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终将逝去,而世界将在没有我们的情况下继续运转。塞缪尔·谢夫勒在他独具匠心的著作《死亡与来世》中,探讨这些显而易见的事实如何影响我们。它们以强大却常常难以察觉的方式,既影响着那些支配我们生活的价值观,又影响着塑造了这些价值观的动机。
书名中的“来世”并非指个体死后以某种形式继续存在的个人的来世。谢夫勒不相信个人有来世,书的部分篇幅就探讨了这样一个问题:若死亡是我们存在的终结,我们应如何看待自己生命的有限?然而他的主要话题是他所谓的集体来世,即人类在我们个人死亡后的存续和持续更新——不仅是现在活着的人的存续,还有我们死后许久才出生的人的未来生活。谢夫勒认为,集体来世对我们来说极为重要,在某些方面甚至比我们个体的存续更重要,我们却因太过习以为常而忽视其重要性。
这本书源自谢夫勒在坦纳人类价值讲座 上的两次演讲,以及在伯纳德·威廉斯作品研讨会上关于死亡的一次演讲。按照坦纳讲座的惯例形式,演讲内容后附有一系列评论和谢夫勒的一篇回应。
为了揭示“来世”(接下来我一般会省略“集体”这个限定词)在我们的关切、动机和价值结构中的地位,谢夫勒运用了经典的哲学方法——反事实思想实验:为了理解某个事物的重要性,去想象它的缺失,看看会造成什么改变。他提出了两个假想情境:世界末日情境和人类不育情境。
在世界末日情境中,你要想象自己享有正常寿命而且会自然死亡,但在你死后三十天,地球将被一颗巨大的小行星撞击摧毁。在人类不育情境中(取自P.D.詹姆斯1992年的小说《人类之子》,后由阿方索·卡隆改编成电影),全人类变得无法生育,因此现存所有人自然死亡后人类将不复存在。这两种情境都非常可怕,但有趣的问题是,它们到底可怕在哪儿?当我们思考人类的灭绝时,有哪些价值在起作用?
我们的反应当然关涉到现在活着的人的命运。在世界末日情境中,在你自然死亡后仍活着的人将在一场大灾难中结束生命。在人类不育情境中,现在的年轻人将会看到世界人口不断减少,直至只剩下少数孤独的老人,文明无法维系。但谢夫勒感兴趣的不是这方面的反应。他认为,如果我们仔细思考这些情境,我们会意识到,未来的人的缺失本身就会对现存者产生重大负面影响。这说明,来世,即人类在遥远未来的存续,对我们现在的生活非常重要。正如他总结时所说:
我们和我们所爱的人将不复存在,对比起未来那些我们不认识、身份仍未确定之人的不存在,从某些具体功能和动机层面来说,后者对我们的意义更重大。或者更正面地说,未来那些我们不认识也不爱的人的出现,比起我们自己的存续以及我们所认识和爱的人的存续,要更加重要。
谢夫勒提出这个矛盾主张的依据是,来世的消失会破坏我们对当下大多数行为的价值感,而我们个人自身的灭亡则不会有同等破坏。我们现实的有其终日的生命与活动,只有置身于一段伸向遥远未来的人类历史中,才会有价值。
当下的价值依赖于未来活着的人,这样的例子有些很显而易见:如果人类即将灭绝,那么许多长期项目就毫无意义了,比如寻找癌症疗法,逆转全球变暖,或发展有效的国际法体系。而谢夫勒认为,灭绝的前景也可能会削弱许多其他活动的动机:生育(在世界末日情境中)当然包括在内;但还包括艺术、音乐和文学创作,以及人文、历史和科学研究——尽管这些活动在时间维度上看似自成一体。谢夫勒认为,我们赋予这些活动价值并且有动机去追求它们,背后有个重要条件:它们身处一些传统之中,而这些传统的延伸远超我们自身的生命与贡献。
在某种程度上,他这里的说法已在他早前的讨论中有所预示。在《传统的规范性》(“The Normativity of Tradition”)一文中,他讨论了价值、时间和历史之间的关系。他写道:
传统是一种人类实践,目的在于超越任何单一个体或世代的寿命而保存价值。它们是人类设计的跨世代合作事业,以满足人类想保存珍视之物的深刻冲动。在遵守一项传统时……人们致力于确保自己珍视之物能随着时间推移而存续。在这个过程中,人们就不那么看重自身死亡的意义了。 [2]
然而,借来世来探讨未来对现在的全面影响,既大大扩展了这个主题,又给我们带来了全新的思考。我们并不只是希望自己珍视之物能在我们死后存续。实际上,我们生活中许多事物在当下的价值,都依赖于它们在我们逝去后能长久存续、发展。
谢夫勒承认,有些事情可以避免沦为毫无意义,例如友谊、个人的舒适和快乐、避免痛苦,以及某些本身就没有进一步意义的活动,比如游戏——他把这些叫作“自成一体的意义泡泡”。但如果一个生命的价值仅限于个体直接体验的质量,这样的生命是贫瘠的。我们关心的远不止于我们自己的体验。谢夫勒说,这正是我们作为非个体主义者的一个重要方面:我们生命中的许多珍视之物,都依赖于人类未来的存续。谢夫勒还更进一步。他认为,P.D.詹姆斯小说中的一个想法“并非毫无道理”:
人类即将消失的前景,将普遍压抑人们的动机,压抑人们对其活动价值的信心,降低他们在许许多多领域内饱含激情、全情投入、愉快活动的能力……我们不能理所当然地认为,在明知人类未来不复存在的世界中,阅读《麦田里的守望者》、尝试理解量子力学,甚至享用一顿美餐的活动,对人们而言有同样的意义,会带来同等回报。
尽管这只是个宽泛推测,它还是值得我们怀疑。实际上,人类终结的前景可能会增加许多体验的价值,而不是减少。想象一下这是什么感觉:听《唐璜》时知道这是它最后几次被聆听——它很快会永远消失,因为人类也将不再。人们可能会对人类生活的许多方面有同样的感觉——在灯光永远熄灭之前,极度渴求最后一次强烈体验。
另一方面,谢夫勒似乎也有正确之处。在这两种假想情境下,我们很难维持动力去做那些贡献于我们的文化、知识、经济和社会的工作,这将让我们生活的许多意义都消失殆尽,社会可能因此全面崩溃。然而,这种情况最有可能出现在非大多数人从事的创造性活动中。对于电工、服务员或公交车司机来说,他们会自然而然地这么认为吗:自己的工作本质上是人类集体历史的一部分,而且会延伸到遥远的未来——因此一旦未来不再,这些工作就失去了意义?
我推测,就大多数人支撑自己生活和活动的价值来说,除了与直接后代的关联外,与同时代人的横向关联远比与遥远未来的纵向关联更为重要。但谢夫勒显然成功提出了一个全新的、极具价值和重要性的哲学问题,即便这个问题的确切影响范围可能难以确定。价值明显具有长时间尺度的历史维度。
谢夫勒的第三篇文章《恐惧、死亡与信心》虽然也很有创意,但讨论的问题更为人所熟悉。文章大部分是在回应伯纳德·威廉斯的名篇《马克罗普洛斯案:反思永生的乏味》(“The Makropoulos Case:Refl ections on the Tedium of Immortality”) [3] ,但它也涉及可追溯至伊壁鸠鲁和卢克莱修的大量文献,探讨了诸多话题:如果没有个人的来世,死亡是不是件坏事;为什么我们对未来的不存在感到不安,却对过去的不存在毫不在意;永生是否是件好事;等等。威廉斯认为,虽然死亡对逝者而言通常是件坏事,但永生并不会是件好事。他还提出我们有理由害怕死亡。谢夫勒则捍卫了他自己版本的这三个观点,而观点之间并不明显相容。
威廉斯认为,永生终将陷入无限乏味。谢夫勒对永生的反对意见有所不同,他认为生命之有限是我们生命意义的条件。他说:“我的基本观点很简单。我们的生活在很大程度上是由对其时间有限性的理解所塑造的,搁置这种理解,就会动摇我们珍视生命并渴望其延续的根基。”稀缺性,尤其是时间上的稀缺性,在谢夫勒看来是我们赋予大多数事物价值的条件。因此,尽管死亡一旦降临就是件坏事(除了终止极端痛苦的情形)——因为我们珍视的生命被剥夺了,但如果死亡永远不会到来,我们就无法以现在的方式珍视生命。谢夫勒生动地描述了俗世的永生有多么离奇:
我们想象的是某种理当和我们一样的生物,但肉身组成却与我们不同,其生命不会历经不同阶段,对各阶段的典型挑战、得胜、灾厄都无所知晓,无须为生存而工作,不会遇到或克服危险,不会衰老,不会面对死亡或死亡风险,不会因挚爱之死而感到悲痛失落,也从不需要在有限的时间和机会中尽力而为。更广泛地来说,我们试图想象的生物,其生命中几乎没有什么能与我们经历的悲剧或甚至艰难抉择相匹配,更没有任何东西能与我们在终极稀缺资源——时间——的限制背景下做决定的那种经历相匹配。而人类的 每个 决定都在这样的背景下做出,因此在想象永生时,我们是在想象一种实际上不存在人类抉择的生命。
这些都没错。永恒的生命,不会只是无限版本的有限生命:它们不会有明确的形态。但这就意味着那样的生命将完全失去意义吗?人类的适应能力非常惊人,而且在历史上已经发展出许多不同的生活与价值形式,来应对不断变化的物质环境。生命的有限在塑造我们现实生活中的意义方面起到关键作用,所以尘世的永生就一定不是件好事——这样的说法说服不了我。要是医学最终找到停止衰老过程的方法,我猜测我们会应对得很好。
诚然,谢夫勒也有可能是对的。那样的话,我们的价值结构会受到很有意思的影响。他认为,我们生活中的许多价值,其存在恰恰是因为它们将终止于死亡,但死亡对我们来说又几乎总是件坏事,因为它终结了我们珍视的许多东西。这看起来像是个矛盾,但其实不是。这只不过意味着,在人类生活中好与坏不可分割。
谢夫勒对死亡恐惧也有出色的探讨。他引用菲利普·拉金的话:“这是种特别的恐惧 /没有任何技巧可以将之驱散……”并且他有力地主张,当我们评估这种恐惧时,争辩死亡是不是死者的不幸、如果是的话又为什么,都偏离了重点。这种恐惧不能解释为看不到子孙成长或永远无法参观吴哥窟的遗憾,也不能用被剥夺了某种未来的体验或活动来解释。在谢夫勒看来,死亡的恐惧独一无二,也不需要任何理由:
尽管我曾有过失去重要之物、美好之事终结的经历,而且是由我自己经历……但我会把死亡理解为那个有过这些经历的“我自己”将要终结。那个自我中心的主体——为我之前所有的终结经历提供了固定背景的那个主体——本身将要终结。我能用以应对这种前景的唯一资源,似乎是将这样一些态度转向自己——伤心、悲痛、愤怒、焦虑——它们就是为自我遭受损失的情况而定制的。但当这些态度转而指向其主体,它们就变得无所依附。这将会或可能引发 恐慌 。这种情况可能会让人完全无法理解、感到毛骨悚然,甚至觉得这不可能发生。
谢夫勒因此持有一组奇特的态度组合。他认为,恐惧死亡、将死亡视作大多数情况下的坏事,都是合情合理的;然而个体的永生又是不可取的。相比之下,集体来世则非常重要:
尽管我们对死亡的恐惧可能是合理的,但我们对我们的价值的信心,更依赖于我们相信他人在我们死后会存续,而非相信自己会活下去。实际上,我们自身的永恒存续会削弱这种信心。稍过于简化地说:要维持对我们的价值的信心,必要的是我们应死去,而他人应活着。
他进一步提出一个有趣的观点:相信某些宗教所宣扬的个人来世,“可能会让人过于轻易地接受地球上生命的消失,并使得防止生命消失显得不那么紧迫”。(这一推测可能得到以下事实的支持:一些相信个人来世的人,不仅预料地球生命可能会在不久的将来在世界末日中结束,而且他们欢迎这样的未来。)谢夫勒认为,对于那些不相信个人来世的人来说,认识到集体来世之重要,就会有动力采取更多行动来避免全球灾难:
即使死亡对我们的信心不构成威胁,我们对它的恐惧也并非不合理。但人类存续受到日益严重的威胁,如果我们对此缺乏足够的恐惧,因此没有努力战胜这些威胁,那就不合理了,因为我们的信心确实依赖于人类存续。
这种动力不是出于对未来人类的利他关怀,而是出于对我们自己生活的意义的关心。我们希望未来就某些方面而言是我们的未来——一个我们可以称之为家的地方,即使我们永远无法抵达。
四位评论者中的两位,苏珊·沃尔夫和哈里·法兰克福,并不信服谢夫勒的观点,即人类灭绝的前景会普遍侵蚀我们对价值的信心。法兰克福坚持认为,许多事情对我们来说是本身就重要的——不仅是快乐、友谊,还有音乐、艺术创作、科学和历史的追求——即使没有来世,这些事情也不会失去它们的价值。然而,谢夫勒说这些事情的价值并非在个体的体验中自成一体,这显然是对的。沃尔夫则更认同这样的观点:我们将自己的活动看作是在……
……进入某种流传,或作为其中的部分——艺术或科学的历史与共同体的流传,民族或宗教文化的流传,法律、政治、工业、技术发展的流传,等等。
但她认为,即便人类没有未来,我们关心和慰藉他人的责任感也并不会减少,甚至可能会增强,而且会为我们的生活赋予意义。
沃尔夫还探讨了谢夫勒提出的一个有趣问题:我们都知道人类不会永远存在——仅仅是因为太阳演化,就会在亿万年后让地球变得无法居住——但这并不像世界末日或人类不育的情境那样影响我们。谢夫勒指出,我们大多数人不会像伍迪·艾伦在《安妮·霍尔》中的角色阿尔维·辛格那样陷入绝望,他在九岁时认为做家庭作业毫无意义,因为他意识到宇宙在膨胀并将在数十亿年后瓦解。沃尔夫主张,如果我们反对阿尔维的反应,那么出于一致性,对世界末日和人类不育情境的无意义感反应,我们可能也要反对。但谢夫勒回应说,这些情况是不可比的,因为在面对太阳死亡或宇宙瓦解这样的大时间尺度时,我们的价值判断会变得困惑;我们无法代入其中,所以“没有反应”这一点就不能被当作可靠指南,来说明人类灭绝如何与我们生活的意义相关。
肖恩娜·希夫林总体上赞同谢夫勒的立场,但以康德的精神建议:也许,其他理性生命会在未来存续,并继续进行价值实践,这就足以支撑我们,而人类的存续就并非必要。谢夫勒回应道:
虽然我对此没有坚定无疑的看法,但我的感觉是,我们的依附比希夫林所认为的要更具体地指向人类。这可能部分是因为我比她更重视历史,部分是因为我更看到生物生理的意义。
尼科·科洛德内聚焦于第三篇文章,质疑因自己即将来临的不存在本身而害怕是否合理。我认为谢夫勒对这种特殊形式的恐慌的同情解读很有说服力,但关于这一点的分歧并不容易解决,谢夫勒本人也不愿声称只有一类反应是客观上正确的。对我们自身的死亡所持有的情绪是否有“正确”可言,这本身就是一个难题。或许,不同人对生命终结的反应和态度之间,存在不可调和的差异。
但这并不会减少探究的价值。通过细致的论证、反驳和对替代理论的比较评估,这本书提供了绝佳范例,来说明分析哲学如何应用于人人(而不只是学术哲学家)都关心的基本问题。谢夫勒为生与死开辟了一系列新的问题。
[1] 这是对《死亡与来世》( Death and the Afterlife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3)一书的评论。该书作者为塞缪尔·谢夫勒(Samuel Scheffler),书中所附评论来自苏珊·沃尔夫(Susan Wolf)、哈里·G.法兰克福(Harry G.Frankfurt)、肖恩娜·瓦伦丁·希夫林(Seana Valentine Shiffrin),以及尼科·科洛德内(Niko Kolodny)。
[2] 见塞缪尔·谢夫勒《平等与传统:道德与政治理论中的价值问题》( Equality and Tradition: Questions of Value in Moral and Political Theory , New York: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0),第305页。
[3] 收录于伯纳德·威廉斯(Bernard Williams)的《自我的问题》( Problems of the Self , Cambridge: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19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