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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苗乡绝技

黑家庄往东北方向十五里处,有一座名叫坡戛的苗寨,三面被黑洋大箐包围,寨门前只有一条不算宽敞的土路,一头通往黑家庄与水箐乡公所,一头经龙家庄,过黄鹤坝,通往古定西部五区的经济文化中心蒙川镇。

苗寨中央有一个坐北朝南的院坝,院坝两边各竖着一排箐木架子,架子上插着弯刀、砍刀、捞镰、长矛、棍棒等武器,此外还挂着一排排竹管芦笙。芦笙上扎着红绳,以此作为装饰。其中有一支芦笙非常特别,由十根长短不一的管子组成,最长的一根长达二米六七,扎着六道红绳。

院坝中间倒插着六把雪光闪亮的双刃尖刀,六把刀分六个方位围成梅花状。禄寨老吹响一支普通六管芦笙,先是跳了几圈寻常舞蹈,然后围着梅花刀阵,忽前忽后,接连翻了十几个筋斗,突然朝后一仰,以头着地,瘦长的身子弓成一座拱桥,一边吹奏芦笙,一边不停地翻滚,最后将芦笙换成砍刀,道道刀光裹着瘦削的身子,就像一条飞龙,在云雾中穿行,在风雨中狂舞。

禄寨老表演完毕,一群孩子鸦雀般叽叽喳喳地围了上来。这群孩子一共有三十八名,是从全乡三十六个苗寨中精挑细选出来的,除了戈戛和坡戛,一个苗寨只有一个名额,而且没有特殊照顾,只能通过比赛产生。

一名长得虎背熊腰的少年一脸好奇地问:“这是什么舞哇,太难学了。”

禄寨老说:“这是咱们水箐苗乡的秘传绝技地龙滚荆。三年一届,每届只招三十八人,能到这里来学习,证明你们都是苗乡新秀,以后苗乡的安定繁荣就靠你们了。为防绝技外传,影响苗乡安全,老祖宗规定,只有苗王和寨老才有资格传授,其他人如果私自传授,就会遭受剥皮抽筋的酷刑,最后还要被熬油点天灯。”

孩子们被吓得小脸煞白,面面相觑。禄寨老又说:“地龙滚荆是老祖宗传下的镇乡之宝,既是可供观赏的芦笙舞,又是上阵杀敌、保命逃生的武术绝技,所以大家要用心练习,学得好的,长大后可以竞选寨主和苗王。但参选苗王是有条件的,武艺必须高强,为人必须正派,处事必须公平,还要为苗乡立下十大功劳。参选寨主也一样,偷奸耍滑之徒,为非作歹之辈以及碌碌无为者,永远都没机会!”

禄寨老意犹未尽,又补充道:“这地龙滚荆扎实 难学,每三年才开一届,你们都是百里挑一的好后生,不但聪明好学,而且有着不错的武术基础,只要勤学苦练,将来必定是武林高手、苗乡栋梁。”

孩子们得到夸奖,无不欢呼雀跃。寨老突然神色一凛,一脸威严地吼:“是谁?给我滚出来!”

一名穿着麻布褡褡、身上背着砍刀、腰间插着短枪的汉族青年,从一道矮墙后面闪身而出,双膝跪在禄寨老面前,战战兢兢地说:“干爹,孩儿来给您老请安。”

这青年是三十里外龙家庄庄主龙从高的独生子,大名叫龙尚全,小名叫滚地龙。在水箐,龙是小姓,经常遭受别族大姓欺侮,龙庄主为了保护家产,自小就让滚地龙习文练武,可惜这个独生子对文章不感兴趣,对武艺却很痴迷,十几岁了才粗通文墨,武功却在同龄人中罕逢敌手,于是整天东游西荡,聚众斗殴。

每次拜访,滚地龙都不会空手而来。这次也一样,双手递上一个钱袋,假装诚惶诚恐地说:“这是两百块大洋,可以买十几头牯牛,孩儿特意带来孝敬干爹。坡戛苗寨不是缺钱修筑寨墙吗?这点钱还可以帮干爹救急。”

禄寨老摆了摆手,上前一步,厉声喝问:“你,偷学了地龙滚荆?”

滚地龙连忙否认:“没有,干爹,孩儿不敢。”

“那你为啥要躲在墙后偷窥?”

“我原本是要进来的,又怕打扰干爹,只好躲在墙后。我发誓,我没偷看一眼,要是真偷学了,一定会遭枪催炮打,死于野岭荒山。”

禄寨老见他发下毒誓,口气缓和过来,淡淡地说:“起来吧。”

滚地龙连忙站起身来,放下钱袋,匆匆离去。

月牙寨老,不但是苗王之师,还兼任武术总教练,一般只能由卸任苗王担任。曾经的苗王,怎么会收一名汉族地主的小孩做干儿?说来有点话长。

在乌蒙山中,历来都是彝族土司的天下,因为他们拥有土地和军队,苗族从遥远的地方辗转迁徙而来,因土司的同情和庇护,得以在此繁衍生息,但得向土司缴纳地租税赋,甚至还得服兵役劳役。改土归流后,原来的土司被分解成大大小小的土目,权力和势力同样被分化瓦解,汉人逐渐走上统治地位。很多汉族官员卸职后选择留下,于是就有了大大小小的汉族地主,与彝族土目争权夺利,平分秋色。

但居住了上千年的苗族,依然一无所有。种地得交租,打猎得上税,层层压榨之下,苗民苦不堪言,于是爆发了一场声势浩大的苗民起义。战争打到后来,双方伤亡惨重,只好坐下谈判。土目和地主做出让步,官府居中调停,划出部分山地给苗家耕种,让他们直接向官府缴纳皇粮国税;同时还将几座人迹罕至的原始森林,完完整整地划给苗家,让他们自主经营,不用缴税。

此后,在苗民的大力争取下,官府又勉强答应,苗民也可以到彝族或汉族的林地里打猎,但得按猎获的十分之一上缴林主,或者以寨为单位,给林主缴纳年例。慢慢地,年例也不用缴了,在整个乌蒙山东麓,除了专属森林黑洋大箐,苗民还可以到任何一座森林里去无偿狩猎,彝、苗、汉三个民族,关系逐渐解冻,慢慢融洽起来,但总的来说,汉、彝始终占据主导,压着苗家一头。

因此,苗家始终住在高山之巅,生存环境比较恶劣,经济文化发展缓慢,直到清朝灭亡,才有规模较大的苗寨创办私塾,请精通苗语的汉族文人前来执教。

龙庄主的哥哥,是黑戛仲有史以来的第五位秀才,虽然在乡试中屡考屡败,但也是个饱学之士,加上会说苗话彝语,在当地名声很响,无论汉人地主还是彝族土目,都争相请他去坐馆教书,最后还是禄寨老亲自出马,在龙庄主的劝说下,才把他请上坡戛苗寨。

因为禄寨老与龙庄主不但是好朋友,还是结拜弟兄,他们的结拜缘于一场人豹大战。

很多年前,禄寨老艺高胆大,独自进山狩猎,无意之中闯进豹窝,被两头护崽心切的金钱豹前后夹击。他砍伤公豹,自己也被母豹抓伤,连忙施展地龙滚荆,在地上不停地翻滚。那两头豹子剽悍灵敏,又召来同伴围攻,禄寨老始终难以摆脱,被逼到了悬崖边上。

危急关头,一个三十来岁的汉族猎人带着几个青年伙计,手持梭镖火铳,飞奔而来,一枪打死母豹,接着又杀了两头前来增援的豹子,其余豹子惊慌逃窜。公豹悲恸欲绝,跳崖而亡。三只幼豹被他们带回家里,养至半岁放生。

禄寨老与汉族猎人就此相识,结拜为异姓兄弟。几年后,禄寨老当选寨主;又再过了几年,禄寨老当选水箐苗王。那汉族猎人也凭自身能力与财势,在父亲退隐和哥哥的谦让下当上了龙家庄庄主,统管五十几户三四百人。

再后来,禄寨老卸任苗王,退为寨老。龙庄主因为接连死了三个女人,无人再愿与他续弦结亲。为了延续香火,龙庄主租用三十里外、海子湖畔花鱼洞花老板的第七房小妾,并与花家签署协议,如果此女在龙家被命克死,那就白死;如果没被克死,头胎生下女孩,付现银五十两,将女人退还;如果生下的是男孩,则付现银两百两,同样将女人退还。

这小妾原本是个长工之女,因有几分姿色,被花老板纳为妾侍。花老板年岁太大,小妾七八年间毫无生育迹象,加上随着青春消逝,人也不再水灵,乐得将她典当出去,还能换几百两银子。结果这女人来到龙家不到半年就大了肚子,生下滚地龙后,龙庄主如数付了花家两百两银子,但提出要将女人留用十年,一是还想再生,二是孩子需要哺育。

两家再次谈判,老态龙钟的花老板说再留十年也行,但必须再给上等水田五亩,或上等好地十五亩。龙庄主犹豫再三,咬牙将土地交割出去。

一次联合狩猎结束后,龙庄主将禄寨老请到家里吃饭,只有五岁的滚地龙目不转睛地盯着禄寨老腰间的那支六管芦笙,嚷着要禄寨老跳舞给他看,龙庄主也用祈求的目光看着他。禄寨老无奈,只好取下芦笙,跳了一曲。滚地龙兴奋得拍手打脚,又喊又叫,禄寨老刚刚跳完,他就跪下磕头,拜认干爹,请求禄寨老传授芦笙舞。

禄寨老见他聪明伶俐,便爽快地答应了。之后,禄寨老将滚地龙带回苗寨,让他穿上苗族服装,跟着寨上的孩子们一起学吹芦笙,学跳苗舞,学说苗话,但不许他偷学地龙滚荆。

转眼十年期满,花老板早已离世,其子继承家业,人称花二老板。花老板虽然死了,但当初立下的字据还在,花二老板便来龙家要人。龙庄主不想放人,女人也不愿回去。花二老板说:“不回去也行,反正回去也没什么用,再给我十亩上等好地或三亩上等好田,咱们从此一笔两清。”

此时龙家家境已大不如前,加上花老板已经不在人世,龙庄主便百般抵赖。花二老板铩羽而归,越想越气,组织族人庄丁,强行将龙家土地划拨过去。龙庄主不服,同样组织族人庄丁前往理论,继而发生械斗。花姓是大族,人多势众,花二老板激愤之下,将龙庄主当场砍死。

此事轰动全县,县长大人前来处理,判令花家如数退还龙家银钱土地,女人继续归龙家所有。之后,花二老板坐了两年监牢,花龙两家逐渐败落下去。

龙庄主死后,滚地龙浪迹江湖,到处拜师学艺、结交朋友,誓言必报此仇。十八岁那年,滚地龙纠集一帮地痞流氓和狐朋狗友,明火执仗地闯进花鱼洞,诛杀了花二老板,掳走了花家全部财产和女人,然后占据油黑大洞,打家劫舍,成为土匪。

占山为匪后,他几次以送钱孝敬寨老为名,翻墙越脊,偷窥苗族少年习练地龙滚荆,离开苗寨后立即找个隐蔽所在,挥舞砍刀,认真练习。

这天,滚地龙跑出苗寨,穿过漫山遍野的苞谷林和荞麦地,跑进一个四周无人的小山坳,脱下苗衣,高举双手,仰天长啸,先是练了一番拳脚,然后拔出背上的砍刀,接连翻了十几个筋斗,一边狂舞一边在地上不停地翻滚。

滚地龙滚累了,将刀插在地上休息。休息了一会儿,又在四周插上七八根树枝,然后从腰间拔出手枪,一边翻滚一边开枪射击,枪枪命中目标。

滚地龙振臂高呼:“地龙滚荆,我终于学会你了!”

呼声在群山里回荡,一群土匪高举刀枪,牵着一匹高头大马,兴高采烈地飞奔而来。

五六里外的坡戛苗寨,形貌飘逸、白发苍苍的禄寨老,正一丝不苟地指导孩子们练习地龙滚荆,边教边说:“为什么这套绝技要取名为地龙滚荆?因为在千百年前,咱们的祖先逃难到此,被树丛荆棘挡住了去路。前无去路,后有追兵,青壮年男子只好用树皮藤蔓将全身缠裹起来,在地上滚出一条血路,给老弱妇孺通过。”

一个小男孩以质疑的口气问:“寨老,那咱们怎么会留在这里呢?”

是呀,既然已经滚出了一条血路,为什么咱们还会留在这里?禄寨老从未思考过这个问题,一时张口结舌,不知如何回答。正尴尬间,有人来报,黑家庄安庄主即将到访。

禄寨老连忙吩咐:“打开寨门,列队迎接。”

咚,咚咚——大主事祝明芳接到命令,亲自敲响钟鼓楼上的那口黄铜大钟。钟声清澈辽远,两短一长,表示有贵宾来访。听到钟声,嬉戏耍闹的孩子、浆洗浸麻的妇女、蜡染刺绣的姑娘、田间劳作的男人,一律停下手中活计,连忙收拾东西,返回家里。

稍后,男人们披上战袍,女人们身着盛装,刚刚还灰头土脸的孩童,已被洗得白白净净,换上干净衣裳,在大人们的带领下,手提六管芦笙,到寨子门前集合。听说即将到访的贵客是黑家庄安庄主,苗民们翘首以盼,一脸兴奋。

安庄主系罗甸王济济火的第六十一世孙,安绅兵败之前,其先祖一直是水西宣慰府的高官,安胜阻协助朝廷剿平吴王叛兵后,安尚余的祖辈受封为黑戛管家,迁来水箐,成为黑戛仲的二官家,父死子替,一直世袭到清朝灭亡。二十多年前,十八岁的他考中秀才,本想继续博取功名,无奈朝廷废除科举,此路从此断绝。

等了大约二十分钟,山下传来一声呼哨,那呼哨声婉转悠扬,动听至极。听见唿哨声,祝明芳高举右手,大家一齐举起芦笙;祝明芳的右手猛力一挥,所有长长短短、大大小小的芦笙一齐奏响,呜噜呜噜的乐曲,犹如大河淌水,滔滔不绝;又像山泉瀑布,时而叮叮咚咚,时而又狂泄直奔。

这就是坡戛苗寨最高礼仪中的迎宾曲《高山流水》。一曲吹罢,安家队伍才踏着秋阳,缓步行来。他们只有五个人,两匹马,另外还有两头牛,五只羊。骑在马上的,自然是安庄主和他的宝贝女儿安宁,另外三个没骑马的,都是安家的佣工兼保镖,为首之人名叫白桥保,虽然只有十六七岁,但已长成五大三粗的壮小伙。

白桥保只是家奴身份,但由于精明能干,深得庄主器重,将其视为子侄,每次出门,总要带在身旁。与白桥保相较,另外两名随从就显得老实多了,他们一个是土著白人,一个是汉族娃子,都一样家贫无依,反应比较迟钝,只能做牵马挑担、割草撵羊等粗笨活路,以忠诚、勤劳和汗水,保住祖宗留下的衣食饭碗。

安宁是个十一二岁的小姑娘,长得雪肤花貌,聪明伶俐,被安庄主视为掌上明珠,自五岁那年母亲去世后,无论走到哪里,安庄主都要把她带着,以便时刻教导。

主仆五人,赶着牛羊牲畜,挑着布匹礼品,离寨门还有半里之遥,祝明芳双手一拍,一群花枝招展的年轻姑娘,犹如鸟群一般,呼啦啦地从寨子里鱼贯而出,花衣花鞋百褶裙,金钗银饰红头绳,再配上如花笑靥和如火青春,不知爱煞了多少年轻人。

姑娘们清纯如水,天真烂漫,吹响芦笙,踏着舞步,排成二路纵队,形成夹道欢迎之势。挑着篮筐走在队伍前面的白彝娃子白桥保抬眼望见,不由得满脸通红,略微紧张。

姑娘们吹着芦笙,跳起欢快的芦笙舞。禄寨老带着熊寨主和祝主事,脸上堆满笑容,昂首阔步地迎上前去;三名容貌清秀、身材高挑的苗家姑娘,一人抱着酒坛,两人捧着牛角酒杯,笑意盈盈地跟在后面。

歌舞声中,安庄主父女策马渐近,两名小伙手脚麻利地跑来接过缰绳,另外两名小伙则弓着身子,充当下马凳。安庄主父女悠然下马,禄寨老等人连忙抱拳作揖,安庄主拱手回礼。

芦笙曲热情欢快,姑娘们的舞蹈摇曳多姿,看得白桥保和安宁嘴角含笑,目不暇接。禄寨老道:“庄主,半年不见,您老依旧神采飞扬,看来又有喜事临门了。”

安庄主连忙说:“哪里哪里,犬子无才,无意追求功名,准备于九月十六圆臻结配,不好贸然叨扰,安某亲来告知,届时务请光临。”

禄寨老抱拳道:“庄主亲来,是我寨无上荣光。坡戛三千苗民,全赖安府关照,才有今日温饱,我们禄、熊、祝三家,世代感恩,没齿不忘。”

禄寨老说完,祝酒歌响了起来,浓郁酒香中,三名妙龄少女施施然上前敬酒。

芦笙呜噜,欢歌笑语,气氛热烈,场面壮观,面对热情好客的苗家人,平常连甜酒都不太爱喝的安宁,也勉为其难地干了一小杯,脸上泛起一片红霞,看上去就像春天的桃花,无比娇艳。

苗家迎客的酒杯是用黄牛角雕琢而成,分别为大杯、中杯、小杯,角质光滑温润,握在手里就像握着民泰粮丰。这酒是用荞麦兑上高粱酿造而成,经过高温蒸馏后,又放入刺梨浸泡,埋入地下至少三年才能启封,所以色泽淡黄透明,酒液黏而不稠,口感舒适,入喉生津,简直如饮玉液琼浆。

安庄主分别与禄寨老、熊寨主、祝主事各对饮一大杯,每杯约有二两,喝完,已然醺醺微醉,连道:“好酒,好酒,如此人间佳酿,就算大清不亡,御厨还在,也不可能酿造得出,安某今朝真是开了眼界,饱了口福,安逸,安逸。”

禄寨老笑道:“庄主,这叫苗家荞麦刺梨酒,陶大帅聚众起事那阵,因伤亡极其惨重,会酿造此酒的杜师不是亡于战场,就是重伤残疾,这门绝艺基本处于失传状态。后来在贵府的关照下,我们水箐苗乡又逐渐有了起色,解决了温饱,于是找出残牒旧谱,经过多年试验,终于重新酿造出来,今天还是首次开坛。”

熊寨主接道:“酿造此酒,不但工艺极其复杂,还要配合天时地利,窖藏三年,所以难度很高,产量有限,本次也就酿成十坛,先留两坛给蒙举人,再留两坛给庄主带回去,其余的咱们今天开怀畅饮,不醉不休。”

安庄主扫视全场一眼,只见三千苗民人人眉欢眼笑,个个身着盛装,都在尽情吹笙跳舞,用最古朴、最真诚、最盛情的仪式来欢迎他,一时感慨万千,心想就算当了皇帝又如何?这里山高水寒,闭塞边远,皇帝是不会来的,省长也不会来,据说苗家的这个欢迎仪式,只有县长以上官员才能享受,蒙举人和他纯属例外,因此他们也不会轻易前往苗寨,免得劳烦人家。

但是这次,经过再三思虑,他还是来了,而且刚下决定就派人通知,自己随后带着女儿随从骑马赶来。因为再过三天,就是安忠的大喜之期。

自从与黑戛老爷一起受封掌管黑戛仲,两百多年来,黑安两家都是一脉单传。传到这一辈,黑家已完全退出历史舞台,只有安家还以庄主身份保有部分田园财产,尽管家财势力早已今非昔比,但依然还是称雄一方的名门大户。按说以安家的高贵出身与富裕家底,公子安忠应该娶个门当户对的媳妇才对,可这不争气的家伙,偏偏与一佃农闺女好上了。光好上了不说,还把对方的肚子搞大了,把安庄主气得脸青嘴干,骑虎难下。

让他娶吧,感觉有点丢人;不让他娶吧,万一对方生下的是个男娃,不就更加麻烦?安庄主试图找人说和,让那女孩把娃打掉,然后给她一笔钱或者几坝地,可那姑娘性格倔强,说她爱的不是安家的房屋地产与金银财帛,她喜欢的只是安忠这个人,因为他踏实本分,从来没有公子哥儿的骄奢习气,能够把贫苦佃农当人看待。

这是多么可贵的品质,而且安忠也曾对她表态,要走一起走,要死一起死,大不了咱俩私奔,或上云南四川,或下顺城林城,哪里都可以安身立命。一个富甲一方的公子哥居然对一个佃农闺女如此付出真爱,此情天地可鉴,姑娘九死无悔。再问安忠,态度毅然决然,非此女不娶,否则他说出的话全是放屁,做人还有什么尊严?

直到此刻,安庄主还未见过准儿媳,伤心烦恼之余,决定看看再说。于是他打破常规,让佃农带闺女黄小雀前来安府,只见那姑娘身材窈窕、肤白貌美,肚子已经明显凸起,依旧不亢不卑、落落大方。问了几个问题,居然知书识礼,思维见解甚至远远超过了很多名门闺秀。这哪里是佃农闺女,分明是上天赐给他的礼物。

安庄主大喜过望,感慨一番,然后撇下客人,来到香烟缭绕的堂屋,取出那副祖传竹卦,默默祈祷一番,随手一丢,一上一下,是个顺卦,当即返回客厅,对亲家翁说:“既然娃娃们如此有缘,咱们只好顺从天意,成全他俩。”

佃农黄贵山原本忐忑不安,此刻见安老爷如此大度,一时心花怒放,差点跪地磕头,连忙点头答应。

安庄主说:“都说十五的月亮十六圆,期程我已经看好了,十天之后,九月十六,大吉大利,适宜圆臻结配,你有什么要求就尽管提吧。”

黄贵山连忙说:“没要求,没要求,老爷您怎么安排都行。”

安庄主道:“咱们已经是儿女亲家,以后就别叫我老爷了。你虽然不提要求,但我还是要表示表示的。从今往后,凡你租种的田地,都归你了,算是闺女对你的一片孝心。”

黄贵山刚要推辞,黄小雀咚的一声双膝跪下:“公爹,从今往后,小雀就算当牛做马,也会好好服侍您。”

安庄主示意丫鬟把她扶起,叫管家乔芝拿来十两黄金和三百两白银,交给黄贵山说:“自古以来,开亲开戚都要讲究三媒六证,从套口气、相亲、看家底到吃欢喜酒、丢把凭、烧香、送猪腿等等,一套规矩下来,没有一年半载办不妥,今天咱们两家算是打破陈规陋习,两个老者几句白话就成就了一门好亲事,若干年后让后人谈论,也算是一段佳话喽。”

当天晚上,安黄两家正式行财过礼,见证人为乡长王明阶。王明阶的祖父曾是黑戛官家的用人,几十年前黑安两家分家时,在安家的帮助下脱身出来,由于头脑灵活,聪明能干,慢慢集聚财富,置地建房,孙子还当上了全县面积最大、人口最多的水箐乡乡长。在整个西二区,王明阶的财势仅次于老主子安庄主和区长路明轩,三人随便跺跺脚,全区都会抖三抖,堪称大腕乡绅。

黄家张灯结彩,大红蜡烛粗如手臂,王明阶一脸郑重地把安家划给黄家的七十亩地契交到黄贵山手里,黄贵山也一脸郑重地把女儿黄小雀的生辰八字交到王乡长手中。王明阶将黄小雀的庚帖转交给安庄主,然后大声宣布:“官寨安家与野坝黄家已正式结为儿女亲家,两个寨子从此亲如一家,今后须相互照应,相互提携。十天之后,九月十六;吉星当头,圆臻结配;生儿育女,富贵绵长。”

在一片祝福声中,黄贵山吩咐摆酒上菜,笑呵呵地向安庄主和王乡长敬酒。 iX2xqir1FWldjqQi/seYAgq/iRP6vSdTm65dhlhdHWPPnSW0jYsiVj1jaSXi9z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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