁的?”那人说:“我热么!”记者没有生气,偏跟那人去了他家,后来竟然成了朋友。
那人叫高欢。高欢得知记者一直在采写社会上那些违法违规的事,他便给提供线索。第一个线索就是中皋村的村长多占庄宅地,谎报低保户数目,贪污钱款。记者就去找中皋村村长,说他有举报材料,要见报曝光。中皋村村长害怕了,拿出两万元求记者把这事捏灭。记者把两千元送给了高欢。三个月内,他们先后去镇造纸厂查排放污水问题,去镇政府查退耕还林弄虚作假问题,南皋村的首富在县城办有饭店,去饭店查回收地沟油问题。结果是愿出钱的,就给他们消灾,不愿出钱的就公开报道。记者拿到了八万,分给了高欢一万四。
记者将黄麻皋作为了一个联络点,高欢也成了记者站通讯员。从此他不再种庄稼,到处走动,在沮水两岸七个乡镇,寻找着环境污染的线索,贪污受贿的线索,拐卖妇女儿童的线索。收益很大,五个皋上有许多人投奔了来,形成了一个团队。这个团队人人都会寻事:外出喝酒怀疑喝的是假酒。收到钱了对着太阳反复照,研判是否伪钞。镇政府新来了一位女镇长,容貌出众,就议论是不是靠色相上位。镇街在修建了临河堤会不会是豆腐渣工程。哪个村干部多去了寡妇家,可能有奸情吧。王家的儿子在县城建局当局长,回来给父亲过九十大寿,得查一查有没有趁机敛财。这样的事情发生得多了,以至于风气影响了皋上所有人,谁看谁都觉得不对了,看任何事都认为其中有阴谋。牛皋的冯老汉穿了一件新衣,就有人近去掀衣襟要找里边的虱子。麦皋的王家老二,黄昏里出门拿了一把刀,被人认为有行凶嫌疑,气得王家老二说:“我还长着×哩,我就是强奸犯?!”
高欢给记者报告:云洞砭镇党委书记的小舅子办了个砖瓦窑场,每年销售额近千万元,是个大老板。去年县北地震,伤亡很大,老板认养了六个孤儿,一时被传为美谈。但这六个孤儿认养后都在窑场干活,其实就是雇佣童工。记者让高欢一定要拿到证据,高欢就躲在窑场后的树林子里一天一夜。他是看到了六个孩子在窑场里搬砖,为了拍一张清晰照片,他去爬那个土崖,土崖上却有一个葫芦蜂巢。葫芦豹蜂是少见的野蜂,毒性厉害。高欢用外衣蒙了头,又把鼻涕抹在脸上、手上,燃了一把柴火去烧蜂巢,蜂巢被烧得掉在地上,死了一层蜂,他终于上了崖头拍下一张照片,然后就骑了自行车去二十里外县城找记者。把胶卷交给了记者,高欢在街上买凉粉吃,一只蜂突然飞来蜇了嘴,嘴立即成了猪嘴,昏倒在地,不到三个小时人就咽了气。
三年后,公路改造,云洞砭下的老路作废了,新路从云洞砭上通过。过往的车辆再不因路断去绕皋上,但车每到了这里,司机们都要望着五个皋、皋与皋之间的沙石滩。皋上依旧是榆树、槐树林子,林子里依旧是横七竖八的农屋,那沙石滩在沮水起蛟了,汪汪汤汤像是湖,干旱期是长满荆棘,风在其中游荡。他们就议论起五个皋的故事、高欢的故事,说那只蜂是土崖上葫芦蜂巢里的蜂,火烧时它逃脱了,就一直追逐着高欢,终于在二十里外的县城寻到了高欢,就把高欢蜇了。
韩山谷川的风俗,人活到五十就要给自己箍墓。夫妇俩的箍双合墓,即一个寝口两个墓室。箍了双合墓,却常常是一个先去住了,另一个十年二十年后才去住,几乎没有同时死的。
何穗子上过高中,好戏文,能写对联,任甲花长得干净,性情安静,本是一对好婚姻,而婚后两人都不会经营家庭,各自埋怨,争争吵吵,六七年里就把日子过烂了。
头两年,腊月二十三一过,何穗子在镇街集市上摆摊写对联,任甲花帮着展纸和收钱。一副对联十元钱,一集市能写五十副。别人说:“哇!一天挣五百,十天五千,这一月一万五呀!”任甲花说:“到年根就七八天么。”何穗子倒张狂,感慨:这屎难吃,钱好挣啊!写过三天,便被人拉去喝酒。他在酒桌上说:“再上一瓶!不就是三副对联的事嘛?!”喝醉了,三更半夜才回家。年一过,就不写对联了,何穗子再不想着挣钱的门路,谁家有婚庆,他去写礼单,谁家过丧了,他去写铭旌,工钱没有,但能吃饱喝足。任甲花在庄稼地里忙活,除草、施肥、灌溉,还养着十多只鸡。每天早晨在院里逮住鸡,戳屁股试有蛋没有,下了蛋了,热乎乎的,拿着焐在自己眼窝,她夜夜睡不着,眼角发炎,焐了舒服。
那些年县剧团巡回演出,但凡在四乡八村演,何穗子都赶了去,场场不漏。下午去时翻山越岭的,沿途欣赏风光,回来踏着月色,唱:为王的出门来屁股在后,为的是把肚子放在前头。他大舅他二舅都是他舅,高板凳低板凳全是木头。
任甲花嫌何穗子是水性子,不成事,何穗子说:“我写对联挣钱呀!”任甲花说:“那钱呢,你给我掏出一个硬币来?”何穗子说:“没钱,我不是等着再过年吗?!”任甲花骂何穗子就是能写对联而耽误了人生,她就跟着村里的杨富伦出去打工。杨富伦常年在外已经是个小老板,村里人就说杨富伦把任甲花拐跑了。何穗子说:“跑去!我耳根清净了。”
任甲花先在市里一家饭店里洗碗,一站几个小时,腰病得不行,干了一年,跟杨富伦手下一人贩猪羊。她第一次就搞砸了:把猪拉到集市羊价涨了,把羊到集市上,猪价涨了,猪羊都拉了去,集市散了。杨富伦又让她开个小店铺,专门卖化妆品。任甲花自己不用化妆品,脸上的皮肤粗糙,没人肯相信,生意冷清。杨富伦说:“你也把你捯饬捯饬!”任甲花从那时开始化妆,慢慢也就一日不画眉不涂唇就觉得没长眉毛和嘴。后来店铺要拆迁,她被迫停业,而三年里挣了十万元,以三万元买了辆小面包车给人送货,把七万元存在银行。杨富伦说:“钱要活着,给钱寻个工作。”恰好那时一家民办学校集资,杨富伦投了五十万,任甲花也投了五万,月息是百分之五。头一月返回了利息,第二月也返回了利息,可到了第三月,民办学校的老板都跑了路。任甲花哭了一场,再不大说话,学会了吸纸烟。
任甲花几年不再回来,何穗子给人说:“我把刷牙的瞎毛病改了!”仍然是腊月底到镇街集市上写对联卖,然后长年吊儿郎当,又穷又脏,不受村人待见。扶贫运动开始后,村里来了工作组,问他咋不种地呢,他说没种子么,给了他一袋子豆子,他把豆子拿去换了豆腐吃。工作组和有关厂家联系,要办扶贫养羊基地,给他分配了一只黑山羊苗,过了十几天,羊没了,报告:晚上狼进圈把羊叼了。给他再补了一只,一周后,他又报告:晚上狼进了圈把羊叼了。工作组说:“别人家的羊都好好的,你家的羊老被狼叼?”他说:“是不是狼吃惯嘴了。”工作组说:“你夜里把羊看好!”他说:“我得去看戏呀!”工作组说:“你去看戏?”他说:“我没老婆了,我心慌,我不看戏?!”工作组在他家后院发现了羊骨头,知道他吃了羊,骂他稀泥扶不上墙,为了不影响扶贫指标,让他外出打工去,全当村里没他这个人。何穗子倒是坚决不出去,说:“我就在家,饿死去!”扶贫工作是不能让每一个人没房住没饭吃的,还得给他发救济款,每月一千元,而这钱由村长掌握,每十天发三百三十元。何穗子可以一天不吃饭,但必须要喝酒,在镇街买了包谷酒喝,一喝就醉,唱:“走一步,退两步,全当没走。吃一升,屙一斗,屙出了过头。”
任甲花开着小面包车,三天没寻到货拉,把车开到市二环路边停下,在车里吸纸烟。时值冬天,车窗关得严,吸了一支,再吸一支,人就迷迷瞪瞪的,纸烟从嘴角掉下去烧着了海绵坐垫,明火没有起来,可海绵坐垫烧着的气味把她熏昏了。小面包车在路边停放了三天,交警去查看,才发现人早就死了。
杨富伦把任甲花的尸体送回韩峪川,是晚上十一点,任甲花的老屋院门锁着,没见何穗子。是不是去哪个村子看戏了?经打听,这几天县剧团都没有演出。会不会到谁家喝酒了?在村里喊叫了一圈没有。把院门抬开,任甲花的尸体停放在了院里,到了天明传来消息,何穗子也死了,死在村外土塄下的雪地里。
何穗子是下午去了镇街,镇街上一家商店进货了一大罐酒精,要把大罐酒精倒到几个小罐里,导引管有些不通,店主正好看到何穗子从店门前走过,就喊:“穗子穗子,你来帮吸吸管子。”何穗子说:“腊月快到了,我写对联了你得买一副!”他去吸管了,却吸了一口酒精咽了。店主说:“你只能喝一口的。”何穗子是把导管吸通了,却偷偷喝了三大口。又饥又冷,酒精进肚人就有些醉,返回村时在土塄上滑了一脚跌下去,雪地里冻了一夜就死硬了。
何穗子和任甲花都不到五十岁,他们没有给自己箍墓,这一死,村里人帮着箍,箍了双合墓。韩峪川有史以来他们是第一对同时死亡的夫妇,埋葬的那天,有人说:“唉,穗子给人写对联哩,他夫妇也该有副对联啊。”何穗子的一个小学同学就从何穗子家里拿笔拿墨,在墓室门口写起来,左边是:折腾不折腾都一样没钱。右边是:过活不过活都成双入墓。
西安丘中秀初中时就去英国留学,研究生毕业后回国,两次参加公务员考试未能录用,辗转了几个公司,又都不善于人际交往,工作多受羁绊,再加上恋爱失败,长时间被苦恼烦闷着了,开始习读《维摩诘经》。七年后皈依佛门,便只身去了独木寺。
独木寺在秦岭深处。
秦岭深处的广化沟,有一座山特别高大,却是两个主峰,相峙如羊牴角。峰下横着一条梁上灌木丛覆盖,唯独长着一棵七八丈高的娑罗树,树后就是寺。称岳者无双峰,所以这山不能称岳,而叫羊山;参天者多独木,娑罗树后的寺也就叫做独木寺。
独木寺的大殿只是抬梁式的四间土坯屋。前边各两间厢房。左厢房在大殿下开着小门,出去到东崖下的一片竹子里便是泉,供吃水和洗衣。院子里还是土槌地,有院门没有门楼。出了院门,娑罗树把硷畔荫铺了一亩,树前的石阶转十二拐可以到梁下的蓝河。对面的山叫馒头垭,不长灌木丛,都是巨石,看着像是在向寺作跪拜。而从娑罗树朝右,全是一人高的蒿草,拨草过去,西崖下一个旱厕。
独木寺始建于清雍正年,曾经十院四十八舍,战乱中先后被毁过五次。二十年前仅存这一院了,住着一个老和尚,老和尚一圆寂,就再次荒废。
从寺院门口是看不见蓝河的,蓝河从竺岳流来,水量不大,在羊峰下十里地转了个S形,两岸分散着上蓝村五十户人家。上蓝村的耕地都是补丁块,有肥的薄的,但总量尚多。半坡上的种包谷土豆,坡底下种小麦稻子,河滩里种油菜和甜瓜。有了油菜就有榨油坊,油渣施到瓜地里瓜是褐皮的,成熟了用拳头砸开,里边就流蜜汁。世世代代里,这里吃的什么都有,什么都不多,日子还可以,只是蓝河涨水,河滩的地就淹了,经常颗粒不收。但已经多少年了,西安的雾霾严重,甚至广化沟外也受到影响,上蓝村始终蓝天白云。上蓝村人很少到羊山的独木寺,偶尔上山来了,都是采菌子、挖药材,或是察看娑罗树结果,凡是那条枝股的果实多,枝股所指的方位就能庄稼丰收。要解手了,经过那片蒿草去了旱厕,认为有鬼怪多藏在污秽里,进去就跺脚,大声咳嗽。
丘中秀来到独木寺,寺院门上的锁子已朽,用手拽了拽就开了。院子里杂草丛生,那个石香炉里的灰结了块。大殿屋顶满是瓦松,都老得抽了茎,开着白粒花。右前檐一角坍了。东厢房掉了一面窗子,西厢房的门是走扇子,风一吹就开就闭,咯吱声像在呻吟。他打扫大殿佛像上的灰土,大梁上起飞了一群麻雀,后墙角跑出来一只刺猬。傍晚里有了雨,先是直着下,再是横着下,后来全乱了,水汽弥漫成稠雾。他收拾着东厢房的那面土炕,安顿铺盖,猛一抬头,看到西厢房门口站着三个人,以为是山里挖药人来避雨的,却发现那些人衣服后有一条尾巴。意识到这应该是皈依师傅所说的狐狸精吧,寺院里是招神的地方也是能招来妖魅的,丘中秀倒不惊慌,他点了带来的灯,又引燃一堆柴火,说:“喂,来烤烤衣服。”那些人就眨眼间不见了。
丘中秀有五个同时回国的同学,都是富二代,有的在家族的企业里上班,有的合伙开办了咖啡店、啤酒屋,他们同情他,愿意出资帮助他,便从西安运材料,找工匠整修独木寺。丘中秀所学过的专业是平面设计,就搭脚手架,爬上去给佛像彩绘,大殿里的墙上原本还有壁画,差不多模糊不清,他照着重描线条,涂染颜色。
上蓝村人知道了独木寺里新来了和尚,但他们没有来见识。丘中秀也忙着整修独木寺,也没有去过上蓝村。
上蓝村人认为,秦岭最美的就是蓝河两岸。山坡上石崖上长满了枫,长满了杜鹃,枝叶红得像火一样,他们叫作是火树,而家家门前屋中是竹子,风以竹子显形,他们叫作是风竹。太阳出来的时候,河里的鳖爬在石头上晒盖,他们也端了碗蹲在墙下一边吃饭一边说是非。林子里的啄木鸟
地在树上凿洞,他们也整晌地提着杵子槌胡基,槌出胡基了砌墙、垒灶、盘土炕。月亮上来了,成熟的栗子和榛子啪啪地裂开了壳,把种籽向四下里投射,包谷苗子在拔节,露水从土里爬到了草尖,狼出来觅食了,獾出来觅食了,兔子、狐狸、果子狸都出来了,他们在院子里挖地窖,蓄藏着土豆、萝卜和白菜,或者把柿子旋去皮做柿饼,用柏朵子熏肉,磨豆子做豆腐,压红薯面粉条。河岸的水穴石罅里昂嗤鱼在自呼其名,村外的麦草垛下驴在打滚,狗在厮咬,他们办毕了红事白事之后就聚众喝酒,拳令轰然。他们挖野菜,捋槐花,捣碎着软枣树叶做凉粉,在田野里鼠洞里掏粮食。春天里地畔上的百花开了,狼牙刺的花也开了,村东口的那只泉水在流,各家的尿窑子也溢了,流到屋后的水渠里。雷鸣电闪时,他们或许在家里编织粪筐和草鞋,或许丈夫骂妻子,大人给小孩咆哮,而一旦下雨,雨下得屋檐吊水,地酥透,路上积潭,他们早早关门掩窗了做爱。
丘中秀独自在寺里修行。他早晚都诵经,越是诵经越是惊叹着佛的经典是那么多,而理解了捻着佛珠诵经或敲着木鱼诵经是为了集中精力,掌控节奏。学会了双脚盘起,三个小时四个小时坐在那里纹丝不动。学会了调理气息,能用口鼻呼吸,用肚脐呼吸,用全身每一块皮肤呼吸。明白了断内心的各种欲望是如此惨烈的战争。除了早晚功课外,他身子不闲,在寺里弹灰拂尘,上香敬灯,再到寺外拔草垦地,栽瓜植豆。他收获了一料又一料包谷和土豆,土豆吃不完,切成片儿用绳子拴成串,挂在厢房墙上,储备着冬天的菜。他拿了弯刀,在羊山上砍藤,采灵芝,挖人参和山药。他头顶一个自己做成的鸟巢,在寺周围走动,召唤着更多的麻雀、戴胜、血雉、斑鸠和喉鸲飞来。正午日在中天了,他会坐在寺院门外数娑罗树上的叶子,一条枝股上一遍和一遍都数目不同。而娑罗树前边,硷畔沿上那一丛枣木,枝条舒展又繁杂如网,网住了对面的馒头垭,云在那里游走,立卧的巨石就生动了。四望羊山,那么样的高,是最接近天的所在,双峰全然彤红,如在冶炼中。而从横梁脊过来的起伏不定的狭窄的小道,使寺与外界保持了一种若即若离的状态。木姜子、胡枝子、米面翁、珍珠海、岩枫、白檀、杜鹃花、悬钩子,这些灌木密实而碧青,不宜于画画却宜于照相。丘中秀就长时间地看着这一切,回想起了往事。往事如烟而去,他在傍晚里提了桶到泉里汲水。竹林里蝉声长嘶,一群蝴蝶飞来飞去。泉水淌出了一条静静的小溪,小溪穿林去了,听到远处有鲵在叫唤,一只蛙爬了出来。鲵曾经是獾吗,蛙曾经是龟吗,鹤那么红的顶那么长的腿,是行走的花树,刺猬突然从崖上滚落,是肉生的石头?身后的石缝里是有了一节蛇蜕下的皮,面前溪草里又长出了一株三角穗,这如同青藏高原的那种,冬天里是虫,钻入土中,夏日里变成了草,吐出的穗若三角。当竹林里开始出现了萤火虫明灭不定,泉中就已经是无数的星星在睡着了。
五年了,上蓝村出生了十个婴儿,死亡了二十三个老人,丘中秀穿烂了一身褐袍,再制了一身袈裟。上蓝村死去的人都是鬼,独木寺里还只有丘中秀姓释,法号释本存。
羊山毕竟是名山,自蓝河岸上的公路加宽改建之后,游人大增,独木寺也日渐香烟袅袅,磬声悠然。这些游人都是先经过了上蓝村,在上蓝村参观访问了,再到独木寺来看贴金身的弥勒佛和文殊菩萨、普贤菩萨,看年轻英俊的本存和尚。然后就一群一伙坐在娑罗树下喝着本存和尚提供的茶水。他们来自西安,来自县城,对什么都新鲜好奇,又都自以为是而好指点评论。说:羊山好,独木寺好,本存和尚一个人在这里与佛同在,受神庇佑,韬光隐迹,养素全真,多清净,多冥想,多自在,这就是天堂啊,本存和尚就是天人。而上蓝村人吃得不好,穿得不好,干那么重的活,没见过世面,什么都不知道,又是是非非,争争吵吵,那是地狱啊。只是,地狱里的人并不觉得在地狱,并不觉得卑微,并不觉得可怜,并不觉得苦厄,仍要活着,活得自得其乐。释本存不理会这些人的言语,他盼望着上蓝村的人能来寺里,可上蓝村人依旧不大上羊山,即使上羊山了依旧不肯进寺。释本存给上山的上蓝村人讲佛,讲菩萨,讲飞天,讲罗汉,上蓝村人倒认为佛不就是太阳吗,菩萨不就是月亮吗,飞天不就是白云吗,罗汉不就是雷电风雨吗,这些都有呀,能吃饱饭,能不受冻,能生儿育女,就够了呀,何必跑到寺里浪费时间和钱财呢?这些上蓝村人就站在独木寺的院门口摆弄着采拾来的蕨菜、榛子、茱萸,别的香客劝道:“佛可以不信,但不可以亵渎,进寺里敬个香吧。”这些上蓝村人说:“自己给自己敬。”嘴唇上叼上纸烟,点着了吸。
这一个秋天,羊山和双峰下的横梁上草木奋兴,七彩尽染。释本存读《纤星》,摘写了语句贴在了独木寺的院门上,一边是:气度殊高,居天以上。一边是:光芒微吐,助月之明。
而上蓝村却没有了。它不是发生了地震,也不是被毁于水灾和泥石流,是移民搬迁。县政府推行新的山乡政策,大兴城镇经济,凡是镇街人口不是三万的,就将分散的村庄集中过来。上蓝村太偏僻,生产落后,没有通电,医疗无法保障,自然灾害又多,就第一批被搬迁到二十五里外的蓝镇。五十户村民有愿意的,有捶胸顿足无奈的,有抗拒闹事的,但无论怎样,政府一旦决策了就得贯彻执行,上蓝村还都搬迁了。
到了2018年,独木寺多了两个僧人,释本存已经是监院。他们推翻了旧屋重新建起“大雄宝殿”后,释本存又外出化缘,去了蓝河上下许多地方。一个月后返回,经过了上蓝村旧址,野藤萝蔓覆盖了那些残垣断壁,村道上拥堵的是狼牙刺、酸枣棘和一蓬蓬芦蒲和蒿草。风里的柳树披头散发,有鸟巢在地上翻滚,柿树上的蛋柿往下掉,掉下来是一摊稀糊,发酸发臭。有林麝出没。牛虻闻到了人气还是叮人,透着衣服叮,得用树枝草把不断地在身上摔打。在一处猪圈外,一只草鞋看着是鞋的模样,去捡都是草灰。四五个碌碡上长满了红白相间的苔藓。坡根的一片坟地里,看到一块碑石,上面的刻字漫蚀了,勉强只认得“考妣”。
释本存站在蓝河岸上叹息了,河还是在流,河里还是有鱼,夕阳照上来水面红得如血,鱼就在血水中。
老郑讲他爷爷的故事。
他爷爷原是陕北洛川人,二十岁上门到澄县南塬村郑家当女婿。南塬村在黄河北岸头,日夜都能听到黄河涛声,但岸头长年干旱,庄稼靠天收成。
离南塬村七里有煤矿,村里组织了骡马帮,在矿上买了煤,驮到大荔、蒲城、富平一带卖了赚差价。郑家在岸头上耕地少,没有入骡马帮,养了一头驴,平时被人雇着往远一些的地里送粪,或从邻村的窑上拉盖房修院的砖瓦。镇街三六九日集市,郑老太太坐着驴去,他爷爷就跟着,脖子上挂了褡裢,身后挎个篓筐。褡裢里装有柿饼,老太太有心慌出虚汗病,犯了就得吃一个柿饼,而驴拉下粪了,用脚趿着收入篓筐。人都说这女婿孝顺又会过日子。
傍晚里,驴在门前的村道打滚解乏,有时碰上骡马帮回村,蹄声嗒嗒,铃响喤喤,驴就站在一旁,热眼看着。骡马帮过去了,它昂嗤昂嗤叫,他爷爷给驴说:“那你是驴嘛。”
郑家的生活一直困难,他爷爷办了个磨坊,专门供村人磨粮食。他爷爷办磨坊也是自家有驴,可驴不愿意拉磨,或者套了磨杆不停地打喷嚏,使磨盘上的面粉飞扬,或者在磨道里站着不动,用鞭子打也不动。他爷爷知道驴的心思,说:“好啰,你也和马帮一样的,咱走州走县去!”便给驴戴上“暗眼”,挂了铜铃,自己一边往磨眼里拨粮食,一边就给驴吆唱:
大道一条,朝前走哇!咱也是骡子是马呀,这屁股多圆,四蹄像碗。走哇走哇,天高云淡,这不是就到了大荔县界。大荔是大平原,沃野千里,榆树上往下掉蛋柿哩,小麦长着三个穗啊。哎呀,到关山镇啦。那个塔叫崇文塔,一头戳在云里头,出了个状元郎啊。哦,又到三官庙街了,三官庙前的石狮子怎么眼红了?戏台上演的皮影戏,风把碌碡吹起来了,桥在河面上跑了。走哇,走哇,下一道茨沟,上一面老牛坡。前边就是黄铺集了,两只在那里说话,谁家的婆娘在打娃,娃披了个被子上了天。对啰,能看见蒲城县的城门楼子了。蒲城富,雨下着下着下鱼啦,擀杖插在地里开花啦。走哇走哇!日头不落咱继续走哇,限黑到富平的庄里驿,歇下有草料,里边拌黑豆啊。
他爷爷就这么给驴吆唱,有的说上,没有捏上,信嘴编造,张口就来。而驴也真以为自己是骡子是马了,走了千里路,经了大世面,在磨道里跑动欢实。
村里人说:“郑家娃!你狗日的忽悠驴。”他爷爷说:“我下辈子给它当驴。”
有一年春上,骡马帮在富平紫金山湾遇到了土匪,七头骡子十匹马和所驮的煤炭被抢,脚夫们也都被刀砍死。南塬村从此无人外出,老实在家种庄稼。而整个夏天不下雨,秋里颗粒未收,磨坊就没了生意。到了腊月,郑老太太旧病加重,睡倒了三天没了命。为了料理后事,他爷爷向邻村砖瓦窑主借钱借粮,窑主说:“把驴抵了就是。”拉驴的时候,驴眼流泪。他爷爷只说等他还了债把驴赎回来,没想到窑主给儿子结婚把驴杀了,肉做了席面,骨头架子扔到了黄河滩。
老郑说,他爷爷得知驴被杀,跑到黄河滩上埋驴骨头架子。那天黄河滩上刮脏风,沙尘弥漫,他爷爷挖出了一个大坑,大坑里湿土深厚,却突发奇想,要在滩上刨出地耒种庄稼呢。过后的半个月,他爷爷天天去滩上刨地,族长,也就是原骡马帮主的叔父,去问:“你干啥哩,把自己弄得像个土蛆?”他爷爷说:“我家地少,在这拾些地。”族长说:“你这女婿瞎整!世世代代的南塬人都知道,黄河没定性,说不来几时涨水,不涨水了有滩,一涨水滩就没了,种庄稼是白种。”他爷爷说:“驴给我托梦能种哩。”族长说:“呸!驴给你托梦?!”他爷爷不听族长的,挖围渠,壅新土,铲除芦根蒿草,族长给村里说:“这上门女婿脑袋被驴踢过。”
他爷爷弄出了十多亩地,冬月里撒下麦籽,开春出苗,四月里分蘖抽枝,长势良好。五月里黄河涨水了,头一天黄昏去看,麦子都扬花了,第二天一早,汪洋一片。他爷爷回到家里喝酒,那瓶酒只有二两,自己喝了不够脸红,而邻居死了老人,女儿在哭:“大呀,我的没活够的大呀!你丢下我叫谁照应呀?我的大呀!大呀!你回来把我也引上走呀!”
连着种了三年,三年都颗粒未收。他爷爷成了南塬村的笑话。
南塬村越来越苦焦,旱地里产的那点粮食不够吃。族长说:“不出去人就得饿死啊!”领着村人到北边的黄龙山砍木椽,把椽掮回来在镇街卖,卖了钱再到黄龙山人家买包谷、豆子和黄米。他爷爷没有去,勒紧了裤带,第四个年头还继续在滩上耕地。驴骨头架子坟就在地里,他爷爷带了菜团子,自己吃一块,给坟上放一块,说:“你让我拾地哩,你得管我哇。”这一年黄河涨的水还真小了,保留住了五亩地。他爷爷原本是陕北人,会唱信天游,就在滩上唱:
搂着妹子亲了个嘴,
肚里的疙瘩化成了水。
岸上有人听了跑去说给他奶奶,他奶奶说:“他做梦哩。”让给他爷爷捎去一颗枣,他爷爷把枣囫囵吃了,再没吐枣核。
黄河是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也在这一年,水开始倒东,河对岸的滩在缩小,河这边的滩在扩大。第六年他爷爷又新开垦出三十亩地,拢共有五十亩地了,种的小麦都在。村里有人动了心,张罗着也去开垦,族长说:“别看贼吃哩,还要看贼挨打哩。咱都买把镰,镰坏不了,迟早都能用。今年滩要淹了,瞧他吃风屙屁,小麦真是成了,那么大面积的,肯定得叫人帮着收割吧,咱到时候赚他的收割钱。”众人肚子饿着,口吐焰火,便等着六月。六月里黄河滩上的麦地丰收了,他爷爷还真是请了村人去收割,言明要工钱付工钱,不要工钱把工钱折换成工粮。
村里人都来收割,一边收割着一边嫉恨着他爷爷,故意把麦茬割得很高,用葽子结麦捆,又故意遗好多麦穗。收割到地那头,是驴骨头架子坟,他们说他爷爷的脸和驴脸一样长,往坟上撒尿,骂一句:“你死了还得死!”又给他爷爷嚷嚷要管吃管喝哩。他爷爷就让家里人烙煎饼,擀长面,送去了地头,还每人一小袋旱烟末。
他爷爷走出门来,衣裳楚楚。村里有个寡妇,当着他爷爷的面勾自己的小白鞋,问:“你上镇街集呀不,我搭你的拉车子。”他爷爷说:“你别乱我!”族里要翻修祠堂,族长让他爷爷提供了三斗麦,又担心他爷爷威胁自己地位,他爷爷说:“我把刀把子给你,你可放心。”在祠堂里祭祀时,却没有人叫他爷爷,过后族长说:“郑家女婿!叔给你说一句话,啥都要趁趁着来,这夜长哩。”他爷爷说:“夜确实长,我也梦多。”
这样又过了六年,他爷爷又扩大耕地五十亩,河滩的下湿地不用浇,淤泥土也不用施肥,一直丰产。他爷爷的光景和村里人拉开了距离,他们对他爷爷有看法而没了办法。
再十年,他爷爷已是大户掌柜,仅滩上的耕地二百亩。六月初,河里滚水浪,田里起麦浪,麦子和阳光一个颜色,晃晃耀眼。族长带了人,弯腰挥镰在收割,劳作非常熟练了,别村的人一天收割三亩,他们可以收割五亩。收割完了他爷爷的滩地,又被邻村地多的人家请去再收割。几十天里,太阳红堂堂的,没有风,他们戴着草帽,拿着镰刀,走村过庄,他们被称呼是“麦客”。
四九年共和国建立,实行土地改革,他爷爷被定为地主,“麦客”们全都是贫农,族长就当了贫协主席。以后每每有政治运动,贫协都要把他爷爷拉出来批斗。群众喊:“打倒地主分子!”他爷爷立即就倒在地上,少了很多殴打。六六年“文化大革命”,他爷爷被戴了白纸糊成高帽子游街,有人一路用鞭子抽打。他爷爷回家后给他奶奶说:“报应!以前我抽打过驴,驴托生了,又抽我。”那时门前的榆树上有鸟鸣啾,还在呼风唤雨,他爷爷给他父亲交代:第一,我是上门女婿,先天不足。第二,再不养驴,但你和你儿年年要给驴骨头架子坟烧些纸。第三,下雪了不要把雪填到院子的井里。突然面无血色,魂离身去。
老郑讲了他爷爷的故事,感慨了好多人,其中有个作家想写文章,去了黄河北岸头的南塬村收集更多材料。那天南塬村正唱戏,叮叮咣咣的热闹,他在台下的人群里打问老族长,旁边人说:“人死了几十年了。”再问老族长是个啥模样,旁边人说:“演主角的就是他儿子,一个模子倒的。”离开了村子,这作家去了岸崖要看滩地,要看滩地那个驴骨头架子坟,但岸崖下没有滩。黄河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水又从北边倒向南边去了,浑浑汤汤,如在走泥。
有一画家,来到凌普渡口写生。他画此岸的碛石,碛石错落,全是白的,风搏水激的,多有孔罅。他画彼岸的岩壑,老树斜出,青霭黏合。他画从此岸到彼岸的河中木船,船上的艄公太道貌凛然了,大脑袋上戴个草帽,赤着脚,脚竟然是六趾,早晨太阳从东边照来,傍晚太阳从西边照来,周身就带着了一圈光荣。
画家每年在春夏秋冬里各来一次,来了二十年。二十年里,渡口上总是忙乱。彼岸沟沟岔岔的人背着竹篓,装着腊肉、核桃、木耳、豆腐乳、蜂蜜,或者掮了松木椽和挑了柴担,渡船来此岸的镇街赶集。此岸的人或用包袱裹着川道里产的棉花织成的土布,以及搪瓷碗、玻璃杯子、头巾、雨鞋、镜子、软酥糖等日用杂品去彼岸沿寨叫卖,或拿上墨斗、斧头、锯和锛子去给人家盖房,做桌椅箱柜,或提个猪头,猪鼻孔里还插根葱,到山上的庙里要么请愿要么还愿。这些人永远都是红男绿女,老老幼幼,前边来的匆匆忙忙,后边跟的亦步亦趋,在两边的渡口簇拥着。都是路人,就道听途说,一时贫嘴薄舌,各逞其能,便是水在流,风在流,人声在河上飞来飞去。也有破了口的,咒骂和打架:“你胡说些啥话,不打你打狗不成?”也有人感慨:“人这口呀,吃五谷说是非,是用是祸是碑。”更多的人肚子里车轮滚动了,大声嚷嚷:“饥了饥了,上船上船!”艄公始终冷静,往者不追,来者不拒,努力把船撑好。上得船的人都对艄公皆应尽敬,他们明白与同船的人都是缘分问题,而和艄公则是生死关系。
在此岸等候上船的人,彼岸从船上过来的人,都知道一棵柳树下坐着一个画家。这画家看人斜视,耳逮怪声,是个旁观者。而上船下船的人先是评论画家留那么长的头发,穿那么厚底的皮鞋,它是总结了:他没有错,只是和别人不一样。他们稀罕,围上来要看画家是怎样画画,但画家画的都是习以为常的物景,在那一堆模糊的人影里竭力寻找自己,当然寻不着自己,就兴奋画家不断地将手中的笔在口舌上蘸唾沫,那嘴肮脏得倒像是小儿的屁眼。
正午的时候,渡口上没人了,满河铺金,鸟音空灵,只留下艄公和画家。艄公摇了船在河里追鱼,画家端了水在岸上洗笔,两人便曳着嗓子喊叫:
“绳结牢不牢?”
“牢不可破!”
“力争上游啊。”
“我就在上游!”
艄公开始啃起干粮、喝包谷酒了。也要让画家喝,把船撑过来,船还未靠岸,自己便醉了,像一只长腿青蛙,仰天而躺,不省人事。
以前,艄公从来喝不醉的,那一瓷罐的酒一次喝尽了,还给画家排说渡口往下八里的岸北有一片桃林,桃林里有长着鸡头和鱼尾的鸟,青色的叫鸾,白色叫鹄。往下十二里河转弯,河里的滩石像群羊,岸上有龙王庙,来往的人进庙上香,都要包一点香灰随身出游。往上十里岸南的壁是赤赭色,上边生满了杜鹃花丛,花丛鲜艳的里边多有蛇。再往上二十里,岸北一崖头有瀑布,风一吹,像飘纱一样,岸东半个河水是白的,岸西半个河水是青的。艄公说:“你为什么只在这个渡口上画呢?”画家说:“我就画你。”艄公说:“你把我都画老了。”
艄公是老了,头上一直留着短发,短发上渐渐染了霜,笑起来嘴角皱纹增加,似乎横着长了,猛一看着如猫长的胡子。而画家也老了,不愿意再照镜子,眼袋越来越大,脸上的肉往下坠,坠到一张刮刀样了,腮帮都嘟噜着,迟早额头、鼻子、脖颈出油。
艄公和画家一时没话,都看着河面,河面不动,柳树叶一落上去,柳树叶子都立即移走。画家在那时想:怎么就都老了呢?日子在过,又是谁在催促?!
渡口上,依然是此岸的要到彼岸去,彼岸的要到此岸来,红男绿女,老老幼幼,簇拥着,等待着,似乎从未增加了什么,也似乎从未有所减少。
画家终于讨厌了自己,恨不能绘声,只是绘色,而所画的作品类同、重复、没有新意。
在又一个秋天,画家来到了凌普渡口,开始调整思维和观察角度,不再画眼中看到的,画心中最爱的,就画了眼前的河,河上空乱云如兽,河面上暮气沉沉,木船在那里颠簸,题款是:大河流过我的船。一位从彼岸过来的少年近前看画,问:“明明是船渡过的河,为什么是河流过了船?”画家说:“我在画我。”
画家在问少年是河对岸哪个沟里人,来这边是中学读书还是镇街赶集,叫什么名字?少年说:“我叫张强。”画家说:“张强?岸这边我认识有叫张强的,岸那边我也知道有三个叫张强的,一个十年前就过世了,一个已经八十岁,这两年没见他了,还有一个四十六岁,腿有点跛。怎么一茬一茬人里都有叫张强的?”
少年说:“是吗,人总是要有个名字么。”
一处高岗,周围悬崖巉岩,要上去只能通过两边的石峡,上去了却有上万亩的平地,长满着树木。这就是靖安县宫保镇的海坪,许登记在海坪当护林员。
许登记是龙须镇人,父亲去世后母亲带着他改嫁到宫保镇的刘家,继父还有一个儿子,他就不自在,整天在外浪荡。宫保镇的镇长也是龙须镇人,便月薪一千元,让许登记临时看管海坪,职责是观察哪儿有火点了,及时报警,再就是防范有人偷砍。许登记每日带了干粮从石峡里上去,沿高岗的四边走动,一根木棍夹在腿间,想象着骑马巡逻,唱唱歌歌,得意受活,然后坐到东崖的一块平石上看天上的鹰飞,鹰似乎就久久地站在空中,他也就睡着了。
这一日许登记睡得昏,嘴里淌哈喇子,当有声音叫他,梦里的继父又在呵斥他去套牛犁地,他就装着睡不醒。直到继父用脚踢他,他睁开眼,说:“牛呢,牛呢?”面前站着的不是继父,而是一个穿着西服的人,眼镜框子很大。那人自称姓崔,是县文化局长,早听说了海坪却没来过,今日路过岗下,特意上来看看。镇长曾陪县上许多人来参观过,但还是头一回能单独见到一个领导,许登记有些紧张,说:“醉美海坪!”崔局长说:“这是你的话?”许登记说:“镇长说的。”崔局长笑了,让介绍一下海坪的概况,许登记提到的不多,漏掉的不少,说:“啊我给你引路,转一转?”
他们沿着岗边往里走,崔局长还在感叹上岗来的石峡惊险,真的是“山从人面起,云傍马头生”。许登记说:“哎,这里真有马了,那海坪可以搞旅游!”崔局长说:“你这脑瓜子转得快!”却问:“你知道这里为什么叫海坪吗?”许登记说:“不知道。”崔局长说:“山里没有海,山里人也没见过海,形容大的深的长的就用海字,比如彻夜唠嗑叫海聊,碗比头大了叫海碗,高岗上这么广的一个坪所以叫海坪吧。”许登记说:“哦!这林子也是海林啦。”崔局长说:“聪明啊,但海林应该是林海。”
东放的崖堆集了一大片乱石,这些乱石有屋大的,有麦草垛大的,相互支棱着,形成了无数的洞穴。进去在洞穴了,往上看,天是一条缝或是巴掌大,往下看洞穴里还有洞穴,丢一块石头了有瓮声,成群的蝙蝠却飞上来,一阵烦嚣,又挂在了洞壁上。有的洞穴里风特别大,崔局长赶紧捂住帽子,似乎帽子和头颅要被刮走。有的洞穴里竟然还有雪,寒冷透骨,两人都瑟瑟发抖。崔局长说县志上记载过这里发生过山崩,没想到还留下这么多奇景。许登记说:“是呀是呀,风洞冰洞蝙蝠洞。”
从东崖朝北走,北边孤零零一个土崖,高十多丈,人不能上去,崖顶上却长着一棵树,树根像一群蛇爬下来钻进崖下的土里。许登记也不知那是什么树,叶子细碎,但花开在树杆上,树杆上还结了果子。崔局长用刀掰一条根,根和土石生长在一起,纹丝不动,许登记说:“你挠挠,树给你摇哩。”崔局长挠那根,崖上的树果然就哗哗地摇,有三四颗果子掉下来,颜色发紫。许登记拾一颗用衣襟擦了给崔局长,崔局长说:“你越擦越脏了。”自己拾了一颗吃,味道太酸。
到了西岩,西岩地势高,岩石里有蒲芦和三白草,也有了一泉,笸篮大,水看着是黑色,往上冒的泡却状若牡丹。崔局长站在泉边看着自己的倒影,问泉有多深,许登记说他下去洗过澡,里边好像有东西托着脚,沉不下去。泉水溢出来流进了林子,十几米处如同沼泽,长着蜈蚣草、大叶水蓝和茅膏菜。崔局长问:“这水流进林子再没出坪吧?”许登记说:“从西南的崖那儿出去挂了瀑布。”崔局长说:“水往低处流啊。”许登记说:“这么高的岩,水又是咋上来的?”他们从旁边经过,路滑得像抹了油,崔局长没有回应。
西南崖果真有瀑布。水漫出来在一段二十米左右长的石台上均匀散开,瀑布不是常见的那种水流倾泻,跳珠溅沫,而是那么薄,那么亮,如一面玻璃竖在那里。
把高岗转了一周,许登记说:“领导你歇不歇,也没茶水给你喝。”崔局长说:“不累不渴,咱穿林子里走一段。”一进林子,天有些暗,如同大雾冥晦。树有栎树、楝树、青冈、白槲、栲树,更多的是松,红松、油松、黑松、雪松、罗汉松、五针松。有的高大通直,有的旁出斜逸,有的弯屈拥肿,有的从根部就分枝散股。原本树与树间隔三米五米的,但藤蔓充斥了,竟拥拥挤挤无法畅通。这些藤蔓如绳如索,胳膊粗的碗口粗的,爬上了树端,在树端上形成了幛盖,开着红花紫花黄花白花,分外娇娆。那些藤蔓则把树缠裹了,一层一层,枝叶密实,似乎树不树了,它就是树,在那里矗着,像一座塔。而更多藤蔓从这棵树横着去了那棵树,又从那棵树去了另外的树,曲曲弯弯,来回往复,形成了网络。许登记说:“这叫过林龙。”崔局长站在那里,一时无法行走,面前一支还嫩黄的藤条像蛇在空中寻找目标,眼看着摇曳不止,突然就抓住了一棵树的枝股,迅速地纠缠,同时自己的叶子在扩大,在繁增,占领了空间,夺走了阳光。崔局长说:“哎呀,在藤蔓眼里,这些树活着就是为了藤蔓啊!”用力在扯一棵树上的藤蔓,没扯下来,那树枝倒划了自己脸。许登记说:“不敢折那枝丫呀,那是漆树!”并给崔局长说:“你说‘你是七,我是八’,漆毒就不会伤着你。”崔局长倒被许登记的滑稽逗笑了。出了林子,崔局长问起许登记的身世和处境,许登记和崔局长已经熟络了,不再怯弱,双手在脖下捧出一脸笑容,开始讲他的事,应该说的说了,不应该说的也说了,薄嘴唇翕动着,脸皮一会缩一会开。崔局长说:“你想不想临时工转正?”许登记说:“想也是白想。”崔局长说:“你们镇长和我是中学同学,我去给他说情。”许登记说:“这能成?”崔局长说:“不去说情你永远是临时工,说情了或许就成了。”许登记愣了一会,叫声:“爹!”崔局长说:“我不是你爹。”许登记已跪下来,说:“你是干爹!”
从此,许登记的命运就发生了重大变化,却也在十多年里极尽折腾。
崔局长给宫保镇的镇长说情,镇长说:“哈,许登记本来就是我发现的人才嘛!”把许登记由临时工转为正式工,虽然还是护林员,工资涨了一倍。许登记又护林了两年,与镇长亲近,从海坪调到镇政府当干事。当了干事,许登记穿了制服和皮鞋,焕然一新,在政府院里接电话、送文件、打扫卫生、接待来客,谨慎小心,殷勤周到,而下乡到各村各寨检查督促各项生产任务落实,却是劲若雷厉,快如风行。也彻底不认了宫保镇的刘家,任何填表籍贯都是龙须镇的。龙须镇有人来宫保镇街赶集,遇见了,说:“许登记你狗尾草成谷子啊?!”许登记说:“只是个谷子么,咱龙须镇人不是还在宫保镇当镇长吗!”因为工作原因,许登记经常到县城办事,一来二去的,就有了想法。在去看望崔局长的时候,向崔局长要一张照片,崔局长问:“要照片干啥?”许登记说:“宫保镇离县城远,把照片压在办公桌玻璃板下了,想你了能看到你。”崔局长说:“你现在会说话了。”不给照片。许登记说:“我说的是真话!你要不给,你把我调到县城来,比如教育局、卫生局、农业局。”崔局长说:“你不懂教学又不是医生,你到教育局卫生局?农业局我不熟悉,这你自己去找。”崔局长没答应,许登记就笑着,还是拿了一张照片走了。过后,许登记直接去找农业局长,说他是宫保镇政府的干部,希望能调到农业局工作。农业局长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许登记说:“文化局崔局长是我爹。”农业局长说:“你姓许,崔局长是你爹?”许登记说:“我干爹。”农业局长又不说话了。连续去找了三次,三次和农业局长搭不上话。第四次再去,农业局长要到龙须镇处理一宗毁田取沙事件,让办公室主任安排车辆。许登记说他就是龙须镇人,县城到龙须镇开车得翻三座山的,建议坐小船走水路,虽然颠簸些,但能快两个小时。农业局长采纳了,许登记就陪着,一路看风使舵,随波逐流,中午便到了龙须镇。也就是这一次乘船下乡,农业局长对许登记有了好感,同意借调了他。这时候许登记已经自信满满了,认为任何事只要敢想肯干,马到了就有路,水来了渠自成。在农业局里,他言行铺张扬厉,落下了敢说真话的声誉,又以维护集体利益而能借花就借花,借花献佛,能顺水推舟就顺水推舟了又随手牵羊。一年后借调变为正调,两年后竟当上办公室副主任。又是一年半,县政府要抽派一批年轻干部到乡镇任副职锻炼,许登记让农业局长推荐他,农业局长推荐了,没想他被分配到了宫保镇。宫保镇还是原先的镇长,见许登记不到五年成了副镇长,有了嫉妒,偏让他去抓海坪的旅游开发。许登记就在海坪的北崖建起了观景台,在东崖打造风洞冰洞蝙蝠洞,西南岩下盖了两层小楼的接待站,接待站里有餐厅、歌厅、按摩室、棋牌室,还有三匹马七头毛驴,供游客从岗下过石峡到坪上。但凡市里、县里有关领导到宫保镇,许登记都是带到海坪参观、吃酒、打牌。这样又是两年,许登记想着能再调到县发改委,那可是县上重要部门,以后最容易晋升。当得知农业局长和县委秘书长私交好,把想法告诉了农业局长,农业局长牵线和他秘书长拉上关系。秘书长却直截了当地说:“发改委的干部都懂经济,你半路出家的,去不了。”许登记说:“干啥事都是半路出家啊!哪个女人不是头一回生娃?”秘书长说:“别想了,你要能调,甭说书记、县长,我首先都不会同意的。”许登记说:“那别的部门呢,不起眼的部门能让我的副科变正科也好。”秘书长说:“县委书记管人事的,我给你办不了。”许登记说:“你是秘书长,书记会听你的。你在地上面一个圈,可能会成我的牢狱,而你栽一朵花了,却都是我的春天啊!”秘书长说:“你这人咋是这样?!”不接待他了。许登记再去找农业局长,农业局长也害怕见他。他一到农业局院子,局里人就先去告诉局长,局长便关了办公室的门,谁敲都不开。有时他突然进了局长办公室,局长说:“啊我要去县政府开会呀!”出了局大门,宁愿在街上闲逛半天。许登记又去找崔局长,让崔局长能约一下组织部长或书记的秘书,崔局长只是摇头。他说:“干爹,干爹。”崔局长说:“不要叫干爹!”许登记说:“你让我起根发苗的,现在碌碡拽到半坡了,你不能不管我么。”崔局长说:“当年出于同情,我给镇长说了话,可你不要认为啥事只要找人就能办成,形成了这种思维那还了得!”
许登记再没有调动和提升,还是宫保镇的副镇长,分管海坪旅游点。
2016年,靖安县发生了地震。地震中,海坪东崖的风洞冰洞蝙蝠洞消失了,北崖的观景台倒了,西岩的那个泉差不多干涸,林子里没有了流水,西南崖没了玻璃状的瀑布,瀑布下的接待站小楼也完全倒坍。而全坪的树木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有了松毛虫害,每到傍晚,林里子松毛虫像雪花一样飞舞,所有树上都趴满,地上更是黑乎乎一层。许登记报告林业局,林业局派人来喷洒药剂,效果不明显。不出一年,林子里的树全在脱皮,发黑发焦,像火烧过,再就是干枯而死,镇政府只好组织人去砍伐枯木。没有了树木,那些藤蔓还茂盛着,却全扑沓在地上。
许登记回到镇政府院里上班,他的性情变了,人浮躁,嘴里有刺,话里带刀。算计着镇书记晋升去县城了,镇长接任书记,他就可能当镇长,或者镇长被调往别的单位了,他也可能当镇长。但是书记一直还是镇书记,镇长一直还是镇长,而且镇长拍板要烧毁铲除海坪上所有的藤蔓,开垦新的耕地。
海坪上的火烧了三天,许登记没去现场。他出差去县城,在宾馆的床上把崔局长的照片、农业局长的照片,还有镇长的、市委秘书长的照片,一一摊开。长久地看着照片,似乎觉得他们会呼之而出,但照片到底是纸,他一挥袖子,就都飘起来。许登记恍恍惚惚出了宾馆,要去旁边的商店买包纸烟,才走过一座高楼下,一个花盆从上面掉下来,砸在他的影子上,那一瞬间,他感到了剧烈的疼痛,就晕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