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伊始,白宫却陷入愁云惨雾之中。元旦夜,第一夫人彻夜难眠,痛苦不堪,亚当斯先生则在天色微亮之时就醒了,抬头望天,阴云密布,天色凝重且阴沉。他略作祈祷之后,便摸索着把《圣经》拿过来,翻到《诗篇》章节,借着油灯的幽光慢慢读起来。“福哉斯人,不从恶人的计谋,不站罪人的道路,不坐亵慢人的座位。”他就这么一直读下去,直到那最终的保证,“因为耶和华知道义人的道路,恶人的道路却必灭亡。”
这熟悉的字句安抚着历时四载的失望和沮丧。对此时的亚当斯来说,《诗篇》第一章的字字句句都像是给他的个人保证。“这话等于是确证了义人必将蒙福。”亚当斯怀着十足的喜悦写下了这则批注,而后来到书桌前面,开始了惯常的早间工作。笔在纸上划过,油灯里面的油已经开始枯竭了,灯光倏地闪亮起来,不过很快就熄灭了;就这么将亚当斯先生遗留在灰暗天光里面。 [1]
这惨淡光阴显然不是为义人而设,相反,义人到处都沦落黑暗当中。就在两个月前,安德鲁·杰克逊将军获选成为合众国总统。无神之人如今却登临大位,不奉号令者,如今也只能靠着《圣经》聊以自慰了。塞缪尔·克莱森·艾伦,一个正待退休的马萨诸塞州众议员,情不自禁地高呼:“这简直是奇耻大辱……将这么一个品性低劣、恶行累累的人推上总统大位……见所未见,让我们这个智性民族情何以堪啊。”华盛顿一神论协会备受尊崇的牧师罗伯特·利特尔,也禁不住地在哀伤中选择了如下的布道词:“耶稣快到这城,看见城,就为它哀哭。” [2]
快要离职的总统准备在最后一个接待日上摆出一副勇敢姿态,但是此时的亚当斯已经疲惫不堪,没有能力沿着波托马克步行了,遂选择了骑马前行,第一夫人则开始准备搬离白宫。国务卿克莱先生此时现身都城,华盛顿大为震动。1月的一个下午,有访客注意到克莱府中的小小会客厅灯火辉煌,但里面的人都深陷忧闷。克莱夫人走过房间,面色忧伤,低声道:“他睡了。”沙发上的亨利·克莱就那么直挺挺地躺着,消瘦、苍白,全身都蒙着黑色罩袍,就像是“黑色棺罩”。实际上,整个1月份和2月份,亨利·克莱不断游走于各种聚会,在这样的公开场合,他一直都在用僵硬的笑容掩盖内心的顿挫。 [3]
未来的不确定性加剧了官方的悲观情绪。韦伯斯特先生,来自马萨诸塞州的著名参议员,也不免为波士顿的朋友们草草写下这样的备忘文字:
杰克逊先生将于2月15日驾临——
他真的要来了,但是他会做什么呢,没人知道……
我的看法是
当他如期驾临,他会带着风而来。
至于风向如何,我无从知晓……
就我来说, 恐惧 是多过 希望 的。 [4]
此时,偏远各州的人们开始群集华盛顿——地方政客、报刊编辑、退伍军人、好奇的探索者、杰克逊的拥趸,当然,还有民众。显然,他们的希望大过恐惧。
这座城市在他们眼前铺展开来,已然是散乱、疲软不堪了。那长达九万一千六百六十五英尺的砖砌道路,平日里是首府居民赖以张扬的资本,如今则已经是不堪2月的泥泞了。各方民众汇聚而来,脚踩长靴在城中游走,兴奋、耐心且疲惫,他们四处捕捉传言,观瞻景点,令杰克逊的朋友们难以招架。城中酒馆尽显好客之能,用种种酒品招待来客,五花八门,无穷无尽。各个剧场也纷纷排上罕见节目,吸引宾客。人们成群结队地涌向大剧场,一睹乔治·华盛顿·迪克逊真容。此人是“著名的滑稽歌手”,是伟大黑人艺术家的第一人,擅长演唱《向前进,不要停》(“Push-a-Long Keeping Moving”)以及《肯塔基猎人》(“The Hunters of Kentucky”)。很快,“zip coon”和“coal black rose”那缠绵悱恻的歌声便令现场陷入狂欢,班卓琴配合那悠远的音调,令人们如痴如醉。“格调更高”一些的人群则涌入华盛顿剧场,观瞧那魅力十足的克拉拉·费希尔,此女在十二岁的时候便已经红遍了全伦敦,如今已经成长为十七岁的迷人少女,正在美利坚蹿红。人们开始用她的名字来命名汽船、赛马和酒会,甚至黑人婴儿也会借用她的芳名。伟大的埃德温·福里斯特很快便也现身华盛顿,此人可是当时最有力量的演员,那凸出的肌肉、奔放的声音以及英雄般的激情,就如同古罗马民主殉道剧中的布鲁图斯和维吉尼乌斯一样,令现场观众震颤不已。
人群还纷纷涌向杰斐逊图书馆,这些书册正在参加拍卖之前的展出活动,以便抵偿杰斐逊地产的债务。宾夕法尼亚大道和第十三街区拐角处圆形大厅(Rotundo)的那幅《西点及其周边风景全景透视图》,如此之雅致,吸引了众人艳慕的目光。当然,人们还要见识一下那著名的日光显微镜。还有那只长着希腊英雄脸的猫,也是人们心仪和惊奇的对象。
此时谣诼四起。谁不曾听闻过弗朗西丝·赖特呢?这个来自田纳西纳肖巴的苏格兰人正在四处传扬她那令人警觉的宗教和社会观念。纽约、费城和附近的巴尔的摩都因为这个女人的出现而恨得咬牙切齿。同样来自田纳西的伊顿少校刚刚也成了热议的话题,他的元旦新娘,也就是那个大名鼎鼎的玛格丽特·奥尼尔·廷伯莱克,可不是等闲角色啊。(“有个俗人,我觉得很可能就是斯威夫特,对这所谓的婚姻倒也有平实之论,”来自纽约州的众议员丘·卡·康布勒朗致信自己的密友马丁·范布伦,信中用词颇为直露,“那不过是女人将自己的……套在某人的‘头’上。”)
这一切的娱乐消遣也许都会消停,不过,国会的演出是不会后继乏力的;参议院,庄严且华丽,众议员则拥挤在众议院里面,有的斜躺在扶手椅里面,有人在大笑,有人在打嗝,有人在吐痰,有人在浏览报纸,可怜的发言人声嘶力竭,希望自己的发言能够冲破这喧闹。少部分议员可以享受到官方晚宴,通常要到下午五点半或者六点开始,菜品丰富,上菜速度相当快,汤汁、鲈鱼、火鸡、洋葱焖牛排、羊肉、火腿、野鸡、冰淇淋、果冻、水果等等,雪利、马德拉、香槟,各色酒品供应不绝。 [5]
不过,所有这一切的喧嚣当中,人们最关心的当然还是杰克逊将军的行程。1月份的一天,有传言说,杰克逊死了,这可着实令华盛顿抖了三抖,最后还是达夫·格林在《美国电讯报》发布正式文告,否决了这一传言,这家报纸当然也是杰克逊的喉舌;2月11日,当选总统终于抵达华盛顿。人们注意到,他们的总统是个高个子,干瘦如柴,生活的磨难和年龄已经在脸上刻下了印记,头发浓密,正从灰色变成白色。他眼神哀伤,内心已经被刚刚故去的妻子掏空。右手隐隐作痛,因为一路之上他都在跟追慕者握手,显然那握手力度是相当大的。距离就职演说还有三个星期,当选总统遂利用这三个星期的时间征询手下顾问人员的意见,并选立自己的内阁,这段时间,这位当选总统表现得相当安静。
3月4日,华府上空的云雾尚未散去,但在杰克逊将军动身前往国会大厦的时候,太阳也突破乌云而出,一阵柔和的西南风掠过嘈杂的正在恭候他的人群。就这样,这个老人,穿着朴素的黑色外套,戴着同样是黑色的围巾,向兴奋不已的聚会人群发表了就职演说,神态僵硬。阿莫斯·肯德尔,肯塔基人,颇为精明,刚从法兰克福赶来,希望能在新政府谋得一个工作机会,他发给报纸的报道是这么描述人群的情绪的:“对人民来说,这是骄傲的一天,杰克逊将军是 他们自己 的总统。”不过,大法官斯托里,约翰·马歇尔在联邦最高法院的好友兼门生,却给出了不同的描述,语气颇为绝望:“‘民众’之王的统治看来真是威风凛凛。” [6]
并非只有亚当斯集团对时局秉持悲观态度。马丁·范布伦刚刚辞去纽约州州长的职位,并入阁成为杰克逊的国务卿,此时正赶往华府,令人沮丧的消息也从四面八方向他涌来。3月的一个深夜,新罕布什尔州的利瓦伊·伍德伯里将范布伦从睡梦中叫醒,将阴沉的预言向他倾诉。在费城,他同爱德华·利文斯顿夫妇有过一场交谈,夫妇俩都是总统的老朋友,不过,这场谈话同样令人丧气。在纽卡斯尔,特拉华州的路易斯·麦克莱恩迎候他的汽船到来,此人一直在期待一个内阁职位,不过,此时,麦克莱恩的脸上也写满了失望。看到范布伦出现,便立刻上前挽住他的胳膊,而后便喋喋不休地抱怨这届政府的软弱,并暗示范布伦最好抽身离开,别蹚这浑水,免得一起倾覆。
范布伦抵达华盛顿的时候,天已经黑了。他的马车刚一抵达宾馆,就被一群求官索爵的家伙包围了。人群追着他进入宾馆,并毫无顾忌地涌入这位国务卿的房间,尽管此时范布伦已是舟车劳顿,疲惫不堪,就势躺倒在沙发上了。国务卿耐心地听凭这群人喋喋不休地说了一个小时,而后便将之遣散,并动身前往白宫。
此时的白宫,一盏孤灯在门厅里闪烁着幽光,一根蜡烛在总统办公室里散射出摇曳不定的光亮,老将军正跟自己田纳西州的老朋友刘易斯少校坐在一起交谈。杰克逊的身体状况不太好,很疲倦,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寻找忠诚或者支持。“他的朋友圈子并无一致原则,”丹尼尔·韦伯斯特向新英格兰方面回信说,“他们虽聚集起来,但并无共同纽带。”不过,当范布伦进入房间的时候,老将军的脸上顿时有了神采,眼睛也在熠熠闪光。总统起身,以坚定姿态对范布伦的到来表示欢迎。眼前这个坚毅的老人令范布伦内心一下子涌起暖意和信任,先前的疑虑便烟消云散了。 [7]
这个年轻的共和国正面临考验。它能闯过这处“人民之治”的险滩吗?还是说,韦伯斯特、克莱、亚当斯以及范布伦的朋友们预期的灾难将最终成真呢?
罗阿诺克的约翰·伦道夫谈起此时人们的主流感受,已然难掩极度的紧张。“这个国家就要毁灭了,无药可救,”他差不多是哭喊着说,“人民的精神和品性也都将毁灭。”难道未来就没有任何希望了吗?“人们的精神已经跌落到悲惨境地,这情形令我震惊,令我憎恶,”他在绝望中宣示说,“现在的问题是到哪里找寻领袖,发动一场革命呢?” [8]
[1] J. Q. Adams, Memoirs , C. F. Adams, ed., VIII, 89.
[2] S. C. Allen to Samuel Lathrop, May 14, 1828, Miscellaneous Papers, Pennsylvania Historical Soceity ; anon., William Winston Seaton of the“National Intelligencer ,”210.
[3] Margaret B. Smith, The First Forty Years of Washington Society , Gaillard Hunt, ed., 256-257.
[4] Note by Webster, February, 1829, Daniel Webster, Letters , C.H.Van Tyne, ed., 142.
[5] 康布勒朗的此番言论(省略号是他本人加上去的),可参见,Cambreleng to Van Buren, January 1, 1829, Van Buren Papers(巴西特教授认为,康布勒朗应该是引述的蒙田的话,见,J. S. Bassett, Life of Andrew Jackson , 459n。)。关于1829年年初华盛顿的情状,可参阅这几个月间的“ National Intelligencer , United States Telegraph and Niles' Register ”。同一时段,国会方面的情状,可参阅,Robert Dale in the Free Enquirer , May 12, 1832; John Fairfield to his wife, December 15, 1835, John Fairfield, A. G. Staples, ed., 33; George Combe, Notes on the United States of North America , during a Phrenological Visit in 1838-9-40 , I, 271。关于这种晚宴,参见,Fairfield to his wife, January 24, 1836, Fairfield, Letters , 81-83。
[6] Argus of Western American (Frankfort), March 18, 1829; Story to Sarah Waldo Story, March 7, 1829, W. W. Story, Life and Letters of Joseph Story , I, 563.
[7] Martin Van Buren, Autobiography , J. C. Fitzpatrick, ed., 229-231; Webster to Ezekiel Webster, February 23, 1829, Webster, Letters , 142; Emily Donelson to Polly Coffee, March 27, 1829, Pauline W. Burke, Emily Donelson of Tennessee , I, 164, 178.
[8] Randolph to J. Brockenbrough, January 12, February 9, 1829, H. A. Garland, Life of John Randolph of Roanoke , II, 317-31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