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器在发展过程中受到的最积极的影响可能是士兵的影响,这可以追溯到原始猎人的悠久传统。最初,猎人需要武器是为了多打猎物,增加食物供应。所以,从技术的萌芽阶段开始,首先发明并改进的是箭头、长矛、投石器和猎刀。投掷武器和手持武器是这种技术发展的两条线。在现代枪炮出现之前,弓可能是最有效的武器,因为它不仅射得远,而且射得准,但青铜和铁问世后制造的利刃同样重要。冲击和火力至今仍是战争中的主要作战手段。
如果说矿工采矿是非有机行为,那么猎人狩猎就是反生命行为。猎人是捕猎的猛兽。在杀戮行为中,他对食物的需求和追逐猎物的兴奋抑制了他的所有其他反应,无论是怜悯还是对美的欣赏。牧人驯化动物,自己也被动物驯化。对动物的保护和养育无疑如同人类对自己长期处于婴儿期的无助幼儿的温柔照顾,激发了人最善良的本能。农民更是把同情心扩大到动物世界以外。每天的耕作放牧使农民和牧人学会了合作、团结以及对生命有选择的培育。农民即使从事灭鼠或清除杂草这样的杀戮行为,也是为了维护人的生命这种生命的更高形式。
但是,猎人不可能怀有这种对生命的尊重。他不像农民在屠宰牲畜之前悉心照顾过它们。猎人受的训练是使用武器,杀戮是他的主业。他在不安全感和恐惧的驱使下,不仅攻击猎物,还攻击其他猎人。活的东西在他眼里是能吃的肉和能用的皮,是对他的潜在威胁,也是潜在的战利品。原始人赤手空拳,在敌意四伏的世界中求生存,于是这种捕猎的生活方式深深嵌入了他的心态。不幸的是,这种心态并未随着农业的成功而消失。它在人类的迁徙中驱使他们将其他人群当作敌人,尤其是在动物稀少、食物难觅的时候。最终,追逐的战利品成为有象征意义的东西。庙宇或宫殿收藏的宝物变成了攻击的对象。
“和平的艺术”做出的进步并未导致和平。恰恰相反,武器的改进和对不成气候的敌对行为的有组织镇压更加剧了战争的残酷。赤手空拳相对无害,因为打击的范围有限,效力很低。有了军队的集体组织和严格管理,人类冲突达到了残暴恐怖的新高度,令待人死后食其肉的原始人望尘莫及。
人一旦有了更有效的战争工具,就开始寻找使用这些工具的机会。抢劫也许是最古老的不劳而获之法。在空手套白狼方面,战争与魔法可有一比。面目可憎,却能得到女人;头脑蠢笨,却能获得权力;从不劳动、无一技之长,却能享受连续不断的单调劳动的果实。在这种前景的诱惑下,猎人随着文明的进步转向了系统性征服。他夺取奴隶、战利品和权力;他建立政权,以确保并管理年岁贡赋。作为回报,他行使强力来维持起码的必要秩序。
自新石器时代以来,制陶、编织、酿酒、谷物种植等行业仅有表面上的改进,战争工具的改进却从未停歇。直至18世纪,英国农业仍保留着三田制,英国偏远地区使用的农具连罗马时代的农民都要笑话。但与此同时,手拿修枝刀和木棍的步履蹒跚的农民已被弓箭手和长矛手取代,后来这些人被火枪手取代,然后火枪手被能熟练使用机械的步兵取代。火枪加装了刺刀后,在近身搏斗中更加致命,操练和人海战术更是提高了拼刺刀的效率。最后,一切武器都逐渐与火炮这种最致命、最能决定胜负的武器相配合。这是机械进步的成就,是严格管理的成就。如果说机械钟的发明预示了新的秩序意志,那么14世纪大炮的问世则是扩大了权力意志。我们所知的机器是这两个基本要素的组合和系统性体现。
现代战争的严格管理远不限于军队本身的纪律。上级命令逐级下达,假若没有机械性的服从,而是在下达过程中发生主动的参与性调整,所有人都知道命令如何发出、为何发出、有什么原因、发给谁、要达到什么目的,那么命令的下达就会受阻。16世纪的指挥官发现,如果把每个士兵当作一个力量单元,并训练他像自动机一样听从指挥,大规模作战的效率就会相应提高。武器即便不是用来造成死亡,也依然是将某种行为方式强加于人的手段,因为若无致残或死亡的威胁,对方是不会接受这种行为方式的。简而言之,武器是令敌人或受害者做出非人道化反应的手段。
17世纪普遍灌输军人的思维习惯,这可能是对机器工业主义传播的一大心理助力。以兵营的条件来衡量,工厂的日常劳作似乎不难忍受,也不足为奇。法国大革命后,整个西方世界广泛采用征兵制,并建立志愿民兵队伍。就产生的社会效果而言,军队和工厂几乎成了同义词。将第一次世界大战说成是一场大规模工业行动这种自鸣得意的言论也可反过来说:现代工业主义同样可以被称为一场大规模军事行动。
来看一看军队作为力量单位的巨大提升。枪炮的使用、大炮尺寸和射程的加长、投入战场的人数的增多,这些都使得军队力量倍增。有记录的第一门巨炮是1404年在奥地利制造的,炮筒长度超过3.5米,重量超过4 500千克。重工业最初发展起来是为了满足战争的需求,比它对和平做出任何有意义的贡献早得多。不仅如此,在重工业领域,对生命的量化和对力量本身的追求也如同在贸易领域中一样迅速发展。这种现象的背后是对生命,对生命的多种多样、个性特征、自然爆发和蓬勃活力的日益增长的蔑视。随着武器效力的加大,士兵自身的优越感也与日俱增,因为技术进步增强了他们的力量,提高了他们的杀伤能力。他只需扣动扳机,就能消灭一个敌人,这是自然魔法的胜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