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最后一年,一个初春的早晨,箐门关外海子湖畔的古驿道上,来了一老一少两个乞丐。他们衣衫褴褛,风尘仆仆,拄着棍子,晃晃悠悠地走着。绕过海子湖后,朝阳冉冉升起,眼前出现一道百丈悬崖,悬崖前挂着一帘瀑布,弯弯曲曲的山路在水帘后面沿着峭壁开凿而成,峭壁上刻着三个大字:箐门关。
他们越过箐门关,走出箐门谷,眼前又是一口碧波荡漾的大水潭。沿着潭边的古驿道走出两三里,来到一个三千多亩的大田坝。因为有一条小河从坝子中央穿过,这个田坝被取名为河坝,原是黑戛官家所有。一百多年前,水西苗王陶大帅联合各族农奴,反抗清廷,战斗打得非常惨烈。义军总部从韭菜坪转移到黑戛仲后,黑戛官家开始衰败,河坝被分为三股,一股依然还在黑家手中,一股被安家分走,另外一股卖给了周边豪强。
河坝后面,月亮岩脚,就是远近闻名的黑戛官寨。古驿道从寨子门前经过,寨子中央是黑戛老爷的官署和安黑两家的住宅。青砖黑瓦的高墙大院里,除了画栋雕梁的走马转角楼,还有月亮拱门、小桥流水、画廊凉亭和舞榭歌台。寨子里还有一排排各式各样的建筑,有木房、石房、砖房,有的盖瓦,有的盖草,有的盖石板,炊烟袅袅,鸡鸣犬吠,虽然贫富有别,但也祥和宁静。
这天一大早,三三两两的村民以及安黑两家的用人帮工,背着箩筐,赶着牛羊,扛着农具,离开寨子,一边唱着山歌,一边往山上走去。稍后,炊烟袅袅升起,心性刻薄、穿戴华丽的黑戛奶奶带着儿媳,前来检查下人干活,丝毫没有感觉到黑戛官家彻底没落的霉运正朝她们走来。
这俩叫花子一前一后,沿着驿路官道,远远地朝黑戛官寨走来。走着走着,老叫花拄着木棍,手搭凉棚,遥望前方,感慨万千地说:“黑戛官寨,我终于回来了。”
“爷爷,黑戛是啥意思?”小叫花不解地问。
“彝族以黑为尊。黑彝是贵族,白彝是平民或奴仆;黑戛,就是黑彝的一个分支,属于水西宣慰使的下属土司。咱们也是土司后裔、黑戛的传人,一百多年前族中发生重大变故,先祖被迫离开家园,整整八代人了,一直以乞讨为生。”
“爷爷,咱们家祖先到底发生了什么变故?”
“咱们先祖的那个时候,黑戛的地盘、权力和财富都很有限,为了保证血统纯正、权力集中、财富稳定,只能一脉单传,如果生下两个男孩,就必须弄死一个。”
小叫花惊道:“不会吧!这也太残酷了!”
老叫花呵呵一笑,接着冷冷地说:“世道原本就这么残酷。那一年,黑戛官家一胎生下两个黑戛少爷,按族规只能留下一个。黑戛老爷不忍下手,决定先养养看,结果一养就养到了十八岁,黑戛老爷不幸猝死,兄弟俩为争家产,各使手段,大开杀戒,哥哥不是弟弟的对手,只好杀出一条血路,趁夜逃走,从此流落江湖,沦为乞丐。”
“爷爷,我明白了,原来这里就是咱们的家乡,原来咱们来自黑戛官家。哇,咱们的家乡真美呀。”小叫花高兴地跳了起来,挥舞双臂欢呼,“黑戛官寨,你好美呀,我们终于回家喽,我们终于回家喽!”
老叫花有些心酸地说:“这是咱们曾经的家园,却不是咱们自己的家。咱们是乞丐,乞丐的家就是丐帮。祖师有训:‘朝廷无情,官家无义。’走,咱们吃大户去。”
小叫花不肯走,缠着老叫花说:“爷爷,你还没讲完黑戛官家的来历。”
老叫花便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好吧,索性全都讲给你听吧。康熙初年,平西王吴三桂密谋起事,意欲踏碎乌蒙,荡平水西,将云贵两省连成一片。谋划已定,吴三桂以看上水西宣慰使安绅的小妾为由,派人前来迎娶,并送来金银珠宝与美酒牛羊作为聘礼。安绅好歹也是个三品大员‘土皇帝’,怎么能受此欺侮,激愤之下打着‘反清复明’的旗号,联合乌撒土司,招募明朝旧将,举旗造反。”
老叫花解下腰上的葫芦,喝了口烧酒,继续往下说:“吴三桂有了借口,带领十万精兵,在云贵巡抚和四川总督的协助下,马踏乌撒,进攻水西。安绅固守箐门雄关,吴三桂损兵折将,一怒之下调来两门大炮,摆在对面的二道岩上,对着箐门日夜轰炸。征战半年,箐门关失守,水西兵马死伤大半,安绅因叛徒岔戛那出卖,被擒斩首。水西就此灭亡,安氏族人及所属土司逃散四方。”
“然后,黑戛官家就逃来此地?”
“没那么简单。十几年后,吴三桂宣布反清,自称‘周王’。安绅遗腹子安胜阻召集旧部,协助朝廷平叛。吴三桂的大军一路向东杀去,朝廷调集几十万兵马拦截,水西兵也随后掩杀复仇。曾经冲冠一怒为红颜的吴三桂已经年老体衰,并且疾病缠身,估计有生之年是打不到北京城了,刚到湖南衡阳就迫不及待地称帝,总算满足心愿,过了一把皇帝瘾。可皇帝不是人人都能当的,吴三桂不是‘真龙天子’,还没把龙椅坐热,水西兵马就攻入衡阳,蜂拥而至,安胜阻手刃仇敌,吴三桂一命归阴,一场轰轰烈烈的闹剧就此结束。”
“后来呢?爷爷,后来怎么样啦?”
老叫花又呷了口烧酒,咂了几下嘴巴,才接着说:“吴三桂覆灭,康熙降旨:安氏平叛有功,恢复水西宣慰府;安胜阻继承祖业,受封宣慰使,官阶从三品。康熙三十六年,安胜阻病逝,因无子嗣,水西再次改土归流,拆为古定、黔宁、乌西三府。原响应朝廷平叛的水西各部,按照功劳大小,受封土目,划定区域,实行自治。黑戛仲为安黑两家共同执掌,辖地以箐门关为中心,前后左右各二十里,共有三千余户,两万多人。”
小叫花再次感叹:“哇!这么大的地盘,这么多的人户,得有多少钱哪!”
老叫花淡定地说:“那是分封时的数了,后来黑戛官家又吞并了十几家土目地盘,鼎盛时期达到两万多户,十几万人,一共有九里九甲,比一般的小县还要多二里二甲。”
“哇!”小叫花说,“如此说来,咱们黑戛官家比一般的县官还牛!”
“那当然了,改土归流前,咱们黑戛官家的老祖宗还是木城长官司的长官呢。前面那座很有排场的官寨,曾经就是咱们的家园。尽管不能认祖归宗,找回原有的财富,进去耍耍也是可以的嘛。”
小叫花一脸严肃,一本正经地说:“爷爷,听说黑戛官家已经败落得差不多了,曾经的九里九甲最多只剩下二里二甲,咱们何不联络丐帮人马,去把它抢夺回来?”
老叫花心道:小狗崽子,野心还不小呢,你以为你真是我孙子?看来当真留你不得!
老叫花心里阴险,脸上却不露声色,假装兴奋地说:“好哇,咱们这次来黑戛官寨,就是要让这官家老爷难堪,然后好见机行事。待会儿你只管触怒黑戛奶奶,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余下的事情我来完成。”
小叫花高兴得直跳:“太好了,爷爷!等有了这些大田大坝和高屋大房,咱们就在这住下来吧,别再东奔西跑了,我真不想做乞丐了。”
老叫花心道:小狗崽子,你想得还挺美嘛,可惜你没有那个命!嘴上却鼓励道:“好!咱们既然来了,就不走了,一定要夺回祖宗基业。遗憾的是听说安黑两家二十年前已正式分家,现在是牛角(gé)马角(gé)各顾各,要不然的话,呵呵,我还想连安家的田园财产一并搞过来呢!”
小叫花心花怒放,亦步亦趋地跟着老叫花,踏着古驿道上的马蹄印,边走边唱“莲花落”。不多久来到官寨门外,见无岗哨,直往里走。小叫花只顾观看官寨里的高楼大房和草坪花园,老叫花却微闭双眼,边走边唱:
有钱时,我也曾高车驰马穿锦袍,四书五经读朝朝。
为只为万花楼上结相好,恩爱夫妻难轻抛。
莲花莲个莲花落,你问我如今为何落到这地步?
只因银钱用完了,鸨儿将我赶出门,只落得穷途又潦倒。
我的妻不知哪去了,我落难人一无所有,因此上,打上一个莲花落。
莲个莲花落,大爷大奶奶,少爷少奶奶,盼同情则个,莲花落……
一群虎头虎脑的小屁孩,带着几只汪汪乱吠的土狗,跟在叫花子后面,拍手打脚,猴抓舞跳。黑戛奶奶听见,大声喝问:“外面闹哄哄的,哪里来了野人?”
一名养马娃子连忙跑来,毕恭毕敬地说:“回奶奶的话,是两个叫花子,一老一少,老的只管唱‘莲花落’,小的说这是他们的故乡和家园,他们家原来就是从这里搬出去的,如今回来接收家产。”
黑戛奶奶马脸一垮,厉声喝道:“哪里来的野鬼,居然敢冒充土司后人!马娃,去把他们赶走!”
马娃急忙跑去,但很快又匆匆返回:“奶奶,那两个叫花子,小的到处乱窜,说是要认祖归宗、接收家产;老的守在厨房门口,伸着饭碗不肯走。”
黑戛奶奶两眼冒火,大声怒吼:“这是什么世道?带老娘去看看!”
黑戛奶奶带着儿媳,跟着马娃从后院来到前院,厨房里几个正在做饭的丫头连忙垂手侧立。老叫花熟视无睹,依然伸着脏碗,嘴里不停地唱着“莲花落”;小叫花被几名奴仆庄丁追赶着,也来到了厨房门口,大喊大叫:“这里是我祖宗的产业,这里是我的家,你们不要欺人太甚,不还给我的话我就要去官府上告!”
黑戛奶奶气得火冒三丈,咬牙切齿,从一名丫头手里抢过一把大饭撬,狠狠地砸在小叫花的头上,边砸边吼:“我让你去告!我让你去告!我让你去告阎王!”
小叫花应声倒地,老叫花俯身去看,只见小叫花的脑浆都被砸出来了,大声嚷道:“打死人了,黑戛奶奶打死人了!”
老叫花号叫着逃出官寨,像条野狗般朝箐门关外飞奔而去。
傍晚时分,残阳如血,彩霞满天,明月露出半张笑脸,羊倌牧童带着牧犬,唱着山歌,赶着牛羊和马匹,一串串地从草山牧场各回村寨。三三五五的佃户长工与娃子农人,也牵着牛绳,带月荷锄,从田间地头劳作而归,他们有的腰疼胯痛,有的疲惫不堪,有的精力充沛,其中有一个名叫白龙马的年轻人,突然停下脚步,望着天边的月亮,张嘴就唱:
九天下雨九天干,九天不见妹出山。
人人说是妹死了,妹在前方去当官。
白龙马是个随娘儿,于襁褓之中丧父,爹姓白,妈姓龙,继父姓马,于是取名“白龙马”。白龙马已有三十来岁,长得人高马大,上过三年私塾,四书五经会背不少,说了十几门媳妇,一门都没说成,因此每天从地里收工回来都会唱“水落长江归大海,妹落婆家不会哥”。时间长了,路上行人和路边住户,每到此刻都会远远地应和“水落长江归大海,妹落婆家不会哥”,然后嘻嘻哈哈,拿他取笑,他也跟着嘻嘻哈哈,半是开心,半是无奈。
这天他改换歌词,大家有点不知所措。正错愕间,只见一队黑压压的乞丐,大概有三百人,全部手持棍棒,气势汹汹地越过箐门关,走出大峡谷,绕过箐门潭,踏着河坝官道,直朝黑戛官寨扑来。
蒙川方向,也同样有两三百个乞丐,穿破轻纱雾帐,踏碎满地夕阳,就像群鸦一般,也不唱歌,也不打话,拿出急行军的速度和兵临城下的气势,与从箐门关方向来的乞丐在官寨门前汇合后,在一位八袋长老的统一指挥和两位六袋舵主的带领下,从官寨大门一拥而入,一时搞得鸡飞狗跳,人心惶惶。
听说今早黑戛奶奶一饭撬打死个小叫花,人们很不以为意,不就是个叫花子嘛,黑家有的是钱,给三五十两银子不就好啦?又听说小叫花死后,老叫花就一溜烟逃走了,人们还在心里嘲笑。黑戛奶奶打死人后,先是一愣,继而害怕,见老乞丐落荒而逃,心里松了口气,随即又蛮横跋扈起来,厉声喝道:“讹诈人的贱货!给老娘把他拖出去喂狗!”
老婆子穿着绫罗绸缎,戴着金银珠宝,虽然已经人老珠黄,但年轻时的风流韵致依稀还在,只是心肠比较歹毒,人们暗地里给她取了个外号,叫“细腰蜂”。“细腰蜂”发起飙来,歇斯底里,四处乱蜇,吓得一干丫头娃子细肉发抖。几名割草喂马和抬轿打杂、看家护院的下人,手忙脚乱地抬着小叫花的尸体就往外走。
黑家下人把小叫花抬到官寨门口,扔在大路边上,转身就走。过了三五分钟,黑戛奶奶又怕小叫花变成厉鬼上门索债,拿出十两银子,吩咐二管事:“去米落仲刘家湾帮我把刘阴阳请来。”
二管事问:“奶奶,只是伴灵救苦呢,还是要立幡念经做道场?”
“救你脑瓜骨,去买个坛子,请刘阴阳来把他煅了!”
“细腰蜂”冷冰冰的一声断喝,二管事被吓得三魂掉了二魂,心道:我的妈呀,这是着啥子鬼了,人家好歹也是个人嘛,又不是干痨癞子,犯得着煅骨埋灰?
按照乌蒙山中的习俗,无论贫穷富贵,人死了总得伴三五天灵,救五六堂苦,然后过殿对案,祭奠开路,才发丧下葬。除非是肺结核和麻风病,害怕扩散传染,担心无药可治,才装坛煅骨,然后再打个糯米粑粑,密封深埋。
二管事尽管有些发虚,但也只好接过银钱,翻身上马,往米落仲方向疾驰而去。
当时安庄主的爹安昌昀还在,这个六十多岁的老廪生,因曾在孔子像前三拜九叩,不喜欢土司后裔与土目官家的古怪打扮,长年四季只爱穿长袍马褂与青布长衫,而且还经常教育儿子安尚余:咱们是读过圣贤书的,得遵守先师遗训与儒家规矩。安庄主在父亲的影响下,也同样只穿长袍马褂与青布长衫。
刘阴阳还未到来,安昌昀已带着儿子安尚余,叫来十几个安家下人,抬来一副简板棺材,在路边的空地上搭了个简易灵棚,将小叫花装棺入殓,然后派人通知黑戛老爷说,光天野坝的不太像样,人我给你收殓起来了,要不要伴灵救苦,老兄你看着办吧。
转回安家大院,安昌昀对儿子说:“此事如不能妥善处理,黑家将会出大麻烦,搞不好会满盘皆输,就此熄火。”
安尚余问:“爹,咱们该怎么做?”
安昌昀说:“或许这是天意,不可强求,咱们也不能越俎代庖,否则会受到牵连。我已经提醒他们家,算是仁至义尽,能否度过此劫,就看黑家的造化了。”
晌午时分,刘阴阳果然穿着麻衣,顶着烈阳,带着五名徒弟,摇着师刀令牌,背着锣鼓家什,跟在二管事的马后,屁颠屁颠地赶来了,跑得满头大汗。因他是个秃子,长年戴顶旧帽子,即使再热也不好意思脱下,看上去既寒酸又好笑。
人们远远地围着,刘阴阳吩咐黑家下人搬来桌子板凳,将就安家搭建的灵棚摆了个灵坛,然后焚香烧纸,吹响号角,敲锣打鼓,磕头请圣,念了半天往生咒,画了几道煅人符,叫人搬来柴火坛罐,打开那口楸木薄棺,将小叫花的尸体抬了出来,剥光衣服塞进坛子里,然后架在柴火上。刘阴阳一手挥舞令牌,一手摇着师刀,口中念着收邪咒,隔空画着煅人符,突然大吼一声:“云鬼风雷急丧丧,天师电火显罡煞。一道烟熏镇邪魔,魂归坛罐永无差!”
念完扔出两片竹卦,小徒弟弯腰捡起,躬身报道:“阴爻!”
刘阴阳端起碗来,朝着柴火喷了口水,然后大声吩咐:“可以烧了,幺们!”
得到师父的命令,刘阴阳的大徒弟连忙点燃柴火,一霎时烟云滚滚,烈焰冲天。不多时,尸骨焚烧的气味弥漫开来,附近七八个村庄同样阴风惨惨,臭气熏天。人们于心不忍,纷纷私下指责:“真是太狠毒了,这个黑戛官家。”
安昌昀关上房门,叹息一声,对儿子说:“这下黑家没得救了。”
安尚余问:“爹,你既然洞若观火,怎么不明示他家?”
安昌昀摇摇头翘着胡子说:“良善之家,必有余庆。黑家如此歹毒,必然会遭天谴。二十年前我坚持分割财产,彻底脱离旧规矩,就已经非常明白地暗示黑家了。还有今天,按说又不在我的锅里碗里,我还跑去给他装棺搭棚,这个暗示已经够明白了吧,可黑戛老爷早已被黑戛奶奶的狐媚邪功彻底收服,一切都只听那个狐狸精的,谁的忠告也没用。既然天意如此,我们也毫无办法,还是各人自扫门前雪,随他去吧。”
无数乞丐如乌鸦般源源不断地拥来,安昌昀吩咐儿子与下人:“天庭已经震怒,黑家合当败亡,各人关锁门户,不许招惹是非!”
安尚余遵令,立即招呼所有丫头娃子和长工用人,关锁门窗,守在院里,那道月亮门虽然依约不关,但也派了十几名家丁进行封堵。还好,那些乞丐只是冲黑家而来,对安府及寨伍邻居秋毫无犯。
平时喜欢狐假虎威、仗势欺人的黑戛家丁,此刻被来势汹汹的乞丐大军分割包围,全被打伤在地。在水西大地上辉煌了两百多年的黑家大院,此刻到处都是打砸声、呻吟声、告饶声、求救声,只差没有杀人放火了。黑戛老爷和黑戛奶奶躲在暗房里不敢出来,全寨村民都在暗中鼓掌喝彩,心道报应终于来了。
黑戛老爷骂道:“死老婆子,平时你凶得很,现在你凶不起来啦?啊?平时乞丐讨饭,给他两碗不就打发走了嘛,你不但不给,还要黑风丧脸地羞辱人家,现在招惹了这帮穷鬼,打死了人,叫我如何开交?”
不可一世的黑戛奶奶也被吓傻了,哆哆嗦嗦地说:“哪个晓得会这样?官府不是有规定嘛,乞儿不能到官家门前讨饭,只能在寨门口等候施舍。再说那个小乞儿,还叫嚣黑戛官寨是他家的呢,看那个样子还想把咱们赶出去。”
黑戛老爷不想再理睬老太婆,只是黑着脸在心里盘算对策,可是乞丐越来越多,越来越多,天黑透了,还有人踏着月色,源源不断地赶来增援。安昌昀叫下人搬来两架木梯,和安尚余通过高墙上的风眼朝黑家那边观看。安尚余惊讶地说:“爹,好像大部分乞儿都是寻常百姓假扮的。”
安昌昀也看出来了,长声叹道:“唉,最近几十年黑家仗势欺人,得罪的人实在太多了,此刻见丐帮出头,全都赶来出气,估计不下千人。”
无数真假乞丐源源不断地朝黑戛官寨拥来,寨上或周边其他土豪大户全都出来观看起哄,甚至公开给叫花子们出谋划策,提供方便。黑戛老爷和黑戛奶奶不敢出来,只好派二管事骑着快马,连夜向古定官府告急求援。
又是日出日落,上千名叫花子占领了黑戛官寨,打打砸砸,胡吃海塞,搞得无比奢华的官家大院乌烟瘴气,不成体统。
直到第三天中午,古定知府才带着师爷衙役,举牌鸣锣,乘轿而来。看到昔日气派巍峨的土目官寨变得满地狼藉、污秽不堪,知府大人摇头晃脑,仰天长叹:“兴衰有定,富贵在天,不管多么雄势,也有倒运的一天。真是翻身无须几挠板,背时只要一饭撬,黑戛官家的百年基业,看来真要毁于一旦。”
知府感叹完毕,下令集合。众花子在长老的指挥下,搬出小叫花的骨灰,全体下跪喊冤,请求青天老爷为民做主。
知府判令:“黑戛奶奶手狠心黑,打死乞丐,血债血还!黑戛老爷放纵家丁奴才,煅骨扬灰,毁尸灭迹,与黑戛奶奶同罪!其余一干家奴,全部押赴大牢,等候处理!”
知府话音刚落,几名如狼似虎的捕快,把黑戛老爷和黑戛奶奶从暗房里拖了出来。黑戛奶奶早已吓得半死,黑戛老爷和黑戛少爷跪地爬行,以头抢地,祈求出钱保命。
知府改判:“黑戛奶奶失手打死乞丐,死罪可免,但须赔偿死者家属白银万两。黑茄,你服还是不服?”
黑戛老爷连忙磕头谢道:“下官服判,下官服判。”
知府又判:“凡来为死者申冤者,每人赏银百两。丐帮长老、舵主另加黄金百两;各大小首领班头,各加黄金十两。”
黑戛老爷两眼一黑,晕倒在地。黑戛少爷和黑戛少奶奶呼天抢地,捶胸顿足,那些依附黑家,生活过得还算滋润的家丁奴仆与丫头娃子,此刻见官府向着乞丐,黑家已经完蛋,美好生活已到尽头,也跟着呼天号地,如丧考妣。
知府下令:“查封黑戛土目所有财产,拍卖黑家山林田园和商铺,赔偿丐帮。”
拍卖大会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才把黑戛官家的良田好土与草场商铺拍卖完毕,刚好够赔丐帮。不再拥有万亩良田、十里青山、几十个商铺的黑戛老爷,随即被革去官家资格,收缴土目印信。稍后,清政府垮台,古定废府为县,黑戛仲改为水箐乡,黑戛奶奶在日夜惊恐中悔恨而死。
家道败落后,黑戛老爷扛不住从土目到庶民的失落,很快就颓废下去,终日借酒浇愁,两年后郁郁而终。黑戛老爷归西的当晚,黑戛少奶奶诞下一儿。由于生得蹊跷,取名也挺奇怪,黑戛老爷叫黑茄,他叫黑小茄。乡人脑筋不笨,稍微联想一下,认为是黑戛老爷投胎转世,于是都叫他茄儿腿腿。
这让黑戛少爷非常不爽,整天生捶死打,拿个婆娘出气。黑戛少奶奶不堪受辱,在茄儿腿腿周岁那天服毒自尽。黑戛少奶奶死后,黑戛少爷突然犯起横来,带着几个家奴,趁别人接亲之际,将心仪已久的邻乡女子强掳而来,纳为继室,为此又赔了不少银钱田地,家业更加凋敝,剩下的长工奴仆纷纷离去,另谋衣食。
黑戛少爷的继室贤惠勤俭,善于持家,人称黑二奶奶。黑二奶奶执掌家业后,家境渐有起色。黑戛少爷却一病不起,临终将茄儿腿腿交托给黑二奶奶。黑二奶奶心地纯良,将茄儿腿腿视如己出,悉心照料。但茄儿腿腿并不领情,对黑二奶奶抵触仇视。
黑戛官家早已败落,良田好土几乎全被周边的乡绅豪强买走,山林和坡地则被黄鹤坝蒙家打包拍去,然后捐赠给水箐苗家耕种狩猎。在黑二奶奶的勤俭操持下,黑戛官家又开始积累财富,回购部分田产,找人帮忙耕种,邻村年轻力壮的程小杵,就这样成为黑家长工。
其实黑戛老爷在世时,程小杵就是黑戛官家的帮工了。黑戛官家在败落之前,曾经拥有三十六个娃子、二十三个丫头、四十九个庄丁、五十七个长工和九个老妈子。此外,黑戛官家还有大片大片的田地出租给佃农耕种。
尽管如此,每逢农忙时节,黑家还得再请上百个短工,才应付得过来。程小杵从十五岁开始,就经常跟随父亲到黑戛官家帮工干活,挣钱补贴家用。
程小杵不但年轻力壮,还眉清目秀、粗通文墨,与黑二奶奶年龄相仿,意气相投。他俩一个年轻守寡,一个尚未婚配,一来二去就产生了情愫。如此过了几年,在安庄主的撮合下,程小杵入赘黑家,黑二奶奶生下二公子程方明。
自从有了程方明,茄儿腿腿更加叛逆。黑二奶奶将他送进庄塾,他一言不合就殴打老师、欺负同学,被安庄主下令捆绑,吊在树上教训。尽管被打得遍体鳞伤,茄儿腿腿一不求饶,二不忏悔,反而翻着白眼,口吐血沫:“你们都跟我招呼到,我会十倍还给你们的。”
安庄主骂道:“砍脑壳的,黑戛老爷家财万贯,富甲一方,在世时都没有这么嚣张,难道你会一飞冲天?”
茄儿腿腿白了安庄主一眼,不屑地说:“安尚余,你狂什么,自古以来,整个黑戛仲都是我黑家的,要是我黑戛官家不败落,你不过是个管家而已,只配给我牵马提鞋。如今奴才捆主子,世道人心在哪里?”
在水西地区,土司的规制不同一般,每仲土目均有正副,正的叫官家,副的叫管家,这里的官家和管家,只有正副之分,没有主仆之别,茄儿腿腿如此胡说,安庄主差点被气晕。
黑戛老爷被判令拍卖所有山林田产赔偿丐帮的当天,安家父子知道黑家气数已尽,于是参与竞拍,拿出大部分积蓄,拍下几千亩田地,加上原有财产,一举成为黑戛仲最大的土豪。黑戛老爷过世后,黑戛官寨更名为黑家庄,安家因财力雄厚,安昌昀被推举为庄主。数年后安昌昀因病去世,安尚余接任庄主之位。
安庄主听茄儿腿腿如此胡说,心里更加恼怒,下令继续鞭打,黑二奶奶和程小杵及时赶来求情,他才把茄儿腿腿放了。但茄儿腿腿鼓着眼睛对黑二奶奶说:“就是你们这些贱人和丐帮串通一气,买通官府,坑害黑戛官家,把我家的十里青山、万亩良田都抢了去。现在倒好,鸦雀扛草来砌起,八哥来争现成窝。”
程小杵站立一旁,始终一言不发。从那以后,茄儿腿腿再也不上学了,跟着一班地痞混混儿,整天练功习武、耍刀弄棒,看见家里有什么好东西拿着就走。
黑家庄离古定城还有一百四十里,但五十里外有个好去处,名叫蒙川镇。蒙川是个大集镇,曾经驻有两百汛兵,负责镇守古定西部,监视各家土目。清廷败亡时,蒙川汛早已不复存在,古定西部却以此为中心,逐渐形成集镇。当地乡绅豪强多次上书省府和中央,请求将西部五区从古定析出,成立蒙川县。由于军阀混战,烽烟四起,省里派系斗争激烈,中央政府忙得不可开交,一直无暇理会。
但无论上头理不理会,蒙川始终不急不缓地向前发展。商铺、客栈、烟馆、赌馆、饭馆、酒馆、武馆、茶室、书屋、琴行等等如雨后春笋拔地而起,再加上三家当铺与两处钱庄,渐渐有了县城规模。
茄儿腿腿拿了家里的东西,直奔蒙川,投入当铺,有了钱就呼朋唤友、喝酒吃肉、抽烟嫖妓,要么就到赌馆豪掷,到武馆打架,往往弄得身无分文、鼻青脸肿才肯罢休。如此混了几年,茄儿腿腿到了十八岁,长成一名五大三粗、凶狠横蛮的小伙子,不但经常欺负比他年小九岁的程方明,还动不动就对继父程小杵拳打脚踢。
随着年龄增长,安庄主越来越管束不住茄儿腿腿,只得仰天长叹:“爱刀刀上去,爱枪枪上亡,随他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