加利福尼亚州的天空温暖蔚蓝,光线明亮柔和。火车向南行驶,影子穿过干燥的草地,向旧金山湾方向拉长。我的这一天其实是从伦敦开始的,而伦敦此时已是凌晨四点。我离家有三分之一个地球那么远,感到异常疲惫。
我来硅谷参加空间与技术方面的研讨会。在准备过程中,我把头靠在车厢的窗户上,阅读了一篇探讨月球上哪些位置可以建立基地的科学论文。我并没有完全理解其中的论点,但我对它的广度印象深刻。论文中的月球是由激光、照相机和雷达测绘的,月球上环形山的阴影和山峰上的日光是由计算机模拟的,月球上的矿物是通过各个频率的电磁辐射和中子来检测的。这些数据的来源和类型各不相同,有些来自“月船1号”(这是印度在二〇〇八年发射的第一个月球探测器);有些来自在“月船1号”之后一年发射的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月球勘测轨道飞行器(这个飞行器在六年后向相关项目人员发送了惊人的六百三十兆数据);有些来自更早的数据,来源包括苏联的月球车“卢诺霍德”、美国的阿波罗登月计划和为后续研究铺平道路的月球轨道飞行器任务。
论文从这些材料的范围和权重中得出了各种可能的月球基地选址的利弊,比如这里的通信中继站比那里的好,这座环形山比那座环形山更容易穿越,那里有更丰富的钍矿但并不能弥补这里更有利的太阳能条件,等等。不过,这篇论文不只是告诉人们适合建立月球基地的地点在靠近月球北极的皮里环形山边缘,而不是靠近南极的沙克尔顿环形山和斯维德鲁普环形山之间;它更像是一场表演,向一个对月球不感兴趣的世界展示了现在可以获知的关于月球的所有细节,并告诉人们,这是我们可以并且应该讨论的话题。
就在此时,我从眼角的余光中看到了升起的满月。
我没有捕捉到月亮冲出地平线的那一刻,除非计划得当,不然你很少能做到这一点。不过月亮此时仍然在天际,风景的逻辑要求我们心灵的眼睛赋予它超过我们视网膜上图像的大小。月亮看起来很大,也很遥远,被宁静的天空染成蓝色,深邃而明亮。你永远不会怀疑,月亮那光怪陆离的表面就像它下方的加州山丘上隆起的海岩一样坚硬。
后来我意识到,这趟火车其实非常适合观月。从旧金山机场到山景城的火车会经过门洛帕克,后者是美国地质勘探局新晋的“天文地质学家们”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绘制月球地图时的必经之地。一个多世纪前,人们在汉密尔顿山上的利克天文台对月球进行了一次开创性的摄影勘测,门洛帕克的地质学家们也被派去检视他们的研究对象,他们当中有些人很热心,也有些人很不情愿。
在我的前方是美国国家航空航天局的艾姆斯研究中心,它便是我这次山景城之旅的目的地。艾姆斯研究中心的风洞曾被用于确定阿波罗指令舱准备再入大气层时的形状。曾经有一段时间,这些指令舱带回的一些岩石也放在这里。在我身后的旧金山是安布罗斯·比尔斯的家,他是美国最伟大的奇幻故事之一——《月光下的小路》的作者。许多哥特作家都曾利用月光营造超自然的效果。在比尔斯的书中,他创造了这样一个场景:幽灵般平静的月光照亮了三个看似矛盾的真相,却又仿佛没有任何真相。正如看上去丝滑的月光其实充满着矛盾那样,同一个月球也有许多不同的故事。
我们和月球的这些联系并不都是过去的事。最近,在艾姆斯研究中心外的一小群太空创业公司中,有一家名为“月球捷运”的公司计划向月球发射第一个商业有效载荷。几公里外的湾景大道上坐落着谷歌的总部。谷歌赞助了一项价值三千万美元的月球车登月奖金,而“月球捷运”等公司正试图赢得这项奖金。铁轨的另一边,在俯瞰斯坦福大学的山上,是风险投资家史蒂夫·尤尔韦特松的家。他是埃隆·马斯克的太空探索技术公司(SpaceX)的早期支持者,并已制订了属于自己的登月计划,也正是在尤尔韦特松家里的一次会议上,我此刻正在阅读的月球基地研究报告被构思了出来。
在那些山峰之下,在圣安地列斯断层的深处,太平洋板块和北美板块正在对满月的朔望大潮做出反应,月月如此。潮汐效应不会引发地震,但它们对地球强烈而执着的拉引足以让地震学家极其敏感的仪器感受到地球在潮汐的触摸下轻轻地嘎吱作响。
但是,当火车载着我沿着山谷向亚光蓝色的月亮驶去时,我脑袋空空,什么也没有想。在那个时刻,我被以两种截然不同的方式看待同一个月亮的感觉所震撼:在解读月球科学的同时惊讶于它外在的美丽,这种感觉是多么非同寻常。这不是沃尔特·惠特曼在《当我聆听那位博学的天文学家》中,将枯燥的证明和令人腻烦的数列与星光灿烂的夜晚所蕴含的寂静而威严的力量进行对比;这是一种更为深刻的感觉:看待事物有着不同的方式,而这些方式之间又相互促进,加深对彼此的理解。就像许多故事对月球的认知是一致的,都在讨论月球曾经是什么,月球可能是什么,月球渴望发生的是什么和月球上偶然发生的又是什么。
偶然发生的。月亮看似变化无常,但实则一直悬挂在天空中。月亮可以经常被人们看到,但是很少有人主动寻找它。有些时候,月亮洒在建筑物或风景上的光辉会让你渴望在天空中寻找它,那些被它的光辉点亮的云彩,也很难错过。但更多的时候,你只是偶然看到了月亮,就像我在火车上经历的那样,也像我写这篇文章的那个清晨那样:我透过阁楼的窗户惊奇地看到黎明前的天空中挂着一弯新月。如我所料,写这本书的决定让我对月球有了更多的认识,也让我更想要去寻找它。我想,你在阅读这本书的时候也是一样,至少在某个瞬间会是这样。不过我还是觉得,在大多数时候,看到月亮,与其说是有意为之,不如说是偶然,只是用眼角的余光捕捉到它。
不过,这也不错。月球在本质上是边缘性的,它很少是任何人关注的中心,就像地球上的一座山或一片海,一个人或一个国家一样。月球只是地球的一个小伙伴,远远地陪着它走过这些岁月。然而,月球与宇宙中其他更遥远的星体的不同之处恰恰是它距离我们足够近,近得足以让我们在白天看到。除此之外,月球就像星星一样遥远,是天空中不可言喻的一部分。
不过,月球不仅仅是离地球最近的前哨,它还是地球上的人类所到达过的最远的地方。月球被地球束缚着,它的脸庞被强烈的地心引力牵引,以至于它的目光无法从我们身上移开。月球离我们足够近,以至于它苍白的月光可以照亮黑夜。月球对地球的拉引足以掀起波澜,也为地球上人类或动物的疯狂承担责任。月球上的物质与我们脚下的物质相同。人类的脚在月球上踩过,就像在我们这里一样。月球定义了天空,也使得地球更为完整。
非常遥远但确实存在,独特但并非天生就如此迷人。从古至今关于月球的故事,从本质上来说,是一些非常简单的完成和放弃的故事。月球在物理方面的奥秘很少。相比地球上把积攒的沉积物和海底火山推上加州山谷的绿色山丘并进行凿刻和刨削的构造板块过程,月球表面的形成过程要简单得多。月球表面几乎没有发生过什么事情,而且可能永远都只有那么一丁点事情发生。
但至少,有些事情很快就会发生。当我开始写这本书时,地球上有五个活生生的人在月球上行走过。当这本书交付印刷时,还剩下四个。但我坚信,这个数字会被现在追随他们脚步的人所轻松超越,而且也许是几个数量级的超越。“重返月球”即将到来,与五十年前的美国先锋队相比,这个任务将由来自更多地方、怀有更多目的的人们承担。在这列南行的火车上,在我的双眼中产生了两个关于月球的影像,其中一个影像由工程学尽力分析,使月球变得真实,而另一个影像则是在天空中真实存在的、看起来却如此不真实的月亮。这两个影像之间的空间,是过去的月球和未来的月球之间的空间,是这本书的空间,是一个充满事实、猜测和离题的空间,是一个充满理想和矛盾的空间,是月球本身的空间,像迪亚波罗山的岩石一样确定,是一个由对月球外围光线矛盾的特征充满兴趣的地球思想和关注组成的空间。这个空间将被填补。
对于一个建立了基地的月球,有些人感到担忧或声称担忧,甚至是预设担忧,他们担心这样的月球会被削弱,不再令人着迷。这些人只想要悬挂在天空中的月亮,而不是由岩石组成的月球,也不是科学论文中等待人类建立基地的月球,他们需要那些奇幻的故事来反驳。也有一些人把月球看作地球的一部分,一个遥远的终点。这段旅程比地球上的任何旅程都要漫长,但它本质上和其他旅程一样,惊心动魄,或许奇特,但并没有脱离这个世界:一个有着到达和离开的站点的所在。
对于担忧建立月球基地的第一类人来说,他们恐怕会感到失望,但如果以新的方式去感受月球,他们会发现月球也许能够被重新赋予魅力。对于另一部分人来说,他们会发现月球与地球非常不同,那里没有地球上的契约和贸易,只有岩石和辐射,仅此而已。月球上是完全没有生命的。这引发了一些实际的问题,也提出了一些超出物理学范畴的议题。对于一个没有生命的地方,什么是自然的?什么是正确的?什么是错误的?这样的地方能成为一个家园吗?它能成为一个经验性的世界吗?还是说,它永远只是一个需要用技术来应对的物理环境,永远是他者,而不是地球的近亲,也不是它自己?
关于登月有两件确定的事。登月是可行的,但也是一件不能去做的事情。一旦你去了月球,就既没有什么能把你留在那里,也没有什么能强迫你回来。在一九六九年和一九七二年之间的某几个星期里,月球上短暂地存在着生命,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那之后几十年来,月球上一直没有生命踏足,这一点很容易被人们忽视。对于大多数仰望月亮或展望未来的人来说,登月并不重要。对于地理政治学、世界经济或气候变化来说,登月几乎完全不重要。没有人能说“重返月球”会改变这些事实。所以,月球可能会变得重要,也可能不会。
但是,即便月球不一定是重要的,它也永远是可爱的。月亮恒常变化,因为它所处的天空永远在变化。月亮却又总是一样的,永远是你第一次看到的那个月亮,尽管第一次看到月亮时,你不可能记住它的样子,你也不会确定最后一次看到月亮时它的模样。
当你的注意力被一抹月光吸引住,或者更妙的是,被一个人的声音吸引,那人就站在你身边,惊呼着要与你分享此时的月色,这时候举头望月,月亮有哪一次会让你失望呢?那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有多少次会给你带来小小的喜悦?当你和那个人一起仰望月亮的时候,又有哪一次不会流露出一丝柔情?你可能不会盯着月亮看很久,但你很少会后悔,或者说基本不会后悔,在那个瞬间,你关注着天空中那一小部分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