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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风禾尽起

我是我们村的人物。

打从我出生那天起,我就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因为我是一个豁嘴儿。据说,我刚出生那会儿,我的奶奶因为我长得古怪,就要把我这个怪物丢到水缸里面淹死,关键时刻我娘冲了上去,夺下了我。我爹是个著名的酒鬼,天天离不开酒瓶子,总喜欢在喝多了的时候揍我娘。为此他还被派出所传讯了一次。不过,这次他有了足够的理由,他说一定是我娘出去偷人了,要不然我才不会长成这个样子。也有人说,是我娘在怀我的时候用了剪刀。这是一个古老的忌讳,怀了孩子的女人是不可以缝缝补补的。

总之,我是一个不受欢迎的诞生者。

这里是一个死气沉沉的地方,每隔几十里地才有一个村庄。像这样的村子在这里总共有八个,尽管每个村子都有各自的名字,但人们还是喜欢直接叫这儿八大村。我从来没有走出去看看这儿以外的地方,是后来毛主席派来的石油师到这儿给国家找石油,我才知道这地方坐落在华北平原最偏僻的脉络上。当时石油师里流传着一句话:“怀瑾握瑜,山止川行,风禾尽起。”

那时新中国刚成立不久,为适应国家经济恢复发展的需要,1952年8月的时候,五十七师奉中央的命令,改编为中国人民解放军石油工程第一师,由战斗队转为生产队,为石油而战。据说整个石油师有八千多人,他们找了很久才找到了这里,打了一口井,没有打出啥东西来,接着又是一口,然后一口接着一口,好些年过去了,他们打到第八口井的时候,油终于冒了出来……

石油师里有文化的人把这儿比喻成平原上最常见的泡桐叶子,那么八大村也就是泡桐叶子脉络里的一个小细胞,小得不能再小了。当时它还只有一条主要街道,连柏油路都没有,上面满是杂草和腐烂的叶子,有时候被风刮得到处都是,而且很容易能看到暴死的耗子,面目狰狞。就是这样的一条街,常常会有很多的孩子在那里奔跑。他们的年纪都不大,像当时的我或者比当时的我更小,他们像鸟儿一样呼啸着掠过,身后是浮起的尘土。他们赤脚或者穿着破烂的鞋子在这条凹凸不平的街上跑着,常常划破了脚也不知道。

街算不上长,从这头跑到那头用不了多长的时间。但长的是和街并肩而行的槐树林子,街停止的时候它还在继续跑着。槐树是一种幽暗的植物,它们常常会手牵着手云一样遮盖了整个天空。槐树高大,槐叶密密麻麻,那些渐渐褪色的记忆便像槐树下的尖盖蘑菇从容地昂起头来。

这地方的水苦咸,得冲了茶之后才能够咽得下去。时常有一些老人端着大茶壶在屋前木呆呆地看着眼前的一切。然而一旦有什么事情发生了,他们立刻就会活跃起来。有时候他们会听见我娘尖声地哭叫,于是就兴奋起来,喊道:“嘿,兔子!赶紧回家瞅瞅你娘咋了,然后再回来说说!”

是的,他们从来都不叫我的名字,他们只叫我兔子,好像兔子就是我的名字一样。只有我娘才会叫我的名字,程显明。这是在我出生以前,我的爷爷程屹松就已经给我定好了的名字。我爷爷是家里最有学问的人,他还精通五行八卦,他说他的名字一听就是一个长命富贵的人。而他给我爹取名字的时候说我爹是坐生官,是财星,但可惜命里缺水,就叫鸿志,程鸿志,这个名字今后一定能当上大官。结果我爷爷死得早,我爹也没当上什么大官。据说,我爷爷活着的时候我们家曾经风光过,也有一些钱,但最终全都被我爹给败光了,还欠下许多债。

在我的印象里,年是最不好过的,因为每到那个时候要债的人就上门来了,我爹有时候能跑出去躲债,有时候躲不出去了,就被要债的人给围进屋里面。通常这些要债的人是不会动手的,只是和他讲讲道理,可这讲道理不是那么舒服的。每次我和我娘就躲在外间的柴火垛那儿冻得瑟瑟发抖。如果运气好的话,我们冻上半天就可以回屋了,最惨的一次是待到后半夜,我冻得已经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我爹最喜欢卖家里面的东西,他把能卖的都卖光了。据说我出生的时候,我娘的小婶子,也是唯一肯搭理我们家的亲戚,捎来了一筐土鸡蛋,我娘一个也没吃到嘴里,就被我爹都给卖了。小婶子说我命大,我娘生我的那个下午,下着很大的雪,我娘生到一半就没有力气了。因为她的肚子圆滚滚的,不是尖尖的,所以我奶奶就笃定这胎怀的肯定是个女孩儿,便不怎么待见我娘,说是身子不爽,让我娘自己在炕上生,连接生婆也没给找。我娘在炕上疼得死去活来,是来送土鸡蛋的小婶子找来了接生婆,这才捡回我娘和我的命。要么说,我命还算大呢。

我爹是天快落黑的时候才回来的。我奶奶说得尽快处理了我,我娘哭着求他们不要。好在我爹对于怎么处理我这件事情并不怎么关心,他的心思全在小婶子拿来的那筐土鸡蛋可以卖多少钱上。

其实我不像一只兔子。从小我就长得结实。我的表情有些木,走起路来也很迟缓。走得慢了,那些老人就用石子丢我。

我回来的时候依旧呆滞。这个时候他们就要盘问我了——

“嘿,兔子,你爹是用啥打你娘的?”

“是马扎子吗?”

“你爹脱你娘的衣服了吗?”

“你爹是不是把她按到炕上了?”

…………

通常我会很老实地点头或者摇头。在我看来这些人没有那么可怕,因为村里的小孩都不喜欢和我玩,他们都说我是邪物,眼长斜了心长歪了。有时候我站在他们面前,他们会突然动手把我推倒在地,然后狠狠地踢我的头。他们让我感觉到害怕。我也不知道他们是因为什么要这样做,我只知道尽量不要和他们碰到,我宁可对着那些老人们点头或是摇头,也不敢和那些小孩凑到一起去。

不过,有一次我还是过去了。那些小孩正在玩一只麻雀,他们把那只麻雀拔光了羽毛,然后扔到水盆里。他们试图溺死这只鸟。当麻雀奄奄一息的时候,他们把它迅速捞起来,点火烧它。在我看来,这简直是天下最惨绝人寰的一幕。我冲了上去。结果很简单,我没能救成那只小鸟,自己反倒被揍了一顿。

回到家的时候,我的鼻子流血了,那血顺着开叉的嘴唇流进我的嘴里,我不停地吞着自己的血。我浑身都疼。我怀疑自己的胳膊已经被打断了。

我娘伤心地为我止了血。她看着我,几乎说不出来话来。

我问:“娘,他们为什么打我啊?”

娘犹豫了片刻,说:“因为你是豁嘴子。”

我又问:“啥是豁嘴子?”

娘从抽屉里拿出一面镜子。在那之前,她从来没有让我看到过自己的长相,这下我终于看清了。是的,我和别人不一样。别人的嘴巴长得不是这个样子的,就好像鼻子下面爬着一条蚯蚓,真是恶心极了。

我放下了镜子,看着娘,说:“我知道了,我不一样,我是一个豁嘴子。”

我十六岁那年,我娘中风了。在折腾了两个月以后,这个可怜的女人终于还是撒手离开了这个世界。在她卧床不起的时候,她的神智还相当清醒。她不断地告诉我,她要到别的地方去了。那个地方啥都好,最重要的是不会再有人打她了。

不过,在她死前的最后时刻,她却陷入了昏迷。有时候她会突然醒过来,继续絮絮叨叨地讲述那个地方的故事。这时候我会问她:“娘,那个地方在哪里?是在西边吗?”

娘显然无法准确地回答了。有时候她说在上面,有时候也说在西边。在最后一次醒来的时候,她对泣不成声的我说:“显明,你别怕啊,你也会去的……会有人管你的。”

娘的坟头就在村的尽头。其实那个时候已经有火葬了,但村里死了人还是要入土为安的。每当我从殡仪馆门口经过的时候,就会忍不住看一眼那个灰色的烟囱。当一缕青烟在空中弥散的时候,我知道,又有人像我娘那样去了那个地方。我知道有一天我也会从这里出发去到那个地方,而且在这个世上最疼我的人也已经在那个地方等着我了。

娘死了一年后的那个冬天,村里出现了不少怪事。

黄昏里常有大群大群的鸽子在飞翔,它们排列得紧密而整齐,飞快地向西飞去,然后猛地一个翻转,又忽悠悠地飞过来。它们不厌其烦地重复着这样的动作,直到黑暗将光明渐渐掩埋,它们便不知去向了。

往年只要立冬了,天就会开始变得冷起来,从村子通往镇子里的路也总是覆盖着雪。可是这个冬天没下过一场雪,几乎整个冬天都是阳光明媚。村民们把牲畜赶往田里,不断地抱怨这该死的天,要是一直这样下去,来年的粮食就没有啥好指望的了。其实本来也没有啥好指望的,这个地方的地很贫瘠,撒了种子种啥都活得不怎么好,除了棉花和枣,但这些是卖不出好价钱来的。

我爹最终还是决定把家里唯一的牲口——那头老母牛给卖了。它老了,挤的奶也少了,镇子上的屠户答应给十块钱。这个价钱已经很好了。有了这笔钱他就可以把欠的酒债还了,还有剩下的钱可以让他继续买酒寻欢作乐。他穿上棉衣戴着帽子,然后,将一根绳索套在母牛的脖子上,就出了门。出门前,他又往兜里揣了两个窝窝头,打算路上饿了的时候吃。在他给母牛套上绳索的时候,我哭了,可母牛还是像往常那样舔了舔我的手。

我爹离开村子的时候,太阳还闪闪发亮,突然,天气变了,一大块乌云从东边涌来,很快就盖满了整个天空。一股冷风猛地吹来,乌鸦低空徘徊,啊啊直叫,天阴得好像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不一会儿就下起了冰雹,然后冰雹又变成了纷纷扬扬的大雪。

我长这么大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雪,好像是棉絮一样,被狂风卷着,不一会儿,到处都被大雪给覆盖了。去镇上的路本来就又窄又弯,这下根本看不清了。我想起娘说过的白毛风,一旦遇上了人就会不停在原地打转,最后冻死在风雪中。但我还是决定出门去找爹。走到半路,没想到雪越下越大,几乎什么也看不见了,我不知道村子在哪里,也弄不清小镇在什么方向,我甚至连自己现在走到什么地方了也弄不清楚了。风已经穿透了我棉袄。我想如果找不到一个可以躲避风雪的地方,我就得活活冻死。现在,雪已经快到我的膝盖了,我控制不住地浑身发抖,我的手脚早就冻得麻木了,鼻子好像不会呼吸了一样,嗓子干疼干疼的。我吓坏了,抓起了一把雪,使劲擦着鼻子,好让自己清醒一点儿。

突然,我的眼前出现了一个大雪堆。我想都没想,赶紧朝那一大堆雪走去。当我走近时才发现这是一个很大的草垛,被埋在了雪下面。还有我家的牛竟然也在这儿!既然牛在这里,那我爹也应该在这附近,于是我拼命地叫唤起来:“爹!——爹!——你在哪?爹——”

风雪很快掩埋了我的声音。没有人回答我。我实在走不动了,也没有力气再叫下去了。我只好在干草堆旁为自己和牛挖了一个大洞,躲了进去。尽管外面很冷,可草垛里却没有那么冷。我用干草封住了洞口,只留下一个可以透气的小口子。

外面,大风雪将雪片堆积在洞口处。

母牛上下不停吃着草。我也饿坏了,突然看见母牛乳房涨鼓鼓的全是奶,于是我立即靠着母牛躺下,对准了,好让挤出来的奶直接能到我嘴里。喝饱了以后,我靠着母牛,缩成一团,母牛身上散发出热气。慢慢地我困了,我用干草做了一个枕头躺下睡了,母牛也跟着睡了。

当我睁开眼的时候,说不清到底是白天还是晚上,大雪盖住了洞口,我试着去捅开,可我的手臂全伸直了,还是捅不开。我就捅一捅,歇一歇,再捅一捅,花了很大力气,终于捅开了洞口。外边,还是一片乌黑。风停了,雪还在下着,但是小了很多。我鼓足勇气,提起一口气,手脚并用连滚带爬地爬出了草垛,然后哆哆嗦嗦地牵上牛摸黑找路回家。

后来我终于在那个草垛不远的地方找到了我爹,他早已经被活活冻死了。我从没想过,这场雪融化了,我爹也就和雪一起在这个世上消失了,像一棵草、一条虫子般地死去。我成了一个孤儿。好在我没念过几年书,对什么都不敢想太多,也不敢有太多的奢求。我娘在世的时候曾说过我适合读书,因为我认字快,我的脑子虽然反应慢些,但对数字很敏感,别人需要扒拉算盘算上老半天的账,我不一会儿就能算出来。我娘说我不会投胎,真是可惜了。但我觉得没什么可惜的,这都是命。

我用卖牛的钱买了一辆二手的三轮车,也就是说,我成了一个车夫。我得靠自己吃饭了,还有爹欠下的债我也得还。

这条街的邻居都喜欢坐我的车,因为我总是表现得很好,向来只收他们一半的价钱,有些时候我还不要钱。这是众所皆知的事儿,我是一个倒霉的可怜的豁嘴子,所以他们都认为我收一半的钱是很正常的事情,而他们坐我的车,也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儿。

“要不是看在他没有了爹妈,谁会坐他的车呢?”他们会在背后如此说。

我的生意并不怎么好,因为我的长相给我带了一些麻烦,别人都认为我是一个凶恶的人,至少不是善良的人。我通常去长途汽车站或是学校接人,把他们送到要去的地方。谈价钱的时候,我总是低着头,我不希望让别人感到错愕。当有人坐上我的车子的时候,我就会感到很幸福。这不是因为我有钱可以赚,在我看来,跑车的时候是我最安心的时候,因为别人看不到我的豁嘴,只能看到我的背。大家的背都是一样的,都是平等的。

下午快三点的光景,那个叫三莲的老女人一边将旧棉纱手套拆散了织毛裤,一边看着外面。目光越过矮矮的院墙,再翻过寒风中瑟瑟颤抖的草垛……在落到村口那棵巨大的苦楝树时却被挡了回来。冷,脚趾冻得像被狗啃了似的。但,她还是决定出门。

一条毛色灰暗的狗从村外往回赶,八成是没找着吃的,缩着脖子,夹着尾巴,很沮丧的样子。田畴罩在一派硬硬的冷灰的气氛中,油菜趴在地里,看不见一星绿色。天色沉沉,阴着脸,给人的感觉是正酝酿着一场瑞雪,可这样的酝酿从立冬就开始了,像三莲家那只晃悠着大肚子的花猫,三莲总是夸口说这一窝能下四只猫崽儿,可至今没听见一声小猫叫唤。见鬼了,这天,这个冬天,1961的冬天,石油师开始风风火火地建厂,从四面八方大批大批地招人。据说他们在八大村的胜利村那儿打出了一口工业油流井,名叫“华八井”。

有谁能想得到呢,这个满是芦苇荡的盐碱地里竟然冒出了那个叫作石油的东西。村里没有人知道这个东西长得是啥个样子,只知道这东西比金子还金贵呢。

其实石油师刚来的时候没有这么多人,只有几个去过大庆油田的,还有玉门油田的技术专家。他们找了好久也打了好久,都没有见着东西从地下冒出来,在他们就要放弃了的时候,华八井出现了。既然有井打出了油,石油师三个团三个营三个连的一万多人就都来了,据说还有北京石油学院的专业人才也要过来,总之有很多人,八大村一下子热闹了起来,不像以前那么死气沉沉了。

他们在狼窝附近建厂。

其实说是狼窝,不过就是一块丘陵地,地势比周边高出几米。老一辈人说,那里真的有狼,但我从来没有见过。狼窝上都是一些黄土,尽管厚,但松松软软的,走在上面双脚会不由自主地往下陷。上面也有水源,但不是那种苦水坡里的地沟水,不用拿茶叶去掉苦咸味儿,能够直接喝。四周都是高低不平的盐碱洼地,长满了高高低低的芦苇和红柳。大概正是因为这儿有植物生长的条件,所以石油师才会在这儿选址建厂。那一块相对平坦的长着芦苇、红柳的滩子地,也便于就近开垦周边的荒地,种一些粮食,小麦、玉米、黄豆、高粱啥的。

厂建好了,建得非常大,有办公楼、会议楼、图书馆、体育馆、文化广场、职工食堂、职工宿舍、职工家属小区、职工医院……还立了新的厂牌。说是为了纪念1962年9月23号这天发现了新中国成立后的第二大油田,厂名就叫九二三厂。因为最早是在胜利村那儿找到的石油,也有人说这是胜利九二三厂,再后来这个油田还真就叫胜利油田了。

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因为那个时候我正在村里肮脏的街上拉着客人努力地奔跑着,头顶是灰色的天空和大块大块掠过的云朵。街两旁的景物迅速地冲进眼帘又迅速地消失,我感觉自己的眼睛就是一辆奔跑的车。先是那些破旧的货棚的牛毛毡顶盖,经过风吹雨淋像破报纸一样挂在那里,紧接着是各个店铺门口堆积的花花绿绿的货物歪歪扭扭,最后是石油师的旧厂子大铁门上的那把沉重的大铁锁,撅着屁股。当然,村里唯一一家小饭馆的那个戴着白帽子的厨师吴大春依旧站在门口。

据说,吴大春在北京拜师学的厨艺,刀工好,点心也做得好吃,还会做几道宫廷菜。他自己更是吃得白白胖胖的,是这个村子里我所见到的最胖的一个人,胖得好像随时都能把衣服给撑破。我从他身旁经过的时候,他对我咧嘴笑了笑,露出了满嘴的大黄牙。实际上当时我正在努力拉着客人朝目的地的方向跑,客人很着急,怕晚点儿赶不上火车,我连鞋子都跑掉了一只,根本没有心思,也不可能看到吴大春嘴里的大黄牙,我只是扫了一眼,看到他的嘴动了一下,然后就想到他的大黄牙了。

吴大春站在门口是有原因的,他在等着拦一个人,那就是三莲。因为三莲每天这个时候一准儿就会出现在小饭馆的门口干瞪眼。每次三莲垂涎欲滴的样子就好像犯了病一样,有时候还会指手画脚地说:“不对,不对,那酥皮不能那么包。形,形没了。”

吴大春的肩膀有点儿歪斜,一高一低,走起路来十分滑稽。他肥大的脚掌挤在黑布板鞋里,脚指头把鞋前尖撑得凸起,一个个调皮地要蹦出来似的。他没好脸色地跟三莲吵吵,嚷道:“我说你一天跑两趟,贼眉鼠眼地看什么呢?你前脚走我后脚就得扫两遍地。你这不成心搞破坏吗?”

三莲说:“这儿又不是衙门,装什么大尾巴狼啊?”说着,她就要往饭馆里走。吴大春吼了一声:“站住!要想进去,把你这破东烂西的给我扔喽。手脚涮干净,里头怕招苍蝇。”

三莲白了吴大春一眼,说:“哼,隔壁丫鬟骂奶奶,主子怕了狗奴才。敢情你们老吴家的苍蝇都是妖精啊,大冬天的也能出来遛遛腿儿?”

“你!——”吴大春气得直跺脚,指着三莲的鼻子,吼道,“你说啥呢你?还以为自个儿是当年的格格。呸,瞅瞅,瞅瞅,就一拾破烂的脏老太太。”

“捡破烂怎么了?我愿意捡破烂。我前半辈子扔破烂享富贵,后半辈子捡破烂我长见识。你成天扫你的破饭馆,扫出富贵还是扫出见识了?五迷三道,四六不懂,我要是你,冲着笤帚疙瘩撞死得了。”三莲说着就动开手了,“看招!抹脖——小别子——”

吴大春可不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的软柿子,下手也不知道个轻重,吃亏的总是三莲,但是只要三莲吃了亏,她女儿胡婷婷就跑来讨公道。这是常有的事儿,大家都见怪不怪了。胡婷婷的身上总有一种浓郁的香味,和村里其他女人不一样,她腚大,细腰肥臀的。人也长得特别好看,白白净净的,还读过书。不过她没有爹,十二岁的时候才跟着她娘三莲来到八大村讨生活。村里人只知道三莲是以前的格格,一直靠捡破烂把胡婷婷拉扯大。吴大春还为此抱怨过,说这个胡婷婷她冤,比那窦娥还冤呢,三莲好歹当过几天穿金戴银的格格,可这胡婷婷连黄马褂长什么样都没有见过,怎么就背上封建社会孝子贤孙的骂名了?人家小姑娘长得那么好看,水灵得就好像一朵花儿似的,哪个忍心骂她啊?尤其是她唱歌的时候,那娇滴滴的声音像软糯的点心,好听得简直要人命了,谁也唱不出她那个味儿来。

最好听的要数那首:“九九那个艳阳天来哟,十八岁的哥哥呀细听我小英莲,哪怕你一去呀千万里呀,哪怕你十年八载呀不回还,只要你不把我英莲忘啊,只要你胸戴红花啊回家转……”

也正因为如此,胡婷婷才能够去九二三厂的广播室当播音员。厂里的人都管她叫厂花。反正胡婷婷走到哪里,哪里的男人就像闻了腥味儿的猫似的,一个个馋得口水直流。吴大春说:“人家广播员是唱给十八岁的哥哥听的,你们一个个都长褶子了,该干吗干吗去。”话虽如此,但最馋的却是他自己。

吴大春的下巴就好像要砸到了地上了一样,两只眼睛瞪得比铜铃还大,恨不能长在胡婷婷的身上,一步都挪不开,胡婷婷说啥就是啥,面对自己媳妇的时候也没这样㞞过。但吴大春说这事不能怪他,要怪就怪那婆娘自己的肚子不争气,没能生出一个儿子来。他已经有三个女儿了,想要儿子想得都要疯了,他连儿子的名字都想好了,就叫吴星红旗,然后等有了孙子,就叫吴星红旗迎风飘扬。可吴大春人糙不会说好听的话,只会说一句:“就是你娘那馋嘴闹的。”这便算是道歉了。当然胡婷婷也不会不依不饶的,她拉上三莲,转身就回自己家去了。

面对如花似玉的大闺女,三莲宝贝得不得了,她有些不好意思地说:“不是我贪嘴,我不是有这份喜好嘛。当年御厨那小八件蜜三刀是拿槐花蜜浸供的,腊月出炉的点心,得透出五月的花香,吃一口想一辈子……唉,不提了。不是我没羞没臊,这也是没法子嘛,打小吃惯了,我就馋这口。一闻到那点心味儿,我这胃呀,就抽抽,我这两条腿就不听使唤了,我真不听使唤。”

胡婷婷急忙说:“妈,老话说,六六寿,妈吃女儿一刀肉。下个月就是您生日了,我还没孝敬您呢。妈,您不就想吃这一口嘛,我向您保证,一准儿给您准备好小八件,让您好好地打回牙祭,成吗?”

三莲不信,一个劲儿地问道:“真的呀?你……你可别随便打保票啊,那到时候把我的馋虫勾上来了,真刹不住。”

胡婷婷拍着胸脯保证,说:“真的,我说得出就做得到。”

但三莲心里还是犯嘀咕。她叹了口气,说:“唉,可妈老了,嚼不动了。再者说了,就你每月上交那工资,它也抽不出这份儿活钱来不是?”

胡婷婷噘着红红的小嘴,说:“妈,您就放心吧,包在我身上。您不就想吃这口儿嘛,没问题。行了妈,您赶紧回屋歇着吧,我上班去了。”说完,她哼着小曲朝九二三厂的方向走去。

太阳就要落下的时候,我看到从远处的沙丘上走来一个人,如果从我站立的角度来看,她行走的速度并不算快,几乎是一点儿一点儿地挪动,但她走起路来像踩着鼓点,雄赳赳气昂昂的,夕阳照着她的脸,她的脸模糊一团。

我不知道这个人要到哪里去,或者她刚刚干了些什么,是不是要从我身边经过,是不是即将走到我面前,却又会绕道而行,这样的事情时常发生。我想,即使她真走近我了,也不一定和我说话,而是擦肩而过,留下一种陌生人身上独有的气味。

在我的眼里,一个人散发一种气味,只凭着这气味,就能找到和自己一样的人。

她手里拎着的是什么东西?远远的距离让我看不太清,我的眼神不太好了。如果她是个农民,那么她手里可能是一把镰刀,已经磨得飞快,能削断任何一种谷物的秆,这使她感觉良好,觉得自己是个英雄。或者,她很沮丧,认为削掉了世上最好的东西,那一捆捆躺倒的谷禾了无生趣,不如立着时的模样好看。

她朝我身后的方向走去,那里有一个男人在等着她。

那个男人我认得,他是九二三厂政治部的主任,还兼着治安保卫科的科长,名字叫作付雨泽。付雨泽人如其名,很斯文的模样,戴着金边眼镜,围着咖啡色的围巾,声音尖细得像个女人。但教训起人来,可就不一样了,他双手叉着腰,凶巴巴的,嗓门儿也跟着粗了。大家伙儿私下里都爱管他叫“叉腰科长”。不知怎的,每次见到他时,我就忍不住想象一下他老了的时候的样子,我想他会是一个又干又瘦的干巴老头儿。

当那个名叫荆小惠的女人扎着马尾,背着行囊,雷厉风行地出现在付雨泽面前的时候,付雨泽真忍不住自己的激动,握手时竟让左手抢先伸了过去,以至于握住的是她的右手背,连带着说话也跟着结巴起来。他好像从来没有这么激动过,至少我从来没有见到过。他握着荆小惠的手,说:“你好,荆小惠同志。欢迎战斗英雄来到九二三厂。早就听说战斗英雄要来我们厂,能和英雄一起共事是我的光荣,向英雄致敬。最……最可……可爱的人……我在英模大会上见过你一次,这么多年了,你依然……依然英姿飒爽!”

没想到付雨泽也会有舌头打结的时候。

这一幕让我差点儿笑起来。我竟然联想起来大街上的两辆三轮车,先是互相躲避,最终却撞在了一起,酿成一个不大不小的交通事故。

后来我才知道荆小惠是参加过抗美援朝的战士,难怪付雨泽会管她叫最可爱的人。这个荆小惠个子不高,长着一张娃娃脸,总是在身上斜挎着一个帆布做的小书包,小书包里一天不知装了多少东西,看起来还挺沉的样子。听说,她出生在腊月,老奶奶说,要是能把长城上的泥土抹在孩子的肚脐上,这个孩子将来能当将军。可惜天冷路滑,未果。荆小惠长得确实蛮可爱的,但她的大粗嗓门说起话来像敲铜锣似的,一点儿也没有小女人的那份娇羞,就不怎么可爱了。不过这也难怪,她是一名女战士啊,女战士就应该是这样说话的,中气十足,掷地有声。一般部队转业都去政法口,荆小惠却自己主动申请来九二三厂。可她学的不是石油专业,做不了技术工种,便被分配到了保卫科。保卫科还是第一次分来一名女员工,而且还是一个女干部。

就算是傻子也能看出来,付雨泽对这个荆小惠有那种意思,要不然他也不会亲自去火车站接荆小惠到九二三厂报到。其实付雨泽在厂里还是很受女人们欢迎的,有不少人给他介绍对象,但是他发了话,要是搞不成高产油井,他就不在厂里找对象,要是再有拿了人的洗澡票、副食票,还有香烟什么的帮着人家介绍对象给他,他就让对方好看。至于是怎么个好看法儿,到目前为止还没有人敢冒险尝试。

等到九二三厂的时候已经是饭点,荆小惠坐了一天两宿的火车,又赶了一天的路才到这里,付雨泽原本要带她去宿舍安顿下来再去吃饭,但厂里紧急召开会议,付雨泽只好塞给郝兴亮两张饭票,让他负责接下来的接待工作,然后自己匆匆忙忙地赶去开会了。

郝兴亮长得像一个熟透的西瓜那样圆滚滚的,他是厂里专门安排给荆小惠打下手的,说白了就是一个小跟班。他一五大三粗虎背熊腰的大老爷们儿,给快矮自己一个脑袋的荆小惠当小跟班,却乐得屁颠屁颠的,因为荆小惠是战斗英雄啊。

荆小惠提议说:“咱们先去看看石油大会战的现场再去吃饭吧。”

郝兴亮拍拍要饿扁了的肚皮,说:“那里离食堂可远了,咱们还是先吃饱饭再说吧。”可荆小惠执意要去,郝兴亮也只好点头答应。

路上,荆小惠问他:“保卫科都戴帽子吗?你和付科长戴的帽子怎么不一样?”

郝兴亮回答说:“女战士的观察能力就是强,付科长的帽子是宽檐苏联工人阶级驾驶帽,我这个是郭晋鹏郭博士送的,美国的窄檐帽,看起来区别不大,但其实完全不一样。”

荆小惠又问:“你能简单给我介绍一下咱们厂子的情况吗?”

郝兴亮立马来了精神,眨巴着眼睛,说道:“其实你只要记住我们厂里面的顺口溜就行,‘胡厂花的嗓子,付科长的腰,郭晋鹏的脑子,王厂长的笑’。”

荆小惠有些不明白地问道:“这是啥意思?”

郝兴亮笑哈哈地说:“都是一般群众消遣不起的料。”

荆小惠也跟着笑了笑,说:“挺有意思的。”原本她跟郝兴亮聊得还挺愉快的,然而到了石油会战现场,看到了郭晋鹏,她就不怎么愉快了。

说到这个郭晋鹏,在九二三厂,那可不是一般的人物。人家是从北京来的技术人员,是厂里唯一留过洋的博士,懂英语和俄语,吃的都是精白面的馒头,据说这是国家重点工程给的照顾。他还有不少洋玩意儿,特别是那个起士林的巧克力,我曾经看见他在等车的时候吃过一次,后来我把他扔进垃圾桶里的包装纸捡了来,拿回家珍藏了起来。当然比起他为厂里所做的贡献,让他吃得好一点儿也是理所当然的,更何况有很多还都是他自费。据说,新中国成立前他家是开工厂的,在全国各地有七八家颇具规模的工厂,后来因为他父母发生意外去世了,他家里的产业也就跟着败落了。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更何况他可是大资本家的后代,怎么着也比我们这些普通老百姓有钱多了。

除了付雨泽,郭晋鹏是厂里长得最帅气的男人了。厂里那时候流行一句话说,付雨泽和郭晋鹏是那昆仑山上的两朵花。但郭晋鹏比付雨泽更了不起,更有名气,他是有很大的功劳的人,在厂里的宣传栏上还贴着一张1955年他和七十四名专业留学生回国时拍的照片。石油师那个时候在到处找石油,但其实有很多人连石油长什么样子都不知道。刚开采出来的石油是绿色的,经过提炼才会变成黑色。跟着石油一起开采出来的天然物质,除了石油伴生气以外还有不少值得研究利用的。

郭晋鹏是唯一一个敢修改苏联专家方案的人。那时候厂里的标语是“学大庆精神,走自己的油田开发道路”。

有人说郭晋鹏太了不起了,也有人说他太自负了。当然他还是厂里唯一一个不住在职工宿舍的技术员,他和他的姐姐郭晋萱,还有一个叫常妈的用人,一起住在小白楼里。那小白楼是八大村里唯一的一栋洋楼,也是唯一的家里装了电话的建筑。那电话比九二三厂的电话还要漂亮许多。那时候我们整个八大村也没有一个电话,后来石油师来了,我们才知道电话是怎么一回事。

我曾经跑车去过一次小白楼,那里面可香了。满院子的花啊,树啊,玫瑰石榴白玉兰,还有好多不知道名的高级花儿,总之不像我们住的院子。据说连里面的家具都是进口的,要花很多的外汇,关键是有的时候有钱也买不到。后来荆小惠第一次去小白楼的时候,说的第一句话是:“哦嚯,比一个排的营房还大,可真够威风的呀。”她那时候满脸的不屑。她不怎么喜欢小白楼,就像不怎么喜欢郭晋鹏这个人一样。

郭晋萱原本是不想来九二三厂的。据说她是农科专业,学的是怎么种庄稼,研究的是土地和粪便的关系,九二三厂是搞石油的,她一点儿都不感兴趣。但郭晋鹏在北京石油学院工作,石油会战需要技术方面的专家,他就被推荐来了。郭晋萱比郭晋鹏大九岁,他们父母去世的时候郭晋鹏才十一岁,郭晋萱又当爹又当妈地把郭晋鹏拉扯大,不放心他一个人,所以才把家都搬了来。其实起初郭晋萱是不同意郭晋鹏来的,还为此去找过他们领导谈过话。这就让郭晋鹏有点儿不高兴了,对她说:“凭什么对我的前途指指点点?”

郭晋萱说:“就凭我是你姐。怎么留了几年学,你就老虎屁股摸不得了,是不是?”她也有点儿不高兴了。她没想到一向听话的郭晋鹏会先斩后奏,这么重要的事情连跟她商量一下都没有,就自己做了决定。

其实他们姐弟俩之间没有什么矛盾,一直都是郭晋萱强势惯了,郭晋鹏很少反抗,就算偶尔反抗一下也不会很激烈,基本都是采取迂回战术。但是这次不一样,郭晋鹏急吼吼地说:“想摸你也得爪子够硬啊。你这是找难堪。这叫什么呀?这叫为老不尊!”

郭晋萱一听这话,脾气上来了,说道:“谁老了?你放尊重点儿好不好,你太恶毒了郭晋鹏,怎么说话的,没大没小?你不能收敛点儿啊,一回来就弄得鸡犬不宁的。再说,我这也是为你好。你要是去了你的事业才真就完了,你是留苏回来的研究生,正儿八经的科研人才,你去那儿干吗?那有科研所吗?有科研设备吗?有合作人员吗?”

郭晋鹏坦然道:“那倒是没有。”

郭晋萱说:“就是嘛,我也告诉你们的所长了,你留在北京对研究工作有用,你去那儿能干什么呀?用人要用其所长嘛!你以为搞科研跟开荒一样,扛个锄头就能成事啊。”

“大姐,这事儿咱俩慢慢说。”郭晋鹏还想继续说下去,可是郭晋萱却说:“甭说了,说什么呀?这有什么可说的呀?你给我留在北京,也给你自己留点儿尊严,堂堂一留洋博士跑到那种穷乡僻壤去,成何体统。”

郭晋鹏说:“大姐你这可有点儿叛徒的意思啊。一个人身上血不够就会贫血,一个国家没有石油,工业、农业就都运转不起来。你知道吗?1961年3月5日,一块褐黑色的油砂被紧急送往北京。在那个早春的茫茫夜色中,这块来自八大村地层深处的油砂,如同一道曙光,牵动人心,开启希望。是为祖国寻找石油的人们找到了它!为了祖国的石油事业,我必须去!”

郭晋萱摆摆手,说:“得得得,你可别给我背教科书,背也没有用。不管怎么说,留在北京就对了。”

郭晋鹏说:“姐,你这还没有到糊涂的年龄,怎么开始说糊涂话了?留在北京有什么好的?留在北京于我而言就是掉落在果园的鲸鱼,果园是很美,但鲸鱼属于大海,在那红砖绿瓦的大宅子,只是天天纸上谈兵的研究。姐,你知道的,石油是新中国经济建设中的短板,旧中国留下的底子很薄。1949年的时候天然油年产量不过七万吨,人造石油,也就是页岩油才五万吨。反正这事你拦也拦不住,我一定要去!”

“那你赶紧把婚结了,这样也有一个两地分居的理由回北京。”郭晋萱见郭晋鹏是铁了心地执意要去,任凭她软硬兼施也说不通,就只好提要求,说:“这是我的底线。”可郭晋鹏却说:“真没劲,结婚就是为了保住户口啊?大姐,在你心里我个人幸福重要还是户口重要?”

“这分得开吗?我不是想多个人照顾你嘛。”

“那大不了咱姐弟俩一起上路吧。”

“你瞎说什么呢?上路,你别说那不吉利的词啊。”

“我没那意思,我说大不了咱俩一起去九二三厂。”

“我不去,我出门看不见白塔就心慌,过了丰台我就水土不服。”

尽管嘴上这么说,可最终郭晋萱还是跟着郭晋鹏一起来了。

郭晋鹏天天忙得脚打后脑勺,连喘气儿的工夫都没有,但他乐在其中。用他的话来说,这个世界上大概找不到像这样复杂的油田,像一个盘子掉在地上,摔得粉碎般的断块油田。他认为每一个碎片里面都能找出油来,所以他每一个碎片都不放过。他还专门申请成立了科研技术小组,研究如何提升油纯度和更高效便捷地利用好石油伴生气。至于他和荆小惠,那简直就是冤家路窄,同属一地,不同待遇。

这俩人的故事得从我到修车铺换闸皮那天说起。因为这些事儿都是修车铺的老板闲着没事儿唠磨牙嗑时说的,至于他是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我就不得而知了。那天,郭晋鹏和荆小惠坐的是同一班火车来九二三厂。郭晋鹏是给厂里进设备回来,荆小惠是来厂里报到的。

那个时候躺在上铺的荆小惠别提有多煎熬多难受了,这咣当咣当的火车都快把她的脑袋咣当出香油来了,她就对坐在下铺正在看书的郭晋鹏说道:“麻烦你打开车窗,透口气吧,我晕车晕得头疼。”可她“同志,同志”地叫了老半天之后,人家才抬起头,瞅了她一眼,然后摆出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说道:“这么冷的天开窗户容易感冒。再说了,蒸汽火车煤烟味儿大灰尘重,你一个人舒坦了,可一火车人去哪儿洗澡啊?”

荆小惠觉得夸大其词,便不由得翻了一下白眼,说道:“不至于吧。”

郭晋鹏悠闲自得地翻着书,说:“我们现在正在爬接近千分之三十的坡,再加上无风的自然条件,煤烟的浓度比平时要高五倍以上。做人不能总想着自己,要多考虑大家。”

“你知道此时的坡度是千分之三十,是科学家吧?真了不起。可是同志,我真是晕车……”荆小惠边说着边从上铺爬了下来。站在过道上,她才发现原来郭晋鹏竟然占着两个下铺的位置,其中一个铺位上根本没有人,只放了两只大皮箱。她便指着那两只箱子,说道:“你看能不能把放在下铺的箱子挪地上或者是放行李架上,让我躺一下。”

郭晋鹏头也没抬地说:“不能。”然后还没等荆小惠问是因为什么的时候,他就从口袋里掏出一个小瓶子放到桌面上,说道:“吃晕车药肯定比挪箱子疗效好,这是常识。”

瞥了一眼这个写满英文字的小瓶子,荆小惠的眉毛鼻子都快要皱到了一起,她嘟囔道:“你又不是医生,凭什么第一次跟人见面就要人吃这个外国药呀?”

郭晋鹏说:“动怒只会加重眩晕。病人同志,我又没请你为我站岗,你不要总站在我的面前。”

荆小惠一听这话就更不乐意了,拍了一下胸脯,说:“我只会为祖国站岗,你配吗?”

这个时候,一名查票的乘务人员走了过来,问道:“是谁把箱子摆在床上了?”

荆小惠立刻指了指郭晋鹏,说道:“他!是他!”

乘务员说:“同志,你不知道这卧铺有多紧张吗?”

郭晋鹏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张卧铺票,扬了扬,说道:“我的箱子很重要,所以我特意给我的箱子也买了一张票。”

乘务员检查了票,把票还给郭晋鹏,然后又检查了荆小惠的票,才离开。也不知道是有意还是无意的,郭晋鹏在放回车票的时候把口袋里的美元露了出来。荆小惠撇了撇嘴,说:“有钱了不起啊,有美元就能多吃多占了?资本家的大少爷。”

郭晋鹏不以为然地扯了一下嘴角,然后不咸不淡地说:“还知道美元啊?”然后他在荆小惠面前晃了晃手中的车票,继续说道,“这是车票,更是我和火车的契约,如果起哄、嘲讽、谩骂就可以不遵守契约,那这个国家就会被无理搅乱。”

“你这是歪风邪气!我不能助长你的歪风邪气!”荆小惠义正词严地说道:“人民铁路为人民,这是让人民睡的卧铺,不是让你的箱子睡的!”说完,她像拎小鸡一样把其中一个箱子拎了起来,郭晋鹏才反应过来,刚说了一句“你别动我箱子”,荆小惠已经把他的箱子扔到了一边,然后一屁股坐在了下铺上面,接着是另外一只箱子……

郭晋鹏一看,急眼了,喊道:“放下!我告你抢劫了。”

荆小惠抓着箱子,任凭郭晋鹏怎么过来夺都没有用,她的力气比郭晋鹏大。她神气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句:“你告一女的抢劫?你不嫌丢人啊?”

正当他俩你夺我抢谁也不让谁的时候,前面车厢里突然传来一声高喊:“抢劫了!——”紧接着是一声枪响!

火车突然拐进隧道里,郭晋鹏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整个人就已经压到了荆小惠的身上,嘴唇还差一点儿碰到了荆小惠的脸颊。荆小惠猛地推开郭晋鹏,毫不客气地吼道:“臭流氓!你给我等着!”然后她好像没有晕车这回事一样,风风火火地朝着前面的车厢奔了过去——

郭晋鹏愣在原地,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伸长了脖子瞅了一眼,见荆小惠早已经跑得没影了,他才把脖子缩了回来,收拾好他的宝贝箱子,撇着嘴喃喃自语:“抓贼比晕车药还灵?这么彪悍,是女人吗?”

等荆小惠赶到前面车厢的时候,那里已经乱成一团。不断地有枪声和呼救的声音传来,她对正做部署工作的列车治安保卫队亮出了自己的身份,负责管事的孙全虎队长核实后,说道:“荆连长您好,前面太危险了,您最好在这里指挥工作。”

荆小惠说:“指挥要上前,部队没教过你吗?跟我来。”然后她率先冲了上去,一面安抚着慌乱的乘客,不停地说道,“坐下,坐下,大家都坐下,都不要慌,大家都不要慌。”一面朝着开枪的贼追了过去。

那个贼见前面车厢的门打不开,只好折返,想跳车逃走。

这个时候,荆小惠假装是慌乱的普通乘客,趁机把厕所的拖把拿了过来,握在手中,等那个贼跑到她身边的时候,就猛地朝他砸了过去!但那贼反应很快,一般人要是被荆小惠这么个砸法儿,早就不分东西南北了,但他竟然还有力气还手。

荆小惠尽管占了上风,却还是敌不过贼人的狡猾,差一点儿就让他溜掉了,幸亏孙全虎带人赶了过来,一顿噼里啪啦地扭打才将贼人拿下。

这个贼不是一般的贼,他是一个带着炸弹的特务。孙全虎他们缴获了他的皮箱子,里面有许多机密文件,还有一个发报机和一个炸弹。

孙全虎对荆小惠又是佩服又是感激不尽,说:“你这几下子还挺厉害,谢谢你啊。”

荆小惠不好意思地摆摆手,说:“我是三下子忘了两下子,就这一下子,不客气。”然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问道,“这家伙还有同伙吗?”

孙全虎说:“还不确定呢,我们也是看他那么紧张那皮箱才觉得有古怪……”

说到这儿,荆小惠猛地想起郭晋鹏来,这家伙不是也很紧张他那个皮箱嘛,于是她立刻带着孙全虎去抓郭晋鹏。但等他们跑回来的时候,郭晋鹏和他的皮箱子已经不在了,卧铺被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的,就好像根本没有人来过一样。乘务员说:“刚才躺在这儿的那个人换到软卧去了。”

荆小惠说:“换软卧去了?可坐软卧是要有级别的,他是什么人?正处级以上干部,五十岁的副处,四十五岁的高级职称,一样都不是。你们检查他的证件了吗?”

乘务员说:“当然,补办软卧是要列车长批准的,列车长肯定核查过他的身份。”

荆小惠越想越觉得不对劲儿,刚才那个特务上车的时候不也核查过身份了,又有谁知道他的箱子里放的是炸弹和发报机呢?刚才这个人死活不让她动他的箱子,那个特务一出事他就转移了,他的箱子里面一定有问题!

难道也有炸弹?

荆小惠带着孙全虎跑到软卧车厢,一间一间地找,好不容易找到了郭晋鹏的包厢。孙全虎说:“要不我们等到列车长来核实后再进去?”

荆小惠说:“那你问问这个特务,他要不要等列车长过来核实了再引爆炸弹。”

孙全虎只好和荆小惠一同冲了进去。郭晋鹏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是怎么一回事,就被荆小惠给摁在了地上。荆小惠说:“赶紧检查箱子。”

郭晋鹏一边挣扎着,一边气呼呼地嚷嚷道:“你疯了吧!放开我!别乱动我的箱子!”但他此时此刻被摁得死死的,就像砧板上待宰的鱼。

孙全虎小心翼翼地打开了箱子,可里面装的东西让他傻了眼,这不就是一堆破铜烂铁吗?荆小惠也傻眼了,虽然她从来没有见过这些东西,但这些东西怎么看也不像是炸弹啊。她这才松开手,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郭晋鹏简直气炸了。他掏出自己的介绍信和工作证,说:“我是特务的同伙是吗?我没资格坐在这儿,是滥竽充数对吧?可你和公安也不是同行吧?你有什么资格未经我同意踹开我的门,对我的肉体和精神进行摧残?我是为国家找石油,为国家开采能源的技术专家,这些都是好不容易弄到的国外设备,它是炸弹吗?它像炸弹吗?”

荆小惠和孙全虎不停地道歉,说:“是我们搞错了,对不起,我错了。”

郭晋鹏瞪着荆小惠,说:“你不是错了,你是违法了。如果一句对不起就能解决违法乱纪的事情,那还要法律干什么?”

“你!——”荆小惠气得涨红了脸,跟郭晋鹏大眼瞪小眼,一旁的孙全虎赶忙劝说道:“这事赖我,我是乘警,对不起,我一定认真地反省,是我的工作失职,不过我们的动机是好的。”

郭晋鹏转得二五八万似的,对荆小惠说道:“乘警先生属于工作失误,谁都会偶尔犯错,不碍事。而你是打击报复,性质恶劣。我搬到软卧的主要原因是怕特务破坏列车,把我的精密仪器和设备弄坏了,次要原因就是想离你远点儿。好在以后我们都不用再见面了,在这临别的时候我免费送你一句话,条件反射是最低等动物的特征,高等动物是用大脑支配行为的,比如人。现在,请你出去,我要休息了。再见,再也不见。”

“挑衅?叫板?”荆小惠唇角抿出冷冷的线条,说道,“你知不知道免费的都不是什么好东西。我没有想过打击报复你,不管你信不信,这纯粹是一个误会。”

郭晋鹏不知从哪里掏出来一张卫生纸,揉成了两个小团儿,然后塞进耳朵里,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样子,翻开书,看了起来。

荆小惠心里头的火噌的一下子就冒出来,她指着郭晋鹏的鼻子,正要准备和他好好理论一番的时候,孙全虎怕再继续下去会闹得更加不可开交,便对郭晋鹏说了一句:“对不起,打扰了。”然后,他把荆小惠拉出了包厢。

出了包厢,荆小惠重重地呼出一口气,然后又连着深呼吸几下,让心情努力平静下来,才换上笑容,对孙全虎说:“对不起,是我连累了你。”

孙全虎连忙摆摆手,说道:“这倒没啥。不过这家伙也太狂了,你最好离他远一点儿。”

从此荆小惠便和郭晋鹏结下了梁子。

郭晋鹏说荆小惠给他的印象是非常深刻的,荆小惠说这个印象深得需要刮骨疗毒。不过在我们这些普通的人看来,他俩一个是技术专家,一个是军人,一看就是不一样。可他俩谁都没想到会再遇上,竟然还都是在九二三厂里工作。

荆小惠瞪了一眼才刚离开火车站的、和她一样坐了一天两夜火车的郭晋鹏,此时此刻的他竟然一点儿疲惫不堪的神色都看不出来,在石油会战的人群中他反倒是闪闪发光最扎眼的那一个。他在指挥着大家作业。当他走过来的时候,一股刺鼻的香水味儿扑面而来,荆小惠立马撇撇嘴,说:“简直熏死个人了,净整这些没用的。”

郭晋鹏不紧不慢地说:“跟你讲讲道理,每个人身上都是有体味的,咱们坐了一天两宿,没洗过澡,身上体味一定很重,即使我们自己没发觉,但是并不表示没熏着别人啊。我喷点儿古龙水是对别人最起码的尊重,明白吗,女士?”

荆小惠说:“得了,别女士女士地叫,看清了,我是战士!”

郭晋鹏说:“那好啊,人民军队为人民,连长同志,不,现在是代理副科长同志,你是不是可以考虑一下职工群众的感受啊?你保卫科的就做好后勤服务保障工作,别没事儿跑到我们一线来。”

荆小惠懒得搭理叽叽咕咕的郭晋鹏。她看着身穿工服、头戴安全帽、皮肤黝黑的汉子们忙碌着的身影,问一旁的郝兴亮:“你们这儿搞会战都这么安静的吗?”

郝兴亮支支吾吾了半天,才说道:“以前不这样,大喇叭广播,宣传队搞演出什么的,大家都特别喜欢,但是后来有个别人反对,说不喜欢这些不实际的东西,花里胡哨的容易耽误生产的时间,所以这些就都取消了。”

郝兴亮说这个“个别人”的时候,眼睛不由自主地瞅了一下郭晋鹏。荆小惠立刻心领神会,瞟了一眼郭晋鹏,说:“什么都得依着他的喜好?洋博士又不是土皇上,我终于知道他为什么是这样一个扭曲拧巴、一身臭毛病的人了,都是你们给惯的。”边说着,荆小惠竟然从背包里找出一个快板,打算来一段快板书。郝兴亮赶忙拦下她,说道:“这不好吧?咱们是保卫科,不是宣传队。”

荆小惠义正词严地说:“别忘了,我们一切干部都有宣传鼓励的义务。”然后她边打快板边说道:“先辈们,打下了好江山,艰巨的任务咱承担。年轻人,有骨气,流血流汗不流泪,咱们掉皮掉肉不掉队!老师傅,走在前,千斤的重担挑在肩,熬红了眼,不安眠,只为建设新家园。女同胞,半边天,再苦再累也笑开颜,是英雄是好汉,咱们石油大会战上争贡献!啊!争贡献!”

大家都不自觉地停下了手中的活儿,围着荆小惠,有鼓掌拍手叫好的,有乐得合不拢嘴的。这时郭晋鹏跳了出来,一张脸拉得比驴脸还长。他拿眼珠乜荆小惠,说:“这位战士大姐,你就不能学着安静点儿,如果掉皮掉肉能打出石油来,就能达到高产油井的产量,你剐了我都行。找油打井靠的是科学,靠的是冷静的大脑,不是打快板赶庙会,更不是吹冲锋号抓特务。”然后他又冲着人群高声喊道,“闲着看什么热闹,都接着干活儿去!进度不是她打两下快板就能赶上的。瞎搞什么,添乱!”

人群很快散了,大家回到自己的岗位各忙各的。郭晋鹏对郝兴亮说:“我要的是苏联专家,专家不来,你把她弄来,我怎么干活?一个厂三线人员,往我们一线凑什么凑?”然后他下了逐客令,也去忙了。

荆小惠被晾在一旁,后知后觉地憋出一句:“我怎么就跟他唱不到一个调调上呢?”

在那个时候,有很多的开采技术和科技研发都得依赖苏联帮助。九二三厂里就有一个苏联技术专家组,负责领头的那个大鼻子瓦希里是最早一批来中国的,他的中国话说得已经很好了。但可能是俄语说惯了,他说中国话的时候好像会不断地咬到舌头一样。我真心担心,哪一天他会因为说话而把自己的舌头给咬掉了。

瓦希里和付雨泽喝过伏特加,聊过柴可夫斯基,但跟郭晋鹏的关系好像就不怎么好了,其他大鼻子也都一样,他们好像都不怎么喜欢郭晋鹏。但那些人不会说中国话,至少我从来没见过他们说过中国话,如果他们碰巧坐了我的车,会比画着告诉我目的地,然后就是沉默不语地坐到终点,付了车钱,下车离开。那个名叫娜塔莎的女人是例外,她的中国话说得很好,还会对我微笑,好像我是豁嘴子这件事儿对她而言没有什么好奇怪的。

娜塔莎是我见过的最美的女人了,而最让我佩服的男人就是郭晋鹏,我打心眼里希望娜塔莎能和郭晋鹏在一起。但瓦希里不允许娜塔莎和郭晋鹏有什么交流,他说这超出了纯洁的友谊范畴,违反了苏联专家不能和中国人谈恋爱的规定。可没想到娜塔莎直接承认了自己确实喜欢郭晋鹏,她说关于这一点她也无法左右自己。

瓦希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偷拍了娜塔莎和郭晋鹏在一起的照片,拿出来威胁娜塔莎,说:“如果我拿着这些照片去找他的上级,想给他一些教训,应该还是比较简单的,毕竟他是资本家的后代。”

娜塔莎又担心又着急,大眼睛祈求地望着瓦希里,说道:“是我一厢情愿爱上他,他并没有爱我,所以有什么错误,都让我一个人承担,别连累他。”

瓦希里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答应了,但是他要求娜塔莎必须把资料柜的钥匙交出来。

娜塔莎说:“我的爱跟钥匙没关系。”

瓦希里说:“我刚刚接到总部通知,核心技术不得告诉中国工程师,尤其是你负责的喷射钻井技术和稠油注蒸汽吞吐工艺技术。”

娜塔莎说:“可我们不是在进行中苏友好合作吗?”

瓦希里不再解释什么了,而是恼火地吼道:“交出来!这是命令!”

娜塔莎愣了一下,最终还是交出了钥匙,然后她又说道:“资料柜里有我一个私人日记本,我希望能拿走。”

瓦希里把那个日记本找出来,不管娜塔莎的反对,直接翻开来检查。其实这只是一个普通的日记本罢了,但因为是郭晋鹏送的,所以娜塔莎在里面写了许多关于爱情的诗。

瓦希里越看越不舒服,铁青了脸说道:“你这么聪明,但怎么就看不懂时局?”然后他把日记本丢给娜塔莎,关上资料柜的门,从口袋里掏出一小瓶鱼子酱,说,“这是你爱吃的鱼子酱,刚从莫斯科寄来的。”说完,他转身要离开。

娜塔莎叫住了他,问道:“到底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这段时间,她总感觉有些不对劲儿,可又说不出来是哪里不对劲儿。特别是这几天,瓦希里的表现,让她感到不安,好像有什么不好的事情正在酝酿发酵……

瓦希里说了一句:“娜塔莎,该问的问,不该问的别问。”之后便离开了。在走出专家组的宿舍楼时,他对负责站岗的门卫下达了一个命令,说:“如果没有我的允许,任何外人都不允许随意进出!”说实话,其实根本也不会有什么外人进去,他这个命令只是下给郭晋鹏一个人罢了。因为专家组住的地方也挺高级的,和郭晋鹏家的小白楼距离不远,拐一个弯就到了,所以郭晋鹏没事儿的时候就爱找娜塔莎研究讨论技术上的问题。孤男寡女共处一室就难免会搞出点儿事情来,他俩搞出事情的那天是晚上八点钟左右。因为那天天不好,我想夜里也拉不到什么人了,便收了车,准备回家。当我路过专家组的宿舍楼的时候,突然听到有人高喊道:“不好了!出事了!出人命了!”

付雨泽和荆小惠正好在附近巡逻。荆小惠立马问道:“出啥事了?”

负责看守苏联专家宿舍楼的警卫员立刻说道:“是郭晋鹏和娜塔莎,他俩在房间里,出事了。”

荆小惠还以为是有特务挟持了两个重要专家呢,二话不说立刻夺过警卫员肩上的枪,端着带刺刀的枪就冲了上去。结果进屋一看,哪里有什么特务挟持,此时的郭晋鹏和娜塔莎竟然一身酒气地趴在了床上。虽然他俩都穿着衣服,但这个姿势也太不像话了,尤其是郭晋鹏的手竟然还搭在了娜塔莎的胸前!

臭流氓竟然公开耍流氓!

荆小惠怒气冲冲地正要拿刺刀挑开郭晋鹏的手的时候,付雨泽急忙阻止道:“哎,不管怎样你也不能一枪挑了专家啊!”

荆小惠啐了一口,说:“他就是一个流氓专家。”但最终还是把枪放下了。

付雨泽说:“这屋里的味道不对劲儿啊。”然后他观察了一下,立即说道,“是煤气中毒了!煤气中毒了!”他赶紧试探了郭晋鹏和娜塔莎的呼吸,说:“好在还活着。快!快来人把专家们抬出去!”

先被抬出去的是娜塔莎,苏联专家组很快就把她抬走了,付雨泽匆忙交代了几句,也跟着苏联专家组一起离开了。这一路上,付雨泽没少赔不是。他一再保证说:“实在对不起,这个事情厂里面一定会妥善处理,保证会给苏联方面一个交代的。”

当郭晋鹏被抬到院子的地上的时候,几乎奄奄一息了,但医护人员还在赶来的路上,荆小惠见这样下去不是办法,就先用自己的法子进行急救。她的急救法子就是嘴巴对嘴巴地对郭晋鹏吹气,然后使劲儿地按他的胸,然后再吹气,再按胸。

那场面十分壮观,苏联的专家组出动了,九二三厂的保卫科出动了,郭晋鹏的姐姐郭晋萱也出动了。

当救护车赶到的时候,郭晋鹏也终于醒了过来,他像一摊烂泥似的瘫软在地上,有气无力地看了荆小惠一眼,才说道:“谢谢你救了我命,但是我还是要说你,做这种人工呼吸的时候,你应该用块纱布或者是手绢隔着才卫生。”

荆小惠没好气地从鼻子哼了一声,说:“还有呢!”

郭晋鹏说:“还有我这头好晕啊,你扶我起来,快点儿。”

荆小惠说:“我要不是党员,我早就大嘴巴子抽你了。”

郭晋鹏蔫蔫地问:“为啥啊?”

荆小惠懒得再费口舌,直接跟警卫员要了一副手铐,把郭晋鹏铐了起来,说:“总得给苏联方面一个交代吧。”

郭晋鹏没有反抗,不是他不想反抗,而是他已经没有力气反抗了,医护人员很快就抬来担架,把他给抬走了。围观的人群见状也就都跟着散了。荆小惠正要离开的时候,付雨泽又跑了回来了,说:“丢人,真丢人,幸亏没有光着。这个郭晋鹏是在制造国际纠纷呀。他本来在厂里就有名,现在就更有名了!哼,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看他郭晋鹏以后还敢这么嚣张。哼,娜塔莎醒过来还好,要是醒不过来了,他有没有以后都很难说了。如果是他耍流氓肯定蹲大牢,就算是谈恋爱,也违反了不能和对方专家谈恋爱的内部纪律,处分肯定少不了,干脆让他直接从厂里滚蛋!”

荆小惠问道:“那石油怎么办?”这是她最关心的。她说:“咱们的格局要大,要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

付雨泽扶了一下眼镜,说:“有苏联专家呢。你刚到厂里,我就把这个案子交给你,你把它办成道德败坏、蓄意破坏中苏友好的铁案,一战树威,对你有好处。”

荆小惠摇摇头,说:“还是等郭晋鹏同志清醒了再说吧。”

付雨泽咬牙切齿地说:“同什么志,他压根就不是同志。再说狡辩有听的价值吗?这种事情一出,今年厂里的先进肯定没有了,五好文明单位也丢了,随之而来的各种补贴、各种采购就会从原先的优先照顾变成排队等候,就连副食品店里面的白菜、猪肉、盐都会紧缺。菜里没盐,生活还能有味儿吗?这个该死的郭晋鹏,简直人神共愤。”

荆小惠想了一下,说:“有没有可能是娜塔莎喜欢他呢?”

付雨泽冷哼了一声,说:“有没有可能我不知道,但在瓦希里那里答案一定是没有。就是郭晋鹏臭不要脸地纠缠娜塔莎。”

这根本不可能。第一个说郭晋鹏绝对不会干这种事情的人是厂花胡婷婷。郭晋鹏出事那天,她去了一趟小白楼,回头就拿着刻着娜塔莎赠予郭晋鹏字样的套娃,昭告天下说:“这个就能证明,是娜塔莎追的晋鹏。”但这并不能让郭晋鹏手上的铐子摘下来。没想到她竟然直接对外宣布她已经和郭晋鹏订婚了,还直接去保卫科找荆小惠,说:“郭晋鹏是被冤枉的。”

保卫科瞬间变成了广播站了,大家把保卫科长的办公室围得严严实实的。荆小惠不乐意了,她让郝兴亮把人都赶出去,才对胡婷婷,说:“你是广播员,不是侦察员。”

胡婷婷说:“可我是郭晋鹏的未婚妻。”说着,她从肩上的皮包里掏出一封订婚文书。

荆小惠接过来看了看,又找出郭晋鹏的笔迹对照了一下,确定无误之后,又问道:“怎么没按手印啊?”

胡婷婷坦然道:“晋鹏说,按手印有种签卖身契的感觉,不喜欢。”

荆小惠继续问道:“哦,那既然已经订婚了,还出这种事情,你不生气?”

胡婷婷不屑地说:“娜塔莎倒追晋鹏,证明晋鹏有魅力,我高兴才对。再说了,这只不过是一次意外的煤气中毒事件。”

荆小惠说:“那郭晋鹏喜欢你跟老爷们儿……”

胡婷婷耸耸肩,说:“这是个人隐私。”

荆小惠说:“隐什么?隐什么我也得提醒你,做伪证后果很严重。”

胡婷婷不以为然地笑了一下,说:“荆科长,非要大做文章吗?全厂职工缺糖少油也很严重。”其实她一点儿也不担心,因为她早就已经和郭晋萱计划好了。那天晚上她大着胆子去找郭晋萱的时候,心里也没有十足的把握。她试探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如果对外宣称,晋鹏跟我已经订了婚,凭借晋鹏这些年积攒的良好口碑,解除这次的麻烦并不难。”

可是郭晋萱却说:“你觉得这样会有说服力吗?还有将来要是你们结不了婚呢,他是一个大男人没事儿,你却要承担名誉上的损失,你可是黄花大闺女啊。这可不一样,因为我不能承诺你们真的会结婚。”

为了打消郭晋萱的顾虑,胡婷婷直截了当地说:“我愿意为了晋鹏做一切事情。”

郭晋萱心里一动,说:“谢谢,不过这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付出了就要有回报,我希望你能说到前面,等事后再说,大家尴尬。”

胡婷婷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因为我喜欢晋鹏,想要嫁给他,这个理由行吗?不过我只是想,晋鹏要是看不上我,我也不会赖着他。”

郭晋萱想了想,说:“行,虽说有点趁火打劫的意思,但勇气可嘉。那就这么说定了,晋鹏那边我想办法通知。”

第二天一大清早,郭晋萱就拎着一个绿色的饭缸去了职工医院。这个饭缸不像厂里的工人们平时用的那种饭缸,这个饭缸很精致,盖子是金灿灿的黄色,在阳光下,随着郭晋萱优雅的步伐一晃一晃的,别提有多晃眼了。

郭晋萱走到半路的时候,正好遇到谭向东和费玉兰两口子挽着胳膊去上班,便说道:“谭主任上班去呀?能不能麻烦您帮晋鹏请个假,他煤气中毒住院了。”

谭向东是老石油师里的技术骨干,是从玉门油田来的那批老技术专家。他为人老实巴交的,一门心思全在科研工作上,很少跟别人打交道。不过他老婆费玉兰就不一样了,总是一副鼻子长在眼睛上的样子。都说有本事的人脾气就大,这就不奇怪了,费玉兰是名牌医科大学毕业的,别说是职工医院了,全市也没两个,而且她人长得漂亮,无论是娘家还是婆家都是高干家庭,本来在市里有房子,但是因为上下班出入不方便,所以才搬来职工宿舍住。要说这日子谁家过得最舒坦,当然要数他们两口子。其他人老家大都是农村的,和媳妇孩子两地分居,当然也有跟着过来照看着丈夫起居的。而能跟着过来的,大部分都是婆婆家日子过得还可以的。像他们这种条件的人,在九二三厂那可是能数得上的,所以别说鼻子长在了眼睛上,就是长到脑门顶上也是应该的。

谭向东对郭晋萱点点头,说:“好,请假的事情你放心好了。晋鹏他身体现在怎么样了?”

郭晋萱说:“谢谢你了谭主任了。晋鹏他没事儿,过几天就能出院了。”

一旁的费玉兰拽了拽谭向东的胳膊,说:“老谭,你是厂技术办的负责人,人家晋鹏跟你不是同一个部门,这假怎么请啊?”

郭晋萱冷冷地笑了一下,说:“是啊,我忘了。”

谭向东撇开费玉兰,对郭晋萱说道:“楼上楼下的事情,你就交给我好了,你赶紧照顾晋鹏去吧。”

郭晋萱不咸不淡地说了一句:“谢谢了。”便拎着饭缸走了。她前脚走,后脚费玉兰就轻蔑地说:“还煤气中毒呢,亏她好意思说出口,明明就是郭晋鹏对苏联女专家不怀好意。我可听说了,两个人被发现的时候可是叠在一起的。”

费玉兰的声音不大不小,郭晋萱听得清清楚楚,但她只是停顿了一下脚步,还是头都没回地离开了。

谭向东说:“好了,这种事情你好意思放在嘴边上讲呀?不要在这里道听途说。”

费玉兰说:“谁道听途说了?那新来的保卫科科长都出动了。你说这次郭晋鹏真要跟那个苏联女专家有点儿什么,那总师的职位可就没有人跟你争了。一山岂能容二虎,没有他郭晋鹏,就是你的天下了呀。”

谭向东不耐烦地说:“好了,你不要在这里打小算盘,多想想厂里的事情。”

费玉兰说:“哼,说得好像你多么支持郭晋鹏一样。你要真这么支持他的话,在技术论证会上,你为啥要反对他提出的油苗计划,那个用液化气代替石油给车加油的项目?”

谭向东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说:“技术上的事情,你懂呀?地下虽然没有找到油,但在地质理论不断深入丰富的同时,很难不冒出油花。郭晋鹏他就是太冒进了,打出来古生代奥陶纪的地层已经很不容易了,这时候妄想找到中生代的海相地层,根本不可能。我反对他的做法不代表我反对他这个人。”

“就你有道理。”费玉兰说,“我是不懂你们的什么技术,但我懂得像这种给厂子丢人、给大家丢脸的家伙,直接通知公安局抓人就完了。”

谭向东说:“这事儿跟医生关系大吗?”然后他抱着一堆图纸,气呼呼地朝办公楼走去。费玉兰冲着他的背影嘟囔:“死样子。”然后也转身上班去了。

虽然娜塔莎已经暂时脱离了危险,但是还处在意识昏迷期,需要进一步观察。荆小惠带了两队人分别守着职工医院的两个病房,郭晋萱刚走到门口就被拦下了。她生气地说道:“岂有此理,我有权探视我弟弟,我要找王正礼王厂长评评理。”

荆小惠脸色稍霁,不软不硬地说:“找厂长那应该去厂长办公室,而不是这儿。不过现在厂长他人在北京开会,你还得去北京才能让他来评理。”

郭晋萱尴尬地咳嗽了两声,说道:“你凭什么不让我看我弟弟?凭什么不让我给他送汤?”

荆小惠说:“这个案子正在调查,办案程序规定你不能见他。”

郭晋萱冷哼一声,说:“吓唬我呢?煤气中毒就算有罪了?再说了,是娜塔莎追求我们家晋鹏。”说着,她找出一个计算尺,递给荆小惠说,“喏,这是娜塔莎送给晋鹏的,上面写着‘亲爱的’,你看看。”

荆小惠看了一眼,上面写了一堆鬼画符一样的东西,她根本看不懂。但郭晋萱的样子不像是在撒谎,而且她也不敢拿证物说谎,因为她只要找个翻译一问就知道是不是真的了。于是荆小惠说道:“这个我会教给组织处理,希望你没有欺骗组织,你弟弟已经醒了,现在希望你回去。当然,这汤我可以帮你带给他。”说着,她就从郭晋萱手里把饭缸拿了过来。

郭晋萱离开前又说了一句:“请你顺道给我弟弟带句话,周瑜打黄盖,别怕。”

“你这是劝你弟弟改邪归正吗?”荆小惠说。

郭晋萱挑眉,说:“我弟弟要是邪,他就不会回国了,就不会放弃北京那么好的工作,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我警告你,别伤害他,否则,我不会放过你。”

荆小惠检查了一下饭缸,里面除了鱼汤,并没有什么其他东西。可她心里面感觉不对劲儿,但究竟是哪里不对劲儿,她也说不出来。这,周瑜打黄盖,不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吗?郭晋萱为什么要带这样的话?可既然答应了人家要把话带到,她就得把话带到。

郭晋鹏早就醒了,但病房的门被锁上了,他根本没有办法出去,就只好躺在病床上,无聊得都快要发霉了。看见荆小惠进来,他一脸嫌弃地把头别过去。荆小惠把饭缸放下,刚要把饭勺递给他的时候,突然想起之前给他做急救的时候,他挑三拣四地嫌她不用手帕不讲卫生,她便用衣角使劲擦了擦饭勺,觉得自己已经擦得很干净了,才递过去,说道:“这么爱干净,就别干那么不干净的事啊。”

郭晋鹏没有接过勺子,也没有吭声搭理她,好像完全把她当成了空气。

荆小惠不慌不忙地说道:“多香的鱼汤啊,不吃怎么对得起你姐姐?”

郭晋鹏这才说道:“谁不干净了?”但他自始至终都是那个姿势躺在床上,一副懒得动弹、懒得搭理人的样子。

荆小惠见状,干脆把勺子丢到一旁的床头柜上,说:“我当过战地护士,知道打针消毒。话说你被医生护士整整抢救了一个晚上,应该没少消毒吧。”

郭晋鹏终于坐了起来,但还没等他开口说话,荆小惠又说道:“这就对了嘛,有个好的态度是重新做人的开始。”

郭晋鹏吼道:“这是医院,不是监狱。你凭什么关着我,不让我出去?”

荆小惠点点头,她搬来一个小板凳,坐在病床边上,从随身携带的帆布包里掏出一个小本和一支笔,一边做着记录一边问道:“说说吧,说清楚了,就放你出去。”

郭晋鹏说:“娜塔莎怎么样了?”

荆小惠从鼻子里哼了一声,说道:“没想到你还挺关心人的。”

郭晋鹏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缓缓地说:“她是我们的石油专家,她要是出事了,我们的石油怎么办?”

荆小惠嗤笑一声,说:“想他人所想,急他人所急,我不是在采访一个先进工作者吧?这时候装什么大尾巴狼呀,你把人家压在身子底下的时候怎么就不想石油呢。”

郭晋鹏说:“我们是工作上的正常交往!”他的声音很大,好像只有这样,才能发泄心中的不满。

荆小惠撇撇嘴,说:“你所谓的正常,跟我们大家想的不是一回事儿吧。”

郭晋鹏也撇撇嘴,说:“那是因为你们没进化好,还在树上呢!”

荆小惠气得差点儿动起手来,她指着郭晋鹏的鼻子,说道:“好,正常交往,那你为什么要从房顶潜伏进去?正常工作,那为什么要喝那么多酒,又到床上去研究?你们在床上能研究什么!”

郭晋鹏义愤填膺地说:“我们在研究图纸。我在轴对称磁场上遇到了一些问题,我找我的专家朋友研究,研究的时候多喝了一点酒,我酒量不好……这……这违法吗?”

荆小惠说:“我会找到证据证明你违法的。”

“哦,那就说明你现在还没有证据。依照法律规定,如果没有证据,你羁押我的时间不能超过十二小时,现在已经过了,我被正式拘留了吗?你有拘留证吗?没有吧。哼,我要告你,告你违法羁押。”郭晋鹏振振有词地说。

荆小惠说:“你想造反吗?我可没有羁押你,这是医院,我们在治病救人。”

郭晋鹏再三强调,道:“我没有病。”

可是荆小惠仍然咄咄逼人地逼问:“接着说!”

郭晋鹏不乐意了,一脸不情愿地说:“我现在犯病了。”

荆小惠皱眉,道:“刚才不说没病吗?你这不是欺骗组织吗!”

郭晋鹏说:“我怎么就欺骗组织了?我现在说犯病就犯病,说倒了我就倒了,不信,你试试。”

荆小惠说:“你就这么点儿思想觉悟?我连脚指头都鄙视你。”

“好吧,既然没有办法沟通,那就不要沟通了。”郭晋鹏说完,像一个跟家长赌气的小孩子一样,倔倔搭搭地拿起放在床头柜上的饭缸,拧开盖子,吹了吹还冒着热气的鱼汤,完全把荆小惠当成透明人一样,自顾自地喝起鱼汤来。也不知道他是有意的还是无意的,总之他喝汤的动静很大,好像只有这样的声音,才可以把荆小惠给驱逐出去。

荆小惠挑了一下眉,说:“好,不说也行,那就写。”然后她把手中的本子啪地放到郭晋鹏的面前,又说道,“我可警告你,要是漏了一点儿少了一处,那都是隐瞒病情,都不利于你康复治疗。”说完,她懒得看郭晋鹏一眼,砰的一声把病房的门关上了。她需要到走廊上去透口气,跟这个郭晋鹏在一起待久了,会呼吸不顺畅。

这时在娜塔莎那边吃了闭门羹的郝兴亮回来了,说:“娜塔莎醒是醒过来了,但苏联专家组不让任何人去询问。”

荆小惠说:“不让询问你就回来了呀?你对待工作的态度就是这个样子的吗?”

郝兴亮觉得委屈,只好一五一十地说道:“这是付科长的意思。”

“是人就会犯错。”荆小惠说,“娜塔莎的房间勘查了吗?屋子里有没有图纸?”

郝兴亮点点头,说:“勘查了。应该没有。”

荆小惠回忆了一下,说:“不对啊,我冲进去的时候,记得桌子上明明放着几张图纸啊。”

郝兴亮说:“可能是你记错了吧。”

荆小惠寻思了一下,然后很肯定地说:“我没有记错。一定没有记错。不行,我得去复查一下现场。”

郝兴亮急忙拦住她,说道:“科长,你等等。你想想,全厂的白糖和猪肉都被他搞没了,所以我觉得吧,这复查现场你可以去也可以不去。你懂我的意思吧?我是为你好,科长。”

荆小惠白了郝兴亮一眼,说:“再多的白糖和猪肉也换不了高产井!换不了先进的技术去采油!”

话虽如此,可是她把娜塔莎的屋子翻箱倒柜地找了一个底朝天,也没有找到郭晋鹏说的那个什么图纸。这时候付雨泽从郝兴亮那里得知她又来复查现场的情况,便追了来。一进屋,付雨泽就直接开门见山地问道:“荆科长,你是想帮郭晋鹏吗?”

荆小惠不置可否地说道:“我是要弄清真相。”

付雨泽一脸不悦地说道:“真相已经很清楚了。”

荆小惠指了指靠窗的桌子,说:“我记得当时那儿是有一沓图纸。如果真有的话,至少可以证明郭晋鹏确实是因为工作而来。动机变了,案子的性质也就变了。”

付雨泽说:“即便有图纸,也可以挂羊头卖狗肉。还有就算是娜塔莎追郭晋鹏,那也不能顺水推舟……”他斜了一眼床,又说道,“不是推舟,他这是推人……他太不要脸了,做这种事情。”

荆小惠皱了一下眉头,说:“不管怎么样,先找到图纸。你不觉得很奇怪吗?明明有图纸的,可现在却没有了,图纸去哪里了?是不是有人想栽赃郭晋鹏?如果是那样,我们更要查清楚了。”说完,她又开始翻箱倒柜。

付雨泽站在一旁,压根没有想帮忙的意思。他说:“哪里有什么图纸?这个房间就这么大,从事情发生到现在,就你、我还有瓦希里进来过,我是没有见到什么图纸,瓦希里肯定也没有,所以说这根本就是郭晋鹏开脱的借口。”

荆小惠还在不停歇地找着。当她翻到靠门的柜子的时候,竟然打不开了,这个房间里所有的柜子,唯独这个柜子被上了锁。付雨泽说:“这是苏联专家的档案资料柜,我们没有权力打开。”

荆小惠说:“要办成铁案,今儿个这个柜子就必须得打开。”

付雨泽为难地说:“别给我出难题,你想帮郭晋鹏也不能把保卫科搭进去。”

这时,不知什么时候进来的瓦希里突然满脸不悦地吼道:“荆科长,你的工作作风很犀利,犀利得有点儿扎人。”

这个瓦希里看起来好像熊那样吓人。他留着络腮胡,长得也非常高,比一般的苏联男人都要高。要是一般女人被他这么个吼法儿,早就吓得直哆嗦了,但荆小惠是战场上下来的女人,她才不怕这个。

付雨泽连忙赔着笑脸,说:“瓦希里同志您误会了,荆科长她不是这个意思。”

荆小惠倒是一副坦然面对的样子,她直言不讳地问道:“怎么,要求您打开柜子,就扎到您了?”

瓦希里说:“是的,因为你想替一个道德败坏的家伙辩解,甚至开脱。”

荆小惠打断他,冷冰冰地说:“您的结论下得太早了。第一,娜塔莎怎么会爱上一个道德败坏的人呢?第二,案发当时这里有图纸,如果复核现场取证,证明图纸就在柜子里,那么无论是从动机还是事实论,就都构不成犯罪,最多也就是个违反规定。这种对大家都好的事您要阻拦,难道有什么不能说的吗?”

瓦希里想了一下,说:“我可以打开柜子,但是如果里面没有荆科长所说的图纸,我就有理由怀疑荆科长的动机。”

付雨泽心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便说道:“大家都是为了工作,不要伤了和气。荆科长,今天就到这儿吧。”

可是荆小惠执意要打开柜子取证。她态度冷硬地说道:“请打开柜子。”

瓦希里冷哼了一声,打开了柜子。可是荆小惠把柜子里的档案全都翻了一个遍儿,也没有找到什么图纸。

付雨泽赶忙打圆场,说:“瓦希里同志,荆科长刚从部队到我们厂,很多事情还不太了解。您还多见谅。”说着,他朝荆小惠使了一个眼色,小声说,“还不赶紧给瓦希里同志赔礼道歉。”

可荆小惠就像没看见、没听见一样,仍然继续翻着找着,最后她终于在一个档案盒里找出一份密封着的红色文件。但她正要打开来看的时候,瓦希里一把夺了过去,厉声说道:“付科长!你在莫斯科待过,你认识俄语。这个你来解释一下吧。”

付雨泽尴尬地点点头,说:“这上面写着绝密机密,是苏联专家组的核心机密,连厂长都没有资格看。我们厂有规定,苏联专家所有的东西我们都不能碰,苏联专家不说,我们就不能问,问了不回答,就不可以再问。”

荆小惠“嗯”了一声,但还是不死心地盯着瓦希里手中的文件,说道:“我又不懂俄文,看了也白看。”说着她就伸出手要去抢。瓦希里生气地把文件收进柜子里锁了起来,然后轻蔑地说道:“你确实不懂。”然后他转向付雨泽,冷冷地说道,“付科长,我郑重建议,荆科长不适合再从事这个工作,也不适合再次进来我们这个房间。”

荆小惠一听这话急了,说:“让娜塔莎出面承认是她追郭晋鹏,不要把事情搞复杂了,大家一起搞生产不好吗?”

瓦希里斩钉截铁地说道:“娜塔莎是不可能喜欢郭晋鹏的!请吧!”

付雨泽只好连拉带拽地把荆小惠给拽了出去。付雨泽说:“事已至此,你就别生气了,先回办公室休息,善后的事我来处理。”

荆小惠甩开付雨泽,说:“他凭什么不让我工作?”

付雨泽说:“你小声点儿,你还真打算把这芝麻绿豆大的事变成外交事件啊?”

荆小惠说:“我就是想不明白,既然他们是来帮着咱们快速发展的,那些资料为什么还要藏着掖着?看一眼还有罪过了?”

付雨泽说:“想不明白也得执行,人家是来提供帮助的。”

荆小惠忍不住嘟囔道:“不行,我还得找找这个瓦希里,让他配合咱们。”

付雨泽拦下她,说:“别,别,瓦希里是一个傲气执拗、崇拜权威的人。郭晋鹏之前因为原油破乳剂的研制,在技术问题上冒犯过他,这次还出了娜塔莎的事,他肯定不能让步。”

荆小惠拉着脸,说:“让娜塔莎承认爱上郭晋鹏很麻烦吗?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不好吗?”

付雨泽说:“承认这件事,娜塔莎就会挨苏联方面的处分,这样对她个人前途一定会有影响,对整个专家组也会有影响。再者说,光靠写着‘亲爱的’的计算尺和套娃,还不能支持这个结论吧。”

荆小惠说:“那就让郭晋鹏背黑锅?”

付雨泽说:“反正郭晋鹏他也不是什么好鸟儿。我过来的时候,听说他故意破坏公物,医院为处理这事正在头痛呢,你赶紧过去看看吧。”

这次郭晋鹏还真的破坏公物了,他十分坦白地说他就故意破坏的。他在病房的墙上乱涂乱画了一幅荆小惠的肖像,并且在一旁写了一段小字:“荆小惠,老虎钳子般的爪子,电钻般的嘴,探照灯般的眼,钢轨般的腿!气死张飞,不让李逵!”

盯着墙上的画看了老半天,荆小惠才从牙齿缝里挤出一句:“也就是小孩尿尿和泥的水平,也好意思画。”

郭晋鹏大摇大摆地说:“不画,你也不来啊。就我一个人在这儿,着急上火还费药。”

荆小惠说:“我现在来了,赔钱吧。”她这话不光是说给郭晋鹏听的,还有一旁的费玉兰。费玉兰早就看郭晋鹏不顺眼了,再加上郭晋鹏又是唯一一个能跟她家老谭争总师位置的人。医院现在让她负责这件事,她恨不能立刻马上处理掉眼前这个眼中钉、肉中刺。于是她不依不饶地说道:“这事不可能赔钱了事。”

荆小惠两手一摊,说:“那再加罚款。”

费玉兰说:“这可不是钱的问题,他说了这个画就是荆小惠,跟中邪了一样。”

荆小惠见怪不怪地说:“他一贯喜欢打击报复,不过这么大人了还破坏公物,是不是脑子不正常啊?”

费玉兰也说:“我看呀是应该把他送到省医院的精神科,好好地检查检查,不排除妄想症和精神分裂。”

荆小惠点点头,说:“哎呀,这人都不正常了,咱们就不跟他一般计较了吧。”

费玉兰这才反应过来,荆小惠这是在帮着郭晋鹏说话呢。她是一个医生当然知道郭晋鹏没有什么妄想症,自己不过是信口胡诌的,但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现在又不能跟“妄想症患者”一般见识,只好说:“这事一定要严肃处理。”然后找了个借口离开了。

荆小惠笑得都快岔气了,说:“哈哈,妄想症和精神分裂。”

郭晋鹏悻悻地说:“这俩就不是一种病。”

荆小惠说:“你多有本事啊,多得一种很正常。”

一听这话,郭晋鹏的脾气立刻就上来了,他急吼吼地说道:“本来就是一起煤气中毒的小事,被你们放大成了丑闻,搞得沸沸扬扬的。是你们把我逼成神经病的。”

荆小惠突然问了一句:“你订婚了没有?”

郭晋鹏没想到荆小惠会问这个,先是愣了一下,然后心虚地说道:“你的第二职业是媒婆啊?”其实,他早已经从饭盒的盖子里找到了郭晋萱的信。原来,周瑜打黄盖的黄盖不是荆小惠理解的那个意思,而是指饭盒黄色的盖子。

郭晋萱在信里面写道:“大姐相信你没有错,咱们资本家后代的身份没法跟苏联专家的声誉相提并论,要学会夹缝生存。姐只能安排你跟胡婷婷订婚,躲过此劫赶紧出国。”

郭晋鹏心想,这绿饭缸配黄盖子,还能玩出典故来,姐你可真有才。可是让他假订婚,他就有些犯难了。现在又被荆小惠直接问到面前了,他一时不知道如何回答是好。

荆小惠说:“回答我。你要是再不说实话的话,有人就会因为做伪证受到查处。”

这让郭晋鹏感到很无奈。他像一个被抓了的小偷一样,用很小的声音从牙齿缝里挤出两个字:“订了。”

荆小惠说:“心虚还是啥虚啊,声音这么小。”

郭晋鹏好像不知道在跟谁生气一样,突然吼道:“订了!”

荆小惠说:“不就订个婚吗,至于这么大声嚷嚷?怎么不到广播站广播一下,未婚妻姓张还是姓马?”

郭晋鹏说:“胡,胡婷婷。”

这话刚巧让赶来的佟宝钢听到了。他心里别提什么滋味了,整个人就像是泄了气的皮球一样。早上的时候,有人告诉他,说是刚从保卫科听到消息,胡婷婷订婚了,订婚对象还是他的师父郭晋鹏。他不相信,笑着说:“这不可能。”那人也笑了,说:“不能因为你追胡婷婷,你就自欺欺人啊。”佟宝钢说:“第一,我压根就不相信我师傅耍流氓这件事;第二,更不想听你道听途说他订婚了我就相信。”可是现在,他却亲耳听见了,而且还是他的师父郭晋鹏亲口承认的。他第一个反应就是去找胡婷婷,问个清楚明白,但眼下这个情况,他还不能离开。研究组的项目出了问题,他得汇报。

都说佟宝钢是八大村的骄傲。他人长得出类拔萃,别说是在村里了,就是放到市里,也是少有的漂亮男人。他干起活儿来也是出类拔萃的。最重要的是他是郭晋鹏的首席大弟子,只不过技术方面他成了专家,但面对感情的时候就完全是一个愣头青了。谁都知道他喜欢胡婷婷喜欢得要命,但好像就胡婷婷不知道。不过也有人说其实胡婷婷早就知道了,只是装作不知道罢了,因为胡婷婷不喜欢佟宝钢。这事还得从三莲要过六十六大寿开始说起。

既然答应了要准备小八件,胡婷婷就得想办法赚钱。这天她值完班从厂里出来,就跑到了吴大春的小饭馆。吴大春倒也爽快,说只要她肯在小饭馆帮忙一个月,他就少要点儿钱开小灶做小八件。于是胡婷婷每天下了班就跑到小饭馆里当服务员。眼瞅着月底结钱的日子到了,这天佟宝钢和郝兴亮约好一起去小饭馆开荤。其实佟宝钢早就计划好了,在厂里见面的机会少,而且他每次去找胡婷婷,除了工作上的事情,基本都是被拒之门外的,像这样私下里见面的机会真是难得。如果他真能把厂花给拿下了,那别提有多威风了。所以他得意扬扬地对郝兴亮说:“不到两分钟,哥们儿让你见到她的笑脸。”

郝兴亮见佟宝钢从兜里掏出一块手绢,像小孩带饭兜那样挂在了胸前,便撇撇嘴说道:“你这过了。”

佟宝钢不以为然地说:“我师父说他们在苏联吃饭都这样,这叫文化。”

郝兴亮撇撇嘴,说:“那你文化去。”

说话间,胡婷婷已经把饭菜端上了桌。虽然都在一个厂上班,但不同的业务口见面的次数不多,再者胡婷婷的追求者也多,要不是因为佟宝钢是郭晋鹏的徒弟,她压根就不会搭理他。

佟宝钢指着桌上的菜,问道:“咱这个芥末墩儿是酱园的呢还是自己做的?”那时候通车虽然不方便,但厂里去北京却有班车,很多物资要是批得快,可以连夜送到。那时候大家都说这是胜利专班。

胡婷婷说:“这有什么区别吗?”

佟宝钢说:“芥末,芥末属于十字花科,一年生的草本……”

胡婷婷从点菜单上撕下一页来,放到桌上,不耐烦地说道:“你有意见,写在本上,我给你交到后厨去。”

佟宝钢说:“大家都是一个厂里的,没必要那么严肃嘛。”

胡婷婷说:“你是在找芥末墩儿的碴儿,还是在找我的碴儿?”

佟宝钢说:“找碴儿?没有啊,我不就是跟你说说这个芥末……”

胡婷婷拉长着脸,摆出一副比桌上的这盘芥末墩儿还呛人的架势,说道:“这儿是吃饭的地儿,不是卖弄学问的地儿,甭在这儿套瓷。”

佟宝钢说:“这可不是套瓷,对不对?见着漂亮女孩表示敬意这是理所应当的。”

胡婷婷说:“你别酸文假醋的,这儿不兴这规矩。您的菜点齐了,还有什么事?”

佟宝钢说:“我要酒。”

胡婷婷伸出手来,说:“酒票。”

佟宝钢说:“我没有酒票。”

胡婷婷说:“有议价的,要吗?一瓶三块三。”

佟宝钢点了两瓶酒,从裤兜里掏出一块钱,又在上衣口袋里掏出两块钱,可还是不够,最后还是郝兴亮帮忙垫的钱。问题就出在这个钱上面了,胡婷婷当时随手放进兜里,事后忘了上交,等吴大春对账的时候,她才想起来。要说她没有这个贼心,谁都不相信。反正后来小八件也没有做成,胡婷婷气得就把这事全算到佟宝钢的身上了。

所以佟宝钢越献殷勤,胡婷婷就越烦他。 +dQU4hKB9dS1dC9rBzhJ3OrHYzbfFlTBTzKrbicMfFKtuyJAQnErDbTpVNWv/BeW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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