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这样,我到了这里,雷妮说。
杰克昨天走了。五点左右,我去商场购物后,拎着购物篮,背着手提包回家。既然杰克不在了,也就没多少东西好拿的,这倒不是件坏事,我的左肩肌肉一直酸痛,也没有坚持锻炼。街边的绿树变了色,秋叶落在人行道上,有黄的,有棕色的。我想,好了,事情还不算太糟,我好歹还活着。
我的邻居是个中国老人,不知道叫什么名字,他正在清扫前院。我屋子的前院铺上了石板,为的是方便停车。这就是说,这条街的房价是在上涨而非下降。过不了几年,我得搬走,不过很久以来我已经不再想这件事了。我的邻居拔掉死去的植物,把泥土耙成一块高出地面的长方形。春天,他要种上我叫不上名字的东西。我记得自己曾想过,要是我打算在这里住下去,现在就该知道它们叫什么。
我的确看到了那辆警察的巡逻车。它和其他车一样,停在停车收费器旁边,警灯没亮,离我住的地方隔了好几家,所以我没太注意它。往南,你见到的警车会更多,再往北,就不会有这种情况。
前门敞开,这不算异常情况,天气暖和嘛。住在楼下的那个老女人不是房东,却颇像房东。她养猫,喜欢半开大门,让猫从小门进出。杰克管这门叫“猫洞”,他曾经这么叫。
我住在顶楼,门也开着,里面有人,男人,我听见他们在说话,在笑。我想不出来是谁在笑,不是杰克,不管是谁,发笑的人似乎并不在乎有人知道他们在那里。我总是把钥匙放在房门前的脚垫下,钥匙没动过,不过门框裂开,锁被撬离了位。我走进客厅,杰克堆在那里的一箱箱书还没收拾,一切原封不动。厨房里露出人的腿和脚、闪亮的靴子,挤在一起的腿。
两个警察坐在饭桌旁,我一下恐慌起来。上学迟到、被男孩子拦在楼梯上、做错事被当场发现,就是这种恐慌。我唯一想到的是他们在找酒喝,不过,抽屉没拉开,茶罐和咖啡壶都在它们该在的地方。我想起了,杰克把那些贮藏品全带走了。为什么不呢?那都是他的。不过,反正这些人肯定不再担心这个了,现在人人如此,连警察也一样,喝酒差不多算是合法的了。
年纪稍轻的那个站起来,年纪大一些的那个没动,仍坐着,抬头冲我微笑,好像我是来应聘的。
您是威尔福德小姐?他问。没等我回答,又说,您太走运了。他大脑袋,头发短得像个小流氓,不过头皮还没有泛出青光,他大概五十多岁。
为什么?我说,出了什么事?
您的邻居不错,稍年轻的那个说。他看上去像高中的体操老师或浸礼会的教友,大概二十二岁,严肃认真。楼下的那个,是她打的电话。
是火灾吗?我说。不像是起火,没有味儿。
年纪稍大的那个笑了,另一个没笑。不是,他说,她听到楼上有脚步声,知道不是您,她先前看见您出去了,没听到有人上楼。那人用铁锹棒撬开了您的厨房的窗子。
我把购物篮放到桌上,去看了看窗子。窗子打开约有两英尺,白漆有刮损。
用一把带柄的小刀就能打开,他说,您应该安装保险锁。那人听到我们过来,又从这窗子出去了。
他拿走什么了吗?我问。
这得由您来告诉我们,年纪稍大的那个说。
年纪稍轻的警察面露不安。我们觉得他不是个盗贼,他说,他沏了一杯奥瓦汀茶。我想他是在等您。桌上有个杯子,里面是半杯浅棕色的东西。我觉得恶心:一个陌生人待在我的厨房里,打开我的冰箱和橱柜,也许还一边哼着歌,就像他住在这里一样,就像他是个老熟人。
为什么?我说。
年纪稍大的那个站起来。他占据了厨房的不少空间。看一看吧,他说,为自己是个负责人而沾沾自喜。他还专门留下了一份赠品。他走过我身边,走进客厅,又进到卧室。幸好那天早上我铺了床;近来我疏于理家。
被褥上有一段绳子,卷得整整齐齐。这绳子很不起眼,一点都不可怕,灰白色,中等厚度,可能是晾衣绳。
我只能想到这是我们以前玩过的破案游戏,或类似的游戏。你得猜三件事:格林先生,在暖房里,拿着扳手;普朗小姐,在厨房里,拿着刀。我就是想不起信封上的名字应该是谋杀者的还是被害者的。 威尔福德小姐,在卧室里,拿着绳子。
他在等您,年纪稍轻的那个在我身后说。
一边喝着奥瓦汀茶,大个子补充道。他盯着我的脸,低头冲我笑,几乎是满心高兴,就像大人刚刚对一个膝盖擦伤的调皮孩子说, 我跟你说过的 。
所以说您运气不错,年轻稍轻的那个说。他走过我身边,拿起绳子,小心翼翼地,好像它带有病菌。现在我看清了,他比我想的要老,眼睛周围布满焦虑的皱纹。
大个子漫不经心地打开衣柜,似乎他很有权力这样做。杰克的两件外套还挂在那里。
您一个人生活,对吗?大个子说。
我说是的。
这些是您的照片?大个子说,咧嘴笑了。
不,我说,这是我一个朋友的。这些照片是杰克的,他本该带走的。
真是好朋友啊,大个子说。
他肯定观察您有好一会儿了,年轻人说,他肯定知道您什么时候回家,想到有可能是谁吗?
没有,我说。我想坐下,想问他们要不要来点啤酒。
一个疯子,大个子说。您要是知道外面乱成什么样子,您是绝不会出去的。您洗澡时拉上浴室的帘子吗?
浴室里没有帘子,我说,那里没有窗子。
您晚上换衣服时拉上帘子吗?
是的,我说。
他会回来的,年轻人说,这种人总会回来的。
大个子还不肯停嘴。来这里的男人多吗?不同的人?
他想让我承担责任,就一点点,轻率、挑逗什么的。接下来,他就要开始给我上课,关于门锁,关于单身生活,关于安全的课。
我拉上帘子了,我说。这里没有男人,我关灯,我自己脱衣服,黑着灯的。
大个子朝我做作地笑了笑。他了解单身女性。突然,我生气了,解开衬衫,把左胳膊从袖子里抽出来,把裹伤口的绷带从肩上拉下来。
您到底在干什么呀?大个子说。
我想让你们相信我,我说。
* * *
飞机中途要在巴巴多斯岛停留两个小时,他们是这么跟她说的。雷妮在新建的机场找到盥洗室,那里播放着单调的背景音乐。她把厚厚的外套换成棉衬衫,对着镜子端详自己的脸,想找到变化的迹象。其实,她看上去很不错,很正常。蓝色的衬衫洗得褪了色,脸色并没显得苍白,她化的是淡妆,不会显得与众不同,不像是过了气的嬉皮士或普利茅斯教友会会员,或别的什么的。这就是她追求的效果:中立。她的工作需要这样,她曾这么对杰克说。隐形的。
碰碰运气吧,杰克说。他多次努力要改变她,其中一次他这么说。那是什么时候了?带莱茵石细条纹的紫绸衣,这样会大有效果的。
其他人才有效果,她说,我只把效果写下来。
这是逃避,杰克说,既然你都把它写下来了,那就去炫耀炫耀它吧。
你才爱炫耀呢,雷妮说。
你又拒绝我了,杰克和蔼地说。他牙齿很棒,只是犬齿太长。
你是没法拒绝的,雷妮说,所以我爱你。
盥洗室里有吹风机,用来吹干手,据说可以防病。吹风机是加拿大制造,有法文和英文的使用说明。雷妮洗了手,放到吹风机下面吹干。只要是防病的,她都喜欢。
她想想出门还忘了什么事,取消了什么活动,还有什么活动是取不取消都没关系的。至于公寓,她上了一把闪闪发光的新锁,只要拉上门就好。她只想出门。生活越来越轻松,碗碟在洗碗池里堆上两个星期、三个星期,也不过是小小的一堆,她不会再觉得有什么内疚。这种日子有可能一成不变。
雷妮运气不错,她可以躲开这些打击,处理现实生活中的这些小匮乏,大多数人则办不到。她不会被缚住手脚,这是一种优势。她多才多艺,这不错,这样有助于与人交往。这次交往的对象是基思。基思刚从《多伦多生活》杂志来到《面具》杂志工作,是她的联系人。联系人和朋友不完全一样。她住院的时候就相信,自己的大多数朋友不过是联系人而已。
我想去一个很远的、暖和的地方,她说。
那就去“庭院咖啡馆”吧,他说。
少来,是真的,雷妮说,我的生活现在走进了死胡同,我需要日光浴。
去不平静的加勒比海怎么样?他说,人人都想去哦。
不想和政治沾边,她说,让我去享受阳光的乐趣吧,有各种各样的葡萄酒和网球场,我会交个好差的,我知道你喜欢什么。
你说的是我最不想让你去的,基思说,你好歹才从墨西哥回来啊。
那是去年了,她说,得了,我们是老朋友了,我需要出去一段时间。
基思叹了口气,同意了,同意得有点儿太快。通常,他要再拖一拖。他肯定是听说了她做的手术,也许甚至知道杰克走了。他眼里隐约有一种渴望,似乎想给她什么东西,比如施舍。雷妮讨厌施舍。
这可不是百分之百的免费赠品,她说,我可不是什么都不做的。
选一个岛屿吧,他说,只要是我们没报道过的就行。这个怎么样?我有个朋友去过那里,好像是因为搞错了才去那里的。他说,那里别具一格。
雷妮从没听说过那个地方。听起来不错,她说。通常她会做些准备工作,不过这次很匆忙,她只能盲目行动了。
雷妮又整了整旅行包,把裤袜塞到外面的口袋里,里面放着钟。她去餐馆,那里的饭菜都装在柳条篮里。她点了一杯金汤力,没有眺望远处的大海,那里蓝得出奇。
餐馆没有满座,有几个女人是单独来的,更多的则是聚成一群群的,还有两家人。没有单独来的男人。男人要是一个人,一般去酒吧。杰克走后,她才知道,如果她总是用独身女人特有的、微微叛逆的目光环顾四周,表示自己一个人来是自愿的,那么,另一些独处的人就有可能来找她。所以,她只看着自己的手和杯子里的小冰块。尽管有空调,冰块还是很快融化了。
她走向登机口,人们告诉她,飞机晚点。她拖着旅行包和照相包,挨家逛小商店:手工制作的黑色小玩偶,香烟和嵌贝壳的镜子,用鲨鱼牙齿制成的项链,干胀干胀的刺
,一个小型钢鼓乐队站在一块漂流木上,演奏五样乐器的是蟾蜍。她端详一番,发现蟾蜍是真的,做成标本后填了料,上了漆。要是在很久以前,她会买下这怪物,送给某人,开个玩笑。
* * *
雷妮的家乡是多伦多的格里斯伍德。他们把格里斯伍德说成她的家庭背景。虽然它不太像是一个人的大背景,不像一个人的故里——维多利亚时期的红房子如诗如画,远处山坡上满是秋天的林木——也不像是小背景,不过,你虽然看不见它,但它就在那儿,全是粗砂古岩,埋在地下的树根、昆虫和骨头,你一点都不喜欢去的地方。雷妮常说,那些近来一直嚷嚷着要寻根的人从未仔细看过根是什么样的。她以前也宁愿是那棵树的另外一个部分。
以前,雷妮常拿格里斯伍德开玩笑,逗朋友开心,比如,要换一个灯泡,得叫上多少个格里斯伍德的人来?整个城镇的人都得叫上。一个换灯泡,十个管闲事,剩下的抨击你总想要更多的光亮,罪莫大焉。或者,要换一个灯泡,得叫上多少个格里斯伍德的人来?一个也不用。如果灯坏了,那是上帝的意愿,你能抱怨吗?
从大地方来的人,尤其是杰克,觉得格里斯伍德颇具古风,别有情趣。雷妮不同意。大多数时候她都尽量不去想格里斯伍德。她希望格里斯伍德只是一个证明她身份的东西。
不过,要摆脱格里斯伍德可没那么容易。比如雷妮看到床上的那段绳子,就知道格里斯伍德的人会怎么说。像你这样的女人就会碰上这种事,你还能指望什么,你活该。在格里斯伍德,人人都各得其所。在格里斯伍德,人人都活该遭大殃。
* * *
手术前的那个晚上,杰克带雷妮出去吃晚饭,让她振作起来。她不想去,不过她知道,自己近来令人厌烦。很久以前,她还是二十出头时,就发过誓,绝不令人厌烦。要说到做到,不过这比她想的要难。
雷妮对厌烦颇有研究,还为《潘多拉》杂志的《人际关系》栏目写过一篇文章。在文章里,她宣称,厌烦涉及两个人,而不仅仅是一个人:讨人厌烦的人和感到厌烦的人。令人下颌发僵的厌烦是不折不扣的厌烦,只需稍稍转移注意力就可避免。她向女士建议, 厌烦时研究他的领带。如果你脱不了身,就假装收集耳垂,把他的耳垂也收进去。看他的喉结是怎样一上一下地动。保持微笑。 这些建议的前提是,男人是厌烦的强大来源,女人则是被动的承受者。当然,这不公平,不过除了女人,谁会去读《潘多拉》的《人际关系》这个栏目呢?她要是为《克鲁索》或《面具》这样以男性为读者对象的杂志写稿,提出的则是自救之道,即“如何读懂她的心思”。 如果她过分关注您的耳垂或盯着您的喉结一上一下,那就改变话题。
杰克带她去芬顿餐馆,这要在以前,可是太贵了。他们坐在屋里的一棵树下。开始,他拉着她的手,不过她觉得他这样做,是因为他认为自己应该这样做,过了一会儿,他就放开了。他点了一瓶葡萄酒,催她多喝,尽管她不想喝那么多。也许他觉得,一旦她喝醉了,就不那么令人厌烦了,不过,情况并非如此。
她不想谈手术,可又不知道谈什么。也许,手术会顺利的,或者,也许他们打开她的身体后,发现疾病扩散,到处穿孔,器官溃烂。很可能她醒来后,少了一个乳房。她知道,自己应该去想如何有尊严地死去,不过,她不想有尊严地死去,她根本不想死。
杰克聊起他们认识的人,都是些无聊的闲话,加上恶意的歪曲,从前她喜欢这样,现在她努力去喜欢,不料,她却开始研究起杰克的手指:他用左手握住酒杯的高脚,看似轻巧,指关节却明明发了白。他有个习惯,从不扔掉空的容器。那天早上,她把斯拉迪思牌牛奶盒从架子上拿下来,盒子空空的。如果他老是把空的花生酱罐、蜂蜜罐和可可粉罐留在架子上,她怎么知道什么时候该去买新的呢?她忍住没提这件事。她感到,杰克的目光一直从她脸上溜开,瞟她衬衫最上面的那颗扣子,似乎在那里到达了底线,一个禁区,目光又回到她脸上。他着迷了,她想。
他们相互搂着往家走,仿佛两人还在相爱。杰克洗澡,雷妮在卧室里,站在敞开的衣柜门前,不知道该穿哪件睡衣,两件都是杰克送的,黑的那件有透明的肩带,红缎的那件两侧开岔。他喜欢给她买这种东西,品位真低。吊袜带,“快乐寡妇装”,到臀部但不到腰部的红内裤,上面缀着亮晶晶的小金片,带铁圈的胸罩,把乳房勒得紧紧的,顶得鼓鼓的,像个妓女。这是真正的你,他说,语含讽刺,又满怀希望。谁知道呢?接下来就是黑皮带和鞭子了。
她想让他轻松些,想配合他守住那个幻想:她什么事也没有,或者,什么事也不会发生。镜子里的那个身体和从前一样。她不敢相信,一周后,一天后,它的某些部分可能消失。她想,他们会怎么处理那些部分。
最后,她什么也没穿,在床上等杰克洗完澡。他身上会发出沐浴液的味道,湿湿的,滑滑的。从前,她喜欢他就这样湿湿地进到她身体里,不过,今晚她只是在等待一段时间的过去,似乎是在牙医的诊所里,等着别人在自己身上做什么。一道程序。
起先,他干不了。太突然了。她告诉他,她得到通知,手术已经安排好,就在同一天进行。她能理解他的吃惊和厌恶,看出他努力掩盖这种心情,因为她有同感。她想告诉他,如果做爱太费劲,他不必做。不过,他是不会把她想得这样好的,他会觉得她是在挑剔自己。
他的手几次拂过她的乳房,生病的左乳房,哭了起来。她非常害怕自己也会哭起来。她抱着他,揉着他的后脑勺。
过后,他和她做爱,吃力地,花了很长时间。她听到他把牙齿咬得嘎嘎响,像是在发火。他忍耐着,等待她的高潮。他认为自己在照顾她,他是在照顾她。想到要别人照顾,她就受不了。她浑身无力,松垮,似乎已经被麻醉了。他仿佛感到了这一点,便紧绷皮肤和肌肉,扭动,弯曲,啃咬,咬得并不轻,猛力插进去,努力冲破失去活力的皮肉筑起的屏障。最后,她假装高潮来到。她曾经发过誓:绝不做假。
* * *
登机预告发出,这时,天已放黑。他们站在登机口,大约有十来个人,瞪着停机坪。登机口不算个登机口,不过是在水泥墙上开了个洞,横挂一条链子。两个航空公司的工作人员,一个浅棕肤色的姑娘,看样子十六岁左右,一个男孩,戴着耳机,两人都不知道乘客从哪个登机口进去,于是整队人从墙上的一个洞散开,移到另一个洞,如此来回几次。一个戴彩色眼镜的主动帮雷妮拿相机包,她婉拒了。她不想有人在飞机上坐在她身边,特别是一个穿猎装的男人。就算旅行装还看得过去,她也不喜欢。他是所有人中唯一的白人男子。
洞口终于被打开了,雷妮跟随其他人走向飞机。飞机小小的,像是手工制作的,看着有些吓人。雷妮告诉自己,搭这样的小飞机,出了事也比搭大型喷气式客机好。杰克开过飞机的玩笑,他说,它真的飞不起来,想想这么重的铁块儿能飞起来,真是可笑。它能在天上飞,这是乘客荒唐的信念,所有的飞机失事都是人失去信念的结果。
她想,对这一架,他也会叨上两句的,谁都看得出来它离不了地。圣安托万这地方并不富裕,人们买的飞机很可能是从其他地方来的四手货,然后用创可贴和带子粘起来,直到它不可救药地散开。就像餐馆之间的油交易。雷妮对餐馆里的油交易了如指掌:大餐馆把用过的油卖给二等餐馆,如此下去,那油一直卖到做便宜薯条的汉堡摊档上。雷妮对这种油交易有自己的叫法,那就是“见油识人”,这是编辑给栏目起的名字,不是她的。她想管这叫“肥油城”。
她爬上颤抖的铁梯,穿过黑色的热气,飞机也是热的,热上加热。相机包的带子勒进她的肩膀和左乳上的肌肉,伤口又裂开了。每当此时,她总是害怕往下看,害怕会看到鲜血、液体渗透、身体里的东西跑出来。这不是一个很大的伤疤,别人比她更糟。她是幸运的,那她为什么不觉得自己幸运呢?
我不想做那个手术,她说。她同时相信两样东西:一是她什么事也没有,一是她反正完了,所以,为什么要浪费时间呢?她害怕有人,或者说任何人,把刀插到她身体里,把她的什么东西切掉,不管他们把那东西叫做什么。她不喜欢一次被埋葬一个器官,这太像他们经常看到的那些女人,她们的尸身被这一块那一块地丢到沟壑里,或装在绿色的蔬菜袋子里到处乱扔,死了但没受到性侵犯。她第一次看到这个词是在一份多伦多的报纸上,那时她八岁,以为性侵犯者就是身上长“黑痣 [1] ”的人。搞这种事的人是不体面的,她奶奶说。不过,奶奶对任何人都用这个词,她还是弄不懂。雷妮有时出于开玩笑,还会用这个词,而其他人则会用 下流 这个词。
丹尼尔——当时还是洛马博士——看着她,似乎对她感到失望:其他女人无疑说了同样的事情。这令她尴尬,刚刚她还满以为自己与众不同。
你不必,他说,或者说,哦,你 不必 做任何事。没人逼你,这是你自己的决定。他停了一下,让她记起他为她提供的另外一种选择是死亡。 非此即彼。 这是多项选择,只是不这么说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