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已经偏西,凉悠悠的山风吹在又粗又长的巴茅草上,发出呜呜呜的声响,土匪们围成一圈,举着刀枪,群魔乱舞,鬼喊辣叫。滚地龙又练了几遍地龙滚荆,才在众土匪的簇拥下,翻山越岭,爬沟过坎,兴高采烈地朝蜂子包包走去,边走边狂吼乱叫。
上山两年,滚地龙已经聚集了四十几名身负血案的土匪。这两年中,他们打家劫舍,绑票杀人,然后又将抢来的钱财烟土拿到云南或四川换取枪支弹药。
滚地龙出身书香门第,在棍棒的逼迫下念了几年私塾,熟读了《三国演义》和《水浒传》,自诩深谙谋略心计,知道不能一直为匪,有机会必须将身份洗白。但要洗白身份,只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是自立为王,夺取江山,以刘备、孙权为榜样。可是,他没有这种雄才大略与雄心壮志,几番权衡思考,觉得唯有招安一途适合自己,因为宋江就是这么干的。但要得到招安,必须将动静闹大,让官府无可奈何。要想将动静闹大而官府无可奈何,必须谨记五条:一、手下须是精兵强将,而且身负血案,谁也不敢轻易叛变。二、自己必须技压群雄,成为打不死的汉子和永远的老大。三、要学会审时度势,做事留有余地,不得招惹实权人物与地方豪强。四、可以吃喝,但不能嫖赌,更不能抽鸦片。因为一旦染上,永远无法戒除。五、除非蓄意报复,千万不能抢劫附近村庄与贫苦佃农。因为那样会激起民愤,得不偿失。
在滚地龙的心目中,区长乡长不算啥,得罪就得罪了,至少要县长以上才叫实权人物。在西部五区称得上豪强的,只有“安黑蒙路”四大家族。但这四大家族中,安家势力分散,黑家早已败落,路家根基不足,唯有蒙家,才是真正的一方诸侯。于是他经常告诫手下:遇到安家绕着走,遇到黑家让一让,遇到路家打招呼,遇到蒙家赶紧跑。至于其他区长乡长与土豪乡绅,不抢他们抢谁去?普通百姓穷得要命,身上榨不出油水,不到万不得已不要下手。
因此尽管作恶多端,滚地龙一直处于安全地带,唯一的缺点就是喜欢女人,并且声称除了蒙川公主与安二小姐,只要看得上,谁他都敢要。尽管如此声称,“安黑蒙路”四大家族里的女子他还是不敢去动,而且被掳走的女人,最多十天半月,还会放还回来。
那些女儿媳妇被掳走的人家,要打打不过,要找无法找,只得淌眼抹泪,烧香拜佛,祈盼早日放回。女子大都讲究贞洁,即使放得回来,也不愿苟且偷生,要么投崖跳河,要么悬梁吊颈,已经死了好几个了。
但这些滚地龙就不管了,反正只是借用而已,人已洗得干干净净的放回来,看不住是你自己的事情。为此,滚地龙还沾沾自喜,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得意扬扬地给土匪们上课:“你们看,我滚地龙还是挺讲规矩的,上山落草也不是为了杀人放火,要不是花二老板打死我爹,我也不会砍他脑袋,睡他女儿,杀他全家。这叫杀父之仇,不共戴天。”
众匪做出一副虔诚状,滚地龙继续卖弄:“我爹好歹是个庄主,我伯还是个秀才,我们龙家虽然比不上‘安黑蒙路’四大家族,也还算丰衣足食。如果政府有能力管好治安,如果各路豪绅都讲求信义,如果大家都安分守己、诚实做人,咱们用得着上油黑大洞当土匪吗?天下之大,咱们的出路只有一条,那就是积聚力量,等待招安,到时候我当上团长县长,你们就是营长区长,至少也是个连长或者乡长,那些保长甲长,只配给咱们提鞋!”
这群土匪也知道不可能世代为贼,唯有招安洗白才是正途,而且还能混个一官半职,何乐而不为呢?最关键的是,他们都有命案在身,不听老大的,只有死路一条。
滚地龙又说:“谁说老子是个草包浑球?我也上过几年私塾,读过四书五经,学过诗律对仗,看过人心险恶。谁说我是个草莽粗人,不懂人情?其实我也有过相好的女人,可为了报仇雪恨,从小就混江湖,最后又上山落草,我喜欢的姑娘还能喜欢我吗?既然喜欢的娶不了,多玩几个女人,又有何妨?”
你可以玩女人,我们为什么不可以?土匪们心里不服,但谁也不敢提出疑问,因为在油黑大洞,滚地龙就是主子,就是皇帝。再说他武功高强,枪法奇准,单打独斗谁也不是对手,就算大家合力围攻,也不一定能赢,只得乖乖听他吹牛。
滚地龙喜欢翻开旧账,口若悬河地讲述他曾经的逸闻趣事,无非是他如何机智勇敢,不费吹灰之力就将某人拿下,还顺便睡了人家的媳妇或女儿,别人无法插话,更不敢质疑。因为在这个山洞里,只有他有权吹牛和教训别人,其他人只能洗耳恭听、点头称是,并且还得感叹几声,赞美几句。
吹牛完毕,滚地龙再次重申油黑大洞的规矩,其核心内容就是三大规矩、五条谨记。五条谨记前面已经说过,三大规矩无非是老大的命令严格执行,老大的女人不许乱动,抢来的东西必须交公。
为了庆祝老大学成苗乡绝技,众土匪特意为滚地龙掳来三个漂亮姑娘,安置在吴王大坪子深处的蜂子包包,准备让他“日娶三门”,喜上加喜。直到日落黄昏,这群土匪才用步枪担着财物食品,就像凯旋的将军,簇拥着滚地龙来到蜂子包包,眼前的景象却让他们全都怔在当场。
三个如花似玉的姑娘不见了,掳掠而来的牛羊马匹不见了,好好支起的帐篷和喜气洋洋的婚房不见了,金银绸缎与种种举行“婚礼”的器物不见了,就连那两名全副武装、忠心耿耿的留守弟兄也失去了踪影。
小头目战战兢兢地说:“大哥,肯定是那两个狗家伙,一时花心动摇,反水私奔了。”
大家就这样沉默着,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落山。夜幕降临,山岚陡起,滚地龙遥望星空,终于打破沉默,阴恻恻地说:“从今天开始,我准许你们也可以玩玩女人;从今天开始,凡是被我玩过的女人,一律处死!”
群星璀璨,月色如练,多么美好的夜晚哪,滚地龙的这番话让土匪们如蒙大赦,雀跃欢呼。可是,他们刚要转身离去,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小头目惨叫一声,栽倒在地。滚地龙就地一滚,大声吼道:“隐蔽,赶紧给我隐蔽!”
可是已经来不及了,四面都是枪声,子弹犹如飞蝗一般,土匪们惊慌失措,倒了一地。
滚地龙连滚带爬,落荒而逃,逃出很远后,听到枪声已经停歇,才敢站直身子,骂道:“今天是遇到啥子鬼了,老子这么倒霉!”
上山为匪两年,滚地龙还是第一次吃败仗,而且吃得稀里糊涂,到底是什么原因,被谁打了伏击都一概不知。同时,他又非常恼恨手下这帮脓包,一个个又是长枪,又是短炮,武装到了牙齿,可是人家枪一响,全都变成了靶子,连卧下隐蔽都不会,还号称杀过人呢,原来全是废物!
滚地龙爬上一座小山包,朝着刚才倒了血霉的地方张望,只见皎洁的月光下,一队穿戴整齐的兵丁,约有六十人,正排着整齐的队伍,雄气昂昂 地有序撤离。
滚地龙看呆了,直到对方全部走完,才仰天感叹:“这次虽然全军覆没,但是输得不冤,也输得及时,就算当土匪,也要好好组织训练才有战斗力,否则以后还会像今天这样,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滚地龙本想大声质问你们是谁,张着嘴巴却叫不出声音。因为他知道,不管他武功有多高,地龙滚荆有多厉害,都拿对方毫无办法。好在他看不出对方的来路,对方也不知道他是谁,这一切都是那该死的小头目惹的祸,好端端的要搞什么庆祝仪式、营地娶亲,说起来真是一个笑话,一生的败笔,简直丢人现眼,让人笑掉大牙。这群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蠢货死就死了,可恨的是自己辛辛苦苦积攒的家底,就这样打了水漂。
那可是十二条汉阳造步枪,外加三把意大利盒子炮,全靠花高价从川军手里倒腾而来,少说也得值上千块大洋,可以换上百亩上等好地或几十亩上等水田。
滚地龙心里在滴血,眼里在流泪,等对方兵马过尽,突然想出一副对联,高声念道:
寂寞月夜,野岭荒山,满目蜂包皆成趣;
浩瀚星空,枪林弹雨,盖世英雄也胆寒。
横批:一群蠢猪!
念完,大笑三声,走下山包,抬头遥望星空,认准方向,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去。不知走了多久,才来到小街丫口,听见马蹄声响,连忙闪在路旁,隐藏起来。
原来是安庄主一行从坡戛回来了。白桥保手握短枪,在前面开路;安庄主父女骑着马走在中间;两名庄丁挎着腰刀,担任后卫,不时回过头去,警惕地环顾四周。
滚地龙知道,安庄主是正宗的土司后裔,安家能在水箐数百年不倒,一定有他的原因和道理。安庄主的那手飞刀绝技,在整个乌蒙山中从无敌手,据说他还精通巫蛊玄术,擅长算命打卦。再说了,人家好歹也是个秀才,脑筋灵光得很,要不是清廷取消了科举制度,以他的本事考个举人应该不成问题。
想起这些,滚地龙差点跑出来跟他打招呼、行大礼,毕竟他和伯父是一届的秀才与多年的好友,尊他为长辈也是应该的。可是不行,人家不但是一庄之主、正人君子,还是家财万贯、德高望重的乡绅,而自己早已沦为土匪草寇,人人得而诛之,还是算了吧。
月光下,看着骑着白马、一脸宁静的安宁,滚地龙心里一酸,忍不住泪流满面。他也曾深爱过这样一位邻家女孩,那位女孩也很喜欢他,可是,为了报仇雪恨,他从小远走江湖、苦练武艺,等到学成回乡,女孩已经在父母的逼迫下,嫁给黑家庄一个小地主的儿子,生下一对双胞胎儿女。血海深仇与情场失意,迫使他带人来到花家,大开杀戒。
安庄主一行已经走远,滚地龙才从暗影里钻了出来,拖着沉重的步伐,一步步地朝油黑大洞走去。那里才是他的大本营,还留有大部分武器和三十个弟兄。
吴三桂败亡后,黑戛受封土目,携带妻儿奴仆,先将驻地设在水箐街上,后因水箐街上以汉人居多,还杂有白、蒙古、仡佬、布依等民族,心里难免彷徨,于是又在河坝后面与月亮岩脚的开阔地带重筑治所,取名黑戛官寨。
清咸丰十年,水西苗王陶大帅率领数万苗民起义,很长一段时间里,义军总部就设在水箐,将油黑大洞作为后军营垒。起义失败后,官兵将油黑大洞及大洞周围的寨栅、营房等全部烧光销毁,进山道路就此荒废。滚地龙占据油黑大洞后,抓来上百名村民和各类工匠,用了半年时间,才将寨栅、营房及防御工事恢复,成为固若金汤、易守难攻的匪巢。
滚地龙走出几步,突然斜刺里钻出一个人来,拦在大路中央。滚地龙吃了一惊,拔出手枪,大声喝问:“谁?”
“我,黑戛公子黑小茄。”
滚地龙哈哈一笑,问:“外号叫茄儿腿腿的,就是你啦?”
“正是在下。”
滚地龙问:“黑公子,你也想拦路抢劫不成?”
茄儿腿腿哈哈笑道:“阁下是油黑大洞大名鼎鼎的大当家,方圆百里无人不晓,令人闻风丧胆,就算借我十个胆子,也不敢打您龙老大的主意。”
滚地龙寻思,两百多年来,黑戛官家一直是水箐全乡的老大,除了安家可以跟他平起平坐外,其余地方豪强都得向他交租上贡,直到二十多年前彻底败落,这种局面才被打破。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黑家毕竟是统辖一方的官家,即使败落了,也非一般土豪乡绅可比,黑公子落到这步田地,也是咎由自取,不值得同情,于是嘲讽道:“如今这方山水已经不归黑戛官家管辖,公子不会不让龙某过路吧?”
茄儿腿腿又是哈哈一笑,抱拳施礼道:“岂敢岂敢,小弟对龙爷景仰已久,佩服不已。小弟家破人亡,一直闲游戏耍,不大会料理财产庄务,如今所有房屋田产,全部被人巧取豪夺,如果龙爷能为小弟出口恶气,小弟愿投奔山寨,遵从龙爷号令。”
滚地龙把枪插回腰间,问:“你怎么知道我今晚会在这里?”
茄儿腿腿说:“龙爷神龙见首不见尾,油黑大洞又是个万分险恶之地,千军万马也不一定打得下来,谁敢来撩拨虎须?小弟虽然也学过几手功夫,但跟龙爷比起来,简直连昆虫蚂蚁都不是。只是生性浪荡惯了,刚从米落仲赌钱泡妞回来,走了黑路,听见马蹄声响,知道是安家父女从坡戛返回,怕被撞见,才倒退回来,躲在路旁。”
原来是这么回事,害老子虚惊一场!滚地龙心想,人生无常,世事难料,今后还是不要单独行动,免得稀里糊涂地被人瞅着空子,下了黑手。
滚地龙消除疑虑,问:“黑公子,你的仇家是谁?”
茄儿腿腿满怀怨恨地说:“往大处说,黑戛仲方圆百里内的土豪乡绅与大官小爷,都是我黑家的仇敌。”
这不连我龙家也算上了吗?滚地龙心里非常不爽,茄儿腿腿接着往下讲:“想当年,安胜阻一命归西,朝廷以其无嗣为由,强行撤销水西宣慰府,水西地区再次改土归流,但康熙老儿不是很笨,下旨抚恤曾在反击吴三桂的战争中立有战功的水西各部,依照功劳,封为大大小小几百个官家,每家管辖一仲,每仲多则几千户,少则几百户。当时我们黑家功劳不小,所以黑戛仲是三千户的大仲,统管如今的水箐全乡;但朝廷很不放心,又从安氏旁支派了个管家,名为协助,实为监督,两家共同执掌,均分利益。”
滚地龙带着质疑的口吻说:“这个我知道,但官家和管家还是不一样的,你们黑家不是一直都压着安家一头吗?好像你们两家是按六四分成。还有你说的也不太对吧,水箐境内还有米落仲、白泥仲、花鱼仲。”
茄儿腿腿不屑地说:“那都是些几百户人的小仲,后来全都归属黑戛仲了。”
“所以说你也不必恨谁,自古以来就是这样,鱼大鱼吃虾,虾大虾吃鱼,要想称雄一方,唯一的办法就是不断强大自己,用实力说话。说句不该说的话,也是你们黑家当初太过头了。”
“此话怎讲?”
“听说你出生的当天,爷爷就去世了;你三岁那年,父亲又走了,家族传承不顺,一定是祖上做了缺德事,我不妨给你讲讲。话说当年,因黑戛仲是三千多户的大仲,而且一半以上是苗族,朝廷担心单凭你们黑家弹压不住,就从安氏旁支派人协助。安家毕竟是水西正主,余威犹在,只要姓安,百姓就服。你们两家密切配合、相互尊重,几十年间不但将辖地经营得风生水起,还慢慢吞并了其他几个小仲,成为水西第一大仲。这原本是件好事,可是因为有安家存在,你们黑家一直心存芥蒂,而且行为比较乖张,不太会约束自己,最后才导致家破人亡,彻底败落。”
“您……您……”
“你先听我说完。据说苗王反叛之前就曾出过险化 ,不知当时的黑戛老爷是你的天祖还是高祖,从小鼻子就有病,成天鼻涕邋遢,影响了官家老爷的威严和形象,心里非常烦恼,不知找了多少名医、花了多少银钱,就是治不好。突然有一天,黑戛官寨来了个江湖术士。这江湖术士不是一般人物,据说是学过茅山道法的,挺有本事,听说黑戛官家悬赏千两白银治疗顽疾,就从千里之外赶来了。江湖术士径直来到黑家大院,声称是特意来给黑戛老爷治病的。黑戛老爷非常高兴,挂着两条鼻涕接见了他。黑戛老爷的那两条鼻涕也真奇怪,常年四季都吊在鼻孔下面,差点就要掉进嘴里,黑戛老爷一吸气,它就往上一收,钻入鼻孔;黑戛老爷一松气,它又刺溜出来,吊在鼻孔下面,又滑稽又好笑。黑戛老爷不胜其烦,那江湖术士一看却乐了,在心底欢呼:‘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功夫。’”
说到这里,滚地龙忍不住哈哈大笑,茄儿腿腿正听得津津有味,问:“龙大爷,您笑什么,怎么不接着往下讲?”
滚地龙笑道:“好,好,我往下讲,我往下讲。原来那个江湖术士一眼就看出来了,黑戛老爷鼻孔下面吊着的,是两条‘小白龙’,是大富大贵的宝器,如果好好养息,下一代是要出巡抚和总督的,而且是两个!”
“啊!原来是这样?!”茄儿腿腿惊呼一声,问,“那后来呢?后来怎么样啦?”
滚地龙叹道:“唉,算来算去,原来一切都是天意呀。那江湖术士喜出望外,连忙说:‘老爷,您这是百年痼疾,莫说水西八部的寻常庸医,就是京城御医也毫无办法,只能用我们茅山道法才能根除。’黑戛老爷诚恳地说:‘先生,只要你能给我治好,千两白银,一毫不少。’说完,还真叫人用一个雕花红木盘,端来二十只大元宝,每只五十两,摆得整整齐齐的。看看白花花的银两,再看看那两条可爱的‘小白龙’,贪心十足的江湖术士略微思考,就有了办法,说:‘老爷,治这个病得用两样宝物,一是金剪刀,二是金盘子,不知府上有没有?’黑戛老爷连忙说:‘有,有,这两样东西都有。’原来你们这些官家老爷,都备有金盘子和金剪刀,金盘子是用来装水果招待贵宾的,金剪刀是用来修剪指甲的。黑戛老爷立即吩咐下人将这两样宝器端来,江湖术士拿起剪刀,说:‘老爷,如果能根治您这顽疾,除了千两白银之外,我还想要这个金盘子。’一个金盘子也就百来两银子的价钱,黑戛官家管着九里九甲……”
“九里九甲?”茄儿腿腿再次打岔,“不会吧,这么大?”
“你不知道是吧?我告诉你,当时黑家地盘不断扩张,黑戛仲比你想象的还要大得多,几乎整个西部五区,都是你们黑戛官家的地盘。黑戛老爷家大业大,根本不在乎一个金盘子,连忙应允道:‘好,好,只要能帮我根除这个病患,除了一千两白银,还附赠这个金盘子。’江湖术士闻言,不由得心花怒放,叫那下人端稳盘子,从随身携带的黄布包里掏出纸钱符箓,打火点着,然后号号舞舞、念念有词地作起法来。江湖术士舞弄了半天,突然拿起金剪刀,咔嚓咔嚓,就将吊在黑戛老爷鼻孔下面的两条‘小白龙’剪断,掉入金盘中。那掉下之物不停地在金盘里游动挣扎,将下人吓了一跳。下人受到惊吓,双手一抖,金盘一偏,一条‘小白龙’掉到地上,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下人心里更加害怕,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金盘失去平衡,碰到嘴边,剩下的那条‘白龙’看见有洞可钻,猛地一游,就游进下人的嘴里去了。”
“哈哈哈——”茄儿腿腿忍不住笑了起来。
滚地龙摇头叹道:“活该你们黑家要倒霉,一百多年了,还是这个鸟样!黑戛老爷见下人居然将他的鼻涕吃了,同样哈哈大笑,只有那江湖术士捶胸顿足,万分惋惜,然后连说三声天意,就收起银子金盘,飘然而去。他原本想把那两条‘小白龙’带走的,结果修行未到,愿望成空,徒增惋惜。据说你们黑戛官家的那个下人,原本也是土司后裔,因发生变故,家道败落,只好屈尊降贵,来到你们黑府打杂。十年之后,那下人攒足本钱,开始学做生意。又过了十年,生意越做越大,不但购置了大片山林田园,儿子还考中举人,最后当上知府,财富名声,都远在你们黑家之上。”
茄儿腿腿愣了半天才问:“您说的,是不是黄鹤坝蒙家?”
“是的,就是他家。一百多年前,黄鹤坝以及整个蒙川镇和西三区,都是你们黑戛官家的产业,最近一百年却归蒙家所有。”
茄儿腿腿气得胸脯直扯风箱。滚地龙安慰道:“你怪不得别人,要怪只能怪你们黑家没有这个福气,好好的两条‘小白龙’为啥要废掉呢?”
“不,龙大爷,您说的这些都是毫无依据的传说,是那些下贱刁民故意编派我黑戛官家,其实蒙家在协助安胜阻反击吴三桂时,也是立了大功封了土目的,只因发生灾祸,败了家业,才来我们黑戛官家帮工。我恨的是,后来这些不择手段谋取我黑戛官家田园财产的卑劣之徒!”
滚地龙正色道:“传说归传说,不过这也说明了你们黑家的败落,完全是因为德不配位。‘白龙事件’发生前,你们黑戛官家依仗势力,巧取豪夺,一共兼并了包括原来蒙家在内的几十家大小土目,在整个水西地区辉煌一时,风光无两。‘白龙事件’发生后,又接着发生了‘血藤事件’‘双蛇事件’‘瞎子事件’等,这一连串事件的发生,慢慢毁掉了黑戛官家的基业,让黑戛官家的地盘越来越小,最后被打回原形,只剩下黑戛仲,也就是如今的水箐乡。”
茄儿腿腿说:“以前怎么样我可以不管,毕竟是一百多前的事情了,但是我爷爷和我爹手里失去的,我必须要拿回来!”
月亮已经偏西了,滚地龙略显疲惫,说:“要想拿回来可以,必须靠实力说话。今天太晚了,我先打道回洞,咱俩后会有期。”
滚地龙说完,不等茄儿腿腿答话,就迈开大步,急匆匆上山去了。
凄清的月光下,茄儿腿腿目送滚地龙走远,才折转身子,往黑家庄走去,边走边想:两百多年来,黑家与安家一直都是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什么最近几十年,特别是民国以后,我黑家一蹶不振,荣华成为过眼烟云,安家虽然也风光不再,滚地龙却不敢轻易招惹?
想着想着,茄儿腿腿高举拳头,大声吼叫:“老天不公!老天不公啊!”
此时,安庄主正准备躺下休息,听到夜空里传来茄儿腿腿的号叫,对前来服侍他的乔芝说:“这个黑小茄,看来是真走火入魔了。”
乔芝说:“老爷,夜已经很深了,您早点歇息吧。哦,天气一天天变凉了,要不要我去把乔花姐姐叫来给您焐脚?”
安庄主严肃地说:“乔芝,不许乱来。”
乔芝说:“老爷,乔花姐姐真想跟您重修旧好。”
安庄主道:“她的心意我知道,但我已经年近半百了,儿大女成人的,已经没有那个心思了。”
“老爷,别家的老爷哪个不是三妻四妾,只有黄鹤坝的蒙举人和您,只娶一妻。就算不愿续弦,也应该替乔花母子着想,她这些年过得不容易。”
提起蒙举人,安庄主不由得精神一振,接着又有些遗憾地说:“天上一颗星,地上一举人,蒙举人是天上的星宿下凡,我怎么能跟他相提并论?”
“老爷,如果您早生五年,蒙川又多了个举人。”
安庄主叹道:“如果我能考上举人,蒙举人就能考上进士。几十年了,咱们水箐安家与黄鹤坝蒙家水火不容,互不往来,真是要命。”
“老爷,安蒙两家本无过节,老一辈虽然曾有误会,那也是因为黑家和蒙家为争夺地盘、发生械斗而引起的,咱们安家名义上和黑家是一伙,但实际上并未参与黑家打压其他家族和土目,无心霸占或侵吞他们的田园财产,更没有和黑戛官家坐地分赃、贪占黑钱。如今黑家早已败落,黑戛官家早已不复存在,安蒙两家,早就应该冰释前嫌,团结互助。”
“好吧,我心里有数了。”安庄主顿了下,又接着说,“都说蒙举人一字值千金,趁这次给安忠办喜事的机会,我也派个人去,向他求副对联吧。乔芝呀,夜已经很深了,你辛苦了一天,也早点安歇去吧。”
乔芝还想说什么,安庄主挥了挥手,她只好退了出去。
窗外月明如素,隐隐地传来安宁吟诵诗词的声音:
昨夜寒蛩不住鸣。惊回千里梦,已三更。
起来独自绕阶行。人悄悄,帘外月胧明。
白首为功名。旧山松竹老,阻归程。
欲将心事付瑶琴。知音少,弦断有谁听。
每天睡前,不管有多晚,安宁都要吟诵几首唐诗宋词,才能安然入睡。以前安庄主也有这个习惯,七年前老伴去世后,变得雅兴全无,此刻听到“欲将心事付瑶琴”,心里不由得为之一颤,唤道:“乔芝。”
乔芝连忙推门进来:“老爷,有什么事?”
安庄主撑了起来,在床头坐好,说:“那就麻烦你,帮我把乔花叫来吧。”
乔芝喜笑颜开地说:“好的,老爷。”说完就风一样离去。
黑家大院与安家大院不但紧挨着,里面还有小门相通,一旦发生变故,可以相互策应。茄儿腿腿一路号叫着走进黑家大院,来到与安家大院相连的月拱门边,大声吼道:“安庄主,安尚余,你这个伪君子,你不是好人!”
自从来到这里,安黑两家就有过约定,这个月拱门永不关闭。虽然永不关闭,门里门外毕竟属于不同的主人,没有紧急事务,不能随便乱窜,于是两边各有一名家丁看守。黑家败落后,就没必要也养不起家丁了,只有安家的人依然保留,但已经从原来年轻力壮的三班倒,变成一老一少的祖孙俩,还要兼巡逻打更。
此刻爷爷已经熟睡,只有孙子安诚值守,见茄儿腿腿侮辱主人,便隔着月亮门问:“黑公子,你是什么意思?我们家老爷又没招惹你。”
茄儿腿腿说:“是呀,安尚余是没有招惹我,但他对不起一个人。”
安诚说:“你这话不对!在方圆百里西五区,别人为人咋样我不晓得,但我们家老爷,不是你说的那样。你看他经常修桥补路,常年接济穷人,对我们下人从不打骂,谁有个三长两短还会尽量帮助和抚恤。更让人佩服的是,咱们黑家庄的庄塾开销,都由他一力承担,庄里无论姓安的也好,姓黑的也好,还是其他杂姓也好,不分民族,不论贫富,只要子弟愿意读书,他都免费让其入学,如果能够读到外面去,家庭贫困的他还会极力资助,莫说在水箐乡,就是在整个古定县,也没几人做得到。”
茄儿腿腿愤怒地说:“如果他不这样虚伪,我们黑家能败落下去吗?都说安黑两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为什么我们黑家二十几年前就已经完全败落了,你们安家却越过越滋润?这其中一定有鬼!”
“有鬼?我们安家堂堂正正,有鬼的是你们黑家!要不是你高祖父心黑手辣,两圈板砸死长工吴老八,长阳坝子会被赔出去吗?要不是你曾祖父忘恩负义,虐待湖南风水先生,路家会半道称雄,压过黑家风头吗?要不是你爷爷无知莽撞,听信风水邪师,搞什么二龙献宝割断血藤,害死几十名无辜百姓,你们黑家会输掉箐门关外、海子湖畔的三万亩田园农庄?要不是你奶奶心胸狭窄、气量狭小,一饭撬打死叫花子,引来上千名乞丐闹事,会被知府大人判赔十万两白银,倾家荡产吗?”
茄儿腿腿恼羞成怒地吼道:“小崽子,你有完没完?”
安诚说:“我讲的都是事实,三两棉花四两线,不信你去‘纺纺’团转 人。”
茄儿腿腿恶狠狠地说:“老子纺你个锤子!再跟老子啰唆,老子就两泼脚踢死你!”
安诚毫不客气地回怼:“你凶啥子凶,莫说是你茄儿腿腿,就算你爷爷黑戛老爷活爬起来,我也不虚火!”
茄儿腿腿眼里凶光一闪,露出杀气,作势欲扑,突然嗖的一声,一道寒光划过,一把飞刀扑的一下钉在身旁的木柱上,一个略显苍老的声音说:“黑公子,古言说‘德行相配,福禄双至;欺天辱地,祸不单行’,要想重振雄风,必须放下仇怨、行善积德、发愤图强、勤劳苦奔,你这样怨天尤人、落拓放荡,终究不是办法!”
茄儿腿腿虽已被这手飞刀绝技镇住,但还是语气强硬地说:“我知道,你们安家不但飞刀厉害,还精通巫蛊邪术,在整个水西地区,无人敢来作对。不过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再过二十年你且看,这水箐蒙川,到底谁主沉浮!”
“好,我好好看着。我们安家一不偷、二不抢,安分守己,耕读传家,我倒要看看你黑公子如何浪子回头,重振祖辈雄风。”
茄儿腿腿自讨没趣,只好悻悻地回屋睡觉去了。安庄主在屋内听着这一切,叹道:“有这样的不肖子孙,真是何其不幸。”
安宁的夜读声依旧传来:
何处望神州?满眼风光北固楼。
千古兴亡多少事?悠悠,不尽长江滚滚流。
年少万兜鍪,坐断东南战未休。
天下英雄谁敌手?曹刘,生子当如孙仲谋。
听到“生子当如孙仲谋”,安庄主莞尔一笑,乔芝开门进来说:“老爷,乔花来了。”
安庄主披衣起身,拨亮灯光,说:“让她进来吧。”
乔芝退出门去。身段苗条、一身素衣的乔花走进门来,弯腰鞠躬,小心翼翼地说:“老爷,乔花给您请安。”
安庄主看着她那张俏丽如昔的脸蛋说:“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青春年少的样子。”
乔花道:“托老爷的福,这些年乔花清心寡欲,心静如水,所以变化不大。”
安庄主说:“过往种种,不管谁对谁错,都让他统统过去吧。我在蒙川镇上有栋房子,共有十五六间;此外还有两百多亩旱地、七八十亩水田、五头耕牛及一应农具家什,一并拨付给你,明天你母子二人就搬到那边去吧,从此不要再来黑家庄了。”
乔花哭道:“老爷,这么多年了,您还不肯原谅我吗?再说,再说——乔银贵他——他也是您的骨肉哇。”
安庄主把脸一沉,有些恼怒道:“你还有脸说!当年老夫诸事不顺,借酒浇愁,你乘虚而入,以致酒后乱性,酿成大错。一栋木瓦大房,三百多亩上等田地,再加五头耕牛,一年至少可以产十几万斤大米苞谷,已经是中等大户了,你还想要什么?”
乔花连忙跪下:“老爷,您不要撵走我们好不?求求您了,老爷。”
安庄主语气坚定地说:“第一,我曾经许诺,此生不纳妾,不续弦。第二,我是酒后乱性,犯下错事,必须补偿。第三,我从未承认与你有任何关系,更从未承认有银贵这个孩子。第四,蒙川镇的那份产业,已是我安家十分之一的财产。第五,那份产业是我最近几年秘密置办的,从未正式纳入安家版图。有了以上五条理由,你还不愿去吗?”
乔花抹去眼泪,磕了三个响头,说:“乔花愚笨,不懂玄机。但乔花母子永远感谢老爷恩典!”
“再过三天,就是安忠的大喜日子,等过了酒期,我再去办理交割手续。”
乔花不再说话,起身默默地开门出去。返回房间,乔芝来问:“姐,他还是不肯留你?”
乔花一脸忧伤地说:“他说了,他不承认我们母子,但是答应给我们一份产业,明天必须搬过去。”
“产业?哪里的产业?”
“蒙川镇上,有一栋房子和三百多亩田地,另外还有五头耕牛和一应农具家什。”
“蒙川镇上安家还有产业?我怎么不知道?”
“他说了,这是他最近几年秘密置办的,还未纳入安家版图,所以你不知道。”
乔芝明白了,她是今年才接手的,名为管家,其实对安家的财产并非知根知底,于是开心地说:“好哇姐姐,虽然当不成庄主夫人,但也有房有地了。蒙川是个好地方,地势平坦,田土肥沃,通行也便利,这份产业可以养活四五十口人,多少大户都没有这么厚实的家底,你们母子俩不但衣食无忧,甚至连子孙后代的衣禄也有了。”
乔花埋怨道:“都怪你,要不是当初你出的那个馊主意,我也不会走到这一步,安老爷也不会有这么重的心理负担。他是个很爱面子、一诺千金的人,如今搞得很难堪。”
乔芝冷笑:“呵呵,姐,你还怪我呢!咱们家的情况你又不是不晓得,白彝血脉,世代为奴,还好身在安家,待遇优厚,比较自在,但即使再优厚,能一下子当上富户吗?你做春秋大梦去吧!现在你倒好,得了一场富贵,还怪起妹妹来了,要是真做了庄主夫人,会不会把我赶走?”
乔花急道:“乔芝,你红口白牙,不可胡说!我只是觉得咱们的手段有点卑鄙,对不起老爷,如果知道是你故意设计害他,他一定会恨咱们的。”
乔芝安慰道:“姐姐,你放宽心吧,他不会知道的。不管怎么说,你也给他生了个儿子。安家世代单传,如今又是乱世,要是安忠有个三长两短——噢——”说到这里,乔芝定定地望着乔花,“姐姐——你是不是背着我做了对不起老爷的事?”
乔花怒道:“乔芝!你说到哪里去啦?你是不是因为安家世代单传,就怀疑我和别人私通?我告诉你,我生是安家的人,死是安家的鬼!”
乔芝喃喃自语:“看来世道真要变了。我差点忘了,老爷不但身怀飞刀绝技,还精通巫蛊之术,对阴阳命理、奇门遁甲也有所研究,对这些有悖常理的事情不可能不知道,怪不得他坚决不让孩子姓安,还暗中购置产业,把你们迁往蒙川,一定是为了避讳。既然如此,你们母子就好自为之、安心生活吧,别再有非分之想。”
乔芝说完,起身回屋休息。远处传来梆梆梆的敲打声,这番折腾下来,已是三更天了,四野一片沉寂,黑家大院这边却未消停。
茄儿腿腿回到屋里,把厨子钱七斤叫来。钱七斤睡得正香,被茄儿腿腿半夜叫醒,又是不满,又是无奈地问:“少爷,你想吃点什么?”
茄儿腿腿看谁都不顺眼,唯独觉得这个厨子还可以,但还是气呼呼地说:“老子今天什么也不想吃。黑家败落后,丫头娃子和雇佣帮工全都走光了,只有你家留了下来。你们家世代在黑府当差,一定知道黑戛官家的不少秘密,因此老子想问问,我黑家到底造了啥子孽,才败落到这般田地?”
钱七斤说:“少爷,现在还算好了,你不知道二十年前的黑家,那才真是倒霉呢,这些年多亏有二奶奶妥善经营,又一点点地回购田园地产,才恢复些许气象。”
茄儿腿腿怒道:“她逼死我妈,鹊巢鸠占,还成了功臣?”
钱七斤道:“少爷,饭可以乱吃,话不能乱讲,二奶奶的为人,莫说我们黑家庄,就是在整个水箐乡,都没人敢说一个便(pián) 字。大奶奶是被老爷生捶死打打死的,大奶奶死后,老爷才娶的二奶奶。还不是明媒正娶,而是在人家娶亲的路上抢来的。”
茄儿腿腿怒目圆睁,咬牙切齿地说:“正因为是抢来的,她才害死我爹、招赘程小杵是吧?程小杵就是她原来的‘亲夫’,对不对?”
“不对,少爷,程二爷和他老爹,原本都是黑家的帮工,二奶奶原来许配的那家姓何,而且还是隔壁乡的,两家毫无干系。当年老爷抢了二奶奶后,何家告到县衙,县长派人来把老爷抓去,关进古定大牢,还是二奶奶卖了最后两百亩上等好田,才把他给捞出来。经此牢狱之灾,老爷回来后一病不起,不久就撒手人寰,把您托付给二奶奶。那时黑家已经彻底败落,除了这座宅院和几十亩坡地,几乎一无所有了,黑家曾经的大田大坝与九城店铺,全都被西部五区与水西各县的土豪乡绅们低价买走;黑家所有的丫头娃子、雇佣帮工,除了我们钱程两家,全都走得一干二净。这些年要不是二奶奶勤耕苦奔、精打细算、饲养家畜、经营茶酒,然后又将盈余慢慢回购部分田地,哪里会有今天的气色。”
“我知道,这一切都是你们做的局。”
“少爷,您怎么能这样说呢?您冤枉小人也就算了,可千万别冤枉二奶奶。如果没有她,说不定黑家已经断根绝后了。”
茄儿腿腿怒道:“她设局害死我爹,侵吞了黑家所有资产,还要我认贼为母,感恩戴德?”
钱七斤耐心劝道:“少爷,黑戛官家原本就是土司,土司有土司的规矩,每天经历的事情,都会由记师记录下来。黑家败落后,记师秦白龙用数代积蓄购买了一百多亩田地和一大片草山,彻底脱离黑家。因笔杆过硬,又精通算术,如今被蒙举人聘为蒙川书院的先生,您可以去找他问问。”
莫说黑家已经风光不再,就算还是官家老爷,借给茄儿腿腿十个胆子,他也不敢去黄鹤坝撒野,因为蒙家那几十条枪不是吃素的。再说蒙家祖孙两代都是举人,其祖父蒙成举还当过数地知府,在整个水西地区,无论官方还是民间,都得敬仰几分。特别是最近十几年,蒙举人创办了蒙川书院,免费招收西部五区的优秀学子,本人又被推举为西三区区长兼蒙川镇镇长,光凭这份功德与官位,莫说茄儿腿腿了,就连滚地龙等横行霸道的绿林土匪,都不敢靠近黄鹤坝,万不得已路过,也必须噤声而行,不得吹风打哨,不得大声喧哗,更不能骑马打枪。他们怕冲撞了神灵与天星,从而遭到天谴和报应。
茄儿腿腿沉吟半晌:“这个事情或许有,但我不好去找秦白龙,麻烦你明天帮我跑一趟,就说我黑少爷想看看这两百年来,他和他的祖先到底记录了什么,目的嘛,就是为了了解黑戛官家的家事。”
钱七斤心知茄儿腿腿日嫖夜赌,德行有亏,不敢前往黄鹤坝,只好点头答应:“好,明天一早小人就去。”
茄儿腿腿从身上摸出两块银圆,扔给钱七斤说:“不许跟二奶奶和程小杵说,明天一早骑我的马,快去快回。”
两块银圆,已经是两个月的工钱了,钱七斤笑嘻嘻地点头哈腰:“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钱七斤回到自己的房间,把银圆往床上一扔,冷哼一声说:“全行家业都败光了,还把自己当官家少爷呢,这钱一定是偷家里的东西出去典当得来的,明朝禀明二奶奶清查一下,看看又少了些什么。”
钱七斤走后,茄儿腿腿迷迷糊糊地睡去,梦见从未见过面的爷爷对他说:“小茄,咱们黑家被人设计陷害,才败光家产、一落千丈,你一定要大干一场,收回黑家的大田大坝,重振黑戛官家的昔日雄风!”
茄儿腿腿醒来,已经日上三竿了,想起梦中的场景及爷爷的“嘱托”,又在心里盘算起来:如何才能称雄一方?像蒙举人那样,考个举人,当个区长,办个书院,买几十条枪,养一群家丁,让万人敬仰,是万万做不到的,自己也不具备那份智商与能力。学本区的路区长和本乡的王乡长?对不起,他们都是踩在黑家的身上站起来的,不但拥有万贯家财,还拥有强大的家族势力作为支撑,路家护路队虽然从人员素质到武器装备都比不上蒙家保商队,但也不是一般的乡绅豪强可以比的。
如此盘算了半天,茄儿腿腿突然发现,那些区长不光家财万贯,还养有私人武装,多的有百余条枪,少的也有五六十人,或叫保商队,或叫护路队,也有叫护矿队的,虽无军饷拨付,但有县政府颁发的关防牌照,算是合法队伍。本乡王乡长无权组建民团,但王家庄的护寨队也有几十号人马,十几条步枪,寻常土匪山贼同样不敢骚扰,平时去区县开会或者巡游全乡,也会挂着二十响盒子炮,带两名庄丁背枪护卫,同样有头有脸,风光八面。其他乡的乡长,也基本是这个款式。
茄儿腿腿算来算去,认为黑家要想翻盘,除非组建一支私人武装,有枪有人有子弹,才能占领地盘,夺回财产,否则一切都是做梦。但真要组建民团,却比登天还难,首先要当上区长,才能向县政府打报告;县政府审查合格后,还得向保安司令部报批;保安司令部审核批准后,县政府才能发放牌照,授予番号。他也打听过了,组建保商队或护路队,是要按人头缴纳保证金的,每人一百块大洋,五十人的队伍,就得缴纳五千块。他也问过了,这钱主要是保证合法经营,不得伤害无辜,不得损坏公私财物,不得破坏生产,不得妨碍公务与村规民俗,凡此种种,一旦违反,除了追究法律责任,还得从保证金里扣缴罚款或赔付金、抚恤金,扣缴当日,必须立马补足,否则予以解散,强行缴枪。而且,保证金不是押金,不予退还。除了缴纳保证金,还得完成政府摊派的剿匪、清乡、征粮、抓壮丁等任务,积极配合正规部队与地方保安团队作战。
真他妈烦,组建一支民团,交钱不说,头上还有那么多紧箍咒,时刻听从政府的号令和指挥,不如去当土匪,一不用交钱,二不受约束,想怎么干就怎么干。目前在西部五区,大小土匪也有好几股,听说最棘手的就是盘踞在油黑大洞的滚地龙,真是老天有眼,神灵暗助,昨晚碰巧见了个面,双方还算谈得来,干脆投奔他算了!可是滚地龙早就立下规矩,要入伙可以,得先杀一个人,以此明志并自绝后路。
茄儿腿腿又开始在心里盘算,到底先拿谁开刀?直到定下人选和计策,才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