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世纪的自然哲学为实际生活提供了存在的理由和合适的思想框架。事实上,这门哲学一直是技术的工作信条,尽管科学进一步发展后对它的理念提出疑问,做出修改,予以放大,甚至推翻了它的某些内容。从培根到笛卡儿、伽利略、牛顿和帕斯卡,一连串思想家界定了科学的范畴,制定了科学所特有的研究方法,显示了科学的效力。
17世纪初,这方面的思索仅仅是零星散落的。有些是经院派思想,有些是亚里士多德哲学思想,有些是数学和科学方面的探索,如哥白尼、第谷·布拉赫和开普勒所做的天文观测。在这些知识进步中,机器的作用只是次要的。最终,这个世纪尽管发明相对匮乏,却发展出了一套符合机械原理的明确的宇宙哲学,成为一切物理科学和技术进步的出发点。机械世界观就此形成。力学树立了成功研究和巧妙应用的典范。之前,生物科学与物理科学地位相当,之后至少一个半世纪,生物科学沦为配角。到1860年后,人们才认识到,生物学事实是技术的重要基础。
这个新的机械格局是靠什么手段形成的?它如何为发明的百花齐放和机器的广为传播提供了如此理想的土壤?
从根本上说,物理科学的方法基于几个简单的原理。第一,把质去除,化繁为简,只关注事物可以称重、测量或计数的方面和能够管控并复制的特殊时空序列,在天文学中则是集中注意可预测的重复出现的时空序列。第二,专注于外部世界,排除或淡化观察者,只看他所使用的数据。第三,确立研究领域,界定领域范围,实现研究的专门化和劳动的细分。简而言之,物理科学所谓的世界并非人类共同经验的全部,只是人类经验中那些能够被准确观察并统而论之的方面。机械系统可以被定义为整体中任何随机抽样都能够代表全部整体的系统:实验室里的1盎司 纯净水应该与水箱里100立方英尺 同样纯度的水具有同样的属性,物体所处的环境不应影响它的行为。我们有现代时空概念,所以怀疑是否真正存在纯粹的机械系统,但自然哲学最初的偏向是丢弃有机复合体,分离出那些可以说实际上能够完全代表它们所属的“物质世界”的因素。
消除有机体不仅有切实的理由,也有历史的原因。苏格拉底背弃了爱奥尼亚哲学家,因为比起研究树木、河流和星辰,他更希望了解人的困境,而所有历经人类社会沉浮得以幸存的所谓实证知识都和勾股定理一样,是与生命无关的真理。品味、理念和时尚的发展都是循环往复的,而数学和物理的知识却是不断积累的。在这个发展过程中,天文学研究是一大助力。对星球无法劝诱或歪曲,它们的运行轨迹肉眼可见,任何耐心的观察者都看得到。
把一头牛走在蜿蜒崎岖的道路上这个复杂现象与一颗行星的运动相比,可以看到,追踪行星的运行轨迹比标记距离更近、更熟悉的物体的速度和位置变化更容易。把注意力集中于一套机械系统是创造体系的第一步,是理性思维的一大胜利。物理科学通过专注于不受时间限制的无机物质,明确了整套分析程序。在物理科学的研究领域,能够将方法运用到极限而不会出现明显的不足或遇到太多的特殊困难。但是,处于发展初期的科学方法仍不足以解开真正的物质世界之谜。有必要把物质世界分解成要素,以便根据空间、时间、质量、运动和数量来排序。伽利略在推进这一过程中厥功至伟,他出色地描述了此间需要去除和拒绝哪些东西:
我一旦形成对一种物质或实体的概念,就觉得有必要想象该物体具有某种界限,想象它相对于其他物体是大是小,是在这个地方还是在那个地方,是在这个时间还是在那个时间,是在运动中还是在静止状态,是触及了另一个物体还是没有触及,是独一无二的,还是罕见的或普通的。我无论如何也无法将该物体与这些特性分离开来。但是,我在理解它的时候不一定非得考虑它的其他一些情况,例如它是白是红,是苦是甜,是响亮还是静默,是好闻还是难闻。如果我的感官没有感受到这些特性的话,光靠语言和想象力绝对无法感知它们。因此,我认为,这些似乎存在于物体之中的味道、气味、颜色等等,不过是区区名称而已。它们只存在于敏感的活体内。活体一旦消失,这些属性就随之消失无踪,尽管我们给这些属性取了特定的名字,还一厢情愿地认为它们事实上真的存在。我不相信外部物体具有任何能激起味觉、嗅觉和听觉等感觉的东西,只有大小、形状、数量和运动。
换言之,物理科学考虑的仅限于所谓的第一性的质,第二性的质被作为主观感觉排斥在外。但是,就终极性或基本性而言,第一性的质并不高于第二性的质。一个敏感的身体与一个不敏感的身体同样真实。从生物学的角度来说,嗅觉对生存十分重要,也许比分辨距离或重量的能力更重要,因为它是判断食物是否能吃的主要手段。气味带来的愉悦不但提升了“食”的质量,而且令人特别联想到“色”的象征,其最终的升华就是香水。第一性的质只有在数学意义上才算名副其实,因为它们的最终参照是独立的时空测量器,是时钟、尺子和天平。
只考虑第一性的质的好处是,在实验和分析中排除了观察者的感官和情感反应。除了思考过程之外,观察者成了记录的工具。这样,科学方法就成为与人完全不相干的公共的、客观的东西,它的有限领域成为纯粹的常规“物质世界”。这种方法导致了一种非常有价值的思想教化:本来是为与个人目标和眼前利益无关的领域制定的标准,却同样可以适用于现实中更接近人的希望、热爱和抱负的比较复杂的方面。然而,在方法的清晰和思想的冷静方面做出了这些进步后,首先产生的结果就是降低了一切经验的价值,除了可用于数学研究的经验。英国皇家学会创建时,人文学科被故意排除在外。
总的来说,物理科学的实践意味着感官的强化。眼睛从未如此锐利,耳朵从未如此灵敏,双手的动作从未如此准确。胡克看到了眼镜是如何改善视力的,毫不怀疑“可能会做出机械发明来改善我们的其他感觉,如听觉、嗅觉、味觉和触觉”。但是,准确度的提升扭曲了整体体验。科学器械在质的领域无能为力。质被归于主观领域,主观又被贬为不存在的东西,既不真实,也不可见,还无法测量。本能和感觉对机械工艺或机械解释毫无影响。新的科学技术成果卓著,因为过去与生活和工作相关的许多东西,如艺术、诗歌、有机韵律、幻想等等,都被有意排除了。在外部世界的感知变得日益重要的同时,内心世界的感觉却越来越虚弱无力。
作业分工,各管一摊,这个在17世纪的经济生活中已经出现的现象也在思想界普及开来,反映出思想界人士怀有同样的达到机械般准确和快出成果的愿望。研究领域越分越细,越钻越深。可以说,真理就存在于小范围内。这种局限有很好的实际作用。了解一个物体的全部性质不一定有利于将其付诸实用,因为做到完全了解需要很多时间,而且最后容易导致对该物体的一种认同感,丧失利用该物体达到原来目的所需的冷静超然。如果你想吃一只鸡,最好从一开始就把它当作食物来看待,不要过分爱护它,同情它,也不要在审美上欣赏它。如果把鸡的生命作为目的,甚至可以做得像婆罗门教徒一样彻底,连鸡身上羽毛里的虱子都和鸡一并保留下来。有机体必须做出选择,以免被不相干的感觉和知识弄得无所适从。科学给这种不可避免的选择提供了新的理由,它挑出了最普遍适用的一组关系:体积、重量、数字和运动。
不幸的是,分离和抽象固然对有序研究和细致的符号表达非常重要,但也造成了真正有机体的消亡,或至少使之不再能有效运作。拒绝接受原有的整体经验不仅摒弃了表象,贬低了思想的非工具性方面,还有另一个严重后果:往好里说是对死体的重视,因为生命过程在有机体活着的时候经常无法仔细观察。简而言之,科学的准确性和简单性虽然导致了巨大的实际成就,却并非了解客观现实之道,反而是对客观现实的背离。物理科学为了达到确切的结果,蔑视真正的客观性。在个人层面上,人性有一面不能发挥作用;在集体层面上,经验有一面被有意忽略。用机械时间或双向时间代替历史,用解剖后的尸体代替活体,用被称为“个人”的零散单位代替人的群体。总之,用可以使用机器测量或复制的东西代替难以接近的、复杂的和有机的整体。这等于掌握了有限的实际技能,却错失了真理和靠真理才能实现的更高效率。
物理学家只研究现实中所谓有市场价值的方面,把整体经验分开拆散,因此形成了一种有利于分散的实用发明的思维习惯。同时,在有些艺术中,第二性的质和艺术家本人的感受与动力至关重要,而物理学家的这种思维习惯对这类艺术的所有形式都非常不利。物理学家始终遵守自己的形而上原则,以事实作为研究的唯一依据,因此排除了一切自然的和有机的物体,摒弃了真正的经验。他用来代替有血有肉的现实的是抽象的骨架,一个能让他用合适的线绳和滑轮操纵的骨架。
剥离了有机体的世界是一个仅由物质和动作组成的光秃秃的空旷世界,是一片荒原。这个世界要发展,继承了17世纪这种荒谬理念的人就必须给世界注入新的有机体。这种新的有机体代表的是物理科学的新现实。机器,而且只有机器,才完全符合新的科学方法和新观点的要求。机器远比生物体更符合“现实”的定义。一旦机械世界观得以确立,机器就能兴旺发达,不断增多,成为主导力量。至于与机器竞争的东西,它们不是已经被消灭,就是被打入只有艺术家、恋人和动物繁育者才会相信的那个界限不明的宇宙。机器不是仅以第一性的质为依据设想出来的吗?不是对样貌、声音或任何其他触及感官的特征不予考虑吗?如果科学代表一种终极现实,那么机器就如同吉尔伯特民谣中的法则一样,真正体现了一切美好的东西。事实上,在这个空荡荡的世界中,发明机器成为一种责任。人通过放弃自己的大部分人性,上升到神的地位。他降临再次混沌的世界,按照他自己的形象创造了机器:那是力量的形象,但那种力量剥离了他的肉体,与他的人性再无关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