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石和采矿是主要的挖掘行业。原始人在掌握石头之前也许能巧妙地利用木头、贝壳和骨头,但若是没有边缘尖利、表面坚硬的石头和金属,武器和工具都只能停留在形状粗陋、效用有限的阶段。第一个高效工具似乎是人拿在手中当锤子用的石头。拳头的德文是die Faust。时至今日,矿工用的矿锤仍被叫作ein Fäustel。
在所有石头当中,燧石对工具的发展也许最为重要,因为它在欧洲北部分布普遍,并且能凿出尖利的锯齿形边缘。采燧石的人使用其他岩石或用驯鹿角做成的尖嘴锄挖出燧石,耐心地将其打磨成他所需要的形状。到新石器时代晚期,锤子已经改进到如今的形状。在漫长的原始生活中,石器工具的缓慢改善是文明进步和掌控环境的一个主要标志。巨石文化可能代表着这种文明的巅峰。建造庙宇和天文观象台需要运输巨大的石块,这表明这个文化有能力组织合作性努力,而且具备比较高级的科学知识。在它的最后阶段,开始用黏土制作陶器来保留并储存液体,或保护干燥的食物,使之不致受潮发霉。这是正在学着探索大地,将大地的非有机物质拿来为己所用的原始勘探者的又一个胜利。
挖找、采石和采矿之间并无清楚的界限。一片含有石英的岩层可能也含有黄金。黏土岸坡的小河里也许偶尔能看到金子这种贵金属的闪光。对原始人来说,金子之所以宝贵,不仅因为它比较稀罕,而且因为它柔软、易塑型、可拉丝、不会氧化,而且不用火就能加工。在所谓的金属时代到来前,人已经开始使用黄金、琥珀和玉石了。这些东西一是罕见,二是据说有魔力,所以备受珍视,用它们来制作物件倒还在其次。寻找这些矿物与扩大食物供应或提高生活舒适度毫无关系。人类寻找宝石就像培育花卉一样,因为在发明资本主义和大规模生产之前很久,人就在自己的文化中获得了超过基本生存所需的能量。
与农民的事先计划和稳步操劳不同,矿工的劳动完全没准,每日的活动没有一定之规,也无法确定是否能劳有所得。农民和牧人都无法迅速致富。农民今年开出一片田地或种下一排树,但从中充分获益的可能要到他的孙子那一辈。务农所得受限于已知的土壤、种子和牲畜的质量。奶牛每年产仔的次数是一定的,而且一次只生一只牛犊,不会一下子生15只。根据平均法则,七个丰年后几乎可以肯定会继以七个歉年。对农民来说,运气通常意味着“没有”什么:没有冰雹,没有风灾,庄稼没有疫病,没有腐烂病。但是,采矿却可能一夜暴富。特别是在采矿业早期,矿工发财与他的技术能力或他付出的劳动没有什么关系。一个探矿者也许辛辛苦苦忙活好多年都找不到富矿层,而在同一个地区探矿的新手可能第一天早上就能挖到宝。虽然某些矿,如萨尔茨卡默古特的盐矿,已经存在了几个世纪,但总的来说,采矿这个行业是不稳定的。
15世纪之前,采矿在技术上的进步也许比任何其他工艺都小。罗马修建渡槽和公路的工程技术丝毫没有惠及矿山。漫漫数千年,采矿业不仅一直处于原始阶段,而且是人类最低等级的职业之一。直到近代,除了探矿的诱惑,在文明国家,没人愿意下矿井,在井下劳作的都是战俘、罪犯和奴隶。采矿不是仁慈的行业。它是一种惩罚,集地牢的恐怖和桨帆船上的苦工于一身。正是因为下井劳动以让人疲累为目的,所以在整个古代时期,从采矿刚刚出现到罗马帝国消亡,采矿的实际操作没有丝毫改进。总体而言,不仅可以说自由劳动者直到中世纪晚期才进入矿井,而且必须记住,在农业上废除了农奴制很久以后,采矿业的农奴制依然存在,例如在苏格兰的矿井中。关于黄金时代的神话很可能表达了人类掌握质地更加坚硬的金属后对自己失去的东西的感受。
采矿业名声不佳是偶然原因造成的,还是由它的性质决定的?让我们来审视一下这个行业及其自古以来所处的环境。
除露天采矿外,采矿要在地下深处讨生活。只有靠灯或蜡烛的微光才能在一片漆黑中稍微视物。在19世纪初发明戴维安全灯之前,灯火可能会引燃“矿中气体”,引发爆炸,把周围人全部炸死。时至今日,井下爆炸的可能性仍未消除,因为即使使用电力,还会偶然产生火花。地下水渗过矿层,经常有淹没矿道的危险。在发明现代工具之前,矿道逼仄狭小,从一开始就雇用儿童和妇女在狭窄的矿道里拉车运送矿石。直到19世纪中叶,英国的矿山还把妇女当牲口用。当使用原始工具无法挖开矿石或打开新矿面的时候,经常需要在难挖的矿层烧起大火,然后用冷水泼石头,令其炸裂,由此产生的蒸汽令人窒息。石层的开裂可能带来危险,因为支撑若不够有力,整个矿道都可能坍塌,把工人埋在下面。这种事多有发生。矿层埋得越深,危险越大;井下越热,操作越困难。在人类所有艰难残酷的行当中,唯一可与旧式采矿相比的是现代堑壕战。这并不奇怪,因为两者有直接的联系。据米克所说,时至今日,矿工的事故死亡率还是其他行业的四倍。
金属进入技术领域相对较晚,其原因不难理解。首先,金属的原始形式是矿石所含的化合物,而矿石往往难以接近,既难找,又难挖。即使就在地面,将金属分解出来也不容易。锌这种常见的金属直到16世纪才被发现。提炼金属与砍伐树木或挖燧石不同,需要长时间保持高温。即使把金属提炼了出来,加工也很困难。加工起来最容易的是最宝贵的黄金,最困难的是最有用的铁。难度在两者之间的是锡、铅和铜。铜可以冷加工,但量不能大,或只能做成铜箔。简而言之,矿石和金属很不好弄,不仅难以找到,处理起来也不容易。金属只有软化后才好加工,所以有金属,就必须有火。
因其原材料的性质所决定,采矿、精炼和锻造令人想到现代战争的残酷无情,因为在这些活动中,蛮力特别重要。在这些工艺所使用的方法中,最重要的是击打,用的是鹤嘴锄、大锤、碎矿机、冲压机和蒸汽锤。加工原材料首先必须将其熔化或打碎。矿井的日常运作是对物理环境的正面强攻,每个阶段都需要动用强力。动力机器在14世纪大量出现后,应用最普遍的也许是在军事和冶金领域。
现在来看采矿环境。首先,矿井是人创造出来并在其中生活的第一个完全无机的环境。斯宾格勒曾说,大都市标志着机器造成的了无生气的状态的最后阶段,其实矿井比大都市的无机性强得多。田野、森林、河流和海洋是生命的环境,而矿井是只有矿石、矿物和金属的环境。地下岩石中没有生命,连细菌或原生动物都付之阙如,除了随地表水渗入地下或由人带到地下的此类生物。地面上的自然赏心悦目,太阳温暖着狩猎的猎人或耕作的农民,令他们精神振奋。但在矿井中,除了结晶体外,没有什么可看的。看不到可爱的树木、野兽和云朵。矿工只顾刨挖矿石,没工夫注意事物的形状。他看到的是纯粹的物质。直到挖到矿脉之前,他眼中所见只是挡在他面前的障碍,需要顽强地将其打碎,运到地面上去。如果矿工在摇曳的烛光中看到矿坑壁上有形状,那不过是他的镐头或手臂被严重歪曲的影子,是恐惧的形状。矿井里没有白天,自然的节奏被打破了。连续的昼夜生产在这里首次出现。即使外面艳阳高照,矿工在井下也必须靠人工照明。在岩层更深处,他甚至要靠人工通风。这是“人造环境”的胜利。
在矿井的地下通道和巷道里,没有任何令矿工分心旁顾的东西。头顶着篮子的漂亮姑娘走过田野,她的丰乳细腰激发着他的男性本能;野兔窜过他面前的小道,引起了他狩猎的兴趣;远处河面上的粼粼波光令他浮想联翩——这些全都没有。这里是工作的环境,只有一刻不停、毫不松懈、全神贯注的工作。井下的世界一片黑暗,没有颜色,没有滋味,没有气味,也没有形状。灰暗的景象如同永远的冬天,只有嶙峋成堆的矿石显示着物质最无组织形式的状态。事实上,矿井就是17世纪物理学家所建立的概念世界的具体模型。
弗朗西斯·培根说过一段话,显示炼金术士可能对此稍窥端倪。他说:“假如德谟克利特所言属实,那么自然的真理就藏在某些深矿和洞穴之中。同样,炼金术士反复教诲说,火是第二自然,并灵巧扼要地模仿自然那迂回而长期的运作。假如炼金术士的所言所为也是对的,那么就应该将自然哲学分为矿井和熔炉,将自然哲学家分成两种专业或职业。有些人当矿工,有些人当锻工;有些人挖掘,有些人精炼和捶打。”是矿井使我们适应了科学观点吗?科学反过来是否让我们做好了接受矿井的产品和环境的准备呢?这种事无法证明,但即使历史事实不足,逻辑关系也显而易见。
矿井内的做法不仅在地下实行,还影响了矿工,改变了地上的情况。格奥尔格·鲍尔(Georg Bauer)博士,即阿格里科拉,为捍卫采矿业做了非常精辟合理的论述。这位德意志物理学家和科学家在16世纪初撰写了多篇关于地质学和采矿学的概括性论文。他诚实地详细总结了对手的论点,即使他无法对其做出有力的反驳。所以,他的著作《矿冶全书》( De Re Metallica )至今仍是经典,正如维特鲁威论建筑的著作。
先说矿工本身。阿格里科拉说:“批评者还说,采矿是危险的职业,因为矿工有时会因吸入的有害空气而死去,有时肺会烂掉,有时会被乱石砸死,有时会从梯子上掉进竖井而摔断胳膊、腿或脖子……但既然这类事情鲜有发生,而且只有当工人不小心时才会发生,所以矿工并未因此对采矿望而却步。”最后这句话似曾相识,它令人想起制陶工和镭表盘制造商在自己行业行为的危险被指出来后所做的自我辩护。阿格里科拉却忘了说,虽然煤矿工人并不特别容易患结核病,但矿井内寒冷潮湿,有时干脆泡着水,矿工因此特别容易患风湿病,和种水稻的农民一样。采矿的人身危险依然很高,有些依然不可避免。
采矿方法的破坏性反映在对待地貌的方式上。再来看阿格里科拉所言:“除此之外,批评者最有力的论点是采矿活动毁坏了田野。为此,意大利人曾通过法律,不准任何人为挖掘金属而伤害他们非常肥沃的田地、葡萄园和橄榄园。他们还说,由于需要源源不断的木头做木材,或用于制造机器和冶炼金属,因此大量树林和果林被砍。树林和果林被砍后,鸟兽也就没了踪迹,但很多鸟兽是人的可口美味。另外,洗矿用的水会毒化河流和小溪,不是把鱼毒死,就是将其驱走。因此,这些地区的居民的田地、树林、果林、小溪和河流被毁,结果生活必需品都难以获得。因为木材短缺,他们盖房子的费用也大为增加。”
阿格里科拉做出的毫无说服力的回应就不必提了。上述指控依然成立,无可反驳。即使认为可以为达目的不择手段,也必须承认采矿造成的毁坏。关于这个问题,一位现代作者说:“在俯瞰特拉基山谷的内华达山脉东坡上,可以看到滥伐森林的典型例子。为了给卡姆斯托克的深矿井提供坑木,山坡上的树被砍光,造成水土流失,所以今天入眼一片荒凉贫瘠的丑陋景色。从雷纳莱斯到莱德维尔,从波多西到波丘派恩,大多数旧矿区都是同样的情形。”过去400年的历史证明了这一指控的真实性。在阿格里科拉的时代还仅是无意中造成的局部破坏,到18世纪已成为西方文明的普遍特点。彼时,西方文明开始直接依靠矿山及其产品,矿工的行为和思想甚至传播到远离矿山的地方。
还必须指出这种习惯性的破坏和杂乱无章所产生的另一个结果:给矿工造成的心理影响。矿工生活水平低下也许不可避免,其部分原因是资本主义垄断的必然结果,这种垄断经常是使用强力来实施并维持的。但即使在相对自由的条件下和“繁荣”时期,矿工的生活水平依然低下。原因不难看出:几乎任何景色都比矿坑更明亮,几乎任何声音都比矿锤敲击的叮当声更悦耳,几乎任何粗陋的小屋,只要不漏水,都比矿井那黑暗潮湿的巷道更能让一个筋疲力尽的人感到舒适。矿工如同从战壕里爬出来的战士,想马上获得解脱,立即摆脱例常。矿区小镇臭名远扬,它除了邋遢脏乱,还是酗酒滥赌之地,这是对每日苦工的必要补偿。矿工从日常劳动中解脱出来,用玩牌、掷骰子或赛狗来碰运气,希望一击得中,发一笔靠在井下卖苦力得不到的横财。矿工的确勇敢无畏,他有着动物般的镇定,高度自尊自傲。但他也不可避免地变得残暴无情。
采矿的典型方法并不止于矿井口,而是或多或少地流行于一切附属行业。在北欧神话中,这些附属行业是小矮人和小精灵的领地。这些精灵古怪的小人儿会使用风箱、锻铁炉、锤子和铁砧。住在大山深处的他们有些不似人类,一般都居心险恶、诡计多端。对他们的这种描绘是不是源于新石器时代的先民对掌握金属加工技艺的人怀有的恐惧和不信任呢?也许吧。无论如何,我们在印度和希腊神话中也看到了和北欧神话一样的普遍态度。从天上偷来了火的普罗米修斯被视为英雄,打铁的赫菲斯托斯却是个跛子。他尽管做的是有用之事,却是其他诸神嘲笑的对象。
矿井、熔炉和锻造炉通常设在大山深处,所以一直处于文明的外围。与世隔绝和单调乏味是采矿活动的又一个问题。莱茵河谷这类老工业区从罗马时代开始就专门发展工业,整个社区在技术与文明方面做出的进步改善了环境,也许大大减轻了矿工文化的直接影响。今天的埃森地区也是如此,这要归功于克虏伯当初的领导和施密特后来的规划。不过整体来说,矿区仍然代表着落后、偏僻、赤裸裸的敌意和不要命的争斗。从兰德(南非金矿)到克朗代克(加拿大金矿),从南威尔士的煤矿到西弗吉尼亚州的煤矿,从明尼苏达州的现代铁矿到希腊的古老银矿,整个画面都以野蛮残暴为主色调。
造模工和铁匠身处城镇或比较宜居的乡村环境,所以经常幸而不受矿区文化的影响。黄金加工从来都与珠宝和女性饰品密切相关,不过就连文艺复兴早期意大利和德意志地区的铁工艺制品,例如箱子的锁和箍,还有栏杆和支架的精致花格,也显示出一种安乐生活的优雅从容。然而,总的来说,采矿和冶金术不在古典文明和哥特文明的社会体系之内。采矿的方法和理念一旦在整个西方世界成为工业的主要模式,就染上了不祥的色彩。采矿的内容是爆破、倾倒、粉碎、提取和废弃。这一整套活动的确有邪恶凶险的味道。说到底,生命最终只有在有生命的环境中才能蓬勃发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