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书的目的

在过去的1 000年间，西方文明的物质基础和文化形式因机器的发展而发生了深刻变化。这是如何发生的？在哪里发生的？推动环境和生活常规发生巨大转变的主要动机是什么？想达到什么目的？用了哪些手段和方法？在这个过程中产生了哪些未曾预料的价值？本书希望找到关于这些问题和其他一些问题的答案。

虽然人们常把我们这个时代称为“机器时代”，但能够对现代技术做出客观判断或了解现代技术起源的人却为数寥寥。通俗历史学家一般把现代工业的巨变从瓦特改良蒸汽机开始算起。在传统的经济学教科书中，自动化机械在纺织中的应用经常被视为一个同样关键的转折点。然而，事实上，在“工业革命”带来巨变之前，机器在西欧已经稳步发展了至少七个世纪。人类在完善复杂的机器以表达自己的新爱好和兴趣之前，就已经变得机械化了。秩序的意志先是出现在修道院、军队和账房里，最终才体现在工厂中。在过去一个半世纪所有伟大的物质发明背后，不仅是长期以来技术本身的发展，还有思想的改变。要大规模实现新工业进程，首先需要重新确定愿望、习惯、观念和目标的方向。

要理解技术在现代文明中的支配性作用，必须详细探讨思想和社会方面的初期准备。不仅要解释新机械器具的存在，还必须解释愿意使用新机械器具并从中广泛获利的文化。要注意，机械化和严格的组织管理在历史上并非新事物，现代文明的新颖之处在于这些功能投射并体现在统治着我们生活方方面面的组织中。其他文明也曾达到过较高的技术水平，但显然没有受到技术方法和目标的深远影响。现代技术中所有的关键器械，其他文化中也都有，如时钟、印刷机、水磨、磁罗盘、织布机、车床、火药和纸，当然还有数学、化学和力学。中国人、阿拉伯人和希腊人发展机器的雏形比北欧人早得多。虽然克里特人、埃及人和罗马人取得的那些伟大工程成就主要是靠实践经验，但他们显然掌握了丰富的技术技能。他们有机器，但他们没有发展出“机器”。是西欧人把自然科学和精确的艺术发展到了其他文化未曾达到的高度，并调整了整个生活方式，以适应机器的节奏和能力。这是如何发生的？机器在欧洲是如何把控社会，直到社会心甘情愿臣服于它的？

显然，通常所谓的“工业革命”，即始于18世纪的一系列工业变革，是经过一个漫长的过程才发生的。

先后有三波机器浪潮席卷了我们的文明。第一波浪潮发生于10世纪前后。文明的其他组成因素在衰弱和流散时，这波浪潮的力量和势头却在不断增强。这一波机器浪潮利用纯粹的外部手段来建立秩序，增加力量。它之所以取得成功，部分原因是它回避了生活中许多真正的问题，回避了它既没有面对，又无法解决的重大道德和社会问题。经过中世纪漫长而稳定的发展，第二波浪潮于18世纪汹涌而来。它带来了采矿和铁加工技术的改进。瓦特和阿克赖特的弟子全盘接受创造机器之初的思想前提，努力推动这些思想的普及，并充分利用它们产生的实际成果。在此期间，过去因只顾发展机器而被搁置的各种道德、社会和政治问题变得紧迫起来。由于没能为全社会制定一套和谐统一的目标，因此机器的效率大打折扣。外部管理严格，但人们内心怀有抵触，像一盘散沙。社会中有些幸运儿与机器达成了完全和谐，但这种状态是通过屏蔽生活中的一些重要领域来达成的。最后，我们在当今时代开始观察到第三波浪潮的涌动。无论在技术方面还是在文明方面，推动这波浪潮的是被机器的早期发展压制或歪曲的力量。现在这些力量显现在各个领域，正在促成新的思想融会和新的行动合力。由于这第三波浪潮，机器不再是上帝的替身，也不再能代替有序社会。人们不再用生活的机械化程度来衡量机器的成功，而是越来越多地根据机器对有机体和生命体的态度来判断它的价值。机器前两个阶段的退潮稍稍减弱了第三波浪潮的威力，但浪潮这个形象还是准确的，因为它表明，现在裹着我们前行的浪潮正朝着与过去相反的方向奔涌。

如今可以清楚地看到，一个新世界已经形成，但它的存在呈碎片状。新型生活方式早已开始发展，但迄今为止也只是零散的。我们获得了大量能源，商品生产也远胜往昔，但这种进步却部分地表现为健康的丧失和生活的贫乏。是什么限制了机器的裨益？机器在何种条件下能够得到更充分的利用，取得更大的成就？本书也希望对这些问题进行解答。技术与文明作为一个整体，是人的选择、天赋和努力的结果。这些选择、天赋和努力有有意的，也有无意的，经常看起来极为客观科学，其实是非理性的。不过，它们即使在无法控制的时候，也不是外部因素。人的选择在社会中的表现既有轰轰烈烈的斗争，也有跬步之积和临时决定。谁若是看不到人的选择在机器发展中的作用，就说明他看不到这种选择逐渐积累的效果。这样的积累涓滴不止，直至紧紧聚成一支看似完全客观的外部力量。技术无论多么依赖科学的客观程序，都不是像宇宙那样的独立体系。技术是人类文化的一个要素，它产生的效果是利是弊，全看使用它的社会群体的意愿是好是坏。机器本身不提出要求，也不做承诺。提出要求和信守承诺是人的精神。为了再次征服机器，令其为人所用，必须首先弄懂它，消化它。迄今为止，我们要么欣然接受机器，却并未完全懂得机器，要么像不够坚强的浪漫主义者一样拒绝机器，却不去思索聪明地利用机器能够获得多少裨益。

然而，机器本身是人的聪明才智和辛勤努力的产物。因此，懂得机器不仅是为我们的文明重新定向的第一步，还是懂得社会，进而懂得我们自己的一种手段。技术世界并非与世隔绝、自成一体，它对来自遥远的四面八方的力量和冲动做出反应。因此，约1870年以来技术领域的发展特别给人以希望，因为哪怕是机械复合体，也再次显示出有机性：我们的一些最典型的机械器具，如电话、留声机和电影，都源于我们对人的声音和眼睛的兴趣，以及我们对这些人体器官的生理学和解剖学知识。我们能否察知这个新兴秩序的典型属性，包括它的格式、偏光面、偏振角和颜色？在寻求清晰答案的过程中，能否去除早先的技术形式留下的浑浊残余？能否辨认并界定为生活服务的技术的特质，也就是使得该技术在道德、社会、政治和审美上有别于之前的粗陋技术形式的特质？让我们来试着回答这些问题。对现代技术的兴起与发展的研究为理解并加强当前对机器的重新评估提供了基础，而对机器的重新评估也许是迈向驾驭机器的下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