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新的一天。阳光很好,风也很舒服,一点都不像冬天该有的样子。楼下那户人家种的那棵香蕉树都快长到两层楼那么高了,叶子绿绿的,又大又光滑,看起来亮闪闪的。这是一个多么友善的冬天哪,小区里却是空荡荡的,静得像个无人居住的老村庄。小孩子不知道被藏到哪里去了,猫猫狗狗也不知道被哪个怪物给吞掉了。
十点左右,爸爸回来接我去医院。今天是弟弟或妹妹出生的日子,也是妈妈受苦的日子,我得表现得好一些,至少不要给爸爸添麻烦。
又是一路过关斩将才来到妈妈身边。有一个阿姨正在整理两张小小的可以推动的床,用消毒纸巾把床里床外擦了又擦。她戴着口罩,看不清她的脸。
“天空,叫香姨。”爸爸对我说道。香姨?我马上想到爸爸昨天好不容易找到的月嫂,赶紧叫了一声“香姨”。香姨看了我一眼,应了我一声。她的眼睛很大,有着很深的双眼皮。不知道为什么,我觉得这双大大的眼睛像是要用力看穿我似的。
妈妈的脸更圆了,爸爸说这是“虚胖”。连“胖”都要分虚实,孕妇的世界真是无奇不有。妈妈说她很饿,给她吃的,却又连连说不用。爸爸说妈妈不能吃东西,从昨天晚上开始就不可以吃东西,因为她今天要去做手术。难怪妈妈会饿。妈妈的大肚子依然高耸着,一想到妈妈的肚皮很快就要被切开一个口子,我就有些害怕。
我突然想到一个问题,做手术的时候,妈妈是清醒的还是睡着的?
妈妈说:“清醒的,局麻。”
“这么说,你知道医生在你肚子上开刀?”
“嗯。”
我张大了嘴,半天才说了一句:“妈妈真勇敢。”
妈妈笑了:“有你们陪在妈妈身边,没什么好怕的。”
护士过来通知妈妈准备进手术室,妈妈一下子握紧了爸爸的手。爸爸反握住妈妈的手,轻柔地说:“没事,我们会一直陪着你。”
妈妈说谎了,她说不怕,那是假的。
换衣服、量体温、消毒,经过一系列准备之后,妈妈躺在了一张可以移动的推床上。我的心跳得厉害,手心有些冒汗。
手术室的大门还是关着的,留有一个小小的窗口让爸爸签字。我看到单子上有一些触目惊心的字眼,比如“大出血”,比如“死亡”。我更紧张了。
这时,一个护士推着一个坐在轮椅上的孕妇过来了。孕妇正在掉眼泪,看起来很难受的样子。护士对里面的医生说:“到她了,但她发烧了,怎么办?”
发烧了?我心里一紧,该不会是……
医生示意护士把发烧的孕妇推到一边,说:“让她先进来。”“她”指的是妈妈。我赶紧伸手帮忙推了一把。手术室是消过毒的,更安全。
手术室的门又关上了,我透过小窗口往里张望,什么也看不见。那个发烧的孕妇还在一旁哭泣。我有些可怜她,又有些怕她。
过了一会儿,那个孕妇被护士推走了,不知道去了哪里。爸爸见我紧张兮兮的样子,拍拍我的肩膀,说:“别担心,孕妇的体温容易偏高,一紧张一激动体温都会升高,没事的。”我拉住爸爸的手,爸爸的手很温暖,让人安心。
半个小时过去了,一个小时过去了,两个小时过去了,妈妈还没有出来。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儿。不是说一个小时就可以做完手术吗?为什么这么久还没有出来?我想起了手术前医生严肃的表情,心里的不安愈加强烈。
爸爸也不时往里张望。偶尔有护士走出来,可她们行色匆匆,根本顾不上搭理家属。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我的脑海里涌现出一百种可怕的画面。
终于,手术室的门被推开了。护士叫:“杨天真家属在吗?”我赶紧大声叫道:“在,在呢!”我冲上前,看到了妈妈,还有两只小粽子。护士说:“母子平安。”
谢天谢地!母子平安!心里的石头终于落了地。
一个护工和两个护士推动推床往外走。我跟在后面,一会儿看看爸爸,一会儿看看妈妈,一会儿看看弟弟们。这是我们一家五口第一次聚在一起呢,多么神圣的时刻!
两个弟弟都闭着眼睛,小嘴巴紧紧地抿着,小拳头放在耳朵旁边,皮肤几乎是透明的,指甲是粉嫩的。他们头上都有血迹和白斑,看起来有些瘆人。爸爸说那些白斑看着丑,却是弟弟的保护膜。我一下子想到了蚕的茧、蝉的壳。
同一个产房的人都在跟爸爸说“恭喜”,爸爸不断地说“谢谢”。有人又加上一句:“以后可有的忙喽,两家‘建设银行’啊!”爸爸也说“是是是”。我没听懂他们的对话,爸爸笑而不语,过了一会儿才说:“爸爸不管你们是什么银行,也不需要你们做什么银行,你们健健康康长大就好。将来呀,你们仨要相亲相爱,你们是彼此最亲的人。”
我侧过头对着摇床说:“嘻嘻、哈哈,听到了吗?这是你们人生第一节思想品德课,好好听课哈!”
嘻嘻、哈哈是两个弟弟的小名,我们很早就说好了,不管是弟弟还是妹妹都这么叫。
爸爸妈妈都笑了,小小的蓝色世界里流动着温暖与爱意,这种忙乱之后的安宁让人愉悦。
妈妈还不能吃东西。爸爸说妈妈开了刀要排气,第一天只能喝一点水或米汤。我不知道什么叫排气,只知道妈妈从昨晚到现在都没吃东西,我担心她会饿坏。但妈妈对吃的好像没什么欲望,只感觉到疼。她不时皱眉,偶尔会倒吸一口凉气,那是伤口扯着疼的时候。
一个护士进来要给妈妈按肚子,妈妈一把抓住了床边的护栏。护士笑了,说:“天真姐,你也会怕呀?”是小敏姐姐。妈妈有些不好意思地松开了手。
“最近怎样?”妈妈问了一句。
“忙,乱,紧张,担心。”小敏姐姐摇摇头,“每天要洗几百遍的手,都快洗秃噜皮了!”小敏姐姐伸出戴着手套的手,夸张地抖动手指。
小敏姐姐走了,香姨把小宝宝从窗边推回到床边,开始帮妈妈按摩双腿。对面中间床位的护工好像跟香姨认识,她们总在互传情报。她们聊的八卦都传到了我的耳朵里:妈妈左手边床位的那位阿姨今年四十岁,本来一切都挺顺利的,出院手续都办好了,结果孩子黄疸突然严重超标,住院去了;对面左边那位产妇,生了一对龙凤胎,因为早产两个多月,两个宝宝都住保温箱去了……她们说话的神情和语气都在告诉我,没一个好消息!小敏姐姐说,怀孕是一场长达十个月的考试,就算很努力,最后也未必能通关。看来,她没有说谎。
嘻嘻、哈哈在一旁“嗯嗯”,我看着他们,第一次觉得新生命能够健康顺利地降临这个世界,真是一件极幸运的事。妈妈成功地通过了考试,妈妈真了不起!
盖在妈妈身上的被子已经没有了隆起的小山,妈妈的肚子平了许多,不知道肚皮是不是变成干瘪的塑料袋了。
我想起爸爸说的话:“肚子不好看,可肚子里的生命很美。”
我看到了。
2020年1月27日 风干物燥
我做姐姐了,要不要写篇日记庆祝一下?
可事实上,今天的心情有些复杂。
说不清道不明的复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