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幻想与准确的知识之间,在激情与技术之间,有一个中间站,那就是魔法。魔法决定性地确立了对外部环境的征服。若是没有教会的命令,这场战役可能无法想象,但没有魔法师的大胆施为,就无法攻克先头阵地。魔法师不仅相信奇迹,而且大胆地寻求创造奇迹。正是因为他们尽力寻求异常的结果,在他们之后的自然哲学家才得以初窥正常的规律。
征服自然是人类最古老的梦想之一,一直在人类心中起伏不定。在人类历史上,这种意志得以积极发挥的每一个伟大纪元都标志着人类文化的兴旺,都是对人类安全与福祉的永久性贡献。征服自然的先锋是盗火的普罗米修斯,因为不仅火使食物更易于消化,而且火焰能吓阻食肉动物。在寒冷的冬天,人们不再只是挤在一堆睡得昏天黑地,而是能够围火取暖,活跃的社交生活于是应运而生。石器时代初期人在制作工具、武器和器具方面的缓慢进步是对环境的缓慢征服,是跬步寸进。新石器时代发生了第一次飞跃。人们开始种植植物,驯化动物,进行有序而有效的天文观测,地球上多个互不相干的地方都出现了比较和平的巨石文明。取火、农业、制陶和天文学都是奇迹般的集体飞跃,是对环境的掌控,而非适应。在接下来的几千年里,人类一定梦想过找到更多的捷径,获得对环境更大的掌控,却终究只是梦想。
在伟大但可能相对短暂的新石器发明时代之后,直到公元10世纪,人类的进步都相对较小,除了在使用金属方面。然而,实现更大的征服、更根本性地扭转人对漠然无情的外部世界的依赖,这个梦想依然萦绕在人的心头,甚至出现在人的祈祷中。神话和童话故事证明了人对富足和权力,对行动自由和长寿延年的渴望。
人看着鸟儿,梦想自己能飞。飞翔可能是人类最普遍的向往和愿望之一。体现了这个愿望的有希腊的代达罗斯、秘鲁印第安传说中的飞人阿亚尔·卡切德尔,还有拉(古埃及太阳神)和奈斯(古埃及狩猎女神)、阿施塔特(迦南宗教的女神)和普绪喀(希腊和罗马神话中的人物),以及基督教的天使。13世纪,这个梦想再次预言般地出现在罗杰·培根的脑海里。《天方夜谭》里的飞毯、童话故事里一步7里格 的神行靴和许愿戒指,都证明人想飞,想快速旅行,想缩小空间,想消除距离的障碍。另外,人也一直梦想让身体摆脱病痛,摆脱耗干精力的未老先衰,摆脱即使是生气勃勃的青年也难以抵御的疾病。神可以被定义为比人类稍高一些的存在,不受空间和时间的限制,超脱于生老病死的循环。即使在基督教的传说中,让跛子走路、令盲人视物也被当作神力的证明之一。伊姆霍特普和阿斯克勒庇俄斯因高超的医术被埃及人和希腊人奉为神明。在备受匮乏与饥饿折磨的人类心中,丰饶之角和人间天堂是永远的憧憬。
这些关于超常能力的神话在北欧特别流行,可能是由于那里的矿工和锻工取得的实际成就。在传说中,雷神托尔的魔锤给了他巨大的力量;火神洛基诡计多端、调皮捣蛋;小精灵为齐格弗里德 制造神奇的盔甲和武器;芬兰的伊尔马里宁 造出了钢制的鹰;寓言中的日耳曼铁匠维兰德做出了能飞的羽毛衣。在所有这些故事背后,在人类这些共同的愿望与憧憬背后,是战胜外界事物残酷本性的渴望。
但是,人的这些渴望表现为梦想,恰恰说明它们实现起来是多么困难。梦想为人类活动指明了方向,既表达了人的内心期盼,又设定了合适的目标。但是,梦想若是过分超前于现实,就容易无果而终。预期的主观愉悦替代了可能促使梦想成真的思想、计划和行动。愿望若是与实现的条件或表达方式脱节,就成了无源之水,无本之木,顶多只能是心灵的安慰。要实现机械发明,首先需要严格的纪律规范,做到这一点的难度之大,从魔法在15世纪和16世纪发挥的作用中可见一斑。
魔法就像纯粹的幻想一样,是通往知识和力量的捷径。不过,即使是萨满教这种最原始的魔法形式,也需要戏剧性情节和行动。要想用魔法杀死对头,至少需要做一个蜡像,并在它身上扎针。同样,资本主义初期对黄金的需求推动了对点铁成金法的巨大探索,随之而来的是企图操纵外部环境的笨拙而急切的行动。试验魔法的实验者承认,先要有猪耳朵,才能变出丝钱包。 这是朝实事求是做出的真正进步。林恩·桑代克说得好,魔法“的施行本应在外部现实世界中产生效力”。魔法的预设条件是公开展示,而不仅仅是私人的满足。
谁也说不准到底在哪个节点上魔法变成了科学,经验主义变成了系统性的实验主义,炼金术变成了化学,占星术变成了天文学。简而言之,说不准人类何时不再热衷于立竿见影的结果和满足。魔法最重要的标志可能是两个不科学的特性:一个是秘密和神秘性,另一个是对“结果”的急切追求。据阿格里科拉所说,16世纪的炼金术士为了让实验成功,经常把金子藏在一小块矿石里。许多永动机也使用了类似的花招,在机器里藏着上弦器。作弊欺骗的渣滓比比皆是,与魔法使用或产生的一点点科学知识鱼龙混杂。
不过,在找到研究方法之前,研究工具就已经发展起来了。炼金术士固然没能把铅变成金子,但我们不应该责备他们的无能,而应该赞扬他们的大胆。他们的想象力使他们在无法进入的洞穴口嗅到了猎物的气味,他们的长嗥和示意最终把猎人叫了过来。炼金术士的研究中产生了比金子更宝贵的结果。曲颈瓶、熔炉和蒸馏器是开展真正实验的宝贵设备,压碎、研磨、烧制、蒸馏和溶解等操作是从事真正科学研究的宝贵方法。魔法师的权威来源不再是亚里士多德和教会的神父。他们依靠自己双手的操作和双眼的观察,外加研钵、碾槌和熔炉的帮助。魔法靠的是展示,而非辩证。除了绘画以外,魔法也许是把欧洲人的思想从书面文字的暴政下解放出来的最大力量。
总而言之,魔法把人的思想引向了外部世界。它提出了操纵外部世界的需要。它帮助创造了实现这一目标的工具,并强化了人们对结果的观察。没有找到魔法石,但是出现了化学这门科学,它给我们带来的宝贝远比寻金者的简单发财梦多得多。药草栽培者一门心思寻求草药和万灵丹,为植物学家和医生的上下求索开辟了道路。我们在吹嘘煤焦油药物多么有效的同时,不能忘记作为少数特效药之一的奎宁是从金鸡纳树的树皮中提炼出来的,用来成功治疗麻风病的大风子油也来自一种异国树木。正如儿童的玩耍能够大致预示成人的生活,魔法也是对现代科学技术的预示。魔法的离奇主要是因为它没有努力的方向。困难不在于使用器械,而在于找到能够使用器械的领域以及使用器械的正确的系统方法。17世纪的科学虽然洗清了骗术的污点,但很大一部分仍具有同样的离奇色彩。历经数个世纪的系统性努力,才发展出使得埃尔利希的砷凡纳明或拜耳207得以面世的技术。但是,魔法是连接幻想与技术的桥梁,是从对力量的梦想向获得实现梦想的手段迈出的一步。魔法师想成为拥有无穷财富和魔力的高人,他们的强大自信即使在失败面前也毫不动摇。他们热切的希望、疯狂的梦想和他们炼制出来的破裂的小矮人在失败的灰烬中依然闪闪发光。他们的梦想如此光怪陆离,相比之下,后来发展起来的技术也就不那么难以置信,不那么全无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